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时),苏子与客(人)泛舟游(事)于赤壁之下(地)。清风徐来(风),水波不兴(水)。举酒属客(酒),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诗)。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月),徘徊于斗牛之间(星)。白露横江,水光接天(江)。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暗用达摩一苇渡江之典故)。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暗用列子御风而行之典故);飘飘乎如遗世独立(李延年歌曰: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羽化而登仙。
点评:宋人谢枋得说:“此赋学《庄》《骚》文法,无一句与《庄》《骚》相似,非超然之才,绝伦之识,不能为也。”明人茅坤说:“予尝谓东坡文章仙也。读此二赋,令人有遗世之想。”坡公是如何在这不足千字的短短赋文中营造出这样效果的呢?谢枋得所说固然是事实,但仍然没有从根本上解答这个问题。我以为,要想解开这个谜题,需从本文的核心意象、语言风格和思想内涵入手。邵宝曾说:“风月二字是一篇张本”,实际上已经点出了一些端倪,只是说得过于简略。试看此文开篇,坡公用极简的笔墨交代了写作此赋的背景,包括时间、人物、事件、地点等核心要素,之后便选用了一系列中国古代极具感染力的经典意象:风、水、酒、诗、月、星、江、苇、仙……通过这一系列“超然脱俗”的意象,营造出一种遗世独立、飘然欲仙的意境。为了使这种氛围更加浓郁,坡公化用了禅宗祖师达摩一苇渡江、道教先辈列子御风而行的典故,“出入仙佛”,使赋文的境界又为之一变。就是开篇交代写作背景时,坡公的文字也满含诗意,他不说“元丰五年七月十六”,而说“壬戌之秋,七月既望”;不说“轼与友人”,而说“苏子与客”;不说“乘船渡”,而说“泛舟游”……这样处理固然有出于对赋这一特殊文体的考虑,但也有意无意地营造了一种诗意氛围。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既有酒,岂能无乐)。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良辰美景,便想佳人)。”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兴尽悲来,正因此大乐之时,出此悲凉之乐,才有后文苏子之问)。
点评:金圣叹说:“游赤壁,受用现今无边风月,乃是此老一生本领,却因平平写不出来,故特借洞箫呜咽,忽然从曹公发议,然后接口一句喝倒,痛陈其胸前一片空阔了悟,妙甚。”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主客问答之形式,自司马相如既有之,后世常以为法)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坡公欲发水月之议论而无由得,乃因赤壁之地引曹操故事做一铺垫,引出沧海一粟之叹,方不唐突)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点评:此一段有雄浑之词,如:千里、蔽空、一世之雄;有悲凉之语,如:须臾、长终、遗响、悲风;有哀婉之言,如:寄、渺、哀、羡。这些作者精心选择的词语构成此文独特的语言风格,从而给读者以“无轨辙之可寻”的感觉。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点评:贺培新言:“东坡天仙化人,其于文章驱使惟心,无不如志,最为流俗所慕爱。学者纷纷慕拟,徒滋流弊,不知公文天马行空,绝去羁绊,固无轨辙之可寻也。即如此篇,初何尝为古今赋家体格所拘,而纵意所如,自抒怀抱,空旷高邈,复不可攀,岂复敢有学步者哉!”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籍。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点评:林云铭云:“以水月为喻,发出正论,则《南华》《楞严》之妙理,可以包络天地,伭(侔)同造化,尤非文人梦想所能到也。”坡公此文流传千古,动人心魂,又给人以无迹可寻,无句可拟之感,除了经典的核心意象、独特的语言风格之外,还有高蹈的思想内涵。苏辙曾说:“公之于文,得之于天。少与辙皆师先君,初好贾谊、陆贽书,论古今治乱,不为空言。既而读《庄子》,喟然叹息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既而谪居于黄,杜门深居,驰骋翰墨,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而辙瞠然不能及矣。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浩然不见其涯也。”坡公援仙佛之思想入文,故给人以“博辩无碍,浩然不见其涯”之感。总体而言,本文有以下三个突出特点:
(1)“情、景、理”融合。全文不论抒情还是议论始终不离江上风光和赤壁故事,形成了情、景、理的融合。
(2)“以文为赋”的体裁形式。此文既保留了传统赋体的那种诗的特质与情韵,同时又吸取了散文的笔调和手法,打破了赋在句式、声律的对偶等方面的束缚,更多是散文的成分,使文章兼具诗歌的深致情韵,又有散文的透辟理念。
(3)意象连贯,结构严谨。景物的连贯,不仅在结构上使全文俨然一体,精湛缜密,而且还沟通了全篇的感情脉络,起伏变化。景物的反复穿插,丝毫没有给人以重复拖沓的感觉,反而在表现人物悲与喜的消长的同时再现了作者矛盾心理的变化过程,最终达到了全文诗情画意与议论理趣的统一。
参考译文
壬戌年秋,七月十六日,苏轼与友人在赤壁下泛舟游玩。清风阵阵拂来,水面波澜不起。举起酒杯向同伴敬酒,吟诵着与明月有关的文章,歌颂窈窕这一章。不一会儿,明月从东山后升起,徘徊在斗宿与牛宿之间。白茫茫的雾气横贯江面,清泠泠的水光连着天际。任凭小船儿在茫无边际的江上飘荡,越过苍茫万顷的江面。就如同凭空乘风,却不知道在哪里停止;飘飘然如遗弃尘世、超然独立,成为神仙、进入仙境。
这时候喝酒喝得高兴起来,用手叩击着船舷。歌中唱到:“桂木船棹啊香兰船桨,迎击空明的粼波。我的心怀悠远,想望伊人在天涯那方。”有会吹洞箫的客人,按着节奏为歌声伴和。洞箫“呜呜”作声,有如哀怨有如思慕,像是哭泣又像是倾诉,尾声凄切、婉转、悠长,如同不断的细丝。能使深谷中的蛟龙为之起舞,能使孤舟上的寡妇听了落泪。
苏轼的容色忧愁凄怆,(他)整好衣襟坐端正向客人问道:“箫声为什么这样哀怨呢?”客人回答:“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这不是曹孟德的诗吗?(这里)向西可以望到夏口,向东可以望到武昌,山河接壤连绵不绝,(目力所及)一片苍翠,这不正是曹孟德被周瑜所围困的地方么?当初他攻陷荆州,夺得江陵,沿长江顺流东下,麾下的战船延绵千里,旌旗将天空全都遮蔽,在江边持酒而饮,横执矛槊吟诗作赋,委实是当世的一代枭雄,而今天又在哪里呢?何况我与你在江边的水渚上捕鱼砍柴,与鱼虾作伴、与麋鹿为友,(我们)驾着这一叶小舟,举起杯盏相互敬酒。(我们)如同蜉蝣置身于广阔的天地中,像沧海中的一颗粟米那样渺小。(唉)哀叹我们的一生只是短暂的片刻,(不由)羡慕长江没有穷尽。(我想)与仙人携手遨游各地,与明月相拥而永存世间。(我)知道这些不可能屡屡得到,托寄在悲凉的秋风中罢了。”
苏轼问道:“你可也知道这水与月?不断流逝的就像这江水,其实并没有真正逝去;时圆时缺的就像这月,但是最终并没有增加或减少。(可见)从事物易变的一面看来,天地间没有一瞬间不发生变化;而从事物不变的一面看来,万物与自己的生命同样无穷无尽,又有什么可羡慕的呢!何况天地之间,凡物各有自己的归属,若不是自己应该拥有的,即令一分一毫也不能求取。只有江上的清风,以及山间的明月,送到耳边便听到声音,进入眼帘便绘出形色,取得这些不会(有人)禁止,享用这些也不会有竭尽(的时候)。这是造物者(恩赐)的没有穷尽的大宝藏,你我尽可以一起享用。”
客人高兴地笑了,清洗杯盏重新斟酒。菜肴和果品都被吃完,(只剩下桌上的)杯碟一片凌乱。(苏轼与同伴)在船里相枕而卧睡去,不知不觉天边已经显出白色(指天明了)。
思考题
有人说,《后赤壁赋》的赤壁是从《前赤壁赋》而来的,是对《前赤壁赋》的重写和改写,《前赤壁赋》又是对《念奴娇·赤壁怀古》的重复。苏轼反反复复表现的赤壁、明月、酒、歌唱等意象,这些意象的重复就构成了象征意义的重复,象征意义的重复则非常突出地表现出一种思想情感的重复。三篇文本存在的一致性和差异性,形成了一个前后有内在思想联系的文本结构,表现了苏轼从人生逆境完成精神突围的过程:《念奴娇·赤壁怀古》表现了理想不能实现的悲观情绪;《前赤壁赋》表现儒家思想和道家思想的二元对立与苏轼情感的挣扎;《后赤壁赋》则表现了苏轼皈依出世道家思想的倾向。请阅读以下两段文字,从表现的具体内容和主观情感两方面来分析其异同。
“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前赤壁赋》)
“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后赤壁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