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都是从那个下午开始的。在青岛海滨,当那个两岁的小男孩扑到邱风怀里时。
邱风已同萧水寒结婚六年了,按照婚前的约定,他们将终生不要孩子,所以两个已婚的单身贵族过得十分潇洒,休假期间,他们满世界去快乐。不过,时间长了,邱风体内的黄体酮开始作怪,女人与生俱来的母性开始哭泣。她常常把朋友的孩子“借”回家,把母爱痛快淋漓地倾泻那么一次,临送走时还恋恋不舍。这时她会哀怨地看看丈夫,她希望丈夫的决定能松动一下。不过丈夫总是视而不见,微笑着把孩子送走,关上房门。
偶尔她会在心里怨恨丈夫,怨恨他用什么“前生”的誓言来毁坏今生的乐趣。不过一般说来,她能克制自己作母亲的愿望,以信守对丈夫的承诺。
那年夏天,他们乘飞机到青岛避暑。下午,海浪轻轻拍打着岸边多孔的礁石,白色的游船从地平线上探出头,随海风送来时有时无的音乐。邱风穿着一件红色比基尼泳衣,快乐地趴在沙窝里,两只腿踢腾着,浅黑色的裸背上沾满了白色的沙子。丈夫则抱膝坐在沙滩上,眯着眼睛眺望海天连接处,微带伤感,久久沉思不语。这是他在野外游玩时常有的表情,似乎与大自然有某种默契。这时,一个两岁的孩子摇摇晃晃地闯入他们的圈子,男孩子虎头虎脑,胳膊像藕节一样白嫩,一脸甜笑,毫不认生。邱风很喜欢他,抱起来逗他玩,两人嘎天嘎地地在沙窝里翻滚厮闹,男孩的父母则远远地笑看这一幕。忽然,那件事就发生了。男孩无意中把她的乳罩拉脱,露出洁白坚挺的乳房,小家伙立时两眼发亮,扑过去两手紧紧攥住,脆生生地说:“奶奶,吃奶奶。”
一种极度的快感之波从她的乳头神经向体内迸射,她抬头看着丈夫,任泪水刷刷地流下来。萧水寒却不动声色地抱起孩子,送回他的父母,回来后细心地把妻子的乳罩系好。他搂着妻子的肩膀,慢慢把话题扯开。
此后的半个月丈夫闭口不谈此事,邱风也慢慢抚平了心头的创伤。五个月前的一个晚上,邱风浴罢上床,笑嘻嘻地躺在丈夫的身边。丈夫忽然平静地说:“我改变主意了,我们要个孩子。”
邱风惊得赤身坐起来,两眼直直地望着丈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0等她对此确认无疑时,大滴的泪珠从眼角溢出来,她钻进丈夫的怀里,哽声道:“水寒,你不必为我毁誓,我那是一时的软弱,现在已经想开了。再说,我们还可以抱养一个。”
丈夫爽朗地笑了:“不,是我自己改变了主意,我何必用前生的什么誓言来囚禁自己呢。”
他告诉妻子,为了开始新的生活,也为了忘掉那个梦魂不散的前生,他已决定放弃天元生物工程公司,同妻子去澳大利亚某个岛屿定居。他问妻子是否同意。邱风这才知道,丈夫为此下了如何的决断,作了多大的牺牲。
就在那天晚上,她从丈夫那儿庄重地接下生命的种子。
事毕,萧水寒轻轻披衣下床,走到凉台上。夜风无拘无束地在凉台上玩闹,鼓胀着他的睡衣。向山下望去,错综交叉的公路灯光像无声抖动的光绳,远处的霓虹灯光缩成了模糊的光团。夏夜的天空深邃幽蓝,弦月如钩,星光灿烂。他想,这些星星有的距地球数十亿光年之遥,当星光从自己的星球开始这趟远足时,地球的生命可能刚刚诞生。所以,星光实际是亿万岁老人的叹息。比起浩渺的宇宙,人生又是何等的短暂。
他破例点着一枝香烟,烟头在夜风中明灭不定,映着他阴郁的面孔。那件事他一直瞒着心爱的妻子,可是,他还能瞒多久呢?
邱风是一个娇小漂亮的姑娘,皮肤白皙细腻,翘鼻头,短发,一副洋娃娃的面孔。七年前,19岁的邱风进天元公司当打字员,不久她就发疯地爱上了45岁的老板萧水寒。这倒是不必害羞的,这位董事长兼总经理简直是一个理想的白马王子。他未婚,容貌虽不十分漂亮,却极富男人气概,脸庞棱角分明,浓眉大眼,身材颀长,宽厚的肩膀似乎能够承载整个世界的重量。他谦逊和蔼,又幽默风趣,闲暇时常说些机智的笑话,令人喷饭。至于他的才识就更不用说了,他白手创建的天元生物工程公司简直是传奇性的,它的产品使人眼花缭乱。比如按生物基因生产的生物工程材料,它们能根据改编过的指令自动成材,长成十米长的象牙圆柱,还有模仿恒温动物的生物空调等等,而且很多产品的主设计师正是这位董事长本人。
邱风知道自己的爱情是无望的。他有不少追求者,其中不乏国色天香的美人,也有不少才女,邱风常在电视台和电脑网络上看到她们的名字。
不过娇小的邱风照样勇敢地把爱情之箭射出去,虽然这里面含着只问奋斗不问结果的悲壮。萧博士对她很大度,很亲切,从来不让小姑娘在他面前自惭形秽,但也从未使她对成功抱什么奢望。他似乎是奥林匹斯山上走下的神祗,不会和任何一位凡间女子缔结此生之盟。幸好她获得了一次难逢的机遇。
一个夏天的傍晚,阵雨刚过,邱风下班回家时发现汽车打不着火——她对机械上的事向来是糊里糊涂的——便站在公司门口等出租车。这时,一辆长车身的黑色H300氢动力汽车无声无息地滑到她身旁停下,萧水寒降下车窗,微笑着说:“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他走出汽车,为邱风打开右手的车门,又问清了她的地址,便驾着汽车驶上高速公路。邱风很庆幸自己的好运,她痴痴地悄悄观察着萧的侧影,看着他坚毅的面部线条,却窘迫得失去了说话的勇气。倒是萧水寒随便地同她闲聊着,使她渐渐消除了紧张。
雨后的空气十分清新,风中夹着细蒙蒙的雨丝。汽车驶上长江大桥时,邱风忽然尖叫道:“停车,快停车!”
萧水寒迅速踩下刹车,高速行驶的汽车猛地停住。邱风顾不上脑袋撞在挡风玻璃上的疼痛,拉开车门跳下车,兴奋地尖叫着:“彩虹!”
一道半圆形的彩虹悬在天际,那是阿波罗的神弓,赤橙黄绿青蓝紫依次排列,彩虹的边沿与同样晶莹的蔚蓝天空洇在一起,下端隐没在苍山之后。邱风兴高采烈地拍着手,靠在栏杆上,痴迷地看着它。萧水寒也走下汽车,静静地微笑着。
来往车辆中的乘客也都注意到了彩虹,他们大都放慢了车速,在车内指点着,然后疾驶而过。
背后的太阳渐渐沉落,彩虹慢慢消失了。等汽车重新开动后,邱风才觉得不安,她不该让老板为她耽误这么久,而且,自己的举止太幼稚,太不成熟,他会笑话自己的。
“对不起,耽误你这么久。”她不安地说,“可是我真的太喜欢彩虹了。我从生下来到今天只见过两次,太美啦!”她眉开眼笑地说。
萧水寒侧脸看看忘形的邱风,笑着说:“我也很喜欢,尤其是小时候。有一次,放学时看见彩虹,我想弄明白彩虹的下半个圆究竟有多大,就猛劲儿往山上爬,爬到山顶也没看到下半个彩虹,倒把书包弄丢了,回家还挨了一顿揍——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喟然叹道。
邱风看看他,格格地笑道:“哟,听你口气像是活了一二百岁似的,其实你并不比我大多少,真的,你最多像35岁的人。”她使劲地强调道。
萧水寒摇摇头,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那时我和你一样喜欢大自然,我喜欢绯红的晚霞,淡紫色的远山,鹅黄色的小草,火红的石榴花,还有洁白的雪,金色的麦浪,深蓝的大海……后来,我第一次读到苏东坡的名句:惟江上之秋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此造物者之无尽藏也……那时我一下子领会了文章的意境,不禁手舞足蹈,就像你刚才一样忘形。”看到邱风脸庞红红地笑了,他也轻轻地笑起来,接着又说,“不过我最终还是牺牲了激情,走上科学研究之路。记得二十世纪的一位科幻作家阿瑟·克拉克提出过一条定律:任何充分发展的技术无疑是魔术。其实我更喜欢它的逆定律:上帝的任何神奇魔法,说穿了,不过是一种充分发展的技术,人们终将掌握它。我不该对你说这些乏味的话,”他开玩地说,“少女的绚烂激情是最宝贵的,我不该泼冷水。”
邱风生气地说:“我不是少女,我已经是女人了!”
萧水寒哈哈笑着,在邱风家门口停下车。他打开车门,扶邱风出来,然后把邱风的小手长久地握在手里:“今天我很高兴,谢谢你拉我回到那种透明的心境,再度领略到大自然的神美。真的谢谢你。”他诚恳地说,然后轻声问道,“明天晚上,你能否与我共进晚餐?”
邱风不想假装矜持,痛快答道:“我非常乐意!”
萧水寒爽朗地笑了,动作轻捷地钻进汽车。
第二天是周末,晚上,萧水寒带她来到龙凤大厦的顶楼花园。夜色深沉,透过透明的凉棚能看到满天的繁星,凉棚四周垂挂的人工雨帘密密细细,乐声轻柔似有似无。除了他们两人之外没有其他顾客。邱风不知道这是萧水寒特意安排的,她只是好奇地打量着四周豪华的装饰。
侍者端来饮料后便远远避开,垂手而立。萧水寒隔着茶几握住邱风的柔嫩的小手,含笑凝视着她,直看得她脸庞发烧。然后,他轻声说出一个令邱风吃惊的决定:“今晚我想向你求婚,你能答应吗?”
邱风惊喜交集,这是她朝思暮想的事。但胜利来得太轻易,以致她不敢相信。惊魂稍定后,她忘形地喊道:“你怎么选中我呢?在你身边的天鹅群中,我只是一只土黄色的小麻雀呀。”
萧水寒笑了:“我喜欢小麻雀。”
“可是我没有多少知识,我只是一个打字员,你和我会没有共同语言的。”
萧水寒又笑了,但他的眼神中有几丝忧伤:“我在科学迷宫里的探索太辛苦了,我希望有一个不懂科学的女人使我轻松。”
见邱风露出犹豫不决的神情,萧水寒笑道:“如果邱小姐不愿屈就,就不要寻找理由了,我收回我的求婚。”
邱风却立刻急切地说:“那可不行!我好不容易才抓获的战利品,哪能让给别人!”
萧水寒快意地笑了,他收起笑容,郑重地说:“那么,如果邱小姐不介意我的年迈——我的年龄完全可以作你的长辈了——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
“我当然答应!我才不嫌你年迈呢。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的父亲去世很早,所以我的恋父情结一直没有寄主,如果找个丈夫又捎带个老爸爸,那才叫便宜呢。”她眉开眼笑地说。
萧水寒又是一阵朗声大笑,笑声散入夜空。邱风认真地说:“不过你根本不像45岁的人,你的身体只像30岁的青年,真的。”
“谢谢你的夸奖。”萧水寒微笑着,渐渐转入沉思,他的目光稍显迷茫和忧伤(在婚后的共同生活中,邱风发现,丈夫常常周期性地出现这种忧伤,他似乎有一个驱之不去的梦魇)。稍顷,萧水寒又说:“不过,在你决定进入我的生活之前,我必须认真地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一件事:我的妻子不得不作出一种牺牲。”
“我答应!”
萧水寒伤感地笑了:“我还没把话说完呢。告诉你,我是一个不祥的人,也许我是一个妄想狂患者。有时,我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我的前生,甚至前生的前生,对前生的回忆是我驱之不去的梦魇。梦境很逼真,而且……某些梦境太符合真实了,以至于我,一个生物科学家真的相信它。”
邱风听得瞪圆了眼睛,她觉得身上有了寒意。
“所以,我知道自己的行为透着古怪,平时,我把它严严地伪装了,你们看到的只是一个带光环的虚象。不过,当我合上家庭的帷幕,取下假面后,这些占怪可能就要显露。若想成为我的妻子,应对此有所准备,应学会对它视而不见,不要刨根问底。”
邱风心疼地看着他沉重的目光,她这才知道,原来女人心目中的至神至圣也会有沉重的忧思。她决心像小母亲一样爱抚他,温暖他的心。
“还有,与我结婚的人,终生不得生育……”
邱风急急地打断了他:“为什么?”
他苦笑道:“这正是我的前生遗留给此生的,是一个重誓:我的亲生子女将使我遭受天谴,我将自此结束自己的生命。至于为什么,我不知道,但这决不是虚幻的,不是可以一笑置之的,而且决定要恪守它。因此,”他沉重地说,“你能否为我牺牲作母亲的权利?”
邱风内心翻江倒海,沉思很久,才含泪说道:“为了你,我愿意作出这种牺牲!”
婚后生活十分美满。只不过邱风觉察到丈夫偶尔会一动不动地背手而立,凝视客厅中一张古槐图,流露伤感神情。而且,他曾透露过一句,说这株古槐便是他前生的一个象征。
邱风遵守婚前的约定,对此装作视而不见。
当邱风腹中的婴儿已有五个月时,萧水寒便向董事会宣布了他立即退隐林下,把自己的一半股权转给妻子(但妻子终生不在董事会中任职),一半股权按照贡献大小,分给那些与他共同创业的生物学家的决定。董事会虽十分震惊,但见他的态度十分坚决,不得不勉强接受,并推选了新的董事长何一兵。
何一兵是十五年前加入天元的青年生物学家,也是萧水寒的好友。但是,何一兵对他的引退十分不解,找到他气恼地说:“我真不理解你的古怪决定,你一定是发疯了!”
萧水寒平静地微笑道:“万物都须遵循新陈代谢的规律,人脑在30岁达到生理巅峰,以后每天要死掉十万个脑细胞。人体细胞在分裂约50代后,就会按照造物主的密令自动停止分裂,走向衰亡。你是否需要我帮你复习这些知识?”
何一兵骂道:“见你的鬼!你还不足50岁,正是智力的成熟巅峰。再看看你的身体,陌生人绝不会认为你超过35岁。老实说,我们几个自认不算弱者,但像你这样的全才,既有渊博的知识,又有灵动的才情,世上不是容易找到的。”
萧水寒目中掠过一丝伤感;缓缓地说:“我老啦,已经没有灵动的才情啦。”
“真不知道你是什么鬼迷了心!”何一兵咕哝道,蓦地想到萧水寒执意退隐或有什么难言的隐情,便又产生了一种不祥的感觉。他无可奈何,只得苦笑道:“看来你是不会回心转意的了。祝你旅途顺风。万一有什么危难险阻,你应该记住,我的友情总是值得信赖的。”
萧水寒同何一兵拥抱告别,嘱咐他把自己赠给公司同仁的雕像抓紧安装好,走前他要去看看。
几天后的拂晓,何一兵等七八个密友在斯芬克司雕像前为他送行,萧氏夫妇准备在国内游览几个地方后再出国。
人头狮身的斯芬克司雕像坐落在公司大楼下,通体四米有余,晶莹洁白,光滑柔润。它就是天元公司生产的,是象牙生长基因按人工编写的造型密码“天然”生成的,全身天衣无缝。狮身造型未取明清以来那种凝重的风格,而是师法汉朝的辟邪、天禄石刻,腰身如非洲猎豹一样细长,体态矫健飘逸。女人头像部分写意简练,一头长发向后飘拂,散落在狮身上,她口角微挑,笑容带着蒙娜丽莎的神秘。从看她的第一眼,邱风就被迷住了,她绕着狮身,从头到尾轻轻抚摸着,啧啧惊叹。
“太美啦!”她由衷地说。
萧水寒很高兴,笑问邱风:“你还记得斯芬克司之谜的由来吗?”
“当然。这是一个希腊神话。狮身人面怪物斯芬克司向每一个行人提出同一个谜语,凡是猜不到的就被他吃掉。后来一个勇敢聪明的青年俄狄浦斯猜到了,怪物羞愧自杀。这个谜语是:早上走路四条腿,中午走路两条腿,晚上走路三条腿。谜底是人。”
萧水寒叹道:“我很佩服古希腊人的思辨,科学家们常从希腊神话中得到哲学的启迪。这个斯芬克司之谜正是永久的宇宙之谜,是人生的朝去暮来,生死交替。”他又对何一兵说:“请费心照料好这座雕像,也许我的人生之谜就在此中。”
何一兵疑惑地看着他,沉重地点头。秋风萧瑟,梧桐叶在地上打旋,空中一声雁唳,十几只大雁正奋力鼓翅,按照迁徒兴奋期中造物主的指引向南飞去。萧水寒同朋友们一一拥别,然后他小心地搀扶着怀孕的妻子,坐进H300汽车。斯芬克司昂首远眺,目送汽车在地平线处消失。
邓飞从早上就坐在这棵柳树下钓鱼,直到中午还毫无收获。他瞑目靠着树干,柳丝的轻拂加深了他的睡意。他似乎又回到了常依偎在父亲怀里的童年时光。
手机的铃声把他唤回现实,不过一时他还走不出梦境的怅然。去年他从公安局局长的位置上退休时,才突然感觉到自己衰老了。妻子为他买了昂贵的碳纤维杆配凝胶纺丝的日本鱼竿,让他在垂钓中排遣烦闷。不过,他至今也没有学会把目光盯在鱼浮子上,他只是想有一片清静去梳理自己的一生。
是现任局长龙波清的电话。他问老局长退休后过得可安逸,垂钓技术如何,还嘻笑着建议他到市场上买几斤鱼充作战果。邓飞不耐烦地说:“光扯淡,有正经事快说,别惊了我的鱼。”
龙局长笑道:“为了充实老局长的退休生活,使你继续发挥余热,我为你揽了一件任务,我想你一定感兴趣,就是那位天才的生物学家呀。晚上我到你家里谈吧。”
挂了电话,邓飞发现水面上的浮子在轻轻抽动,他忙小心地拉紧钓丝,觉得手上分量不轻。水中鱼儿开始挣扎逃走,他赶紧放线,大概经过半个小时的溜鱼,他总算把一条三四斤重的鲤鱼拉了上岸。看着鱼在草地上弹动,他笑着说,这看来是一个好兆头。
27年前,邓飞还是刑侦处的一名科长。有一天他接待了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他叫刘诗云,复旦大学教授,生物学权威,七十多岁,已是银发体衰。他是专程来武汉的。
“我犹豫了很久才来这儿,因为我不愿由于自己的判断错误影响一个极富天分的年轻人。我的根据太不充分。”刘老沉重地说,递过来一本生物学报,让他看首篇文章。标题是《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原理与DNA信息的传递》,作者萧水寒。邓飞看过文章的第一印象是,世上竟有人能写出、能看懂如此佶屈聱牙的文章,实在令人赞叹。直到现在,尽管他也曾努力博取生物学知识,算得上半个专家了,但那篇文章对他仍相当艰深。当时刘老告诉了文章的大意,说是论述DNA微观构造的精确稳固的信息传递,向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原理提出了挑战。
“这是一篇深刻的论文,如果它确实出自二十岁青年之手,那他无疑是个天才,是生物学界的未来。但我有一点驱之不去的怀疑。”刘老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曾有一个学生孙思远,生前是蓬莱生命研究所所长。实际上,我们的师生关系是挂名的,他的学术成就早就超过了我,生物学界认为他是李元龙——生物学界的泰斗——的隔世传人。不幸的是,五年前他去阿根廷探亲时,竟然离奇地失踪了。那年他刚刚50岁。一个杰出科学家的失踪曾惊动了国内、国际警方,但调查迄今毫无结果。”
邓飞也多少回忆起这桩案子,但他不知道它与手头这篇文章有什么关系。
刘老说:“孙思远生前曾和我有过一次闲聊,可以说,这篇文章的轮廓,他在那次闲聊中已经勾画出来了,两者完全吻合。当然,单是这种吻合说明不了什么问题,科学史上有不少事例,不同科学家同时取得某一突破,像焦耳和楞次,达尔文和华莱士等等,但有一件事使我很不放心。”他看着邓飞,加重语气说道,“我与孙思远共事多年,对他的行文风格已经十分熟悉,他的思维与行文和李元龙近似,其内在品格是别人无法模仿的。奇怪的是,青年萧水寒的文风却与他十分相似。”
那天晚上,邓飞向刘老要了几篇孙思远的文章,强迫自己看下去。第二天会面时,他小心地告诉刘老,他看不出刘老所描绘的绝对的一致性。刘老苦笑着说:“我绝不是贬低你,你在自己的专业中一定是出类拔萃的专家,但判断生物学论文风格时,请你相信一个老教授的结论,这一点不必怀疑。”
邓飞问道:“那么,按你的推断,萧文是剽窃孙的成果?——而且恐怕不仅仅是剽窃,很可能他与孙的离奇失踪有某些关联?”
刘老点点头,阴郁地说:“我多少作了一些调查,萧水寒是3年前从国外回来的,独立创办一个天元生物工程公司。在此之前,他在生物学界默默无闻,也没有任何学历。你看,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生物学家,这不合常情。”
但除此之外,刘教授不能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临走时,老人再次谆谆告诫:“我知道自己的怀疑太无根据,我是思想斗争很久才下决心来这儿的,我希望此事能水落石出,使我的灵魂能安心地去见孙思远先生。他的过早去世是生物学界多么沉重的损失啊。如果他是被害,我们绝不能让凶手逍遥法外。不过你们一定要慎重,不能因为我的判断错误影响一个青年天才的一生。”
邓飞被他的沉重所感染,却笑道:“这点你尽可放心,文化大革命已经过去140多年啦。”
刘老对故友的责任感使邓飞很感动。但一开始,邓飞并没有准备采取什么行动,单凭一篇文章的相似风格就怀疑一个科学家,未免太草率了。可老人回上海后不久,就去世了。他深怀对故人的情意,抱重病远行,这使邓飞觉得对老人欠了一笔良心债。于是,他不顾别人反对,在此后的27年中,对萧水寒作了不动声色的耐心监控。调查结果基本上否定了刘老的怀疑。
在对监控材料作出推断时,邓飞常想起文学界的一桩疑案:有人怀疑萧洛霍夫的名著《静静的顿河》是剽窃他人的。这种怀疑之所有市场,是因为萧洛霍夫自此后确实未写出任何一部有分量的作品。但萧水寒则不同,此后的27年中,他确实没再写过有分量的作品,但他在生物工程技术中有卓越的建树,他的学术功底是无可置疑的,在国际生物学界也不是无名之辈。
实际上,随着时间的推移,邓飞觉得自己几乎成了萧水寒的崇拜者。他常羡慕萧先生活得如此潇洒,他多才多艺,能歌善文,既有显赫的名声,又有滚滚的财源。他品行高洁,待人宽厚,有着极高的声望。邓飞曾经疑惑萧水寒为什么一直不结婚,不过几年前他终于有了一个水晶般纯洁的妻子。
但是,邓飞总觉得萧水寒的来历是一个谜。尽管在电脑资料中,他在国外的履历写得瓜清水白,但由于种种原因,邓飞一直没有找到一个“活”的见证人。而且,他太完美,太成熟——要知道,当他被置于观察镜下时,只是一个20岁的毛头小伙,在这个年龄阶段,因为幼稚冲动犯错误,连上帝也会原谅的一—他超凡入圣,似乎是天生的圣人和楷模。
对萧的调查从未正式立案。这是一个马蜂窝,鉴于他的名声,稍有不慎,就会引起轩然大波。但为了刘老生前的嘱托,邓飞一直在谨慎地暗中观察萧水寒的动静。他退休后由龙波清接下这项秘而不宣的任务。
晚饭时,龙波清对女主人的烹调赞不绝口,尤其那条脆皮鱼使他大快朵颐。酒足饭饱后,他们才到书房谈论正事。
“银行的马路消息。”龙波清喝了一口清茶,轻声说道。邓飞知道这句话的含义。他们曾通过非正式的途径,对萧水寒夫妇的财政情况建立了监控。严格说来,这是滥用职权的犯罪行为,所以他们作得十分谨慎。“萧水寒夫妇最近取出了自己户头的全部存款,又把别墅和豪华游艇低价售出,将这些总计不下一亿二千万元的钱,全部转入一家瑞士银行。听说他们已经辞职,要到世界各地游览一番。经查,他们购买了5万元的国内旅支,两万英镑的国外旅支。”
邓飞细心地品着热茶,把这些介绍一字不漏地记在心里。龙波清又说:“按说,现在不是旅游的日子。他结婚六年,妻子第一次怀孕,如今已五个月了。”
邓飞点点头说:“在对他监控时,我发现邱风对小孩子有极强烈的母爱,这个得之不易的孩子,她本应加倍珍惜才是。再说,萧的事业正处鼎盛期,这时退隐很不正常。”
“是的,不过证据太不充分,根本无法正式立案,最好有人以私人身份追查这件事。”龙清波狡黠地笑道,“我知道一抛出这副诱饵,准有人迫不及待地吞下去,是不?”
邓飞笑笑,默认了。听到这个消息,他身上那根职业性的弓弦已经绷紧,他又想起27年前刘老的沉重告诫。
龙波清说:“如果你决定去,局里会尽量给你提供方便,包括必要的侦察手段和经费。不过我再说一句,你是以私人身份进行调查,如果捅出什么漏子,龙局长概不负责。当然,龙局长不管,龙波清会不管吗?哈哈——”
豪华的H300氢动力汽车一路向西北奔去,邱风知道他们的第一站是西北某山区的槐垣村。这是萧水寒“前生的前生”灵魂留恋之处,家中的古槐图,据说就是此处的真实写照。遵从过去的惯例,邱风把自己的好奇藏在心底,不闻不问。
一路上萧水寒对邱风照顾得无微不至,车子开得十分平稳。邱风有时在后排斜依着休息,不厌其烦地用手指同胎儿对话。偶尔感到胎动,她就欣喜地喊:“水寒,他又动了,用小腿在踢呢。这小东西,真不安分!”
萧水寒扭头斜瞟一眼,微笑道:“是哪个他?he or she?”
“我猜你准是要个男孩,好延续萧家的生命之树。”
“好吧,你就努力给我生个儿子。”
邱风咯咯地笑起来,说:“好吧,我就努力给你生个儿子。”过了一会儿,她发现丈夫沉默不语了,大概又陷入那种周期性的抑郁了吧。邱风在心中叹道:“一定是前生的梦魇又来了。”
她也不再说话,怜悯地看着丈夫。别看她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女人,她可不相信什么前生前世的话,她猜想这里一定有什么潜意识的情结,可能是童年时,心灵受了伤又没有长平,结了一个硬疤——可是据他说,他在20岁以前是在澳洲悉尼的一个华人区长大的,他梦中场景怎么可能在中国的西北呢?
她叹口气,不愿再绞脑汁了,把烦恼留给明天是她的人生诀窍。等到槐垣村再说吧,也许这次经历会医治好他的妄想症。
第二天,他们下了公路,又在急陡的黄土便道上晃悠了一天。萧水寒不时侧脸看看妻子,他多少后悔未乘直升机来这儿,虽然他认为乘飞机显得缺乏应有的虔诚。
这片过于偏远的黄土地没有沐浴到21世纪的春风。当汽车盘旋在坡顶时,眼底尽是绵亘起伏的干燥的黄土岭。自然,土黄的底色中也不乏绿意,但即使是绿色也显得衰弱和枯涩,缺乏南方草木的亮丽。
傍晚,萧水寒叫醒了在后排睡觉的妻子:“已经到了。”
邱风睡眼惺忪地被扶下车,慵懒地依在丈夫怀里。忽然她眼前一亮,见到了夕阳斜照中的一棵巍巍千年古槐。树干底部极粗,约有三抱,深褐干裂的树皮上刻印着岁月沧桑,往上渐细,直插云天。树冠相对较小,但浓绿欲滴,在四周沉闷的土黄色中,愈显得生机盎然。斜阳中一群归鸟聒噪着飞向古槐,树冠太高,又映着阳光,看不清是什么鸟,不过从后掠的长腿看像是水鸟,也许它们是从数百里外的河流飞回来的。
萧水寒背手而立,默默地仰视着,邱风目光痴迷,看看丈夫,再看看槐村,觉得它与家里古槐图太像了!她能感到丈夫情感的升华。从这一刻起,邱风才开始认真对待丈夫所说的前生之梦。
大树下有几个闲人,他们还保持着山里人的纯朴好奇,笑嘻嘻地看着两位客人。一个白须飘飘的老人凑过来搭讪:“年轻人,外地来的?”
邱风笑着回答:“嗯,来看大槐树。”
老头高兴地夸耀:“这树可有名啦,相传是老子西出函谷关时种下的。这只是传说,没什么根据,不过地方政府作名树登记时,请专家鉴定年轮,说它已经满一千岁了。还有更奇的,这实际不是一株树,老树的树心都空了,正好一棵新槐从树心长出来,也有200年了。你看那树冠,实际大部分是新槐的,从老树干的树洞里能看到新树的树干。”
邱风嫣然一笑:“我知道。”
老人很惊奇:“你来过这里?”
“没有。但我丈夫有一幅祖传的国画‘树祖’,画的就是它,我丈夫常与它对话,他说的一些话我都能背出来了——尽管我不大懂。”这些话她实际是对丈夫说的,这些疑问已在心中多年,她很希望能听听丈夫的解释。
老人笑哈哈地问道:“这位先生祖上是此地的?”
一直默然凝视的萧水寒这才回过头来,他微笑答道:“不,那幅画是我爷爷的太老师,一个生物学家传给他的。”
老人家高兴地喊道:“一定是李元龙他老人家,对吧?”萧水寒点点头。老人很兴奋,对远客格外亲热,说:“李先生是我们村出的一个大人物,他就是在这株树下长大的。他从小调皮胆大,赤脚到过槐树顶。老辈说大槐树上原来有大仙哩,就是他爬树以后仙人才不敢露面了。他去世前还回过家乡,捐资修建了一所中学,还到大树前告别,把我们一群光屁股娃儿集合起来,每人发了一枝钢笔,一个计算器,还讲了好多有学问的话。”
萧水寒笑问:“你老高寿?照年龄看,你好像见不到他的。”
老人并不以为忤,仍笑哈哈地说下去:“我快交九十了,今年是李先生170年诞辰,他是52岁去世的,我自然没亲眼见到他。也许是老辈人经常讲吧,弄得我也像是身临其境似的。”
邱风惊奇地问道:“你老已经九十了?我还以为你才六十多岁呢。”
老人得意地说:“别小看这个小地方,这儿是有名的长寿之乡,还有一百二十八岁的人瑞呢。《长寿》杂志经常来采访。”他忽然问:“你们想不想参观元龙中学?去的话,我给你们带路。”
萧水寒低声同妻子交谈几句,说:“那就有劳你老人家了,请吧。”
邓飞把奥迪汽车远远停在一面山坡上,用望远镜观察树下的动静。他带有远距离激光窃听器,能根据车门玻璃的轻微振动翻译出车内或附近谈话声。他听见邱风在低声问丈夫李元龙是谁。邱风文化层次不高,她不知道150年前这位著名的生物学家。他又听到老人的喋喋不休介绍,说这儿是李先生小时上学常走的路,李先生上学时如何艰苦,要步行30里,18个窝头凑咸菜就是一星期的伙食;他的成就如何伟大,是中国科学院的院士,大鼻子外国人见了他都毕恭毕敬……看来,这位李元龙在他的偏僻故乡已成了神化的人物。
邓飞打开一罐天府可乐,一罐八宝粥,又掏出一块夹肉面包吃完后,要通了龙波清的电话,他叫对方把李元龙的有关资料找出来,核对一下。龙波清吩咐手下在电脑中查询后,问:“怎么样,有收获吗?”
“没有,这两人似乎是世界上最不该受怀疑的,举止有度,从不逾矩,心地坦荡,我担心要徒劳无功。”
“别灰心,不轻易咬钩的才是大鱼呢。就是能证明他确无嫌疑,也是大功一件。喂,资料查到了,正好这些天有不少文章纪念李元龙先生170年诞辰,你要的资料应有尽有。”他告诉邓飞,李元龙确实是在该村出生的,他是上个世纪末即1978年出生,终生未婚。科学院院士,在癌症的基因疗法上取得突破,震惊中外。他在宇宙生命学、生命物理学、生命场学、生物道德学方面的开拓性理论研究著述,直到百年后还是科学界的圣经。他52岁自杀,原因不明,背景材料上说他的死亡比较离奇,因为一直未寻到尸首。但他写有遗书,失踪前又对手头工作和自己的财产作了清理,所以警方断定不是他杀。不过,萧水寒和他能有什么关系?他在电话中笑道:“他总不能插手118年前的一桩谋杀案吧。那时他还在他曾祖的大腿里转筋呢。”
邓飞迟疑着没有回答,萧水寒与李元龙当然是风马牛不相及,可是,他为什么千里迢迢赶来参拜?还有,李元龙和孙思远,两个杰出的生物科学家,同是盛年离奇失踪,这不能不给他以决不是巧合的感觉。
他在望远镜里看到三个人已经返回,上车,汽车缓缓向前开动,显然是已安排了住处。他又打开窃听器,听到三人在热烈地讨论着今晚的饭菜,萧水寒坚持一定要本地最大众化的饭菜。老人笑着答应了,问:“枣末糊?荞麦河漏?烤包谷?猫耳朵?”萧水寒笑道:“好,这正是我多年梦中求之不得的美味。”
邓飞听得嘴馋,他丧气地把可乐罐扔到窗外。话筒里听到前边的汽车停下了,几个人下车后关上车门,然后进屋。他也把后椅放平,揣着话筒迷迷糊糊入睡了。梦中他看到萧水寒在狼吞虎咽,一边吃一边嚷着好吃好吃,我已经一百多年没吃上它了。
醒来后车窗外已微现晨曦,古槐厚重的黑色逐渐变淡,然后被悄悄镶上一道金边。村庄里传来嘹亮的鸡啼。
萧水寒一行还未露面,邓飞取出早饭,一边吃一边把李元龙的有关信息再过滤一遍。27年前,他为了增加生物学知识以助破案,曾请刘诗云先生为他开列了—些生物学的基本教科书,其中就有已故李元龙先生的几本著作。那些文章他不可能全看懂,但多少领会到一些意思。有时候他觉得科学家的思维与侦察人员有某些相似,他们的见解也是“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比如李元龙在《生物道德学》中说过:生物中双亲与儿辈之间的温情面纱掩盖了“先生”与“后生”的生死之争。从某种意义上说,所有儿辈都是逼迫父辈走向死亡的凶手,而衰老父辈对生之眷恋,乃是对后辈无望的反抗。他提到过俄狄浦斯——那位杀死斯芬克司的英雄——无意中杀父娶母的希腊神话,说它实际是前辈后代之争的曲折反映。他又说,生物世代交替的频度是造物主决定的,因而有寿命长达5000年的刚棕球果松,也有寿命仅个把小时的昆虫。但不同的频度都是其种族延续的最佳选择,所以,让衰朽老翁苟延残喘的人道主义,实际是部分剥夺了后代的生的权利,是对后代的残忍。人类不该追求无意义的长寿,而应追求有效寿命的延长。
读着这些近乎残忍的见解,他常有茅塞顿开之叹——不过,当他的老父在病床上已奄奄一息时,他照旧求医问药,百般呵护。所以他常笑骂自己是一个两面派。
饭后老人家全家为萧氏夫妇送行,依依惜别。看来他们在一夜之间已成了好朋友。
H300汽车开走十分钟后,邓飞才启动了自己的汽车。几天前,他偷偷地在萧的汽车尾部喷涂了一些颜色相同的特殊油漆,油漆中的微弱放射性足以使侦察卫星辨认,可以在他车内的屏幕上随时显示萧的行踪。这种追踪装置是很先进的,即使内行也难以发现。
与他的老式汽车相比,氢动力汽车的性能要优越得多,时速常在200公里以上,让邓飞追碍焦头烂额。好在萧水寒体贴怀孕的妻子,常常有意放慢速度,每顿饭后还有一段休息,邓飞这才能勉强追上。
汽车沿着陇海高速公路一路东行。按邓飞的猜想,萧水寒可能是到北京,到中国科学院去继续对李元龙先生的探索。但过了洛阳,前边的汽车便掉头向南,两个小时后到达豫西南的宝天曼国家森林公园。
邓飞不久尾随追来,前边已经是正规公路的尽头,接着便是杂草丛生的碎石便道。这儿是宝天曼的边缘地带,林木葱郁,溪水清澈,空气中充满了臭氧的新鲜味道。从监视屏幕上看,前边的汽车已停在离此不足10公里的地方。邓飞犹豫着,不知是否该继续追踪,他怕与萧水寒狭路相逢。
他决定还是先在原地等待,十几分钟后,萧的汽车已掉头返回,邓飞迅速倒车,隐藏在树丛后。萧的汽车缓缓开出便道,转入公路后便疾驶而去。
邓飞心中疑惑不安,萧水寒长途奔来这儿,却蜻蜒点水似的随即飞走,这是一次短暂的会面,还是发觉走错了地方?从屏幕上看,萧的汽车正在毫不犹豫地急速离去,看来他已完成了此行的目的。
邓飞决定进去看一看,他小心地寻找着便道上的车痕,十几分钟后,车痕在一所平房前消失。听见汽车声,一个中年男人打开房门,好奇地打量他。邓飞走出汽车,扬起手招呼:“你好。”
待对方回应后,他问:“请问是否有一对夫妇来过这儿?”
中年人穿着便装,头发已谢顶,胡须却分外浓密。他笑道:“对,我这儿很少有客人的,今天是例外。你是和他们一块儿来的?他们已离开半个小时了,按说你们应该在路上碰面的。”
邓飞决定把谎话说下去:“是吗?恐怕我和他们走岔路了。”
“你也是来参观那座雕像吗?”
邓飞顺着他的话说:“对呀,能否带我去看一看?”
“好,请进吧。”大胡子爽快地说。
这座外表俭朴的平房,从内部装潢看相当现代化。中年人为他冲上一杯咖啡,说他姓白,是研究理论物理的,已在这个地力住了十几年。“信息高速公路的普及给了科学工作者更大的居住自由,住在山野与住在纽约同样方便。”
“白先生的研究方向可否见告?我是个门外汉,但对理论物理也有兴趣。”
“很枯燥的一个问题,即引力的量子化,它将导致引力与电磁力的统一。可惜还没有取得突破。”
他简略地介绍了一些研究情况,邓飞站起身说:“对不起,能否让我现在就看看雕像?我还要追赶他们。”
大胡子领他到了后院,院里的草坪剪得整整齐齐,几只已绝迹多年的长尾喜鹊在地上啄食。院东是山崖,中年人走过去,拂开藤蔓,说:“喏,就是它。”
邓飞顿觉眼睛一亮:在山崖的整块巨石上雕出了一只狮身人面像,刀法粗犷,造型飘逸灵动,石像表面已微见剥蚀,看来已有相当年头。邓飞一眼看出,它的造型与天元公司门前的牙雕像非常相似。他问:“是您的作品?”
“啊不,”大胡子笑道,“我可没有这种艺术的细胞。听说是这间房子的第一个住户留下的。”
邓飞的脑子迅速转动着,又问:“能否告诉他的名字?”
中年人迟疑了一下,爽快地说:“啊,等一下,我可以帮助你。”
邓飞随他进入工作室,那儿摆着一部相当先进的电脑,他熟练地敲击着,几分钟后屏幕上显出几行文字:刘世雄于2032年投资建成这处住宅,2049年迁离,并将房产捐献给林区政府。该人简历:男,2000年生,自由职业者,未婚。迁离后去向不明,未留照片。
大胡子见邓飞有些怅然,又热情地说:“是否需要其它资料?我帮你查找。”
邓飞沉吟道:“请你查查他的经济来往帐目。”
几分钟后,大胡子说:“档案中记载的费用大多是用来在信息高速公路上查询资料,购买光盘等,数量不少,每月至少数万元。看来他可能是搞科学研究的,而且有相当的经济实力。”
邓飞默默记下了有关资料。他把进屋后的见闻仔细梳理一遍,凭他的直觉,他认为白先生的话是真实的,他并不是萧水寒此行的知情人——可是,萧水寒到底来干什么?
又是一次科学家的神秘失踪,这绝不再是巧合。也许,在27年的监控中,邓飞第一次对萧水寒真正滋生了敌意,他已敢肯定萧水寒的圣人外衣下必定藏着什么东西。
他真诚地向白先生道谢,然后匆匆去追赶萧的汽车。一路上,他一直皱着眉头苦苦思索。
萧氏夫妇在一些历史名城游览观光了一段时间,才又来到中原某地一座工厂门前。这会儿正是上班时间,萧水寒把车停在人潮之外,耐心地等着。待人潮散尽后他把车开到门口意欲登记,门卫懒洋洋地挥挥手放他们进去。萧水寒开着汽车缓缓在厂内游览,见这个厂占地广阔,厂房高大,气势宏伟,但是死亡气息已经很明显了。厂房墙壁上积满了锈红色的灰尘,缺乏玻璃的窗户像一个个黑洞,不少厂房空闲着,路边长满子一人深的杂草。他们来到工厂后部的专用铁路线,站台上空空荡荡,铁轨轨面上已经生了薄锈,高大的200吨龙门吊如一个骨节僵化的巨人。
萧水寒告诉妻子,这已是国内硕果仅存的石油机械厂了。自1848年俄国工程师谢苗诺夫在里海钻探了世界第一口油井,石油工业已经走过了300年的历程。目前国内油藏已基本枯竭,连中东的油藏也所剩无几,电动和氢动力汽车已开始全面取代燃油汽车。
“不久你就会看到一则消息,中国最后—台油田用修井机在这儿组装出厂,此后,这项曾叱咤风云的工业将宣告死亡,就像蒸汽机车制造业的死亡一样。”他微带怆然神色补充,“衰老工业的死亡并没有什么可怕,它只是为更强大的新兴工业让开地盘。当然,观察它的死亡过程,仍然令人悲伤。”
邱风漫不经心地听着,她的心思已被腹内的胎儿所包占,没有空间去容纳这些黍离之情。她只是奇怪,丈夫为什么要跑到这个普通的工厂游览。
汽车在厂内缓缓地转了两圈,向大门驶去。不过在最后一秒钟,他又把车倒了回去,停在工厂行政大楼楼下。
人事部的宇文小姐正在对镜涂抹口红。她看见一对青年男女走进来,热情地问:“请问我能为二位作些什么?”
萧水寒彬彬有礼地说:“我想打听一个工厂的老人,他已经在62年前去世了,可能没有人知道他。只好麻烦你查查档案,他叫库平,曾是贵厂的一名工程师。”见宇文小姐稍显迟疑,忙补充道:“我只是受一个垂暮老人之托,他有深深的怀旧之情,想验证一个旧友的生活轨迹。”
宇文小姐慨然答应:“近百年来的人事档案都在电脑里存着,包括各人的像片和语音资料,几秒钟就能查出来。”
十秒钟后屏幕上显示了库平的资料:库平,男,2032年生于外蒙,2052年进入本厂,一直在技术部门任职,终生未婚。50岁时即2082年冬离开本厂,去向不明。其档案一直保存本厂未转走。
萧水寒礼貌地谢过主人,偕妻子离去。一路上邱风强忍住,才没有打听那位多愁善感的老人是准。
宇文小姐送走客人不久,又有一个身体很健壮的老人来访,来人微笑着出示了警察证件,问:“请问是否有一男一女来过?”
女秘书吃惊地打量着他,问:“是呀,莫非他们……”
邓飞爽朗地笑了:“不不,你不要乱猜,我只是恰好和他们对同一个人感兴趣。”
“库平?一个62年前失踪或死亡的人?”
“可以把他的资料让我看看吗?”
他看过电脑中储存的资料,宇文小姐问道:“还有一些简短的语音资料,你想不想听?”
“当然,十要感谢。”
语音资料只有寥寥几句:“我叫库平,汉族,生于2032年……”语音有些失真,但邓飞总觉得他的语音有某种熟悉感,他略作思索,问:“与库平共事过的工厂老人是否还有健在的?”
宇文小姐想了想,说:“有个叫袁世明的工程师,今年85岁,他肯定见过库平。很巧,他正好在技术部工作过。”
邓飞打听了袁工的地址,向秘书小姐致谢后就走了。
袁工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不过思维和记忆力还相当不错。他坐在轮椅上,慢慢地回忆着说,他与库平共事不久,那时自己还是一个实习技术员。库平是一名普通工程师,没有多少能使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事迹。关于他的失踪,袁老说那时正值石油工业第一次大衰退,很多人都被辞退,因此他很可能是另谋高就了,但此后一直没有音讯。
邓飞清他回忆一下,库平失踪前身体状况怎样。
“你怀疑他是急病致死?不会,他的身体一向很好,50岁的人只像三四十岁,常有人向他请教养生秘诀呢。”
“还有什么异常迹象吗?”邓飞诚恳地说,“我觉得他身上好像笼罩着一层迷雾。”
袁老沉思地说:“库平身上确实有一些神秘的东西。作为一个工程师,他的能力不错,但也不是太出色。不过,在其它领域,像哲学、生物学,常常见他有智慧的天光闪现。就在他失踪之前,他曾郑重其事地参加过一次中学生数学奥林匹克竞赛,很多人觉得他是在发神经。竞赛题目很难,而且多是非常规思维的解法。但他的成绩不错,可以跻身前三名。他很高兴,对我说,这证明他的‘本底智力’仍保持巅峰状态。我觉得,他是在以此为自己的平庸一生辩解……我的回忆对你有帮助吗?”
邓飞苦笑着摇头:“我恐怕是越来越糊涂了。”又是一个失踪的案例,虽然这一次不是一个科学家。萧水寒为什么对失踪者情有独钟?是良心上的内疚?当然,他绝不可能参与这么多年前的一系列谋杀。或者,他是为罪孽深重的祖辈来忏悔?邓飞觉得他的脑袋都要胀破了。“不管怎样,我衷心地感谢你。”
当晚萧水寒在豫皖交界的一个偏僻小镇停车。邓飞也在邻近的旅馆里登记了住房。
这是一间单人客房,冷冷的月色把爬墙虎的藤叶投射到屋内。邓飞洗完热水澡,用毛巾被裹住身子,斜依在床背上,瞑目假寐,他想把这几天的见闻梳理一遍。笔记本和钢笔就放在手边,这是他的习惯。常常在似睡非睡之际思维最活跃,一旦迸出一个火花,他就顺手记在纸上,免得清醒后遗忘。
这两天,他窃听到不少萧氏夫妇的谈话。他当然不相信什么“前生前世”的鬼话,那只能用来骗骗邱风那样天真的傻女孩。有一点可以肯定,从萧水寒天南地北、乡村工厂的行程来看,他此行绝不是无目的的闲逛。
那么,李元龙、刘世雄、库平,今后还要探访的某某人,以及已知的孙思远和萧水寒,必定有某种隐秘的关系。
这是毫无疑问的。首先刘世雄家与天元大楼下如此相像的雕像,就绝不会是一个巧合。还有一点是否也算得上异常?这几个失踪者都是终生未婚,连萧水寒也曾独身四十多年。一次是偶然,两次算巧合,但四五个人的经历竟然如此相像,那就值得怀疑了。
但究竟有什么关系?要知道,他们各自的生活轨迹几乎没有重叠。在空间上没有重叠,在时间上很少有重叠,而且散布在长达170年的时间轴线上。
重叠!他突然灵光一闪,在本子上写了这两个字。
他睁大眼睛,抓住这个突破点,继续思索。如果除去上面几个人的一段“影子”生活,即有记载而无实据的生活,恐怕几个人的生存时间根本不会重叠。他在心里默默计算后肯定,这个结论是对的。
也许,正是他们互不关联的“时间”才恰恰是他们的联系。他的睡意一下子全跑了,他坐起身,在本子上画了几道横线,标出了他们各自生活的时间段:李元龙(1978—2030)、刘世雄(2032—2050)、库平(2052—2082)、孙思远(2084—2116)、萧水寒(2118—2148)。
他把钢笔重重地摔在笔记本上,他已经全明白了。
他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虽然这答案似乎比“前生前世”的神话更荒谬。
这条时间之链已经没有缺口了,因此,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指出萧水寒的下站:蓬莱生命研究所,孙思远。
他看看手表,三点半,略为犹豫后,还是拨通了龙波清家里的电话。电话中龙波清的声音很清醒,没有丝毫睡意。这是公安局长的基本功。
“老邓?有什么突然变化吗?”
“老龙,我想那件事已经真相大白了。”他疲乏地说。
龙波清很高兴,笑哈哈地说:“姜还是老的辣么。”他没有问详细情况,只问:“你的下一步如何打算?”
“我不想当他俩的尾巴了,我要赶到蓬莱去守株待兔。如果能等着他,我的成功就有了九成把握,否则我就要丢人了,因为我的结论太荒谬,太不可思议。”邓飞苦笑着说。
又过了一段时间,萧水寒的汽车才姗姗抵达。蓬莱今年的初冬很冷,刚下过一场薄雪,树顶戴着雪冠。萧水寒把汽车停在“蓬莱生命研究所”的大门口,小心地扶邱风下车。七个月身孕的邱风已经是步履蹒跚了。
研究所是一片散落的楼房群,低矮的花篱代替了围墙。原所长孙思远不愿让高墙来束缚人的交流和思维的驰骋。萧水寒问传达室的姑娘,是否允许他们在全所步行游览一遍,他想探访一个前辈学者的生活踪迹。那位大眼睛姑娘笑了,热情地说:“你是指我们的前任所长孙思远教授吧,我们都很怀念他。请进来吧。”
他们进门后走了不远,迎面过来一位挟着皮包的老人,步履稳健,鬓发苍苍。姑娘在后边大声呼喊:“先生,夫人,请等一下!还有你,老部长,也等一下!”她追上来为萧水寒介绍,“这一位是研究所保安部的老部长邓先生,让他领你参观吧,他同孙教授很熟的。”
萧水寒正想辞谢,乔装保安部长的邓飞已经热情地伸出手,说:“乐意为二位效劳。孙教授是我最尊敬的前辈,更是我的忘年好友。”
萧水寒淡笑地看着他,双眼透出狡黠的光亮,似乎随口问道:“你和孙教授很熟吗?”
“那当然,他生前我们可以说是无话不谈,虽然他比我大上十几岁。你知道我是搞保安的,是科学的门外汉,但在孙先生的熏陶下,已经算得上半个生物学家了,我对孙先生在理论上的建树可以如数家珍。”
萧水寒依旧一脸微笑,又问:“能给我们介绍一下吗?”
“当然当然。来,请这边走,太太小心一点。你看,那个窗口是孙先生生前的办公室,夜里常常最后一个熄灯。这条湖边小路是孙先生早上散步时常走的,谁知道有多少灵感在这儿迸发!……我告诉你,孙先生曾师从复旦大学的刘诗云教授,不过专家们评论,他更像是一位伟大生物学家的隔世传人。我是指生物学界的爱因斯坦——李元龙先生。来,这边走。”
他侧过身子,朝萧水寒扫过锐利的一瞥。萧水寒扬扬眉毛,没有说话。邱风没有意识到两人的暗地交锋,她冻得满脸通红,小心地捂住肚子,不住赞叹:“这儿真美!”邓飞仍娓娓而述:“孙先生对李前辈的理论作了全面的深入的延伸研究。比如说李先生提出的生命理论或活体约束——您了解这些概念吗?请问你的职业?”
萧水寒正小心地扶妻子走下台阶,他朝妻子使了个眼色,说:“不,我不了解。我是摘实业的,一个在科学殿堂门外大声叫卖的铜臭熏天的商人。”
邓飞煞有介事地说:“那我就继续吹牛,我怕万一碰到行家,就是班门弄斧了。活体约束是说,每个生物体在一生中,由于新陈代谢的缘故,其砖石(各种原子)会更换若干轮,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但这个生物体仍能严格地保持原来的属性。这种唯有活体约束中才能存在的精确稳固的信息传递,对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原理提出了挑战。”
他有意紧盯着萧水寒,但对方神色不变。
“活体约束中隐藏着造物主的密令。你知道,对于单细胞来说,它的分裂生殖可以无限进行,因此,仅对于细胞而言,它可以说是永生的。但当一个细胞(它本身也是一种活体约束)从属于更高级的活体约束时,它的分裂就要受到限制。比如人体中的细胞,被人体约束,只能分裂50代左右,然后就衰老死亡,这就造成了人的生死交替。这种生物钟极其精确可靠,在人体内只有癌细胞和生殖细胞不受其约束。生殖细胞会自动把生物钟拨回零点,癌细胞可以无限繁殖。具有讽刺意义的是,癌细胞正是因其长生不死,造成了机体的死亡,从而也给自己带来了死亡。”
萧水寒喃喃道:“上帝的旨意。”
“对,这是上帝的旨意。但孙先生常援引李元龙先生的一句话:科学家在对上帝顶礼膜拜的同时,也在努力探讨上帝旨意得以贯彻的技术措施。说得多好!喂,爬上前面的那块高地,就能看到大海了,这里是孙先生生前最爱来的地方。你们上去吗?太太怎么样?”
萧水寒轻声问妻子,邱风倔强地说:“我也要上。”
现在,他们面前是无垠的大海,白色的水鸟在天上飞翔,海风带着潮湿的腥味儿,水天连接处是一艘白色的游船,隐隐能听到乐声。太远,听不清音乐的旋律,它只是像水漂一样,断断续续地从水面上浮过来。这个情景使邱风觉得似曾相识,她想起是在青岛见过。那时她发现丈夫很喜欢这种景色,却又常常显出一种惆怅神态。
邓飞赞道,“多美,你看这块石头,我们常称它为孙先生的抱膝石,他在这儿常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思考宇宙和生命之道。你喜欢这个地方吗?”
“我喜欢。一个老人总是怀旧的,这正是我此行的目的。我想探访旧日的行踪迹,也想让妻子和未出世的后代抚摸这些踪迹,永远记住它们。”——邓飞仿佛听到了萧水寒这内心的独白。
他们让邱风在抱膝石上休息,两人心照不宣地离开邱风,攀上又一道高坎。邓飞深吸一口气,感慨道:“这里是徐福东渡的地方,他要为秦始皇寻找长生不老的仙丹。当然他没有成功。后来还有不少皇帝去重复秦始皇的愚蠢,直到多少次失败后,人类才被迫认识到生死交替是无可逃避的——并把这种科学的观点演化成一种新的迷信。你说对吗?”
他们互相对视着。忽然从石坎下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呼,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如果说邱风昧于抽象思维的话,那么她大脑枕叶和顶叶的“面孔认知功能”绝不弱于丈夫。从邓飞这个人一出现,她就发现这人似曾相识。在邓飞滔滔地讲着生命学的知识时,她一直在努力思索着。她终于想起来了,在旅行途中,此人驾着一辆红色奥迪曾多次出现在他们附近,有时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似不经意地投过来一瞥。所以,这个人的再次出现恐怕不是偶然的。
对这位邓先生有了警觉后,她发现他的话似乎是含沙射影,丈夫和他也一直在打哑谜。她在抱膝石上坐着,瞥见丈夫和邓先生互相使一个眼色,离开她到石坎上去,他们分明是想密谈什么。
对丈夫的关心使她坐不住了,她站起身,艰难地向石坎上攀登,忽然脚下一滑,跌倒在地上。待两个人闻声赶来,邱风正半蹲在地上,捂着肚子。萧水寒急急地问:“怎么啦?是不是摔着了?”
邓飞也关心地说:“送太太到医院吧,离这儿很近的。”
邱风笑着摇头:“没关系,只是滑了一下。水寒,咱们离开这儿吧。”她祈求地望着丈夫,想避开这种模模糊糊的不安。萧水寒笑着答应了,邓飞略为犹豫——他不能就这样放萧水寒离去,然后热情地说:“已经快中午了,今天我作东,请二位吃蒙古烤肉。这是孙先生生前最爱吃的,请二位务必赏光。”
邱风偷偷地示意丈夫拒绝,但萧水寒似平毫无城府地接受了邀请。成吉思汗烤肉苑在一座山坡下,隔着窗玻璃能看到熊熊的烈火,与外边的皑皑白雪恰成对比。桌面大的铁板烧成暗红,一个蒙古大汉光着膀子在铁板上翻炒着,刺刺拉拉的响声与逗人馋涎的香味弥漫于室内。
这儿是自助餐厅,邱风坐在桌边,看着两人在几十个食品盘中挑选菜肴,再排队去炒熟。两人悠闲地交谈着,若无其事。邱风驱不走内心的不安,她嗅到了两人之中有什么隐秘。不过邱风天生是个乐天派,等到香气扑鼻的菜盘端来,她就把烦恼留给明天了。“啊呀,真香,也真漂亮!”她大声地赞叹着。
邓飞高兴地说:“我没说错吧,这是孙先生最爱来的地方。等一下还有好节目哪。”
他朝领班捻一下响指,领班点点头。接着,一个老人摸索着走到餐厅中央,他穿一件镶边的蒙古长袍,双目失明,脸庞上刻满了岁月的风霜,如一枚风干的核桃;面部较平,鼻梁稍塌,明显带着蒙古人的特征。他在圆凳上坐下,操起马头琴,先低首沉思了几分钟,似是回味人生的沧桑。邱风偷偷看看丈夫和邓飞,她发觉两人的眼中都闪着奇异的光。
邓飞低声介绍说,孙先生极爱听这位蒙古老人的歌,他在蓬莱时,每星期至少来一次。这个餐馆的兴旺,多半是靠他的慷慨赠与。不过他没告诉萧水寒,在孙思远失踪后,这位老人已经不唱歌了。是他打听到这些情况后,才特意把老人请来的。
沉思之后,老人便伴着琴声唱起一首苍凉的歌。他的汉语不太地道,邓飞低声为邱风讲解着,他说这是一首有名的蒙古民歌,大意是:
一个老人问南来的大雁,你为什么不留在温暖的南方,每年春天,都要急急飞回这里?
大雁说,春天来了,草原弥漫着醉人的花香,冥冥中的召唤是不可抗拒的。
大雁问老人,你曾是那样英俊的少年,为什么变得这样老迈?
老人长叹道,不是我愿意老,是无情的时光催我老去呀。
马头琴在高音区戛然收住,邱风已是泪流满面,她看看丈夫,他的眼眶也已潮湿。萧水寒掏出支票簿,写上一个数目颇大的数字,撕下来,走过去交给老人,说:“谢谢你的歌声,老人家。”
蒙古老人握到他的手掌,听到他的话语,不禁全身一震。昨天已听邓飞说过这些情况,但他不敢相信。他侧过耳,急迫地说:“真的是你吗,孙先生?”
萧水寒点点头,嗄声道:“对,我是孙思远,我的好兄弟。”
邓飞已悄悄地站在他身后,心情复杂地看着他。当他说出自己深思熟虑的结论时,仍不免有临事而惧的踌躇:“真的是你吗,李元龙先生?”
萧水寒回过头,目光中骤然显示出百岁老人的睿智和沧桑感,语调平静地说:“对,我是李元龙,也是刘世雄、库平、孙思远和萧水寒。”
邓飞低声道:“李先生,你让我猜得好苦啊。”
正在这时,他们听到邱风发出一声苦痛的呻吟,她捂着肚子,头上是豆大的汗珠。萧水寒急忙奔过去,邓飞在他身后喊道:“太太恐怕是动了胎气,快送医院!”
医生把邱风送入分娩室,两扇门随之关闭,不过仍不时传出她撕心的呻吟。萧水寒面色焦灼,在屋内来回踱步。
邓飞用过来人的口吻劝他:“别担心,出生前的阵痛,哪个女人也得过这一关。”萧水寒感谢地点点头。
邓飞又解嘲地说:“我几乎脱口喊你是年轻人。真的,看着你的容貌和步伐,我很难承认你是170岁的老人。”
萧水寒已恢复了老人的平和,他微笑道:“实际上我自己也很难适应这个角色,身体的青春勃勃和心理上的老迈,它们常造成错位。你是怎么猜到的?”
“喏,就是这张纸片。”邓飞说着,把笔记本上那一页递过去,“我发现与你有关的五个人,其生活区段恰恰首尾相连,中间只有2—3年的空白,而这正是一次彻底的整容术所需的时间。萧先生,你的整容很成功,不过,能作这种高水平整容术的医生并不多,所以警方很容易找到他们,包括阿根廷的何塞·马蒂医生。还有,你的声音并未改变,当我听到库平的声音时,我就觉得似曾相识,但那段录音在电脑中有些变音,所以我又尽力找到了李元龙先生的一些原始录音。为了百分之百的把握,我还安排了烤肉苑的相认,因为盲人的听觉是最灵敏的。”停了停,他又说:“李先生,恕我冒昧问一句——我不会不识趣地问你长生之秘,你隐名埋姓地活着,自然是为了牢牢保守这桩无价之宝的秘密。但你能否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把它公布于众,与全人类共享呢?”
萧水寒用百岁老人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在40岁时发现了长生之秘,并施之于自身。为此,他数度易名,数度易容,反复扮演着20—50岁之间的人生角色。为了保密,他不得不多次斩断熟悉的人际关系。很长时间他不敢结婚,因为没有经过长生术的女人无法永远伴他同行。他独自负荷这个秘密已太久了,谁能理解他的百年孤独?他平静地问邓飞:“年轻人,这真是一件好礼物吗?”
“那当然,”邓飞说,“谁不愿意逃避衰老和死亡呢。而且,科学越发展,人类在学习上花费的时间越多,终有一天会达到这样一个临界平衡:人们学完最起码的知识后就得迎接死亡,那时科学就不会再发展了。所以人类的短寿已成了制约人类发展的瓶颈。”
萧水寒摇摇头:“你说得很对,但你把长寿和长生混为一谈了。这些情况请你暂不要告诉我的妻子,我会慢慢告诉她。”
病房内又传出撕心裂肺的呻吟,这是一段平静后的又一次阵痛。一个护士匆匆走出来,惶惑地对萧水寒说:“你太太是横生,医生正在努力转位。萧太太坚持要你守在身边,医生也同意了,请进吧。”
邱风支着双腿,平卧在产床上,几个医生正在忙碌。长时间的阵痛后,邱风已十分虚弱。她一见到丈夫,便颤声说:“水寒,我怕……”
萧水寒敏锐地猜到她的话意,笑着安慰她:“别怕我曾说过的什么誓言,那是骗你的,等你把孩子生下来我再慢慢告诉你。”
“真的吗?”
萧水寒庄重地点点头,吻她一下,邱风慢慢安静下来。
两个小时后,一个女孩呱呱坠地。邱风松了劲儿,很快呼呼入睡。护士为孩子按了指模,抱过来让萧水寒看。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从他心中油然升起,他觉得喉咙发哽,胸中涌着一股暖流。
第二天,邓飞在病房外找到萧水寒,心情复杂地说:“你的秘密恐怕难以保守了。我不得不向上级汇报,先向你打个招呼。”
萧水寒微笑道:“邓先生请便。实际上,从我决定要孩子的那一天起,我已决定把这一切来一个了断。”
邓飞迟疑地说:“恕我冒昧地问,你今后作何打算?如果需要我帮忙,我会尽力的。”
“衷心感谢。等内人满月后再说吧,到那时,我会把自己的决定通知你。”
晚上,邓飞在加密通讯中向龙波清通报了本案的结论。龙波清在电话中大声地问:“什么,你不是开玩笑?”
邓飞忍不住微微一笑,他想像得出这位局长惊喜交加的情状。
龙波清得到他的肯定回答,立刻果断地说:“不要再说了,我马上派一架直升机去接你。”
五个小时后,邓飞坐在龙局长的办公室里。
龙波清待他刚落座,便迫不及待地说:“老邓,请原谅,鉴于此事的分量,我还要再问一遍,这是真的吗?你凭什么相信这件看来十分荒谬的事?”
“我在逐步信服的过程上心理惯性比较小,恐怕要得益于我看过不少李元龙先生的早期著作。在那里面,生物可以长生的结论几乎已经呼之欲出了,只是,在那层窗户纸捅破之前,我想不到这上面去。”邓飞把思路迅速梳理一遍,又说,“李先生说,造物主是一个非常开明的统治者,他把亿万种生物撒在世界上,任其自生自灭。靠分裂方法繁衍的单细胞生物,从细胞本身来讲,可以说是长生不老的。当它发展成多细胞生物时,如果仍保持细胞的无限分裂能力,并仍用分裂方法繁衍后代,才是最正常、最容易达到的路径。科学家在研究癌症时早就发现,人体细胞中有一种致癌基因RAS基因。它在胚胎期参与组织的发育和分化,婴儿出生后即受到抑制。但在致癌物质的作用下,它会恢复功能,始终向细胞发出生长和增殖信号,这就形成癌组织。其实,这种所谓的致病基因,恰恰是生命早期的正常基因,它的被抑制才是不正常的,是活体约束的结果。癌症之所以难以攻克,正是因为要对付的恰恰是细胞的原始本性——虽然这种本性被压抑了几十亿年,但它仍顽强地不时复活。这些内容太专业,你能听懂吗?”
龙局长苦笑道:“我硬着头皮听,你继续说吧。”
“所以,我们之所以觉得生物的长生不可思议,只是因为我们的思维被加上无形的枷锁,是现存生命方式数十亿年的潜移默化。还是接着刚才的说吧,我们完全可以假定那种长生的多细胞生物确实存在过,后来被大自然无情地淘汰了——很可能是因为这种生命形式不利于物种的变异进化。但是反过来讲,至少细胞乃至物体的长生并不是不可思议。”
龙波清听得十分专心,喃喃地说:“全新的视角。”
邓飞笑道:“其实,这和我们的破案很相似,有时候某个案件错综复杂,一片混沌,但只要跳出圈子,换一个视角,往往会有新的发现。”他继续说道:“刚才是从宏观上、从哲学高度讲,如果从微观、从纯技术角度来看,也是可以达到的。人类之所以会死亡,是因为人体细胞只能分裂约50代,就会衰老。人体中刚受精的胚胎细胞中,其染色体顶端有大约1000个无编码意义的碱基对,它们就像鞋带端头的金属箍,对染色体长链起保护作用。但在活体约束中,一种细胞凋亡酶CPP-32向所有细胞发出密令,使它们在每次分裂时失去80—200个碱基对,染色体因而逐渐失去保护,细胞就开始衰老死亡。再问一次,你能听懂吗?”
龙波清已听得入迷,反催促道:“你快讲下去。”
“癌细胞与此不同,它有一种端粒酶PARP可以克制凋亡酶的作用,所以它是长生不老的。100年前,李先生用克制端粒酶的办法,治疗了千万年令医学界棘手的绝症,并因此扬名于世。”邓飞继续说,“然后,李先生就设想把细胞凋亡酶去除,使人体细胞能正常分裂,同时控制分裂速度,实际上也就是使RAS基因回复到原始生命的状态,千百年来人们孜孜追求的长生不老变成了现实。虽然实行起来难度极大,但李先生终于成功了,并把这种手术施之于自身。于是他成了第一个长生不老者,直到现在还保持着40岁的身体。”停顿一下,他皱着眉头说,“老实说,过去我把萧水寒当作潜在罪犯时,我倒对他一直怀着敬意,可知道了真相后,我反而鄙视他可怜他。他像个土财主似的守住这个秘密,像个土拨鼠似的东躲西藏。为的什么呀。我简直怀疑他有恋宝癖。”
公安局长似乎没有捉到这段话,他一直在按自己的思路在思索。最后他决断地说:“我们也暂时为他保密,你先回家见见嫂子,我还要向上面汇报。我想,这个足以影响全人类的无价之宝,如果仍归私人收藏,恐怕不合适。太可惜,也太危险。”
邓飞走后,他沉思了很久,最后直接要通了国家元首办公厅的电话。
萧水寒在蓬莱海滨的高级住宅区买了套房子,邱风出院后就搬进去了。他原准备送邱风到澳大利亚定居的,但孩子的早产多少打乱了他的计划。
一月来,邓飞成了他家的常客,也是唯一的客人——萧水寒没有对孙思远生命研究所的同事们泄漏真情。邱风已知道了邓飞的真实身份,邓飞对女主人自嘲道:“我就像《80天环游地球》中的侦探弗克斯,满世界追踪罪犯,却发觉追上了一位绅士。”
邱风几乎把心思全放在女儿身上,甚至没注意到丈夫又恢复了周期性的抑郁。当她伊伊唔唔逗女儿时,萧水寒常走到凉台上,眉峰紧蹙,表情肃穆地遥望苍穹,去倾听星星亿万年的叹息。这时,170年的岁月就像溪水一样,静静地从他的脑海中淌过去。混沌未开的女儿毛毛也时刻笑卧在他的思绪里,他没有像邱风那样爱形于色,但他对毛毛的刻骨的爱恋绝不逊色于邱风。
他曾认为,如果长生更有利于延续人类种族,那么,扼杀后代的生存权利并不是罪恶——这种观点理论上并不错,可是,现在他开始动摇了。
终于在一天晚上,萧水寒神情沉重地对妻子说:“风,我要和你谈一件事,好吗?”
邱风忽然想起丈夫从前的恶誓,还有他一向的抑郁,她觉得内疚,只顾疼女儿,忘了关心丈夫,忙说:“好的,你快说吧。”
“风,这两个月的旅途中,你是否发现过什么异常?”
“有啊,邓飞一直在偷偷监视着我们,他原以为你与几位科学家的失踪有关,后来才知道是一场误会。”
“傻姑娘啊,”萧水寒叹息着,他沉默了很久,觉得难以开口,“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他扶邱风在凉台的吊椅上坐下,娓娓讲述了李元龙的故事。他讲少年李元龙如何艰苦求学,一枝木棍挑着一个馍馍包裹步行到校,这就是一星期的口粮;青年时代的李元龙如何才华横溢,用基因疗法征服了癌症;后来,他发现了长生之秘并施之于自身,便悄然离开社会。他化名刘世雄隐居30年,彻底完善了长生医术。刘世雄消失后,库平又出现了,这次他特意选择另一种人生之路,看来是失败了。虽然库平一直保持着40岁的巅峰智力,但他作为工程师的一生显然十分平庸,因为他的思维已形成固定的河床,难以改道了。于是他不得不回到生物学领域,在这个领域他仍然如鱼得水,但可叹的是,他终于未能超越李元龙。
邱风兴奋地叫起来:“原来你一直在追寻李先生的下落啊。他真的发现了长生之秘?他现在在哪儿?”
萧水寒不易觉察地苦笑了一下,说:“傻姑娘,你不久就会知道的。”他突然失去了把真相撕破的勇气。
邓飞的秘密监视点离萧的新居不远,蓬莱公安局遵照总部命令,派了精明干练的何明和马运非来监视萧水寒。这两人整天守着窃听器,或者用高倍望远镜观察那幢住宅的动静。邓飞这几天有些反常,他似乎也传染上了萧水寒的抑郁,常常独自默默地凭窗眺望。
一天凌晨,萧水寒悄悄下床穿衣。邱风睡得正香,他俯身轻轻吻了她一下,又去保姆室里轻吻了熟睡中的孩子,然后决然转身,脚步滞重地走出去。
东边,海天相接处开始微现曙光。他步行了约十公里,来到海边的一个小港湾,一艘游艇泊在岸边。听见他的脚步声,一个中年人从船舷上跳下来:“是萧先生吗?你好,按你的吩咐,游艇已检修过,加足了柴油。”
李元龙笑着点头,掏出一张支票递过去。那人看看数字,感激地说:“萧先生太慷慨了,这种柴油动力游艇马上就要淘汰,你却付这么高的价。”
李元龙笑着挥挥手,跳上船去。中年人为他解开缆绳,交代道:“萧先生,这艘船已破旧,最好不要开得太远。对了,你没有吩咐准备干粮,我还是备了一些,就在船舱里。”
“好的,谢谢你,再见。”
游艇笔直地朝外海开去,船尾犁出一道白色的水沟。晨光熹微,浑浊的海水逐渐变得深蓝,海鸟拍翅在船后追飞。这时邓飞忽然从船舱里钻出来,走进驾驶室。正在仪表盘旁操纵的李元龙没有露出惊异,他朝邓飞点点头:“我知道你要来的。”
邓飞沉默了,很久才问:“你要把生命交给大海?”
李元龙点点头。
邓飞又问:“这到底是为什么呀,你肯轻易抛弃长生,却不愿把长生之秘与人类共享?”
李元龙直视着前方:“年轻人,你还认为那真是一件好礼物吗?我说过,一代人的长生势必扼杀后代的生存权利,否则,地球很快就要撑破了。但我们对后代的义务已刻印在遗传密码中,我们难以逃脱冥冥中的约束。所以,当我从造物主那儿窃得长生之秘时,我就对造物主作出了许诺:我的亲子出生之时,我一定结束自己的生命。现在是我履行诺言的时候。我不忍心把真相告诉邱风,只好有劳你了,邓先生。”
邓飞犹豫着,慢慢掏出手枪:“请原谅,我不能作你的信使。现在我不得不执行元首亲自下达的命令。”
李元龙淡淡一笑:“那玩意对求死者毫无威慑作用。”
但邓飞扣动了扳机,一颗麻醉弹炸开,蓬起一团烟雾。李元龙的身体晃动一下,邓飞迅速抱住他,把他扶到后边的船舱。
游艇掉头向大陆开回去。
邱风早上发现丈夫不在床上,她以为丈夫是照例出去散步了。九点钟还不见回来,她开始着急了,频频到大门观看。正在这时,门外响起汽车声,邓飞匆匆进屋。
“什么?他去大海自杀?”她吃惊地喊,泪水如波涛汹涌。“为什么,难道他不爱我和毛毛么?”
邓飞怜悯地看着幼稚的邱风,缓缓地说:“难道你一点也没有觉察到,他就是长生不老的李元龙啊。”
邱风无声地张大嘴,失神地跌落在沙发上。很久,她才回过神来,困惑地说:“可是,如果他能长生,为什么要抛下我们自杀?”
邓飞只得向她转述了李元龙——萧水寒向他说过的话,可是邱风依然不解地问:“可是这和他自杀有什么关系?他要不愿长生,至少要陪我和毛毛度过正常人的一生啊。”
邓飞同情地说:“你带上毛毛,去劝劝他吧,希望你和毛毛能拉回他的心。国家元首也希望他能活下来,并把长生之秘交给国家。”
李元龙被软禁在一间心理实验室里。透过巨大的全景观察窗,可以看到室内只有一把固定在地上的椅子,墙壁上敷有泡沫塑料贴层,那是防止他自杀用的。各种仪表对他的脉搏和血压等进行着遥测。
窗外的环形座位上有十几个人,这是元首智囊团的全部成员。李元龙正平心静气地与他们对话:“你们问我为什么不向世人公布长生之秘,很简单,我不能把一种未经考验的药品贸然推向社会。我隐姓埋名,用了130年的时间对长生这种生命形态作了严格的验证。很遗憾,我发现,尽管我的体力和‘本底智力’在170岁时仍能保持巅峰状态,但大脑却难以进行创造性思维,而创造性思维正是人类得以发展的原动力。也许,”他苦笑了,“上帝为我们选定的生死交替仍是最佳方式。”
外面的于亚航教授已经白发苍苍,但在对“年轻的萧水寒”说话时,仍感到年龄加权威的的压力。他毕恭毕敬地说:“李前辈,恕我不能同意你的观点。长生可以无限延长人的有效寿命,它对人类的继续发展至关重要,至于那些枝节问题是很容易解决的。”
李元龙微笑道:“如果伟大的牛顿活到20世纪,并保持巅峰智力,以他的权威地位,他能容许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吗?”
于教授迟疑地说:“我们完全可以采用自愿或强制退休的办法,比如,150岁后退出科学研究。”
“既然这样,怎么‘无限’延长人的有效寿命?如果具有无效寿命的‘年轻人’充斥地球,怎么容纳有创造精神的后来者?不,这并不是枝节问题,是一个无法克服的固有矛盾。”他停顿一会儿,补充道,“选物主选择了生死交替,是因为它更有利于生物体的变异进化;我暂时冻结了长生术,则是因为它不利于智力变异进化。这个圣诞礼物还是等到圣诞节来临后再拿出来吧。”
邓飞领着苦恼焦灼的邱风走进实验室,他惊奇地发现元首竟然也在场,他与龙波清坐在后排,脸色阴沉,秘书不时与他低声交谈着什么。龙波清看见邓飞,竖起一只手指向他示意,让他带邱风上前。
邱风一进屋就扑到玻璃窗上,把毛毛举过头顶,嘶声喊道:“水寒,不要抛弃我们,难道你舍得毛毛吗?”毛毛被惊得大哭起来,小手小脚使劲舞动着。“水寒,我不求你长生,你和我度过50年人生后,我们一块儿去死,好吗?”
液晶屏上显示李元龙心跳加快,血压升高。但他努力克制着内心的痛苦,平静地说:“风,妤好活下去,请你谅解我,我不得不履行对上帝的允诺。”
元首对他的固执已经忍无可忍,他要过话筒严厉地说:“李先生,我是国家元首,请原谅我的坦率,我想你无权把人类渴盼的长生之秘带到另一个世界,那是人类的财产,并不属于你个人。我们不会让你自杀的。”
李先龙微微一笑:“不必担心,一个人的死亡扼杀不了长生之秘。”他闭上眼,一种奇怪的笑容在他脸上漾开。他自语道:“人类不需要不死的权威。”
液晶屏上显示他的血压陡降,呼吸骤然停止,心电曲线随即拉成一条直线。几名医生急急地冲进室内,围着李元龙忙乱地抢救。几分钟后,一名医生抬起头惊慌地报告:“他已经死了,竟然坐化了!真不可思议!”
邱风的身体缓缓晃动一下,慢慢顺着玻璃滑下去。邓飞手疾眼快,一把扶住她,从她手中接过孩子,然后把她平放在地板上。回过头,他看见元首被随从人员簇拥着怒气冲冲地走了。龙波清远远地向邓飞苦笑一下,耸耸肩膀,也低头走了出去。
尾声
一个夏天的傍晚,阵雨刚过,东边天空挂着一弯绚丽的彩虹。一个老人踏着雨水来到天元生物工程公司的大楼下,默然仰视着象牙质的斯芬克司雕像。
狮身人面像晶莹洁白,光滑圆润,似乎正迎着西边的如血残阳昂首长啸。老人从头到尾轻轻抚摸着它。
何一兵从监视屏上看到老人,他立即下来了。
“邓先生,你好。”
“你好,何董事长。”
“萧太太和孩子已安排好了吗?”
“嗯,在澳大利亚的一个岛屿上,那个岛漂亮极了。”
“她的心境怎么样?”
“她当然很难过……还有些怨恨。她怪李先生迟迟不告诉她真相,怪他用虚无缥缈的什么盟誓摧残了自己的幸福。不过,她现在已经想通了,你不必为她担心。作了母亲的女人,心理再生能力是很强的,李先生的估计没有错。”
何一兵叹道:“我曾认为自己是萧水寒的朋友,但当我知道他就是170岁的李元龙先生时,我就不敢以朋友自居了。他是一个伟人,一个遗世而独立的伟人。可惜他的长生之秘未能留下。”
邓飞微笑道:“是很可惜,不过我们还是相信李先生的安排吧,我们谁都比不上他的远见卓识。”
他们寒暄后告别,并约好星期天一块去钓鱼。何一兵看着邓飞的汽车溅着水花开走了,他回到狮身人面像旁,静静伫立。
这是李先生留下的人生之谜,是人生之交替,大道之循环。他猜想道,很可能,有关长生术的高密光盘材料就藏在狮身人面像的体内,是在用基因造出它之前就埋下的。但他愿终其一生为李先生保存这个秘密,所以,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精心守护着它。对任何来人,他都睁着第三只眼睛。
他不知道邓飞也猜到了这个秘密。
作者附记
为了不造成读者的误解,对本文中的专业性问题作一点说明:
1.文中的细胞凋亡酶CPP-32(APOPAIN)、RAS致癌基因、能对DNA进行修补的PARP酶等都是近代遗传学的发现,但我凭自己的想象作了一些大胆的修正。简言之,遗传学家说致癌基因是非正常的、是在人类发展过程中产生的致病基因,但我认为它是原始细胞固有的正常的基因,在生物进化过程上受到抑制,但在某种条件下它会复活。读者只可姑妄听之。
2.所谓“活体约束”这个名词是我杜撰的,但我想,从原理上说并无问题。比如,生物细胞要受所属生物体的约束,它们的凋亡速率由机体分泌的细胞凋亡酶来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