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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晋康《逃出母宇宙(原《宇宙逃亡》)·真空之洞》原文

发布时间:2023-07-11 12:2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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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有一个“温水煮青蛙”的理论:青蛙在缓慢加热的锅里会被煮死,但如果扔到沸水里,它会做出强烈的应激反应,有可能以舍命一跳而蹦出锅外。非常庆幸的是:人类面临的“局域宇宙塌缩”就是一锅沸水,它促使人类做出了最强烈的应激反应。其结果是:人类发现了真空之洞,从而一步跨进了“光速纪元”,而曾被寄予厚望的“可变比冲磁等离子体火箭”尚未出现就被淘汰了。

——摘自《百年拾贝》,鱼乐水著

1

“褚氏”号飞船上天后,那个荒岛实验场就封存了。卵生人技术是一朵技术的奇葩,但它从根子上说是一种“穷人的技术”,是和落后的化学驱动飞船配套的。现在,行动委员会的核聚变技术已经实现突破,第二艘飞船肯定将是核动力飞船了,即老界岭会议上康不名所说的“可变比冲磁等离子体火箭”。它的最高船速将达到光速的百分之一到一点五,这样,飞船逃出灾变区域的时间大大缩短,大约为五千年这个数量级。在这样的时间段里,已经可以采用那种比较传统可靠的方式,即由活人来控制飞船,船员轮流冬眠加上在飞船中繁衍后代以度过五千年的航程。飞船估计只能装载一千名乘客,但却能够携带所有地球人的DNA,这种方式当然更容易为人类所接受,因为这才是真正的人类逃亡,是把真正的人类统绪和人类文明廓延到太空。而且在到达目的地后,可以依靠人类的智慧来应对不可预测的环境,不需把希望寄托在所谓“上帝的技术”上。

所以,卵生人技术这朵奇葩其实是一株昙花,一次怒放之后便立即凋零。现在,只有乔治·雅各比仍住在这座荒岛上,他说想静下心来,把这项技术好好整理一下,打磨一下,然后——“封存起来,留给有考古癖的后人。”他苍凉地说。

一辆中型快艇在浩渺的水面上疾驶,在船后留下三角形的尾波。船上坐着近二十名乘客,肤色各异,大都穿着随意。此刻,乘客们都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辽阔的湖面风光,看着空中拖着长腿飞行的水鸟。“乐之友”基金会副会长葛其宏坐在船尾,笑嘻嘻地对船长说:

“甭开得太快,今天要特别注意安全0知道不?这十八个人都是天体物理学家、宇宙学家、量子力学专家、相对论专家,是物理学各个领域的顶尖人物。要是一翻船,得,物理学得倒退一百年。”

船长啐他一口,“呸呸,你真是个乌鸦嘴。我说葛会长,你好歹是个当官的,也得学点当官的范儿。”

葛其宏仍然笑嘻嘻的,“那还用学?想当年我当报社总编时就很有当官的范儿啊。不过,这十几年跟着‘乐之友’们学坏啦,这里的人都爱胡说八道,也从不忌讳把‘死’字挂到嘴边。”

前面一位乘客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回头用不太流利的中文说:“葛先生说得夸张了,倒退不了一百年的。”他认真地想了想,“大概能倒退二十年吧。”

葛其宏没想到这些外国客人还有懂中文的,耸耸肩不再信口开河了。他掏出电子记事本看看客人的资料,认出那人是英国著名天体物理学家罗格。这家伙刚才纠正了葛其宏的“夸张”,但他那个相对平实的估计(物理学得倒退二十年)反倒让葛其宏看到了他真正的自负。罗格的同座是一位身材高大的“白”人,有明显的白化病症状,皮肤在雪白中透出粉红,浅蓝色眼珠,头发和汗毛是极淡的金色。这会儿他疑惑地看看罗格,显然是问他与中国人在说什么。罗格解释了几句,那人微微一笑,简短地说:

“减五年。我水性好。”

葛其宏低声给船长翻译了,船长愣了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得吐吐舌头。这些大鼻子,一个比一个狂!罗格知道他俩打的什么哑谜,笑着解释:“是不是笑他吹牛?不过,这位泡利先生确实不简单,著名量子物理学家,科学界公认的聪明脑瓜,在门萨协会里也是顶级成员。”

船长悄悄问什么是门萨协会,葛告诉他,是西方的高智商者的协会,用句大白话就是“超级天才俱乐部”。船长敬服地看看那俩人,悄悄触触葛的胳膊,低声问:

“他们来这儿干啥?”

葛其宏也低声说:“是楚天乐和贺梓舟邀请的,说要进行一次重要的投票。至于投票表决的具体内容嘛——”他有意卖关子,“对不起你了,它正好保密到我这一级。”

荒岛到了。船长系好缆绳,帮扶着客人上到岸上。马先生立在码头迎接客人,他已经77岁,脸上布满老人斑,身体状况不好,枯干瘦削,皮肤松弛。66岁的天乐妈和17岁的柳叶在旁边照顾着他,乔治也在身边。柳叶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皮肤微黑,眸子清澈,一头浓密的黑发尤其惹眼。马先生对客人道歉:

“很抱歉,楚天乐夫妇、姬院长和贺梓舟都不能来迎接你们,因为贺老,即贺国基办事处的第一任主任,昨天去世了,他们赶去参加葬礼。不过他们已经返回了,航班马上就抵达南阳机场,然后他们会坐直升机赶来,最多一个小时吧。”客人都下船了,在他周围聚齐。快艇返回,葛其宏也跟船走了。马士奇说:“他们回来前,先请乔治领大家在岛上参观一下吧。这儿可以说是卵生人的伊甸园,很有历史意义的。”

乔治平淡地说:“其实,说它是卵生人的墓地更为贴切。”

他领着十八位物理学家参观,首先观看了那两个最先孵化的蛋壳。裂开的蛋壳仍保持着原来的状态,随便斜躺在地上,上面加了透明的半球形玻璃罩。罩内的沙面上还能看到一些凌乱的小脚印,脚印很清晰,但只到罩壁处就中断了,外面的脚印已经被三年的风雨抹去。乔治介绍说,这个荒岛上一共进行了十次孵化,共投入了一百枚人蛋,最终成活了十三人。可惜留下脚印的只有此处,因为其他十一枚孵化成功的蛋都位于草坡。物理学家们默默地瞻仰着,看了很久,这些破碎的蛋壳,尤其是这些半途中断的小脚印,激起了众人的澎湃心潮。

这些脚印能不能出现在某个星球上?谁都不敢打包票。

再往前走,同样的半球形透明罩罩着其他残破的蛋壳,有少数人蛋还是完整的,没有孵化。乔治苍凉地说:

“你们知道的,‘禇氏’号起航三年,飞船的信号已经收不到了,船上的十三名卵生人幼儿,连同五百万个人类受精卵,连同自愿去看护他们的禇贵福老人,究竟是死是活,只能托付给不可知的命运。”他叹息一声,“如果事先想到‘禇氏’号离开后我会无事可干,我一定去顶替禇先生那个角色。”稍停他补充道,“禇先生是一位伟人。想起与他初次见面时我曾有过不敬之语,真是惭愧地无地自容。”

罗格拍拍他的肩膀,笑着安慰:“雅各比先生,你同样是一位伟人。告诉你吧,我作为物理学家是很嫉妒生物学家的,因为我觉得你们离上帝更近。知道你做出的是什么样的功绩?你实际上重复了上帝的工作,而且出手不凡,比他多创造了十一个成品——不,十一个半,因为夏娃是用亚当的肋骨造的,只能算半个。你是功勋更为彪炳的耶和华二世。有了如此煌煌功绩,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大伙儿都笑了,争着和这位“耶和华二世”在蛋壳旁合影留念。只有泡利没有参与合影,独自在水边漫步,欣赏着水天一色的风景,神情颇为迷醉。那边,柳叶高兴地喊:“看,直升机,天乐哥他们回来了!”

一架直升机已经跃过地平线。乔治说:“咱们都到地下室等他们吧。大家得抓紧时间,投票之后,贺梓舟要立即赶往美国费米国家实验室去,那边已经做好了实验的准备——当然,我是说如果投票通过的话。”

大家聚到地下室。这儿不是会议厅,没有足够的椅子,地上摆了二十五个草蒲团,是天乐妈和柳叶用岛上的荒草临时扎成的,围成一个圆形。马先生招呼众人入座,送上茶水,茶水就放在地板上。门外响起直升机的旋翼声,不久,鱼乐水用轮椅推着楚天乐,后边是姬人锐、亚历克斯、贺梓舟和康不名,一行人匆匆进来。柳叶候在地下室门口,先迎上去同贺梓舟来了一个熊抱:

“洋洋哥,不要太难过啊,我妈说,贺爷爷的去世应该算是喜丧。”

贺梓舟平静地拍拍她的后背,“我不难过。我爷爷临走前一直很清醒,很平静。他还笑着托我转告诸位,说很抱歉他食言了,不能赶到同步轨道为下一艘飞船送行了。不过他说,他会在更高的地方——天堂上——为远航者送行。”

大家都笑着同他拥抱,然后重新入座。天乐妈和柳叶去厨房了,她俩要准备二十几个人的午饭呢。这边随即开始了会议,由姬人锐任会议主持。楚天乐先来一个简短的致辞,他的同步语音器相当不错,听起来与真人说话无异:

“这次会议由贺梓舟作主讲,这个‘密真空能量’的理论就是由小贺最先提出来的。洋洋你讲吧。”

贺梓舟立在屏幕前,先解释了几句:“楚先生的话完全是谦虚。我在十几年前确实说过,压缩的空间可能有蓄积的能量,但只是小孩子的信口胡说。真正的理论基础是由楚先生和亚历克斯建立的,当然我也多少做了一些工作。”“乐之友”们一向对“发明权”很淡漠,所以他对此只是一笔带过,然后就进入正文:

“理论原文已经提前传给大家了,我想,大家对楚先生提出的‘三态真空’即标准真空、疏真空和密真空的概念都已经清楚了。我这儿先回顾一些背景资料。1972年,人类第一次粒子对撞实验之前,前苏联著名宇宙学家泽利多维奇曾进行了一周的疯狂计算,以确定这样的高能对撞到底会不会激发空间的塌陷。后来实验进行了,一切平安,人们也就淡忘了泽利多维奇曾经有过的担忧,甚至把它看成杞人忧天式的荒诞。但人们忘了,‘一切平安’有一个隐含的前提,那就是,我们当时所处的宇宙是一个温和膨胀的宇宙,即轻度的疏真空,由于膨胀速率很小,可把它看做是标准真空。多年来粒子对撞的事实证明,在标准真空中做粒子对撞是安全的,但在‘正在暴缩’的密真空中呢?我们三年来的研究给出了这样的结果:当空间收缩时,在空间的深层结构中会逐渐蓄积能量,它的绝对值很小,但足以破坏空间深层结构的稳定。当收缩量增加到某个临界值时,粒子对撞产生的高能态会激发出局部空间的湮灭,从而造成真空的空洞,或者说二阶真空。”他停顿下来,扫视着众人,“请大家注意,我说的是空间或真空的湮灭,而不是物质的湮灭。空间湮灭是一个全新的概念,但它其实只是爱因斯坦质能方式的扩延。因为,只要承认真空有深层结构,那么它也是物质的,因而也具有经典物质所具有的属性。大家对这段内容有异议吗?”

与会者轻轻摇头,示意他继续。

“好,我接着说。正像物质湮灭一样,空间的湮灭也将转化为能量。精确计算表明,其释放的能量将略略大于激发能量,也就是说,密真空的受激湮灭从总体上说是一个对外释放能量的过程。无疑这是一个天大的喜讯啊,因为,”他在此前的演讲中一直很严肃,这时绽出孩子般的嬉笑,“正像我在少年时代曾经说过的,星际飞船将航行在能量之海上,随便在船下舀一瓢就够烧一个月啦。当然这句孩子话太夸张,实际上,真空湮灭所释放的能量非常微小。但大家知道,在真空中行驶的飞船,只要毋需对燃料本身加速,那么即使像恒星光压这样微小的力量,只要持之以恒,也能让飞船逼近光速。而真空湮灭所产生的光压效应要大于恒星光压,因为它永远紧贴在飞船的船尾!可以说,如果这个理论是正确的,那么光速飞船,这个人类梦寐以求但又从不敢奢望的上帝的礼物,突然就要进入人类的年度计划了!而我们曾寄予厚望的‘可变比冲磁等离子体火箭’,已经可以淘汰了!”

他略作停顿,平息了自己的激动,目光灼灼地扫视着同样激动的与会者。然后继续说下去:

“综上所述,想对‘超临界密真空能够受激湮灭’这个假说做出验证是很容易的——只需来一次常规的粒子对撞实验。这儿我要做一点解释。我们所处的局域宇宙由温和膨胀转为急剧收缩已经四十多年,这四十多年,中欧洲和美国共进行过三次粒子对撞实验,都没有发现异常。不过,这三次都是在前十年做的,那时空间的收缩还没有达到‘三态真空理论’所预言的临界值。其后三十多年中,由于全世界所有财力集中于人类逃亡计划,粒子对撞实验被全部叫停。现在,据我们的计算,空间收缩已经达到可以激发的临界值。乐之友基金会也向美国费米国家实验室提供了资金,那边做好了重启实验的所有准备,只用按下电钮即可。但是……有一个幽灵一直游荡在物理学界的上空,它是半个世纪前就提出的一个假说:如果激发出微空间的湮灭,哪怕只是一个比针尖还小的二阶真空,它也会像死神的扫帚一样,以光速扫过整个宇宙,使整个宇宙依次塌陷!这是何等可怕的前景啊。会不会这样呢?据楚先生、亚历克斯和我的计算,不会。但对于这样全新的理论,没有谁敢百分之百地保证。这是一个两难的处境——我们需要做一次实验来验证新理论的正确性,但又怕它激起不可逆的宇宙毁灭;但不做这个实验,我们又无法知道会不会激发出二阶真空,更无法知道它是否会造成宇宙毁灭。实在是两难啊。所以,今天邀请十八位世界一流的物理学家,加上‘乐之友’中的楚先生、亚历克斯、马先生、姬先生、康先生和我,是想进行一场坦率的讨论,然后投票表决是否进行这场实验。”

会场气氛变得非常凝重。姬人锐想缓和一下气氛,笑着说:“先声明一下,我是个物理学的外行,今天主持会议但不参加投票,所以投票人数一共二十三人,是奇数。”

来自加拿大的雷克斯平静地问:“投票结果是有约束力的,对吧?”

楚天乐严肃地表态:“当然。如果投票结果是否定的,我们将中止实验。如果我们此后经过研究仍然认为应该进行实验,那时将召开第二次第三次类似的投票,其后的投票仍有约束力。”

来自日本的中村智雄说:“我认真看了你们寄来的理论全文,觉得它是自洽的,只是,宇宙收缩时所蓄积的能量从何而来?或者换句话说,是什么造成宇宙收缩?关于这点,你们的理论没有给出解释。”

亚历克斯直率地说:“你说得非常对,这点确实是该理论的阿琉克斯脚踵。但我不赞成今天把注意力放在这点上。因为,不管动因是什么,反正局域收缩是已经存在的事实。所以,收缩的动因大可放到日后再从容研究,眼下更迫切的问题是:能不能利用这个正在收缩的宇宙来实现光速逃亡。”

罗格立即表示同意:“亚历克斯说得对。依人类眼下的处境,学究式的研究大可往后放一放。”

中村智雄并未因两人的直率反对而不快。他认真想了片刻,平静地说:“你们的意见是对的,我收回刚才的疑义。”

罗格说:“我说说自己的意见吧。我认真研究了密真空能理论,觉得粒子对撞造成宇宙灾变的几率不大。当然,如果是在平常,即使只有十万分之一的灾变可能,我也不会同意启动实验,因为我们只拥有一个宇宙!这才是真正的、不可复制的诺亚方舟!但在眼前这个灾难时代,我想适当的冒险还是值得的。毕竟,正如姬先生曾经说过的,人类几次在地理上的大扩张都靠的是冒险精神,而不是谨慎的科学态度。”他停了停,笑着说,“我有个建议,一会儿投票时不要采用非‘是’即‘否’的断然选择。比如我的态度就是:百分之九十赞成启动试验,百分之十反对。”

姬人锐立即表态:“这个意见不错,这更能准确反映投票人的意见。那就定下吧:一会儿投票时,每张票为100分。可以是100分赞成,或100分反对,或70分赞成30分反对。弃权票为50比50。”

来自香港的陈光地大声反对说:“不可思议!既然你认为有可能造成这片宇宙的毁灭,你还能百分之九十地赞成干下去?!这可不是玩电子游戏,死机后只需重启一次就行。我百分之二百地反对。”

他的言辞过于激烈,姬人锐机敏地用玩笑化解:“呀,那可不行。你只有权投一张全额反对票,不能来个百分之二百。否则我一会儿统计票数时,就要去掉一个最高分。”

虽然是在这样沉重的时刻,这句玩笑还是把大家逗笑了。以后的发言都比较平和,包括陈光地也控制了情绪。南非的瓦尔杜拉则平和地表示了反对意见:

“姬先生那个关于地理大发现的例子恐怕不妥当,和今天的局势没有可比性。没错,人类史上几次地理大发现都是缘于冒险精神而不是科学家的谨慎;但大家不要忘记,每一次成功之前都可能有一千次失败。如今人们只记住了成功和胜利者,却淡忘了更多的失败,忘却了探险中死去的人。好在那只是小群体的死亡,人类从总体的角度说能够承受这样的损失。但是,如果今天的实验转化为灾难,那可是整个人类、整个宇宙的灭亡!”他摇摇头,苦重地说,“面对这样的前景,至少我本人绝对不敢按下那个按钮。”

他的担心非常合理,剖析也极具说服力,不少人同意他的观点,此后的发言以反对意见居多。雷克斯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瓦尔杜拉的剖析很有说服力,但其基点是建立在‘真空湮灭可能导致宇宙毁灭’这个假说上。我对半个世纪前的这个假说曾作过认真研究,坦率地说,它算不上假说,只能说是猜想,没有坚实的理论基础。我不赞成因为一个草率的猜想而束缚科学的手足。”

来自西班牙的塞卡德斯说:“我同意雷克斯的观点。当然,楚等提出的‘三态真空理论’目前也只是假说或猜想,但我们可以从这个角度来考虑问题——如果它是对的,也就是说,它预言的真空湮灭能够实现,那么也要相信它预言的安全性;如果它是错的,它预言的真空湮灭无法实现,那也就不必考虑其安全性了。”

白发苍苍的康不名一直默不作声,这时举手要求发言。他说:“我想作一个假设,假如楚先生因病在此前去世,因而使得三态真空理论的建立推迟了十年?再假设科学界在没有三态真空理论因而在没有预警的情况下,刚刚启动了一次粒子对撞实验?”

瓦尔杜拉平和地反驳:“那只是假设。把讨论建基在纯粹的假设上没有意义。”

“不,恰恰相反。我的两个假设在现实中都是很容易实现的,属于大概率事件。大自然有这么一条隐伏的规律:越是威力强大的灾难,其被激发的门槛也就越高。为什么会如此?没什么道理,它只是不言而喻的事实,否则我们的宇宙早就灭亡了!何况是宇宙毁灭这样的顶级灾难,其被激发的阈值一定极高,上帝不会把赌注押到——比如某个渺小星球的某一个个体的健康上,哪怕他是一个超级天才。所以,我们可能太狂妄了,想以一次内禀不确定的讨论来改变宇宙的进程,这是十分可笑的。”

姬人锐问:“你的意见是……”

“尽管做实验吧。如果它真的会激发宇宙的毁灭——那它反正是逃不了的。即使我们不做,你也无法保证宇宙内其他文明都不去做,但是,哪怕只要有一个文明做了,哪怕它是在一亿光年之外,我们也得玉石俱焚。甚至两束高能宇宙射线的偶然相撞也会激出同样的结果。我们这样的讨论,就像是一只蚁王在召开御前会议,严肃讨论如何改变太阳的轨道。”

姬人锐同康不名是忘年交,虽然年龄相差二十五岁,但因为生日正好相同,一向相互戏称“同庚”。既是同庚便可以随便开玩笑了,所以两人一见面就要打嘴仗。这会儿姬笑骂道:“你这个玩世不恭的老家伙,今天真不该让你参加会议,白费了一个投票权。”他沉吟片刻,“不过,以我这个外行人看来,这老先生说的是对的。有一句话: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它和老康的观点本质是一致的。”

肤色雪白的泡利一向惜言如金,这时简短地说:“我赞成康。量子世界中没有绝对的不可能,只是几率大小而已。如果宇宙中根本不会出现二阶真空泡,那另当别论;但如果能够人工激发,那么它肯定能自发产生。”他耸耸肩,“但一百四十亿年了,宇宙并未毁灭。”

楚天乐扭头看看康不名和泡利,悄悄向他们点头。贺梓舟也开玩笑:“谢谢你啊康叔叔,还有泡利先生,你们让我在按下启动按钮时减少了负罪感。”

众人一直讨论到中午,每个人都充分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姬人锐说:“讨论进行得差不多了,我想可以投票了。”

鱼乐水和乔治旁听了一会儿,离开会场到厨房去了,今天是物理学家的专场表演,两人不参加投票,不如去给天乐妈帮厨。天乐妈正忙得不可开交,因为帮手的柳叶静不下心干活,隔一会儿就要跑到门口去听一阵儿。见鱼乐水进来,柳叶立即大惊小怪地说:

“喂,嫂嫂,洋洋哥变了,我都不认得了!你看他刚才发言时的范儿,绝对是大腕级别的!可平时在我眼里,他就是一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小屁孩儿。”

这句孩子气的话让鱼乐水忽有触动——想起当年在老界岭会议上听楚天乐发言时,自己心中也是同样的感觉。细想这也不奇怪,一个人的心态是和责任呈正相关的,如果被放在执掌人类命运的位置上,他想不迅速成熟都不行。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当年的活泼率性少多了,增加了平实稳重——并不是她想这样,而是环境逼着人这样。何况洋洋已经二十六岁了,比当年的天乐还大四岁呢。她笑着逗柳叶:

“是不是看上他了,想把哥哥变成恋人?——别不好意思,你嫂嫂当年也是在一次类似的会议上,对你天乐哥一见钟情的,而且后来是我主动发起进攻。”

柳叶笑嘻嘻地说:“多谢嫂嫂无私地传授经验,不过眼下还是让他当哥吧。就是想变位,也得想办法让他来追我,免得以后不好管教。”

鱼乐水笑了,夸她“目光远大、老谋深算”。天乐妈虽然忙着准备饭菜,实际耳朵也一直竖着在听外边的讨论。她小声问鱼乐水:

“水儿,要是天乐的啥子理论没错,真的就能造出光速飞船了?”

“没错。严格地说是近光速飞船,能达到光速的百分之九十几。根据相对论,任何有质量的物体都不可能达到光速,因为越接近光速,它就会变得越重;若能达到光速,质量为无限大,这是不可实现的。”

“那人们就能逃出去了?”

“没错。如果是近光速飞船,肯定可以逃出去了。”

“水儿,我怎么有点儿不相信,这样的美梦一下子就变成真的了?”

旁边的乔治插话:“我也一样啊,就像是被埋在矿井里很久的人,乍一见到耀眼的阳光,眼睛都被晃花了。但纵观历史,技术上的突破都是这样突兀。莱特兄弟的飞机上天前,民众都不相信用木头做的翅膀能上天;克隆技术诞生之前,民众不相信用一个细胞鼓捣鼓捣就能变成一个活生生的婴儿。还有我研究成的卵生人技术,对民众来说同样也是不可思议。所以,伯母你尽管相信吧。”

天乐妈下意识地停下手中的活儿,仰着脸默思一会儿,憧憬地说:“马先生和我肯定是赶不上了,水儿、天乐你们说不定就能赶上,柳叶更不用说了。这就好了,只要你们能逃出去,我和你爹就是掉到啥子黑洞里也是高兴的。”

鱼乐水有些黯然,天乐妈说得没错,两个老人恐怕是赶不上这班车了。看看柳叶,她的眼眶红了。鱼乐水强颜笑着,安慰婆婆:“妈,让天乐他们加快点儿,你和爸努力多活几年,还是有可能赶上坐光速飞船的!”

天乐妈笑笑,没有说话,埋下头继续干活。这时,外边响起一片喧闹。鱼乐水、柳叶和乔治忙跑出去看,原来投票已经结束,投票结果显示在屏幕上,比分相当悬殊:1700比600,同意进行实验。从这个比分看,刚才讨论时的反对者肯定有人改投了赞成票。但三位新理论的创建者并没有喜形于色的样子,马上就要赶赴美国的贺梓舟这时正和楚天乐和亚历克斯拥抱,三人的神态都颇为苍凉。鱼乐水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这件关乎宇宙存亡的大事也关乎渺小的个人生死,因为——没人敢断言实验中会发生什么。按照三人建立的三态真空理论,粒子对撞只会激发微空间的湮灭,但这个“微空间”到底有多大?也许它有费米国家实验场那么大,正好把现场的人全捂进去。关于谁去美国指导和观察这次实验,三人曾争了很久,贺梓舟坚决请缨,理由是应该让最重要的指挥官远离战场,远离敌人的炮火,最终获得了两位同伴的认可。所以,此刻他们的告别实际包含着诀别的成分。其实还有一个同样坚决的请缨者——姬继昌,他说按他的性格,最适合担任赤膊上马、冲锋陷阵的先锋。不过,他来到“乐之友”科学院的时间比较短,学识修为上还显稚嫩,楚天乐等人没有同意。

贺梓舟在那边告别完,来厨房同这几人告别。天乐妈让他吃完饭再走,他说来不及了,到飞机上去吃午饭。柳叶又像刚才那样来了一次熊抱,然后踮着脚吻了他一下,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贺梓舟明显一愣,笑了,亲昵地拍拍她的后背。

贺梓舟匆匆出门,登上直升机。等直升机融化在蓝天深处,鱼乐水笑着问小姑子,刚才在洋洋哥耳边说了什么。柳叶爽快地说:

“我说洋洋哥你可得活着回来,这边有人在等着你呢。”

鱼乐水逗她:“你不是说要设法让他追你吗?怎么等不及啦?”

“凡事有轻有重嘛。万一……我得让他生前听到我这句话。”她赶忙补充,“不过,他一定会平安回来的,你说对不对?”

“当然,肯定会平安回来的。”

与会人员吃过工作餐,都走出地下室,开始在岛上参观。姬人锐让他们稍等,接他们的渡船马上就到。岛上非常安静,只能听见拍岸浪涛的哗哗声。水质清澈,坦露出白色的湖底和柔嫩的水草。不少人脱了鞋袜,下水去玩儿。泡利走向姬人锐,很干脆地说:

“姬,我想加入‘乐之友’。”

姬人锐当然高兴,他十分清楚泡利在世界科学界的名气,“那太好了,欢迎欢迎。”他略为思索,“今年年底乐之友科学院执委会将改选,我想泡利先生应该有资格获得……”

泡利摇摇食指打断了他的话,“不感兴趣。”他微微一笑,向岛上划了一个圈,“但我要住在这儿。”

姬人锐稍顿,看看旁边的乔治,立即说:“没问题,随后我来安排。”

泡利点点头,表示感谢,然后转为独自到水边漫步了。渡船来了,众人都上了船,罗格喊远处的泡利上船,对方向他摆摆手。罗格回过头,用目光向姬人锐询问。姬笑着说:

“泡利先生刚才说要加入‘乐之友’科学院,而且要住在这座岛上,我答应随后为他作出安排,但没想到他这样性急。行啊,这样也行,咱们先走吧,我马上派人来,为他做一些生活上的安排。”

渡船离了岸,回头望去,泡利已经脱光衣服下水了,正在渡船的尾波中嬉戏。他全身皮肤雪白,活脱脱一个浪里白条。罗格摇摇头,笑着说:

“这家伙一向是离群索居的,好了,这次有了一个满意的居所。”身后,碧水中的那个白色人影渐渐缩小,然后荒岛也被水面挡住了。

2

费米国家加速器实验室的联络人阿伦·戴奇在直升机前排位上扭过头道:

“贺先生,前边就是疏散区了。”

这儿是美国伊利诺伊州芝加哥市以西三十英里处的韦斯顿。贺梓舟向下观看,下边的乡村和城镇完全是一幅静物画,没有行驶的汽车,没有行人,没有漫步的牲畜,只有树梢在微风中摇动。这里太静了,静得像一个超级坟墓——虽然是晴天朗日,这儿却弥漫着死亡的阴森。戴奇说:

“按照乐之友科学院的要求,疏散区的范围为直径一百千米。不知现在这样的范围是否足够安全?”

贺梓舟坦率地说:“按我们的三态真空理论来计算,足够了,但实际怎样——我不敢保证。我们正是为此才举行了昨天的投票。”

戴奇很好奇:“投票结果能否透露?当然肯定是通过了,但我想知道具体票数,”他笑着说,“如果不保密的话。”

“没什么保密的,投票结果是1700比600。”

戴奇和驾驶员互相对看一眼。“比分相当悬殊嘛,有这个比分,我们马上觉得安全了。”他开着玩笑,“还有一点能否透露?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选中了这儿,而不是设备更先进的欧洲核子中心。是不是因为美国人更勇敢?顺便说一句,为了保证加速器的正常运转,这里有二十五个人留了下来,他们都知道面临的危险,这是二十五名神风队员。”他加了一句,“加上咱们三人,是二十八个。”

如果三态真空理论正确的话,此次实验将造成加速器的严重损坏,对这一点,“乐之友”们从一开始就明白告知对方。所以,贺梓舟非常感激美方人员答应做此事,而且答应得毫不犹豫。当然,“乐之友”们选择这儿而不是欧洲核子中心,不是看中美国牛仔的勇敢,而是因为这儿的设备比较老旧,它原本就打算关闭和改造升级的,毁掉它的损失稍小一些。但他用玩笑来回答:

“当然!我对美国牛仔的勇气一向是敬佩有加。”

前边就是费米加速器了。从直升机上俯瞰,农田中嵌着两个完美的圆形,一大一小,拼成一个巨大的“8”。“8”的中腰另有一些小的凸起物。这个巨大的“8”字带着强烈的神秘感,就像是人类与天神或外星人联络的暗号。当然,在科学家眼里,它的功能一点儿也不神秘,按照工作程序来说是这样的:

加速器工作程序首先开始于“8”字中腰的预注入器。从离子源中引出的负氢离子束流从这儿开始加速,达到750keV的能量;随后引入到五百英尺长的直线加速器(它也位于“8”字中腰),加速到400MeV,此时,粒子速度约为光速的百分之七十;负氢离子束流经过中能输运段进入增强器(后者是“8”字中腰的一个小圆)。进入增强器的离子要穿过碳箔,以便从氢离子中去掉电子,变成带正电的质子束流。质子要在增强器的环形轨道中运行两万次,加速到8GeV的能量。

然后将质子束流引出,进入到主注入器。这就是“8”字主体,即上部那个稍小的圆。主注入器的功能比较复杂,总的说就是产生150GeV的质子和反质子。

然后就轮到“8”字下部的大圆,即万亿电子伏特加速器(Tevatron)。它接受前面来的高能正反质子,并将二者加速到1TeV以上。质子与反质子按相反的方向在圆形真空隧道里运转,速度仅比光速慢320千米/小时。然后它们在隧道中的CDF探测器和D0探测器的中心对撞,爆发式地产生新粒子。

CDF与D0是两个大如三层楼房的探测器,各有许多探测分系统,用来识别和分析对撞后所产生的不同粒子。今天的粒子对撞仍将在这儿发生,但完全用不上各种识别系统。因为对新理论的验证非常直观:如果轰然一声,CDF和D0炸飞了,那就是理论正确;如果它们一直安然无恙,那就是理论失败。

正常实验时,在两个探测器中心,粒子每秒对撞两百多万次,但今天——如果成功激发出二阶真空的话——只会有一次,然后费米加速器就报废了,至少是两个探测器会彻底报废。

直升机平稳地悬停在CDF上方大约五百米的高度。下边,加速器已经完成了预热,二十五名留下来的工作人员已经进入临战状态。但在直升机上看不到这些,看到的只是一个静静的“8”字。戴奇让贺梓舟系好安全绳,拉开机舱门,又递过来一架高倍望远镜,问道:

“贺先生,是否现在就开始?”

“开始吧。先从1TeV开始,然后每10秒增加0.001个TeV,逐步提高,中间不需向我请示,直到……”

他要说的是“直到加速器能达到的粒子最高能量”,但戴奇把结论抢先说出来了:“直到轰的一声。”他用手划了一个圆,把地上的设备和直升机都包括其中。贺梓舟笑了:

“对,你的说法更形象。但你划的圈大了一些,应该不包括咱们三个的。”他的目光射向远处,凝重地说:“我绝对相信湮灭应是局域的,不会扩展到整个……”

他没把“宇宙”两个字说出来。阿伦·戴奇深深地凝视着他,连驾驶员也扭头迅速扫他一眼。良久,戴奇轻咳一声,说:

“好的,我同样相信。我这就通知他们,开始实验了。”

贺梓舟轻声说出重如千钧的三个字:“开始吧。”

直升机悬停着,机上三人凝视着下面。按照事先的计算,密真空湮灭很可能发生在1.3~1.4TeV的能量区间内,也就是说,实验开始六十分钟以内就能见分晓。这六十分钟肯定是有史以来最漫长的六十分钟。机下景物安静如昔,但亿万粒子魔怪正在四英里长的真空隧道中悄悄地疾驰。一千个强大的环形超导磁铁相继为它们加速,使它们越跑越快。超导磁铁是在零下232摄氏度下工作,在这个低温下电路内没有电阻,电子洪流排山倒海地涌来,为超导磁铁提供强大的电力,从而为那些粒子魔怪赋予神力。从1972年3月,费米加速器产生第一个200GeV的粒子束流以来,几十年间它已经进行了无数次安全的实验。但今天的粒子魔怪们不知道,它们所在的空间已经不是原来那种温和膨胀的空间,而是达到临界状态的密真空。现在,粒子魔怪的叩门声应该能在空间深处得到回应。然后——

然后会怎么样?谁也说不清。在地球的实验室里,物质粒子的创生和湮灭已经进行过无数次,但空间的湮灭是人类的第一次——不,宇宙的第一次。因为据人类所知,有一百三十七亿年寿命的宇宙一向是温和膨胀的(除了创生瞬间有过极短暂的暴胀),眼下,这片局域空间是第一次变为“剧烈收缩”且达到了理论预言临界状态的空间。所以,空间湮灭的场景如何,没人能预言,也许连“轰然一声”也没有……

果然没有“轰然一声”。机翼下边有柔和的白光安静地一闪而过,贺梓舟感到身体内刷地漾过去一波抖动,这种抖动非常奇特,不是普通的震动,倒像是身体突然膨胀然后复原——不,这样说也不准确,身体的膨胀不像是在三维空间中发生的,而更像发生在粒子内部,是三维粒子在第四维上的胀缩。他的大脑也好像闪过一道白光,正常的思维被短暂地中断,白光闪过之后,神智随即恢复清明。他俯身向机下看去,立马惊呆了。机上其他两人同样目瞪口呆。

下方,探测器凭空消失了,在原来是两个探测器的地方,突兀地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半球体,大约七层楼高,外表面的颜色非常杂乱,像是一幅疯狂的抽象画。半球体中间有一道缺口,缺口走向大致与地面垂直,就像天文台半球形屋顶上的槽形观察窗,不过缺口的周边参差不齐,犬牙交错。这个巨大球体的壁很薄,给人以惊心动魄的感觉,似乎用手指一戳,它就会哗然溃散。

透过缺口把目光探向里面,能看到内球壁并非半球,而是呈非常完美的球形,不过下半球陷在地面之下,外面看不到。球体整体而言超过十四层楼高,球直径超过四十米。内壁的颜色也同样杂乱,但壁面非常光滑,像镜子般反射着周围的景物。

这两个半球体无疑就是原来的探测器和真空管道,但它是如何“不声不响”就完成了这个转变?这么大的变化应该伴随着地动山摇和雷霆之声,但三位凝神细看的观察者却没有丝毫察觉。贺梓舟定定神,对惊呆的驾驶员说:

“能从缺口中飞进去吗?”

驾驶员回过神,目测了一下缺口的宽度,说:“没问题。”

“那咱们飞进去看看,千万小心。”

直升机小心地飞越锯齿状的缺口,停留在球体之中,现在他们更强烈地感受到了球体的巨大。往上看,两瓣球体的缺口中是锯齿形的蓝天,阳光透进来,照亮了内球壁;往下看,锯齿形的缺口之外是褐色的土壤和岩石,但低于地面后缺口就没有了,下半球是一个整体。给人的印象是,这本来就是一个完美的宇宙之卵,但上半部由于材料不足,这才遗憾地留下了缺口。对着半球形镜面看,无论哪个方向都能看到直升机的映像,或正立或倒立,或放大或缩小。上述景象在球形镜面上互相反射,一层一层地延伸,似乎一直延伸到时空深处。直升机的轰鸣声在球体内壁多次反射,形成了特殊的混响。

驾驶员把直升机悬停在球体中心,机体在球面上的映像都缩小成了点状。机身缓缓旋转,点状映像被拉成了水平的条带,从镜面上湍急地流过。三人震惊地欣赏着四周奇崛的景象,都被深深迷醉。但直升机位于球心时,轰鸣声从整个球面反射集中到这儿,使噪音的分贝百倍地增加,令人难以忍受。贺梓舟此刻最强烈的意识是——后怕。他们的三态真空理论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个大空心球,由此做一个逻辑外推,则该理论对于“真空湮灭将限制在局域范围内”的预言同样是不可靠的。他们虽然预言对了,但只是侥幸的巧合。当然,昨天会议上的反对意见也没说到点子上,他们同样没预料到这样的结果。说起来只有康伯伯所说的那条“隐伏的宇宙规律”是正确的——越是威力强大的灾难,其被激发的门槛也就越高,所以宇宙是“天然安全”的。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昨天,二十三位一流科学家在认真思考时,上帝也许捂着嘴笑痛了肚子。

在如雷的轰鸣声中,戴奇高声问:“贺先生,你事前——估计到——眼前的景象吗?”

贺梓舟坦率地道:“没——有。我们只估计到——湮灭的——会是局域空间,但压根儿——没料到——这样的景象。”

噪音太大,贺梓舟示意驾驶员飞离中心,声音显著降低了。戴奇回头说:“贺,你们的理论胜利了——空间确实被激发出湮灭而且限制在局域内;但你的理论也有错误——你们说只会有微量能量的释放,但看眼前这景象,会是微量能量吗?试想,得有多大的力量才能完成这样的物质搬运;得有多高的瞬间温度,才能把物质烧融成这样的镜面?”

戴奇的这个疑问很有力,不过,贺梓舟敏捷地从新现象中梳理出了一个解释,摇摇头说:“不,这个球形镜面应该与温度和能量无关,只是空间‘退潮’后的自然堆积。你可以想象一下,如果……”他努力整理着思路,也斟酌着用词,“如果一个湖面上飘满了乒乓球……不,这个比喻不准确,更准确的比喻是,如果湖水中有很多弱磁性的空心铁球,它们的比重与水一样,因而可以停留在任意水深,由于弱磁性的吸引,小球会逐渐地互相连结起来,形成某种随机的三维构造。这个构造从表面上看只与磁力有关,但实际上,它也受重力和浮力的双重作用,只是二者互相抵消,对外没有表现。现在,假设湖水瞬间消失,浮力同时消失,那么铁球将全部沉落湖底,铁球的集合将由原来的三维形状变为二维,其形状与湖底自然拟合。对,应该就是这样的机理。戴奇先生,”他指指四周,“这个球形内壁就是空间湮灭后的湖底,它只是‘落潮’后的自然沉落和自然拟合,不存在高能和高温。因为自然界中万物的形状,除了与电磁力、强力、弱力和引力有关外,也依靠着空间深层结构的支撑,只是过去我们没有意识到而已。但在这儿,在空间湮灭的那个瞬间——应该是普朗克时间的数量级——这种无形的支撑作用突然消失了。”

戴奇想了想,点点头,“我想你是对的。因为这儿感觉不到一点热量的残余,它应该是一次‘冷变形’。但你说空间湮灭的过程是普朗克时间?恐怕不会,否则这些物质在那个时间里,从原来的位置飞到现在的位置,其速度要远远超过光速。”

贺梓舟笑了,“错了!这是空间本身的消失而不是物质在空间里的移动,它是不需要时间的。”

戴奇也是头脑敏捷的人,立时醒悟了,但也受到更大的震撼。因为就在这一刻,牛顿和爱因斯坦的时空,也即所有物理学家的终生信仰,已经被粉碎了。他环视着四周,目光显得颇为迷茫。这时,锯齿形空隙的中部靠下的部位,即在原来的地面高度,出现了一些人影,从缺口中把脑袋探向空心球内。是戴奇说的那些值班人员出来了,都来观看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人越聚越多,人群中不断爆出惊呼声,他们显然想进到球的里面,但却无法进来,因为从那个部位探身往下看,下面是光滑如镜的深达七层楼的球形凹洞。有人在焦急地向直升机招手,想让直升机载他们进洞。此时,一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想出了办法,他从缺口处向内球面斜向用力一跳,在光滑的内球面上画了一条变形的圆锥曲线,滑向洞底。但这个莽撞的家伙错估了球壁的光滑程度——它几乎没有摩擦力!所以他不是滑滑梯,而相当于从空中坠落,落到洞底时,他的速度风驰电掣,有如赛车,荡过洞底后又飞快地顺洞壁上升,沿着另一条变形的圆锥曲线上升。一直升到地面高度,即他跳入时的高度时,速度降为零。此后他下去再上来,上来再下去,形成了无衰减的振荡,就像杂技演员玩飞车走壁。他吓得脸色惨白,对着缺口处高喊:

“我停不下来!停不下来!快想法抓住我!”

缺口处的看客们都是些没有同情心的家伙,知道眼下的场面虽然惊心动魄,但实际有惊无险,所以没人帮他的忙,反倒爆出一阵又一阵的喝彩和哄笑。那家伙也很快走出了最初的惊慌,干脆放松心情,好整以暇地享受这样的无绳蹦极,落到最低点时他尖声喊叫,升到最高点时炫耀地向人们摆手。他在下半球荡来荡去时,对面镜面上有巨人般的映像飞速流动,就像是放映穹幕式电影。地面上的人看得眼馋,也想如法炮制,但他们聪明地意识到了危险:一个人在里面飞车走壁是安全的,人多了就容易相撞。如果相撞发生在曲线的高点没有问题,那时双方的速度都接近零;但如果相撞发生在底部,两颗脑袋肯定保不住的。

最终有人扔下一根绳子,把那家伙拉了上来。然后地面上的人排好队,一个个轮流跳下来,享受短时间的刺激,然后在地面的催促声中恋恋不舍地离开。

戴奇在这当儿接了一个电话,挂断电话,他神情怆然地对贺说:“二十五个值班人员中有四个失踪了,就是在探测器值班的那四位。”

那么,他们已在这次空间湮灭中以身殉职,尸骨无存——其实应该说是尸骨永存,组成他们身体的粒子此刻都混在这个球壁中,而这个球壁必将永远保存。它是人类科学发展的一个重要里程碑。机上三人沉默着向死者致哀。地面上那群人不知是否已经知道这个噩耗,想来已经知道了吧,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亢奋,欢呼声此起彼伏。这会儿他们又玩出了新花样,七八个人臂膊相挽,结成一条人链,沿着那个巨大的球形滑梯滑下去,激起更亢奋的欢呼。

驾驶员忽然扭回头,指着洞壁某处惊叫:“你们看!”

贺梓舟顺着他的指向看去,看到了一幅惊人的画面:那儿显然是一个人,或者说一个人被平面化了,放大了数倍,贴在光滑的球壁上,其边缘比较模糊,与其他物质洇在一起。无疑这就是四位失踪者中的一位。机上三人在整个球壁上寻找,没有发现另外三人的遗体。仔细看,球内壁的表层是透明的,只有几毫米厚,其后逐渐过渡为不透明,形成镜子的反射层。这个人体正好位于透明层与反射层的交界处,所以能被外面看到。另外三人应该是位于球壁的不透明里层,所以外面看不到;或者是处于透明层,身体被完全透明化了,也看不到。贺梓舟让驾驶员把机头对准那个平面人像,三人长时间默哀。

他们结束默哀,欣赏着下面那些人的狂欢。随后贺梓舟说:“不能把时间浪费在狂欢上。召集专家会议吧。还有,别忘了通知州县政府,疏散的民众可以回家了。”

专家会议也是预先做过安排的,所以下午四点人员就到齐了。与会者都是粒子加速器专家,其中还有两位八九十岁的老者,是当年建造费米粒子加速器的参与者。到会人员事先都看了现场,进入会议室时个个喜气洋洋,与在门口迎候的戴奇和贺梓舟用力握手,紧紧拥抱。虽然费米加速器被毁令人心疼,四人的牺牲令人悲伤,但由此带来的科技进步更令他们振奋。会议开始,大家先对四位死者默哀,然后贺梓舟开始主讲。他兴奋地说:

“第一步已经顺利地迈出去,下面要开始第二步了。大家已经看到,在地面上做空间激发实验只能是一次性的,它会造成加速器真空管道不可逆的破坏,除非把真空管道大大地扩大,使其能包容整个湮灭区域,这样的改造比较昂贵,也没必要,因为封闭式实验无法验证真空湮灭能否形成推力。我们不如干脆到太空中去做,因为在三个重要方面,太空的工作条件远远优于地面:第一,不需要笨重的真空管道来保持真空,只需要有加速磁环就行,高速粒子可以直接在太空中沿磁力轨道自由奔跑。第二,不要繁琐的低温生成系统,超导磁环可以直接在太空温度下工作。第三,没有重力,所有零件可以造得更轻巧,而且不需对粒子的运动加以重力校正——当然,如果将来加速器是安在匀加速的飞船上,粒子的运动轨迹还要考虑加速度校正,但这是以后的事,眼下还无须考虑。所以我认为,下一个急迫的任务,是把地面上的高能粒子加速器搬到天上,建造一艘比较简易的原理实验飞船。从原理层面看这不算太困难的任务,唯一的困难是飞船的尺度应该比较大,要能装下费米加速器。当然,加速器原来的形状肯定也要改变,要把那个‘8’字叠合起来,以节约空间。请大家考虑一下,完成我上面说的工作量需要多少时间?”稍顿,他笑着说,“‘乐之友’们已经在上帝之鞭的鞭抽下工作惯了。依‘乐之友’们的工作效率,我想应该能在半年之内完成。噢,对了,飞船开发的总负责人是亚历克斯,他正在往美国赶,很快就到。”

会议室内静默片刻,一个中年男子站起来,络腮胡子里藏着笑意:“依我看来,你第一个最急迫的任务,是向我们描述一下‘空间湮灭式飞船’的驱动原理,这是往下讨论的基础。”

贺梓舟一愣,赧然说:“呀,是我的疏忽。难怪一句中国俗语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我还以为你们都了解呢。现在我……”

大胡子打断他的话,“我们确实有自己的理解,但它是不是同你的想法吻合?这样吧,由我来讲讲驱动原理,你做裁判。”

贺梓舟很高兴,“好!请讲。”

“飞船的驱动原理和结构大致是这样的:粒子加速器在飞船上是‘露天安装’,粒子在真空中被一千个磁环加速后,在飞船后方相撞,激发出局域空间的湮灭,并转化为微量的能量,也就是转化为光。在飞船后安装一个抛物面形状的反射器,把球状光源的散射光反射并转化为平行光束,也就把光压转化为驱动力。据理论计算,每个光脉冲的持续时间很短,为千万分之一秒,但粒子撞击可达每秒千万次,这就使断续的光脉冲累积为连续的驱动。”

“对。”

“当然,湮灭产生的真空泡应该离反射器足够远,不至于损坏它。”

“对。”

“这种光能还能收集一部分,用作飞船船内装置包括粒子加速器的能源。如果能量不足,也可用聚变能源作为补充。”

“完全正确。”

“我上边说的原理比较简单,以下的原理就比较绕了,我不知道理解得是否正确。”

“请大胆讲,我相信你的理解是正确的。”贺梓舟笑着说。

“局域空间湮灭后有如形成‘海洋肚脐’,周围的弹性空间瞬间会向肚脐眼流泻而变成疏空间。但根据楚先生的‘空间单元稳恒态增生理论’,疏真空会在普朗克时间内恢复成标准真空,继而在周围密真空的压力下还原成密真空,从而为下一次的激发做好准备。空间的这个弹性变形会在飞船上产生潮汐力。但这种力很小,不足以克服电磁力,所以飞船只会有短暂轻微的弹性形变而不会损坏。从实验现场看,凡在湮灭空间范围之外的设备都保持完好,这就是有力的证明。”

“非常正确,请继续讲。”

“以下就是驱动原理中最绕的地方了,我真的不敢说我的理解是正确的,但我还是斗胆讲下去吧。局域空间湮灭时,空间单元向‘真空肚脐’的流泻虽不至于损坏飞船,但其合成结果将表现为对飞船向后的拖曳作用。”他双目炯炯地盯着贺,“当你们计算光脉冲的向前驱动力时,不知道是否已经考虑到这种反向的拖曳作用?”

贺梓舟真心地称赞:“这位大胡子先生太厉害了——请问尊姓大名?”

“我叫约翰·巴罗,专业是理论物理。”

“巴罗先生,你的理解完全正确,你已经刨到三态真空理论的最核心部位了。所以嘛,”他开玩笑地说,“我刚才没有讲驱动原理并非疏忽,而是因为我早知道,在座诸位个个都是行家里手。”他接着讲,“这个拖曳作用我们考虑到了。由于空间增生的时间是普朗克时间,即疏空间在10-43秒时间内即恢复正常,所以拖曳力的作用时间也不会超过这个级别。它与10-8秒级别的光脉冲相比,只是前者的1035分之一,实在微不足道。所以,做工程计算时完全可以忽略它。”

巴罗点点头,“噢,是这样。我没有问题了。”他在坐下前补充一句,“很高兴我对三态真空理论的理解基本正确。”

贺梓舟笑着说:“还可以套用一句中国俗话,英雄所见略同。”

与会人员开始讨论。贺梓舟的手机响了,他听完后说:“抱歉,我要离开一会儿。亚历克斯来了,直升机马上降落到现场。他想让我带他参观一下,然后一块儿到会议室来。”他笑着说,“大家继续讨论吧,希望我们回来时你们已经有了明确的结论。”

他匆匆赶往那个空心球体。一架直升机正好在附近降落,亚历克斯和姬继昌跳下来,兴奋地与他拥抱。第三个下来的是——柳叶。贺梓舟要拥抱她,但柳叶挣脱了,两只小拳头用力擂他,生气地骂他:“坏蛋,这么长时间了,为什么一直不给我报个平安?!”她是真生气,满面怒容,眼中还挂着泪。贺梓舟只能认错,说疏忽了,疏忽了,只顾高兴,只顾往前赶工作,把顶级重要的柳叶小妹给忘了。不过,在这样的欢乐时刻,柳叶的怒气不可能维持太久的,她很快转怒为笑,扑过来同洋洋哥拥抱。

他们重新登机,通过缺口飞到球体中,避开球心悬停着,怀着敬畏之情,尽情欣赏着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也怀着悲怆和悲壮,瞻仰那具嵌在洞壁上的平面化人体。夕阳已经半落,此时恰好嵌在球体的缺口中,在镜面上映出万千个夕阳,万千架直升机,万千个人像,构成了一个梦幻般的金色世界,一个超级万花筒。柳叶双眸中水光潋滟,喃喃地说:

“太美了,太惊人了,太不可思议了。洋洋哥,我们就像是进入了上帝的瞳孔,正在观看一个神化的世界。”

相比她的迷醉,姬继昌则更多是敬畏,他以近乎晕眩的目光看着眼前的奇景,也以崇敬的目光看前排的贺梓舟,喃喃地说:“洋洋哥,你太幸运啦,竟然第一个目睹了这种奇迹……一个新时代是从你开始的!我真遗憾,当时没把这桩差使争过来!”

亚历克斯笑着对柳叶说:“很遗憾你天乐哥哥没来。听说他从小就痴迷于吹泡泡,你看,这儿是一个多么奇特的大泡泡!”

贺梓舟说:“这个‘泡泡’可不会破!刚才已经有人做过初步检测,组成泡泡壁透明层的是一种全新材料。它具有钻石的硬度、透明度和碳纤维的强度,而且它与原来材料的品种无关,而是直接取决于质子、中子和电子的重新排列,是一种特殊的简并态物质。”

他富有深意地看着亚历克斯,后者敏锐地道:“你是说,它可以用来发展成一种全新的加工方法?”

“对!全新的方法,非常节能,取材广泛,成本低廉,特别适用于建造薄壁空心件,比如——太空船。”

两人欣喜莫名。这个收获是三态真空理论没有预言过的。看来姬人锐的主张是对的:先出发再找路。他们对密真空的探索恰恰类似于麦哲伦的探险,以一个半盲目的计划开始,无意中撞上了一条通往新大陆的海峡,海峡之后是物华天宝之地,有着无数预想不到的新机遇。

临离开时,亚历克斯对洞壁中的人像喃喃地说:“安息吧。你们可以瞑目的,人类的光速纪元已经开始了。”

直升机开始向外飞,但姬继昌这个调皮鬼不愿意让这个“历史时刻”就这么平淡地结束。他刚才听贺梓舟介绍了美国牛仔们的“飞车走壁”,很是艳羡,当直升机快飞出缺口时,他忽然拉开机舱门,对驾驶员笑着喊:

“稳着点开,我要跳下去啦!”

在柳叶的惊呼声中,他真的一跃而下,跳下时脑袋冲前,双臂前伸,就像游泳者的入水。机上几人震惊地探起身,急急地朝下看,随即就放心了。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其实一点儿也不莽撞,跳下直升机时已经拿准了角度,基本是沿球壁切线方向跳下的,而且两手先触壁,起了缓冲作用,所以平滑地滑了下去。他起跳时的高度要比刚才的美国牛仔们更高一些,所以滑到底部的速度更快,时速达到了八十千米。然后他荡上来,最高点超过地面三四米,与直升机平齐。他非常享受这样的飞车走壁、无绳蹦极,兴高采烈地呼喊着,在球体里荡个不停,巨人般的映像在对面球壁上飞速流淌。

机上人放心了,笑着观赏。柳叶非常眼红,很想如法炮制,但最终还是缺乏足够的勇气。贺梓舟喊:

“昌昌,别玩儿了,会场里的人还在等着呢。”

大家为如何把这家伙拉上来犯了难。直升机上配有绳索,但为了安全,直升机不能太靠近球壁。可是如果停在球心附近垂下绳索,则姬继昌只有在处于低点时才能与直升机垂直对应,这时他的水平速度太高,无法抓住绳索,即使拉住,这样大的水平速度也会威胁到直升机的安全。他们决定先飞出球体,让直升机降落,然后用人手把绳索从缺口处垂下。但没等他们实施,姬继昌自己解决了这个问题。他在荡上荡下时用手推着球壁来转向,虽然壁面摩擦力很小,但摆动方向还是有了轻微的、肉眼可见的改变,摆动轨迹慢慢向缺口方向靠近。片刻之后他忽然若有所悟,停止用手推,但摆动轨迹仍缓缓向缺口靠近。他在喊着什么,被直升机轰鸣声的混响声淹没了。当他升到最高处时,他用手大幅度地顺时针划圈,向这边示意什么。贺梓舟忽然明白了他的哑谜:

“傅科摆!”

由于球壁的零摩擦力,他此时的上下运动实际构成了一个无绳的傅科摆,由地球自转形成的科里奥利力使摆动平面沿顺时针缓慢旋转。贺梓舟向他点头,也用手大幅度地顺时针划圈,那边知道他明白了,两人远远地相对大笑。

姬继昌刚才跳入的方位恰巧是在缺口的左边,所以这个傅科摆只需转动很小角度就能与缺口对正。直升机开出球体降落,耐心地等着。半个小时后,姬继昌从缺口处一飞而上,姿态潇洒曼妙;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潇洒变成了狼狈。虽然摔了个脆生生的屁股蹲儿,但总的说安然无恙,机上人都放了心。他一骨碌爬起,高兴地向这边跑,直升机载上他,向会场方向飞去。柳叶笑着说:

“昌昌哥你看,那儿有一个你的女粉丝呢。”

球体另一边缺口附近果然有一个金发姑娘,大约十六七岁,此刻正狂热地挥动双手,向远去的直升机致意,显然她刚才一直在观看。柳叶笑着调侃:

“昌昌哥,用不用让直升机停一下,你去要个电话?”

姬继昌自嘲:“可惜最后那个屁股蹲毁了我的形象,我就不去丢人现眼啦。”他把上半身探出舱门外,用力向那个姑娘招手。姑娘的身影迅速变小,随后,巨大的球体也隐于苍茫暮色之中。

3

近光速星际飞船的建造紧锣密鼓地开始了。亚历克斯负责原理型实验飞船的设计制造,按他的话说,他是挑了一件容易干的活儿,把最硬的骨头——实用型的星际飞船——留给年轻的贺梓舟了。

确实,如果飞船无限逼近光速以至相对论的时间效应显著显现后,飞船设计就将面临全新的态势。首先,过去人们头疼的一些问题,比如十万年级别的飞船维生系统和乘员冬眠系统等,这时已迎刃而解,因为飞船一旦达到近光速,船内的固有时间的流逝速率就接近于零。船员可在有生之年周游宇宙,再返回地球,至于想逃离几十光年的灾变区域更不在话下,即使考虑加速段所消耗的时间,最多也只需十几年(飞船时间)就能实现。曾有专家说,对于星际飞船来说,仅飞船密封门的漏泄问题就极难解决,因为在漫长的时间内,再微小的漏泄也会造成氧气的巨量损耗,飞船又无法停下来补充(飞船制动和再次起航要消耗太多的能量)。但对于近光速飞船来说,漏泄已经不是问题了。

困难的问题有两个。一个是防辐射,因为对于近光速飞船来说,太空中静止的游离粒子也将转化为致命辐射。不过这个问题相对容易解决一些,因为,对一艘燃料无限的飞船来说,可以设置足够的辐射屏蔽。第二个是飞船操控系统的反应速度。航行途中无法避免一些应急的调整,比如飞船偏离预定航线啦,遭遇较大的陨石啦,等等。这些意外情况不会很多,普通飞船一般也能做出反应。但对近光速飞船来说,船速极高而船上固有时间的流逝速率近乎为零!于是就形成这样的态势:在近光速飞船内部,人们(及机器和电脑)以正常速度生活着,工作着;但假如船外一个静止的观察员能看到飞船内部(根据相对论不可能看到),那他会焦急地发现,飞船内的电脑屏幕得花一百年才能蹦出“警告”这两个字,而驾驶员得花一万年才能辨认出它。也就是说,光速飞船根本无法对“正常宇宙”做出迅速的反应,由电脑自动控制同样不行——电脑的运行也变慢了。

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实际是完全无解的——你不可能在飞船的时间系统中为驾驶员(和飞船内电脑)保留一个特殊的、时间以正常速率流逝的空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除非相对论被彻底推翻。而且,一旦有了光速飞船,人类当然不会仅仅满足于逃亡,肯定会把目光投向更远的宇宙,那么,飞船可能撞上的不仅是小型陨石,总有一天它会正对着一颗恒星撞过去。对于一艘无法做出及时反应的飞船来说,这当然意味着毁灭。

当然,方法是有的——限止飞船的速度。比如,把船速限制在半光速之内,在此速度下,时间流逝速率是正常速率的0.861。以这样的速率,驾驶员还能有足够的反应时间。但是——这可能吗?在能达到梦寐以求的光速飞行时人类却主动自残?而且,限止了船速,意味着同时放弃因时间延迟而带来的种种好处,比如船员寿命的延长,甚至连密封门的漏泄问题也得重新面对。

这是一个两难问题。它不是小改小革小打小闹就能解决的,要想解决,必须突破现在的理论框架。所以,“这个有可能要耗费一生的难题,就分给年轻的贺梓舟了。”亚历克斯笑着说,但语气非常认真。

原理实验飞船的图纸在三个月内就完成了。大家为这艘图面上的飞船预先定了名字:“金鱼”号,因为它的外形酷似金鱼。前边是球形的船舱,直径约为两千米,这是金鱼的身体。后边是酷似金鱼尾巴的凹抛物形反射镜面,它负责把空间受激湮灭所产生的光能转化为驱动力。球形船舱的外表面上,沿着纵向,也就是通过前端部和尾部的球体圆周上,围着两圈密密的“项链”,它们分别是主注入器和万亿电子伏特加速器,是把费米加速器那个“8”字折叠在一起了。项链上的珠子就是暴露在真空中的超导磁铁环,是约束粒子沿圆形轨道行进并为它们加速的。其中,万亿电子伏特加速器的末段行程穿越金鱼尾巴,进入凹抛物形反射镜面的内部,在其焦点处交汇,近光速的质子和反质子就将在这里对撞。当然,为了保护飞船不受损坏,对撞点距反射面的距离要大于湮灭空间的球半径。

反射镜面的垂直投影面直径约为一千米,面积七十九万平方米,能产生三千八百牛的光压驱动力。飞船的设计自重为一千六百吨,那么光压将产生0.0002g的加速度。对于光压驱动来说,这已经是非常难得的成就了。

球形舱的前部是水平状的驾驶员观察窗,它是飞船的眼睛,但从外形上看更像金鱼的嘴巴。可是金鱼怎么能缺了一双眼睛?于是,童心盎然的亚历克斯小小地违反了自己“设计力求简洁实用”的原则,在鱼头上画了两只大大的眼睛。他笑言,这样的外形美是唯有原理实验飞船才能享受到的奢侈,因为在实用型的飞船中,船身要绕中轴线旋转以产生模拟重力(加速器和反射镜面也一同旋转,这不影响粒子的对撞),而且船艏要额外配置很厚的重水屏蔽层,不可能再保持金鱼的外形了。

在飞船的首尾处还配备了十六个可变矢量喷口,用于飞船姿态调整。它们的动力方式是普通的等离子驱动。姿态调整装置最重要的作用是:一旦飞船快要到达目的地,就靠它们把飞船来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变成尾前头后,把飞船的驱动变为制动。

在上帝之鞭的无情鞭挞下,设计和制造是穿插进行的。总体设计完成后,一些能够确定的、制造工期较长的零部件被先期设计出来,并立即投入生产。其他零部件随后陆续完成设计和投入制造。这样做难免出现一些错误,造成一些返工,但——在战时,时间比成本更重要。

那种全新的加工方法,即“内爆成型法”,赶不上在第一艘实验飞船上使用了,但有可能用到第二艘。到那时,飞船的制造成本将大幅度降低,而飞船的强度会大大提高,两者的改善甚至能达到两个数量级。

全世界有相应工艺水平的工厂都投入了这艘飞船的制造中,并把它们列在工厂计划的首项。十个月后,飞船零部件开始被送入太空同步轨道,定位于哈马黑拉发射场的上空,在这里进行组装。那段时间,中、美、俄、欧的长征火箭、土星火箭、质子火箭和阿丽亚娜火箭频繁升空,几乎每周就有一次,太空中绚烂的火箭尾焰已经是地球上常见的风景。一年后,飞船组装成功,顺利通过总体调试,然后——就要开始最重要的、成败未卜的点火实验了。

亚历克斯去同步轨道前,特意回到山中看望了马老和楚天乐。七十八岁的马老已经接近生命的尾声,身体没有什么具体的毛病,只是因衰老而引起的机能全面衰退。他极度羸瘦,皮肤枯黄松弛,只有思维还保持着清晰,目光也很明亮,一双眸子中的火焰似乎是以他的身体为燃料。六十七岁的天乐妈用轮椅推着他,他在轮椅上欠起身子,同亚历克斯握手,祝贺他成功走出了第一步,并预祝这次点火实验顺利。亚历克斯苦笑道:

“中国有一句非常好的成语:临事而惧。我现在就是临事而惧,和乔治当年一样。这艘未来的光速飞船上承载着太多希望,全世界都在为它努力,单是为它捐献了自己糖果钱的少年儿童就超过十亿!但它究竟能否成功,我心里确实没把握。毕竟,地面实验只进行了一次,实际只是半次。因为它只证实了局域空间确实能受激湮灭并转化为光能,但能否用于空间推进,仍是大大的未知。如果不幸失败,我恐怕无颜再回地球了。”

衰弱的马老笑着慢声细语地安慰他:“你这不过是考前紧张综合征,不必这样嘛,至少局域空间的受激湮灭是已经验证过的,有了这个全新的突破,咱们总能鼓捣出些东西来。”他开了一个玩笑,“我相信,即使这次失败,你也会厚着脸皮回来的,后边的工作还等着你哪。”

亚历克斯也笑了,“好,我答应你,一定厚着脸皮回来。”他转头问天乐妈,“楚天乐呢,不是说他在山中隐居吗?我这段太忙,有一段时间没同他联系了。”

天乐妈看看丈夫,笑着说:“他嫌这里还不够安静,躲到那个孵化人蛋的荒岛上了,和泡利在一块儿,不让别的人陪他,只让服务人员每星期给他们把熟食送去。”

亚历克斯敏锐地发现,天乐妈的微笑中似乎藏着担心,这让他心中生出一种不祥之兆。毕竟,“金鱼”号的试飞是一次极为重大的实验,作为“三态真空理论”三人小组的首席“提琴手”,楚在实验前一直不露面,这肯定是不正常的。亚历克斯不愿透露自己的担心,从而加重一个母亲的心理负担,便笑着说:

“依我对楚天乐的了解,这样的离世独居常常意味着他在理论上又要有重大突破了。咱们不妨耐心等下去。好,我要走了。”

他告别二老,乘直升机来到“乐之友”总部,“乐之友”的所有人员都出来为他送行。他同大家拥别后,把姬人锐和鱼乐水叫到一边,简单地问一句:

“楚天乐一直在人蛋岛上隐居?”

两人敏锐地听出了他没有说出来的意思,鱼乐水笑着说:“嗯,连我也不让陪。不过你别担心,我打算明天就去那儿。”

“他是和泡利在一块儿?”

“对,泡利一直住在那儿。”

泡利的隐居生活过得非常投入,遵照他的吩咐,连送给养的小朱也只是把给养卸到停机点,便即刻返回,并不与他见面。不过小朱,他说经常在空中见到泡利,泡利是个天体主义者,经常光着屁股游泳,或者在草地上日光浴。准确地说是“夕阳浴”,总是在夕阳将沉时进行,可能他的雪白皮肤无法耐受强日晒。有时他也到“乐之友”总部开会,但即使开会时他也显得落落寡合,沉默寡言,而且——显然急着开完会,返回他那个世外小巢去。

不过,尽管他与楚天乐交往不多,但两人都相互敬重。楚天乐多次说,泡利的渊博学识尤其是数学素养,还有他的过人见识和惊人直觉,是自己非常佩服的。由于命运的安排(少年失学),至少在数学素养上自己无法和泡利比肩,如果泡利是麦克斯韦,楚天乐就只能做法拉第。

亚历克斯想,世上最聪明的两个脑瓜凑到一起,恐怕不单是为了隐居吧。不过他没有往下说,而是转口道:“好的。那我走了。”

“走吧。再次祝实验成功。”

亚历克斯走后,姬和鱼两人互相看看。十几年的相处,两人已经相知甚深,能看出对方心田深处的东西。姬人锐问:

“你有点担心他?”

鱼乐水点点头,“嗯,天乐最近的精神状态不好,似乎恢复了少年时的自闭。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许是……”

她没把话说完,姬人锐已经理解了,沉重地点点头,“我的感觉也不好。我总有一个感觉,也许是他再次发现了一个灾难,一个更大的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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