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手记
在完成《蓝图》之后,我意识到古言师系列对我而言,是一个全新的尝试,它甚至可能超出了我的驾驭能力。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不得不骑上这匹疯马开始向前狂奔,而唯一让我不至于掉下悬崖的办法,就是从头开始说起这三个人的故事。
但如果真的从头说起,就要追溯到黄金时代之前,甚至更早的时候。即使是从弥和与夏歌的初遇写起,这个故事的长度也将彻底失控。
于是我只好从凯拉和她们相遇的时候写起。
在某个夜晚,我听到那个微笑着的男人坐在轮椅上,用他低沉的声音向我发问:
“你觉得,她们真的爱我吗?”
“我不知道0”我承认。
“我也不知道。”他轻声说,“但我们必须彼此扶持着活下去。”
“是的。”
“啊,那个年代都是如此。”他微笑,“我们先成为家人,然后才成为爱人。”
所以,这是一个关于家的故事,关于在支离破碎的世界里,那些男人和女人如何寻找温暖和彼此,并成为家人的故事……
我在废铁山上遇到弥和的时候,她的一只手提着长刀,另一只手提着一个头颅,黑色的眼睛看着我,像看着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她刚刚杀过人,我还可以闻到空气里的血腥味儿。我知道她想顺手杀掉我,她没说话,但那双眼睛在表露关于死亡的念头。
那时候我二十二岁,在废土上已经游荡了三年。很多帮派乐于接纳一个古言师,但我总是觉得自己安定不下来。我收取报酬,翻译古语资料,然后走人。有些时候他们不想让我走,拿枪或者刀要求我留下来,或者用男人特有的方式“建议”我留下来。
不过每一次我都顺利逃脱了。
这一次我觉得我逃不掉了,面前这个娃娃脸女人的目光像黑色锁链锁住我的脚步,而我看着她,背上冷汗悄然滑落。
然后我看到了她手腕上的刺青,古文刺青。
“弥和。”我读道。
她扬起眉毛,“什么?”
她的声音很清亮,像她的刀一样洁净得近乎透明。
“弥和。”我向她纤细的手腕点了点头,“那两个字在古语里读‘弥和’。”
她眯起眼睛。
“是第七古语。”我继续解释……语言缓和了她刀刃一样的目光,于是我继续说下去,“在第七古语里,‘弥和’指的是一种美丽的花朵。”
“不是‘战车’?”她突然问。
我摇摇头。
我认识九种古语,任何一种古语的“战车”我都可以写下来,没有任何一种能与这两个字对得上号。
“不是‘战车’。”我说,“这是个名字,不是一种……东西。”
她的神情突然就软了下来,笑了笑,“好吧,你是个古言师?”
“嗯。”
她用力把人头抛进锈水河,“你有伙伴吗?”
“没有。”
本来不该这样说,任何一个在废土孤独行走的女人都该装出自己有一大票男友的样子,但是我不想对那双黑色的眼睛撒谎,撒谎比诚实更危险,我的直觉告诉我。
“那跟我走吧。”她笑笑,收刀入鞘。
她的笑容很纯净,就像她的声音、她的刀,一个很单纯的女人,因为单纯而锋利,因为单纯而危险。
“呃……好的。”我努力让自己不那么紧张,“我该怎么称呼你?”
“叫我弥和就好。”她回答。
“可是……”
“在遇到你之前,我不知道那就是我的名字,在那之前我没有名字。”
她声音里有某种铁一样坚硬的悲伤,让我放弃了任何打听她往事的念头。
信使抵达望沙城的那天,是大集日。
这是我与弥和结伴在废土上游走的第九个月,初冬的寒意已经渗入清晨的空气,而我俩的钱包几乎和刚开始旅行的时候一样干瘪。有时候我会去为别人翻译古语,另一些时候弥和会去为有钱的女性担任保镖。但是我们不会在同一个城市滞留太久,最多一个月,然后就再次上路。
很少有女性会自愿选择这种游民一样的生活,但我有我的理由。
我猜,弥和也一样。
不过冬天并不适合流浪,我们原本打算在望沙停留一段时间,等春暖花开时再起程。适逢秋末大集,废土上几个城邦的商旅都来到望沙,在大广场上摆开一行行摊位,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我也拖着弥和在人群里转来转去,打算添置一些衣服和必需品。
买了几件衣服和一条轻便的薄毯子之后,我发现了一双非常适合弥和气质的靴子。
“要不要买?”我笑着问她。
她看着靴子的高跟,坚定地摇了摇头,“行动不便。”
后来她挑了一双普通的平跟软鞋,让我觉得颇为遗憾。
当我们打算去吃点烤肉喝点热汤的时候,信使的飞车呼啸着从我们头顶掠过,像风分开麦浪一样分开尖叫躲避的人群。
“今晚是降临夜!”飞车上一个男人用高分贝的喇叭喊叫着,“今晚将是望沙城的降临夜,塔罗浮城将会降临在我们头顶。不知目的,不知理由。珍惜生命的人,快点收拾东西离开这里!”
惊惶而无序的喊叫声从人群中爆开,商人踩踏着货物,女人推搡着孩子,骚动蔓延到每一个角落里,我在人群中被推来挤去,弥和迅速爬上广场边上的台阶,把我拽了上去。我们站在上面,看到偌大广场里挤得满满的人转眼间奔逃一空,只留下一片狼藉的空地。
“降临夜?”弥和问。
我吃惊地看着她,“你不知道?”
她摇摇头,一脸无辜。
“没关系。”我拍拍她肩膀,“今晚你就能见识到了。回旅店去收拾收拾东西,我们得赶在日落前出城。”
从广场到我们住的旅店并不太远,但一路上都是匆匆忙忙拖家带口出城的居民,抱着孩子的、扶着老人的……还有一个怒气冲冲的老头儿在阁楼的窗户里对着下面大声喊叫,“我偏不出去,我活了六十年够本了,我要见识一下这些混蛋……”
到旅店门口的时候,我才发现老板已经锁门走人了。
“妈的,跑得真快。”我苦笑着看着那把大锁摇头。
“咱们住的是第几间?”弥和问。
“二楼从右边数第二间。”
她把手里提的东西递给我,攀住水管,几下子就爬上了墙壁,撬开窗户——很快就把两个包裹丢了下来。
“走吧。”她滑下来,脸不红气不喘。
我笑着用力拥抱了她。
不止一次,我希望我能有弥和一半的行动力,但是……
“弥和,错啦。”我搭上她的肩膀,转了九十度,“出城应该往西,不是往北。”
她的路痴程度和她的行动力成反比。
虽然说是出城躲一躲,但很多人走了并不太远,就停下脚来,把西边路上的那个小镇广场挤得满满当当。
“就在这儿等着?”弥和问我。
我看了看从这里到望沙城的距离,摇了摇头,“不行,还得走。到那边山上去。”
说是“山”,其实不过是大平原上隆起的一个小土包,最近没下多少雨,路也并不难走。我们爬上山顶的时候,已经有一些人等在那里了,弥和找了块大石头,我们找了些树叶垫屁股,坐下来,从包里拿出厚外套裹上。
“降临夜到底是什么?”弥和不依不饶地问。
“真的很不好解释……等着吧,马上就来了。”我伸手指着望沙城的方向。
到小镇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我们爬上山顶没多久,天边群星就已经开始闪烁。从这里向东望去,城市的灯火因为空荡而格外黯淡,只有稀稀拉拉的几盏,像鬼魂的眼睛。相比之下,灿烂的星光在渐渐深邃起来的天幕中格外冰冷明亮地闪烁着。
在东方的地平线上,有一颗星异常明亮。
夜风骤冷,我打了个哆嗦,把身上的外套裹得更紧了一些。
“来了。”有人低声说。
弥和突然抓住我的肩膀。
从黑暗的天幕中浮现的明亮星星,渐渐显现出它本来的面貌。
从远处看像是一片发光的云,但是当它渐渐接近的时候,可以看到那些高耸的尖塔和洁白的墙壁,散发微光的弧形护幕笼罩着一整座巨大的城市,悬浮在空中的璀璨灯火黯淡了群星的光芒。
近了,更近了。
在洁白城堡的下方倒悬着的也是城市,两座城市仿佛镜像般对映。它是裹在球形护幕里的众神飞梭——上方的城市天堂一样洁白,下面的城市地狱一样深黑。正位和逆位,这就是为什么这座城市被称为“塔罗”。
缓缓地,它悬停在望沙城的上方。
在那一刻才真正能看出这是一座多么巨大的浮城,它覆盖了整个望沙城的天空,其边缘直到山脚下的那个小镇。在镇里休息的人正在向外奔逃,他们手中的灯光在夜幕里荡漾开惊恐的涟漪。
那座巨大的城市缓缓降落下来,我听到有人发出不安的喘息。据说它的球形护幕比钢铁更坚硬,比岩石更沉重。
仍然有人步行或驾驶飞车从望沙城里逃出来,在塔罗浮城的阴影之下,那座城市就像是即将覆灭的小小蚁巢。
浮城继续下降。
球形护幕的底端已经接触到了城里最高的建筑——“钳子”老大私人城堡的瞭望塔的顶端。半个心跳的静寂后,那座塔楼在重压之下整个坍塌下来。
弥和的手紧紧抓住我的手,我身边的一个女人爆发出窒息般的抽泣声。
向下。
一座高耸的旧神教堂塔楼倒了下去,上面的长明灯火熄灭了。
向下。
一座钟楼在重压下坍塌。
我听到有人在祈祷,念着我从来不曾听过的神的名字。废土上的神灵有成千上万,但真实的天罚就发生在我们面前。
不知何时,浮城停止了向下降落。城里不再有房子倒塌,缓缓地,一开始几乎是无法辨认地,巨大的浮城开始升上天空。几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有些人当场跪倒在地,用虔诚的语句感谢自己不必失去家园。
弥和深深吸了口气,一根一根松开紧紧抓着我的手指。
“我从来不知道他们会这么干。”她低声说。
“哦,他们会的,而且有些时候他们不会停下来。”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我在泰和遇到过一次,整个浮城直挺挺碾在下面的城市上,离着老远都觉得地面在抖,你可以听到房子咔嚓咔嚓碎掉的声音,还有没走掉的人的尖叫声……”
弥和捂住了我的嘴巴,不让我继续说下去。
“至少这次他们没那么干。”她试图安抚我。
“但他们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能那么干,”我说,“而这就够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浮城渐渐远去,但是山头上每一个人都静静坐着,仿佛雕像。没人有勇气站起来走一步,哪怕只是走一步。每一个人都尽可能握着身边某个人的手,或者抱着身边的某个人。我轻声告诉弥和,“降临”只是一种警告,一种对塔罗城地位的宣示。如果浮城议会真的想摧毁某个城市的话,他们就不会派信使来。
如果没有预先的警告,至少有三分之二的人会死在城里或者出城的路上,被夹在大地和球形护幕之间变成肉泥。
“泰和那一次,浮城升上天空的时候,整个下半部分的护幕都是黑色的,夹着一块块的红色。”我轻声说。
弥和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温暖坚定,没有一丝颤抖。我突然很庆幸,这样的时候,有她在我身边。
一直到那颗星星消失在地平线尽头,才有人站起身来,低声交谈着,打点东西准备回去。我和弥和也行动起来。
几乎每一个人都拖着脚步,不情不愿,但是冬夜寒冷,他们既害怕浮城再来一次,又急于回到温暖的屋子里去。群星用冰冷的目光俯瞰着我们,它们是这世界上不多的能凌驾于塔罗浮城之上的存在。
我跟弥和走在人群中间,缓慢行进的人群,每一个都跟着前一个的脚步。就在这时,有某种东西从暗夜中爆发出来。
群星在我的视野中旋转,很冷。当我倒下去的时候,才意识到我的腿很痛,从脚踝一直痛到膝盖。
弥和低低喊了一声,一直挎在背后的长刀已经出鞘。
两个人倒了下去。我看到一双明亮冰冷的眼睛,掩盖在一个阴影般的面具之后。
“弥和。”我想喊她的名字,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我很冷。
“你的日子到了,战车。”袭击者的声音很奇怪,我从未听过那种混合了金属摩擦一样的嗓音。
弥和看了我一眼,猛地转过头去。
我只有一次见过她那样的表情,洁白的皮肤僵硬得像一张冰冷的面具。我知道她已经准备好了杀人,杀掉面前的每一个人。
我突然很怜悯那个袭击我们的家伙。
她的长刀带起一道流光,我试图看清她奔跑的方向,我想追上去,但是很冷很冷的黑暗裹住了我,我动不了。
又有脚步声传来,我转头看到一个大块头立在黑暗中。
没有男人能那么壮实,那么高,而且走路发出那么响亮的声音。但是他就是在那里,看着弥和和那个阴影中的家伙打斗。
“救她!”弥和对大块头喊道,“求求你,救她!”
救谁?
我的脑子开始迟钝起来,大块头沉默片刻,弯下腰,对我伸出了手。
短暂的眩晕后,我发现自己被一台巨大的机甲抱在怀里狂奔——是一个身穿战斗机甲的男人,我更正自己。
事实上,他已经抱着我跑了很远,我们已经回到了望沙城里,灯火刺痛了我的眼睛。
弥和呢?
我想问他。
但我说不出话来,他在两扇大门前停下,抱着我长驱直入,踏过那座高塔的残骸,大步走进堡垒深处。
“到了。”他沉声说。
这里是望沙城统治者“钳子”巴普尔老大的地盘。
在彻底陷入黑暗前,我意识到了这一点。
我梦到了灼热的海。
看不到天空,脚下是金红色的火焰海浪,头顶是氤氲的浅红色薄雾。船在颠簸,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但方向已经迷失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诸神啊!”有人在尖叫。
“鬼才知道。”另一个声音回答。
仿佛幕布卷起,一个世界悄然远去,而我在某个陌生的地方醒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洁白的天花板和一个陌生女孩的脸,她爆发出小小的惊叫声,跳起来向门口跑去。
很快,一个医生就走了进来。
“感觉怎么样,女士?”他问我。
“水。”我哑声说。
那个女孩儿又跑了出去。
医生简单检查了一下,听了听我的心跳,按了脉搏,还试图挪动我的腿。
“你的腿感觉如何?”
“嗷!”
他严肃地点了点头,“感觉到痛是个好现象。”
女孩为我端来一杯温水,我伸出还不太灵便的手接过来,贪婪地将它一饮而尽。
“现在好多了。”我叹息着,“至少我可以确信我不必当个骆驼。”
“这你尽可以放心,我绝对不是兽医。”
这家伙还挺有幽默感。
我正想吐槽他几句,门口却传来一阵嘈杂的响动。
“那个女孩在哪?”一个粗野的声音大声喊道,听起来近乎兴致勃勃,“让我看看那个女孩儿,那个死神都杀不掉的女孩!”
医生忙不迭退开,给那个冒冒失失突然出现的男人让路。
我瞪大了眼睛。
这个男人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粗野——他并不高,或许比普通男人还要矮一些,但是粗短的双腿和手臂上的肌肉把衣服都拱了起来,从身材来看不算胖,但绝对算得上壮硕。他穿着一身灰蓝色的工人制服,没错,就是那种管道工穿的厚粗布制服,手上戴着一个铁扳指,却非常不合宜地在上面镶了块蓝宝石。
“哈,醒了。”他大笑起来,一巴掌拍在我肩膀上,差点把我砸到床下面去,“真是个命大的姑娘,塔罗城的死神都杀不掉你。”
我张大嘴巴,所有的话都哽在喉咙口。
塔罗城的死神。
暗夜里闪闪发光的眼睛。
还有弥和。
“巴斯塔德的眷顾啊……”我轻声说。
“巴斯塔德?”男人狰狞地一笑,“的确,运气之神真的很眷顾你。正好凯拉在那附近,死神的匕首上有毒,他再慢上几分钟你就过河了。”
我突然颤抖起来。
“弥和呢?”我失声问道。
粗野的工装男人哼了一声,“你说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姑娘?不知道,但多半没事儿。我是说,肯定没事儿,因为今天上午我的人告诉我说,有一个可爱的他妈的塔罗城的守护者死在我的城市外面,别人曾经叫他‘死神’,不过这回他自己死得透透儿的了。”
“你的城市……”我觉得自己的嘴角都在抽搐,连忙谨慎地向他点头致意,“你好,我的名字是夏歌,很荣幸见到您,钳子老大。”
端详着我的神情,统治着这个城市的黑帮首领——“钳子”老大巴普尔放声狂笑起来。
“那么,医生说你已经恢复到可以谈话了。”巴普尔老大拎了凳子来,像小孩子一样把椅背朝前,骑马似的跨在上面,“能不能解释一下这件事,我是说,先是塔罗浮城压塌了我最喜欢的瞭望塔,然后我的副手从塔罗城的死神手下捡了一个中毒的姑娘回来,最后,今天早上,我发现那个本来应该杀人的死神被杀了,就在我的城市外面——你能解释一下吗?”
一丝寒意爬上我的脊背。
“塔罗城肯定不喜欢我。”我慢慢地说,尽量选择谨慎的词语,“我是个古言师,但不是他们允许的那种。未经塔罗城允许研究古语,是死罪——但是我不觉得我牛逼到了要他们出动守护者的地步。”
的确。任何一个稍微懂一点杀人手法的家伙,干掉我都很容易。但守护者是另一回事了,那些阴影中的战士直接听命于塔罗浮城的九人议会,连天空贵族都没法差遣他们。有些传说里,他们强大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甚至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类。
“唔,你是古言师——野路子的——和你一起那个姑娘呢?”
“我不知道。”我耸耸肩,“几个月前我在废铁山遇到她,就和她一起混了,她很厉害,你知道,”我用手在喉咙边比划了一下,“她有时候接那种活儿。我没问过她是干吗的,怕问多了会惹麻烦。”
“她叫啥?”
“弥和。”
“哦。”
钳子老大盯着我,他的眼睛是黑色的,很小,半睡半醒的样子,但真正盯着你的时候目光相当慑人,像针一样可以扎痛皮肤。
我不想把“战车”的事情告诉他。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是我遇到弥和的时候,第二次是从那个“死神”的嘴里说出来的。我知道每一个塔罗浮城的守护者都会从阿卡那塔罗牌里选择一张作为自己的代号。
比如“死神”、“塔”、“愚者”……
还有“战车”。
塔罗城会怎么对待一个离开他们的守护者?
我大概猜得到。
弥和才是他们的目的,而我是次要目标。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能侥幸活下来。
“我想……也许她接的活儿惹毛了某个惹不起的家伙,也许是塔罗城的人想收拾掉我这个不听话的古言师……”我尽量让自己笑得自然一些,“上面那些人脑袋里想什么,我是猜不出来的。”
“也许吧。”钳子老大打量了我片刻,“我想邀请你在堡垒里做客。”
“啊?”
“你在他们的目标名单上,出去是很危险的,不如住下来等你的同伴回来。我正好需要一个古言师——放心吧,塔罗城的兔崽子不敢在我的堡垒里动手。”
“那样的话会为您带来麻烦……”
“麻烦个屁。”这个粗野的男人露齿而笑,“天大麻烦不过头点地。我看塔罗城的混球们不顺眼很久了,他们也看我不顺眼很久了,别管那么多,住下来就是了,等下我让我家娘们把房子收拾出来,你就住过去。凯拉会来接你。”
说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没等我想好该如何回绝,就起身离开了房间。
我叹了口气,向后靠在枕头上发愣。
下午我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可以起床走几步,腿上的伤口还是疼,但不过是皮肉伤。医生说我中的是神经毒素,如果侥幸没有一命呜呼,恢复起来是很快的。
随身没带什么东西,来时穿的长裤和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烘干了放在床头,钳子老大的手下甚至还把我和弥和的包裹也拿了回来——有明显翻检过的痕迹,不过我并不打算计较。
“夏歌女士?”
温和的男声从门口传来,很熟悉——对了,那天晚上就是这个人把我救回了堡垒。
我探头看出去,果然,一架两米半高、两个壮年男人那么宽的巨大机甲像山一样矗立在门口,银灰色的外壳上印着战团的火红色标志——这是一台标准的卡格鲁战团单兵格斗机甲,穿着这样机甲的男人可以徒手提起一架飞车,并轻松地把它丢到五十米以外。它比闪电还快,火力比战车还猛。任何一个能够驾驭它的人都是当之无愧的战士。
让这样一个战士护送一个古言师,仅仅只是穿过堡垒去她的客房……
如果钳子老大想让我印象深刻,那么他的确做到了。
“昨天晚上谢谢你救我回来。”我试图提起行李,但是那个照顾我的女孩代劳了。
“是前天晚上,你睡了一整天。”机甲战士温和地更正,“很高兴认识你,我是凯拉·斯洛博丹。卡格鲁战团的中士,现在担任‘钳子’老大的私人护卫兼参谋——你可以叫我凯拉。”
做“钳子”老大的客人,是一件绝对不会让人感到无聊的事情。
钳子老大的居所没有名字,只是简单地被称为“堡垒”,因为在整个城邦里再没有配得上这个名字的建筑物,它占地广阔,地上有九层,每一层的外墙都刷成铁灰色,装有炮塔,墙壁上凿出一排排射击孔,最顶层的飞车起降平台附近甚至有两个火箭发射器。而在地下至少还有六层,没人知道里面究竟有什么。
环绕着堡垒的是巨大的“花园”,这个名字颇有一种钳子式幽默的感觉。因为花园是一大片开阔地,里面一棵花都没有,只在院墙周围长了些凌乱的杂草。平时,钳子老大就在那里训练他的部队。
“花园”和外面的城市被一道围墙隔开,很高,但钳子老大没费心往上面装任何铁丝网一类的东西。相反,他在“花园”里养了十几条恶狗。
必须承认,住在这样的地方让人感到并不那么安心。
我观察了几天,看上去,钳子老大做事的风格和任何一个黑帮大佬都差不多,但仍然有些不那么一样的地方。
比如说凯拉。
卡格鲁战团的那些狂热战士,向来遵守着“只为卡格鲁的荣耀而战”这一铁律。他们和望沙城邦之间曾经有过多次战争——但是如今却有一个卡格鲁战士站在钳子老大身后,捍卫他的生命和利益。
你见过猫给狗看门吗?反正我没见过。
钳子老大的图书室是另外一个惊喜,他允许我阅览他所有的收藏——作为一个自诩的“粗人”,他的书籍收藏却几乎超过了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城邦领主。这里有大量用第二古语和第七古语写就的文献,甚至极为稀少的第三古语文献也有收藏。
而且,他居然有一整套第一古语典籍《华之诗》!
我上一次见到这套书,还是在塔罗城的图书室里。
虽然兴致勃勃地翻阅着各种古老书籍,但我仍然挂念着弥和。上午本想出门去打听一下她的消息,却被守卫客气地阻止了。这令我有点小小不快,但没有发作出来。
正看着书,腿上的伤口又痒了起来,差不多到了换药的时间了。我从图书室借了两本书出来,慢慢走下楼梯,来到一楼的康复中心。
医生正在和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瘦削年轻男人说着什么,我依稀听到“适量运动”和“防止感染”一类的话。
“事实上,我建议你休个长假。”医生说。
年轻男人笑着摇摇头,“现在不行,医生,我有我的职责。”
说着,他接过药,推着轮椅转向门口,准备离开。
我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但那个声音真的非常熟悉。
“凯拉?”我难以置信地问。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嗨,你好,古言师。我猜这是你第一次正式和我‘见面’。”
“啊……呃,是的。”我笑了笑,试图让自己从窘迫中摆脱出来,“我们每一次见面你都穿着战甲嘛。”
他点点头,笑容里透出一丝苦涩,“很抱歉不能陪你聊天,夏歌女士,我要去值班了,再会。”
“哦,好的,再见。”
他推动轮椅离开康复中心——只有双腿瘫痪的人才会那样吃力地推动轮椅,因为他的腿完全借不上力量。
可是这个男人昨天还在我面前驾驭一台卡格鲁机甲,走得虎虎生风。
医生给我处理腿上伤口的时候,我仍然心不在焉地想着凯拉的事儿,好一会儿才听到他在说什么。
“科学的奇迹,不是吗?”他笑笑,“你似乎很惊讶,但是卡格鲁人就是做得到。”
我这才意识到他在说凯拉。
“卡格鲁战团技术?”
“对,神经机械体外接口技术,那家伙的下肢运动神经受损了,据说是改造的时候出了意外。你知道,卡格鲁人总是喜欢瞎鼓捣自己的身体,但是只要穿上战甲,打开助行支架,他就跟没事儿人一样。”
我不禁对这个聒噪的医生感到好笑,“那他干吗还要来你这儿。”
“他的瘫痪事实上是可以治愈的,我是说,现在用助行支架和体外接口完全就是在凑合应急,要是用战团的技术,做一个神经机械接口在脊柱损伤区域的双向接驳,就可以让他重新站起来,只需要大概三个月左右的时间。他请个长假就OK了的,但是这家伙非说要等到任务完成之后,这些卡格鲁人啊……”医生愤愤地念叨着。
“Sisus eid,Nisus llif.”我说。
“嗯?”
“这是战团的口号——宁死于此,绝不有失荣誉——他是卡格鲁人,医生。”
“哼。”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欢天喜地掏出一大叠资料来,“那个,古言师女士,能不能请你帮我翻译点东西?”
我拿过来,眯起眼睛看了看,都是些第三古语和第四古语的医学资料。
“我对医学术语不太擅长。”我笑笑,把凯拉坐在轮椅上的身影从脑海中赶出去,“但我会尽力的。”
命运之神是个讨人嫌的老王八蛋,我努力不去想凯拉的事情,但他却在晚饭后敲开了我的房门——穿着机甲。
“夏歌女士。”他仍然彬彬有礼,“钳子老大听说你想要到堡垒外面散散步,因此他派我来和你同行。”
我扬起了眉毛。
“你现在可能仍然是塔罗城杀手的目标。”凯拉解释道,“我将担任保护你的职责。”
这时,我才注意到堡垒里蔓延着某种紧张的气氛,佣人们匆忙地走来走去,警卫比往常多了一倍——有些事情即将发生,而钳子老大似乎希望在这个时候先把我支开。
“非常感谢。”我露出灿烂的笑容,“您能陪我去一趟旧神教堂吗?我想为我的伙伴祈祷。”
几乎废土上的每一个城市和乡镇都有旧神教堂,虽然在里面供着的神灵很可能不太一样。
三神肯定是有的,光明之神、黑暗之神和生命之神,多半都会被供奉在最显眼的位置。此外两边会分列着“过往诸神”的不同圣像。它们大多是在黄金时代逝去后诞生的神灵,但也有些在黄金时代就已经香火盛极一时。
我来到机运之神巴斯塔德的圣像面前,点起四枚短烛,把它们排成一个小小的菱形。
当我点燃蜡烛的时候,看到在祭台的一侧,已经有人点了五枚短烛,四枚一字排开,一枚放在这行蜡烛的右上方。
那是我和弥和约定的暗号。
四枚蜡烛的菱形代表“我现在安全但情况不明”。而弥和留下的五枚蜡烛则代表“我知道你在哪儿但是最近不要接头”。
很好。
我拜了拜巴斯塔德的圣像,机运之神那张圆滚滚的面庞上刻着永恒不变的狡黠微笑。它掌管一切好运和厄运,以及一切非生、非死、非人、非常之物。它是我的神。
凯拉站在我身后不远处,他没拜任何神灵——我听说卡格鲁人只相信自己手里的枪,看来的确如此。
我起身,向教堂外望去,钳子老大的堡垒上方盘旋着好几辆飞车,现在回去恐怕还是不大方便。
“介意散散步吗?”
“哦,好。”
不止一次,我曾经飞奔在望沙城的街道上,穿过那些小巷,躲开那些阴暗冷酷的目光,将黑暗中嘁嘁喳喳的低语抛在身后。但是悠闲地散步却很少有,更别提身边跟着一大坨威武雄壮的机甲了。
“那个时候为什么救我。”绞尽脑汁想不出可聊的话题,我索性直截了当地提问,“你们卡格鲁人很少管闲事的。”
凯拉轻笑一声,“我认识塔罗城的死神。”
“啊?”
“塔罗城看战团不顺眼,他们要我们交出机甲技术,但是我们不肯。有一次我们出任务,晚上的时候,那个塔罗城守护者摸进来干掉了一多半的兄弟。我醒过来的时候正好和他打了个照面,身边还滚着一个兄弟的脑袋。”
“你把他打跑了。”我猜测。
“不。”他的声音里透出一点苦涩,“他看我是个瘫子,以为我没用,就没理我。”
我哑然。
“穿上机甲,我还有点用,脱下机甲我就是个废物。”凯拉的口气悠然,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那天晚上我没值班,也没穿机甲,什么也做不了,谁也救不了,就那么眼睁睁看着他一路杀过去——说到这个,我还欠你的朋友一个人情呢。”
“唔,我以前不知道弥和这么厉害的。我们都只是接些小活儿。”
“嗯。”
听他的语气,似乎并不相信我的话。
“你对塔罗城什么看法?”凯拉突然问。
我略微有些慌乱。塔罗城?我恨他们,恨不得毁掉他们,但那些理由一个字也不可能说出来。
“泰和。”我最终轻声说。
“‘那个’城市?”
“对。”
“你是那儿的古言师?”
“学徒。”我更正道,“不过我师傅已经死了,我称自己为古言师也没什么问题。”
“我记得是三年前。那事儿。”
“三年零四个月。”我仰起头,群星璀璨冰冷,一如那个噩梦般的夜晚,“那时候大概有十几个古言师在泰和,都是没在塔罗城注册过的,你知道,塔罗城只允许他们审查过的古言师在废土活动,你得去塔罗城里,和‘全知之眼’面对面,然后你就是古言师了。”
“我听说塔罗城的古言师从不背叛。”
“当然。”我笑了起来,“全知之眼会钻进你脑子里,把你变成他们的忠狗,绝不背叛,永不怀疑……换了是你,你肯吗?”
“当然不。”
“他们也不肯,都是些年纪很大的人了,而且他们既不想挖掘什么黄金时代的兵器,也不想研究什么黄金时代的神秘技术,只是在单纯地翻译古语文献而已,只是一群……学者。”
我哽了一下。
那时候的记忆再次浮上脑海。微笑的老人和微笑的主妇,顽皮的孩子,巨大的地下图书馆。忙碌的研究员们……我曾经天真地以为,可以在泰和永远栖居下去。
直到那个夜晚,有一整座城市从天而降,把一切都压碎在瓦砾和泥土之下。
“我运气好,那天正好出门。”我的脑海里再度浮现出那座从天而降的城市,以及像逃离蚁穴一样狂奔哭喊的人群。我躲在草丛里,嗅到青草的气息,听到的却是恐惧的叫喊,“塔罗浮城直接把整个城市都压在了下面,逃出来的人不到三分之一,然后他们派出了雇佣兵和阿尔克那守护者部队,把逃出来的人全都杀光了。”
那时候,有人在天空中挥舞看不见的刀刃,我看到两个手拉手的孩子就在我面前不远身首异处,而我一点都帮不上他们。我只能奔跑着,躲着,等着不知道何时就会降临的死亡。
我突然很想知道,那时候的守护者部队中,有没有身为“战车”的弥和?她是否也在冷酷地收割、沉默地杀戮?
无论如何,当塔罗浮城再度回归天空的时候,小城泰和已经变成地面上的一个大坑,见证着天空中那些统治者的冷酷意志。
“只有很少的人幸存下来。”我轻声说,“他们中一部分去了红城,一部分和我一样开始四处流浪。这些人你只要仔细观察就能认出来:他们从来都不会在一个城市停留很久,从来都选择城郊的旅店居住,而且在夜晚总是心惊胆战地仰望天空。”
短暂的沉默后,凯拉说:“我们回去吧。”
他的语气异常温和,像是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电梯一路向下,深入地底。
我打量着自己映在电梯后壁镜面上的影子,那个镜子里的女性陌生得令我难以置信。在那个照顾我的姑娘——我已经知道她叫莉妮——的帮助下,我简单化了个淡妆,换上了那条很明显由“钳子”老大送来的长裙,虽然没时间烫卷发,但那姑娘帮我把头发打理得非常得体。
这一切都是为了到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去参加一场晚宴。
凯拉今天也换了一身便装,坐在轮椅上,努力让自己的笑容自然一些——但我猜他宁愿在机甲里站着,也不愿意在轮椅上呆坐。
在那天和他短暂的谈话之后不久,我便接到了次日晚宴的请柬。这是否意味着我将被邀请接近钳子老大的秘密?凯拉向我保证一切都会顺利而且安全,但我对此保持怀疑态度。
脚下传来轻微的震动,电梯由下落改为平移。凯拉的轮椅滑动起来,他咒骂了一声,我连忙伸手帮他把轮椅稳住。
“谢谢。”凯拉的语气平淡,他抬头看了我一眼,露出苦涩的笑容,浅蓝色的双眼里仿佛有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电梯终于停了下来,我帮凯拉把轮椅推出电梯,抬起头看着整个宴会厅。
我们仿佛置身于火焰的海洋之中。
灼热的海。
一刹那间我仿佛回到了我的梦境里:在宴会厅的一侧,整整一面墙壁全部用隔热的透明材料制成,深红色的岩浆在墙壁的另一侧翻滚流动,发出无声的咆哮和嘶吼。
整个宴会厅并不大,与会的宾客大概有三四十人,除了那一面火之墙,其余的墙壁都是厚实的暗色岩层,表面裹着散发柔和珠光的涂料。长桌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食品,侍者们端着酒类穿梭在宾客间。
钳子老大巴普尔大踏步地向我们走来,他今天也换上了西服,但是看起来仍然和工装差不多——这个男人有种能把正装穿出一身粗野气质的能耐。
“哈,看,我的古言师来了。”他扭头对身旁的一名女性大声说,“她就是那个泰和来的古言师!”
“啊,是的,事实上我和夏歌小姐曾有过一面之缘。”那位身穿红色衣裙的女性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颔首致意,“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夫人。”
钳子老大打量着我。
“泰和的幸存者曾经得到过红城夫人的庇护。”我笑着向巴普尔解释,“我也曾在红城居住过一段时间……”
简单的客套寒暄之后,巴普尔老大便走到另一侧去招呼其他客人,红城夫人站在我身旁,优雅地端着一杯红酒,她光彩照人的容貌令我几乎自惭形秽。
“我们在龙山下面。”她以漫不经心的语调说出来的话却令我吃了一惊。
“这种事情,塔罗城不会允许吧。”
“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聚在这儿?”她轻笑起来,“红城和望沙不是没打过,去年还为了抢地打过一战,但是现在巴普尔把我们都拢到一起了,红城,望沙,还有战团。”
我感到指尖发冷,废土上大势力加起来也没几个,唯一能让三大势力聚首的敌人只有一个。
“你们疯了?想动塔罗城?”我压低声音。
“以前没机会,他们在天上,我们只能在地下。”夫人耸耸肩,伸手指着散发红色微光的岩浆墙壁,“现在有了。”
一条巨大的乳白色鱼形生物突然从岩浆中显出它的形体,一摆动尾巴,又消失在黏稠的液体火焰里。
“岩鲲。”我轻声说,“这几年,巴普尔老大就在挖这个,是不是?”
夫人默认了。
“不过,我想不出他要我在这里有什么用。”我调侃道。
红城的统治者耸耸肩,“和岩鲲交谈只能用古语,参与这个计划的古言师是战团的人,我想,巴普尔大概希望有一个他自己的古言师。”
“哦。”
“你也许可以和那条‘鱼’谈谈?”她的口气饶有兴趣。
“和岩鲲交谈必须非常谨慎,女士,它们是机械幽灵。”
“或者说人工智能——别说那些塔罗城的昏话了,夏歌。我知道你能,而且这东西也不是什么妖魔鬼怪,黄金时代的人类造就了它们,对吧?”
我点点头。
当然,我是说,这种事情总会找上门来,黄金时代的人类,现在还有一些宗教把那个时代的人类称为“过往诸神”。他们可以做到一切匪夷所思的事情,比今天我们能够做到的事情还要匪夷所思一百倍。
在黄金时代,凯拉的伤势根本不算什么问题,瘫痪?没关系,他们可以让他好好儿站起来,甚至让他多长出几条腿。在黄金时代,有近一百座城市飞在空中,随便哪一座都比塔罗城更加引人注目。在那个时代,人类发现了地幔深处的反重力物质,他们没有办法直接开采进去,于是就造出了岩鲲,一种可以在岩浆里游泳、在地幔中生活的机械生物,为他们开采反重力矿液。
后来,当黄金时代的人类全部神秘消失之后,岩鲲却作为一个智慧物种在大地之下继续生存了下来。
获取反重力物质的唯一途径就是和岩鲲交涉,因此塔罗浮城占据了这片大陆上唯一的活火山“龙山”,并在它的顶端修建了一个岩浆池。那些岩鲲固定向塔罗浮城提供反重力物质,来使那座巨大的城市浮在空中。
巴普尔老大另辟蹊径挖到了龙山下面,而且,他显然已经和那些岩鲲谈过了。
我走到火焰之墙前,这里有一个小小的装置,可以将人类的声音转化成岩鲲能够接收的震波。也是个黄金时代的遗物。
我突然意识到很多人都在看着我——他们在随意地交谈和聊天,若有所指地微笑或者低声地交谈——但他们都在注意着我。
“试试看?”夫人饶有兴趣地怂恿着我。
这场晚宴是个该死的考验。
我无奈地叹口气,走向那个对话装置,开始思索要如何和岩鲲交谈。
第三古语和第七古语都是岩鲲的通用语言,我不想使用第一古语,它太晦涩,太古板,而且太容易被误读。但作为最安全也是最艰深的语言,它可以很有效地从岩鲲那里得到信息。
但是,夫人说,这儿还有另一个古言师。
我思考了片刻,使用第三古语呼叫岩鲲。这种语言非常简单,缺乏详细的名词,很多时候涉及到特定名词只能指代,但以岩鲲的智能,使用这种语言倒是驾轻就熟。
——大地的儿女,火和岩石的舞者,我呼唤你。
短暂的静默之后,岩浆中再度显现出那散发着白色幽光的身形。
——过往诸神的后裔,你为何事召唤我?
我小心地斟酌着语句:
——我只想交谈,以及提问。大地之子,天空仍在索取吗?
——天空从来索取。
翻译器里的语句听不出情感变化,事实上我不确定岩鲲是否真的有情感回路,它是一种人工智能,人造的生命,有着鱼类的外形,和拙劣模仿人类的头脑。
——曾有过契约吗?
——不曾有契约,只是接受。天空有力量,力量可以毁灭,不是交换,只是赎买,赎买生存。
——谢谢你与我分享你的智慧。
——代价已付,求取得偿。世间的言语仍然在扼杀注视它们的眼睛吗?
我吃了一惊。
——是的。
——谢谢你与我分享你的知识。
巨大的鱼形生物甩了甩尾巴,游走了。
“令人印象深刻。”一个男人来到我身后,他身上有一种让我非常不舒服的感觉,事实上,我觉得他似乎在用鼻孔看我,“你以非常快的速度和这种生物达成了交流,也许你看过我写给巴普尔老大的关于岩鲲的交流研究?”
“我并未拜读阁下的作品。”我微笑,“不过,我的祖上是北地的渔民,从小就很擅长抓鱼——这一点或许比较有帮助。”
我看到夫人试图忍住笑,而那个男人的脸顿时变得铁青。
“我注意到你没有做交流防护。”他说,“你确定那样安全吗?”
我耸耸肩,“事实上,只有很少的古语可以在交谈中致人死地,而岩鲲从未掌握过黄金时代末期的特殊语言技能。我和它的交谈使用了第三古语,词句都非常简单,因此交流防护并没有必要。”
“唔。”他傲慢地笑了,“因此,你以非专业的姿态进行了非专业的交流,我注意到你并没有和它交换任何实质性的信息……”
我攥紧拳头。
“打断一下。”凯拉温和的声音把我从怒火中解救出来,“能帮我拿一下那种甜点吗,夏歌女士?”
“哦,好的!”
我快活地说着,迅速走过去取樱桃蛋糕,并藏起自己脸上的愤怒。
但是那个男人仍旧不肯放过我。
“看来你们已经认识了彼此。”他愉快地说,“也许我也应该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卡格鲁战团的古言师,也是战士——当然,我在战斗方面的天分和才能完全不能和我们的战斗天才凯拉相比。事实上,只有在今天这种必须正装出席的场合,我才能得到一个俯视战团中最强的战士的机会……”
他言语中的轻蔑和恶意已经表露无遗,很显然他不喜欢我,因为我的出现令他不再是这里唯一的古言师。而他也不喜欢凯拉,因为……好吧,因为凯拉穿上战甲之后可以把他揍个屁滚尿流。
但是现在凯拉坐在轮椅上。
我把樱桃蛋糕递给凯拉,他的表情僵硬,看上去完全听懂了那个古言师大张旗鼓的侮辱,说白了,这个混球无非是确信我们今天没法收拾他……
我冷冷看着这个男人,他是我见过的少有的蠢货之一。居然在和岩鲲交流的时候还要使用防护措施……我猜,他是那种学院派的古言师,懂得几十种理论,却极少把它们付诸实践,他知道古语很危险,能杀人,需要防护——但我非常怀疑他是否能够真的建立起有效的防护措施。
“Viado aita.”我走过去,对那个男人低声说。
他的眼睛微微睁大了。
“微妙地编织言语可以致命。”我温和地用通用语说,“一句流言可以把里面蕴含的杀意打成卷儿,通过许多人的嘴巴和耳朵传递到它的目标。所有的古语都在这场灾难中被彻底废弃,它们的每一个字符都变成了致命的钢刀。
“在前蒙昧时代,人类用激光和电来操纵大脑中的信号,而在黄金时代,人们直接使用语言来让你的脑干停摆。任何防护措施都是有限的,防御第七古语的方法对第五古语未必有效,而更多的时候,只有当它们开始工作,你才知道死神即将降临。
“我们是古言师,我们是世界上最后一些敢于使用这些语言的人。如果你不懂得它,你就无法使用,但如果你懂得它,你就可能被它杀死。”
我背诵的是《古言书》序章的第二节。我确信这个男人懂得了我的威胁。
我微笑着向他致意。
“夏歌,能帮我推一下轮椅吗?”凯拉适时地提出了要求,“我们也许可以去尝尝那些烤肉。”
“这是个好主意。”我笑着说,推起轮椅,把那个面色灰败的男人丢在身后。
他们在尝试着飞翔。
在地表进行飞翔训练无疑会引起塔罗浮城斥候的注意,因此钳子老大把训练场地搬到了地下,在龙山山麓有很多巨大的熔岩空洞和熔岩隧道,他把其中一个巨洞改装成了卡格鲁机甲战士们训练飞行作战的场地。
目前的模拟风力是六级。
虽然反重力涂料使得机甲战士可以脱离地心引力的束缚,但在空中移动还是要依靠小型喷气发动机的推力。而且,机甲庞大笨拙,虽然火力迅猛,但很难灵活地在空中移动。
但是战团没有时间改装更灵活的机甲部队,因为一个月后,塔罗浮城将会接近龙山顶端补充反重力物质,这是三方联盟唯一的进攻机会。如果这一次没能赶上,就得再等一年。
夜长梦多,他们不打算等待。
“只有一个机会!我只能把塔罗城的套子凿开六秒,听到吗,六秒!”
巴普尔老大粗着嗓子咆哮,一块模仿塔罗城护幕的微光力场在半空中闪烁。几个机甲战士试图穿过去,两个没赶上,一个被夹在了中间,只有一个穿过去了,结果一头撞在洞顶上。
战团的领袖——那个看上去有几分儒雅之气的中年人——失望地摇了摇头。
力场的微光又一次闪烁起来。
一个身影腾空而起,迅速穿过护幕,在空中滚动了半圈,举起手中的武器,模拟弹准确击中力场另一端的靶标。
欢呼声响起,但战团的领袖依旧只是叹息着摇头。
那个身影灵巧地从力场边缘滑下来,稳稳当当降落到地面。
是凯拉。
我意识到,“出类拔萃”这个词的最简单意思,就是在一群人中间,即使是我这样对战斗一无所知的菜鸟,也能一眼把他从许多台相差无几的机甲中分辨出来。
“他很厉害。”红城夫人走到我身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凯拉,“只可惜……”
我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第二天,钳子老大交给我一些关于反重力涂料的古语文献,都是黄金时代的珍本,我在图书室专心翻译,一口气忙到晚上。
夹着文献,乘电梯到了堡垒三层,这里是客房,我住在靠右侧的一边,最近几天卡格鲁战团的男人们住到了左侧,因为浴室在右边所以他们经常跑过来,让我觉得很烦。
刚转过走廊拐角,我就听到一阵笑声和叫喊声,还看到几个战团的战士躲在墙后面指手画脚。
走廊上有几个士兵正围着什么东西推来搡去,有轮子和地面刺耳的摩擦声。看到我来,他们哄的一声大笑着散开了。
我呆立在那里,看到凯拉艰难地爬回轮椅上,他的脸上和身上到处都是灰尘。
他抬起头看到我,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最后定格成若无其事的冷漠,把轮椅向着浴室的方向推过去。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让门开着。
走廊里传来凯拉开浴室门的声响,紧接着就是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几个士兵带着残忍的笑容跑进浴室里,我听到里面传来响亮的撞击声和低沉的咆哮。
过了一会儿,几个裹着毛巾的士兵走了出来,从某个家伙青肿的鼻子来看,他没讨到好。
又过了漫长得令人难以忍受的时间,凯拉才吃力地推着轮椅出来——轮椅的一个轮子是歪的,可能撞坏了。他不得不扶着轮轴,免得自己撞在墙上。他的手腕上有一条红色的擦伤,头发湿淋淋凌乱地贴在额角。
我跳起来跑了过去。
“要进来喝杯茶吗?”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自然一些,“我有些关于战团的历史想要请教您一下,凯拉先生。”
他错愕地抬起头看着我。
“拐角那儿还有三个王八蛋。”我压低了声音,“你先进来躲会儿。”
苦笑了一下,他把轮椅推了进来。
我关上门。
“你不该管这些闲事的。”凯拉努力在脸上维持着冷漠的表情,用一副好像“不关你事”的口气说。
“反正他们又不能拿我怎么样。”我气鼓鼓地从行李包里拿出泡茶的草药,“一群兔崽子,下流坯,比烂鱼肠子还不如的臭货,就知道收拾人短处,不长进的玩意儿……”
他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我回头瞪着凯拉,他笑得更开心了,就像是那些青肿不是在他自己脸上一样。
“抱歉……”他一边笑一边拍打着轮椅扶手,“多少年没听到这么正宗的北海粗话了。”
“……你是北海人?”
“青原的,你呢?”
“雪居。”
凯拉惊讶地咕哝了一声,“那是最北边了。”
“对。”我笑笑,开始调制药茶,“来一碗苦根茶吧,这样你明天就不用带着黑眼圈去见钳子老大了。”
他扬起眉毛,“你听起来像个巴巫。”
“当过三年的巴巫学徒。”我一边调药一边回答,“这儿不比北地,很多药草都弄不到。我在北地学了三年,又找南客的药剂师学了一年。”
“怎么会想到来南方,我是说,很少有冻原的女人会出来。”
“我未婚夫死了。”我努力让自己的口气像是在诉说别人的事情,“他还没来得及娶我就死了,我要么去走北旅,要么就只能嫁给鳏夫、南客或者残缺之人——这几个选项我都不想要,打了个包袱就跑了出来。”
他沉默。
我把调好的茶递到他手上,凯拉说了声谢谢,默默喝着药茶。我看了看他轮椅的轮子,找了个扳手帮他拧好松动的螺丝。
“你看起来什么都会。”他调侃道。
“离开家之前,我给一个南客机械师打过下手。”我说。
他笑了笑,放下茶杯。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现在就更奇怪了,夏歌。”凯拉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冻原的女孩儿十三岁正式订亲,十五岁成亲,如果你有一个未婚夫,却在结婚前就离开了家乡,那么应该是十三或者十四岁的时候。你说你做过四年巴巫的学徒,而且在废土至少流浪了三年以上——你说过你二十三岁,泰和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你满打满算也只可能在那里待了不到一年。你是从哪儿学会那么多古言师的知识的?就我所知,单纯是掌握一种古语,都至少要两年的时间。”
我僵硬在那里,寒冷从我的指尖一寸一寸蔓延到头顶。
一直以来,对那些打听我过去的人,我都会说实话——绝大部分是实话,然后略微歪曲一下某些细节,就可以让谎言和真实一同扎根,但是我忘记了最要命的事情。
当谎言累积太多的时候,漏洞也会随之累积起来。
我用手指摩挲着藏在腰带里那把锋利鱼刀的刀柄,只要转过身去,我就可以轻易把它刺进凯拉的喉咙。我甚至不担心战团的家伙会为他复仇,他太优秀,太令人嫉妒,而且是个令他们讨厌的残废……
又或者,我可以继续撒谎。告诉他塔罗城用神奇的技术把我变成了古言师,或者其他谎言——我知道一百种谎言可以解释现在的尴尬处境,每一种都听上去合情合理。
杀掉他,或者继续对他撒谎。
反正没人在乎。
但我在乎。
莫名地,我想起通往百年监狱的那条长长的走廊,我空洞的脚步在走廊里不停回响。当我回过头去的时候,另一端一个人都没有,没人为我送行。
我被判处有罪,只因为我是所有语言神经心理学家中,最优秀的一个。
我仍然记得同事们的眼神,既非畏惧也非嫉妒,就像今天在浴室欺负凯拉的那些士兵一样,充满了得意洋洋的残忍,以及将一个“不属于我们”的人踩在脚下时强烈的心满意足。
我回过头,直视凯拉浅蓝色的双眼。他看着我,神情平静而好奇。
“凯拉,我曾经是个机械师,是个巴巫,还是个古言师。我只向你撒过一个谎——我到泰和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古言师了,但我不能告诉你原因,现在还不行。”我轻声说。
凯拉笑着点了点头,仿佛已经预见到了我的回答,“哦,对了,他们不打算让我参加下个月的行动。”
“因为你的……残疾?”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无关的事情。
“因为我拒绝接受神经机械接口植入。”他面无表情地说。
我的脑子一时有点短路,“你……可是那样你就能站起来了!”
“站起来又怎么样?”他反问。
我迷惑地看着他。
“每一个卡格鲁战团的战士都要接受植入改造。”凯拉解释道,“在颈椎和腰椎上植入神经机械双向接口,来取代原有的神经细胞,同时可以导出信号来控制机甲。但是这样一来,这些接口也可以接受信号输入,通过它们来控制一个人的行动。”
我再一次感到了寒冷。
“想知道我是怎么瘫痪的吗?”凯拉浅蓝色双眼里的风暴缓缓蓄积起来,“那次遭遇战我们这一方处于弱势,我向队长提议撤回,但是他拒绝了。不仅如此,在冲锋的时候,他锁定了我们的神经机械接口信号,用人工智能遥控着我们去拼命。
“想想那样的事情,夏歌,你的手和你的脚都不再是你自己的了,身体在勇猛地向前冲锋,但头脑是清醒的,听到自己嘴里发出不想死的尖叫……整个小队的通信频道里就只有那样的尖叫声,我们不怕死,但我们不甘心被操纵着像木偶一样去死,而且是在一场本来不应该发生的战斗里。
“只有两个人活着回来,我受伤比较严重,而且瘫痪了,但是我拒绝让他们修复我的接口,我拒绝让他们再控制我。后来他们就把我踢给了巴普尔当手下,作为这次合作的‘诚意’。”凯拉冷笑一声,“去他妈的荣耀。”
我沉默片刻,从他手里拿过半空的茶杯,再次倒满热水递给他。站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一圈,虽然住进来的时候就检查过,确认没有监控和窃听的设备,但我还是再次检查了一遍。
“我的故事比较长。”我在他面前坐下来,轻声说,“恐怕要从黄金时代讲起……”
那个夜晚融化在暖暖的茶香和低低的絮语里,我向凯拉讲了很多很多事情,我的过去,我的记忆,和弥和在一起时候的事情,作巴巫时候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远在火焰之海尽头的往事,而他静静聆听,时不时回报以另一些故事,关于他的,关于卡格鲁战团,以及关于北方的那片冻原,我们共同的故乡。
漫长的夜晚最终变成了一场梦,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躺在那张宽大柔软的床上,凯拉抱着我,睡脸宁静得像个孩子。
在那之后,我开始频繁地梦到从前。
有些时候,我是那个踩着厚厚积雪跋涉在荒原上的北地姑娘,另一些时候我踩着空洞的走廊回音走向百年监狱,还有些时候,我在废土上奔跑,在一个不属于我的世界里寻求生存。
某个深夜我从噩梦中尖叫着醒来的时候,看到一条娇小的黑影在房顶上一闪即逝。
也许是弥和,也许不是,但想到她可能就在附近,我突然觉得安心了许多。
钳子老大的图书室成了我的避风港,如果凯拉没有来找我聊天,又没有什么事情可做的话,我就在图书室里读那些古语写成的书,没人和我争抢,因为没人能看懂它们。
最晚的一本古语文献出版也是在新元前一百二十年,大概是百年监狱关闭后五十年,那本书几乎完全由第一古语写成,佶屈聱牙、晦涩难懂。我只是大概看懂了一些关于“消亡”和“逃离”的不详语句。
更早一些的古语文献更容易懂,也更有趣,那时候,只有两种语言被转化成了武器,其他的语言仍旧在被使用着。
在某一本显然已经被翻译过的书里,我找到了一段很有趣的记述。
在被造就之后的数十年里,岩鲲这种生物都处于某种“前文明”的混沌状态里。
作为人类的造物,它们拥有机械的身体和人工的智能,原本应当和其他复杂的人工智能一样聪明,但是这种生物却没能达到它们应有的智力水平。归根结底,是因为它们没有语言。
在岩浆里传递信息和在空气里传递信息的方式相差甚远,而岩鲲能够依靠电磁波和震波传递的信息只有两种:一种是它们从地面接收的操作指令,包括挖掘矿石,递送容器,指出地点等非常少的内容。另一种就是包括了0和1的机器语言。
但机器语言严重不适合岩鲲的生活方式,如果你是一台电脑,长期定居某间恒温房里,那么你也许并不需要其他语言,但是岩鲲是一种生物,它游动在千变万化的地幔岩浆层里,生存环境的复杂程度不亚于海洋。
后来,众所周知,“那位”语言学家为岩鲲量身打造了一种语言,她先是拆解了岩鲲两种传递基本信息的模式,并将这些模式和岩鲲的交流器官所能识别的模式组合起来,在人类的语言中选择了比较合适的两种语言,通过转译的方式套用到岩鲲的交流系统里。
自此,岩鲲有了语言,它们的社会和文明在短短十几年间突飞猛进,很快便脱离了人类的控制。
作为一种高度重视承诺和契约的社会生物,岩鲲曾经向“那位”语言学家承诺过:她提出的任何要求,它们——他们都将予以满足。
但是“那个人”并没有提出任何请求,或许只是因为她不需要任何形式的帮助,她可以使用任何人都无法匹敌的武器和力量,就连她的名字都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威胁。
当然,也许在最后的时候她应该提出要求的——就在她因大屠杀罪名被放逐到百年监狱的那个时候。
但她仍然保持了沉默,很多历史学家把这种表现认定为忏悔,但更多的人对此表示怀疑。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合上书,蜷成一个球儿,笑得喘不过气来。
历史学家都是蠢货。
几天后,我和凯拉去了一趟旧神教堂,但弥和没留下任何消息。一个月的时间过得很快,我没再去旁观战团的人训练,据凯拉说,他们干得不错。
在确定了计划之后,红城夫人便离开望沙,回到她自己的城市去准备进攻龙山的地面部队。临走前,她约我到堡垒的天台上去见了一面。
天台上的风很大,吹走我们的声音,我清楚她不想让人听到我们交谈。
“我记得,你似乎还欠我一个人情,夏歌。”短暂的寒暄后,她突然这样说。
“如果你指的是那些从泰和救出来的年轻人,的确如此。”我回答,“但是在一场大城邦战争中,红城的夫人怎么会需要一个小小古言师的帮助呢?”
“我会需要每一分力量——假如我们失败的话。”
我的心微微一沉,“就我看来,计划很完美。”
“太完美了。”夫人露出讽刺的语调,“Alan isr ita.”
完美与结局同在。
我注视着她的双眼,她平静地回望我,和三年前我们见面时相比,她看起来几乎没有变化——既没有变老,也没有显现出厌倦或者疲惫,她是大城邦的领主,她是完美无瑕的红城夫人,却在向我要求某种承诺。
“Dinota ki dile?viya?”(幻像露出了真容吗?女王?)
“Le dome.”(就只是幻影而已。)
这么说,她对某些事情有了不好的预感,但并没有抓住什么真凭实据。
好吧。
“我欠你的人情,”我说,“如果你要求我偿还,我会偿还它,但我只会偿还和过去你为我付出的相应的那一份。一切皆有代价。”
她点点头,转身走上飞车。
当红城夫人的座驾从天台上腾空而起,呼啸远去,我仰起头,听到风在浅灰色的天空下狂乱地咆哮着。
一切都在初雪的那个夜晚爆发。
从日历上计算,那正好是塔罗浮城降落在龙山——也就是三大城邦联盟发起总攻——的前夜。那天下午天空中漂浮着一团团模糊的灰色云块,透出淡淡的湿润气息。
“要下雪了。”我对凯拉说。
他阴沉着脸咕哝了一声。
我们两个都没参加行动,被留在了“堡垒”里。诚然,一个古言师在攻城掠地中没什么用处,而凯拉,如他自己所言,战团已经不再信任他了。
但是被排除在一场战争之外,对我来说如释重负,对凯拉而言,他表现出来的情绪更接近阴郁和失落。
“一起喝杯茶?”我提议。
他摇摇头,“我想去休息一会儿。”
我耸耸肩,帮他把轮椅推回房间,自己去了图书室。
有个小女孩在那里等着我。
她抱着一本大书,跷着二郎腿坐在桌子上,乌黑的眼睛滴溜乱转,笑起来天真无邪。
“你好。”她自我介绍,“我是大阿卡那的愚者。”
我猛地向后倒退了一步。
一个塔罗城守护者。
“虽然我很想告诉你我的名字,但是你死掉之后就不会记住我的名字了,所以我很遗憾。”女孩儿笑着,那笑容现在变得像一只玩弄猎物的猫。
这没道理。
我是说,我从来没想到过会有一个守护者被派来对付我,更不要说是在这样的时候。
要阻止城邦联盟,直接去暗杀任何一个家伙,都比对付我有用得多。
除非,他们知道了我的过去。
凯拉。
只有他知道我的故事。
我的心往下沉,一直沉到底。只有这个理由可以让塔罗城派出守护者来对付我,他们要杀死的不是一个小小的野路子古言师,而是一个来自火焰之海尽头的……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
有风划过的声音。
我睁开眼,正好看到一个娇小的人影从图书室的天窗跳了进来,击飞了女孩手里的枪。
是弥和。
她手里握着那把从不离身的长刀,动作里透出某种致命的美丽,所有的锐气都集中在刀刃上,一缕鲜血正从刀尖滑落。
“躲起来!”她对我喊。
我扑到桌子后面,弥和与那个女孩打成一团。那不是我见过的任何一种战斗方式,我扣住腰间的枪,却根本没办法发射。她们的身体失去了人类的形状,变成刀刃和矛枪,以及别的什么致命而又难以形容的东西。我听到那个女孩咯咯的笑声,高亢而疯狂。
有血溅到我的脸上,我硬生生把尖叫吞回肚子里,生怕令弥和在战斗中分心。书架翻倒,比黄金还珍贵的古文献在利刃下化作纸片四处纷飞。
看起来,双方都不想引来太多的人,她们的打斗几乎静默无声,我听说塔罗城守护者可以在举手投足间毁掉一座城市,但现在她们似乎都在把破坏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
两个人影猛地相合,又快速分开。一道流光闪过。
女孩瞪大了眼睛,尖叫哽在喉咙里,额头被一把长刀刺穿。弥和跳下书架,我看到鲜血从她的肩头流出,连忙跑了过去,她向我摆摆手,伸手抚过那处伤口,伤痕消失了。
“没事儿。”弥和柔声说着,流畅地从女孩的尸体上拔出刀,收进鞘里。
“真的没事儿?”
她笑了,指了指自己的额头,“除非她在我这儿来一下。真的没事儿。我倒是担心你——我猜到他们今晚要动手。”她转向我,挑剔地打量我,似乎想确定我的脑袋还在脖子上,“巴普尔·德兰不会把该做的事情留到第二天。不过他还真是小心,就因为你是古言师,直接派了个守护者过来。”
我眨了眨眼睛,又拍了拍耳朵。
“你怎么了?”
“你说德兰?巴普尔·德兰?我还以为巴普尔是他的姓氏!”
“才不是。”弥和皱起鼻子,“我第一眼就认出他来了,巴普尔·德兰,天空贵族德兰家族的私生子,塔罗城下城区的一条野狗,他们家族把他从臭水沟里挖出来丢到地上,演了一出好双簧。”
“双簧?”
“现在的话,大概其他的守护者都跑去龙山等着对付城邦联盟的蠢货们了,只把这个丫头丢过来,收拾掉留在巴普尔堡垒里的问题人物。”她近乎怜悯地看着那具蜷缩在地上的尸体,“这是塔罗城下的套子,巴普尔拎出块臭肉,战团和红城就急忙急火地钻进去啦。”
我打了个寒战。
“凯拉!”
我跳起来就往楼下狂奔,弥和紧跟在我身后。
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如果这事儿不是因为我的身份而是因为巴普尔想要“打扫”的话,如果他只是想除掉所有和战团、红城相关的人的话……凯拉也是目标之一。
“那个金发男?”弥和的脚步和我一样快,一点不喘,甚至有余裕调侃,“人长得不错,就是瘦了点儿。这两天我看你俩感情不错,他是战团的?”
“嗯。”
我没空回她的话,跳下楼梯的最后一转,差点就撞在那台硕大的机甲上。
在凯拉身后,钳子老大的打手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凯拉的战甲上有火药和子弹的痕迹,但只是痕迹而已,那坚固的机甲一点问题都没有。
“夏歌!”他的声音里透出紧张,甚至还有点儿兴奋,“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你呢?”
凯拉的声音里透出冷酷的满足感,“算他们倒霉,我正好穿上机甲打算去训练。”
我撇了撇嘴。
我敢打赌你是想偷偷跑去龙山参战,你这个战斗狂。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凯拉问。
“先撤到外面去,铁球儿。”弥和说着,灵巧地从硕大机甲和墙壁间的狭窄缝隙挤了过去,手持长刀跳到楼梯口,干净利索地把一个突然出现的打手击倒在地。
凯拉伸手抱起我,一路飞奔。
“她就是弥和?”
“嗯。”
我们交谈间,已经来到了门口,两个门卫已经脸朝下倒在地上,一条恶狗向弥和扑来,半秒钟后已经哀号着滚出两米远。
“令人印象深刻。”看着弥和秀气的双手将长刀挥舞出令人胆寒的弧光,凯拉喃喃道。
我们身后的射击孔传来咔的一声响动。
“该死。”
凯拉回身,射击,速度之快让我差点咬到舌头,但是弥和比他更快,长刀脱手而出,射击孔后面传来一声凄厉惨叫。
寒光闪烁,她的手里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把新刀——弥和总有些这样的把戏,我已经见怪不怪了。
“喂,你把夏歌照顾好就行啦!”她对凯拉威胁似的挥舞刀刃,“剩下的事儿我来。”
我们很快就离开了钳子老大的堡垒,凯拉抱着我一路飞奔,就像那天晚上一样——这次弥和跑在我们前面,细碎的脚步在夜晚里没有半点声音。
“看来她的确是你的好朋友。”凯拉看着弥和的背影说。
“错了,我们是一家人。”我更正道,“现在你也是了。”
“我怀疑她会因为嫉妒而干掉我。”
“不会的,从衣服到武器,我们什么都分享。”
我们在城郊的一处安全屋落脚,凯拉急着想弄清楚情况,而弥和的第一句话就已经说明问题了。
“还在塔罗城的时候,我在德兰家见过巴普尔,那时候他还小。”她说,“为了确保我没记错,前几天我摸回去又确认了一次。”
“所以说他其实一直都是塔罗城的人。”我总结道。
凯拉顽固地拒绝相信,“这并不能说明问题。”
“这足够说明问题了,凯拉。所有塔罗城的人都会在‘全知之眼’下接受洗礼,他们绝对不会背叛塔罗城。”
“如果我没猜错,你也是塔罗城的人,但是你杀了他们的守护者。”
“因为我是个瑕疵品。”弥和露齿而笑。
“也许巴普尔也是呢。”
“那他有什么理由要干掉你们?”
短暂的沉默后,凯拉摇了摇头,“我要去龙山。”
“啊?”
“如果他想要对付的是塔罗城,等我们赶到的时候,战斗应该结束了,如果他想要对付的是战团和红城,那么战斗应该也已经结束了。”弥和指出。
“我想去亲自确认一下。”
“那随便你。”
“我们一起去。”我说。
弥和瞪着我。
“巴普尔不会喜欢我们刚刚在他堡垒里做的事情,而塔罗城也不太可能乐于在两个月内连续失去两个守护者。”我慢慢地说,“无论什么情况,谁获得胜利,我们都必须知道,然后才能确定下一步该躲到什么地方去。”
“好吧。”弥和叹了口气,“那我们最好尽快出发。”
我们抢了一辆卡车,我和弥和钻进驾驶室,凯拉大步跳上车斗。在战甲和车厢咣啷作响的噪音间,弥和凑到我耳边。
“真抱歉,守护者之间的事,却把你卷进来。”她说。
我耸耸肩,揉了揉她黑色的长发,“这是我把你卷进来的第二十七次,你觉得我需要道歉吗?”
她笑了。
我们向着龙山驶去。
我们抵达龙山山麓的时候是第二天清晨,正如弥和预言的那样,战斗已经结束了。
从地上散落的机甲来看,这次战斗的惨烈可见一斑,卡格鲁战团甚至来不及回收他们战友的尸体就不得不撤退,塔罗城已经离开龙山远去,从我们隐匿的地方还可以看到它在天空中拖出的长长影子。地上有塔罗城士兵的尸体、战团的机甲残骸和红城士兵的尸体——但是我没看到望沙城的卫兵们。
“巴普尔这狗娘养的。”我嘟囔着。
凯拉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包后面,“那边有红城的旗帜,要过去看看吗?”
我点点头。
塔罗城把红城的地面部队就那么轻蔑地丢在身后,甚至都不屑于管他们。当我们接近时,只有几个红城士兵露出警戒的神色,其他人都满脸的麻木和绝望。
人群分开,一个穿着红色上衣的人影走了出来。
我没想到红城夫人会亲临前线。
“很高兴见到你,夏歌。”她露出一抹苦笑,“虽然我很想向你讨还人情,但是眼下恐怕就算是你也帮不上我们了。”
“钳子老大从背后捅了你们一刀。”我猜测道。
她扬起眉毛,打量着我、弥和还有凯拉,“我猜他还试图干掉你们。”
“他的手下缺乏技巧。”
夫人点点头,扫了一眼凄惨的战场,“他在这里倒是干得漂亮,一开战就跑了,塔罗城的护幕力场从头到尾都没打开过,那些守护者飞得比箭还快,比鸟还灵活,战团的机甲上了天就是一堆……肉。他们就放了一个守护者来对付我的地面部队,就一个!他像块石头一样从山上一边大笑一边滚动着碾下来,朝四面八方吐出火苗,我从军火商那里买来的坦克让他当地毯一样直接压了过去!”
“那是‘命运之轮’。”弥和突然说,但是当所有人都看向她的时候,她又不说话了。
“但是他们把你们留在了这儿。”我说,“塔罗城想做什么?”
“你没发现它在往红城的方向飞吗?”夫人的声音尖利起来,“我已经没多少地面部队了,它现在根本不在乎我的部队,它要去毁掉我的城市……”她高傲的女王面具终于露出了一条缝隙,我窥见下面奔涌的痛苦和恐惧,“那些狗娘养的留下我,要我看着!”
我抬起头,看着塔罗浮城在晨光中拖曳出的长长影子。当然,巴普尔一直都是塔罗城的仆从,战团遭受了背叛和重创,只能逃回他们深藏地下的基地。那么,还剩下红城。
就像对泰和那样,他们想要拿红城做个“榜样”,确保在接下来很多年里,都没人再敢违背塔罗城的意志。
我闭上眼睛。
三年前,我也曾和夫人这样面对面,在红城。我牵着两个从泰和救出来的孩子,请求她的帮助。
她曾经想留下我,那个时候,收留来自被惩戒的城市的古言师,就已经开始了试图反抗塔罗城的计划了吧。
只不过今天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那座城市,高高地飞在天空中的城市,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统治着,摧毁着,威吓着地上的人们。
“我要你的庇护,夫人。”我轻声说,“我们三个人。塔罗城和巴普尔老大都想要我们的脑袋,我要求你在红城庇护我们。”
她看着我,瞪大了眼睛,“红城很快就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要怎么庇护你们?”
“我还欠你一个人情,记得吗?”
他们都看着我,凯拉、弥和、还有夫人和她的手下。
“我需要一个能和岩鲲对话的地方,能接近岩浆又不把我自己烤焦,而且还要有传译用的机器。”我说,“如果想救你的城市,夫人,我就得和那些大家伙谈谈。”
她微微皱起眉头,“塔罗城的实验室有重兵把守,但是钳子老大有一个地洞——我恰好知道附近有个入口!”
尽管遭受了沉重打击,红城的部队行动起来仍然异常迅速。我跨过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再一次走进了地火晚宴的宴会厅。
我来到火之墙前,打开传译器,略过所有寒暄和隐喻,用第七古语直奔主题。
“我想提出一个请求。”
岩浆中泛起涟漪,白色幽光笼罩的巨大形体轻轻掠过墙壁。
“请讲。”
“塔罗浮城想要摧毁一座叫做红城的地面城市,简单地说,想要把它压碎,而我请求你们阻止这件事。”
“我们无法做到,塔罗城威胁我们的生存,而我们只能服从于他们。无论你提出什么样的交易,都不可能成交。”
“这不是交易,这是请求。我的代价已经在一百七十年前付出,而我如今要求你们偿付。”
“你不可能是那个人。”
“事实上,我是。我是Aikala viya。我要求你们偿付你们在一百七十年前所获得的语言的代价。”
“证明给我看。”
我轻声念出那串密码。这东西只能用一次,但对现在来说,足够了。
“你的确证明了你的身份……”岩鲲巨大的形体翻了个身,尾巴轻轻扫过灼热的湍流,“但是你的要求将使我丧失一个甚至更多个单体,这是很大的代价。相应地,我也会要求增加一部分代价——我们前往天空的船,将在二十年后出发,但我们已经没有向导,因为再也没有像你或者过去那些岁月里的那种人类了,我很高兴在这里看到你,那么,你愿意与我们同行吗?”
哦,巴斯塔德的灰烬啊……我用余光扫过身旁的人们,凯拉与弥和都不懂古语,但夫人懂,她正看着我,用一种我无法解读的复杂表情。
“我答应你。”我咬牙说道,“如果那时候我还活着的话。”
“你会活下来的。”
岩鲲的口气异常笃定,我听说过关于它们可以预言未来的传说——但事实上,对于这种巨大的机械生物来说,他们只是非常擅长计算各种事情发生的概率罢了。
“那么……”
“代价既付,求取得偿。”
岩鲲摆了摆尾巴,消失在岩浆的涌流里。
“好吧,”夫人看着我,像看着某种怪物一样,“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到红城去,既然他们要我们看着,那我们就去看着。”我回答。
红城。
或许正因为它永远拥有一名女性统治者,才使得这座城市成为废土上最美丽的城市。海波之上、红崖之畔、高塔之下、一个可以买卖一切的繁华地方。
塔罗城行进的速度并不慢,我们搭乘夫人的飞车用了四个小时从龙山赶赴红城,而这时,塔罗城已经来到了红城的上空。惊恐的居民正从城里争先恐后地奔逃出来。
“来不及了。”弥和锐利的目光打量着上方正在缓缓下降的巨大浮城的直径,“大概只有最外围的人能跑出来。”
我笑笑,静静等待。
有嗡鸣声在风中响起,大地开始震颤。从龙山的方向传来低沉的咆哮。
“如果那些鱼现在才出发,是赶不上的。”夫人咬牙说。
“赶得上。”我转过头去,“它们不需要从龙山出发。”
有水晶般的庞然大物从地表悄然升起。
像是幽魂,或者鬼影,半透明的幽光物体,缓缓渗出地面。坚硬的岩石对它来说仿佛不过是一潭死水,或者一块可以穿透的薄纱。这就是岩鲲的本质,当它抛弃了常态物质的部分,剩下的就只有这巨大无朋的反重力流质躯壳。
天空中开始飘落雪花,白色的晶体穿过岩鲲的脊背,在黏稠的反重力流质中缓缓下降。
这是纯天然的反重力流质,未经处理,未经固化,它可以穿透一切——岩层、石块、空气,还有塔罗城的力场护幕。
巨大的鱼形生物向着塔罗城飘去,空气里弥散开灼热金属的气味。
塔罗城开始移动——它试图躲开那巨大的半透明形体。
地面上传来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惊恐的喊声,近了,更近了。我紧张地看着岩鲲接近塔罗城,塔罗城的护幕在接触到反重力流体的那一刹那,像奶酪一样融化消失,微光散去,巨大的城市第一次扯下了它的面纱,毫无防备地裸露在世人面前。
一些充满恐惧的人开始对着天空射击,他们的武器都不够强劲,但是我看到红城瞭望塔上,一些重型武器在反射着阳光。
“如果我下令攻击会有什么问题吗?”夫人问。
“不会有任何问题。”我耸耸肩,“岩鲲的这个形态,绝大多数武器可以直接穿过去。”
她对着通讯频道说了句什么,那些人开火了。
完全无视雨点般的火力,塔罗浮城向着远离岩鲲的方向移动着,而岩鲲紧追不舍,梭形城市的下半部分,有一些悬挂式的建筑中弹甚至起火了,我敢打赌,塔罗浮城从来不曾这样狼狈过。
岩鲲追上了浮城,它巨大的躯体缓缓渗入浮城内部,双方融合在一起,像是一场诡异的恐怖贴面舞。
它开始固化。
岩鲲的表皮荡起涟漪,反重力物质消去它的一部分量子特性,回归到常态物质,它们是黏稠的液体,沉重的流质,而且跌落的方向直指天空。
塔罗浮城开始被迫缓缓上升。有惊恐的人从那些悬挂式建筑里跳出来,在红城的街道上摔得粉身碎骨。我听到浮城支架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声响,它在原本的反重力引擎和如今被岩鲲强加的反重力撕扯下,正在分崩离析。
当我认为一切都将在今天结束的时候,我听到了歌声。
第七古语的歌声。
它们钻进我的头脑,撕扯着我的意志。我发出尖叫声,堵住耳朵,蜷缩在飞车的座位上。
如果你不懂得它,你就无法使用,但如果你懂得它,你就可能被它杀死。
歌声从塔罗浮城里漫溢出来,我突然明白了岩鲲最初那个问题的用意——他们的头脑是模仿人类构建的,他们的语言是人类赐予和教导的,因此,如果一句精心编织的古语可以杀死人类,那么也同样可以摧毁岩鲲。
从一开始,它就试图告诉我,塔罗城可以毁掉它们。
但我却利用古老的约定,逼迫它们对抗这可怕的敌人。
歌声回荡着,我看到岩鲲半透明的躯体在歌声中崩散,但我无法做任何事情来阻止。就像是那些我经历过无数次的黄金时代的噩梦一样,语言变成武器,钻进你的耳朵,影响你的头脑,攻击进化过程中形成的神经缺陷,无数神经信号从语言中枢狂奔而出,抵达那语言想要操纵和摧毁的神经区域。
我听到凯拉喊我的名字,但我无法回答。“歌声,那歌声!”我只能用力向他尖叫,却无法解释,我听到岩鲲发出古老深沉的哀鸣,仿佛地狱的大门在火焰深处缓缓洞开。
我颤抖的手用力拍着自己的脸颊和耳朵,试图打散那些旋律和语言,不知道过了多久,歌声仍在回旋,而我的意志开始抵抗歌声,渐渐回归头脑。我捂住耳朵,艰难地抬起头,望向塔罗城的方向。
粘附在塔罗城下半部分城体的那条岩鲲不见了,天空中飘散着白色的碎屑,散发出淡淡的幽光,向上升起。岩鲲被摧毁了,那歌声打碎了它的意志,塔罗城的火力摧毁了它的身体,只剩下一块块反重力流质碎片,像一场逆向的雪缓缓跌入天空。
如果你懂得它,你就会被它杀死。
塔罗城微微转动了一下,它的护幕开始从最高点闪烁起来,一点点向下扩散。
它会回来完成摧毁红城的任务。我知道。
我绝望地瞪大眼睛,却看到一颗流星逆向飞起,直冲天宇。那是一台卡格鲁战团机甲,它散发着白亮的热力,背着体积相当可观的爆炸物,抢在护幕关闭前一头撞在塔罗浮城的某座建筑物上,爆炸声震耳欲聋。
歌声戛然而止。
更响亮的嗡鸣声在地面回荡着,一条,两条,许多条岩鲲的巨大形体浮出地表,升入天空。
当初,把语言交给它们……不,他们的时候,我就应该意识到,岩鲲是一个极重视承诺的种族,只要代价已经支付,就一定会给予约定者应有的报偿。
即使为之死去,即使为之消亡。
一条条巨大的生物泛着微光飞向塔罗城,播放歌声的那座建筑物却已经被方才的爆炸摧毁了。
塔罗浮城歪斜了一下,扭转了半圈,以相当惊人的——我猜是它的最大功率——向上升起,逃离那群岩鲲。短短几分钟内,偌大城市就变成了天际线上一个拖着滚滚浓烟的小白点。一直到它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仍有数条岩鲲坚持不懈地随之追去。
红城居民的欢呼声震耳欲聋,我环顾四周,突然发现少了一个人。
“凯拉呢?”我大声问。
没人回答我。
“凯拉去哪儿了?”
弥和也惊讶地转过头,和我一样满脸迷惑。我们看到了洞开的飞车后车厢,那里少了一台机甲,以及大量弹药。
我尖叫起来。
夫人给了我们一把钥匙,它属于某栋公寓楼的六楼,一个很适合居住和营业的地方。她还公开宣布了对我们的保护,这使得弥和与我无需担心太多的事情。
失去的无法挽回,而日子还得继续。
这样想着,我转过街口,却看到一双明亮的蓝色眼睛,一张得意的笑脸。
“你们比我来得慢多了。”凯拉推动轮椅来到我面前,“帮我拿下行李……没了机甲真是麻烦,本来想找夫人要台飞车撞上去,但是那玩意又没遥控功能……喂,夏歌你在哭吗?”
“凯……拉。”我咬紧牙关一字一句叫他的名字,最后终于爆发出来,“你他妈的这个混球下次这么干之前能不能说一声!?”我跺着脚,咆哮着去拧凯拉的耳朵。
“喂,你真的想杀了我啊?”他转动轮椅试图躲开,却被微笑的弥和堵了个正着。
“也许我们应该谈谈这件事……”她愉快地眯起了眼睛,对着凯拉可怜的另一只耳朵伸出了手。
一个星期后,我们在新家安顿下来,我买下了隔壁的房子作为安全通道,夫人没有对这件事发表意见,我想她大概懒得过问这种小把戏。
我开始在这条街上安排我自己的线人,并开始准备安全屋。冬天来了,旅居的生涯一旦暂时停步,就有太多的东西需要筹划。比如为凯拉定制一套新的战甲,比如联系从前废铁山的主顾……我们的三人生活过得充实而且快乐,我几乎忘记了一个星期前发生的事情。
健忘会令人付出代价,我是说,那天我买了机甲的配件回来,在路上被两个人堵住了。我用匕首划开一个倒霉蛋的喉咙,但是另一个已经对我举起了手枪。
巴斯塔德的眷顾啊……
我一边祈祷一边朝他冲过去,试图在他开枪前干掉他——就算是壮年男人也不可能比子弹更快,何况我只是个女人。
那家伙的脑浆在眨眼之间被轰到了墙上。
我抬起头,看到一个握着左轮手枪的男人从飞车上向我招手,“喂,你是夏歌吧?”他的口气非常愉快,“你最好小心一点,钳子老大现在悬赏十万通用币要你的脑袋。”
“那你为什么不拿走?”我反问。
“因为夫人会付我更高的工资来保护你们,你、弥和、还有凯拉。”他露出一个年轻男人所能作出的最迷人的笑容,可惜被风吹乱的头发破坏了这一效果。
“你叫什么名字?”
“狄兰,我叫狄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