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注】
《鵩鸟赋》是汉代文学家贾谊的赋作。贾谊（公元前200年—公元前168年），洛阳人，西汉初年著名政论家、文学家。少有才名，十八岁时，以善文为郡人所称。文帝时任博士，迁太中大夫，受大臣周勃、灌婴排挤，谪为长沙王太傅，故后世亦称贾长沙、贾太傅，《鵩鸟赋》即贾谊谪居长沙时所作。三年后被召回长安，为梁怀王太傅。梁怀王坠马而死，贾谊深自歉疚，抑郁而亡，时仅33岁。
司马迁对屈原、贾谊都寄予同情，为二人写了一篇合传，后世因而往往把贾谊与屈原并称为“屈贾”。其政论文，评论时政，风格朴实峻拔，议论酣畅，鲁迅称之为“西汉鸿文”。其辞赋皆为骚体，形式趋于散体化，是汉赋发展的先声，以《吊屈原赋》《鵩鸟赋》最为著名。
此赋借与鵩鸟问答抒发了自己忧愤不平的情绪，并以老庄的齐生死、等祸福思想为自我解脱。全赋情理交融，文笔潇洒，格调深沉。作者因物兴感，由感生理，由理见情；且笔力劲健，一气呵成。
原文
谊为长沙王傅三年，（贾谊于汉文帝四年被贬谪长沙，第三个年头为汉文帝六年，公元前174年，此年贾谊二十七岁）有鵩飞入谊舍。鵩似鸮，不祥鸟也。（据《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知，鵩即是鸮，鵩为楚人方言。鸮即枭，猫头鹰也。今河北民间仍有“不怕猫头鹰叫，就怕猫头鹰笑”之语，意谓猫头鹰夜晚发出的怪异叫声，宛如人笑，闻此声之家有丧。其为“不祥鸟”不特古今亦然，且南北亦同）谊即以谪居长沙，长沙卑湿，谊自伤悼，以为寿不得长，乃为赋以自广也。（为赋之旨）其辞曰：
单阏①之岁兮，（木星运转周期约十二年，古人有以木星纪年之法，称木星为“岁星”，十二年为“一纪”，李商隐诗“如何四纪为天子”即用此意。在岁星纪年中，古人对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天干给以专名，依次是：阏逢、旃蒙、柔兆、强圉、著雍、屠维、上章、重光、玄黓、昭阳。太岁所在的十二地支亦给以专名，依次是：困敦、赤奋若、摄提格、单阏、执徐、大荒落、敦牂、协洽、涒滩、作噩、阉茂、大渊献。单阏即卯年。汉文帝六年为丁卯年，依岁星纪年之法，是岁全名“强圉单阏”）四月孟夏，庚子（是年农历四月二十三日）日斜兮，鵩集予舍。止于坐隅兮，貌甚闲暇。异物来萃兮，私怪其故。发书（占卜之书）占之兮，谶②言其度，曰：“野鸟入室兮，主人将去。”请问于鵩兮：“予去何之？吉乎告我，凶言其灾。淹速③之度兮，语予其期。”鵩乃叹息，举首奋翼；口不能言，请对以臆：
“万物变化兮，固无休息。斡流④而迁兮，或推而还。形气转续兮，变化而蟺。沕穆⑤无穷兮，胡可胜言！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老子》中语）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彼吴强大兮，夫差以败；越栖会稽兮，勾践霸世。斯游遂成兮，卒被五刑；傅说胥靡兮，乃相武丁。夫祸之与福兮何异纠纆⑥命不可说兮孰知其极水激则旱兮矢激则远万物回薄兮振荡相转。云蒸雨降兮，纠错相纷；大钧播物兮，坱圠无垠。天不可预虑兮，道不可预谋；迟速有命兮，焉识其时！
点评：汉初黄老之学盛行，贾谊深受此学说影响，本文即老庄哲学的体现。此一段所说之理不过“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一句，观其文意，颇有“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之意。举夫差、勾践、李斯、傅说之事，说明“吉凶同域”“万物变化无休息”之理，夫差、李斯之“吉”，忽焉转而为祸，勾践、傅说之祸，忽焉转而为吉，怎知“我”之祸不能转为福呢？贾生即以此理自慰。
事有凑巧，贾谊写成此赋不久，就被文帝召回长安，此真“祸兮福所依”也。然，文帝并非想重用他，故于未央宫祭神的宣室接见他时“不问苍生问鬼神”，贾谊后为梁王太傅，梁王却偏偏坠马而死，此又“福兮祸所伏”。再后来，他因忧伤过度而在三十三岁英年早逝，真应了“鵩鸟之谶”，殊可叹也。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合散⑦消息兮，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抟；化为异物⑧兮，又何足患！小智自私兮，贱彼贵我；达人大观兮，物无不可。贪夫殉财兮，烈士殉名。夸者⑨死权兮，品庶每⑩生。怵迫⑪之徒兮，或趋西东；大人不曲兮，意变齐同。愚士系俗兮，窘若囚拘；至人⑫遗物兮，独与道俱。众人惑惑兮，好恶积亿；真人⑬恬漠兮，独与道息。释智遗形兮，超然自丧；寥廓忽荒兮，与道翱翔。乘流则逝兮，得坻则止；纵躯委命兮，不私与己。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庄子外篇·刻意》：其生若浮，其死若休）澹乎若深渊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庄子·列御寇》：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不以生故自宝兮，养空而浮；德人无累兮，知命不忧。细故蒂芥⑭兮，何足以疑！”
点评：此一段皆自“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一句敷衍而来。庄子曾言“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即此意。庄子以为，人有生死即如天有日夜，则生时如顺水漂浮，死后如休憩长眠，一切皆出于自然，故生不必喜，死不必悲。
贾谊的思想，一方面受屈原影响，有一腔爱国之志，这在他的另一篇名作——《吊屈原赋》中展现得很彻底；另一方面，因长期郁郁不得志，他又深受老庄影响，妄图以“一死生，齐彭殇”的思想宽慰自己，这在本篇体现得很明显。然而，贾谊“年十八，以能诵诗属书闻於郡中”，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做了博士，“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不能言，贾生尽为之对，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紧接着“超迁，一岁中至太中大夫”。早年过于顺利的仕途使得他缺少抗挫的内心，一旦被人诬为“专欲擅权，纷乱诸事”便开始意志消沉，总以为“寿不得长”。
所谓“慧极必伤，情深不寿”，贾谊少年神童，聪颖非常，而空有报国之志，却遭屈原之谪，以致哀伤自悼，竟以此逝，其身世足为人悲痛也。读其文，“想见其为人”，则感慨系之矣。此文感人至深，非全由其文辞也。假使贾谊寿考，无疾而终，则此文必不如此闻名。故巴特所谓“作者已死”，甚无谓也。
【注释】
①单（chán）阏（yān）：卯年的别称。这是古代太岁纪年法。
②谶（chèn）：预示吉凶的话。
③淹速：指寿命的长短。
④斡（wò）流：运转。
⑤沕（wù）穆：精微深远貌。
⑥纠纆（mò）：纠指二股捻成的绳子；纆指三股捻成的绳子。这里比喻祸福纠缠在一起。
⑦合散：指生死。
⑧异物：指死亡。
⑨夸者：指贪求虚名的人。
⑩品庶：一般人。每：作“凭”，意为贪恋。
⑪怵迫：怵指为利益所诱，迫指为贫贱所迫。
⑫至人：指有至德的人。
⑬真人：指得道的人。
⑭蒂芥：即芥蒂，比喻极小的事情。
参考译文
贾谊在长沙做了三年太傅，有只鵩鸟飞进他的住所。鵩鸟长得很像猫头鹰，是不祥的鸟。贾谊因为被贬到长沙，长沙气候很潮湿，（此时看到猫头鹰，）贾谊为自己而哀伤，认为（自己）寿命不长了，于是写了一篇赋来自我安慰。赋文说：
汉文帝六年，丁卯年，四月初夏时节，四月二十三日太阳西斜时，有一只鵩鸟停在我的屋子上。（它）停在座席的一角，形态非常悠闲从容。有怪物停栖于此，我心中暗中怀疑它飞来的缘故。打开书本占卜它，预示说到它吉凶的定数，说：“有野鸟进入（我的）房屋，主人即将离去。”（我）请求向鵩鸟发问：“我将要到哪里去呢？（如果）有吉事就告诉我，（即使）有凶事（请你）把灾祸说明。寿命长短的定数啊，请告诉我它的期限吧。”鵩鸟就叹息着，昂起头张开翅膀，嘴巴却不能说话，请用胸中所想的来对答：
“世间万物的变化，本来就没有停止。运转迁移，或推移回还。元气、形体转换相接，如同蝉的蜕化一般。（万物变化之理）精微深远、没有穷尽，哪能说得完！福是祸的诱因，祸是福的根源；忧与喜聚集在一门之中，吉与凶同在一个区域。当时吴国很强大，夫差却失败了；越国栖息于会稽山，但勾践却称霸于世。李斯游宦（于秦国，身登相位，）达到成功，最终却身受五刑而死；傅说（虽然在傅岩）服劳役，（但）做了殷高宗武丁的相。福祸相互依附纠缠，如同绳索绞合在一起；天命不可解说，谁知道它的究竟！ 水受外物所激则迅疾，箭受力大就能飞得远；万物循环影响，动荡摩切相互转化。云因势而上升为雨，雨因冷而下降为云，相互纠缠，彼此错杂；自然界造化推动万物，使之运行变化是无边无际的。天和道不可预为思虑谋度；（万物）死生迟速命中注定，哪能预知它的期限！
天地像一个冶金匠炉，造化像一个冶金之匠；阴阳（所以铸化为物故喻）为炭，物（由阴阳铸化而成故喻）为铜。聚散灭生，怎么会有一定的法则？千变万化，未必有尽头。偶然为人，哪里值得贪恋珍惜；死亡，又有什么值得忧患的呢？才智小的人目光短浅只顾自身利害，以他物为贱以自己为贵；通达知命的人目光远大，（自己和万物可以相互适应，）没有一物不合适。贪婪的人为财而死，刚烈之士为名誉而死。贪求虚名的人死于权势，一般人贪恋生命。为权力所诱、为贫贱所迫的人，东奔西走（，趋利避害）；与天地合其德的伟人不为物欲所屈，对亿万变化的事物都等量齐观、一视同仁。愚笨的人为俗事所牵连，束手缩脚如入狱中；有至德的人遗弃物累，独自和大道同行。众人惑于欲望，所爱所憎积聚甚多；得道的人安然宁静，独自和大道相处。放弃智虑、遗弃形体，超脱于万物之外自忘其身；深远空阔，神情恍惚，与大道俯仰起伏。人生如木浮水，行止随流；把自己的身躯完全托付给命运，不私爱身躯把它归于自己（作为私物）。活着仿佛随波逐流，死去好像休憩长眠；（人心的）宁静要像深渊潭水般幽然（，不受外物干扰），（人生在世）漂泊好像没有羁绊的小舟（，任其自然）。（人）不要因为活在世上的缘故就以自己的生命为贵，而要修养空寂、顺时浮游；有德的人不被万物牵累，（因为他）知天命而无所忧愁。（生死之事）细小得就如同芥蒂，又有什么值得疑虑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