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来欣赏加拉帕德行星上最后的美景吧,死星之光将要扫过这座天堂,在那之后一切将不复存在了!
——加拉帕德旅行公司宣传手册
他们并肩走下飞船,一个向左,一个向右,选择了不同方向的旅行列车。
“莱尔·J先生,您的票。”
“路梅女士,您的票。”
跳上车之前,他们回头彼此对望了一眼,盘绕不去的怒气依旧积聚在视线里,像两把烧红的利刃彼此隔着虚无戳刺,然后又硬生生分开,转过头去,将身影藏进游客的队伍里,装做对方根本不存在。
旅途开始的时候,原本并不是这样的0
一些琐碎的麻烦、一些分歧和另一些分歧、生活习惯上的小小碰撞,还有过去并肩度过艰难时期积累的那些伤痛。当真的决定要生活在一起、永不分开的时候,才发现两个人的性格都像极了刺猬,靠得过近竟会将彼此刺伤。
来加拉帕德行星观光并不是两个人中任何一个的意愿,他们只是在某次争吵之后发觉彼此的头脑都已经开始过热,于是随意订了一家旅行社,只为了分开一段时间让自己冷静下来,但又不是真的分开。
他们至少还在同一颗星球上。
观光列车开动了,褐发男子叹口气,坐到窗边——这趟列车上所有的座位都在窗边,宽大的窗户让游客可以饱览加拉帕德的冰雪世界。车窗外是零下二百三十度左右的低温,而车窗内温暖如春,安全又惬意。
轻快的音乐开始在车厢内响起,他厌烦地挥挥手,打开音障,周围顿时陷入一片寂静。这样才对,他想着,望向窗外。
这本来就是一颗死寂而又寒冷的星球。
天空黑暗深广,浅红色的网状光晕点缀着暗淡的群星,那是散布在宇宙中的喷发气体云团,被越来越强的宇宙射线照亮。平坦的大地笼罩在这微茫的光线之下,那些细碎晶体构成的雕塑在观光列车两侧的强力灯光中闪烁出夺目的光彩。
它们并非人类所制造,而是在数百万年的岁月里缓慢堆积而成,氧的晶体、碳的晶体和氮的晶体,深寒之下,连空气都冻结,变成八角棱面的璀璨宝石,一簇簇向着天空伸展芒尖。这些雕塑有的大,有的小,但大体上来说都是尖塔状的形体,一丛丛晶簇在顶端展开来,像孔雀的扇尾。顶端是浅黄色的,向下渐深,由浅黄而浅绿,由浅绿而深蓝,由深蓝而黯黑。有一些极大的雕塑两三个生长在一起,较小的晶簇向着两侧铺展开去,像极了鸟儿的翅膀。
一个两个三四个,五个六个七八个。
褐发男子转过头,揉了揉疲倦的双眼,这些雕塑,看到第一座的时候是惊艳,看到第二座的时候是赞叹,但一路上尽是这样的“美景”,到最后竟也变得索然无味了。
就像他们的爱情,从最初的惊艳到最后的厌倦,就算是把中间的艰苦波折都算起来,也不过十年岁月,他还爱着她,但爱情渐渐在生活的磨折下变得多刺而扎人,就像这些雕塑折射的灯光开始变得刺眼。
列车向前奔去,他叫来服务员,点了一份午餐,开始品尝。
在另一列观光列车上,黑发女子没有选择窗边的观景位置,而是付了一笔小费,来到观光车厢的尾部,那里有一些供躺卧的铺位,服务员将那个对着天窗的位置指给她,她道了谢,惬意地躺下去,双手枕在脑后,看着红色光团迷蒙的天空里,那颗散发着阴惨暗蓝色光芒的死星。
它本来是这颗星球的太阳。
她读过那本观光手册,它从数百亿年前开始历数了加拉帕德的历史。一颗行星,甚至曾经是丰饶的,但是这个星系的太阳太过灼热,因此很快便走向了毁灭的道路。它将自己收缩又挤压,爆炸又喷发,最后变成一颗小而冷硬的核心,四周围绕着大量曾经是恒星一部分的凄迷云雾。
加拉帕德行星是它所有姐妹中距离太阳最远的一颗,因此幸存了下来,在漫长的时光里,它吸引着那些云雾,它们落到星球上,缓慢地积聚、结晶,成为那些美丽雕塑的一部分。六年前人类发现了这颗星球,开辟了一条旅游路线。但他们运气不好:死星虽然已经接近死去,但一息尚存,它吞食着自己吐出的云雾,每隔一亿年左右会再度爆发一次。
据说这一次爆发已经临近了。
那些云雾就是明证:它们只有在死星的温度升高时才会变成红色,这令加拉帕德的景色更加美丽和疯狂,但也令这颗行星变得更加危险。
危险。
跑到一颗行将爆发的死星附近来旅游算是危险吗?它的几率真的就比一份爱情走到尽头的概率更大吗?
她轻笑一声,更多的是自嘲。正想翻身睡去,却看到天空中那暗蓝色的星星残骸里,裂纹般绽放出暗红的光彩来。
警报声刺耳地响起。
观光客们疯狂地跑来跑去,用不同的方言大声叫嚷,列车改变了方向,掉头飞奔,灯光扫过那些雕塑,一闪即逝,扭曲的风景在高速下竟有一种异样的美感。
他坐在窗边,在一团混乱中显得异常安静。就算是电影里的孤胆英雄来到此地也无济于事,一颗星星即将重新变成太阳,而他们要么逃出生天,要么在光芒中灰飞烟灭。
恐慌没有意义,他对自己说,你只能把自己交给命运和司机,交给这列狂奔的观光车,交给那艘即将起飞的飞船。
生命在一瞬间变得渺小而无从把握,他突然有些后悔。
也许在门口的时候,他们应当上同一辆列车,这样他就可以到她身边去了。
列车到达空港的时候,她挤在喧嚣而惊恐的人群里下了车,踮起脚尖张望,寻找她熟悉的脸,飞船即将起飞,而他和他的那趟列车还没有出现。
也许他已经上船了。有个声音恶魔般在她心里低语。
这样想着,她反而不再犹豫不决。
如果他抛弃了她,那么她生无可恋,自然会留下。若他还没有来,那么她更有理由等待。
有多少人会有机会和一颗星星一起燃烧成灰呢?
她笑了。
最后一趟观光列车入港,他第一个挤出气密门,向她跑来。
他们并肩而立,在起飞的班船舷窗边,看地狱之火在大地上点燃。
光芒闪亮,死星在转瞬间变成烈阳,火焰的风暴从加拉帕德行星的向阳面燃起,向着四周急速地扩散开去,最后在星球的背阴面合围,四面八方的火焰冲撞到一起,向着天空升腾,变成某种云朵状的长尾。
整颗星球陷入火海大约用了一个小时,而在他们的感觉里,仿佛短得像一分钟,又仿佛长得像一万年。
在火焰中,有某种活物悄然飞起。
闪烁着晶面的双翼在烈焰之上拍动,簇状的扇尾优雅地在火光中展开,深黑色的尖细脖颈和头颅,像飞鸟,却没有双眼,追逐着艳红与明黄色的火焰波峰,悠然飞起。
那些雕塑是活的。
阳光融化了岩石与晶体的魔法,将精灵从寒冷的禁锢中释放出来。
一亿年的生长,一个呼吸之间的翱翔。
她把手放在他的手心里,他的手宽大而温暖,让她感到安心。
“如果它们能看到的话,”她轻声说,“我真的想知道,天空中火焰合围的那一刻,在它们眼中是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