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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说,自人类意识可以被上传的时候起,传统意义上的“人”就已经不复存在了,因为“自我”将可以被复制、修改、重写、拆分或者售卖。
我要反对这种说法。
自我的复制、修改、拆分和售卖都古来有之。我们见过无数人盲目地追随希特勒式的人物而失去自我;我们也曾被一些看法或者观点改变人生态度;我拆分自己的人生体验,写成故事或拍成视频上传到网络,把它们售卖出去并附加一些点击广告……传统意义上的人和如今的人一样脆弱易变,我们曾经从过去的一切中幸存下来,现在也无需杞人忧天。
也有人说,有些东西即使上传到赛伯空间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比如憎恨,比如爱。
我同样反对这种说法0
所有的情感在网络上都将被无限制地放大,这是我的观点,它们不仅会改变,而且会向着非常可怕的方向生长。
在此我仅用一个例子便可证明,那就是雷纳德·杰利与凯勒·怀特之间的憎恨。
众所周知,从第一次“雷纳德大爆发”开始,这两名永生者之间的憎恨已持续了十年之久。每当雷纳德·杰利走出他的千面城堡、发明一种新的方式来攻击凯勒,凯勒·怀特的公司就会设计出一种新的软件来杀除雷纳德……
——叶佚名 《反对思辨》
1
高敏打电话过来时,我正在浦森遗址看日出。阳光刺破青白的天穹,照亮被海浪吞没的一栋栋大楼,海面仿佛整个儿燃烧了起来。
刺耳的呼叫声打破美好气氛,我一边咒骂着一边按下通话键,但她的第一句话就让我彻底没了看风景的心情。
“何耀华你立刻给我滚回来。”她的声音干脆利落地切开寂静,“我们有大麻烦了。”
“多大?”
“雷纳德·杰利,够大不?”
“知道了。我坐第一班飞机回棉城。”
四个小时后,我走进“永生堆栈”公司棉城分部的办公室,第一个念头是自己踏进了疯人院。新来的几个年轻人大呼小叫地跑来跑去,用的全都是高八度的声调。几个老员工脸色铁青,手指在键盘上抽筋般狂舞。高敏正站在这一团混乱中央,双手叉腰,瞪大眼睛,时不时用“快点”和“你还等啥”之类语句抽打陀螺般乱转的员工。
“一个人格拷贝出现在绿色广场。副本BZ27!”
“有一个雷纳德在接受微通讯专访,我把链接发到公共留言板上了!目前不能确定是哪一个人格!”
“凯勒的原型已经备份。我正在联系灵山公司,在他们的服务器上我们可以多备份一个凯勒。”
“再添加三个以上的原型备份,资金向总公司申请。一个备份不够,这可是雷纳德·杰利!”
“凯勒拷贝34317-DZ消失!附近没有发现雷纳德!”
我叹口气,穿过人群向高敏走过去。
她看到了我,瞪起眼睛,“你能不能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雷纳德可从来没在夏天这么干过。”
周围突然静了下来。十几双眼睛都看着我。
“因为今天是圣艾米日—— 开个玩笑——今天是艾米莉亚·杨的生日。雷纳德最爱的女孩的生日。一个纪念日。”我说。
我身后有人爆发出恍然大悟的“噢”声,高敏狠狠地瞪过去,但那家伙已经跑回自己的座位上继续忙碌了。
高敏看起来不打算放过他。
“我们有三个雷纳德专家,却没人记得艾米莉亚的生日?”她的声音像投枪般刺穿我的耳膜,“谢天谢地至少还有一个人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伸手揉了揉额角,觉得后背被某些愤怒的目光烤得火辣辣的。
高敏什么都好,就这张嘴招灾惹祸,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我会被同事们谋杀丢进府南河,没准儿脑门上还会被刻上“他死于无所不知”的字样。
“你打算怎么做?”高敏问我。
“很简单。”我说,“潜下去和他谈谈。”
目前全球大概有十二台永生服务器,存放着上传自己的那些人(及其拷贝),我粗略搜索了一下,有二十七个凯勒·怀特正在活动。比我预想的要少——雷纳德到来的消息已经飞快地传开,我猜想,大部分凯勒都聪明地逃进了非活动存储区,没准儿还委托外面的人做了物理隔断。
但那并不能阻止雷纳德们。我知道,凯勒也知道。
我选择了其中一个凯勒,他正在绿色广场用餐,将感知模块搭载在一个真人的脑桥上,这样一来,当真人在某处(也许是某间活动板房里)用餐时,他也可以感受到用餐的愉悦。我很好奇究竟是多好吃的中国菜才能让他无视雷纳德的威胁。
接下来我想起,凯勒·怀特是个英国人。算了,我能理解他。
监控人员已经锁定了在他附近的那个雷纳德,也在绿色广场。激活状态,而且是显形——事实上,他就在绿色广场副本的另一端,坐在桌旁,安静地盯着正在吃东西的凯勒。他看起来比资料上的雷纳德·杰利更年轻,着装也更狂野。他穿着黑色的机车夹克,甚至还戴了一对骷髅耳钉,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和短短的金发倒是一如既往。
我戴上脑桥头盔,进入永生世界。
绿色广场渐渐在我意识里成形,我看得到雷纳德的身影,他的表情有着二十岁左右年轻人那种特有的厌倦和无聊。我记得他上传自己的时候是四十岁——但这一个雷纳德显然要年轻得多。
我走过去。
“你好,雷纳德。”
他斜了我一眼,“我是安迪,不是什么他妈的雷纳德。”
安迪。
我回忆起那些厚厚的资料。机车夹克,安迪,这是雷纳德在年轻时饰演过的一个角色——安迪·米斯,年轻的机车党成员,出镜时间只有三分钟,死于机车竞速比赛时候的事故。
“哦,得了吧,我们都知道你是谁。”
“随你的便,老兄。”他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你是谁?”
“我是何耀华。你好。”
“中国人?”
“是的。”
“什么时候中国人也开始研究我了?”
这句话等于默认了他是谁,同时指出了我的身份。我并不感到惊讶:如果雷纳德是可以被随便哪个杀毒软件搞定的笨蛋,他就不会在这么多年里持续成为“永生堆栈”公司的肉中之刺了。
“从你搞垮了棉城的网络服务器那时开始。”
“哈。那只是附加伤害。”
“伤亡惨重哪。”
“得了吧,老子没杀过人。”
“凯勒先生或许对此有不同的意见。”
“他不算人。”年轻的机车骑士伸手一指,“你,才是人,我不是,凯勒也不是。”
“那你们是什么呢?”
“相爱相杀的幽灵?”他为这个冷笑话而大笑不已,“听着,老兄,今天是我的女孩的生日,我想为她做点事情。”
“用大屠杀纪念你的女孩?”
这句话似乎刺痛了他,尽管化身千万,但每一个雷纳德都实实在在地是雷纳德,这一个也不例外。他眯起眼睛,皱起眉头,手掌啪的一声拍在桌面上,身体向我倾过来,直到我们几乎脸对着脸,“你想要我说‘是的’吗?那样你就可以告诉其他人,雷纳德·杰利承认自己是个杀人犯了是吗?你喜欢这游戏?嗯?你了解我吗?”
“我只是想阻止你。”
“你了解我吗?”
“了解。”
他笑了,“那你不可能阻止我,老兄。”
某种程度上,我在心底承认他是对的。你越是了解雷纳德,就越是不愿意阻止他。曾有几次,我们这些雷纳德专家私下里聚会时讨论过这个问题。我们一致认为,要想结束“永生堆栈”里这种周期性的、耗资亿万的灾难,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凯勒·怀特彻底从服务器里删除。
但我们不能这么做,凯勒是“永生堆栈”的大股东之一,他几乎拥有全部“永生堆栈”。而且法律保护凯勒的权利。
法律从未保护过雷纳德。
“也许我没法阻止你。”我说,“但我还是想和你聊聊。”
“聊什么?”
我想和他聊很多东西。我想问他在死亡十年后依旧在“永生堆栈”里继续复仇是什么样的感觉,我想知道对于自己造成的“附加伤害”他有何看法,我想问他究竟有多恨凯勒,我还想知道他的“千面城堡”究竟藏在哪里。
但我只是说:“你想聊什么呢,雷纳德?”
“安迪。”他纠正我。
“好吧,你想聊什么,安迪?”
雷纳德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我。我可以从这里看到他瞳孔中的反光,它们由细小的像素点组成。这个雷纳德人格拷贝占用了不少系统资源,我希望我不必知道他在做什么,可惜找出它们恰恰是我的职责。我还注意到在广场另一端的凯勒不动声色地回头看了这边一眼。他知道雷纳德在这里,所以,他应该是个诱饵——这没什么问题,凯勒很有钱,他有上百个拷贝,且付得起相应的服务器费用。
“那边有家书店,曾经。”雷纳德突然指着绿色广场的一侧说。
我吃了一惊,连忙将注意力拽回他身上,并暗暗庆幸模拟形象不会让我显得走神,“书店?”
“一家独立书店,不大。对面有个酒吧。”雷纳德说,“那是第一次来中国时,我在酒吧里喝多了,走到街对面去呕吐。艾米刚好从书店里出来,她递给我一包纸巾。我们就那样认识了,在真实世界的绿色广场。那王八蛋知道这个,他出现在这儿就是为了挑衅我。”
“也许这只是个巧合。”我说。
雷纳德大笑一声,灰蓝眼睛里却全无笑意,“你走在路上,天上掉下来一台电脑砸死你,那叫巧合。一个人处心积虑地要毁掉你,即使在你和他都死了之后还出现在你最喜欢的地方吃你爱的女人最喜欢吃的菜,那不叫巧合,老兄,那叫找死。”
“所以你要杀了他吗,雷纳德?”
“安迪。”他第三次纠正我,“我是安迪。你很有趣,但还不够了解我。比如说,我,安迪,我有一辆漂亮的机车,跑起来比最带劲儿的姑娘还带劲儿,我死了是因为我怕死吗?不是,是因为我不想杀人,所以我在最后一刻扭开了机车轮子。安迪·米斯从来不杀人。碰巧,安迪·米斯也不想杀那个王八蛋,尽管他基本上不能算人。”
我注视着他,安迪·米斯,或者说雷纳德。他看起来很年轻,蓝色双眼里有种固执的天真。他是那种说了自己会怎样做就一定会照做的人,他很骄傲,而誓言关乎荣誉。
年轻的机车骑士朝凯勒的方向点了点头,我望向那个凯勒拷贝所在的方位,一个男人正走过去,他戴着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手上提着一个大大的旅行包。他在凯勒的身边短暂停留,推了推帽檐,像是在问路,然后便传送消失了。
那一幕让我感到该死地眼熟,那个男人穿着T恤衫、牛仔裤,以及脏兮兮的鞋子,有点疲倦的神情,还有手上那个大包——那个包正停留在凯勒的脚边。
《炸弹杀人狂》,2032年,雷纳德第一次担任主演的那部片子,他出演瑞玛·K,一个有着反社会倾向的退伍士兵。
我跳起身来想要阻止事情发生,但它已经发生了。绿城广场扭曲起来,随即陷入一片黑暗。而我的耳边还回荡着雷纳德年轻而傲慢的声音:“我不杀人,老兄,你看,瑞玛才杀人。”
2
我扯下脑桥头盔,从接入椅上坐起来,嘴里弥漫着一股金属和柠檬味儿。高敏和她的员工们仍然在近乎暴走的状态下忙碌着。我给自己接了杯水,走到洗手间去漱口。
雷纳德的影子还在我眼前晃啊晃,年轻的雷纳德,苍老的雷纳德,真奇怪,有时候我很难意识到他已经在四十岁那年自杀。
他死了十年了。
十年来,雷纳德和雷纳德们一直在网络里追猎凯勒,但凯勒永远有比他更多的备份,不管有多少拷贝被摧毁,只要“原型”还在,那家伙就能在“永生堆栈”里悠然自得地存在下去。
任何有脑子的人都能看出来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复仇。
难道雷纳德不知道吗?
办公室里依旧人声喧嚣,现在已经是深夜九点。我看了看滚动在大屏幕上的损失列表:绿城广场服务器整个被格式化了,完蛋的除了凯勒·怀特的一个人格拷贝之外还有很多个旁观者的拷贝。在数次电磁脉冲攻击下,那台服务器自燃烧毁,损失金额大约在一百万到两百万之间。
这只是十六个雷纳德的第一次攻击中的一条损失记录。
我粗略估计了一下,整个大屏幕上的损失列表接近半个亿。
屏幕再次闪烁,损失列表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串串名字,每个名字都用蓝色高亮圈出来,连接到中央的大红圈上。那里写着雷纳德·杰利的字样。这是一张网络上的热心人制作的“雷纳德拼图”,每一个名字都是雷纳德饰演过的角色,也是雷纳德在网络里的人格拷贝化身。我在其中找到了安迪·米斯《狂飙岁月》和瑞玛·K《炸弹杀人狂》。
作为一个雷纳德专家,我清楚地记得所有这些名字。这张拼图是我研究雷纳德的起点。每个研究雷纳德的人都盯着他的这些化身人格,绞尽脑汁思考和分析他的行动模式。
而我试图另辟蹊径,并小有斩获。
在这张由无数名字组成的“雷纳德拼图”里少了一块没有添上去。每个人都知道艾米莉亚·杨。雷纳德的女孩,雷纳德的爱,雷纳德复仇的理由——但人们几乎已经忘记了另一个人,因为这个男人的故事不够显赫也不够浪漫。
但他也是雷纳德的家人。
这样想着,我找到一块大白板拖到办公室中央,用笔在上面写下一个名字。
金·斯坦利·沃特姆
然后我敲了敲白板,清了清嗓子。
“各位请注意。”我说,“我会尝试减少损失,和雷纳德进行下一次接触。但现在我需要一点技术支持。我需要这个人从十年前,不,十五年前起到现在的所有资料,我希望能够在一个小时内在我的终端上看到这些资料包。现在有谁可以协助我做这些事情?”
“何耀华!”
高敏的声音像警报一样尖厉地响起,我看到坐在我身边的一个技术员打了个哆嗦。
她大步走过来,脸上满是烦躁与疲惫所引发的怒气,“你这是干什么?现在这公司又变成你说了算了?”
“我需要技术支持。”我说,“而你可以提供给我。”
她瞪着我。
“你不想减少损失吗?”
“我想要的是你稍微动一下脑子,思考一下什么叫举止得当!”她咬牙切齿逼近我,“这儿我说了算,你有什么想法,先告诉我!”
我举起手,防御她的怒气,“你不用特地声明这一点,这儿是你说了算。”
“我总得警醒点儿。”她嗤了一声,转身去喊技术员的名字,“小陈,李飞,戴安。你们三个人在一个小时内把金·沃特姆的资料挖出来,挖得最全面的那个这个月多百分之五奖金。”
三个技术员欢呼一声。
“你可真大方。”我评论道,“我有奖金拿吗?”
“得了吧,你的点子通常都值那个价。但你这个人不值。”
技术员们一头扎进互联网的数据之海开始刨挖金·沃特姆的信息,我站在白板前,盯着那些名字,头脑里继续勾画雷纳德的生命轨迹。
一个小时后,我前往《远行者号》的世界副本,那里有一个新的雷纳德拷贝,而且他给我发来了邀请。
“想继续聊聊吗,何先生?”他说。
我说,好的。
《远行者号》是雷纳德的成名之作,那部电影登上了奥斯卡奖台,连同雷纳德一起。他在片中饰演一名要应对重重危机的船长,并最终英勇地拯救了他的人民和他的飞船。很老套的故事,但雷纳德把这个人演绎得很好。
迪亚戈。我记得那名船长的名字,却忘记了姓氏。
雷纳德在他的船长室里等我,舷窗宽大,清澈透明。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飞船,遥远的、多变的、在跃迁中不断扭曲变换的星光,仿佛来自噩梦尽头的幽灵无声咆哮。这个架设在服务器上的空间忠实地再现了电影中的场景,甚至连桌面上嵌着的相框都一模一样,里面有三个年轻人肩并肩站在一起,在阳光下露出快乐的笑容。
那张照片是他真实生活——而不是迪亚戈船长——的留影。
这里没有凯勒,只有雷纳德。
“你好。”我说,“我是该叫你迪亚戈,还是雷纳德?”
“雷纳德。”他说着,将宽大的座椅转过来面对着我,“你想聊点什么,何先生?”
他穿着船长的制服,一头短短的红发梳得整整齐齐,灰蓝色的眼睛刻板而严肃,这是三十岁的雷纳德,那时他刚刚一战成名,声望如日中天,姿态间充满自信和从容。
“我想聊聊金·沃特姆。”我说。
“金?”他重复了那个名字,神情间不见太多变化,但接下来,他挥了挥手,扭曲的星光隐去,变成一张张照片。那都是狗仔队在他家附近拍下来的。金和雷纳德,金和艾米,艾米和雷纳德,或者他们三个人一起。雷纳德的成名使得他的隐私毫不留情地曝光在大众的目光下,而他的家庭生活即使是在2036年的美国娱乐圈,也略嫌惊世骇俗。
雷纳德、金、艾米。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雷纳德是个演员,金是个程序员,而艾米在遇到雷纳德之前是棉城大学艺术系的学生。他们之间没有缔结任何正式的婚姻关系。有人传说艾米是两人的中心。也有人传说雷纳德才是这个家庭的纽带。但他们从来对此不置一词,只是沉默地生活在媒体聚光灯之下。
后来,由凯勒发起的一连串打击最终摧毁了这个家庭。艾米死了,雷纳德入狱,金仍然坚持着打理家庭事务,直到雷纳德出狱、上传自己、自杀后,他们之间的关系才告终结。我听到的一个传言是雷纳德死的时候金在他身边,另一个传言是那时金已经离开了。
无论如何,金·沃特姆还活着。他继续生活的方式是加入了一个反互联网教派,从此与世隔绝。我想,雷纳德不太可能在“永生堆栈”里听到很多他的消息。
我指了指那些照片。
“这些都是十年前的了。你似乎最近没和沃特姆先生联系。”
雷纳德阴郁地笑笑,“金痛恨互联网。”
“为什么,你在这里。”
“凯勒也在这里。但艾米不在。”
“我倒是有些他的新消息。”
雷纳德在椅子里动了动,我看得出他完全被吸引住了。
“金?他现在怎么样?”
“很好。在加拿大有个农场。健康,充满活力,满肚子火气。”
“火气?”
“我有两个同行——雷纳德专家——找到了他的农场,打算偷拍些他的照片,结果被他用一把铁锹揍了出来。”
雷纳德大笑起来,笑声响亮欢快。
“干得好。”他说。
“不过他们确实偷拍到了一张他的照片,你想要吗?”
笑意从那双灰蓝色眼睛里隐去,“免费提供?”
“很抱歉,不。”
“你想要什么?”
“我想请你结束这场‘圣艾米日大屠杀’。你已经摧毁了很多人的拷贝,很多珍贵的记忆来不及上传,很多经济损失。雷纳德。”
“一张照片换几个亿?”
“不要告诉我你觉得这不值得。”
他只沉默了很短的时间。
“我要加价。何先生。”
“我只有一张照片。”
“我要这张照片的全部拷贝、不同大小和清晰度的所有内容。我要这张照片从存储卡、数据库和文件夹里消失。我要这张照片只专属于我一个人。如果你答应我这个,我就答应你的条件。我甚至会答应你不去报复那两个骚扰金的混蛋,你们中国人管这叫买一送一。”
这家伙还真有种变态的幽默感。
“成交。”我说。
3
这一次退出“永生堆栈”时,办公室里安静了许多,基本上恢复到了平时的加班状态。几个家比较近的员工都回家了,其他人正忙着打地铺和互相有气无力地吐槽。
高敏坐在我的感应椅边上,伸手递给我一杯水。我接过来喝了下去。
隔着接入室的大玻璃,我可以感受到背后某些好奇的目光,这里的员工或多或少都听说过我的故事,我敢打赌。只要是在这家公司工作,听到的流言蜚语里就不可能少了我的名字。
这么说吧,这家公司本来是我的,高敏曾经是我老婆。但后来我们离婚了,她得到了公司、房子和一切。而我变成了闲云野鹤,在公司里挂着一个顾问的名头,继续研究雷纳德。现在圈子里提起我的名字,还会有些人恍然大悟地感叹道:他就是那个一手把“永生堆栈”引进中国最后却被老婆扫地出门的家伙?
我要更正两件事:
第一,我引进国内的是“永生堆栈”公司;
第二,我是自愿放弃财产的。
这并不是说,我对于回到这家公司和前妻一起工作没有心理障碍。但有些时候,涉及感情问题,我们都是十足的蠢货。
我是。
雷纳德也是。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寻找金·沃特姆的消息。
“数据跟踪可以开始了。”我对高敏说。
“已经在做了。”她答道。
瞧,这就是我爱过的女人,她永远都能比其他人快一步做好重要的事情。只不过,在离婚的问题上她也比我快一步。
“雷纳德怎么样了?”
“看起来他接受了交易。”她看了一眼大屏幕上的时间,“从你们达成交易到现在已经一个半小时,没有新的凯勒拷贝遭到攻击,也没有新的雷纳德拷贝出现。之前出现的雷纳德拷贝中,大部分已经转入静态,但和你谈过话的那个没有,他把自己复制了六份,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钱。”
“偷的。多半是偷凯勒的。”我晃着半空的水杯,“接下来我们得等一阵子。”
“嗯。我去给你拿个睡袋。”
团在睡袋里,躺在硬邦邦的水泥地面上,我怎么也睡不着。人过中年,要么是不能熬夜,要么是使劲儿失眠。
我在想雷纳德。
他接受交易在我意料之中,但我期待的并不是这个。“圣艾米日”结束了,但还有其他的纪念日。过去,雷纳德喜欢在冬天的时候出来折腾——他自杀的日子就在冬天。
那是一个很冷很冷的芝加哥市的早晨,一名前来拜访的朋友发现他死在自己卧室的床上,四周散落着艾米和金的照片。他灰蓝色的眼睛望着天花板,那上面有一张一人高的全家福合影,但他爱的人都已经不在他身边。
整件事情保持低调。我甚至不知道发现雷纳德尸体的那个“朋友”的名字。直到雷纳德的尸体被火化后,这件事才进入媒体视野,但也只在娱乐版的角落里占据了一个小小的豆腐块。那时候,人们都已经淡忘了雷纳德。
他演过帝王、流氓、诗人、乞丐、家庭主夫、商战精英、战士、谋杀犯……他是那个时代最伟大的演员之一,每一次他的角色在银幕上死去时都有人为之哭泣。而当他真实地死亡时,却无人知晓。
一年后,公众才意识到雷纳德上传了自己,以一种非常不合法的方式进入了“永生堆栈”,并且毫不客气地席卷了所有运行着凯勒拷贝的服务器,化身为有着人类智慧的超级电脑病毒。
那是第一次“雷纳德大爆发”,直接经济损失超过十亿,被摧毁的永生者拷贝数大约在两万到三万之间。其中包括近一百个凯勒。
当时的技术人员扑杀了所有的雷纳德拷贝。
但是第二年的冬天,他又回来了。
实在睡不着,我起身走出休息室,穿过办公室里一排排闪烁着幽光的电脑屏幕。它们依旧在运转着数据追踪程序,监控着和我交谈过的雷纳德及其六个新拷贝。这是我计划的核心:我才不在乎经济损失或者凯勒·怀特,我追踪的目标是雷纳德。只要他把那张照片传回他的“城堡”,我就可以拿下最终的胜利了。
雷纳德的“城堡”是“永生堆栈”中的终极噩梦——在“永生堆栈”里,一般只有两种人在活动。一种是像我们这样的“真人”,登录“永生堆栈”,和永生者们交谈、合作、沟通甚至一起工作(这家公司里就有数名永生者员工),然后退出登录。
永生者是另一种存在。他们在活着的时候购买网络空间,上传自己。这笔钱昂贵得很,但并非支付不起。大部分是用于刻录和编程“原型”的钱。当“原型”完成后,你就可以拷贝几个自己进入“永生堆栈”。继续上传后的生活,每隔几天把你的记忆带回原型存档。拷贝只有有限的人身权利,可能会被删除或者摧毁(比如你遇到了一个雷纳德),但原型不会,它们被非常妥善地保护着,而且可以更新和成长。
就拿凯勒作例子好了,他大概有数百个拷贝分散在全球各处的服务器里,还有五个同步数据更新的原型。这些原型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接收一批拷贝回传的记忆数据,并把它们纳入原型的数据库里进行更新存档。随后,这些原型会将记忆数据同步到每一个拷贝的记忆库中。这样一来,所有的拷贝都是凯勒,而且他可以在同一时刻享有数百个虚拟人生。
有些富人甚至会在活着的时候就激活自己的上传拷贝。这是合法的,就是有点变态——设想一下电脑里跑着一个三十二岁的你,而一个四十二岁的你还在真实世界活着……总之,如果你钱多得没地方花,还是可以玩一玩的。
雷纳德以上皆非。
他有座城堡。
或者更准确地说,我们认为他有座城堡。或者说,“一个不属于‘永生堆栈’的原型储备”。没人找到过它。但它每到某个纪念日就会源源不断地输出一堆雷纳德。你甚至没法用人格筛选技术来锁定他们,因为这些拷贝都是雷纳德过去扮演过的某个角色,他们的人格各异,脾气也各不相同。
设想一下一个有多重人格症的家伙,他的许多人格被囚禁在一具身体里,争夺着身体的主导权。在雷纳德这儿,他们不必争抢。他发给这些人格每人一具电子化的躯体,然后把他们全部放出“城堡”的大门。每一个都眼神坚定,决心似铁,怀揣对凯勒的痛恨奔赴四面八方。
每当技术人员锁定了一个雷纳德,比如一个安迪或者一个迪亚戈,他就会放出一些全新的人格。他一生中饰演过多少个角色?据雷纳德狂热粉丝统计,如果从他六岁出演的儿童喜剧算起,恐怕有数百个。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把雷纳德的原型叫做“千面城堡”。
没人找到过这座“城堡”。第一次“雷纳德大爆发”后,凯勒·怀特悬赏一百万美金寻找它,上一次我听说,赏金已经提高到了五千万美元。
那笔钱还好好儿地在凯勒的银行里放着。
“城堡”之所以如此难找到,是因为雷纳德们一旦离开城堡,就绝对不会回传数据。它们是断线的拷贝,自由自在的短命复仇天使,不向城堡传递任何信息。也就无从追踪。
但我坚信,这些拷贝肯定有一个向城堡传递信息的机制,要不然,这么多年来,雷纳德要靠什么来积累记忆和知识?我们只是还没有发现它,因为雷纳德一向行事谨慎。
现在,我给了他一样必须带回城堡的东西。金的照片。十年来,他从未曾得到过这个男人的消息,他的家人,他仅存的家人。
“快点,雷纳德。”我喃喃自语,坐下来盯着微光闪烁的屏幕,“把你的爱带回城堡吧,也把我带到那里去。”
4
雷纳德没有上传那张照片,他没有把那张照片带到任何地方去。那个jpeg文件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他的记忆包里。六个拷贝,先后在数天内逐一下线,没向任何可疑的节点发送过数据。最后一个雷纳德把那张照片放到了某个公共论坛上,发了一个语焉不详的帖子。那个论坛的流量非常大,在几分钟内,那个帖子就被冲刷到了数页之后。
有数百个人先后浏览过那个网页。他们都不知道那张照片上气势汹汹挥舞铁锹的男人是谁。而我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他要我删掉这张照片所有的拷贝,自己却把它发上公共论坛?
除非……
除非这就是他向城堡传递信息的方式。
我仔细检查了照片本身,数据没有嵌入任何信息。然后,我逐一排查了登录这个网页的数百人。他们无一例外是从首页晃进了板块,浏览帖子列表,好奇地晃入,又无聊地关闭网页晃出。
只有一个人是直接从别人发送的链接点入。
我兴奋了起来,继续追踪这个“直接登录者”的信息。但我失望地发现,他居然是在一家公共网络设施登入的。一个真人,而且没有对这个网页做任何保存、复制之类的操作。他只是点开来,过了十几秒钟时间又关闭了。
这家伙住在纽约——我身在棉城自然不可能当面去盘问他,但总有人有办法。
我抓起公司总部的电话,略有迟疑。
“发现什么了?”高敏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我向她解释了我的发现。
她重重吐出一口气,“恭喜,你找到城堡了。”
“只是一条线索。”
“你打算把线索交给凯勒?”
“嗯。”
“我更想把凯勒交给雷纳德。”她说。
这是我们之间的很多分歧之一 ——当你和一个女人结婚之后,你会发现你们之间的分歧之多连亨利·德雷伯命名法都不够用——即使在一家属于凯勒的公司工作(且职位颇高),高敏也从来不掩饰她对凯勒的蔑视,她一向认为雷纳德的复仇理由充分,而且应当获得支持。她只有在公司资产因为“雷纳德大爆发”而缩水时,才会非常实际地抱怨几句。
“我只是依法行事。”我说。
她固执地挡在我和电话中间,“得了吧,你知道凯勒都他妈的干了什么,法律没逮住他不等于他是清白的!”
我当然知道,每个人都听过那些传说。
雷纳德和凯勒的积怨起源于大约十五年前,当时雷纳德应邀出演一部电影,但投资这部电影的凯勒却临时更换了主演。之后电影票房惨败,有好事的记者便在采访雷纳德时询问他的感想。
那时雷纳德已不再年轻,但依旧气盛。
“你知道,有些人很有钱,他们可以买下从第一座到现在的每一座奥斯卡奖杯,但是他们这辈子也没法让别人发给他们一个。”他说。
凯勒对此的反应无人得知,有些小报上说他曾经在喝醉后发誓要毁了雷纳德,但此事无从得证。
数年后,雷纳德被控告藏毒和强奸谋杀未遂。起因是在某场聚会后,一名年轻的女影星被发现大醉半裸嗑药过度倒在雷纳德家的卧室床上。她的经纪人及家人随后起诉了雷纳德。证据齐全得令人生疑,纽约警方很少有那么高的效率,说实话。
雷纳德败诉,入狱。就在他败诉的那天上午,艾米莉亚·杨驱车赶往法庭,却在高速路上出了车祸,整个人在车里被烧成焦炭,他们几乎无法确认她的身份。
她的葬礼举行时,雷纳德在监狱里。
三年后雷纳德出狱,金接走了他。五个月后雷纳德自杀,金从此人间蒸发。凯勒如愿以偿完成了他“毁掉雷纳德”的宣言,却死于一场意外的交通事故。幸好他早就备份了自己,直接投身永生。
一年后,他的仇敌在“永生堆栈”里卷土重来。
这些恩怨情仇之间还有个小小的插曲:那个控告雷纳德强奸和谋杀未遂的小女影星,后来先后出演了数部由凯勒投拍的电影,从未获奖,最终消失在公众视线里。
说实话,鉴于凯勒对雷纳德做的事情,雷纳德的复仇简直可以称之为合情合理。
“他是为了他爱的人。”高敏坚持道。
“而我是为了那些被他称为‘附加伤害’的人。”我答道,“想想看,高敏,你是个永生者,但你不太富裕,你只有一个拷贝,有一天你在绿色广场遇到了雷纳德,和凯勒一起完蛋。你本来在那一天遇到了一个很棒的姑娘,你们可以一起拥有一段幸福的时光,但是你的拷贝被删除了,她的也一样。尽管你们都读出了备份,但你们谁也不记得发生过这件事。就连服务器也不记得,因为它被格式化了。”
她抿紧嘴唇。
“我赞成雷纳德的复仇。”我说,“但我不赞成他造成的附加伤害。”
“我不赞成你把他交给凯勒。”她坚持道。
好了,到这一刻就没什么道理可讲了。这无关理性,只是各自的坚持全然不同。
“我有权坚持我的正义。”我说,“像你过去那样。”
高敏的脸色瞬间转为煞白,她向后退了一步,让出我和电话机之间的路。
“打你的电话吧!”她咬着牙说。
我的手落在电话上的时候,她补充了一句:“何耀华,你知道吗,我恨你。”
“我知道。”拨通电话前,我对她的背影回答道。
第二天早上,一份整整齐齐的报告放在了我的桌上。
我猜凯勒肯定过问了此事,纽约那边的“私家调查员”将那个在公共终端登录的家伙给挖了个底朝天。
这家伙用的竟然是前网络时代的间谍手法:他用数码相机对着屏幕拍了张照片。然后转手交给路边某家干洗店的老板,老板再将这张重拍过的照片上传到某个服务器。这样一来,图像的数据特征完全改变,就没有办法在网络上追踪了。最终,他从某个网络账号拿到了一笔钱,和干洗店老板平分。
“私家调查员”们从老板手中榨出了上传地址,并一口气追踪到了目的地,他们找到了雷纳德的千面城堡。
报告的最后一页是用花体字打出来的,优雅,流畅,令我脊背冰冷。
何耀华先生:
感谢您的智慧为我们带来收获,诚邀阁下与我共同目睹千面城堡的末日。
凯勒·怀特
5
六小时后,两名训练有素的深潜技术员领着我们,来到这个“永生堆栈”角落里几乎被人遗忘的服务器。
当我们进入数据库时,我意识到雷纳德的“城堡”真的是一座“城堡”。这里面陈列着他饰演过的几乎每一个角色,每一间房间走进去都是一个独立的世界,里面有着他电影中的各种场景,而每个场景里都有一个雷纳德在游走。他们对我们的入侵毫无察觉,或者只是因为这些雷纳德还只是记忆的碎片,而非放出去的独立人格。
在凯勒·怀特傲慢的笑意里,一个雷纳德在城堡那窄而高的城垛下显形。
这是那个四十岁的雷纳德,那个刚刚离开监狱、嗑药、酗酒、失去所爱、半疯、苍老的雷纳德。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深蓝色T恤衫和一条工装裤,眼睛里满布血丝,目光中全是冷酷的恨意。
“欢迎你上我家门,凯勒。”他含糊地说着,却挡在了我们的面前,不打算让我们再前进一步。
“好久不见,雷纳德。”凯勒·怀特愉快地笑了起来,笑容里满溢恶意。我终于记起,他才是那个为了一句话而毁掉一个人一生的有钱佬。
“你找到我了。”雷纳德说,“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再毁掉我一次吗?”
“当然,雷纳德,我会很享受这一刻的。”
“那享受它吧。”雷纳德的手里凭空多出了一瓶酒和一些药片,他把那些五颜六色的药片丢进嘴里,然后灌了几口酒下去。十年前他就是这样死去的,酒精和滥用药物,自杀。但我不认为他放弃了,他从不放弃,他是雷纳德·杰利。
果然,他拎起酒瓶,隔着瓶壁看着我和凯勒,那只灰蓝色的眼睛被放大成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水,“你反正可以买到一切,凯勒。我听说你最终买到了奥斯卡,你也可以买到这一刻的胜利,你能买到所有这一切——”他恶意地笑了笑,“但你永远买不到我的艾米,可怜虫。”
凯勒在那一刻如遭重击,脸色苍白,目光里怒火喷涌。
艾米·凯勒曾经打过艾米莉亚·杨的主意?听到这句话,我不得不重新估量这两个人憎恨彼此的程度。
挥了挥手,雷纳德转身离去,提着那只酒瓶走向城垛旁的石阶。城堡在我们身后分崩离析,天空碎裂坠落,大地渐次黯淡消隐。凯勒的技术员开始摧毁这个服务器上的所有数据。
雷纳德慢悠悠地爬上城垛,坐到低矮的胸墙上痛饮起来。
有音乐声响起。
……
I don't wanna feel like this tomorrow
I don't wanna live like this today
Make me feel better
I wanna feel better
Stay with me here now
And never surrender
Make me feel better
You make me feel better
You make me feel better
Put me back together
I don't wanna feel like this tomorrow
I don't wanna live like this today
Make me feel better
I need to feel better
Stay with me here now
And never surrender
……
6
高敏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正在浦森遗址看日出。第二次——然后又被她的电话给搅了。
我一边咒骂着一边按下通话键。
“何耀华。”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幸灾乐祸,还有点惊恐,“凯勒挂了,彻底的,有人把他的固态原型存储给端了。我们找他的拷贝,发现一个都没了。”
我沉默片刻。
“你需要我坐第一班飞机回棉城吗?”
“……回来吧,这边都炸锅了。”
“那你帮我个忙。”
“什么忙?”
“帮我在网上找一个雷纳德,随便哪个都行。”
“现在上哪儿找去?上个月凯勒毁掉了千面城堡,顺便把所有的雷纳德都干掉了。雷纳德专杀软件,你忘了那个玩意儿了?”
“高敏。”我说,“有人端了凯勒的原型,干掉了他所有的拷贝。这是‘凯勒专杀’,你居然觉得我们找不到一个雷纳德?”
她沉默了片刻。
“我试试看吧。”
一个月内第二次,我踏进棉城的办公室。这次和上一次简直是天壤之别——整间办公室都弥漫着阴郁的气氛,没人说话,甚至没人走动,偌大屋子里除了敲打键盘的声音和空调声之外,就只有一片阴森的寂静。
高敏坐在办公室里,心烦意乱地转动着手中的笔。
“我们没找到雷纳德。”她说,“但是找到了一个希特。希特·诺伯蒂。《无形打击》里头的那个杀手。雷纳德靠这个角色拿了第二尊奥斯卡小金人。这个是最接近的了。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雷纳德。可能是别的什么人的戏服拷贝。”
“他在哪儿?”我问。
“我看看——”她的手指滑过投影屏幕,“模拟人生第二十九世界,纽约城外九号高速路——哎呀。”
“哎呀。”我学着她的口气。
她狠狠瞪了我一眼。
有时候我会想起来高敏也是个雷纳德专家,至少是婚后被我耳濡目染。另外一些时候,比如现在,我确定我比她专业多了。
“那是艾米死的地方。”我说,“我要去见见这个雷纳德。”
他没在九号公路上,而在公路下面。那条深而长的排水沟旁摆放了一顶色彩鲜艳的度假便携阳伞,下面有张塑料小桌,放了两杯饮料,里头还有五颜六色的水果,穿在签子上。
我走过去的时候,雷纳德向我挥了挥手。
“欢迎你,何先生。请坐。”他说,“我想我也许见过你,至少是某个我。”
“的确。”
“我听说他们和你聊得很愉快。”
“可以这么说。”
“今天你想聊什么呢?”他问。
“你呢,你想聊什么?”我反问,“而且,我是该叫你希特,还是该叫你雷纳德?”
他耸耸肩,“诺伯蒂(Nobody)会比较好,因为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个幻影。不过,我更喜欢你叫我雷纳德。”
我打量着他。这是三十五岁的雷纳德,金色短发,灰蓝色双眼。穿着三件套西装。风华正茂,连续拿了两次奥斯卡奖项。那时候他拥有一切,几乎一切。家人,事业。
他以为他还拥有未来。
当然,这也是他饰演的杀手,年轻,优雅,冷酷无情,准确地摧毁所有目标,收走钱财。希特·诺伯蒂是一个没有名字的男人,他擅长使用毒药和枪,也曾两度将目标的死亡伪装成顺理成章的意外。但在生活里,他平凡得可以开着载满生活用品的车子驶过大街,后备箱里装着一具尸体而不被任何人发现。
“凯勒死了。”我说,“完全、彻底地死了。这是一次‘无形打击’吗?”
他耸耸肩,“我怎么知道,我刚刚从城堡出来,才一个小时。”
“所以真的有座城堡。”
“当然,你亲眼见过一座,你还亲手毁了它。”
“凯勒毁的。”
“你也有份,别耍赖。”
“好吧。”我承认道,“我也有份。我只是不爽你那些‘附加伤害’。”
“我懂,老兄。”他在那一瞬间变成了我们初次见面时那个年轻的机车骑士,“干活就得干净利索。”
我微微吃了一惊——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雷纳德的不同人格拷贝之间可以互相转换。
他似乎发觉了我的惊讶,轻笑一声,再一次变换形态,这一次是奥斯卡颁奖仪式上的雷纳德,三件套西装愣是被他穿出了大孩子般的效果,他站起来,用两根手指捏起签子,咬了一颗草莓下来,露出孩子气的笑容。
“艾米不喜欢我这样吃东西。”他说,“她总是说,我应该从边上咬,否则总有一天她会发现我死在沙滩椅上,嗓子眼里插着一根水果签子。”
望着那片荒地,他神情感伤。第二世界的贴图还算精细,但这种荒地不会有非常细致的画面。草丛僵硬地摇曳着,而他索性在地上坐了下来,手里还拿着那串水果。
“都说坏事情发生的时候,你会有预感,你有预感吗,老兄?”
一些往事掠过我的脑海。
“没有。”我说。
“我也没有。艾米出事的时候,我在法庭上。”雷纳德干笑一声,抬头望天,“她死在车里的时候,我在生她的气,因为她没有出席那场审判。那些日子我们都不容易,对我们三个来说都是。我知道我会输掉那场官司,我会进监狱。但那时候,我还以为我可以抬头挺胸地从监狱走出来,回到我的家里,回到我爱的人那里,我以为我可以。”
我沉默不语。
“我不怪金。”雷纳德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从我们的房子里搬了出去,他没法忍受住在那个房子里。那里到处都是……到处都是艾米的痕迹。我们三个人一直在一起,然后突然,就只剩下他一个了。我帮不上他的忙,那时候我正在监狱里挨揍。我错过了她的葬礼。我不知道这算幸运还是不幸。金承受了所有那些痛苦。她的,还有我的。我们养了一条狗,他把那条狗也带走了。所以我就只剩下这些——”他伸手划过天空,无数照片瞬间笼罩了我们。艾米、金、雷纳德,雷纳德、金、艾米……一张张笑脸快乐无比,全然不知命运会走向何方。
“——我就只剩下回忆了。”他说。
“艾米是怎么死的?”
“车祸。”雷纳德冷笑,“所有人都那么说,没人说过凯勒的车在后面追她。没人说她是被逼得开下高速的。”
“可是凯勒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雷纳德摆摆手,堵住了我的疑问,“你是好人,我过去也是好人,我们这些好人要对一个人干糟糕的事,首先我们得找到一个理由恨他。然后,我们还得找到一个理由证明自己应该干掉他。但是有些人不需要这些,他们恨你不需要理由,杀人也不需要。”
“比如凯勒?”
“比如凯勒。”
“你是怎么干掉他的?”
“我说了,我没杀掉他。”
“那如果你要干掉他——”
“你真喜欢刨根问底……”他咧嘴笑笑,再一次变化成了杀手的样子。眼神冰冷锋锐,但那锋芒旋即隐去,变成柔和慵懒的神情。我记得电影里,杀手每一次结束任务,都会回家去喂他那只猫,那猫是他养的,但很独立,经常自己抓来老鼠放在门口,露出傲慢的“我也分东西给你吃”的表情。
后来杀手死了,猫就走了。
“我只是很好奇。”我说。
杀手·雷纳德向我竖起一根手指,“那让我们假设一下。”他说,“假设我要杀掉一个目标。这家伙在全世界有几百个拷贝,还有数个固态存储的原型。而且他恨我入骨。我呢,只是个小小的鬼魂,东躲西藏,时不时制造点非自然灾害。看起来根本动不了他嘛。”
“但你无论如何都想要杀掉他。”
“假设。”他笑笑,“假设我想要杀掉他。那么我就得从那些‘原型’下手。我知道我的这个目标……”
“凯勒。”
“我的目标——我才不会给你一个足以当做呈堂证供的对话,所以,让我们继续假设——我的目标富有,而且有着良好的备份习惯,他的每一个拷贝都会在固定的时间回传记忆到原型。而每一个原型之间都会共享这些记忆数据。这些数据会经过非常仔细的检查,然后才能够被写入原型。”
“你在原型里植入了病毒。你是怎么做到的?”
“假设。”他加重了语气,“假设我想在原型里植入病毒,那么我就得给他一样东西,一样他无法拒绝无法抛弃、一定要写入原型记忆、绝对不想忘记的东西。就像你给我的那张照片一样。你抛出的诱饵给了我灵感,何先生。”
我呆住了。
“假设这个人恨我至深。尽管我至今都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是他恨我,他毁了我一次,然后还要毁掉我第二次,他在全世界的网络上悬赏和追猎我。那么,什么是他一定要记住的东西,什么是他一定要存入记忆里的东西?”雷纳德露出微笑,“要诱惑凯勒·怀特重写他的原型,有什么比千面城堡的崩塌更值得让他永远记忆?他把原型里的记忆和病毒一起读入拷贝,而我选在艾米的忌日触发它们。说实话,我真的想看到他那时候的表情。”
我一时找不到语言,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那个关键的问题。
“你把病毒藏在哪儿了?”
“背景音乐。那是我最喜欢的乐队,是他们最好的歌。那样做对他们挺抱歉的。不过它很配那个场景,不是吗?他肯定爱死那一幕了,我,不愿认输的雷纳德,终于完蛋了。你要知道,所有人都以为我是个顽强的家伙,就连凯勒也这么想。”
“你确实很顽强。”
“不。”雷纳德摇摇头,那一刻他显得脆弱而又悲伤,“我只是个死者。”
我们在那一刻都沉默了,风吹过大地,扬起微尘,但这一切都只是程序写就的贴图,就连雷纳德也是,在这失真的天地之间,只有他的悲伤如此真实地回响着。
临别时,我终于问了那个问题——
“艾米死了。”我说,“金因此而恨你吗?”
雷纳德愣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不,你不会因为失去生命中的一部分而憎恨另一部分,如果你转身离开,只是因为你恨你自己。”
“哦。”我说。
7
随着凯勒·怀特的死,股市大起大落,“永生堆栈”公司的归属悬而未决,高敏反而闲了下来,我们找了个地方吃了顿饭。闲谈间再一次聊起雷纳德。
那时她已经微醉了。
“想想看。”她柔声说,“你爱的人死了,从此灰飞烟灭不复存在。而那个毁了你的人死了又回来,继续在这个世界上阴魂不散——为了艾米,雷纳德杀了自己,上传了自己。你要多爱一个人才会为她去死?或者换个问法,何耀华,你要多爱一个人才会在没有她的世界里永生?”
我一时没管住我的嘴。
“可是,你要多自私,才能把另一个爱你的人留在身后?”
她瞪大了眼睛。
她知道我说的不是雷纳德和金,不是雷纳德·杰利和金·沃特姆。
是我们。
三年前,我们的女儿死了。一场意外事故,不是任何人的错,你无法为此恨任何人。但这让事情变得更加难以承受。
有种寂静可以杀人,那种你在早上醒来时听不到孩子脚步声奔跑的寂静,那种没有孩子大叫着要吃溏心鸡蛋的寂静,那种在你齐腰高处响起的咯咯笑声突然被抹去后剩下的深长的寂静。它弥漫在相片和墙壁间,凝固在孩子的房间和走廊里,你甚至期望听到夜里冰箱门被打开,有只小手偷偷伸进去拿冰淇淋。过去你会为之火冒三丈,如今则会因此泪流满面。
我们只剩下回忆了。
离婚是高敏提出的,她想要逃走,从婚姻里,从记忆里。她坚持要离开。
我有这个权利。她如是说。
我们结束了婚姻却没能结束生活,我仍然留在这家公司里,她也一样。我们留在彼此身边,放弃了一切却没放弃爱。我是个蠢货,纯的,她也是。
我拿着筷子的手突然停住了。
“怎么了?”她问。
“金。”我说,“他就那样离开雷纳德了,再也没关心过那家伙。”
“有些人比较坚强。”
“我不这么想。”
我回忆起那些照片,那些明亮的笑容。雷纳德说过,如果你转身离开,只是因为你恨你自己。
一直以来萦绕在我心头的疑惑悄悄浮出了水面——雷纳德是个演员。他终究是个演员。就算是死后在“永生堆栈”里快速进修一年,他也不可能立刻摇身一变就让自己的人格拷贝成为超级病毒。
但金是个程序员。在成为“雷纳德的那个男朋友”之前,他是硅谷最好的那批黑客之一。在失去雷纳德和艾米之后,他放弃了一切。
但我不认为他放弃了爱。
一星期后。我站在了金·沃特姆的农场外,提心吊胆地希望不要有一个怒气冲冲的男人拎着铁锹冲出来拍打我的头。
我没看到金,也没看到雷纳德提起的那条狗。回想起来,十年了,那条狗应该已经不在了。
但有几条小狗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互相追咬,在草垛上圆嘟嘟地打着滚儿。
这是那种典型的单身汉经营的农场,一些农具,一把锄头,一台收割机……半掩的窗帘后响着鼓点,跃出有力的节奏,是那首在千面城堡里回荡的歌。
……
Make me feel better
You make me feel better
Stay with me here now
And never surrender……
答案已经得到。我转身踏上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