这是三篇相互独立的小故事,各有自己的风格和自己的主人公,尤其是,各篇中关于时空旅行准则的构想也不尽相同。预先申明,希望读者不要把它们揉在一起再去寻找逻辑上的破绽……
时空商人
我是在回北京的路上认识任有财的。三十五六岁,中等身材,微胖,长相不是太困难,但绝对配不上轩昂、儒雅这类褒词。戴着几枚粗大的金戒,皱巴巴的廉价西服。“咱这长相和身板,穿名牌辱没了好东西。”熟稔后他对我自嘲。那天上车后他就脱下袜子抠脚趾,抠得痛快时闭上眼睛,咨牙裂嘴的。他是商人,大概经营牛皮、猪鬃等土产,旅途中手机几乎没停过,我听见他的如下一些对话:
“这事你不用管,我已经摆平了。”
或者:“操,告诉他七天内把欠款还清!我任有财白道黑道路路通,再耍赖我把他的蛋黄挤出来。”
有时变得腻声腻语:“小咪咪,明早我就到北京了,办完正事去找你……三天不行,只能陪你一天。记着,把屋里收拾干净,别让我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否则我饶不了你。”
这人健谈,自来熟,和同车厢的人聊得火热0吃烧鸡时先撕下一只大腿非要塞给我,我当然不会接受,婉言谢绝了——再说,想起他抠脚趾的手,我也不敢接呀。
无疑这是改革大潮中涌现的暴发户,这种人现在太多了。我对他颇不感冒,但我受的教育不允许我把鄙视露出来。我一直和他闲聊着,想就近观察一下这类人物。后来我才知道,他同样在近距离地观察我“这类书呆子”。他问了我的收入(这一般是犯忌的问题),我没瞒他,这位老兄啧啧连声:
“这么点钱咋能过得下去?老实说,我每月的手机费都是你工资的两倍。”他推心置腹地说,“老弟,我真弄不懂你们这些念书人,透精透能的,咋在发财上不开窍?你看像我这样的粗人都能发,何况你们?关键是胆子太小,没悟性!”
这番话太张狂,我听着很不是味。不过他声言“像我这种粗人”,又显然对自己的出身怀着自卑。我没计较,笑着说:“龙生九种,各有各的活法。”
他问我在哪儿工作,我说是中国科学院超物理研究所。他问什么是超物理?我解释说,就是超出正统物理学的东西,比如时间机器。“这些你不懂的,”我怕伤他的自尊心,忙改口说:“你不会相信的。”
“我怎么不懂?怎么不信?就是能到过去未来的那玩意儿嘛,美国电影上见得多啦。原来咱国家也能制造?”
我哑然失笑。我常说只有两种人相信我的研究,一种是超越正统物理学的智者(极少),一种是什么也不懂的文盲。你看,按这位任老兄的意见,美国早就有时间机器啦。不过,他粗俗的天真勾起我的兴趣,我不想中断谈话,便告诉他:“你说的电影上的时间机器只是科幻,我这台才是世界第一台呢,样机已经基本成功。”
他兴高采烈:“真的?你坐时间机器到过什么朝代?”
“没有,还没有正式试验。这是很大的工程,至少要进行四次无人旅行后才进行有人旅行。”
“它能到多远的时间?”
“样机功率有限,大致能到-2000+500吧——就是去到2000年以内的过去和500年以内的未来。”
“第一次有人旅行——大致是什么时候?”
“不好说,这项研究实际上已差不多停滞了。主要是经费。”我叹息着,“这毕竟不是关乎国计民生的紧迫事,现在国家用钱的地方太多。”
据我后来回忆,我们的聊天到此就结束了。任有财难得地安静下来,枕着双臂躺在床上,两眼灼灼地瞪着窗外。火车进入夜间行车,顶灯熄灭了,只有脚灯幽幽地亮着。火车在通过郑州黄河大桥,哐哐通通的震动从车下传来。任有财忽然从茶几上俯过身来问:
“需要多少钱?”
我一时没醒过神:“什么多少钱?”
“你的研究,把时间机器发展到有人旅行。”
“不多,大概1000万吧。主要研究已经完成,目前只需研制用于无人旅行的自动控制系统。”
“你给我交底,成功有多大把握?”
我开玩笑:“差不多能到24K金的成色,至少也到95%吧。我说过,主要研究已经完成了。”
他果断地说:“好,1000万我出。”他看出我的惊讶,咧嘴笑道,“老哥我不像千万富翁是不是?不是跟你吹,再多拿几个1000万我也不寒乎。”
“但是……”
“我赚钱的秘诀就是抢挖第一桶金!时间机器既然是前无古人的东西,冒点险也值得。当然,明天你得领我仔细参观那台机器,不见兔子我是不撒鹰的。”
我原想这位吹吹乎乎的老兄第二天早上就会忘掉他的大话,但他显然十分认真。他推掉所有业务,跟我一头扎进超物理研究所看了两天。那位“咪咪”打电话纠缠他,他软声软气地解释半天,最后恼火了:
“妈的,老子说过有正经事,你还在扯……我就是另有相好啦,你把老子咬了!”
他啪地摁断电话,并关了机,不再接任何电话。
在参观和询问中,他根本不听关于时间旅行原理的解释:“甭说这些,我反正听不懂。我做这笔生意就是冲着你姚老弟,你是实诚人,我这双眼看人从没错过。”他关注的问题是:这台样机的可靠性如何?时间“定位”的精度如何?特别是,如果不进行无人试验而直接进入有人试验行不行?我说:
“我想没问题,但我们不能冒险,人的生命是最宝贵的。”
他哼了一声,当时没吭声。两天后,他在东来顺饭店宴请我。我去时他已经到了,坐在雅间的皮沙发上,一位高个子性感美女腻在他怀里撒娇,穿露肩晚礼服,白晰的脖颈上挂着一串钻石项练——我想多半是任有财刚刚送她的礼物。任有财介绍说这是咪咪小姐,我认出她是京城一位有点名气的模特,也知道她的真名,但我想,这种场合还是佯作不认识为好。入席后咪咪小姐的举止倒是无可挑剔,吃菜时樱口半张,很淑女的样子;吃螃蟹时殷勤地剥出蟹肉送到任有财盘里,又像是一位贤妻。酒至半酣,任有财开始正题,他干脆地说:
“我决定了,这个项目我投资1000万,分两次付清。不过我有个条件,要求你们跳过无人试验,直接进入有人旅行。”
我摇摇头:“我们不能……”
他打断我:“我来做试验者!让我坐一次,1000万就白给。再说,还省了你们一大笔试验费用呢,还省了试验员的工资呢,这样合算的事你到哪儿去找?”
我耐心地说:“我很佩服你的勇敢,也感谢你的慷慨,但我们要为你的生命负责……”
他粗鲁地说:“扯淡!你说过时间机器成功的可能性是99%,比坐飞机还安全呢。去年中国民航、东航接连栽了两架飞机,中国人就不坐飞机啦?再说万一回不来也不怕,哪儿黄土不埋人。吹个牛吧,任有财到哪儿也不会是窝囊蛋,落到乱世我是领袖级人物,落到治世我是一流商人。放心,我给你立军令状,真回不来不让你嫂子来要人。”他看看咪咪,打个哈哈,“我是指我的黄脸婆,至于像咪咪这样的露水夫妻,肯定不会来纠缠啦。”
咪咪的面孔稍稍红一下,仍然谈笑自若。一时之间我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貌不惊人的粗俗家伙有一股霸气,叫你不能等闲视之。他有霸气的资本啊,不答应他的条件——1000万就要泡汤。而且,最关键的是他的理由极有说服力。时间机器与别的东西不同,它最可能的失败不是试验者的死亡,而是陷入某个时空区域回不来。但像任有财这种生命力强悍的家伙,真的不害怕这种结局。我犹豫地说,这事怕得从长计议,任有财的脸说变就变,粗野地骂:
“娘的,像你这样前怕狼后怕虎,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他看见我的怒容,嘻嘻笑着,“别生气,我是个粗人,刚才的话全当是放屁。怎么样,今天能不能拍板?不能就散伙,我还去干我的牛皮猪鬃生意。”
我终于做出了此生最果敢的决定:“好——吧,我同意。”
我们跳过了无人试验阶段,也就省去了自动控制系统的研制。现在,余下的工作就是尽可能检查样机的可靠性,同时从零开始对任有财进行训练。我曾提出,即使按他的意见跳过无人旅行,也不必让他去呀,我去更合适些,有什么小故障也容易处理。他的回答是斩钉截铁的:
“少废话,要嘛我去,要嘛合同玩儿完。”
我耐心地教会他所有操作,同时进行时空旅行的道德教育。我说,你不能和异相时空有任何物质上的交流——要是把一支五四手枪交给荆轲,历史就得重写啦。历史处于行进过程时有无数的可能性,但“已存在”的历史则凝固了,板结了。今天的时空旅行必然对历史形成一些微扰,这是允许的;但一旦超过限度,就会造成时空结构的破裂,那时的剧变或灾难就非人力所能控制。我反复问他:
“这些道理你懂不懂?”
“懂。你放心,我是商人,不是革命家。我干嘛要造成时空结构的破裂?眼前这小日子我过得满滋润呢。是不是已形成法律?”
“什么?”
“你说的时空旅行的禁令是否已形成法律?”
“没有。法律总是滞后于现实。第一次时空旅行还没开始呢,怎么可能有正式法律。”我从他的追问上悟到某种危险,便正告道,“虽说还没形成正式法律,但它是时空旅行者最起码的道德底线,是一种潜法律。你必须无条件遵守,这上面没一点通融余地。否则咱们的协议就玩儿完。”
话一出口我就感到惊奇,和任有财才接触三天,我怎么也学会他的切口?任有财笑嘻嘻地说:“别担心,我一定严格执行——再说我是在你们眼皮底下出发回来,就是想有什么夹带也办不到哇。”
五天后,一切准备妥当。他此次的旅行时间预定为15天,所带的给养是我们双方商定的,尽可能简单。食物和用水之外,还有一把电筒,一把匕首,一只打火机,一盒清凉油(他说他最怕蚊叮虫咬),一只指南针,一支签字笔,一本日记(带拉链精装大开本。他说虽然咱是粗人,也要好好记下这历史性的时刻),一面小圆镜(我得注意仪容,不能给21世纪的人丢脸是不是?),和一块手表。他原想带计算器和手枪的,我觉得这两样东西万一遗忘在古代太危险,没有同意,他也没有坚持。
在他坐上时间车之前,我指派研究所的小李借口作安全检查,对他进行彻底搜身。说实话,对他的承诺我只相信一半,我可不能让他在第一次时空旅行中捅出什么漏子。检查结果很满意,他带进时间车的全是上述日用品,没有夹带纸币首饰什么的。咪咪也赶来送行,缠着他从隋唐五代给捎回一件小礼物。任有财很有道德感地说:
“扯淡,我可不想造成时空断裂——时空断裂后谁知道你会跟哪个男人?”
我彬彬有礼地请咪咪让开,不要妨碍我们的工作。任有财坐进时间车,盖好顶盖。在这么个重大的历史关头,甚至可以说是生死关头,再勇敢的人也难免紧张的,但任有财不。他神情自若,意态昂扬地说:
“姚老师,我要出发了!”
“祝你一路顺风!”
他按下转换钮,一片绿雾包围了时间车,然后它失踪了。
异相时空的活动无法进行精确的监控,控制室里只能约略测出断续的行迹。眼见这辆时间车马不停蹄,先到了文革期间,又奔向北宋,拐到唐朝、西晋、汉朝、南宋,像火流星一样四处飞窜,我真担心这一趟下来就把时间车跑报废了(设计寿命是十万公里日),不过我们都很兴奋,至少,从断续的轨迹看,时间车工作完全正常,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出色。
一天一天过去,我们开始有点焦灼。本来,时间旅行者不管实际行程如何,都可以在出发的那一时刻就返回(甚至在出发前返回,但那会造成不必要的时空冲突,我们都自觉地避免这种做法),但任有财似乎忘了这个技巧,我们只有耐心等下去。
15天后,试验室中央泛起一团绿光,他终于回来了!绿光散尽,时间车出现,他迫不及待地顶开顶盖,跳出来大喊大叫:
“棒极了!这趟旅行真刺激,姚老师你是个天才,俺服你!”
他和时间车一样风尘仆仆,瘦了一圈,但精神很好。我们迅速做了初步检查,身体状况良好,车况也很好,只是车里空空如也,只剩下那本笔记,他珍重地抱在怀里。问起出发时带的日用杂物,他不在意地说:
“都送人了。打老远回去见祖先们,手里空空的没一点儿礼物,多难为情!我只好把那些小玩意送人了。”
我不由皱起眉头。不允许同异相时空有物质上的交流,我们讲过多少次啦,他全当成耳旁风。不过他这次立了大功,此刻正在兴头上——再说送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东西,我把这些责备咽下去了。
接下来三天我们详细询问了他的行程和时间车的运行情况。他按照日记上的记载,一一作了说明。日记本上记得乱七八糟,还夹着什么纸片帛片。他说:
“等我把日记整理好你们可以复制,但原件是我的,这是我最珍贵的记念,投资1000万的唯一回报。”
我笑着答应了。总的说任有财表现不错,驾驶很出色,也没从古代走私夜明珠金元宝什么的,除了这本笔记外他是两袖清风。
三天后,任有财在老地方宴请我,仍是咪咪作陪。饮酒半酣,他把500万的现金支票交给我,出发前他已兑现了500万。经过这段接触,我的他的印象大有改善,虽说举止粗俗,但他处事果断,一诺千金,1000万扔出去眼都不眨,我就没有这样的气度。我说,谢谢任先生,这次合作很愉快,希望以后还有合作的机会。他对我的话直皱眉头:
“别那么酸文假醋啦,有了这段交情,咱们就是兄弟了。来,老哥给你一件小礼物。”
他又递过来一张现金支票,赫然是100万!我愣住了,不快地说:“任先生,不,任大哥,这是干什么?”
他狡猾地霎霎眼睛:“小意思,你让老哥发了笔横财,老哥也得让兄弟喝点汤。”
发财?他刚破了1000万的财呢。任有财得意地朗声大笑:“不理解吧,兄弟呀,你们高智商的科学家,咋在赚钱上这么不开窍?”他掏出那本精装大开本日记拍到桌面上,“就它,抵去我的投资,至少给我净赚2000万!来,老哥教你学点能,古往今来,都是第一桶金好挖,就看你有没有悟性……”
那晚他兴致勃勃地吹了三个小时,让我受益非浅。他说,时间车一起动,他就直奔1968年11月25号去。为什么?那时正是文革闹腾得最凶的时候,全国造反派都夺了权,邮电部发一套记念邮票,叫全国山河一片红。但红色的中国版图上还留着白色的台湾,这是重大的政治错误,发现后邮电部立即把邮票回收销毁,只有1000枚流落到市面。这套错票也就成了集邮家们垂涎欲滴的珍邮。
他说,我在邮票首发日赶到丰台,那儿接邮电部通知晚了一点,照旧在出售。可惜呀,你不准我带现金,否则我把那几版邮票全买回来!不过也难不倒我,我和卖邮票的小姑娘唧咕唧咕,用手电筒换来两张四方联。它值多少?21世纪初曾拍卖过两枚竖联,成交价180万!这两张四方联至少值400万。
不过我不打算卖,至少留一联给子孙作传家宝。
他还说,邮票到手后正赶上一场群众游行,上万人疯了似地喊口号,热烈欢唿呀,誓死保卫呀……偏偏没一人知道他们身边就有唾手可得的价值千万的珍宝。傻*,全是傻*!
任有财说,第二站是北宋庆历年间,毕升不是发明了活字印刷吗?我本想把毕升的第一套泥活字弄来一套,那可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不过咱要遵守时空旅行的规矩——但几张纸问题不大吧。我找到了毕升做试验时的第一个印张——绝对是第一张,毕升亲口对我说的。至于印刷内容暂时保密,我已经把这则消息卖给美国《科学箴言报》,独家报道,成交价80万美元。至于实物当然不会给老外,我要捐给历史博物馆,要一个捐赠证书。
他说,你说我下一站是唐朝?没错,天宝年间。我通过杨国忠介绍(送他一盒清凉油,我说这玩意儿延年益寿),见到杨玉环,把那面圆玻璃镜献给她。你再也想像不出贵妃娘娘有多高兴!那时宫中都是用铜镜,难以清晰地照出花容月貌,镜面隔段时间还得重磨。
有了这面宝镜,可把三宫六院全比下去啦。可惜杨贵妃后来没有善终,否则你准能在她的陪葬品中找到她最珍爱的这面镜子。贵妃娘娘要赏我金银财宝,我没要,只求她转请李白给留下一副手迹。她当时就把李白召来,在我日记本上亲笔抄录了他的三首诗,就是“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什么的,等一会儿我让你看。史书上不是说李白因这三首诗得罪了杨贵妃吗?全是扯淡,贵妃高兴着哪,不过也可能是高力士还没来得及进馋言。
他说,签字笔我送王羲之了,他乐得手舞足蹈,说这种笔可随身携带,无须墨盒,其制作穷天地之工,好极好极!趁着他的高兴劲儿,我向他索要兰亭集序,他说那篇行书他不是太满意啊,另外给你抄一篇离骚吧。打火机我送给项羽,我说你要火烧阿房宫三百里,就用它点火吧。不过,你与刘邦“划鸿沟为界”的誓约得交我留个记念,我说老项啊,咱俩对脾气,我给你说个透底话吧,你反正得死到刘邦那泼皮手里,那份誓约没球用。指南针我送给郑和,我说这个是不是比你的“司南”精致好用?不过作为交换,请你把三宝太监的官印在我日记上盖一下。我还抽空看了岳飞岳爷爷,可惜手边的东西快送光了,只有把匕首和手表留给他。我打小敬佩岳爷爷,什么东西也没要,但他硬给我塞了一份他手书的“前后出师表”……
任有财说,我还想到国外去转转,瞅空把“摩西十诫”、“伽利略手稿”什么的弄一点,可惜不懂外语,试巴试巴没敢出去。不过就这些收获也差不多了,七件国宝级的文物,论实价能值几个亿吧。但我准备全都捐给历史博物馆(除了那联邮票留给儿孙),只收2000万的补偿费。钱是鬼孙,不能光钻在钱眼里,也得讲青史留名。战国时不是还有个商人弦高舍牛救国的事么。怎么样老弟?我基本上遵守你定的规矩,最多不过打几个擦边球。我不快地说:
“这些历史文物……”
“几张破纸,不至于在时空结构上造成破裂吧。你别吓唬我,我这个人不吃吓。直说了吧,你就是告到法院里我也不憷,时空旅行的法律还没颁布呢,没人能定我的罪。我说过,想发财就得吃早食。”
我仍板着脸,但内心里真的佩服任有财,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能化腐朽为神奇,几件极廉价的日用杂品就鼓捣出这么个场面,尤其佩服他抢挖第一桶金的悟性。我笑了:“好啦,我不会找你的麻烦。毕竟你是第一次进行时空旅行的勇士,借机发点财——就由你吧。”我看看咪咪,“给咪咪小姐带来什么礼物?我看她喜洋洋的,肯定大有所得吧。”
咪咪抿嘴乐,任有财嘿嘿笑着:“没什么。我临回来时也拐到未来看了看,下个月,香港赛马要爆出一个冷门,20:1的赔率;另外我在上海、深圳股市中记下一两家涨停板的绩优股。我正帮咪咪筹措资金呢。怎么,你想不想凑一份儿?”
我摇头拒绝:“我不参加,你们且去发财吧。不过,跨时空商业活动到此为止,我要堵上这些蚁穴,免得明天溃堤。任先生——不,任老哥,希望你也能参加时空禁令的草拟工作,”我微嘲道,“以盗制盗历来是最高明的办法。”
“不能让我再来一次时空贩运?不能再通融一次?”他试探地问。
“不能。到此为止!”
他笑骂:“我这100万白送啦?”他略一思索,“娘的,也好!那我就铁定成为历史上唯一的时空商人——光这点名声也值两千万呢。行!我去帮你制订这项禁令,把所有可能的路子全堵死。”
“我绝对相信你在这方面的天才。”我正容说。
宴会在欢洽的气氛中结束。我收下他的100万元馈赠,还清了我购房的欠款,又给妻子买了两样像样的首饰。几年后,时空旅行成了最热门的旅游项目,不过谁也甭想借此进行商业活动,他们必须遵守一部严格的、详尽的、极有预见力的时空旅行禁令。大多数人不知道,这部禁令原来是一位时空走私商制定的。
失去的瑰宝
2050年12月,我离开设在月球太空城的时旅管理局,回家乡探望未婚妻栀子。那天正好是阿炳先生逝世百年记念日,她在梵天音乐厅举行阿炳二胡曲独奏音乐会。阿炳是她最崇敬的音乐家,可以说是她心目中的神祗。舞台背景上打出阿炳的画像,几支粗大的香柱燃烧着,青烟在阿炳面前缭绕。栀子穿着紫红色的旗袍走上台,焚香礼拜、静思默想后操起琴弓。《二泉映月》的旋律从琴弓下淙淙地淌出来,那是穷愁潦倒的瞎子阿炳在用想象力描绘无锡惠泉山的美景,月色空明,泉声空灵,白云悠悠,松涛阵阵。这是天籁之声,是大自然最深处流出来的净泉,是人类心灵的谐振。琴弓在飞速抖动,栀子流泪了,观众流泪了。当最后一缕琴声在大厅中飘散后,台下响起暴雨般的掌声。
谢幕时栀子仍泪流满面。
回到家,沐浴已毕,我搂着栀子坐在阳台上,聆听月光的振荡,风声的私语。我说,祝贺你,你的演出非常感人。栀子还沉津在演出时的情绪激荡中,她沉沉地说,是阿炳先生的乐曲感人。那是人类不可多得的至宝,是偶然飘落人间的仙音。著名指挥家小泽征二在指挥《梁祝》时是跪着指挥的,他说,这样的音乐值得跪着去听!对《二泉映月》何尝不是如此呢!阿炳一生愁苦潦倒,但只要有一首《二泉》传世,他的一生就值了!
栀子的话使我又回到音乐会的氛围,凄楚优美的琴声在我们周围缭绕。我能体会到她的感受,因为我也是《二泉》的喜爱者,我们的婚姻之线就是这首乐曲串起来的。
栀子喜爱很多二胡名曲,像刘天华的《良霄》、《烛影摇红》、《光明行》、《空山鸟语》等,但唯独对阿炳先生的琴曲更有近乎痛楚的怜爱。为什么?因为它们的命运太坎坷了。它们几乎洇埋于历史的尘埃中,永远也寻找不到。多亏三位音乐家以他们对音乐的挚爱,以他们过人的音乐直觉,再加上命运之神的眷顾,才在阿炳去世前三个月把它们抢救下来。
这个故事永远珍藏在栀子心中。
1949年春天,经音乐大师杨荫浏的推荐,另一著名音乐家储师竹(民乐大师刘天华的大弟子)收了一位年轻人黎松寿作学生,历史就在这儿接合了。一次,作为上课前的热身,学生们都随便拉一段曲子,在杂乱的乐声中,储师竹忽然对黎松寿说:慢着!你拉的是什么曲子?
黎松寿说,这段曲子没名字,就叫瞎拉拉,是无锡城内的瞎子乐师阿炳街头卖艺时常拉的,我与阿炳住得很近,没事常听,就记住了。储师竹让其它人停下,说:你重新拉一遍,我听听。
黎松寿凭记忆完整地拉了一遍,储师竹惊喜地说:这可不是瞎拉拉!这段乐曲的功力和神韵已达炉火纯青的境界,是难得一见的瑰宝呀。今天不上课了,就来聊聊这位阿炳吧。恰巧同在本校教书的杨荫浏过来串门,便接上话题聊起来。阿炳原名华彦钧,早年曾当过道观的主持,他天分过人,专攻道教音乐和梵乐,各种乐器无不精通。但阿炳生活放荡,30岁时在烟花巷染病瞎了眼,又染上大烟瘾,晚年生活极为困苦,一位好心女人董彩娣收留了他,每天带他去街上演奏,混几个铜板度日。
两位音乐家商定要录下阿炳的琴曲。1950年9月,他们带着一架钢丝录音机找到阿炳。那时阿炳已经久未操琴,三年前,一场车祸毁了他的琵琶和二胡,当晚老鼠又咬断琴弓,接踵而来的异变使阿炳心如死灰,他想大概是天意让我离开音乐吧。客人的到来使他重新燃起希望,他说,手指已经生疏了,给我三天时间让我练一练。客人从乐器店为他借来二胡和琵琶,三天后,简陋的钢丝录音机录下了这些旷世绝响。共有:
二胡曲:二泉映月,听松,寒春风曲。
琵琶曲:龙船,昭君出塞,大浪淘沙。
阿炳对他的演奏很不满意,央求客人让他练一段再录,于是双方约定当年寒假再来。谁料,三个月后阿炳即吐血而亡!这六首曲子便成了阿炳留给人类的全部遗产。
栀子说,何汉,每当回忆起这段史实,我总有胆战心惊的感觉。假如黎松寿不是阿炳的同乡,假如他没有记住阿炳的曲子,假如他没在课堂上拉这段练习曲,假如储师竹先生没有过人的鉴赏力,假如他们晚去三个月……太多的假如啊,任一环节出了差错,这些人类瑰宝就将永远埋没于历史长河中,就像三国时代嵇康的《广陵散》那样失传。失去《二泉》的世界将是什么样子?我简直难以想象。
栀子说,这六首乐曲总算保存下来,可是另外的呢?据说阿炳先生能演奏300多首乐曲,即使其中只有十分之一是精品,也有30首!即使只有百分之一是《二泉》这样的极品,还有三首!可惜它们永远失传了,无可挽回了。
栀子微微喘息着,目光里燃烧着痴狂的火焰,她说:你会笑话我吗?我知道自己简直是病态的痴迷,那些都已成为历史,不能再改变,想也无用。可是只要一想到这些丢失的瑰宝,我就心痛如割。这么说吧,假如上帝说,可以用你的眼睛换回其中一首,我会毫不犹豫地剜出眼珠……
我说,不要说了,栀子你不要说了,我决不会笑话你,我已经被你的痴情感动了。“可是,你知道吗?”我犹豫地,字斟句酌地说,“那些失去的乐曲并不是没法子找回来。”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我可以帮你找到那些失落的瑰宝。只是我做了之后,恐怕就要失业,进监狱也说不定。你知道,时旅管理局的规则十分严格,处罚严厉无情。”
栀子瞪大眼睛望着我,然后激动地扑入我怀中。
我们选择了1946年,即阿炳还没有停止拉琴的那个时期。抗日战争刚刚结束,胜利的喜悦中夹杂着凄楚困苦。惠山寺庙会里万头攒动,到处是游人,乞丐,小贩,算命先生。江湖艺人在敲锣打鼓,翻筋斗,跳百索,立僵人,地摊上摆着泥人大阿福。我们在庙会不远处一条小巷里等待,据我们打听的消息,阿炳常在这一带卖艺。小巷里铺着青石板,青砖垒就的小门洞上爬着百年紫藤,银杏树从各家小院中探出枝叶。我穿长袍,栀子穿素花旗袍,这都是那时常见的穿着。不过我们总觉得不自在,行人不经意扫我们一眼,我们就认为他们已看穿我们的时间旅行者身份。
阿炳来了。
首先是他的琴声从巷尾涌来,是那首《听松》,节奏鲜明,气魄宏大,多用老弦和中弦演奏,声音沉雄有力。片刻之后,两个身影在拐角出现,前边是一位中年女人,穿蓝布大襟上衣,手里牵着阿炳长袍的衣角,显然是他的夫人董彩娣。阿炳戴墨镜,旧礼帽,肩上、背上挂着琵琶、笛子和笙,一把二胡用布带托在胯部之上,边走边拉,这种行进中的二胡演奏方式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阿炳走近了,我忙拉过栀子,背靠砖墙,为两人让出一条路。董彩娣看我们一眼,顺下目光,领阿炳继续前行。阿炳肯定没感觉到我们的存在,走过我们面前时,脚步没一点凝滞。
他们走过去了,栀子还在呆望着。对这次会面她已在心中预演过千百遍,但真的实现了,她又以为是在梦中。我推推她,她才如梦初醒,我们迅速赶过阿炳,在他们前边的路侧倒行着,把激光录音头对准阿炳胯前的琴筒。阿炳的琴声连绵不断,一曲刚了,一曲接上,起承时流转自然。我们在其中辨识出《二泉映月》、《寒春风曲》,也听到琵琶曲《龙船》、《昭君出塞》、《大浪淘沙》的旋律,但更多的是从未听过的琴曲,我未听过,作为专业演奏家的栀子也没听过。我还发现一个特点,阿炳的马尾琴弓比别人的都粗,他的操弓如云中之龙,夭矫多变,时而沉雄,时而凄楚,时而妩媚,而贯穿始终的基调则是苍凉高远。栀子紧盯着阿炳的手,忘物忘我,与音乐化为一体。
即使是我们熟悉的《二泉映月》,听先生本人的演奏也是另有风味。留传后世的那次演奏是粗糙的钢丝录音,无法再现丰富的低音域,再说,那时阿炳也不在艺术生涯的巅峰。唯有眼前的演奏真实表现了先生的功力。我看见栀子的嘴唇抖颤着,眼眶盈满泪水。
整整一天,我们像导盲犬一样走在先生前面,阿炳先生没有觉察,董彩娣常奇怪地看看我们,不过她一直没有多言。街上的行人或闲人笑眯眯地看着阿炳走过去,他们已见惯不惊了,不知道自己聆听的是九天之上的仙音。有时有人扔给董彩娣几个零钱,董恭顺地接过来,低眉问好。有时阿炳在某处停一会儿,但仍是站着演奏,这时周围就聚起一个小小的人群,听众多是熟悉阿炳的人,他们点名要阿炳拉哪首曲子,或换用哪种乐器。演奏后,他们的赏钱也稍多一些。
夕阳西斜,董彩娣拉着丈夫返回,在青石板上拖着长长的影子。我和栀子立即赶回时间车,用整整一夜的时间重听录音并做出统计。今天阿炳先生共演奏了270首乐曲,大概基本包括他的全部作品了。据栀子说,它们几乎个个都是精品,而且其中至少有15首是堪与《二泉》争美的极品!栀子欣喜得难以自禁,深深吻我说,汉,知道你对人类做出多大贡献么?储师竹、杨荫浏先生只录下六首,我们录下270首呀。
我笑道,那你就用一生的爱来偿还我吧。咱们明天的日程是什么?要尽量早点返回。不要忘了,我们是未经批准的时间偷渡。
栀子说,明天再去录一次,看看先生还有没有其它作品。更重要的是,我想让阿炳先生亲自为他的乐曲定出名字。汉,我真想把阿炳先生带回现……
我急忙说:不行,绝对不行,连想也不能想。别忘了你出发前对我的承诺!
栀子叹口气,不说话了。
第二天春雨淅淅,我们在街上没等到先生,便辗转打听,来到先生的家。一座破房,门廊下四个孩子(董彩娣前夫的孩子)在玩耍,个个衣衫褴褛,浑身脏污。董彩娣不在家,孩子们说她“缝穷”去了(给单身穷人做针线活)。阿炳先生坐在竹椅上,仍带着墨镜和礼帽,乐器挂在身后的墙上,似乎随时准备出门。他侧耳听我们进屋,问,是那位贵客?
栀子趋步上前,恭恭敬敬地鞠躬,说,阿炳先生,华先生,我们把你昨天的演奏全录下来了,请你听听,告诉我们每首曲子的曲名,好吗?
不知先生是否听懂她的话意,他点头说好呀好呀。栀子打开激光录音机,第一首先放《二泉映月》,她想验证一下阿炳会给它起什么名字。凄楚优美的琴声响起来,非常清晰真切,有强烈的穿透力。阿炳先生浑身一颤,侧耳聆听一会儿,急迫地问:
“你们哪位在操琴?是谁拉得这么好?”
栀子的泪水慢慢溢出眼眶:“先生,就是你呀,这是你昨天的录音。”
原来阿炳先生没听懂栀子刚才的话,他还不知道什么是录音。栀子再次做了解释,把录音重放一遍,阿炳入迷地倾听着,被自己的琴声感动。四个孩子挤在门口,好奇地望着栀子手中能发出琴声的小玩意儿。一曲既毕,栀子说:“阿炳先生,这是你的一首名曲,它已经……”她改了口,“它必将留传千秋后世。请你给它定出一个正式名字吧。”
阿炳说:“姑娘——是小姐还是夫人?”
“你就喊我栀子姑娘吧。”
他苍凉地说:“谢谢你的夸奖,我盼知音盼了一辈子,今天才盼来啦。有你的评价,我这一生的苦就有了报偿。这首曲子我常称它‘瞎拉拉’,若要起名字,就叫‘二泉月冷’吧。”
栀子看看我。二泉月冷与二泉映月意义相近,可以想见,阿炳先生对自己每首曲子的意境和主旨是心中有数的。栀子继续播放,现在是她挑出的15首极品中的一首,乐曲旷达放逸,意境空远,栀子问:“这一首的名字呢?”
阿炳略为沉吟:“叫‘空谷听泉’吧。”
我们一首一首地听下去,阿炳也一首首给出曲名:山坡羊(又名黎民恨),云海荡舟,天外飞虹,等等。雨越下越大,董彩娣回来了,看来她今天出门没揽到活计。她站在门口惊奇地看着我们俩,我们窘迫地解释了来意。她不一定听懂我们的北方话,但她宽厚地笑笑,坐到丈夫身边。
我俩和阿炳先生都沉津在音乐氛围中,没注意到阿炳妻子坐立不安的样子。快到中午了,她终于打断阿炳的话头,伏在耳边轻声说着什么。栀子轻声问:“她在说什么?”
我皱着眉头说:“似乎是说中午断粮,她要把琵琶当出去,买点肉菜招待我们。”
栀子眼眶红了,急急掏出钱包:“先生,我这儿有钱!”肯定她想起人民币在那时不能使用,又急忙扯下耳环和项练:“这是足金的首饰,师母请收下!”
我厉声喝道:“栀子!”
栀子扭回头看看我,这才想起出发前我严厉的嘱咐。她无奈地看看阿炳夫妇,泪水夺眶而出。忽然她朝阿炳跪下,伏地不起,肩膀猛烈地抽动。董彩娣惊慌地喊:
“姑娘你别这样!”她不满地看看我,过去拉栀子:“姑娘,我不会收你的金首饰,别难过,快起来。”
我十分尴尬,无疑,董把我当成一个吝啬而凶恶的丈夫了,但我唯有苦笑。阿炳先生也猜到了眼前发生的事,把妻子叫过去低声交待着,让她到某个熟人那儿借钱。趁这当儿,我急忙扯起栀子离开这里,甚至没向阿炳夫妇告别。
栀子泪水汹涌,一直回望着那座破房。
这趟旅行之前,我曾再三向栀子交待:
“时间旅行者不允许同异相时空有任何物质上的交流。这是不得已的规定,是旅行者必须遵守的道德底线。你想,如果把原子弹带给希特勒,把猎枪带给尼安德特人,甚至只是把火柴带给蓝田猿人……历史该如何震荡不已!可是,‘这一个’历史已经凝固了,过度剧烈的震荡有可能导致时空结构的大崩溃。”
那时栀子努着嘴娇声说:“知道啦,知道啦,你已经交待10遍了。”
“还有,与异相时空的信息交流也不允许——当然少量的交流是无法避免的,咱们回到过去,总要看到听到一些信息。但要绝对避免那些对历史进程有实质性影响的信息交流!比如,如果你告诉罗斯福,日本将在1941年12月7日发动珍珠港袭击,或者告诉三宝太监郑和,在他们航线前方有一个广袤的大陆……”
栀子调皮地说:“这都是好事嘛,要是那样,世界肯定会更美好。”
“不管是好的剧变,还是坏的剧变,都会破坏现存的时空结构。栀子,这事开不得玩笑。”
栀子正容说:“放心吧,我知道。”
回到时间车里,栀子啜泣不已,我柔声劝慰着。我说,看着阿炳先生挨饿,我也很难过,但我们确实无能为力。栀子猛然抬起头,激动地说:“这样伟大的音乐家,你能忍心旁观他受苦受难,四年之后就吐血而死?汉,我们把阿炳先生接回2050年吧。”
我吃了一惊,喝斥道:“胡说!我们只是时间旅行者,不能改变历史的。需要改变的太多了,你能把比干、岳飞、梵高、耶稣都带回到现代?想都不能想。”我生气地说,“不能让你在这儿再呆下去了,我要带你返回。”
栀子悲伤地沉默很久,才低声说:“我错了,我知道自己错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这270首乐曲带回去,只要这些音乐能活下去,阿炳先生会含笑九泉的。”
“这才对呢,走吧。”
我启动了时间车。
一辆时空巡逻车在时空交界处等着我们,局长本人坐在车里。他冷冷地说:“何汉,我很失望,作为时空旅行管理局的职员,你竟然以身试法,组织时间偷渡。”
我无可奈何地说:“局长,我错了,请你严厉处罚吧。”
局长看看栀子:“是爱情诱你犯错误?说说吧,你们在时间旅行中干了什么。”
他手下的警察在搜查我的时间车。我诚恳地说:“我们没有带回任何东西,也没有在过去留下任何东西。我的未婚妻曾想将首饰赠与阿炳夫妇,被我制止了。”
“这台录音机里录了什么?”
我知道得实话实说:“局长,那是瞎子阿炳失传的270首乐曲。”
局长的脸刷地变白:“什么?你们竟然敢把他失传的乐曲……”
栀子的脸色比局长更见惨白:“局长,那是人类的瑰宝啊。”
局长痛苦地说:“我何尝不知道,栀子姑娘,我曾多次聆听过你的演奏,也对阿炳先生十分敬仰。但越是这样我越不能宽纵。时空禁令中严禁‘对历史进程有实质性影响的信息’流入异相时空,你们是否认为,阿炳先生的270首乐曲是微不足道的东西,对历史没有实质性影响?”
我哑口无言,绝望地看看栀子。栀子愣了片刻,忽然说:“算了,给他吧。他说的有道理,给他吧。”
我很吃惊,不相信她能这么轻易地放弃她心中的圣物。栀子低下头,避开我的目光,但一瞥之中我猜到她的心思:她放弃了录音带,放弃了阿炳先生的原奏,但她已把这些乐曲深深镌刻在脑海中了。270首乐曲啊,她能在听两遍之后就能全部背诵?不过我想她会的,因为她已经与阿炳先生的音乐化为一体,阿炳的灵魂就寄生在她身上。
局长深感歉然:“何汉,栀子小姐,我真的十分抱歉。我巴不得聆听阿炳的新曲,我会跪在地上去听——但作为时空管理局的局长,我首先得保证我们的时空结构不会破裂。原谅我,我不得不履行自己的职责。”他命令两个警察,“带上栀子小姐和她的激光录音机,立即押送时空监狱。我知道那些乐曲还镌刻在栀子小姐的大脑中,我不敢放你进入‘现在’。”
我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流光了,震惊地望着局长。时空监狱——这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它的时空地址是绝顶的机密,没人知道它是在2万年前还是10万年后。人们只知道,时空监狱只用来对付时空旅行中的重犯,凡是到那儿去的人从此音讯全无。局长不忍心看我,转过目光说:
“请栀子小姐放心,我会尽量与上层商量,找出一个妥善的办法,让栀子小姐早日出狱——实际现在就有一个通融办法:如果栀子小姐同意做一个思维剔除术,把那部分记忆删去,我可以马上释放你。”
栀子如石像般肃立,脸色惨白,目光悲凉,她决绝地说:“我决不会做思维剔除术,失去阿炳先生的乐曲我会生不如死。走吧,送我去时空监狱。”
我把栀子搂入怀中,默默地吻她,随后抬起头对局长说:“局长,我知道你的苦衷,我不怪你。不过,请你通融一下,把我和栀子关到一个地方吧。”
栀子猛然抬头,愤愤地喊:“何汉!”她转向局长,凄然说:“能让我们单独告别吗?”
局长叹口气,没忍心拒绝她。等局长和两名警察退离,我说:“栀子,不要拒绝我。没有你,我活着还有什么趣味?”
栀子生气地说:“你真煳涂!你忘了最重要的事!”她变了,一个多愁善感的小女人顷刻之间变得镇静果断。她盯着我问:“你也有相当的音乐造诣,那些乐曲你能记住多少?”
“可能……有四五首吧,都是你说的极品,它们给我的印象最深。”
“赶紧回去,尽快把它们回忆出来,即使再有一首能流传下去,我……也值了。去吧,不要感情用事,那样于事无补。”
我的内心激烈斗争着,不得不承认她的决定是对的。“好吧,我们分手,我会尽量回忆出阿炳的乐曲,把它传向社会。然后,我会想办法救你出狱。”
栀子带泪笑了:“好的,我等你——但首先要把第一件事干好。再见。”我们深情吻别,我目送栀子被带上时空巡逻车,一直到它在一团绿雾中消失。
哥本哈根解释
“你甭指望说服我,我是绝不会相信的。”吉猫说。
大象正在操纵手里的遥控器,讥讽地说:“你真是把头埋在沙里的死硬的驼鸟,亲眼看见也不信?”
“不信。不管怎么说,时间机器——它违反人类最基本的逻辑规则。”
他们正坐在大象的时间机器里,它外表像一辆微型汽车,有驾驶窗、车轮、车厢和车门,有方向盘,但外形怪头怪脑。车厢外这会儿是绿透的光雾,是超强磁场形成的。大象扭动遥控器上一个小转盘,光雾逐渐消失,外界逐渐显现——仍是他们出发时的环境,是在大象的超物理实验室里,铁门紧闭,屋里空无一人。时间汽车穿行22年的时空距离后又落在21世纪的坚实土地上。
嘴巴死硬的吉猫这会儿正暗暗掐大腿、咬舌尖,以确认自己不是在梦里。刚才,大象——他30年的铁哥儿们,中科院超物理研究所所长——确实带他回到过去,回到22年前,看着8岁的吉猫和大象从南阳市实验小学的大门口出来,破书包斜挂在肩上,边走路边踢着石子。他们是坐在时间车里看这一幕的,密封的门窗隔断了外边的声音,就像一场不太真实的无声影片从眼前流过去。不过,那两人是8岁的吉猫和大象——这一点无可怀疑。谁能不认得自己呢,尽管有22年的时间间隔。再说,那时大象还非要拉他下车,与22年前的自己交谈几句呢。但吉猫抵死不下车,因为,与自我噼头相遇,这事儿太怪诞,透着邪气——
“我承认刚才看过的一幕很真实,但我就是不信!仍是那个人人皆知的悖论:假如我遇见22年前的我,我杀死他,就不会有以后的我,就不会有一个‘我’回到过去杀死自己……这是一个连绵不断、无头无尾的怪圈。相信时间旅行的存在,就要否定人类最基本的逻辑规则。”
大象讥讽地说:“病态是不是?你干嘛非要杀死自己,自虐狂呀。”
“我干嘛要杀死自己?我活得满滋润的。我只是用‘极端归谬法’证明你的错误。你听我从头说吧,第一,你认为你的时间机器能回到过去……”
“已经回去了嘛,你又不眼瞎。”
“好,我暂且先承认这一点。第二,你认为时间旅行者可以把他的行为加入到‘过去’,对过去施加某种影响,对不对?”
“对。”
“那么第三,你认为时间旅行者的行为可以影响到今天的真实历史,是不是?”
大象稍微踌躇一下:“轻微的变化——可能的,但不会有本质的变化。既然历史发展到目前的状态,就证明它是无数历史可能性中几率最大的,所以,一两个时间旅行者——只要他不是超人——最多只能把历史稍微晃荡一下,等它稳定下来,就又回到原状。”
“强词夺理!牵强附会!破绽百出!”吉猫喊道,“凭这么一个不能自圆其说的理论能说服谁?连你自己也说服不了!”
大象一下子冷了脸:“听着,你这个不学无术、自以为是的家伙,不要在我面前侈谈什么逻辑规则。当事实和逻辑冲突时,是事实重要还是逻辑重要?逻辑从来不是无懈可击的,逻辑中一直存在着无法自洽的自指悖论。即使最严密的逻辑体系——数学——也存在着逻辑漏洞,不得不依靠若干条不能证明的公理来盖住地基上的裂缝。量子力学中,分别通过双缝的光子能预知其它光子的行为,这也是违反逻辑的,丹麦科学大师波尔曾绞尽脑汁,才给出极为勉强的哥本哈根解释……上大学时你该学过罗素悖论、哥德尔不完备定理和光子佯谬的,怎么,全忘了?”
吉猫心虚地低下头——没错,这些知识差不多已经就饭吃了。但他仍犟着脖子说:“这些都不能和时间旅行的自杀悖论相比,它违反的是最直观最清晰的生活常识……”
“那只是因为,你为你的推理限定了一个封闭的边界,就像克里斯蒂、柯南道尔和阿西莫夫的推理小说,只能看着玩儿,不能当真。实际上,真实生活的边界是开放的,常常有你预想不到的因素作用于历史进程,使那些令人困惑的逻辑矛盾得到化解。这可以算作时间旅行中的哥本哈根解释。”他不耐烦地说,“算啦,下车吧,我已经懒得说服你了。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宝货,你已乘坐时间机器回到过去,愣是闭着眼不承认它。走吧,下车吧。”
吉猫赖在车上不挪窝:“走?没这么便当。你已经搅乱我的思维,你就有义务再把它理清。”他认真考虑一会儿,断然说:“听着,我要和你打赌。”
“什么赌?”
“你把时间机器借给我,我单独回到过去,去制造几起悖论;然后回到现在,看你能不能找到什么哥本哈根解释。”
大象略微沉吟:“可以,赌什么?”他掏出一张信用卡,“这里有3000元,刚打上的上月工资。”
吉猫摇着手指:“NO,NO。赌注太小了。我想——谁输了就光膀子跑到市中心大街上喊上三遍:我是疯子,我是疯子,我是哥本哈根疯子!”
大象嘴角上扯出一丝笑意:“行啊,当然行啊,这个赌注倒是满别致的。可是你对自己的获胜就这么有把握?”
“当然,我相信逻辑之舰无往而不胜。”
“最好想一想失败吧,你可是要兑现的。”
“我认了!”吉猫说,又皮笑肉不笑地说,“可是大象,我的哥儿们,万一我对过去的干扰影响你的现在,甚至否定了你的存在,那该怎么办呢。我的良心要终生不安呀。我今天把话说到前头,如果害怕——你就提前认输吧。”
大象干脆地说:“我不怕。我目前的存在就是几率最大的历史,不是一两只蚍蜉所能撼动的。你尽管去用力晃吧。”他教会吉猫使用时间车,便闪到一边。
时间车里,吉猫设定了时间:22年前。地点:还是那个实验小学的门口。他拨动小转盘,立时,浓浓的光雾笼罩了时间车。等光雾逐渐消散,他看见自己已经飞出铁门紧锁的实验室,停在实验小学门口。周围的人奇怪地注视这辆怪头怪脑的汽车,在他们印象中,这辆车似乎是凭空出现的。
确实是22年前的实验小学,大门没有翻修,铁门上锈迹斑斑,横额上的校名扭歪着。吉猫已在心里认定时间机器是真的,想想吧,刚才还在门户紧锁的2010年的实验室里呢,这种乾坤大挪移的功夫可玩不得虚假。当然自己不会赌输,他相信,用这台时间机器肯定能干出几件逻辑上讲不通的怪事。到时候——且看大象给出什么样的哥本哈根解释吧。
已经到了放学时刻,他盯着学校的放学队伍,准备施行他的计划。计划很简单,也绝不残忍。他当然不会杀死大象去制造死亡悖论,他想把8岁的大象从1988年带走,直接带到2010年,与30岁的大象会面。可是,如果8岁以后的大象在历史上没存在过,他怎么可能长成30岁呢?
大象随着路队出来了,吉猫驾着时间车悄悄跟在后边。他知道大象在第一个路口就会离队,在那儿等着吉猫,两人再搭伴回去,6年的小学生活中他们一直这样。大象果然在第一个路口停下,立在梧桐树下,用假想的猎枪瞄着树上的麻雀,嘴里怦怦地放着枪。吉猫把汽车靠过去,小心地喊:“大象,过来。”
大象惊奇地走过来:“叔叔,是你叫我吗?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吉猫莞尔一笑:好嘛,我成大象的叔叔啦。他说我当然知道,你是在等你的好朋友吉猫,对不?你们住家在前边街口的府衙大院里,对不对?那位大象忽然福至心灵地说:
“你是吉猫的叔叔吧,和他长得那么像。可是,我从来没有听说吉猫有叔叔呀。”
吉猫想,得,我又成自己的叔叔了。他说:“大象快上车,我要带你见一个人,一个与你关系最密切的人。”
“谁?”
“一见你就知道了。快点。”
“可是,我要在这儿等吉猫呢。”
“那有什么打紧,他等不到你会自己回家的。”
大象犹豫一会儿,终于受不住诱惑,上了汽车,小心地抚摸着小牛皮的座椅和闪着柔光的仪表,他从没坐过这种怪头怪脑的车呢。吉猫调好目的地和目的时间,绿色的浓雾刹时笼罩了时间车。少顷,光雾消散,他们已位于关锁重重的超物理实验室,大象(30岁的大象)仍在旁边站着。小大象奇怪地问:
“汽车怎么不走呢?”
“已经到了,在刚才的一瞬间,咱们已经走了22年的路。下车吧。”
他打开车门,车下的大象问:“旅行结束了?”
“对,我给你带来一个特殊的客人,喂,下车吧。”
8岁的大象已经注意到车外的环境巨变,迟迟疑疑下了车,他看见一位30岁左右的人立在车旁,眉眼似乎很亲切,就礼貌地打招唿:“叔叔你好。”
吉猫忍俊不禁大笑道:“叔叔!多奇怪的叔叔!再仔细看看他是谁?”
小大象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十分困惑。30岁的大象皱着眉头说:“吉猫,你真胡闹,把他带来干啥?”
“干哈?想听听你的哥本哈根解释。请注意,我于1988年10月17日把8岁的大象带到你这儿,那么,从此刻起他就不在真实世界里存在了。他的(你的)爹妈会为他的失踪焦急哭泣,悬赏追寻,也会随着时间的逝去把痛苦淡化。那么,‘你’又是从哪儿来的呢?你是凭空出现的吗?”
30岁的大象刻薄地说:“我原以为你会想出什么墨杜莎式的难题呢,看来真是高估你的智力了。我且问你,这个小孩——8岁的大象——你想如何处置?你打算把他养大吗?”
吉猫想想,只得摇摇头。的确,他打算在大象服输之后就把童年的大象再送回去,若把他放到21世纪养大——吉猫可没这个耐性,也无疑会产生种种冲突。大象说:“这不结了,只要你把他送回去——我的人生之路自然就接续起来。”
“可是这个大象有了一个新的经历!他在8岁时坐过时间机器,见到22年后的自己,你有这段经历吗?”
“我干嘛要让他有这段经历,把他送回到坐时间车之前不就行了?”
吉猫目瞪口呆。他没料到这一点,是啊,如果你承认时间机器,你就得承认人世间的逻辑规则已经变了,就不能按常规推理了。两人说话时,8岁的大象一直瞪大眼睛,轮番睃着两人,这时才兴奋地叫起来:
“原来你们不是叔叔,是22年后的我和吉猫!原来这辆车就是时间机器!哈哈,吉猫,”他对“叔叔吉猫”的恭敬一扫而光,提名道姓地喊着,“我早说过时间机器是可以存在的,你偏不信,这回你认输吧。”
吉猫暗暗叫苦,是他把一个大象变成两个,二比一,他还能辩赢吗?小吉猫还在兴奋地嚷:
“这下我更有信心啦。我一定好好学习,好好钻研,30岁前把时间机器发明出来——我已经亲眼见了嘛。”
吉猫没好气地说:“行啦行啦,这个回合算我输,我现在就把大象送回去,送到他看见时间机器之前,把这段经历变成虚经历。”
8岁的大象还没过完瘾呢,缠磨着:“不要这么快就把我送走嘛,要不,把我送到过去看看?”
吉猫坏笑着:“行啊,把你送到你出生前,参加你爸妈的婚礼?”
小大象的眼睛亮了:“那敢情好!看看我爸妈那时认不认得自己的儿子。”
30岁的大象说:“别胡闹啦,走吧,送他回去吧。”
吉猫调好时间,把大象送回到他们见面前的时刻。小大象恋恋不舍地下了车,融入放学的队伍,他有了一个奇特的经历,但失去了“实经历”后,他的记忆会很快淡化、忘却,亲人们会把他的叙述看成小孩子的白日梦。吉猫目送他消失,心想下一步该怎么走?想起刚才说让大象参加他父母的婚礼,他忽然灵机一动。对,我要赶到那场婚礼之前,想办法推迟它。那时大象就要变啦。孩子是由父母一对精卵结合而成——但究竟是哪一对,却全凭天意。婚礼推迟后,他们的孩子就会变成另一个大象,没准还会变成一个姑娘呢。
这个主意是不是有点儿恶毒?他格格笑着,把时间调到31年前。
发廊的葛艳梅看见一辆怪头怪脑的汽车停在门口,一位衣冠楚楚的年轻男人下车,看看发廊的名字,走进来。这是1979年,国内开汽车的有钱主儿还没有孵出来呢,所以葛小姐一眼就认定他是华侨富商。她很激动,甜甜地笑着迎上去:“先生你理发吗?”
吉猫瞅着她,没错,这就是未来的大象妈,虽说年轻得多,但眉眼间大差不离。他原想大象妈会认出自己的,毕竟有七八年他在柳家常来常往,葛阿姨对自己很熟的。但眼前这位葛小姐显然没有故人相逢的味道。他突然想通了,在心中骂自己是笨蛋。这时的葛艳梅可从没见过什么吉猫甚至大象,这俩哥儿们那时还在阴山背后转筋呢。他咳嗽一声说:
“葛阿……葛小姐,我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葛艳梅立时两眼放光!这个华侨富商竟然认得自己!他来这儿有什么用意?这年头,又年轻又漂亮又有钱的华侨,可比白脖老鸹还难找哩。她媚笑着:
“对,我姓葛,先生认得我?”
“我认得。我知道你和柳建国先生下月就要结婚,是吗?”
葛艳梅的目光暗淡下来。是啊,两家商定一个月后办喜事,这会儿建国正和他老爹粉刷那间小屋呢。既然来客了解得这样详细,自己也不必有什么非份之想了。她懒懒地说:“先生你问这干啥,你也要参加婚礼吗?”
吉猫尴尬地说:“不,我参加你们的婚礼——不太合适。我只是想请你把婚礼推迟一下,推迟四个月……”
葛艳梅心中又燃起希望:“为什么要我推迟?”她含情脉脉地看着对方,低声说,“你有什么想法请爽快说吧。”
吉猫心里纳闷,这位未来的葛阿姨说话怎么腻声腻气的,过去没觉得啊。他笑嘻嘻地说:“原因我就不说啦。不过,如果你能满足我的要求,我会尽量做出补偿。”
他从口袋里掏出3000元钱,已兑换成零钞。他知道这对于1979年的人来说可是一笔巨款,而且依他的了解,葛阿姨并不是见钱不眼红的人。果然,她的眼睛睁大了:
“多少?3000元?我的妈呀,这是真钱吗?哪有100元一张的,是冥钞吧。”吉猫低头看看,果然夹有一张1999年版的红色百元币,忙收拾起来,尴尬地解释着,“当然是真的,不过银行还没正式发行呢,我给你换成10元币。”
葛艳梅没追究这点小差误,她把钱捧在手里,激动得几乎背过气。有这么多钱,让她推迟四个月婚礼算什么?四年都行!她兴高采烈地说:
“我当然答应!”她还没有放弃对来人的希望,“可是,你为什么要我推迟婚礼,告我实话嘛。”她娇声说。
吉猫含煳地说:“只是因为我和旁人的一个小赌赛。你就不要问了,把钱收好,我要走了。”
等葛艳梅锁好钞票追上来,那辆汽车已在绿光中消失。
吉猫在时间车里盘算着下一步。他要确认婚期真的推迟后再回去验证大象的变化。可是,在这里等四个月也够乏味的……忽然他连连摇头,再次骂自己笨蛋。虽然有了时间车,他一时还难以走出旧的思维模式——干嘛要等四个月?他可以马上进入四个月后嘛。
他立即调整时间,绿雾散去,他又出现在发廊前,不过已经是四个月后的发廊了。他想进去打探消息,忽然听到激烈的争吵声,是大象的爸爸——未来的爸爸柳建国:“好好的你为什么变卦?那个王八蛋小白脸究竟给你说了什么?”
吉猫忽然意识到,这个王八蛋小白脸恐怕指的是自己!无意中听到长辈的吵骂,又和自己有关,他觉得尴尬,想退回去,听见葛小姐(葛阿姨)尖声骂:
“放屁!不管小白脸小黑脸,咱收了人家的钱就得说话算数。过了这月20号才能结婚,一天也不能提前。你想想,2000元哩。”
吉猫想,3000元怎么变成2000元了?葛阿姨打了小埋伏。不过埋伏得不多,大节还是好的,再说,拿钱后这么守信,也很可贵。他不好意思再听下去,也不需要再听了,急匆匆回到时间车里。
他在出发的那一刻又返回到超物理实验室,大象仍立在那儿未动,讥讽地说:“又辛苦一趟,这次有啥收获?”
吉猫心中放松了,没错,听这鬼腔调就知道还是那个大象,没有变——模样没变,工作没变,更没变成女的。刚才跟葛阿姨捣鬼时他心里很矛盾的,一方面,作为大象的铁哥儿们,他当然不愿自己的干涉会伤害大象;另一方面,他又盼着自己的干涉能在大象身上留下什么印记,赢了这场赌赛。他围着大象转,摸他的后脑勺,揪鼻子,扯耳朵,折腾一遍后不得不做出结论:还是原来那个大象。他嘻皮笑脸地说:
“大象,现在请你解释一下,你为什么没有变。老实说吧,我这次用了一点小花招,让你妈把她的婚期推迟了四个月。所以,从理论上说,你已不是‘那对’精卵子所孵化的大象啦。”
大象迟疑地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这么说吧,原来的大象是1980年6月2号出生……”
“没错,我就是1980年6月2号出生呀。”
“可是你爸妈的婚期被我推迟了,是在你出生6个月前才结的婚!”
大象有点尴尬,但也没怎么当回事,没好气地说:“这点我早就知道了,还用你跑到31年前去调查?我爹妈——当然是婚前就怀上我啦,结婚日期和我的出生日期在那儿明摆着嘛。”
吉猫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一回合输得这么惨,他犯了最低级的错误。没错,就在他用一个月工资贿赂葛阿……葛小姐推迟婚期时,就在葛小姐对一位华侨富商脉脉含情时,一个小大象已经在母亲的子宫里悄悄生长了四个月。吉猫推迟了他们的婚期——却没能推迟大象的孕育。
大象不动声色地问:“我这次的哥本哈根解释能说通吗?是不是该认输了?别忘了咱们的赌注。”
吉猫恼火地说:“还没到认输的时候呢,你等着我!”他钻进时间车,刹那间消失。
吉猫溯着大象家族的历史,一站站打听着向前追踪。他几乎已确信大象的观点是正确的,历史不可更改,它就像科幻小说中的机器人怪物,你打伤它,杀死它,甚至把它熔成一汪铁水,但它抖抖身躯,又恢复原形。
既然这样,他就要出狠招了,在这之前,他一直不忍下手哩。他当然不忍心杀死大象、大象的父母或爷爷外公,但在柳家先祖中难道找不到一个该杀的恶棍?他要杀了他——在他生下后代前杀了他,然后回过头看看柳大象是否还能出现在原来的历史节点上。当然这么做有点狠心,如果他的铁哥儿们真的从历史长河里消失?不过——他有办法挽救的。不要犹豫了,干吧。
柳家没什么显赫的先祖,祖父是泥瓦匠,曾祖是杀猪的……很好,吉猫没费事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目标,是大象的上四代曾祖,一个杀人如麻的土匪头子。他曾率众攻破镇平县城,劫掠三天,抢了一位姑娘当压寨夫人,柳家的血脉就是从她这儿传下来的。镇平城里火光冲天,各商家的大门被砸开,货物被抢光,尸首横躺在石板路上……吉猫觉得,朝这位匪首柳四柱开枪,良心不会不安的。
他坐时间车回到城破前的一天,把时间车留在隐蔽的树丛里,拎一支小口径步枪,是他从学院体育系偷出来的比赛用枪,带瞄准镜,准确度极高。他爬上城墙,守城的团丁看见他,立即有几条土枪和大刀对准他:“哪哒来的,你要干什么?”但吉猫奇怪的衣着和武器把他们震慑住了,吆吆喝喝的不敢逼近。
吉猫微笑着解释:“我是来帮你们的。要不,柳四柱今天就会攻破城池,百姓就要遭殃了。快让开,柳四柱马上就过来,让我干掉它。”
团丁们犹犹豫豫地闪开,吉猫趴到城墙的墙垛上,城外一堆人耀武扬威地走近,瞄准镜中的十字套上了匪首的脑袋。虽然相隔四代,从他身上还是能看出大象的影子,一刹间,吉猫有些不忍心扣下板机。不过想到城破后的惨景,他终于勾动手指。啪!远处那人手一扬,仰面倒下去,隐约听见喽罗们在喊:“大当家的死啦!大当家的被暗枪打死啦!”
吉猫回过头微微一笑:“好了,土匪头子死了,县城安全了。”不等团丁们醒过劲儿,他已闪身下了城墙。他回到时间车里,调整好返回参数,忽听外面喊着:
“恩人留步!大侠留步!”
三四个穿长袍的人跌跌撞撞向这边跑来,吉猫向他们挥挥手,扭动小拨盘,立时绿雾淹没了时间车。
绿雾散去,时间车回到21世纪的土地上。吉猫心绪极佳,看吧,他不费吹灰之力拯救了一城百姓,功成之后悄然而去,给那方土地留下一个美丽的传说。此番作为,虽古之大侠不为过也……有人敲车门,是一位年轻人,奇怪地盯着他的时间车:“先生,你是从哪个时代来的?”
吉猫跳下车,“柳大象在吗?”
“柳大象?这儿没有这个人。”
“就是你们的所长啊。”
“不,我们所长姓胡。”
吉猫拿眼盯着他:“这儿是不是超物理实验室?今年是不是2010年?那么,你们从没听过柳大象这个名字?”听到肯定的回答,吉猫不由惘然,那么,由于他的那颗子弹,真的让大象从历史长河中消失了?
年轻人带他去见所长,吉猫听他压低声音介绍:“……他是乘时间车来的……外形与咱们的设计图完全一样……他说所长是柳大象……”
所长点点头,向吉猫走过来,矮胖子,40岁左右,眉毛很浓。这人无论如何不是柳大象,或柳大象的变型。胡所长看来也一脑门问号,有一万个问题等着来人解答。吉猫机敏地卡住他的话头:
“以后再问吧,以后再问吧。现在我想和你合张影,好吗?”
他让年轻人拍完照,把相机扔到时间车里,顺势钻进去,把时间调到他开枪的刹那之前。胡所长着急地拍着车窗喊:“先生留步!先生且留步!”
时间车刷地消失了。
他急忙回到城墙上,对于以下该怎么做,他早已成竹在胸,否则刚才他也不敢朝铁哥儿们的先祖开枪。一句话,有了时间机器,历史是可以反复迭代的。他既能让大象从历史中消失,也有把握把他从历史的阴面再揪回来。刚才见过的团丁们看见他,大惊失色,齐刷刷跪下来磕头——刚刚上来一个,这会儿又来一个,这人会分身术,怕是神仙吧?那边的吉猫正要扣下板机,后一个吉猫赶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先一个吉猫回头看看他,并没表现出惊奇,只是问:
“打死这个老土匪后柳大象真的会消失?”
“嗯。所以,这个家伙……留他一条命吧。”
先一个吉猫犹豫着:“那……县城的百姓……”
“打他肚子!叫他死不了也活不安稳。”
“好吧。”先一个吉猫把枪口稍稍下移,啪!远处的匪首仰面倒在地上。两人急急走下城墙,团丁们磕头不已,不敢仰视。树丛里有两辆一模一样的时间车,他们回到各自的车里,互相叮咛:“可把参数调准啊,让咱俩同时在原地出现,合而为一,否则咱俩只好决斗了。”
两人反复校准了时间参数,听见有人大喊:“仙人留步!仙人留步!”几个穿长衫的人跌跌撞撞跑过来,时间车刷地消失了。
两道绿影合为一个,吉猫从车中钻出来,先检查检查自己,没事,没变成两个脑袋四只耳朵的怪物。柳大象仍在原地站着,仍是阴阳怪气的腔调:
“晃荡历史的英雄回来了?看来你没能把我晃走嘛,认输吧。”
吉猫笑嘻嘻地看着他,觉得自己很有精神优势。他曾用一颗子弹改变了大象的存在,又心地仁慈地把哥儿们从鬼门关上救回来。可是你看大象那德性,他不知道这中间的曲曲折折,还满脆生呢。他轻松地说:“大象,你的先祖中有没有土匪?”
柳大象多少有点尴尬,没错,他的四代曾祖是家乡闻名的匪首,曾奶奶就是他抢来的,后来在他曾奶奶的劝说下改邪归正。这段历史大象早就清楚,不过,为长者讳,他从没对外人说过,包括自己的铁哥儿们。他不快地说:“有一个吧,咋?”
“我用小口径步枪把他干掉啦,柳家血脉也自此断绝。2010年超物理实验室没有柳大象,是一个姓胡的胖子当所长。看吧,这是我拍的照片。”
他把自己的杀手锏甩出来,大象看看,没有大惊小怪,平静地问:“后来你赶紧返回,拦住另一个正要开枪的吉猫,又把我救了出来,对不对?”
“对,你怎么——”
“你的斤斗还能翻出我的手心?现在,既然我还在这里,那么你还是输了。”
吉猫喊道:“真脸皮厚!不是我心存仁慈,你这会儿还在奈何桥下的冥河里呛水哩。”
“你也是历史的一部分,”大象干脆地说,“你的恶作剧和怜悯心都是塑造历史的诸多动因之一,而我的结论恰恰是基于所有历史动因的综合。所以,你还是输了,准备兑现你的赌注吧。”
尽管一百个不情愿,三天后吉猫还是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方脱光膀子,大喊三声:
“我是疯子!我是疯子!我是哥本哈根疯子!”
其实这天的局面远没有他预想的那样难堪,行人们用漠然的眼神望望,继续走他们的路。女士们匆匆避开,可能是怕疯子干出更不雅的事。只有两个孩子比较感兴趣,笑嘻嘻地围观。大象微笑着把衬衣递给吉猫,说,表演及格了,穿上吧,咱们回去。
吉猫倒觉得,自己攒这么大劲头来耍疯,竟然没激起些许水花,实在不甘心。他边穿衣服边问那两个小孩:“我是疯子,你们知道不?”
孩子们笑着:“当然知道啦!可是,为什么是哥本哈根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