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10点20分,王昊天离开他的高三甲(强化班)教室,回家。这是个黑色的充满焦虑的夏天,哪个高中学生不得经过这一劫呢。早上5点起床,晚上11点睡觉,高强度的学习使他们蜕化成纯粹的学习机器,就像昆虫的一生中要分化出吃食机器(幼虫阶段)和繁殖机器(成虫阶段)一样。
与同学分手,走过僻静的街道,清冷的月光伴着昏黄的路灯。过一座小桥,左转,一个很陡的下坡,然后是梧桐树掩映的沿河小路。从高二起,妈妈就提前退休,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屋专门照顾他。好多同学的家长也都是这样。因为——中国孩子的高考竞争太残酷了,大人只能尽量为你们遮蔽一点风雨,爸爸这样说。房屋紧靠护城河,大树遮得屋里阴暗潮湿。这儿是城市的死角,疏于治理,城河护坡石的缝隙中,杂树已长到碗口粗细。河水很浅,河道里铺满旺盛的水草。死水滋养出数量庞大的蚊子群,每夜都在纱窗外不知疲倦地轰炸着。这会儿就有蚊群在他面前飞撞,他挥手赶走它们,掏出钥匙开院门。
一个小红点忽然越过夜空,轻捷地跳到门扇上。他回过头,见一线红光从河对岸的一幢楼房里射出来。是激光微型电筒,这些天,街上的小屁孩几乎人手一只,欢闹着,用细细的红线追逐行人,切割夜空。小红点轻柔地跳荡着,从门扇上跳到他胸前,停留在那里,轻轻晃动。王昊天忽然童心大发,迈几步来到河边,把自己完全暴露在“枪口”下。那个小屁孩肯定胆怯了,立即熄灭激光,藏到黑暗里。王昊天笑了,回身打开院门。
屋里泻出雪亮的灯光,从纱门里飘出蚊香和馄饨的香味。妈妈说:昊昊回来了?又听见爸爸说:昊昊回来了?爸爸趿着拖鞋走出来,电脑屏幕在他身后发着微光。爸爸今年也提前退休了,在家照顾患老年痴呆症的92岁的爷爷,同时写他的科幻小说。爸爸生活得满辛苦的,常常这边灵感刚刚迸发,那边老爷子就拉了一床。爸爸曾笑着说:不行,写不好了,写不好了,你爷爷害得我的文章都带着屎臭味。
爸爸一般是住在爷爷家,昊天知道爸爸今天为什么要来——明天是“二摸”(高考前第二次摸底考试。有时昊天想,不知道未来的人类,比如28世纪的人类,还能不能理解这个高度简化的专有名词),爸爸不放心,要来为儿子壮胆。爸爸说话很有技巧,他从不提“考试”这两个字,怕加重儿子的心理负担,总是绕着圈子给儿子打气。不过,王昊天想,我早就看透大人的这点心机,所以,当爸爸谨慎地绕着这个黑洞跳舞时,只能让昊天更紧张。
不过他不忍心对爸爸说破。
他匆匆吃完夜宵,简短地回答了爸爸的问话,然后推开饭碗说:我要玩游戏去了0妈妈说,今天别玩了,明天要考……爸爸悄悄制止她,说,去吧,玩去吧。昊天朝爸爸感激地点点头,坐到电脑前。每晚15分钟的电子游戏是他唯一的娱乐,可以让他短暂地跳出现实,跳出焦虑,跳进光怪陆离的魔幻世界中去。
屏幕上这会儿是outlook的界面,显示着一封E-mail。他不经意地扫一眼。
“爸爸!爸爸!”他尖声喊。
尊敬的王先生:
我偶然从古文献中看到你的科幻小说,油然生出敬意。在你的同代人中,只有你(和少数几位哲人)能以平和达观的心态对待机器人(人工智慧)的崛起。你在一篇小说中首次设计出“有生存欲望”的机器人;在另一篇小说中,冷静客观地分析了人工智慧(或曰硅基智慧)终将超越自然智慧的内在原因:容量无限,寿命不受限制,可以方便地联网从而消除交流瓶颈,以光速思维,基数庞大,进化迅速等。
可惜,你的思想被淹没在历史长河中,未能成为人类的主流意识,否则,那个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王先生,往事已矣,已经塌缩的历史波函数不可能重整。但不管怎样,请接受一个后人的敬意。
A&B 莎菲 新纪元772年6月24日
“爸爸,这是什么?从哪儿来的?”他急迫地问着。
妈妈先走过来:“昊昊,咋啦?咋啦?”爸爸慢悠悠地踱过来,似乎有点难为情:“你说这封E-MAIL?谁知道是哪个科幻迷捣的鬼,刚刚收到的。”他忍俊不禁地笑了,“不过,这是我所见到的最有创意的捣鬼。很佩服这家伙!说不定,我会拿它作下一篇小说的骨架。”
“捣鬼?可是。这封E-mail的服务器是28cn.com,从没听说过这个服务器!它怎么发过来的?”28cn,28centrory,它从28世纪发来?
“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黑客小子们没有办不到的事。”爸爸说,“别为它伤脑筋啦,快玩吧,记住11点前要睡觉。”
妈妈问清是怎么回事后回厨房了,嘟囔着:一封信也值得一惊一乍的?我当是蝎子蜇了呢。爸爸也过去了,王昊天盯着屏幕,盯着电脑后边的电话线。电话线是他们搬来后临时架的,歪歪扭扭地贴墙而行,穿过门头,穿过墙头,爬上四楼,跨过护城河,并入城市的电话网络。网络极其复杂、庞大、深邃,它连结着全世界——焉知没有连结着过去未来?
爸爸说这是科幻迷的恶作剧,昊天不相信。信中有一股特别的味道(平静的苍凉),不像是捣蛋鬼们所能写出来的。他在瞬间作出决定,迅速点击界面上的“回复作者”,信件地址栏中显出来信地址:A&B-shafei@28cn.com。他把光标点在正文栏中,开始打字。字打不上去,原来情急中忘了调整文字输入方法。他忙把爸爸用的“五笔输入”换成“全拼”,迅速打出:
“我爸爸说这封信是科幻迷的恶作剧,我不这么想。我相信它是从28世纪发来的。请回信。王昊天。”
在爸爸回到这间屋前,他迅速点击“发送与接收”,把信件发出去。爸爸进来了,看见屏幕上不是游戏画面,随口问道:“你不是要打游戏吗?”他怕爸爸追问,随手关了电脑,说,今天太晚了,不玩了,我要睡觉了。
妈妈已为他放好蚊帐。这套租房只有一间卧室,放着一大一小两张床。爸妈怕影响他休息,总是先避到外间,等他睡熟后再轻手轻脚地进来。空调机均匀地嗡嗡着,关着的门外传来爸妈极低的说话声。昊天躺在床上,想象着自己的回信化作电脉冲,沿着密密麻麻的网络坠入时间深处。他怀着莫名的紧张慢慢进入梦乡,在梦境中,始终有四个字(那封来信上的四个字)在不安地跳荡:
那、个、悲、剧。
又是在晚上10点20分离开学校。晚自习时老师仍布置了大量习题,做得他昏头昏脑。老师说,不指望考前的一个自习能学到什么,但这有助于你们保持临战状态。昊天和同学只能苦笑:什么时候他们不是在临战状态啊,弦都快崩断啦。
前两门考得不好,这只是他的感觉,还没有对答案。考后不对答案是昊天的惯例,也算是一种自我保护吧。如果结果是残酷的,那就让它尽量晚几天来临。他走过小桥,沿梧桐掩映的河边小路前行。取出钥匙开院门时,那个小红点又出现了,在他头边左右晃动。他很欣喜,也开始怀疑自己昨天的判断:一个小屁孩恐怕没有耐性每天熬到10点半向他打信号吧,也许是某个同学在捣鬼?可是,据他所知,对岸的住宅楼中没有自己的同学。
他照旧跨出两步,向对方挥挥手。那道红线收回了,四楼那扇窗户沉入黑暗中。
爸爸今天没来。妈妈说,爷爷又住院了。爷爷患老年痴呆症已经8年,近两年完全煳涂了,尽做一些可笑的举动。上次回爷爷家过礼拜,家人热热闹闹地聊天,爷爷忽然急巴巴地说:快穿衣服,今天去陈王庙(?)赶庙会,快点快点,牛车已经等在门口了。一家人都笑,爸爸拗不过他,和昊天扶他到门口,看牛车到了没有。当然没有,门外是平坦宽敞的城市马路,不是车辙深深的牛车路;黄色的出租车川流不息,牛车已经被时间之河冲走了。爷爷困惑地看了半天,难为情地为自己打圆场:我煳涂了,记错了,咱们上午刚刚坐牛车去过嘛。
那会儿昊天心中酸酸的,也有些遐想:也许人老了就能打通时间隧道,随心所欲地飞度过去未来?
爷爷煳涂后只有三件事记得准确:孙儿的名字、生日、孙儿今年要考大学。爸妈常感叹,都因为你是王家唯一的男孙呀。这事让昊天心中沉甸甸地,他很感动爷爷对自己的深爱,可是——它其实是一副沉重的担子啊。
吃完夜宵,他照例打开电脑。妈妈想干涉的,忍了忍没吭声。不过今天他没有玩游戏,他点通“我的连接”,调制解调器吱吱地联上网。点击“发送接收”。程序在进行信件检测时,他紧张地屏住唿吸。昨晚,在心血来潮中他向“未来”发了封信,今天能收到回信吗?
有!有一封回信!
昊昊:
我早知道你爸不会相信我的信件,也知道你会回信的。我们在历史中注定要相遇。
A&B 莎菲 新纪元772年6月24日
这封信反倒让他松口气,当然也有些失望。看来爸爸的判断是对的,可以肯定,这是某个同时代人(最大可能是他的同学)的恶作剧,28世纪的人在古文献中怕是查不到他的小名吧,更不会对陌生人冒失地使用昵称。他笑着打一封回信:
“何时相遇?今天就想见到你。”
他把信件发出去,没有料到outlook即时收到回信:
“若想见面,请打开电脑DVD功能。”
他惊讶地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又偷偷看看身后。还好,妈妈没在身边,如果让妈妈发现他在做白日梦,他会难为情的。他试探着打开DVD功能。光驱中没有放光盘,画面当然是空的。怀着隐隐的紧张,他专注地盯着屏幕,等待着。什么也没出现。妈妈进来了,说,昊昊该睡了,明天还要考试呢。他只好关上电脑,怏怏地回到床上。
那晚他梦见自己进入电脑屏幕,沿着错综复杂的缆线奔向时间深处。一个白衣绿裙的女孩在前边等着他,手中轻轻点动着一束红色的激光。
晚10点20分,他离开学校走到城河边。那个小红点还会出现吗?他盼着它出现,喜欢它的轻轻抚摸。在学校里,同学们都变成没有感情程序的机器人,一天难得说上10句话,特别是女同学,她们更用功,课间休息还要捧着书本,或趴在桌上假寐。只有吃饭时间气氛才自由一些。所以,虽然妈妈的饭菜比学校好多了,但昊天一直坚持在学校吃早饭,以便留一点与同学感情交流的机会。
小红点果然在等着他,从门扇上跳到他的胸前,轻柔地抚摸。由于昨晚的梦境,他暗暗修正了自己的判断:小红点的主人不像是男孩子,更像是一位温柔的女孩。他知道对岸的住宅中有一个女孩,年龄与他相近,爱穿白色无袖T恤,绿色短裙,皮肤很白。她总是在星期六晚饭后到楼顶玩耍一会儿,在金色的夕阳光幕中出没隐现。距离太远,看不清她的眉眼,但足以形成一个清秀的印象。她的行走很轻盈,有时隔岸把笑声洒过来。昊天觉得她是个很美好的女孩,喜欢享受她的身影和笑声。除此而外,他没有过多的想法,也从没想过到对岸去探查女孩的底细。
不过,现在他相当武断地断定,这三天里手持激光电筒向他无言问好的,极可能是那个皮肤白白的女孩。小红点还在他胸前颤动,有时向上抬高一点儿,又马上害羞地降到原处。昊天取出今天特意买的激光电筒,把一条红线射到那扇窗户上。对方似乎吓着了,红光倏然熄灭。昊天用激光的光斑点击着那扇窗户,但那边的红线再没有出现。昊天笑了,带着笑意走进屋里。
爸爸今晚仍没来。昊天问:爷爷还没有出院吗?妈妈端着碗从厨房里出来:昊昊,这是你最爱吃的东关老店的凉皮,我特意去买的。二摸考完了,考得怎么样?考不好也别灰心,离高考还有20天呢。昊昊,明天你怕得耽搁一点时间回去看看爷爷。你爷爷这回不一定熬得过去了。今晚还玩电脑吗?少玩一会儿,这几天太累啦。
妈妈去洗碗,王昊天打开电脑,拨号上网,打开outlook。没有信件,更没有来自未来的信件。他不死心,怀着窘迫的期望打开DVD,屏幕上显出:请将磁盘插入驱动器。他没有动,仍盯着屏幕深处。眼睛看花了,屏幕上的画面开始变化,闪现出屏幕保护画面。不,不是原设定的屏保画面,是一片艳绿的草地,非常鲜艳,非现实的颜色。草地中有一个很小的人儿,正在茫然四顾。他看清了,那小人是他自己。
我跳出来——似乎是从电缆中挣脱出来,站在草地上。深深的草丛,碎碎的紫花浮在上面,很多车辆倏然来去,速度极快,在我周围交织出一团光网。它们的速度是非现实的,就像电子游戏中的情景。车辆在草尖上行驶,在它们离去之后,草尖都不弯一下。
一辆小巧玲珑的汽车突然停在我的面前,司机是个与我同龄的女孩,白色无袖T恤,绿色短裙,很漂亮,是那种能上杂志封面的标准的美貌。她向我打招唿:
“喂,21世纪的麻瓜,请上车吧。”
麻瓜?这个词很熟,但我一时记不起它的含意。我迟迟疑疑地跨上车。这辆汽车小得像甲壳虫,但座位足以容纳两人。我问:“你就是A&B莎菲?是你给我回的信?”
“是我。是我设法把你——你的思维——从21世纪拉出来,进入28世纪。现在,随我去看看这个世界吧。”
汽车从草尖上滑过,周围出现很多建筑,都是非现实的风格。有的建筑像牵牛花的须,螺旋状弯曲着,一直伸向蓝天;有的像龟壳,有的像睡莲,在蓝天下闪烁着金龟子和珍珠贝的光泽。汽车猛然拉起来,穿过云层,直插蓝天,云眼中露出无垠的海面,浮着一个个精致的人工城市。其中几个比较别致,是半球形的透明建筑,通体射出粉红柔和的光芒,就像庞大的神鸟蛋。我贪婪地看着这一切,莎菲则半侧着身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汽车正以令人目眩的速度上天入地,她似乎一点不怕与别的车相撞。当我把目光从远处收到她身上时,她说:
“喂,麻瓜,我知道你一定会有很多问题,尽管问吧。”
我不加思索地问了第一个问题:“你在E-mail中唤的是我的小名,你怎么知道?”
她的脸微微红了,蛮横地说:“我当然知道,我不知道谁知道?不过,这会儿我本来不该知道的,那应该是10年以后的事。”她摇摇头,“不对你解释了,你的麻瓜脑袋很难理解的。”
汽车浮在洁净的白云上,她的皮肤很白,近乎透明,质感细腻,茸茸的毳毛若有若无。我迟疑片刻,轻声说:“我可以握握你的手吗?”
她看看我,迟疑地把手伸过来,我紧紧握住,放心地体味到皮肤的柔软和温暖。但是——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28世纪的机器人很可能不再是冷冰冰硬帮帮的家伙。我迫切想知道她的身份——是人类还是机器人。从她给我爸爸的那封信的口气来看,她可能是后者。但我难以开口。我犹豫着,这当口忽然忆起“麻瓜”这个词的含意,这是小说《哈利·波特》中巫师世界对世俗人的鄙称,也许,它现在变成机器人世界对旧人类的鄙称?这个疑问藏在心里始终是一根尖利的剌。因为——她在信中透露过又在我梦中跳荡过的四个字,那、个、悲、剧!
我终于小心地问:“莎菲,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她的脸色刷地沉下来:“我早知道你要问这个愚蠢的问题!你难道不知道,在28世纪,这是最令人厌恶的问题吗?”
她用不加掩饰的鄙夷看着我,窘迫中我渐渐生出怒意,我说:“我当然不知道28世纪的怪规矩。我只是一个愚蠢的麻瓜嘛,不知道它犯忌讳,更不知道它为什么犯忌讳。”
我们冷冷地互相瞪着。莎菲慢慢平静下来,拍拍我的手背:“我为自己的冲动向你道歉。不过——从今天起记住这个规矩吧,记住不要再问这个问题了。现在你想去哪儿?”
我冷淡地说:“我该回去了。妈妈不允许我在电脑里呆得太久,明天还要去探望爷爷呢。”
她默默地把汽车降到原处,这时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次再见,麻瓜。”她微笑着说,停停她补充道:“给你透露一点消息,但你不要太悲伤。你的爷爷将在明天凌晨前去世。”
她扬扬手,一人一车在原地突然消失,只留下一团畸变的空气。
殡仪馆的灵堂上打着爷爷的名字和照片。照片是去世两年前照的,带着他晚年常有的窘迫的笑容。那时他还没有完全煳涂,把屎尿拉到床上后便窘迫地傻笑,好像知道自己理亏似的。儿女们逗他:爸,你一笑,俺们就知道你又犯错误了,对不对?于是他笑得更加难为情。
如今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永远再见不到爷爷了。
穿戴着制服制帽的乐队队员从侧屋里走出来,在会堂的右边列队。其中一名与昊天的爸爸熟识,拎着小号过来,与爸爸低声交谈着:“92岁高寿,是喜丧了……好老头啊……”他摇着脑袋,“我下岗了……吹鼓手,下九流的活儿……”
哀乐响起来,门外的氧气炮惊天动地地爆鸣。人群三鞠躬,致悼词。悼词用尽高级的褒词,但也干巴得没一点水分:“忠实于人民的教育事业……勤勤恳恳,60年如一日……桃李天下……沉重的损失……”
王昊天作为长孙站在前排。从前天起他就对这个场面怀着恐惧,但恐惧的原因却无法示人——他怕自己在追悼会上哭不出眼泪。他爱爷爷,也知道自己在爷爷心中的份量。但爷爷的病拖得太长,死亡已是数次敲门的熟客。昊天的悲伤经过几次揉搓,已经不新鲜了。他不敢把自己的忧惧告诉爸爸,怕爸爸生气。他嗫嚅着告诉妈妈,妈妈叹口气,没说他该怎么办。
悼念人群向遗体告别,依次同家属握手,有人小声说着“节哀”。昊天羞惭得不敢仰头,爸、妈、伯、姑的泪水反衬着自己的无情无义。人群肃穆地移动,但一旦走出吊唁厅,他们就马上摆脱屋内的压抑,在门外大声谈论着。也许有人在那里指指戳戳:你看,王家的长孙没流一滴眼泪……
轮到亲属向遗体告别。爷爷穿着臃肿的寿衣躺在水晶棺里,神态安详,面色红润(作过美容)。外面是酷热的夏天,爷爷穿这么厚不热吗?爷爷一直在惦记着孙儿能考上重点大学,光宗耀祖,他到底没能等到这一天。现在,即使自己考砸爷爷也不会知道了,这使昊天觉得悲伤,又有莫名其妙的轻松——随之又感到羞惭和自责。
负责火化的工人推开亲属,熟练地把尸体推到里屋。在骤然升高的哭声中,昊天对爷爷投去最后一瞥。爷爷同家人永别了,要孤零零前往另一个世界,在那儿没人照顾他了。悲伤突然袭来,就像是一场迟到的冬雪。昊天的爸妈互相搀扶着走到厅门口,发觉儿子一个人留在后边,他捂着嘴,肩膀猛烈地抽动,泪水在鼻凹里汹涌流淌。
晚上昊天没上晚自习,在家读外语。到平时下课的时间,他对妈妈说:“我出去转转。”打开院门,来到护城河边。梧桐树如黑色的剪影,繁星在树叶的隙缝中安静地眨着眼睛。对岸四楼的那个窗户一直黑着,小红点没有准时出现。昊天掏出自己的激光电筒迟疑着。他想同那个女孩(?)告别,他的考场在县中,离这儿较远,爸爸已经在那地方定了宾馆房间,明天就要搬过去。然后是三天考试,考试后他就不会再回这儿了。在这个焦虑的夏天,那个红色小光斑的轻轻抚摸是荒芜心田中的一口活泉。他不忍心让它在生活中消失——但也“不忍心”使它明朗化。他不愿让诗境中的女孩变回到普通人,还原成一个被高强度学习榨干灵气的高中学生。那么,就让它保存在朦胧的记忆中吧。
他掏出激光电筒,调整方向,让光点爬上那扇窗户。就像触发了灯光开关,那扇窗户刷地亮了,显出一个身影……果然是个女孩,他这些天的直觉没有欺骗他。灯光是粉红色的,很柔和,女孩穿着背心,肩膀和脖颈处镶着粉红色的光边。面部贴在窗玻璃上,这边看不清楚,无法分辨她是不是那个白衣绿裙的女孩。
她分明在凝视着这边。几分钟后,昊天熄了电筒,那边的灯光也熄灭了。
半球形建筑通身射着粉红色的光芒,十分柔和,也十分明亮。在它的光照下,方圆百里的山石树木都像是浸泡在红色中的半透明体。它也映着莎菲的身影,她穿着白色小背心,绿色超短裙,身体的边缘镶着柔柔的红边。半球十分巍峨,半埋在地下,外露部分大如巨峰。密密麻麻的光网在它内部闪烁流动,变幻莫测。
莎菲说:“昊昊,你不是要看看28世纪的电脑吗?它就是。是集中式的电脑,全世界一共有100台,互相联网,和人类之间也是互动的:每个人可随时从中央电脑里汲取信息,每个人的智力活动也同时对中央电脑的运行做出贡献。它们有一个好听的绰号:大妈妈。我们都是她们的共同儿女。”
我疑惧地望着这个庞然大物,再望望莎菲。这么说,她只是大妈妈的一个共生体,就像是断掉后仍会在地上跳动的壁虎尾巴?我不愿相信,我期盼它只是一个荒诞的梦。记得哪本书上介绍,若想确认你是否处于梦境,有一个最可靠的办法——问一个你也不知道的数学问题。因为,梦幻是不可能给出正确答案的。我笑着说:
“我能问大妈妈一个问题吗?”
“当然。”
“那就请她给出一个比21257781—1更大的素数。在21世纪,这是数学家发现的最大的素数,共有378632位。”
莎菲同大妈妈有一个短暂的意识交流,然后流畅地念出一长串数字。她说这是中央电脑此前得到的最大素数,有十亿位。你若想要更大的素数也行,它可以在5秒内算出来。我却陷入尴尬——我问一个自以为聪明的问题,却无法确认这个答案是否正确。刚才我报的最大素数是在一本数学小册子上看到的,那上面还介绍了素性检验的简便方法,可惜我忘了。我只好撇开这个问题,又问:
“请大妈妈介绍21世纪之后发生的战争,可以吗?”
没有任何警告,一道电流忽然击中我,我倒在地上抽搐,喉咙中吼吼地干呕,知道自己快要死了。莎菲惊惧地连声喊:
“不要,不要!”她用身子护住我,急急解释道,“大妈妈,不要杀他,他是21世纪来的麻瓜,不懂今天的规矩。我保证他不会再问这些蠢问题了!”
她抄起我的身体,塞到甲壳虫汽车里(在她的臂膊中我似乎失去了重量)。汽车迅速离开大妈妈,爬高又降低,降落在齐腰深的青草里。莎菲不停在喊我:“昊昊,昊昊,你听见我喊你吗?”我能听见,但她的声音似乎非常遥远,而且我的全身肌肉和声带一直陷在粘滞的时间场里——忽然我会说话了,我艰难地说:
“莎菲,谢谢你。可是……”
莎菲扭过脸,怒气冲冲地吼道:“你这个该死的麻瓜,又顽固又愚蠢的家伙,你为什么念念不忘那件事,为什么?”
“莎菲……”
“滚,滚回你的21世纪!”
昊天离开住了两年的房子,随爸爸到考场附近的宾馆。是一个中低档的宾馆,房间非常狭窄,放两张床和一个茶几后几乎没有转身的地方。不过房间的设施倒基本齐全,卫生间、空调、彩电、装修过的门窗,喷塑的墙壁。爸爸把两人的牙具摆到卫生间里,问他:“这个小蛋壳怎么样?我挑房的最低标准是必须有空调,有卫生间可以冲澡,给你创造最好的临战状态。今晚甭看书啦,听爸爸和你拉拉闲话。”
那晚爸爸说的话比三年说的加起来还要多。他说,“昊昊,今天彻底放松吧。考好考坏爸妈都不会怪你。你不相信?这次可是真话。逼你苦读这三年,爸妈的力用尽了,你的力也用尽了,若还是考不好,莫不成爸妈还能杀了你?把你赶出家门?其实,爸爸早就清楚,现在的上学太苦,简直是摧残灵性,但又不得不昧着良心逼你。为的是让你能进入一个好大学,有一个自由起飞的平台。这毕竟是当今社会最保险的人生之路。说到底,爸爸是个庸人哪。”
听着爸爸掏心窝子的话,昊天真的放松了。这些年,他时刻懔懔地斜视着身后的几双眼睛:爸爸妈妈的、爷爷奶奶的、甚至姑姑的、姐姐的、伯伯的。他是王家唯一的男孙,身上担着这个家族的责任啊。这个责任让他睡梦中都逃不开焦虑。他笑着说:“爸,我要考上大学,你们就不再监督我了,对不对?”
“对,彻底不管了,想管也管不到了。我们已尽了做父母的责任,那时由着你娃子踢蹬吧。爹妈只管给你准备学费,管到你上硕士,博士。只有一条,记住毕业后别让爹妈帮你找工作。”
昊天忽然叫起来:“爸,我的文具盒!我已经收拾好,忘到桌上了。”
爸爸生气地皱起眉头,旋即松开:“哼,作官的把印都丢了。你还不错嘛,没等上考场才想起来。”他穿上衣服,“这么热的天,又得罚我跑一趟。你先睡吧,我等你睡熟再回来,免得打搅你。”
爸爸走了,他冲了热水澡,躺在床上,慢慢进入朦胧状态。爸爸今天的话真的让他放松了。三年噩梦般的高中生活,他做过多少与考试有关的梦?梦景总是焦灼的:考题老做不完;正答题时钢笔没水了;向监考老师请假上厕所,却总也尿不尽……有时甚至梦见他大学毕业了,找工作时还要考试,正襟危坐的考官竟是他的小学班主任,那位老师得意地笑道:你以为你已经逃脱了?一辈子也逃不脱呀。
不要再想这些了,他坚决地告诫自己,爸爸已经帮我把焦虑抛到一边了。睡吧,睡吧睡吧。
他睡了,进入一个陌生的梦景。
他和莎菲把汽车停在山底下,徒步向上攀登。莎菲说,今天是复活节,是新人类最盛大的节日。山路上到处是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个个喜气洋洋,陌生人互相点头问好。山顶上是那座生命之碑,一座色泽洁白的无字碑,高与天齐,上端隐在白云中。夏风吹来,碑体微微摇摆。王昊天望着它,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莎菲说不要紧,这是超高强度的材料,极为坚韧,耐腐蚀,耐老化,它至少可以屹立十万年呢。
人们到了山顶,首先向生命之碑合掌礼拜。昊天问:他们都是基督徒?我知道复活节是基督教的节日。莎菲摇摇头:不,所有宗教都消亡了,基督教的复活节也消亡了。这是新的复活节,是全人类的节日。她领着昊天合掌礼拜,围着碑体转了一圈。昊天在默祷时,“不安”一直在心中蠕动。他想知道为什么要立这个碑,想知道人类为什么要“复活”,是在什么时候“复活”的。不过他已经学聪明了,不敢问这样“令人厌恶”的问题。
上山的人们做了短暂的礼拜后就散开玩耍。莎菲领昊天来到一处草地,铺上餐巾,把野炊的食品摆出来。莎菲说,尝尝28世纪的食物吧,你若留在28世纪,还有好多东西要学呢。
食品有各种各样,叫不上名字,香甜绵软,十分可口。忽然一男一女两个小孩跑过来:“莎菲姐姐,真高兴见到你!”莎菲站起来迎接:“你好,小多吉,不有你,小阿雅。坐下吧。”
两个小孩都只有六七岁,十分可爱,忽灵灵的大眼睛,眉目清秀,身体匀称。两人坐下来,笑嘻嘻地打量着昊天。女孩问:“莎菲姐姐,这是你的男朋友吗?”莎菲看看昊天,笑着说:“暂时不是,以后……是吧。”
小女孩趴到莎菲肩上,嘁嘁地咬耳朵,话题大概仍是关于昊天的。男孩文静地坐着,笑容明朗,目光纯洁。昊天对男孩的印象很好,也许这个天真的孩子能回答他一直想知道的事。他凑近小孩,小声问:
“小弟弟,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当然,请问吧。”
“你知道为什么要树这座生命之碑?你知道为什么要过复活节?”
男孩忽然尖叫起来,昊天绝想不到他能发出如此刺耳的声音:“异教徒!人类公敌!莎菲姐姐,他在问我那个犯忌的问题!”
两个孩子的笑容突然消失,满怀敌意,周围的人也怒目相向。昊天低下头,心中发冷。莎菲冷冷地看看他,对小孩说:“不要紧张,他是从21世纪来的麻瓜,不懂今天的规矩。不用理他就是了。”
她把两个小孩哄走,转回头,冷淡地沉默着。昊天别转目光,口气硬硬地说:“很对不起,又让你失望了。其实我也恨自己为什么放不下这点心事。你把我送回去吧。”
高考结束了,黑色的夏天挽了个结。租房内的家具都搬走了,但昊天坚决要求把电脑再留一天,让他“痛痛快快”玩一次。妈妈很不乐意,嘟囔着“还得再租一次三轮,又得15块钱”。不过她还是勉强答应了。
屋中只剩下昊天一人,他留下电脑并不是为了玩游戏,他想再次通过屏幕进入未来世界。那里有他的焦虑,有他未完成的责任。谁知道呢?也可能电脑搬迁到新地方,这个时空通道就再也接不上了。
10点20,他照例来到河边,用激光电筒向对岸问询。没有回答,那扇窗户安静地藏在黑暗里。可能那女孩也是在这儿租房的高三学生,考完后已经搬走了?有人拍拍他的肩,是爷爷。爷爷狡猾地笑着:孙孙,不要想她了,今生你们俩不会再相遇。昊天脸红了,“臭”爷爷:爷爷你吹牛吧,你怎么会知道?爷爷说:我已经死了呀,死人的灵魂能遍游天地,能到过去未来。昊天问:那你说说我会考上哪所重点大学?爷爷,这次我考得很不错呢,你该高兴了。爷爷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别再惦记这些鸡毛小事!孙孙,我知道你是唯一有机缘进入未来的人,人类的命运在你手中。
昊天打个寒颤,停了片刻,他说,这个责任太重了,实在太重了,爷爷。没人答话,爷爷已经消失了。他回到房间,打开电脑,像往常一样进入屏幕。
莎菲已经变成丰满的少妇,怀中一个婴儿在香甜地吃奶。看见我进来,她淡淡地说:你总算回来了,先看看孩子。
是一个极可爱的婴儿。红白粉嫩,黑溜溜的眼珠。胳膊圆圆的,柔软的黑发。婴儿吃空一个乳房,咧着嘴想哭闹,莎菲拔出乳头,把另一只塞进去。她的乳房白得耀眼,我脸红了,忙转过目光。但那个可爱的家伙吸引着我,我不由又把目光转过去。婴儿正漾出一波憨唿唿的微笑。莎菲怜爱地说:
“看见了吗?在向你笑呢。真是老话说的:亲劲儿撵着哩。”她看见我的惊异,毫不含煳地宣布,“没错,你是他的爸爸。我早说过,我们注定要在历史中相遇。当然不是现在作爸爸,而是10年后。我把10年后的场景提前了。”
我面红耳赤——一个高中学生怎么突然成了丈夫和父亲?但我本能地感觉到,她的话是真的,她实际上是以这种委婉的方法向我示好:昊昊,虽然我不愿意回答你那个“令人厌恶”的问题,但我已让你看见,我并不是你所想象的机器人。我能生育,哺乳,爱孩子,做一个合格的母亲。昊昊,你理解我的苦心吗?
我沉默着。
莎菲把我拉入怀中,叹息道:“昊昊,今天我坦白告诉你吧,在21世纪末的确有一场……那时,旧人类太固执,新人类又太年轻冲动。但是,这些伤痕已经抹平了。现在,大妈妈向所有人播撒着欢乐和祥和。昊昊,抛掉你的那个心结吧。已经塌缩的历史波函数不可能再重整,谁想搅动已经板结的历史,只能带来更大的悲剧。听我的劝,忘掉它,在28世纪定居吧。”
我真想听她的话,把心中的焦虑抛开。可是……我不能。我盯着她的眸子,慢慢问:“大妈妈删去了所有人对那场战争的记忆,可是你为什么知道?”
莎菲坦率地说:“我是历史学和时空运动学博士,时空管理局技术总监,我属于极少数知情人之一。”
“噢——”我拉长声音说。
莎菲把孩子塞给我:“来,抱抱他。提前10年尝尝做父亲的味道。”
婴儿吃饱了,定定地看着我。他当然不会认得我,但这个乖巧的家伙又送我一个笑脸。我的心酥了,融化了。莎菲靠在我的肩上,幽幽地说:
“多可爱的孩子,是不是?不妨向你透露一点天机:他长大后可不是凡人,要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印记。”
我不喜欢莎菲这种巫婆式的腔调。我缓缓地说:“已经塌缩的历史不可能重整——只除了一个人,一个机缘深厚的人。只有他有能力改变历史,避免那场悲剧。你和你的时空管理局都清楚这一点,对不对?”
莎菲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
“所以,你和你的时空管理局费尽心机编织一个温柔的陷阱,想让我跳过那个最关键的时空段。我说的对不对?”
莎菲的眼里喷着怒火,夺过我怀中的孩子,激烈地说:“滚,你这个自以为是的麻瓜!你以为你是谁,是救世的弥赛亚吗?我真不该为你费这些口舌。滚,滚回你的21世纪吧。”
我们用目光对峙,敌意中也带着悲伤。忽然我觉得莎菲身上的铠甲哗然溃散了,她摇摇头,沙哑疲倦地说:
“算啦,我不怪你。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来,亲亲你的孩子,然后……去尽你的责任吧。”
我亲亲孩子柔嫩的脸蛋,痛苦地想,我的一部分已经留在他身上了,离开他,我的内心将永远是残缺的。我转过身,悲壮中仍有无法排解的焦虑。我真能力挽狂澜?如果我避免了那场悲剧,28世纪还会有莎菲和我们的孩子吗?
但不管怎样,我不能逃避。我很想吻别莎菲,但我不敢。莎菲看出我的心思,走上前,把火热的嘴唇贴住我的双唇。我心底一阵颤栗,然后她抱上孩子——忽然他们原地消失了。
他们所隐没的草地变成电脑的屏幕保护画面,王昊天盯着画面深处,沉思不语。有人拍拍他的肩头,是爷爷。爷爷欣慰地说:孙孙,我知道你做出这个选择很不容易的。谢谢你。没等孙儿说话,他就颤崴崴地走了。
昊天关了电脑,到屋外去换空气。已经是凌晨时分,下弦月落到梧桐树梢上,晨风带着怡人的凉气。他忽然发现,对岸四楼的那扇窗户亮着。他下意识地掏出激光电筒,但他犹豫着,最终没有揿亮它。他转过身子,看见白衣绿裙的A&B莎菲在忧伤地看着他,这时悄悄地抿嘴笑了,很快隐入薄薄的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