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注】
本文选自《战国策·秦策》。苏秦是战国时期纵横家的代表人物，本文写的就是他先以连横之策游说秦王，备受冷落；后又以合纵之术游说赵王，大获成功的经过。苏秦的发奋苦读，先主连横、后主合纵，都是为了博取功名富贵，这代表了战国策士谋利投机的共同心态。正如南宋鲍彪所说：“（苏）秦之自刺，可谓有志矣。而志在金玉卿相，故其所成就，适足以夸嫂妇。”而其亲属的前倨后卑，映衬苏秦的前窘困、后通显，并以前抑后扬的对比表现，造成讽刺当时世态人情、社会风气的强烈效果。
《战国策》中苏秦的说辞很多，大多是纵横家后学模拟假托之作，不可确信。太史公曰：“世言苏秦多异，时事有类之者，皆附之苏秦。夫苏秦起闾阎，连六国从亲，此其智有过人者。”
原文
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①（旷日持久），黑貂之裘弊，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无可奈何），去秦而归（心犹未死）。羸縢履屩②，负书担橐③，形容枯槁，面目犁黑④（困顿狼狈），状有愧色。归⑤至家，妻不下纴⑥，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苏秦喟叹曰：“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是皆秦之罪也。”（不怨天尤人，反躬内省，穷且益坚，知耻奋发）乃夜发书，陈箧数十，得太公阴符⑦之谋，伏而诵之，简练⑧以为揣摩。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细节描写），血流至足，曰：“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者乎？”期年，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说当世之君矣。”
点评：三字经“头悬梁，锥刺股。彼不教，自勤苦。”中的“锥刺股”，就是出自深夜苦读、“引锥自刺其股”的苏秦。虽然，他读书带有浓烈的功利色彩，但勤奋苦学的精神还是为人所称道。苦工既下，苏秦对“说当世之君”一事颇为自信。
于是乃摩燕乌集阙⑨，见说赵王于华屋之下，抵⑩掌而谈，赵王大悦，封为武安⑪君（隐其辞锋，简言“抵掌而谈”）。受相印，革车百乘，锦绣千纯，白璧百双，黄金万溢⑫（正面浓墨重彩地描写其受封拜相后的尊宠），以随其后，约从散横，以抑强秦。故苏秦相于赵而关⑬不通。
点评：“当今之时，山东之建国，莫如赵强”，“且秦之所畏害于天下者，莫如赵。”故而，苏秦弃连横改合纵，游说赵王。
当此之时，天下之大，万民之众，王侯之威，谋臣之权，皆欲决苏秦之策。不费斗粮，未烦一兵，未战一士，未绝一弦，未折一矢，诸侯相亲，贤于兄弟。夫贤人在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从。故曰：式⑭于政，不式于勇；式于廊庙⑮之内，不式于四境之外。当秦之隆⑯，黄金万溢为用，转毂连骑，炫熿于道（威仪尽显），山东⑰之国，从风而服，使赵大重⑱。且夫苏秦，特穷巷掘门⑲、桑户⑳棬枢㉑之士耳，伏轼撙衔㉒，横历天下，廷说诸侯之王，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能伉㉓。
点评：就合纵止战之功，苏秦可称“贤人”，但此前他以连横之策游说秦王，好战言辞淋漓铺陈，故不难得出，苏秦此人只是将知识、辩才视为飞黄腾达的资本，以实现自身价值。
将说楚王，路过洛阳，父母闻之，清宫除道，张㉔乐设饮，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倾耳而听；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谢（写其惊恐畏惧）。苏秦曰：“嫂何前倨㉕而后卑也？”嫂曰：“以季子㉖之位尊而多金。”（坦率的心声，直指当时的庸俗世态）苏秦曰：“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厚，盖㉗可以忽乎哉？”
点评：失志时，“归至家，妻不下纴，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得志时，“父母闻之，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倾耳而听；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谢。”苏秦家人前倨后卑，人物描摹对比鲜明，穷形尽相。
此外，苏秦的忍辱、刻苦、勤奋等种种品格，其实均围绕个人对“位尊而多金”的渴望而来，时而连横，时而合纵，没有固定的政治主张，只为取卿相之尊而奔走，是典型的政客形象。“人生世上，势位富厚，盖可以忽乎哉？”正是纵横家人生追求的肺腑之言。
【注释】
①说不行：指连横的主张未得实行。
②羸（léi）：缠绕。縢（téng）：绑腿布。屩（juē）草鞋。
③橐（tuó）：囊。
④犁：通“黧”（lí），黑色。
⑤归：应作“愧”。
⑥纴（rèn）：纺织机。
⑦阴符：兵书。
⑧简：选择。练：熟习。
⑨摩：揣摩，模仿。燕乌集：宫阙名。
⑩抵：通“抵”（zhǐ），拍击。
⑪武安：今属河北省。
⑫溢：通“镒”。一镒二十四两。
⑬关：函谷关，为六国通秦要道。
⑭式：用。
⑮廊庙：指朝廷。
⑯隆：显赫。
⑰山东：指崤山以东。
⑱使赵大重：谓使赵的地位因此而提高。
⑲掘门（kū）：同窟门，窰门。
⑳桑户：桑木为板的门。
㉑棬（quān）枢：树枝做成的门枢。
㉒轼：车前横木。撙（zǔn）：控制。衔：马勒。
㉓伉：通“抗”，匹敌，相当。
㉔张：设置。
㉕倨：傲慢。
㉖季子：苏秦的字。
㉗盖：同“盍”，何。
参考译文
劝说秦王的奏折多次呈上，而苏秦的主张仍未得实行，黑貂皮大衣穿破了，一百斤黄金也用完了，钱财一点不剩，（他）只得离开秦国返回家乡。缠着绑腿布，穿着草鞋，背着书箱挑着行李，脸上又瘦又黑，一脸羞愧之色。回到家里，妻子不走下纺织机迎接他，嫂子不给他做饭，父母不与他说话。苏秦慨叹道：“妻子不把我当丈夫，嫂子不把我当小叔，父母不把我当儿子，这都是我的过错啊！”于是（他）连夜翻书，摆开几十只书箱，找到了（一部）姜太公的兵书，便埋头诵读，反复选择、熟习、研究、体会。读到昏昏欲睡时，就拿锥子刺自己的大腿，以致鲜血一直流到脚跟，他说：“哪有去游说国君而不能让他拿出金玉锦绣，得到卿相之尊位的呢？”一年以后，估量着已经学成，说：“这下我确信能够说服当代国君了！”
于是（苏秦）便以燕乌集阙般的说辞，在华丽的宫殿中谒见并游说赵王，（他）拍击着手掌侃侃而谈，赵王（听了）大喜，封苏秦为武安君。授予相印，以兵车一百辆、锦绣一千匹、白璧一百对、黄金一万镒跟在他的后面，用来联合六国，瓦解（秦国与各国的）连横，以此来抑制强秦。所以苏秦在赵国为相时，函谷关交通便断绝了。
在这个时候，尽管天下广大，百姓众多，王侯威严，谋臣权变，但都要取决于苏秦的策略。（于是）不花费一斗粮，不烦劳一个兵，一个战士也不作战，一根弓弦也不断绝，一枝箭也不弯折，诸侯相亲，胜过兄弟。贤人在位而天下驯服，一人被用而天下合纵。所以说：应运用德政，不应凭借勇力；力气应用于朝廷之内，而不应用于国土之外。在苏秦显赫尊荣之时，黄金万镒被他使用，随从车骑络绎不绝，走在路上风光显耀，崤山以东各国，有如风吹草动般听从苏秦的指挥，从而使赵国的地位大大提高。况且苏秦，只不过是个出于穷巷陋室之中的贫士罢了，但他伏在车轼之上，牵着马的勒头，横行于天下，在朝廷上劝说诸侯王，堵塞左右大臣的嘴巴，天下没有人能与他匹敌。
苏秦将去游说楚王，路过洛阳，父母听到消息，收拾房屋，打扫街道，设置音乐，准备酒席，到三十里外郊野去迎接。妻子不敢正面看他，侧着耳朵听他说话；嫂子像蛇一样在地上匍匐，朝他拜了四拜，跪着自己认错。苏秦问：“嫂子为什么过去那么傲慢，而现在又如此卑躬屈膝呢？”嫂子回答说：“因为您地位尊贵而且很有钱。”苏秦叹道：“唉！贫穷的时候父母不把我当儿子，有钱有势的时候连亲戚也畏惧。人活在世上，权势地位和荣华富贵，怎么能够被忽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