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注】
《卜居》是《楚辞》篇名，其作者归属一直是备受重视又长期未能完全解决的问题，在目前研究现状下，许是屈原自己的卜问之辞占据内容主体，所以后人往往将其视为作者，颇有一定道理。郭沫若以为，“即使不是屈原所作，在研究屈原上仍然是很可宝贵的先秦资料。”
《卜居》中的屈原，忠而受谤、被逐，又怎能心无愤懑？但也正因其身遭迫害，仍旧心忧报国无门，如此落差，更能揭示屈骚精神在现实中的困境，所以，《卜居》也并非是真的问卜决疑之作，不过是设问答之语，以抒泄作者心中的愤世嫉俗之意而已。
原文
屈原既放②，三年不得复见③。竭知尽忠，而蔽障④于谗。心烦虑乱，不知所从。乃往见太卜郑詹尹⑤曰：“余有所疑，愿因先生决之。”詹尹乃端策拂龟⑥，曰：“君将何以教之？”
点评：联系屈原个人遭际，便可想见他在“往见太卜郑詹尹”时“心烦虑乱，不知所从”的神思消散之状。“卜居”意指“卜己居世何所宜行”，亦即请教处世之方。全文以屈原问卜开篇，其实是为了抒泄其内心郁积已久的真情实感，即下文卜居的大段激扬慷慨、震撼人心的内心独白。
屈原曰：（下文的排比句式造成了思想与情感的一泄而下）“吾宁悃悃款款⑦朴以忠乎？将送往劳来⑧斯无穷乎？宁诛锄草茅以力耕乎？将游大人以成名乎？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偷生乎？宁超然高举以保真乎？将哫訾栗斯、喔咿儒儿以事妇人⑨乎？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将突梯滑稽、如脂如韦以洁楹⑩乎？宁昂昂若千里之驹乎？将泛泛若水中之凫，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宁与骐骥亢轭⑪乎？将随驽马之迹乎？宁与黄鹄比翼乎？将与鸡鹜⑫争食乎？（八对连珠式的对立设问，文采斐然，往复盘旋）此孰吉孰凶？何去何从？（不似诘问，是力挟千钧的抨击和声讨）世溷浊⑬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⑭为轻；黄钟⑮毁弃，瓦釜⑯雷鸣；谗人高张⑰，贤士无名（极度鲜明的对比，也是问卜之后的总结）。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
点评：次段与其说是卜问“宁……将……”之间的吉凶与去从，毋宁说是屈原对无法解决的精神困境的表白：“宁”字句所表现的是他信奉的理想与坚守的精神；“将”字句所表现的是俗世的行为与现状。
洪兴祖《补注》曰：“上句皆原所从也，下句皆原所去也，卜以决疑，不疑何卜。而以问詹尹何哉？时之人，去其所当从，从其所当去，其所谓吉，乃吾所谓凶也。此《卜居》所以作也。”
詹尹乃释策而谢曰：“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⑱，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龟策诚不能知此事。”
点评：屈原借卜一事，言己之志，在富于褒贬意味的形象表现中，他的选择倾向已然明了。因此，詹尹闻而敬畏，释策辞谢，连连声称“用君之心，行君之意。”这也恰恰反映了屈原自身坚定的鲜明立场及坚守的立身原则。
【注释】
①卜居：占卜自己该怎么处世。卜：占卜。居：处世的方法与态度。
②放：放逐。
③复见：指再见到楚王。
④蔽障：遮蔽阻隔。
⑤郑詹尹：掌管卜筮的太卜之名。
⑥端策：筮用蓍草，占卦前将蓍草端端正正地摆好，以示虔诚。策：蓍草，用以筮。拂龟：拂去龟壳上的灰尘。龟：龟甲，用以卜。
⑦悃（kǔn）悃款款：诚实勤恳的样子。
⑧送往劳来：指随处周旋，巧于应酬。劳：慰劳。
⑨哫訾（zú zǐ）：阿谀奉承。栗斯：献媚貌。喔咿儒儿（ní）：强颜欢笑的样子。妇人：指楚怀王的宠姬郑袖，她与朝中重臣上官大夫等人联合排挤馋毁屈原。
⑩突梯滑稽（gǔ jī）：态度圆滑，口齿伶俐，善于迎合世俗的好恶。如脂如韦：谓像油脂一样光滑，像熟牛皮一样柔软，善于应付环境。洁：通“絜（xié）”，度量圆形为絜。楹：屋的柱子。洁楹：比喻削方为圆的处世态度。
⑪亢轭（kàng è）：亢为“举”，轭为车辕前套马用的横木。与骐骥亢轭，即与骏马齐驱之意。
⑫鹜：鸭子。
⑬溷（hùn）浊：肮脏、污浊，混乱。指是非不明。
⑭千钧：代表最重的东西。古制三十斤为一钧。
⑮黄钟：古乐中十二律之一，是最响最宏大的声调。这里指声调合于黄钟律的大钟。
⑯瓦釜：陶制的锅。这里代表鄙俗音乐。
⑰高张：指坏人气焰嚣张，趾高气扬。
⑱数：卦数。逮：及。
参考译文
屈原被流放后，三年没能再朝见楚怀王。（他）竭尽才智效忠国家，却被谗言谤语把他和君王遮蔽阻隔。（他）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去见太卜郑詹尹（问卜）说：“我对有些事疑惑不解，希望通过您的占卜帮助我分析判断。”郑詹尹就摆正蓍草、拂去龟壳上的灰尘，说：“先生有何见教？”
屈原说：“我应该诚实勤恳、忠心耿耿，还是随处周旋、巧于应酬而摆脱困境呢？应该垦荒锄草、勤劳耕作，还是交游权贵而沽名钓誉呢？应该直言是非、无所隐讳，还是顺从世俗贪图富贵而苟且偷生呢？应该超然世外、隐逸高举而保持纯正的本性，还是阿谀逢迎、强颜欢笑以侍奉郑袖那个妇人呢？应该清廉无私、正直坦率而洁身修行，还是态度圆滑、油滑适俗来趋炎附势呢？应该像志向高远的千里驹，还是像浮游的野鸭，随波逐流，苟全自身的躯体呢？应该与骏马并驾齐驱，还是追随那劣马的足迹呢？应该与天鹅比翼高飞，还是同鸡鸭在地上争食呢？这些哪个是吉哪个是凶？哪个该舍弃哪个该遵从？现在的世道污浊不清：认为蝉翼是重的，千钧是轻的；黄钟大吕遭毁坏、遗弃不听，瓦釜陶罐敲得响如雷鸣；谗佞小人气焰嚣张，贤明之士埋没无名。唉，沉默吧，谁人能知道我的廉洁忠贞哪！”
郑詹尹于是放下蓍草抱歉地说：“尺（比寸长但也）有短处，寸（比尺短却也）有它的长处；事物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智慧有不能洞彻明鉴（的地方）；卦数有力所不及（的地方），神明有不知所以（的地方）。按照您自己的心志，实行您自己的意愿，龟甲和蓍草实在不知如何破解您的疑惑！”
思考题
屈原自谓“有所疑”而问卜，他是真的“有所疑”吗？说说你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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