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旗携带着手把口①弯腰低身走在长满荒草的戈壁滩上,此时夕阳已坠,暮色渐暝,但远处的城墙依然清晰可辨。作为统领这五十名士兵的军官,他每天的任务就是在长城以外潜伏侦查,发现有蒙古骑兵来袭时,迅速向驻守在城墙上的军队发出警告,同时点燃隐藏在沙滩中的霹雳炮,尽可能地拖住蒙古人,为城里的千户部署防御争取时间。
有了几次教训之后,蒙古士兵也变得聪明了,他们不再像从前一样骑着战马举着战刀大喊大叫着呼啸而来,而是趁天黑调集人马悄悄靠近城墙,然后发动突袭。
这个时候是最不能掉以轻心的,总旗带领着大家一个土堆一个沙坑地搜索,丝毫不敢大意。当穿过一丛沙棘时,一名士兵“呀”地叫了一声。巡查途中最忌讳发出声响,被蒙古骑兵所察,总旗正欲发作,另外两名士兵也惊叫起来,他心头一紧,拔出手把口,拨开沙棘,来到后面的一个沙坑的边缘,望着脚下的一切,他惊呆了……
爷爷一直住在窑洞里,窑洞是从一段夯土墙上挖出来的,在我很小的时候爷爷就告诉我它叫长城。长城一共有三十多里长,一直延伸到远处的老爷山,它同我在课本上看到的长城不一样,那些长城都是用青砖垒起来的,看上去既宏伟又气派。不过,这段夯土长城的东头,也就是离爷爷的窑洞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城门楼,城门楼是完全用厚实的青砖建起来的,很早以前我就知道它叫上马关,城门楼外墙的门洞上用繁体字刻着这三个字,而内墙门洞上方的石匾上刻着“重门设险”四个字。
听爸爸妈妈说,爷爷就是为了看护这座城门楼才一直住在这里的。以前大家的日子都穷,一些想捡便宜的村民到城门楼上打算撬些砖回去盖房子砌羊圈,爷爷挡住他们说:“要想撬砖先撬我这把老骨头。”爷爷并不是县文物局的人,他和大家一样都是普通的农民,村民们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们喊来更多的人强行拆城墙,这时,平日少言寡语的爷爷变成了发疯的狮子,不顾一切地冲上去阻拦他们。被惹恼了的村民对他大打出手,但直到被打得头破血流,一条腿被打折,他都不肯罢休。最后,爷爷爬在地上,从怀里掏出雷管和炸药对他们说:“谁要再硬撬砖我就和他同归于尽。”
村民们终于被吓跑了,其实那雷管是空的,所谓的炸药包也不过是爷爷自制的沙包,爷爷应该早有防范,所以才准备了这些唬人的东西,不过,从那以后再没人敢明目张胆地来撬砖了,他们都知道这个倔老头不好惹。
城砖没人偷了,爷爷从此变得形只影单,村子里的人和他渐渐断绝了来往,城墙将他们隔到两个世界0
爷爷的后半生里从此多了一根拐杖,他仍住在窑洞里,每天不止一遍地到城门楼上巡视。我至今都记得跟随爷爷走在上面时的情形,宽阔的城楼顶上长满了荒草,隔着空旷的戈壁滩,矗立在天地交接处的老爷山遥遥可见,即使在夏天,山顶上都有积雪,偶尔一阵风吹过来,我仿佛能从那呜呜的声音里听到些什么。有时候,爷爷会在日暮西垂的时候坐下来,有些萧瑟的夕阳将沉甸甸的金光投在城楼上,那会儿它看上去真像是一座气势磅礴的雄关。爷爷经常坐到天黑,山脉和大地被黑黢黢的夜色吞噬,除了天上的星斗外,整个世界几乎没有一点光。爷爷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古时候的人就是在这里守卫边关的。”
在我十四岁的时候,爸爸和妈妈靠外出打工终于攒够了一笔钱,在距离县城不远的地方盖了几间新砖房,那里的条件要好得多,还不用整天喝苦咸水。爸爸曾几次劝爷爷搬到新房子里住,但他说什么也不肯,说自己要一直待在这里,直到死的那一天为止。
放寒暑假的时候,我会回到窑洞,陪爷爷待上两个星期。爸爸妈妈搬走后,爷爷更受村里人的欺负了,有人往他的水窖里扔死耗子,还有孩子趁他睡下后,用石块砸碎窗玻璃。爷爷显得孤苦伶仃,他拄着拐杖自己做饭,自己到几公里外的苦水河里担水,和他做伴的只有土狗阿黄。窑洞里几年前照的那张全家福仍旧一尘不染地挂在贴满报纸的墙上,有一次我从炕上醒来,发现爷爷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注视着它,眼里满是泪水。
爷爷到长城上巡查的习惯始终没有变,不管天多冷他都会这么做,我曾问爷爷为什么要待在这里过苦日子守城墙,爷爷望着远方的山脉回答,“在我三十多岁的时候,到处闹饥荒,为了活命我逃荒逃到这里。当时太阳已经快下山了,人生地不熟,我也不知道哪里有人家,远远瞅见有一个城楼就朝这个方向走。接连几天没吃饭,加上天寒地冻,还没到城楼跟前我就倒在地上昏了过去。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窑洞里,身子底下的土炕烧得热乎乎的。有一个老人正站在我跟前,见我醒来,他一勺一勺地喂我小米粥。身体恢复后我才知道这位救命恩人姓赵,是这座城楼的守城人,赵姓老人说他家世世代代都守护着城门楼,这是祖先留下的嘱托。赵姓老人自己一个人生活,他原本也有家人,但妻子早年难产而死,好不容易养活大的两个孪生儿子又在外出担水时葬身狼口,那个时候戈壁滩上还有狼。我无依无靠,就和老人生活在一起,帮老人担水、拾牛粪、种小米,还帮他看护城门楼,老人说城门楼已经有几百个年头了,风化严重的石匾上如果仔细瞧还能瞧见‘万历十年二月吉旦’的字样。”
说到这里,爷爷有些悲戚,“和老人一起生活了半年,他便病倒了,吞咽困难,吃不下饭,人也一圈圈地枯瘦下去。我将老人先后背到县里和省里的医院,医生说,他是食管癌晚期了,已经没救了。这是这里的高发病,主要和长期饮用苦咸水有关。老人很快就不行了,临去世的时候捏着我的手,问我能不能答应他一件事,留在这里继续看护城楼。他说这是历代先人留下的重托,他身后无人,如果城门楼在他这一辈遭到破坏,他死后也难以安心。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对我恩重如山,我丝毫没有犹豫便答应了老人。他显得十分欣慰,脸上滑下两行泪水,捏着我的那只手突然坠了下去。”
爷爷的眼中竟然也涌出了泪花,我知道他的眼睛一遇风就流泪,可这会显然不是这个原因。爷爷脸上的神情变得郑重而坚毅,他对我说:“看护古城楼是我答应赵姓老人的事情,我答应他要看护好城门楼,不让人破坏它。答应别人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人如果言而无信就同牲畜没什么区别。我现在老了,我原本指望你爸爸能接我的班,毕竟没有赵姓老人就不会有我,更不会有他,可是他不愿再待在这里。不管怎么说,我要一直在这里待下去,待到死为止,这样我起码对得起自己的救命恩人,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爷爷长叹了一口气,走出门,幽幽地望着残阳下的城门楼。金红的阳光似乎要将他和古老的城墙都融化在其中。爷爷所说的这些我似懂非懂,不过言而有信那句话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里。
泽登巴尔呆住了,眼前这个穿着旧羊皮袄、正在砍树的中年人让他如中电般怔在了原地。中年人一看就是个长期过清苦日子的穷人,瘦削的体形和满是菜色的面庞都确凿无疑地表明了这一点。让泽登巴尔吃惊的是他砍起树来毫不费劲,胳膊粗的枝干他用手中的砍刀轻轻一挥便斩为两截。泽登巴尔自幼习武,他敢肯定中年人连最基础的训练也没有接受过,他能如此轻而易举地砍断树木,完全是凭借那把非同寻常的砍刀。
泽登巴尔的心脏急促地跳起来,他不由自主地变得紧张,紧闭双眼默念着:“阿布啊!”然后朝中年人走去。
见一位陌生人过来,中年人停下来,下意识地紧了紧羊皮袄的领口。
“你在砍树吗?”泽登巴尔用半生不熟的当地话问。
中年人充满戒备地望着他,没有吱声,显然他不清楚自己的回答究竟会招致什么样的后果。
“放心吧,我不是管树的人。”泽登巴尔生硬地笑了一下,想缓解气氛,中年人依旧紧张兮兮地盯着他。
“我真的不是管树的,我就是想看看你的砍刀。”泽登巴尔说着朝前又迈了几大步。他没料到中年人反而变得更慌张了,他将砍刀抱在怀里,转身撒腿就跑。
泽登巴尔没有犹豫就追了上去,这里他很熟悉,小树林是几年前乡上为阻挡风沙栽种的,离村子有好几里地,平日鲜有人至,这个天寒地冻的时节就更难觅人迹了。
凭借着自己的功夫,泽登巴尔没费多大力气就追上了中年人,一个绊子将他撂倒在地上。未及中年人喘息,泽登巴尔便用一只脚踩住他的后背,不由分说从他手中夺过了砍刀。
刀片,厚不过三分,长不过一尺,但显得格外的沉,表面散发着似铁非铁、似银非银的光泽。中年人自己为它配了一个不伦不类的木柄。泽登巴尔从腰间掏出一把精钢锻造的蒙古匕首放在地上,然后举起砍刀向它砍去,几乎没有什么声响,匕首便断成了两半,断口处光滑齐整。
泽登巴尔忍不住“噢”地叫了一声,他抬起双手毕恭毕敬地将砍刀举向北方的天空,两行泪水夺眶而出,他哆嗦着嘴唇,大声说:“阿布啊,没想到您留下的传说是真的!削铁如泥,水火不侵,它完全符合啊!”
中年人被踩在地上不能动弹,他惊恐地叫个不停。泽登巴尔松开脚,从兜里掏出一张百元钞票丢给他,瓮声瓮气地说:“这把刀我买了,这是给你的钱!”一头雾水的中年人坐在地上扑闪着眼睛。
“你是从哪里得到它的?”泽登巴尔将砍刀举在手里问。见中年人没有反应,他指了指地上的钱说,“如果你还有这样的刀,我每把都给你这么多钱。”
中年人看看身旁的钱,又抬头望了望虎背熊腰的泽登巴尔,终于怯生生地挤出了几个字,“从……从县里的收购站买来的,不过哪家收购站我记不起来了,你可以到那里问他们还有没有。”
刚到家门口,阿黄便风一样的扑过来,它搭在我们的身上,不停地用舌头舔我们的脸,喉咙里还又高兴又委屈地呜呜着。阿黄是条聪明的狗,爷爷已经养了他五年。这几天爷爷染了风寒,浑身发烧,我坚持带他到乡里的卫生所输了几次液,由于烧一时退不下来,这两个晚上我们都没有回来。仅仅两三天没见,阿黄就激动成这个样子。
亲热一阵后,阿黄突然对着城门楼方向大声地叫了起来,我的心头一紧,爷爷的脸色也倏地变了。阿黄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地吠叫,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它才这么急切。爷爷不顾身体虚弱,拄着拐杖三步并作两步向城门楼赶去,我知道他担心有人趁他不在偷盗城墙砖,在卫生所输液时他就为此念叨个不停。
我紧跟在爷爷身后,到达城门楼上,我和爷爷都怔住了,城门楼内墙最外层的一整排青砖都被人撬走了,白色的糯米灰浆印迹清晰可辨。
爷爷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身体像风中的枯草一般微微战栗着,险些跌倒在地上。
这时候阿黄又叫了起来,边叫边往城门楼下跑。我愣了一下,但爷爷丝毫没有迟疑便跟在阿黄身后,我恍然大悟,阿黄一定知道是谁偷了城砖,它的记性特别好。
阿黄向村子里跑去,它七拐八拐到了一排土坯房前,我和爷爷都认得,这正是村里有名的光棍富仓的家。富仓又馋又懒,好占便宜,经常做一些偷鸡摸狗的事,城砖一定是被他偷走的。果不其然,阿黄对着土坯房对面的那间专门用来放杂物的小棚屋叫个不停,还用爪子用力地刨着门,想将它推开。
用旧木板拼成的门没有上锁,门扣上只系着一根粗铁丝。富仓并不在家,爷爷解开铁丝走了进去。低矮的棚屋里一股霉气,胶泥地上横七竖八地堆着几十块青砖,让我和爷爷揪心的是这些砖全都被砸碎了,有的断为两截,有的缺了拐角,有的干脆四分五裂。
爷爷哆嗦着嘴唇,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蹲下身,拿起一块残砖心疼地端详。我也蹲下来,想帮爷爷的忙,看能不能将这些碎砖拼回原样。爷爷又捡起一块砖,几乎是同时,我们都惊讶地发出“咦”的一声。
被敲去一小半的砖中竟然嵌着一块银色的金属片,大小如手掌,形如不规则的三角形,厚度有一两厘米,边缘稍显圆润。城墙砖里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这实在匪夷所思,爷爷的惊诧溢于言表,他将城砖捧到眼前,翻来覆去地仔细查看,神情愈发迷惑了。就连我也能看出来,金属片同青砖严丝合缝,浑然一体,它绝对不是现在塞进去的,一定是当年烧制时就被藏在里面了。
金属片上没有任何文字,它光洁如新,几乎能映出我们的人影。无论是爷爷还是我绞尽脑汁也猜不出它究竟是什么东西,又是做什么用的,更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在城砖里。
爷爷逐一查看别的城砖,从断截面可以看出它们有的只是寻常的实心青砖,有的却镶着金属片,金属片的形状和大小各不相同,夹有金属片的青砖一共有五块。
守了几十年的城门楼,爷爷第一次知道城砖里的这个秘密,他用手指轻轻敲金属片,又用它们相互叩击,不明白它们究竟是什么材质制成的。
就在这个时候,阿黄又开始吠叫,一个慌里慌张的人影闯了进来,正是富仓。他见到我和爷爷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打算夺门而逃,爷爷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衫,“富仓,这是你自己的家,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城砖肯定是你撬来的,你要是把事情说清楚,咱们就算了,我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说话向来算数。”
富仓的脸上有一些擦伤,不知道是在哪里摔的,他看了看爷爷,又望了望地上的城砖,用油光锃亮的袖口抹了下鼻子,终于有些窘迫地说:“村里给每家困难户分了一只羊,让大家发展养殖业,我正好需要砖砌一个羊圈,这几天见你不在家,就去城墙上撬了些下来。”
爷爷点点头,他拭去泪痕不温不火地问:“砖里头的这些铁片是怎么回事?”
富仓脸上的神情被惊异所代替,他看上去同样充满疑惑,颠三倒四地说:“砖太多,我从城门楼上撬下来的砖太多,一下子抱不回来,就用自行车去驮,可是绳子,绳子没带够,砖没有绑牢,有一块砖掉了下来,摔在了路边的石头上,摔断了,我去捡的时候就发现砖里有一片铁片。”
“那你怎么把所有的砖都砸碎了?是想把里面的铁片都捡出来卖吗?”
富仓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地点点头,“砖摔烂后,瞅见里面有铁片,我就想看看它到底是铁还是铝,如果是铝片的话就能卖个像样的价钱。我用手指头轻轻掰了它一下,没想到立马被割出一个大口子来。”说到这儿,富仓向我们竖了竖裹着胶布的拇指和食指,又抹了把鼻涕接着说,“砖里头的这个铁片看上去又厚又钝,可是它着实锋利得很,我又拿几根树枝试了试,很容易就能被割断。看来,青砖里的铁片是用上好的精钢锻造的,我正好缺几把砍柴用的砍刀,就打算拿它当刀用,这么好的精钢当废铁卖有些可惜了。后来我想到别的砖里兴许也有钢片,就将它们都砸开了,不过有的里面有,有的没有,这不都在这吗。我刚刚出去,打算砍些好树枝来为这几个钢片做几个木把,你们就来了。”
爷爷一直紧盯着富仓,他想了想问道:“城砖里的钢片一共有几片?”富仓愣了一下,表情有些慌张,朝地上扫了一圈后才结结巴巴地回答:“五片,一共有五片钢片,总共就五片!”
爷爷点点头对他说:“富仓,这件事就算了,但是下不为例啊。城门楼是文物,城门楼上的城砖也是文物,偷盗文物可是犯法的。你也年纪不小了,不能再整天学二流子了。村里分给你羊,你就要好好养。”
富仓满脸堆着笑说:“一定,一定,下不为例。我要是再到城门楼上偷砖的话,就挨天打雷劈,下辈子就转成牲畜,受苦受罪。”
爷爷嘱咐我回家推来一辆架子车,将所有的残砖和金属片都拉回去。我们离开的时候,富仓双手插在油渍渍的袖管里,嬉皮笑脸地问:“要不要我帮忙,我力气大。”
将县里所有的废品收购站都走遍后,泽登巴尔知道自己上了那个中年人的当,从来没有一家收购站卖过这样的金属片。不过,从收购站老板的口中,泽登巴尔轻而易举地知道了中年人是这里的常客,经常来这里卖一些或偷来或捡来的废铜烂铁,然后用所得的钱到街上吃一顿手抓饭,灌上几瓶啤酒,再捣上两把台球,直至挥霍得一干二净为止。
当收购站老板说出中年人的住址后,泽登巴尔愈加肯定了先祖们留下来的传说的真实性。那个紧靠长城的村子他非常熟悉,曾经不止一次化装成收羊毛的贩子、来自外乡的泥瓦匠到那里暗暗打探,让他倍感沮丧的是,始终没有发现任何有关于那个传说的蛛丝马迹。
当地的村民对它更是一无所知,渐渐地,他日益心灰意冷,开始怀疑那个代代相传的传说只不过是一个子虚乌有的神话故事,或者干脆就是空穴来风。他打算放弃,他为此付出的已经太多太多。然而,也许是祖先暗中佑助,就在他准备回到乔巴山的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那块削铁如泥的金属片说明一切都是真的,先祖们没有骗人,当年就在这个名叫上马关的城门楼前,就在这至今仍很荒芜的戈壁滩上,那件最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泽登巴尔深吸了一口气,在县城边上搭乘一辆乡间巴士风风火火地朝中年人居住的村子赶去,他已经在县城里耽搁了整整三天了,他要尽快赶过去,以防夜长梦多。
两个多小时后,泽登巴尔便出现在了中年人的家门口,他怒气冲冲地瞪着中年人,一言不发,只是解开外套的扣子,露出腰间的一把蒙古匕首。
中年人早就吓破了胆,不待泽登巴尔多问,便哆哆嗦嗦地说出了一切,并且指着屋外说:“剩下的,剩下的五片钢片都被看长城的老头和他孙子拉走了。”
泽登巴尔没有为难中年人,他顾不上这些,就向城门楼的方向跑去。他走后中年人瘫坐在地上,从怀里抽出那张百元大钞,有些懊恼地自言自语说:“早知道直接将几片钢片都卖给他,我还以为这个凶巴巴的大汉是个先骗人再打劫的坏人呢,没想到他真的要花钱买城砖里的钢片,也许他是个文物贩子,这下可便宜了那个孤老头子。”
爷爷一直愁眉不展,我知道城砖里的这些金属片深深地困扰着他,也许他开始思考那位赵姓老人世代看守城门楼的真正原因。
爷爷将内含金属片的城砖摆在眼前一遍一遍地查看,我问他:“这真的是精钢打造成的钢片吗?”爷爷摇摇头,“不,它不可能是钢的,也不可能是铁的,一是因为明朝的人还不会炼钢。再一个,烧制城砖的时候,砖窑里的温度高达一千多摄氏度,铁片在砖里的话早就被熔化了,另外,铁质的东西也没有这么沉。”
“那它到底是用什么做成的?”我急切地问。
爷爷痛苦地摇摇头,他拿起一个金属片朝一旁的铁锨轻轻划去,上面立刻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你看它,削铁就如同削木头一样,我还没见过哪种金属这么锋利。”
我的心头突然一亮,激动万分地喊道:“我知道啦!爷爷,我知道啦!它一定是古时候的人留下来的宝刀!我上个月刚从评书上听到过宝刀,它是古代的将军专用的宝贝兵器,可以削铁如泥,爷爷,这些金属片不就削铁如泥吗?一定是古代的将军将它们藏在城砖里,以免被人发现。”
爷爷似乎受了些启发,但他不置可否,想了想说:“如果是宝刀的话,怎么形状一点儿都不像刀呢?而且它们有大有小,小的只有巴掌那么点。”
我为自己的独到见解而辩解:“宝刀当然不能和普通的刀剑一个样子,只有与众不同才能显出它们的宝贵来!而且,小的宝刀可以装在口袋里随身携带用来防身呀!”
爷爷没有吭声,显然他找不出反驳我的理由。
我正沾沾自喜,爷爷站起来说:“城门楼这么大,不知道别的城砖里还有没有这样的宝贝金属片?”
我和爷爷丝毫没有耽搁,放好这几块金属片后,便来到了城门楼上,我们还找来了高高的梯子,撑在墙上仔细查看各层的城砖。然而,我们没有火眼金睛,仅凭肉眼和敲打,根本无法判断哪块城砖里有金属片,我们和富仓这样的人不一样,无论如何也不会将所有的城砖都拆下来砸碎查验里边的情形。
忙活了大半天毫无所获,爷爷显得一筹莫展,我也如坠云雾,到了午后,阳光变得有些金黄,望着石匾上模模糊糊的“万历十年二月吉旦”几个字,我的头脑里突然闪过了一道光,我急不可耐地喊道:“爷爷,你的那个阿拉伯幻方还在吗?”爷爷怔了一下,回到窑洞里,掀起墙壁上的一张布满灰尘的旧画,从里面的小龛里拿出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然后取出一块有些发旧的正方形铜板来。铜板上铸着六行六列数字,它的每行、每列以及两条对角线上的六个数字的和都是111,记得小时候爷爷曾经给我讲过它的这一奇妙之处,但爷爷不允许我碰触它,他说幻方是赵姓老人去世前留给他的。赵姓老人并没有说幻方的具体用处,但爷爷后来从上年纪的人那里了解到幻方是古时候的高官显爵才有的东西,他们将它埋在府邸的房基之下,用来辟邪。爷爷猜这一定是赵姓老人馈赠给他的礼物。但此刻望着那一排排数字,我愈加坚信自己的猜测。我指着幻方对爷爷说:“你看,幻方的第一排数字是28、4、3、31、35、10,第二排数字是36、18、21、24、11、1,第三排数字是7、23、12、17、22、30,第四排数字是8、13、26、19、29、14,第五排数字是5、20、15、14、25、32,第六排数字是27、33、34、6、2、9,赵姓老人留给你的这块珍贵的阿拉伯幻方是不是用来暗示金属片的具体位置的?比如说第一行数字28、4、3、31、35、10,其实就是代表着城门楼第一排的第28块砖,第4块砖,第3块砖,第31块砖,第35块砖和第10块砖里裹有金属片;第二行数字就表示城门楼第二排的第36块,第18块,第21块,第24块,第8块和第1块砖里有金属片。以此类推,城门楼顶部的六排砖里都有金属片,加起来一共有36块。”
爷爷没有作声,但他显然被我这一大胆的猜想触动了,他擦净老花镜,围着城门仔细张望。没多久他就看出了一些名堂,城门楼的外墙,也就是面朝北方的戈壁滩的那一面墙上,城砖基本都一般陈旧,但内墙顶端的那几排城砖有些异样,它们比底下的颜色要稍浅一些。
为了验证我的猜想,爷爷来到城门楼上。被富仓撬去一整排砖后,内墙的第二排城砖敞露在了寒风之下。按照幻方上的数字,爷爷从左至右数到了第36块城砖,然后用一把铁锤和一只凿子小心翼翼地在砖上凿了一个洞,当他拿起城砖,侧向阳光的那一霎那,我们都情不自禁地惊叹了一声,砖里有一样东西在闪闪发亮,毫无疑问它正是金属片。爷爷又在第18块砖和第21块砖上分别凿了孔,里面如出一辙地裹挟着金属片。一切都再明显不过了,我的猜测是完全正确的。
“爷爷,我猜赵姓老人家族世代守护城门楼,不让人随意撬走城砖,正是为了保卫这些宝刀,它们一定是古时候的将军藏在城砖中的,宝刀是宝贝,水火不侵,所以能耐住砖窑里的高温。爷爷,我们发现了宝刀,它们一定都是珍贵的文物!”我激动不已,接连喊道。
爷爷也激动得热泪盈眶,一阵料峭的朔风吹来,他脸上的浊泪更多了。我能明白爷爷此刻的感受,他忍受着孤独,忍受着生活上的不便和别人的白眼与刁难,在这座孤零零的城门楼下待了一辈子,他忍辱含垢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守护它,而今古老的城门楼里又有了珍贵的文物,一切更足以证明他的这一义举是多么有价值。
阳光变得金灿灿的,远方的老爷山,残破的夯土长城,还有脚下坚固如初的城门楼都被镀上了一层辉煌,它们像是穿越了漫长时光的使者,而那些曾远眺它们、守护它们、为它们毕生忍受凄苦的人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几许感慨之后,爷爷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按照幻方上的提示,第一排城砖中应该也有六片金属片,可富仓只还给我们五片。”
我如梦初醒,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城砖之前从未被盗过,一定是富仓偷偷藏了一块。”
“我们去找他要回来!”爷爷急匆匆地说,他准备带我返回富仓家,一个冷冷的声音在我们背后响起,“不用去了,它在我这里。”
城门楼上出现了一个身材魁梧的陌生人,看面相就知道来者不善,他手里握着的正是一片宝刀。我向城门楼下张望,不明白为什么阿黄没有大叫。陌生人看懂了我的意思,从怀里掏出一架精巧的弓弩,不紧不慢地说:“不用找了。”
“你杀了阿黄?你是什么人?”爷爷变得愤怒而紧张,他的眼睛开始发红,里面噙满了泪水。
“我是谁并不重要,不过,你们刚才的对话我全都听见了。宝贝就在城墙砖里,不是吗?”陌生人边说边冷笑着,抬脚向我们走来。
爷爷本能地将我拉在身后,大声问:“你到底是谁?你要是胡来的话我就喊人了。”
陌生人又轻蔑地笑了一下,说道:“恐怕你没有这个机会了。”他风一般地冲过来,一脚将爷爷绊倒在地,未等我反应过来,又伸出双手将我摁在地上。爷爷和我挣扎着想爬起来,但陌生人的力气格外大,他狠狠地踢了我一下,又用一只脚踩住爷爷,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根绳子来,迅速地将我们捆在一起。
“来人啊……”我害怕极了,我知道他一定是来抢宝刀的坏人,于是扯开嗓子拼命喊,但未等我喊出第二声,嘴巴便被陌生人用宽胶带封住了,爷爷也一样。
“老实点,不然的话就把你们推下去摔死。”陌生人威胁我们说,然后从地上捡起阿拉伯幻方,又趴在地上看了看被爷爷凿出孔的那几块城砖。他更加确信自己偷听到的一切。按照幻方上的数字,他毫不费力地将三十块裹有宝刀的城砖一一撬了下来,然后将它们通通砸碎取出了里面的宝刀。
陌生人显得异常激动,他将宝刀悉数收了起来,撕掉爷爷嘴上的胶带,然后问:“老头,你一定还藏了五片吧,它们在哪里?”
“城砖里的东西是文物,你抢劫文物会受到惩罚的!”爷爷瞪着他,眼中冒着怒火。
陌生人耸了耸高高的颧骨,拿起一片宝刀轻轻在我的脸上划了一下,马上一道血痕就冒了出来,他沉静却狠毒地说:“不把它们交出来的话,我就把你孙子的血放干。”爷爷沉默了,他心疼地看着我,告诉了陌生人裹着五片宝刀的城砖藏在窑洞的土炕里,一层厚厚的柴灰盖着它们。
陌生人将我们绑在窑洞前的一棵枯树上,然后将三十六片宝刀摆在地上拼来拼去,仔细打量。我和爷爷始料未及的是,陌生人正手忙脚乱地摆弄,突然间,那些宝刀像活了似的,齐刷刷地飞到了他的脑袋上,他看上去就像戴了一个头盔。我和爷爷瞠目结舌,而他却激动得又哭又笑,用一种我们听不懂的语言叫嚷着什么,两只胳膊伸向天空,仿佛在感谢老天爷。
宝刀怎么会飞起来呢?又怎么会贴到他的头上呢?若不是亲眼所见,我和爷爷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会有这样离奇的事情发生。
听完中年人的讲述,泽登巴尔捶胸顿足,感慨万千,不仅是他的祖先们,就连他自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汉人们会将它藏在城砖中。这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主意,几百年来,它一直就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可就是没有谁知晓这一点,汉人的计谋不得不让人钦佩。
泽登巴尔已经很多次来到过城门楼前了,但这一次望着它,心绪如同草原上的野草一样起伏不断。当年,祖先就是站在这里打量这座关城的,为了攻破它,损失了成百上千的士兵和战马。祖先和他的骑兵骁勇善战,他们本不用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一切全都归咎于它——那个传说中的银盔。
是的,传说就是这样的。
大明朝的朱棣皇帝死后,明军放弃了河套平原,退守三边。攻破三边长城,直捣关中平原,获取那望不到边的肥沃土地和永世不竭的粮食,一直是瓦剌部落和鞑靼部落共有的愿望。为了抢得先机,泽登巴尔的祖先,当时的上万户,带领八千蒙古铁骑一路向南,直至横渡黄河天堑,跨过贺兰山脉,来到了这座内边城楼前。
经过几次试探,祖先发现了明军的弱点,他们虽有霹雳炮,但守军弩技普遍欠佳,只要牺牲几百名骑兵,耗尽霹雳炮的弹药,他们就无所倚仗了。
祖先挑选了五百名注定有去无回的骑兵打头阵,又安排了一千五百名弩艺精湛的弓弩手紧随其后,当城墙上的大部分明军被射杀后,剩下的六千名铁骑就可以如洪流般蜂拥而上,借助云梯和冲车攻破城楼。
经过精心准备,祖先在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发动了突袭,原本胜券在握,然而没想到的是,当五百先头部队到达城门楼前时,突然人仰马翻。趁此机会,城楼上的大明守军矢如雨下。祖先急令弓弩手反击,但邪门的是,他们未及发出一箭,便如同醉酒般纷纷倒在地上,瘫软如泥。见此情形,祖先只得命令后边的大部队急速撤离。这一仗实在出乎祖先的意料,城楼跟前并无陷阱,明军甚至未曾燃放响声震天的霹雳炮,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明军究竟是如何让两千蒙古士兵顷刻间倒地的。
两千蒙古士兵只逃回来一半,剩下的悉数被明军的滚石、雷木和后来点燃的霹雳炮所杀。明军此役赢得实在过于轻松。
为了打探敌情,祖先几日后又派出三百骑兵前去攻城,情况同几天前如出一辙,明军兵不血刃便让这些士兵有去无回,原本迅疾如鹰的骑兵们接近城门楼时突然双手抱头,痛苦地叫喊个不停,紧接着便坠于马下,就连那些训练有素的战马也同受惊了一般,拼命地嘶鸣着,最后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望着眼前的情形,祖先的脸色变了,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感到慌乱,这一切实在过于离奇,几十年的征战厮杀中他从未遇到过类似的事情。明军如有神助,他们尚未放一箭一炮,三百铁骑便气力全无,纷纷坠马。
天气日渐转冷,如果此时攻不破上马关的话,就得再耗费三年光阴准备粮草,二度远征。祖先又急又恼,却始终不知明军到底使用了什么法术。汉人多奇门遁甲、巫蛊之术,兴许他们请到了某位高人,用了隔山打牛、隔墙杀人之类的妖术。
为了弄清明军究竟使用的何方异术,祖先费尽心机,抓到了一名常年给大明守军送菜的汉人,并以其全家人的性命要挟,逼他成为蒙古军队的探子。
探子同大明官兵混得稔熟,不多日便探来了情报。原来,不久前大明军队的千户得到了一顶银盔,这顶银盔似乎是个神盔,只要将它戴在头上便能拥有非同一般的神力,不仅可以呼风唤雨,还可以让千军万马都神志错乱,头痛如裂。
看来大明军队确实是使用了妖蛊之术,祖先叫人将刀架于探子妻儿的脖颈上,逼他再探是否有破解神盔法力的办法。探子迫不得已,费尽周折寻回了另一条情报,大明军队千户的那顶神盔非常怪异,和寻常所见的头盔迥然不同,它实际上是三十多块形状大小不一的金属片,似银非银,似铁非铁,水火不侵,削铁如泥。每当蒙古军队来袭,千户准备出门迎战时,这些金属片就会自己飞到他的头上,将其团团围住,只留下面颊在外,成为一顶银光闪闪的头盔。战事结束之后,金属片又会飞下来,散落成数十片。
如此诡异的事情祖先听来惊诧不已,他料定不破妖盔之术,自己断然无法破城。让祖先分外懊恼的是,探子使出浑身解数也打听不到破解银盔神力的法子。祖先令他将银盔盗来,探子回答说:“银盔被千户视若神物,片刻不离身,即便让我身首异处,也决盗不来。”祖先再度以死相逼,眼见妻儿颈将断于刀下,情急之中探子信口诌道:“神巫之术常需备齐各种药引方能起效,神盔共有三十余块银色的鳞片,或许盗走其中的一块,它便不会那么神通广大了。”
祖先低首沉吟,探子所言有理,于是他逼探子再入大明军营中盗取一两块银片。探子自知此举凶多吉少,但为了家人,他仍冒死到明军千户的帐中行窃。遗憾的是探子连去数日未归,祖先料他已为明军所捕。便将其家人全部斩首以泄心中积郁的怨气。
银盔既无可能被盗来,祖先决定同大明军队决一死战,出征前他曾向大可汗立誓,不破三边绝不生还。
祖先烹牛煮羊,大犒全军,一番豪饮之后,率领六千多骑兵向上马关城楼突奔而去。祖先死意已定,他本以为接近城楼时会再度遭受重创,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全体骑兵安然无恙,大明军队的法术尽失。
祖先和众骑兵精神大振,借着酒肉之力,他们狂杀猛攻。同祖先最初估料的一样,霹雳炮耗尽弹药后,大明军队便只有招架之力。
凭借着坚固的城墙,大明士兵躲在城内负隅顽抗。祖先连攻数日,终于从旁边的夯土长城打开缺口,转而攻进城门楼。大明军队已损失多半,城门楼里也只剩下千户和一些残兵。千户至死不降,身中数十箭倒地而亡。祖先下令屠城,不留一条活命。
明军被砍杀殆尽后,祖先下令寻找银盔,他领教了银盔的厉害,有了大明千户的这个神力非凡的银盔,在接下来的征战中,他将会战无不胜。
士兵们翻箱倒柜,仔细查找,然而蹊跷的是,他们掘地三尺,也没有发现银盔的影子。看来,只有一个可能,明军在自知将败的时候,派人将银盔送走了。祖先派人乘快马从各个方向狂追几百里,但始终没有发现从上马关出发的大明士兵。他只好满怀遗憾地离开了这里,继续往南征战。有一件事他始终不明白,探子并没有将银片盗来,银盔为什么会失去法力呢?如果银盔同以往一样发挥神力的话,战局绝对不会是眼下这个结果。
泽登巴尔的祖先死于两年后的另一场征战中,至死他都未能探知银盔的下落,也再没有遇到过类似的事情。在别的地方征战时,他曾经捕获过很多大明士兵,严刑拷打他们,询问他们大明军队里是不是有很多这样的神器,但士兵们都说从未听说过什么能制敌军的神盔神器。看来,银盔只此一件,而且只在上马关那里出现过、被使用过。
没有得到银盔成为祖先一生中最大的憾事,他被明军的火炮所伤,身中数十个铁弹,被抢回大帐后,又残喘了两日,临死之际,将银盔的事情告诉了一同前来征战的儿子,并叮嘱他要尽全力找到银盔,假若能获得银盔,大可汗便会轻而易举地夺得天下。
银盔从未被找到,但几百年间,这个故事世代延传了下来。泽登巴尔起初并不相信这个传说,也不相信有什么神盔,出于对父亲的尊重,出于在他去世之际对他的应诺,泽登巴尔才远离家乡,来到中国,学习汉语和历史,并且一遍又一遍地来到这个名叫上马关的古战场探听有关银盔的消息和传说。在砍树的中年人出现之前,他一直都毫无所获。然而,此时此刻,神奇的银盔就戴在了他的头上。
几个人中,只有他还有微弱的意识,他能肯定同伴们都已经死了,因为他一直没有接收到他们的意识流。
坠地的地方是一片干旱而荒芜的戈壁,行星智慧生物很少,不知道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为了避免引发更大的湮灭反应,船体全部紧急分解了,甚至连应急救生物品也未留下。眼下,他唯一能依靠的就是那由三十六块不同功能的部件组成的非介入型脑机接口装置了,由于紧贴头部,在凭借再入式阻燃服逃生时,它幸运地保留了下来。它原本是用来接收脑电波、驱动船上的各个装置的,凭借它,他便能直接用大脑操控船体。
他清楚地知道,尽管自己现在意识衰微,但脑机接口装置依旧能够接收并放大它,精确地执行来自于他的指令。他慎重地思考过了,目前唯一可行的方案就是通过脑机接口装置来操控途径此地的行星生物的意识,让他们将自己和同伙的尸体抬到阴凉而隐蔽的地方,避免进一步的脱水和食腐生物的侵扰。船体分解前,呼救信号已经发出,四百个行星年后,救援船就会抵达,对那些同伴或许回天乏术,但他可以强迫自己进入休眠状态,只在大脑深处保留最后的意识,熬过这段时光。
恒星的光线越来越毒辣,先后有几十只外形不一的爬虫从他身边爬过,后来还有几只小型动物好奇地张望他,但他没有控制它们的意识,它们的个头和力气都太小,丝毫不起作用。在他苦苦煎熬的过程中,终于过来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大家伙,他依旧放过了它们,它们是靠四足站立和行走的动物,无法将他带到凉爽而安全的地方,甚至无法将他弄到自己耸立着两座肉峰的背上。
他变得焦急而恐慌,头顶那轮恒星很快就要坠下去了,天黑之后,那些凶狠的食腐动物一定会循着气味找过来的。
他一遍一遍在心中祈祷,终于,在恒星刚刚落下山的时刻,几个直立行走的生物发现了他们,是的,这些直立生物正是行星上的智慧生物,身上穿着功能单一的衣服,手中还握着简陋的长矛和腰刀。他丝毫没有犹豫便向脑机接口装置发出了指令,他知道机不可失。脑机接口装置中的计算模块在短暂的、难以想象的时间里扫描测算出了每个行星智慧生物的脑电波频率,同时驱动模块因人而异发出了足以干扰其脑神经回路,控制其意识的射线。
几十名行星智慧生物像中了魔一般在他们头领的吩咐下,抬起他和他的同伴向一座用于防御的、青砖砌成的建筑物里走去,建筑物后有更多的智慧生物,还有一个职位更高的头领,起初他们惊骇不已,但没过多久,他们同样成为了傀儡。被行星智慧生物称之为千户的总头领命令他们到三十里外的老爷山上寻觅隐蔽而清凉的山洞。两日之后,行星智慧生物们回报说在山崖之巅发现了这样一个鸟兽绝迹、人迹罕至的深洞。
他终于如愿以偿,行星智慧生物抬着他和同伴的尸体不知疲倦地赶到了山中,把他们小心翼翼地藏匿在山洞中。洞口本来就位于连猿猱也愁攀援的巉岩之上,撤掉木梯,用巨石严严实实地封堵了洞口之后,没有谁能够轻易地进入洞中发现里边的秘密。
脑机接口装置并没有和他一起被封于洞中,寻觅合适的山洞藏匿他和同伴需要征用驻屯的大部分行星智慧生物,而他们却时刻面临着另一伙更为彪悍的行星智慧生物的侵袭,为了让他们不受干扰完成使命,他将脑机接口装置留给了他们的总头领。他不得不这么做,脑机接口装置只有在较近的距离内才能有足够的功率同时干预成千上万个行星智慧生物的意识,而山洞离那些骑在四足动物身上的彪悍魁梧的侵犯者显然太远。
然后他粗略估算了行星智慧生物将他和同伴妥善地置于洞中,并彻底封堵住洞口所需的时间,在脑机接口装置中预设了指令,在这段时间内,脑机接口装置将暂时听命于行星智慧生物的总头领,当然,它唯一执行的就是凭借感应模块探测到那些凶猛的侵犯者何时来袭,接收总头领的脑电波,依据他的意愿来决定是否对来犯者进行意识干预。毫无疑问,见到席卷而来的敌族时,总头领的意识里充满了愤怒与仇恨,脑机接口装置会遵循他的愿望,启动计算模块和驱动模块,让几千名杀气腾腾的侵犯者和他们胯下的善于奔跑的四足动物暂时处于神志狂乱的状态。在藏匿他和同伴的行星智慧生物返回防御建筑后,脑机接口装置还会根据他的另一条预设指令,清除所有一千余名行星智慧生物大脑中同他关联的记忆。这样,行星智慧生物们丝毫记不得他们曾发现了几个奇怪的生物,并将他们抬于洞中这件事。他们只会兴高采烈地发现,屋中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能助他们杀敌的、法力无边的神盔。
当然,预设的时间到期后,脑机接口装置就会自动关闭所有功能模块,成为毫无生气的一块块金属。这样它才不会被行星智慧生物滥用,给这颗刚刚迈上开化之路的行星造成难以估料的后果。脑机接口装置将同他一起等待,只有四百个行星年后,救援组到达时才能重新启动它。
他唯一担心的是昂贵的脑机接口装置彻底关闭功能后会被行星智慧生物散落遗失,它是船上的核心部件。脑机接口装置是经过人为干预的强作用力下的产品,非同寻常的原子排列次序让它坚不可摧,一般的金属和合金在它面前脆弱得如同一块树皮,而且行星智慧生物目前所能制造的最高温度和最低温度对它都无可奈何。但脑机接口装置一旦彻底关闭后也意味着它彻底断绝与外界的任何联系。在进入深度休眠、进入那将长达数百个行星年的漫长梦境前,他的大脑中闪过的唯一一个清醒的念头就是——但愿行星智慧生物能够像保管圣物一样妥善保管它们,如果它们被分散至行星的各个角落,救援组就很难将它们搜集齐全了。
他陷入深不可测的梦里,他无法再知晓洞外的世界,他不知道曾有一个满面愁容的行星智慧生物潜入总头领的屋里想偷走脑机接口装置的一个模块部件,得手后却又良心发现,将模块原件放回原处,然后口中大喊道:“自古忠孝难两全,倘若我盗走银盔的鳞片,恐怕这千余名兵将就性命不保了,他们是为保卫咱们黎民百姓的安康才抛家弃子来到这里孤苦戍边的啊!阿桑啊,长庚啊,为夫为父的对不住你们了,来生定当做牛做马加倍偿还你们!”言罢,这个满面泪水的行星智慧生物从高高的青砖建筑上跳了下去,当场气绝。他同样不知道,脑机接口装置关闭后,骁勇凶悍的侵犯者攻破了防御建筑,将包括总头领在内的所有行星智慧生物全部杀死,然后掘地三尺搜寻三十六块脑机接口装置的模块部件;他更不知道,侵犯者们最终一无所获,防御建筑失陷之前,一位专事烧窑制砖的行星智慧生物便向总头领献策说可以将神盔藏匿于城砖之中。虽然神盔暂失法力,但行星智慧生物们仍视它为神物,他们日夜不休加紧烧制新砖,将三十六块银片分置其中,进行一番作旧,然后替换掉建筑内侧顶上的几排旧砖。
脑机接口装置的三十六个模块部件被妥善藏好后,总头领将自己胯下的膘肥体壮的四足生物交给一名赵姓的亲信,嘱托他带着这一秘密尽快逃走,等有朝一日战事平息后回来看护神盔,他同时还交给亲信一块铜板,上面的数字正是神盔的三十六块银片的具体位置,为了安全起见,裹有银片的青砖被分散砌开。
新砖同建筑上其他青砖仍有明显的差异,但勇猛却粗心的侵犯者们始终没有想到这一点,他们不知道梦寐以求的神盔曾一遍遍地被他们踩在脚下。
时间匆匆逝去,几十个行星年后,那些骁勇善战的侵犯者被一个名叫女真的行星智慧生物族群所灭,后来,大大小小的战事陆陆续续地进行,再后来,藏匿着脑机接口装置的防御建筑渐渐沉寂、荒芜了。不过,一直有一个行星智慧生物守候着这座建筑,他死后便由儿子接替,儿子死后孙子又接过班。
他一卧数百年,或许外面的事情都和他无关了。恒星总共在天空中滑过了146000次后,他的梦终于该醒了,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在微若烛火的意识里,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一团光正从浩瀚无边的空间中疾速飞来。他们来了,他们将凭借他微弱的脑电波搜索到他,并且唤醒他,为他医治。他们还会寻找脑机接口装置,并且启动它……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陌生人一直顶着那些宝刀时而摇头晃脑,时而张牙舞爪,没多久他又满脸杀气地瞪着我和爷爷。渐渐地,我和爷爷都看明白了,他一定认为那些宝刀有什么神力,不用砍在我们身上就能够杀死我们。
那些宝刀或许真的是神刀吧,要不它们怎么能飞到陌生人的头上呢?我紧张得要命,两条腿不由自主地打起战,但爷爷叮嘱我不要害怕,然后一眼不眨地观察着陌生人的一举一动。
我所担心的事情总算没有发生,宝刀并没有飞过来将我和爷爷剁成肉泥。陌生人显然有些恼羞成怒,他气急败坏地走到爷爷跟前凶巴巴地问:“咒语是什么?”
爷爷和我都一愣,“什么咒语?”
“老家伙,少装蒜。这个神盔一定靠咒语才能发出法力,法器都是需要咒语来显威的。我还以为你只是个出于爱惜古物而守护城楼的固执的老头子,没想到你一直另有图谋。听说这个城门楼一直有人看守,你肯定就是守城人的后代,你的祖辈一定将咒语传给了你。快说,咒语到底是什么?”陌生人显得急躁而恼怒,他的这番不着边际的话让我和爷爷摸不着头脑。
见爷爷没反应,陌生人狠狠地扇了他两个耳光,接着又用同样的方式对待我,我的鼻子流出了血,但陌生人似乎还嫌这不够,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抵住我的胸口,威胁爷爷说:“老家伙,你不把密码说出来的话,我就让他去见活佛。”
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爷爷也急出了满头大汗。此时天色已黑,这里离村庄又有些距离,另外,我和爷爷清楚,村子里的人本来就所剩无几,同我们的关系又不好,就算听到什么动静,也不会有谁来相救的。
我恐惧又绝望地哭出声来,就在这个时候,陌生人和爷爷突然抬起头张望,我也仰起脑袋,惊讶地张大了嘴,一个灯笼大小的白色光团正悬浮在半空中。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也不知道它究竟有多大,距离我们有多高,它一丁点儿声音都没有,不像是飞机,就像是一颗小小的太阳或者一颗巨大的星星。
他头脑中的那团光越来越近,越来越亮,直至充盈深不见底的、黑漆漆的空间。他几乎能感觉到那些金灿而柔细的光了,它们挠得脑神经阵阵的痒。
欢欣、悸动、战栗、沧桑、泪水。
当大脑中的每一个细胞都被氢氦反应般的光芒映亮时,他醒来了,他们同他的意识顺利接驳。
潮水般汹涌的情感沿着通道传递给前来救援的同伴,他们也发送来呢喃般的抚慰。
他告诉他们当初一道而来的船员都死了,他们更加温和地宽慰他。他紧接着说脑机接口装置或许会失散,他们回应说装置一片不差,此刻它们就集中在行星地表非常小的一个点面积内。他虚弱但颇感欣慰,他问这是否是行星智慧生物有意保存的结果,他们回复说会扫描脑机接口装置所在处的行星智慧生物的记忆并且传递给他。
他昏昏欲睡,四百个行星年间他身负伤痛,滴水未进,在深度休眠中与时光苦苦相搏,这过于漫长的梦境几乎榨尽了他身上最后的灵光。救援船的到来将所有的慌恐、焦虑与黑暗一扫而尽,但同时也抽去了支撑他的那根基柱,他像一个刚刚历经了浴血奋战、精疲力竭的战士,此刻只想沉沉地倒在地上,在希望的曙光中酣畅地睡一觉。
新传送来的意念流扰醒了他,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储存在三名行星智慧生物大脑中的那些音画以惊人的速度栩栩如生地在他的脑间回放。他知晓了一切。
也许是无心之举,他们又传送来一条补充信息,那名年迈的看护脑机接口装置所在建筑的行星智慧生物已经患上了消化系统的疾病,虽然此时尚无大碍,但短短几十个行星日内,那些因长期受超量矿化合物刺激而丧失自我凋亡功能的细胞将会如洪水猛兽般成倍爆发,吞噬掉他的性命。他许久都没有作声,在思考着什么。他们也保持着沉默。
他知道那些行星智慧生物只不过是些虫子,他们在认知上同他的差距甚至比行星上的爬虫同他们的差距还要大。他和同伴们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可以利用他们,但绝不会主动做任何干预他们的事情,那么做毫无意义。
但是,眼下他有些冲动,也许是四百个行星年的漫长梦境改变了他。是的,先知们早就说过了,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宇宙之所以能产生各种各样的奇迹就是因为它有足够多的时间。
他向救援船上的同伴们传送了信息,他们有些犹豫,但还是答应了。他羸弱不堪,他们不希望那些不足挂齿的琐事影响到他的康复。他们告诉他会在回收脑机接口装置的时候完成这件事情的。
他们没有食言,通过意识链接,他看到他们投下一片等离子团笼罩住三名行星智慧生物。他清楚行星智慧生物身处其中的感受,像是被投进黏稠的液体里一样,他们的动作和思维都会变得无力而迟钝,接下来他们会感觉进入了梦魇之中,任何挣扎都无济于事。
就在这短暂的禁锢中,救援船上的同伴们用既定频率的射线扫描了其中年长的那位行星智慧生物,他体内的那些不受控制的异常细胞悉数被杀死。
最后,他看到环绕在其中一名行星智慧生物头部的脑机接口装置轻而易举地被回收了,它们像翩翩起舞的雪花一样飞进了救援船中,他终于不必再为它们而担忧了。
救援船上的同伴本来打算清除三名行星智慧生物的头脑中同奇异的光团、脑机接口装置有关的记忆,但他制止了,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即使是虫子,也并非想象中那么简单,虫子们有自己的欲求、道德和信念,凭借着这些道德他们懵懵懂懂地在自己的小小世界中一代代繁衍生息。这个宇宙中有什么是值得轻视、值得嘲笑的呢?
救援船将飞至山脉顶部来接他回家,在救援船离开那座古老的防御建筑时,除了三个昏昏沉沉的行星智慧生物外,他还看到了不远处的一座低矮的坟茔,那里埋葬的应该就是年长行星智慧生物记忆中的那位赵姓的护城者,他为看护防御建筑耗尽了一生。
我好奇地打量着光团,没有料到那是一大片明亮的东西,分不清它究竟是发着光的雾还是雾一样弥漫的光。它将我、爷爷还有陌生人笼罩其中。那不是普通的光,我难以形容那种感觉,我仿佛被粘在蜘蛛网上,动弹不得,我想叫可是什么也叫喊不出来,我唯一能够记得的就是充盈在眼前的流淌着的白光,之后我的意识便丧失了。
我醒来后发现自己正躺在窑洞前的土地上,天色已经大亮了,爷爷和那个凶神恶煞的陌生人仍昏睡不醒,我的四肢软绵绵的,就好像中了煤气,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渐渐恢复气力。我拼命地晃爷爷的身体,拼命地叫喊他,但他始终不省人事。于是,我不顾一切地往村子里跑去,我知道村子里仅有的那家小卖部里有一部公用电话。我唯恐陌生人会先醒来伤害爷爷,冲进小卖部后,我先报了警,然后又给爸爸妈妈打了电话。回来后我一直紧握着一根烧火棍守在爷爷身边。半个小时后,派出所的警察赶到了,爷爷和陌生人仍没有醒来,他们询问了大致的情况,然后将爷爷和陌生人送到乡里的卫生所。输了半瓶液后,他们总算睁开了眼睛,并没有什么大碍。
经过审讯,警察们得知那个陌生人来自外蒙古,他是来抢一个叫银盔的文物的。县文物局的人随后也赶来了,我和爷爷仔仔细细地向他们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但他们对城砖里藏有削铁如泥的宝刀,并且会自动飞到外蒙古人的头上这一点始终将信将疑。不得已,我和爷爷带他们到城门楼前,那里有外蒙人砸断的城砖,砖里一定有原先放置宝刀的狭长的凹槽。
当我和爷爷领着大家来到城门楼上时,我们目瞪口呆,原先只是断成几截的城砖变成了一小堆一小堆的粉末。我和爷爷又来到窑洞前,那五块城砖的情形如出一辙。
这实在太离谱了,没有任何物证,也没有所谓的宝刀的影子,文物局的人一定以为我们编造城砖里有贵重的文物,想问他们讨要看护城门楼的酬劳,便匆匆离去了。那个凶巴巴的陌生人因为是外国人,也被警察带到省里再作调查处理了,文物局的人同样不相信他说的什么法力无边的神盔的事情。
我和爷爷有口难辩,不过富仓说他昨天夜里看到有一个格外亮的大灯笼浮在城门楼上空,后来灯笼飞到了老爷山上,在山顶停留了好一会儿才飞到天上消失的。
经过这番惊险,爸爸坚决不同意爷爷再看守城门楼了,但犟脾气的爷爷说什么也不肯离开这里,他说他反正已经是一把老骨头了,死也要死在这里。
妈妈将我带回了家,不允许我再同爷爷待在一起,她和爸爸都不相信我说的话。放暑假后,我还是偷偷跑了过来陪爷爷,我放心不下他,总担心还有别的坏人来抢东西,伤害他,另外,银盔究竟到了哪里?还有那颗巨大的星星到底是什么始终困扰着我,我要和爷爷好好地探讨一下。
爷爷依旧孤零零地生活在窑洞中看护城门楼,有爷爷在,除了已经变成齑粉的那六排砖外,再没有一块城砖被人偷走。晚上吃过饭后,爷爷郑重其事地从木箱子里拿出了几张纸给我看,它们是医院的活检报告单和胃镜检查报告单。爷爷对我说:“几个月前,就是我发烧到乡里输液的那个时候,县里的医院就已经检查出我得了食管癌了,大夫说已经是中晚期了,治疗得花好几万块钱,而且还不一定能捡回命来。为了不给你父母增添负担,我就一直没有吭声。可是,从外蒙人到家里抢劫、长城上飞来星星的那天起,我感觉吞咽似乎没有那么困难了,胃也没有那么难受了,感觉自己一天比一天精神。我琢磨着有些不对头,便去县里的医院又查了一次,结果大夫瞪大眼说我好了,食管和胃里的肿瘤一丁点儿都不见了。大夫说他从未遇到过这么稀罕的事情,他说我命大福大。”
我惊讶地望着爷爷,他得了那么重的病我却毫无察觉,我为自己的粗心而深感羞愧。听说爷爷的病好后,我高兴地拥抱他。爷爷望着新近的检查报告单,又望望窗户外的城门楼,突然间老泪纵横,他哽咽着说:“这一定是赵姓老人在保佑我,他知道我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坏事,他知道我这辈子没有辜负诺言。”
爷爷抹把眼泪又对我说:“尕娃啊,做人一定要做个有良心的人,对自己有恩的人要永远记住,答应别人的事情要做到,只有这样神鬼才会保佑你。”
我也流出了感动的泪水,一个劲地点着头。
爷爷又接连抹了几把,将眼泪擦干净,然后蹒跚走出门外,我紧跟在他的身后。迎着金亮的夕光,爷爷来到了距城门楼几百米远的地方,那里矗立着赵姓老人的坟墓,以前我见过爷爷在墓前烧纸钱,现在它旁边又多了一座小小的、没有墓碑的坟,里面埋着聪明又忠诚的阿黄。
爷爷在两座坟茔间坐了下来,默默地望着被光线渲染的金碧辉煌的城门楼。我坐到他身边,一直到晚霞染红了大半个天空,一直到灿若繁花的星空辉映在我们的头顶。我认识很多星星,它们同从前一样毫无二致。还有眼前的这座城门楼,它穿越了重重时光,一直耸立至今。不知不觉间,我的心间涌起一股热流,那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关于永恒、关于誓言的感动。我没有将它告诉爷爷,但我已经知道,在将来的某一天,我一定会克服阻挠,回到这里,看护上马关城楼,还有它一旁的三座坟茔的。
作者简介:
赵华,祖籍山西洪洞大槐树,土生土长的宁夏人。小时候有幸亲眼目睹过两次不明飞行物,因而坚信世界上有外星人。曾经不止一次幻想外星人驾驶金光闪闪的飞碟降落到院中,帮助我摆脱考试、生病等人生难题,可惜这样的事情从未发生过,时至今日仍得为五斗米折腰,老老实实天天上班。很多时候会感喟工作之枯燥,感喟周围人眼界之狭窄。好在科幻给我打开了一扇窗户,让我脚踏实地之时,能够仰望星空。
注释:
①手把口:明代炮兵防身用的手铳,相当于现在的低级军官用的介于手枪和步枪之间的防身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