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岁前,我是N城最漂亮的女孩。孤儿院的妈妈说,你爹妈要是知道你这么水灵,保定舍不得把你扔掉啦。尽管身世卑微,但我相信人生之路上会铺满鲜花,回为命运女神青睐漂亮的女孩儿。
12岁,我成了一个麻子,21世纪唯一的麻子。命运女神原来是一个恶毒的巫婆,她嫉妒白雪公主的美貌和幸福。
我真想杀了她。
孤儿院里有两位妈妈照顾我们,可是我们真正的妈妈是梅妈妈。她是北京非常有名的医学科学家,一辈子没结婚,45岁时用半生积蓄在家乡办了这家圣心孤儿院。梅妈妈几乎每月都来看她的孩子,把母爱一点一滴浇灌在我们心头。
2023年4月13日——我忘不了这个日子——梅妈妈又来看望我们。她照例为每个孩子带来一件小礼物,为我准备的是大蛋糕,那天是我的生日。我们快活地分食了蛋糕,唱了“祝你生日快乐”,团团围住她。梅妈妈同我们亲亲热热地聊着,问了我们在学校的情况。我偎在她怀里,嗅着12年来已经闻惯的“妈妈”的气味,心中有抑止不住的念头——想用嘴唇触触她的胸脯。那年梅妈妈58岁,仍是一头青丝,在脑后挽一个清清爽爽的髻,皮肤很白很嫩,脸上没有多少皱纹,腰肢纤细,胸脯丰满,脖颈上挂一个精致的十字架。她是天下最漂亮的妈妈,她的含笑一瞥能让伙伴们心儿醉透。
梅妈妈喜欢所有的孩子,可我知道她最喜欢我。一个感情饥渴的女孩的直觉比猎狗鼻子还厉害呢。那晚,我瞅住空子,难为情地问她:梅妈妈,我能问一个问题吗?梅妈妈微笑着鼓励我:问吧,平儿,问吧。我附到她耳边,鼓足勇气小声问:
“梅妈妈,你是我的亲妈吗?”
梅妈妈搂紧我,亲亲我的额头说:孩子,就把我看作你的亲妈妈吧。这是个含煳的回答,我不免失望。我伏在梅妈妈柔软的胸脯上,泪珠儿悄悄溢出来。
几天之后,灾难之神扑着黑翅降临到N城,孤儿院的孩子们都病了,然后是我们所在学校的同学,再后是学校的老师。发烧,身上长出红色的疹子。我发病最早,病情也格外重,连日高烧不退,身上脸上长满脓疱。所以,在我对这段时间的记忆中,有大段的空白,也带着高烧病人的谵妄。
我隐约记得,在医生们忧惧的低语中,一个凶词悄悄蔓延:天花。北京立即派来医疗队,带队的正是梅妈妈。医院中到处是穿着白色防护衣的医护,急匆匆地走来走去;电视上宣布了严厉的戒严令,全城封锁;交通要道口布满穿着防护衣、全副武装的士兵,军用直升机在天上巡弋,用大喇叭警告封锁区内人员不得外出……
多年后,丈夫为我补足这段空白。他说天花是为害已久的烈性传染病,埃及法老拉美西斯的木乃伊脸上就有天花瘢痕。历史上天花几次大流行,曾造成数千万人死亡,被称作“死神的忠实帮凶”。1796年,琴纳医生发明牛痘,人类逐渐战胜了天花。最后一次天花病例发生在1977年的索马里。1980年,世界卫生组织宣布天花绝迹,停止接种天花疫苗。世界上仅保存两份天花病毒样本,一份在俄国的维克托研究所,一份在美国的疾病控制中心。为了预防病毒一旦泄露造成天花复燃,在几经推迟后,于2014年将两处的天花病毒样本全部销毁。丈夫说:
“你该想得出2023年天花复燃是何等可怕!病毒采用超级寄生,利用寄生细胞的核酸繁殖,这种寄生方法使所有抗生素对其无效,只能利用人体在千万年进化中所产生的免疫力,疫苗的作用则是唤醒和加强这种免疫力。但经过几十年全球范围的天花真空,又停了疫苗接种,人类对天花的免疫力大大退化了,而且各国基本没有像样的天花疫苗储备(仅美国在911事件后扩大了储备)。我们几乎对它束手无策!那时我们预料,这次突如其来的灾疫会造成至少几百万人的死亡,甚至蔓延到全世界。可怕,太可怕了!”
直到十几年后,丈夫还对它心有余悸。不过,实际上那次疫病远没有这样凶险,从美国空运来的1000万份疫苗有效切断了病毒的传播途径,孤儿院和各学校的小病人也很快痊愈。伙伴们陆续到病床前同我告别,我成了医院唯一的病人。
那段时间反倒成了我最幸福的日子。梅妈妈有了闲暇,每天都来看我,陪我聊天,甚至实现了我多年来不敢奢望的一个隐秘愿望——晚上睡在妈妈怀里,用脸蛋贴着妈妈温暖的乳房。梅妈妈从不怕传染,搂着我切切私语。她说,已经确定,这次致病的是低毒性天花病毒,根本不可怕。仅仅因为你的体质特别敏感,病情才显得较重,不过很快会痊愈的。平平,不要担心,你的疤痕能用手术修复,你肯定还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儿。平平,要想开一点儿,人生常有不如意,死亡、疾患、灾难本来是人类不可豁免的痛苦……
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面临的灾难,只是终日沉醉于对妈妈的渴恋中。我低声说,妈妈,我好想你,每次你离开孤儿院后,我都会偷偷哭一场。我想闻你的气味,听你的声音,想摸你的双手。妈妈,我真想就这样一直病下去。
梅妈妈搂紧我,感动地说:平平,我的孩子,可怜的孩子。第二天晚上,她突然喜气洋洋地向我宣布:她已决定认我作女儿,等我病好后就把我接到北京。真的吗?我声音颤抖地问,是真的吗?梅妈妈慈爱地拍拍我的脸说:当然是真的!我正在作必要的安排,最多两个星期就办妥。
我真的乐疯了,心儿扑扑颤颤飞离病床。我梦见自己长出一双白色的翅膀飞到妈妈的家里,妈妈举双手接住我,脸上洋溢着圣母般的光辉。那些天我全然忘了自己的病痛,世上的一切都那么美好,窗外洁净的蓝天,医院雪白的墙壁,好闻的来苏水味儿,窗台上啾啾的小鸟……
但我的美梦突然断裂。
梅妈妈从我身边悄然消失,没有留任何话。两天后,孤儿院的小雷急慌慌跑来告诉我,梅妈妈被捕了,他亲眼看见警察把她铐走。我震惊地问:为什么抓她?小雷说,听说这次天花都怪她,你生日那天,她把病毒带到孤儿院了。是她的一个博士生薛愈向公安局告发的。
我悲愤地说:肯定是造谣!这个薛愈是毒蛇!梅妈妈是天下最好的人,最爱我们,她怎么可能带来病毒呢。小雷说:对,我们都喜欢梅妈妈。可是……听说梅妈妈已经承认了呀。
我心焦火燎地盼着病愈出院,我要去找梅妈妈,保护她,为她申冤。在焦急的等待中,身上和脸上的痂皮变干脱落了,我摸到了面部的凸凹。病房里没有镜子,但护士们躲躲闪闪的目光是我最清晰的镜子。我终于得知,我不再是人人疼爱的小天使,却变成一个麻脸小怪物。
从那时起,一个12岁的女孩已经历尽沧桑,知道在人生中幸运是何等吝啬,而噩运是何等厚颜。
2023年天花灾疫虽然被及时制止,但它对世界造成的冲击不亚于美国911事件。不过,它在我的记忆中一直很淡漠,我的潜意识竭力抵抗着有关它的一切。两年后我从家乡逃到K城,不愿终日面对人们怜悯的目光。我曾为一声轻轻的“咦,小麻子?”而同那人拼命。我15岁开始做生意,发誓要赚很多钱,将来做一次彻底的整容。一年后,一个年轻男人辗转打听,在K市找到我。高个子,运动员一样的身材,浓眉,方脸盘。他怜悯地看着我,柔声说:他叫薛愈,想向我提供做整容手术的费用。我冷淡地说:滚,我不用你的脏钱,你是出卖耶稣的犹大。这句话狠狠剌伤了他,他流着泪吼道:
“我是按科学家的良心行事!事关这样的弥天大祸,就是亲妈有罪我也会告发的!”
他愤怒地走了,他的愤怒改变了我对他的看法。几天之后他又赶来,再次恳求我接受他的资助,他说自己是替梅老师偿债。后来,我终于随他到上海做了整容术。再后来,这个大我10岁的男人成了我的丈夫。
19岁那年,也就是整容术顺利完成之后,我和他在上海东方饭店的床上有了第一次云雨。他发狂地吻着我的裸体,吻着每一寸平复如初的皮肤,尤其是我的脸庞,喃喃地说,我爱你,你仍然是天下最漂亮的女人。我也狂热的回吻着,但亢奋中不免伧然,我知道自己的美貌已不是原璧,天花留下的伤痕仍埋在皮肤深处,埋在我内心深处,永远不能平复了。云雨之后,我伏在他胸前,低声说:
“该对我说说她了,说说那位梅……吧。”
薛愈的目光卡塔一声变暗了。他沉默一会儿,第一次完整地叙述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他说,其实他十分崇敬梅老师,她专业精湛,宅心仁厚,风度雍容,几乎是一个完人。但她的学术观点相当异端,而“一个走火入魔的科学家比魔鬼还可怕。”
他说,梅老师曾作为访问学者在俄国维克托研究所工作过半年,那时该所的天花病毒还没有销毁,可以说她是21世纪的中国人中唯一有机会接触天花病毒的。而且,她从俄国回来后常常有一些可疑的行为,有些实验她总是一个人做,不让任何人插手。所以,2023年天花复燃后,他立即把怀疑矛头对准了梅老师。他的怀疑完全正确,在随后的公开审讯中(大批国外记者旁听了这次审讯),梅老师毫不迟疑地承认,她以“某种方法”从维克托研究所取得了病毒样本,此后一直进行秘密培养和保存。因为她历来反对销毁天花病毒样本,她说上帝创造的任何生命都有存在的价值,即使是凶恶的病毒也罢。已经知道,嵴髓灰质炎病毒能被利用来攻击脑瘤,而天花病毒对艾滋病毒有抑制作用,毁掉它们就是对未来犯罪。她告诉媒体,她的所有研究都是个人行为,个人愿承担全部责任(此前西方国家曾有一些暧昧的猜测)。
那么,她保存的天花病毒呢?梅老师说,在那次病毒泄露之后她彻底销毁了所有样本,随后对研究所的大搜查证实了这一点。她一直拒绝请律师,因为她承认,“对于那些被毁坏容貌的患者来说,我的罪孽无可饶恕。”
薛愈停止叙述,抬头看看我,我心里很深很深的地方忽然震荡一下。梅妈妈这句话无疑是对我说的。我越过时间和空间,看到她当时疚悔的目光。看来,她后来决定收养我,也是对所犯过错的忏悔。我心乱如麻,沉默不语。薛愈用目光探索着我的内心,轻声问:
“你恨她吗?”
我恨她吗?不知道。她的过错毁了我的容貌,但她也向我播撒了美好的母爱。我问:“她关在哪儿?”
“Q城监狱。20年徒刑。对于58岁的梅老师来说,这几乎是无期了。”他又说,“不过公平地说,这个刑期不算重。她可不仅仅是渎职!她公然违犯国家法律,把极危险的病毒偷偷带回国内,简直是胆大妄为!我直到现在都不敢相信,梅老师竟然能干出这么不负责任的事。走火入魔的科学家比魔鬼还可怕!”他重复道。
我叹口气:“我要去看她。不管怎么说,她对我们这群孤儿可说是恩重如山。你陪我一块儿去吧。”
“不,我不去。”
“为什么?”我奇怪地问,“她毕竟是你的老师。是不是因为曾向警方告发她而内疚?别生气,我是开玩笑。”
薛愈平静地说:“我不生气,也不内疚,但我不想去看她。”
我盯着他的眼睛,在那儿发现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Q城监狱离K城300多公里,位于一片浅山之中。进了监狱,首先看到百花怒放的大花圃。一位姓杨的女狱警为我办理着探监手续,她很爱说话,边填卡边说:
“梅心慈是这儿的模范犯人。你来看她,很好,多开导开导她。你与犯人的关系?”
“我小时在N城孤儿院,她是孤儿院的资助人。”
“是啊是啊,来探望她的大都是当年的孤儿。那时她一定对你们很慈爱,对吧。”
“对,她是大家的妈妈。”
“去吧,多开导开导她,毕竟是快70岁的老人了。”
两名男狱警背着手立在探望室的远端监视。梅妈妈走出来,步履相当艰难。她坐下,我们隔着钢化玻璃互相凝望,心绪激荡,一时无语。这10年间她的头发全白了,仍在脑后挽一个清清爽爽的髻。囚服很整洁,保持着过去的风度。梅妈妈先开口说话,她端详我的面部,满意地说:
“平平,手术很完美。你仍然很漂亮,我真高兴。”
“梅妈妈,我们10年没见面了。”我心情复杂地说,“我忘不了在医院那段相处。”
“可惜我没能实现对你的许诺,没能把你带到北京。”
“你是否当时已有预感?记得咱们同榻而眠时,你不止一次告诉我,人生常有不得意,死亡、疾患、灾难都是人类不可豁免的痛苦。对于12岁的孩子来说,这些话未免太苍凉了。”
梅妈妈微微一笑:“不仅是预感,我早就确切知道自己的结局。不过我原想被捕前来得及把你安排好的。”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那你为什么……算了,过去的事情不提它了。梅妈妈,薛愈和我很快要结婚,他今天本来要同我一起来的,临时有事被拖住了。他让我代他问好。”
不知道梅妈妈是否相信我的饰词,不过她慈祥地微笑着:“谢谢你来看我,谢谢薛愈。他是个好青年,有才华,有责任感。祝贺你们。”
“你的腿怎么样?我看你行走很困难。”
“风湿性关节炎。不用担心,监狱的医疗条件很好。”
我顿住了,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10年的分离在我们之间造成巨大的断裂,她几乎是一个陌生人了。但我心中仍顽强地保存着很多记忆:熟悉的妈妈味儿,温暖的乳房,柔软白净的双手……
“梅妈妈,你多保重,争取早日出狱。我会常来看你的。”
“再见,孩子,谢谢你。替我向薛愈问好。”
以后我常去看她,每月一次。两人的关系已经恢复如初,可以进行母女般熟不拘礼的谈话了。逢她的生日,我就带去一个大蛋糕,我想报答她当日的情意。每次探望后,薛愈都仔细打听梅妈妈的情况,还为她购买了治疗风湿性关节炎的药物,看来他不是不关心她。但薛愈坚决不去探望,我怎么劝说也不听。我觉得,他和梅妈妈之间有一个隐秘的心结,至于究竟是什么,我猜不透。
半年后我们结婚了,新家安在K城。北京房价太高,这些年,整容手术已经花光了薛愈的积蓄。每星期五晚上,薛愈乘火车赶到K城同我相聚。小别胜新婚,他常常一进门就把我扑到床上,尽情渲泻一番,再起来沐浴进餐。半年后,在一次酣畅淋漓的作爱后,他陶然躺在床上养神,我推推他,说:“愈,起来,要商量一件大事。”
他把我搂到怀里:“说吧,我听着呢。”
“我想把妈妈接回家。”他的身体忽然僵硬了,“梅妈妈的病情日益恶化,今天我去探监,她已经坐上轮椅了。管教说正在为她办减刑,还说像她这种情况可以先办保外就医,可惜她没有亲人。愈,把她接回家吧,行不行?”
丈夫久久不说话。我劝他:“愈,你和梅老师之间究竟有什么心结?梅妈妈是一个好人,当然她犯了罪,把我变成丑陋的麻子,还几乎造成大灾难。但毕竟只是疏忽,又不是有意的。在圣心孤儿院时梅妈妈就常教诲我们,要学会宽恕别人。”
薛愈坐起来,月亮的冷光映着他的裸体。他在茶几上抽一支烟,点着,烟头在夜色中明明灭灭。他说:
“平,有些情况我从未告诉任何人,没告诉你,也没告诉警方。我怕说出来会使梅老师成为人类公敌。”这个词太重了,我震惊地看着他。“我和她之间没什么心结,从个人品德看,我非常敬重她。但她的科学观相当异端,我说过,走火入魔的科学家比魔鬼还可怕。平,孤儿院那场疫病产并不是无心之失,她是有意而为。”
我在夜色中使劲盯着他的眼睛:“你是在开玩笑,你是在胡说。”
“不,我很认真。当然我没什么真凭实据,但直觉告诉我,这个推测不会错。这些年我执意不与她见面,就是想逃避对这件事的证实。如果她真是有意向孤儿院投放病毒,那……太可怕了。”
“你凭什么怀疑她?”
“我曾偶然听她透露过什么‘低烈度纵火’,恰恰2023年的致病原并不是烈性天花野病毒,而是经过专门培养的,低毒性的。正是因此才没酿成惊天大灾难。”
我立即忆起,当年梅妈妈在病床上搂着我聊天时,曾说过“低毒性”这个词。我打了一个寒颤。
“平,并不是无心之失,那是一组系列实验的第一步。但我的揭发加速了她的被捕,她没能把实验做下去。”
我想到那天的大蛋糕,想起40个孩子围着妈妈其乐融融的情景;想起自己光滑柔嫩的面庞,及此后浑身脓疱的丑陋。似乎有一双手在慢慢扼紧我的喉咙,而我也非常想扼住谁的脖子。丈夫同情地说:
“我本不想告诉你,但你既然执意要保释她出狱,我想你有权知道真相。当然,经过11年牢狱之苦,她不会再重操旧业了,天花病毒也已经全部销毁,她想干也不可能了。不过——说实话,我对她心存惧意。”
我目光阴沉,沉默很久。“不,我还是要保释她出狱。”我闷声说,“我要好好伺候她,让她享尽女儿般的孝情。看她会不会内疚,亲口告诉我真实情况。”我格格地笑起来,“对,就是这样,真是两全其美的好主意。如果她没撒播病毒——那我就报答了她;如果她干过——那我的孝心会是她的良心折磨。薛愈,你说呢?”
我神经质地笑着,但笑声戛然断裂,我烦闷地垂下头。丈夫过来,体贴地从身后搂住我。我抓住他的手臂,苦闷地说:“愈,我真不愿相信你说的话。我不相信有人竟忍心向孤儿院投放病毒。那天是她最喜欢的女孩的生日,她送了一个漂亮的大蛋糕。如果蛋糕上有……那我简直对人性失去信心了。”
我真希望丈夫说:“哈,刚才我是开玩笑。”或者:“只是很不可靠的推测。”但丈夫没有说这些,他只是问:“你是否还要保释她?”
我咬着牙说:“对,我要把她接回家。”
丈夫叹息道:“好吧,其实我也很同情她。我告诉你这些真相,但你不必把她视作魔鬼。她的动机——常人是不能理解的。”
两个月后,梅……妈妈(自从听了丈夫那番话,我总要先格登一下才能念出这个称唿)回到家里。她的腿病已经很严重,一步也不能离开轮椅。整洁的衣服包着瘦弱的身体。每晚扶她上床时,我都觉得心中发苦。
她仍很注意风度,每天早早起来梳妆,扎出一个清清爽爽的髻。她话语不多,我们外出上班时,她就缓缓转动轮椅,巡视院里和屋里的一切,在一株花草甚至一个蜂窝前都能呆上半天。她的目光非常明亮,与她的病躯极不相称,不过——说句不吉利的话,我总觉得那里燃烧的是她最后的活力。
我已经忘了什么“良心折磨”的心计,诚心诚意地伺候她,变着法儿做可口的饭菜,为她洗头洗脚,推她出去散步。邻居好奇地问:“老太太是你妈还是婆婆?”知道内情的人尽夸我:“善心人哪,下世有好报的。”丈夫的表现也无可指摘,看不出两人之间有什么芥蒂。
半年后的一个周末,我回家时,看见茶几上放着一个漂亮的蛋糕。我忽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近来生意太忙,把它忘了,亏得薛愈记着。但薛愈说他回来时蛋糕已经有了,是梅妈妈打电话定的。梅妈妈摇着轮椅从卧室出来,含笑看我。我的泪水不由涌出来,12年了,梅妈妈还记得我的生日。我想起12年前的蛋糕,想起那时问她“是不是我亲妈”的稚语,也想起那场泼天灾祸,和我病愈后丑陋的麻脸……一时甜酸苦辣涌上心头。我走过去,偎在妈妈身边:
“妈妈,谢谢你。”
梅妈妈拍拍我的脸说:“下月5日是薛愈的生日,蛋糕还是我来定吧,免得定重喽。”
薛愈很难为情:“梅妈妈,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我也该记住的。”
梅妈妈说了她的生日:“你记不住我也不会生气的,男人都心粗。”
薛愈辩解:“不,我记不住自己的,可从没忘过平平的生日。”
三人都开心地笑了。我想,这是丈夫第一次不称“梅老师”而称梅妈妈。
生日之夜过得很愉快。晚上睡到床上,我对丈夫说:“我越来越不相信你说的那件事了。如果真是那样——如果真是她故意害了自己的女儿,会这样心境坦然吗?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梅妈妈的眼睛从来都是一清到底的。”
丈夫承认:“你说的不错,但我的直觉——相信也不会错。”
“你发现没有?你在家时,梅妈妈老是坐在角落里,目光灼灼地看着你。她对你比对我还看重呢。”
丈夫略带窘迫地说:“我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老是烧得我后背发烫,烧得我不由自主想躲避,倒像是我干过什么亏心事似的。”
我格格笑了:“也许你确实干了亏心事,你还向警方告发了自己的老师呢——开玩笑开玩笑,我知道你的动机是光明正大的。”
丈夫好久不说话,我忙搂住他:“说过开玩笑嘛,要是还生气,就是小肚鸡肠啦。”丈夫摇摇头,表示他没生气。又沉思一会儿,他说:
“我要把这件事问清楚!否则一辈子心里不安生。这样吧,下月我过今年的年休假,你扯个原因出去躲10天,我要耐心地把她的秘密掏出来。”
“10天——你能照顾好她的生活?”
“没问题,放心吧。”
一个月后,我同梅妈妈告别,我说广州有一桩生意,这10天由薛愈伺候你吧。临走我又帮她洗了澡,她真的只剩一把骨头了,抱着她轻飘飘的身体,我心里又酸又苦。梅妈妈细声细语地嘱咐着路途安全,神情恋恋地送我出门。但我离家后有一个强烈的感觉,似乎梅妈妈知道这次安排的目的,似乎她也渴盼着与薛愈单独面谈的机会。
到广州后我打电话问妈妈的安好,然后压低声音调侃丈夫:“秘密探出来没有?”丈夫没响应我的玩笑,很郑重地说:“正在进行一场非常深入的谈话,等你回来咱们再详谈吧。”
广州的生意很忙,有几天没同家里联系。第七天,丈夫把电话打过来,噼头就说:“梅妈妈情况很不好,是心力衰竭,发病很急。快回来!”
我连夜赶回,下飞机后直接到中心医院。梅妈妈已陷于昏迷,输氧器的小水罐哔哔地冒着气泡,心电示波仪软弱无力地起伏着。她的脸色苍白如纸,死神已经吸干她的精血。丈夫俯在她身边说:“梅妈妈,平平回来了!”我握住她的手,俯在她耳边喊:“妈妈,平儿回来了,是平儿在喊你,听见了吗?”
她的手指极微弱地动一下,眼睛一直没睁开,但她分明听见我的喊声。她的手指又动一动,然后心电仪跳荡一下,很快拉成一条直线。
她走了,知道女儿回来后放心地走了。两天后,她变成了一坯骨灰,变成火化炉烟囱里的一缕轻烟。
丈夫搂着我坐在阳台上,默然眺望着深蓝色的夜空。身旁的轮椅上似乎还坐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纵然她年高体衰,但死亡仍来得太轻易了,短短七天的离别,我们就幽明永隔。伤感之波在房间里摇荡,不仅是伤感,还夹杂着尖锐的不安。我想梅妈妈的突然去世恐怕与丈夫有关,是他这次“非常深入”的谈话诱发了妈妈的心脏病。但这句责问很难出口的,我不想造成丈夫终生的痛悔。丈夫没有这些纡曲的思绪,直截了当地说:
“梅妈妈把所有秘密全告诉我了。”
“是吗?”
“对,她确实有一个‘低烈度纵火计划’,孤儿院是她播撒病毒的第一站。后来她很快被捕,才没把这事做完。”
我震惊地看着他,下意识地摇头:“不——”
“没错,是她故意播撒的,是低毒性病毒,当然她的动机不是害人。早在我读博士时,听她讲过一个故事:美国黄石森林公园为防止火灾,配备了强大的消防力量,刻意防范,多年来基本杜绝了林火。但1988年一场最大的火灾爆发了,尽管动员了全美国的消防力量也无济于事,它烧光了150万英亩的林木,直到雨季才熄灭。后来专家发现,恰恰是平时对林火的着意防范才造成这场世纪火灾,由于林木越来越密,枯枝败叶越积越多,形成了发生火灾的超临界状态,这时一个小小的诱因就能引发大火,而诱因总是会出现的。黄石公园接受教训,此后定期实施低烈度纵火,烧去积蓄的薪材,有效控制了火情……我想在那时,梅老师就确立了在病毒世界低烈度纵火的思想。”
“她——”
“你知道,人类已经消灭天花和嵴髓灰质炎病毒,并打算逐步消灭所有烈性病毒。这是医学史上里程碑式的成功,数以千万计的病人逃脱了病魔的蹂躏。可是梅妈妈说,这个成功的代价过于高昂了。人类在一代代的无病毒(天花、嵴髓灰质炎)状态下,逐渐丧失了特异免疫力。但谁能保证直径1.5万公里的地球(含大气层)能永远保持在无病毒状态?诱因到处都有:实验室泄露、南极融冰后释放的古病毒、外太空病毒源、地球上进化出类似的新病毒(如类似天花的白痘)……每一种小小的诱因都能使这种超临界态哗然崩溃,造成世纪大灾疫,很可能是几亿人的死亡。”
这个阴森的前景让我不寒而栗。丈夫感觉到了,把我搂紧一些,接着说:“所以,梅妈妈从俄国搞到了天花病毒(是一个观点相同的俄国同行给她的),进行降低毒性的培养,使它变成像感冒病毒那样的‘温和’病毒。她的用意是让它们在人类中长久存在,但不会为害过烈。2023年,她把第一批温和病毒撒播到社会上,首先是圣心孤儿院。可惜,过于有效的现代医疗体系摧毁了她的努力。”
我心中发冷,摸摸自己的脸:“结果使我变成麻子。”
丈夫很快说:“她说对此很抱歉,很难过。但没有法子。为了能唤醒人体的免疫力,温和病毒必须保持足够的毒性。对绝大多数人是无害的,但极少数特别敏感的人可能变成麻子,甚至也不排除少量死亡——感冒也会造成死亡呀。人类的进化本来就是死亡和生存之间的平衡,医学只能把平衡点尽量拉向生的一方。这是人类不可豁免的痛苦。平,妈妈是爱你的,用她的远见和睿智爱你。虽然她给你留下了天花瘢痕,但同时也种下宝贵的免疫力,某一天它会救你的。”
我咀嚼着这句话:不可豁免的痛苦。12岁时妈妈就对我讲过这句话。不过直到现在,我才理会到其中所含的宿命的悲伧。我的内心挣扎着,不想信服这个观点。我怀疑地问:
“为什么不仍旧使用疫苗?那是绝对有效绝对安全的,已经经过250年的证明啦。”
丈夫冷冷一笑:“恰恰是这种绝对的安全有效,造成了人类社会目前绝对的超临界。这真是绝顶的讽刺。梅妈妈说,她花了20年才认识到人类防疫体制的弊端。不要奢望什么绝对安全,那是违反自然之道的。”
那晚丈夫对我谈了很多。看来,在这次“深入的长谈”中,梅妈妈的观点把他彻底征服了。他说,梅妈妈是一个伟大的智者,其眼光超越时代几百年。她是拯救众生的耶稣,可惜人类社会误解了她,而我(薛愈)扮演的是出卖主耶稣的犹大(尽管是动机良好的犹大)。她曾勇敢地点燃第一堆圣火,但被社会偏见迅速扑灭了。丈夫说,很庆幸在梅妈妈去世前能有这次长谈,不至于让这些宝贵的思想洇没。
我认真听着,尽自己的智力去理解这些深奥的观点。我无法驳倒,但我一直心怀惕怛。原因很简单,就是为了生死平衡点“那边”的“不可豁免的”牺牲者。那些天丈夫很亢奋,坐立不安,目光灼热,喃喃自语。我冷静地旁观着,没有干扰他。第四天晚上我对他说:
“今晚放松放松,不要再思考那件事。愈,我想该要孩子了吧,我今天已去掉避孕环,又处于易于受孕期。”
丈夫热烈地说:“对,该要个孩子了。”那晚,我从丈夫那儿接过生命的种子,丈夫沉沉睡去。我来到阳台,躺到摇椅上,睇视着月升月落,云飞云停。东方现出鱼肚白时,我回屋把丈夫喊醒,平静地问:什么时候他要重新开始梅妈妈的“低烈度纵火计划”。丈夫吃惊地望着我,我苦笑道:
“愈,不必瞒我啦。你妻子虽然学识不足,并不是傻子。听了你的话后,我有几点判断。一,既然‘低烈度纵火计划’是梅妈妈的毕生目标,她决不会把天花病毒轻易销毁,一定还有备份妥妥地藏在什么地方。二,她这次安然而逝,很可能已找到了衣钵传人。三,你几天来的情绪太反常。”
丈夫顽固地保持沉默,看来这事太重大了,他既不愿对我撒谎也不敢承认。我叹息着:“愈,我不拦你,我知道你和梅妈妈一样,都有压倒一切的使命感。只希望你把行动日期往后推迟五年。那时我们的宝宝四岁了,你可以把天花病毒先播到他身上试试。”丈夫的身体猛然抖颤一下,连目光也抖颤不已。我盯着他,无情地说下去:“对,先拿咱的孩子作头道祭品。我已经信服你们的理论:人类社会已处于危险的超临界状态,温和病毒能逐步化解它。当然实施低烈度纵火时会有极少量不幸者,他们将代替人类去承受那‘不可豁免的痛苦’。咱们的孩子是幸运者还是不幸者呢?只有听凭上帝安排。不管怎样,在自己孩子身上作过之后,你就可以良心清白地到世界上去纵火了。”我温柔地问,“愈,我说的对不对?我知道自己是一个傻女人。”
我安静地偎在他怀里,耐心等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