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逃离城市,回到故乡,是在一个冬天。天空阴郁得如同濒死之鱼的肚皮,惨兮兮地铺在视野里。西风肃杀,吹得枯枝颤抖,几只麻雀在树枝间扑腾,没个着落处。
我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拖着行李箱,缩着脖子,回到了这个偏远的村庄。
父亲在路边接我,帮我提箱子,一路都沉默。自打我小学毕业,就被姨妈带离家乡,只回来过一次,那次也是行色匆匆。这么多年,沉默一直是我和父亲之间最好的交流方式。但我看得出,他还是很高兴的,一路上跟人打招呼时,腰杆都挺直了许多。人们都惊奇地看着我,说,这是舟舟?变了好多!好些年没回来了吧,听说现在在北京坐办公室,干得少、挣得多,出息哩!
父亲连忙摆手说,干得也不少,干得也不少。
这样的寒暄发生了四五次,可见我沉默的父亲平时是怎么跟乡亲们夸我的。但如果他知道我撞见女友劈腿,随后因心不在焉而被公司辞退,生活崩溃,回来之前退掉租房,并且删了所有人的联系方式,不知是否还会保持这份骄傲。
现在,面对这些粗粝的面孔,我感到既熟悉又陌生,每张脸我都记得——我是在他们的笑声、吼声、骂声和窃窃私语声中长大的,但现在却已叫不出名字,像是有一面被时光磨花的玻璃挡在了我们中间。我只能对每一个人笑笑点头。
父亲把我带回了家0记忆中的小平房已经消失了,一栋两层小楼立在我面前,但已经不新了,毕竟在寒风中挺立了几年,墙皮都有些剥落了。楼房前是一块水泥平地,青灰色的,倒映着此时暗淡的天空。这块平地用来晒稻谷和棉花,夏天的时候,父亲和母亲还会把饭桌搬出来,在渐晚的暮色中吃晚饭。父亲照例会喝上二两黄酒。
厨房就在水泥平地的对面,母亲已经做好了饭,系着饱经烟熏火燎而显得焦黑的围裙,搓着手,看着我。我已经离开母亲多年,此时有些哽咽。
回来了。她说。来来来,先吃饭。
吃饭时,父亲一直沉默着,就着一筷子菜,扒几口饭,然后抿一下酒。倒是母亲一直在说话,絮絮叨叨着这几年发生的事情:大伯的儿子退伍后跟几个混混一起在街上游手好闲,抢别人脖子上的项链,被抓了;隔壁家老来得女,但孩子脑子有问题,五岁多了还坐在门前,冲路过的人傻笑,一笑就流口水;老唐家嫁了女儿,结果在喜宴上,新郎嫌老唐给的茶钱少,当场就把桌子给掀了……
老唐家?我放下筷子,抬头问道,是住在村口路旁的那家吗?
母亲说,对,对,是那家,我还以为你都忘了呢。对了,你以前跟老唐家的丫头经常一起玩,还记得吗?
我默然,扒了一口饭。
人家现在都结婚三四年了,唉,就是她男人不省心,天天喝酒,一喝酒就吵架,吵架还爱砸东西。电视机砸坏了好几台,前几天把摩托车给踹了,两三千块就这么一脚给蹬没了。母亲唉声叹气,一边说,一边低头拨着煤火。
母亲接下来的絮叨我都没有听到,她的声音突然变远了。我匆忙把饭吃完,想去洗碗,母亲拦住了我。
冬天的夜晚来得特别早,不到六点,天就开始暗下来。我从北京回来,奔波了一天,在飞机、火车、大巴和拖拉机上辗转,已经很累了,于是洗漱完就在床上躺下了。
我睡得很早,但入睡之后,一场噩梦袭击了我。
梦中,我悬在一条河流之上,河面有一个旋涡,整个世界都被扭曲了,疯狂地向旋涡涌过去。一切都被吞噬。我也缓缓下沉,不管怎么挣扎,也无法阻止,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腿沉浸在旋涡里,被绞碎,接着是腰、腹、胸膛,最后轮到脑袋……
我猛然惊醒,瞪着黑暗喘息。这个噩梦太过熟悉,同样的场景,同样的过程,总是在午夜潜入脑中。这是故乡给我的烙印,无法抹去。
我摸出手机一看,才十二点。夜晚风大,窗子呼呼震响,我左右翻转都睡不着,索性爬起来,按开了灯。
白炽灯的光扫开黑暗,照亮了墙角的一个木箱子,上面有些尘土。我想起睡前母亲告诉我,她把我儿时的玩意儿都收在里面了,于是我起了兴致,翻开箱盖。
里面的东西少得令人失望——没有玩具,没有记录生活点滴的笔记本,没有书信,只有几本小学时的课本,还有一个造型奇特的物件。它顶部是浑圆金属,下部是方形晶体,中间无缝接合。可能是我小时候捡的废品吧……但我拿着它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是如何得来的了,便丢在一边。我接着翻了翻,兴味索然,刚要关箱,突然看到课本底下压着几张光碟,上面有已经褪色但依稀看得出的清秀字迹,写着“哆啦A梦”。
长夜漫漫。正好我带回来的笔记本电脑有内置光驱,于是我拿出电脑,接上电源,把这几张VCD擦干净,插进了光驱中。
“每天过得都一样,偶尔会突发奇想,只要有了哆啦A梦,欢笑就无限延长……”熟悉的旋律在这间小小的、冷清的屋子里响起时,我吓了一跳,连忙调低音量。屏幕上的画面很模糊,噪点密密麻麻,偶尔还出现因碟面磨损导致的蓝色条纹。
机器猫张开嘴,舌头上坐着另一只机器猫,它也张开嘴,里面还有一只机器猫……
我偎在床头,把电脑放在被子上,看着大雄和机器猫在久远的画面里蹦来蹦去。而静香,这个漂亮的女孩也加入了他们的冒险。VCD容量小,一张碟只有五集,三十多分钟。看完后,光驱停止转动,画面满是蓝色,我一直浑浑噩噩的脑袋却在清冷的空气里清晰起来。
哆啦A梦,哆啦A梦,哆啦A梦。
这四个音节,如同咒语,一经念起,满脑子都涌出了回忆。
在能够看到《哆啦A梦》之前,我的童年乏味而无趣。
在很多人的回忆里,尤其是关于乡村的回忆,童年都是充满了乐趣的——他们无忧无虑,晃晃荡荡地穿过盛夏沸腾的阳光,在湖边钓虾,门前打弹珠,在河里游泳……他们一边回忆,一边微笑。但在我小时候,没有一个孩子是真正享受这种生活的,童年缓慢得如一只在烈日暴晒下的蜗牛,永远到不了夏天的尽头。他们都希望快快长大,逃离黏稠的童年,恰似如今他们希望逃离空乏的现状。
尤其是我。
我从小就不合群。上树下河,偷瓜钓虾,这些我都不喜欢。别的男孩子在稻场上拿着竹竿喊打喊杀、互相追逐的时候,我总是一个人游荡在田野间,有时穿过金黄的油菜花,有时拂过一朵朵雪白的棉花,有时涉过被风吹得麦涛滚滚的麦田。
我经常走着走着就遇到了在田里干活的父母,他们对我这种漫无目的、鬼气森森的游荡感到忧虑,呵斥我回家去找邻居小孩玩儿。我答应了,却走得更远。
这种游荡一直持续到村子西边的杨方伟家买了VCD放映机为止。杨方伟的爸爸杨瘸子是开酒厂的,在白酒里兑了水卖给村里人,挣了钱,就给儿子买了这个。而那时,村里有电视机的都是少数,即使有,也是右上方有两个旋钮的那种老式电视机,加上信号不好,只能收到几个地方台。但在杨方伟家里,VCD配上大彩电,加上偶尔从镇上租的电影碟,一下子成了村里最时髦的家电。
每天傍晚,附近的老老少少都来到杨方伟家的院子里,大声喊着要看电影。杨瘸子开始没理,但人们的精力是充足的,一直喊到半夜,他想跟媳妇儿亲热都不成。没办法,他只能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把彩电和VCD搬出来,接好线,放一部电影。
院子里挤满了人,自带椅子、板凳,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屏幕。人一挤就热,蚊子又多,但人们硬是一直忍到电影播完才散开。
杨瘸子每个星期天去镇上送酒,也就顺便换下一批VCD碟,因此每个星期天,大家都知道有新电影看,人来得最多。但有一次,他把杨方伟带过去了,杨方伟在租碟店子里转了半天,看到店里有新货,选了十张封面上印有圆头圆脑机器猫的VCD。
那个星期天,人们都来了,但是画面蹦出的不再是熟悉的少林寺众僧,而是色彩鲜艳的动画。他们都抱怨起来,说:“老杨,你怎么租的这个碟?动画片不好看,换换换!”
杨瘸子说:“你叫我换就换?租碟子一张三角钱,你给我?”
众人起哄:“杨老板莫小气,三毛钱抵不上你一斤酒里掺的水,换嘛!”
“没得,碟子是伟伟租的,他就爱看这个。”
大家只能看动画片,耐着性子看了一会儿,夸张童稚的画面并不能吸引他们。没多久,大人们就陆陆续续起身走了。
留下来的,全都是孩子,看得津津有味。
我也坐在中间,被电视里这只神奇的机器猫吸引了。它从未来跋涉而至,陪伴在大雄身边,兜里能掏出无穷无尽的宝贝,带着大雄上天入地、穿越时空,最重要的是,它还能陪着大雄去接近美丽的静香。我看得如痴如醉,腿上被蚊子咬出了好几个大包都浑然不觉。
放了两张碟之后,杨方伟站起来,对我们说:“都放了十集了还舍不得走?回家吧,明天再来。”
我问:“还是这个时候?”
“明天可以早一点儿,要是太晚了,你们回去也不方便,”他转过头,朝我左边说,“露露,你家有点儿远,回去要小心点。”
我这才发现,一直在我左边看电视的,是一个女孩子。电视机已经关了,我看不清她的脸,但看得到她的头发扎成细细的马尾,在黑暗中一晃一晃。
我们往回走,各自散开。夏季的田野并不全然黑暗,有星光在头顶,有萤火在身畔。我走过大路,要途经一片空旷的大稻场。我四处游荡那会儿,已经走遍了全村,所以很熟悉这条路。但走着走着,感觉身后有人跟着——是那个小女孩。一只萤火虫很近地划过她身侧,我看到她的右边脸颊有一瞬间被照亮,即使是这样的晚上,依然可以看出她很白皙,还有着黑亮的眼睛。但我再想细看时,那只萤火虫已经飞远了。
她也停下了。
我顿时明白了——稻场的周围,是一大片坟茔,村里故去的人都埋在里面。此时冷清的夜风吹过,在坟间穿梭,隐隐听得到一缕缕呼啸。坟茔的另一侧,是一条流淌的河,水声啪嗒啪嗒,像是有人在河面上走动。
这个女孩独自穿行,会感到害怕,所以才离我近一点,保持五六米的距离。
于是我放慢了速度。那是小学五年级结束的盛夏,我们都很矮小,步子跨得短,走过这片深夜的稻场要花十分钟。我记起了刚才的动画片片头曲,便轻轻哼唱起来:“每天过得都一样,偶尔会突发奇想……”星空亮起来,风大起来,我们小小的身体在风里穿行。我心里没有一点儿害怕,连路过那个突兀地立在坟茔与稻场中间的房子时,也步履轻快。
走出稻场,踏上村口大路,半里外家家户户灯火连缀。
“谢谢。”
我似乎听到女孩的声音,但又怀疑听错了,因为这两个字太轻,像羽毛落在水面泛起的波纹。风有点儿大,我转过身,看到女孩已经低着头转到一条小路上。小路不远处是一栋房子,我记得父亲路过这家时,打招呼喊的是“老唐,老唐”——村里出名的酒鬼和赌鬼。
她转弯进了屋。
那个晚上,我始终没有看清她的脸。
我突然从床上跳下来,在木箱子里翻找着,但里面只有书和光碟,没有那张照片。
我跑下楼,把母亲叫醒。她正在熟睡,醒来后过了好久都回不过神来,她怔怔地看着我。
妈,我的照片呢?
照片……什么照片?
就是小学毕业时候拍的合照,我记得跟课本放在一起的。你把它放哪儿了?
灯光有点儿刺眼,母亲的眼睛眯着。过了好久她才说,我不记得了,十多年了吧。你找它干吗?
我也从冲动中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是在深夜打扰母亲,便摇摇头,回到了房间。窗外依然是铁一样坚硬的黑暗,风在铁中间切割着,声音凄厉。我准备合上箱子时,心里一动,把破旧的语文书拿出来,卷了卷,有异物感,一翻开,里面果然夹着一张照片。
因为一直藏在书中,这张照片躲过了岁月的洇染,没怎么泛黄,只有质地显得有些脆,摸上去有一种粗粝感。
我在照片上仔细寻找。第一排坐着三位教师,居中的是一个脸色阴沉的年老女人,她那比面色更阴沉的目光,透过照片,穿越十数年光阴,落在我身上。
我掠过她,在角落里找到了自己。而我的身边,是一个清秀的小女孩。我终于看清了她,五官精致、秀气。她扎着辫子,嘴角有一丝扬起,不知道是在微笑还是因照片失真而引起的。她身后是一片杨树林,叶子被风托起。她的发梢轻扬。
唐露……在被回忆的潮水汹涌吞没前,我念出了她的名字。
那个炎热的盛夏,我停止游荡,每天吃过早饭,就跟其他孩子一起,守在杨方伟家里。他也够意思,碟放完了就让他爸去镇上带新的回来。
杨方伟的家境很优渥,是村里第一个铺上瓷砖地板的。我们坐在地砖上,凉丝丝的,在夏天特别舒服。
经常有来他家买酒的人,看到我们一大群人老老实实坐在杨方伟家里看电视,都会啧啧称奇。有一次,一个又瘦又黑的男人过来买酒,看到我们,冲角落里说道:“露露,去,给我打一斤酒。”
一个女孩站起来,低着头,接过了他手里的酒瓶,走向杨家院子的酒窖。
我正好尿急,也出去上厕所,看到唐露走到杨瘸子身前,怯生生地说:“杨叔叔,我给我爸打一斤酒。”
杨瘸子叼着烟,斜睨她一眼,说:“你爸爸给你钱没有?”
唐露摇摇头。
“嘿嘿,这老唐,赊了我那么多酒,自己不好意思,让个小丫头来打酒——回去告诉你爸爸,不给酒钱,我这小本生意也做不下去。”
但是唐露没有走,而是低下头,声音带着些抽泣,“买不到酒,我爸爸会打我的。”
“这狠心老唐,迟早他妈遭报应!”杨瘸子把烟扔下,踩灭了,“跟你爸说,最后一次了啊!”
我怕错过电视,匆匆上完厕所就回到房间。孩子们都在看电视,老唐也坐在一旁,呲着满口黑牙说:“这动画片有什么意思?听人说,杨瘸子藏了几部外国电影,自己一个人偷着看。哎,杨方伟,你知道你爸爸把碟子藏在哪儿吗?找出来放,我老唐带你们早点儿见到真正的女人,比这个动画有意思多了!”
杨方伟皱着眉头,没有理他。其他人也露出嫌恶的表情,但老唐浑不在意,继续满口胡言。
幸好唐露很快提着酒进来了。她把酒递给老唐,老唐乐呵呵接过,转身就走了。唐露坐回之前的角落,但周围的人都挪了挪屁股,离她远了一些。
她低着头,好长时间都没有抬起来。我看到一滴眼泪落下来,很快洇入她的棉布裙角。十多分钟后,电视里放到大雄被胖虎和小夫欺负,夸张地哇哇乱叫时,她才忍不住抬起头。她的脸颊尚有隐约的泪痕,却被大雄倒霉的画面逗得笑起来。
这个表情又美丽又哀婉,让我印象很深,此后每次看到雨中的花,我都会想起她边流泪边笑的脸。
“《哆啦A梦》有多少集啊?”流鼻涕的王小磊没注意到我们,一边看一边问,“这么好看的动画片,可别给看完了。”
杨方伟一摆手,说:“放心吧,我去租碟子的时候,看到好厚一摞呢。老板跟我说,这个动画片有几百集、几千集呢,而且还一直在画,永远不会结束的。”
杨方伟跟我同年级,但比我们都要高大一些,说起话来,有一种在村庄里少见的意气飞扬。他让我们在他家看动画片,俨然已经是孩子头了。大家纷纷点头。
我也被他的话吸引了——“永远不会结束的”。这世上,鲜花常凋,红颜易朽,没有什么是天长地久。时间会将所有我们心爱的人和事终结。但哆啦A梦不会,杨方伟说,它永远不会结束,它会一直陪在大雄身边。那一瞬间,我有点儿热泪盈眶。
“那我们也能一直看到老了?”我情不自禁地问。
几乎是同时,另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也冒了出来:“我要一直看下去。”
话音刚落,我和说话的人互看了一眼。她有些怯生生的,白皙的脸上染着微红。她的五官太精致,我不敢直视,于是低下了头。
“你脸怎么这么红?”杨方伟纳闷地看着我,然后对女生说,“露露,你放心,你在我家里能一直看下去。”
但是杨方伟的这个承诺并没有兑现。很快,杨瘸子给他买了一台游戏机,那可是最高级的玩意儿,连上电视,插一张卡,就能用手柄操纵比尔·雷泽在二维画面里冒险。所有的男孩子都被吸引了,聚集在杨方伟家里。杨方伟固定用一个手柄,另一个给其他人轮流玩,轮不上的就算是看也看得津津有味。
孩子们都兴致勃勃,只有我和唐露非常失落:《哆啦A梦》的VCD光碟被杨方伟退了,换成了一张张游戏卡。我们站在满屋子围观打游戏的孩子们的身后,看了一会儿,默默转身走开。
我往家走,唐露跟在我身后,但直到过了她家,她还是跟着我。
“你怎么不回去呢?”我问她。
她指指自己的家,低声说:“我爸爸……”
我于是明白了,长长地叹了口气。
四周起了风,吹起她淡淡的刘海。我们站在风中。那一个下午,天气有些阴郁,我和她都无处可去。
回忆把我推进了睡眠里,醒过来时,天已经大亮。故乡的冬天特别阴冷,没有暖气,我缩在被子里不愿意起来。但母亲过来叫了几次,我只能挣扎起床。
春节将近,家里要办年货了,往常本是父亲搭别人的机动三轮车去镇上买,但他年纪已大,腿脚不好,爬上三轮车后车架时脚滑了几下。我上前拦住了他,说,我去吧。
父亲没说什么,进屋给我找了件棉衣。风大,车开的时候,要裹住脑袋和手。他叮嘱我说。
这棉衣又破又旧,我拿在手里都有点儿嫌弃,不愿意裹住手。但三轮车一开,冷风就瞬间变成了刀子,划过每一处裸露的皮肤。我连忙把羽绒服的帽子戴上,转过身,背对风口,同时裹住了手。
三轮车在崎岖坎坷的乡间路上行驶,路两旁掠过枯瘦的小杨树,枝丫孤零零的,在冷风中晃啊晃。冬日的村庄,全被一种“灰”笼罩了——灰色的天、灰色的田野、灰色的道路和人家。仿佛所有鲜活的颜彩,全都在这个萧索的季节里褪色了。
村子离镇上远,办年货不易,通常都是一辆三轮车载好几家人过去,每家收十块钱路费。我搭的这辆三轮车,在村里七拐八弯,接了四五个人上来,都蹲在车架上。
其中一个年轻人我看着眼熟,正思索着,他先开口了,胡舟?
这张脸迅速跟记忆里那个意气飞扬的孩子王重合了。我笑了笑,杨方伟,好久不见了。
是啊,好多年了。小学毕业以后就没见过吧。
的确,自从小学毕业,我跟姨妈去了山西,从此确实没有联系过。但他说的也不对,我回来过一次,村子毕竟这么小,还是见过的,只是我跟他的关系有些尴尬,远远见到对方,都不会打招呼。现在,我们都缩在一辆顶着寒风前行的三轮车后架上,不说话尴尬,开了口却不知如何往下接。
耳边呼啸着冷风,沉默了几分钟,我问,对了,你现在在哪儿工作?
本来是在重庆当老师,但是当老师吧……他咧开嘴笑了笑,嘴唇被冻得苍白,因此让他的笑容显得有些苦涩……挣不到钱,所以年后应该不回去了。
那你要去哪里?
准备去深圳看看,找份工作吧。
深圳压力会很大吧……
他看了我一眼,哪里压力不大呢?
我点了点头,是啊,哪里压力都大。
不过跟你不能比啊,他又笑了笑,听人说你在北京,做……是做动画片吗?
我做的其实是漫画,刚想解释,但觉得没有必要,便点了点头。
我老婆也快生了,有了孩子就更花钱,我爸的酒厂欠了一屁股债……他缩了缩肩膀,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听你爸说,你一个月一万多呢,顶我四五个月工资。你看,你是过日子,我是熬日子。你是文化人,你说对不对?
谁不是熬呢?我过得也很不好。
但他显然不太信我这句话。他笑了笑,就没说话了。
接下来,我们一直沉默着。三轮车在冷风中呼啸,许多枯树从我们身旁掠退。四周逐渐由零星的房屋变成了街道,人越来越多,摆满了货物的店铺排得看不到尽头。
到了,你们下车去买年货吧,我买点儿药。开车的赵叔叼着烟,吼道。十二点在这里集合。
我们蹲得腿脚发麻,下车后活动了好久。杨方伟一边抽烟一边跺脚,几大口就抽完一根。他碾碎烟头准备走,我叫住了他。
你知道……唐露过得怎么样吗?
他站住了,转头看着我。
我突然感到了一阵没来由的窘迫,解释道,我听我妈说她过得不好,是真的吗?
杨方伟下意识地又点了一根烟,一口抽掉大半根。是的,她过得不好。在朦胧的烟雾中,他的表情有些看不清。过得很不好。
没了哆啦A梦,我又恢复了闲荡的状态。但与之前不同的是,唐露一直跟着我,在那个遥远夏天的尾巴上游弋。
我们这两个小小的人影穿梭在田野里,在一株株将要绽开的棉花间,也穿行在村庄纵横复杂的小路上。大人们看见我俩,总会大声调笑说:“舟舟,你都有跟班啦?!”每到这种时候,我就气呼呼地昂头走过去,而身后的唐露则红脸低着头,羞怯地跟上我的步伐。
在那些漫无目的游荡的日子里,我把我在村子里发现的所有秘密都告诉了唐露:杨方伟的父亲之所以瘸,是因为卖假酒被人打的;还有村尾的赵老鬼,总是悄悄把别人系好的牛牵走,在田里藏一夜,第二天再给人牵回去,以此换得一声感谢和十块钱。
唐露听得十分入神,这个村子以另外一张面孔出现在她眼中。她说:“原来你知道这么多秘密啊。”
她清亮的眼睛中闪着光,这光让我豪气干云。我拍了拍胸脯,说:“这些秘密算什么,我还有一个更大的秘密没告诉你呢!”
我把她带到河边。这条河是村子的命脉,听说是长江的二级支流,灌溉用水都从河里面抽取。它也流经稻场,绕着坟茔而过。关于靠近坟茔的这个河流段,有许多恐怖的传说,隔壁王三傻曾经赌咒说夜里他路过这里时,听到地下传来嗡嗡嗡的声响。“不知道是河水在流啊流,还是棺材里有人翻身……”这个傻子一边吸着鼻涕,一边用阴森森的语气说。
这种鬼故事,村里还流传着很多——一头水牛在吃草,吃着吃着头就不见了,血喷了十来米:解放前,有人掉进河里,十多年后才回来,却还是跟以前一样的样貌……大人们就是拿这种故事来警告我们不要乱跑,但我向来不信,唐露也不信,却还是有些害怕。
我们小心沿着河边走。左侧是一座座土坟,唐露颤巍巍地跟着我,同时小声地对墓碑说着“对不起”。
走没多久,我们来到一处河畔前。这里非常隐秘,藏在两座荒坟后,鲜少人至。河畔长着一棵歪脖子树,都快平行于水面了。我扶着树干站稳,指着水面,对唐露说:“你看这水有什么奇怪吗?”
唐露战战兢兢,看了半天,摇摇头。
“看好了。”我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扔在河面上。枯枝顺水缓缓向下流,但快到我的面前这一块儿水面时,水里像是有什么拉住它,迅速下沉,连“咚”的一声都没发出。
“咦?”唐露满脸疑惑,又捡起树枝,但接下来几次都如出一辙——树枝在水面漂得好好的,流到某一处水面时,便会立刻下沉。
我说:“别说树枝,就算用泡沫盒、书包、皮球,流到这里都会沉下去。我都试过的!怎么样?我说这是村子里最大的秘密吧!”
“你是怎么发现的啊?”
“前阵子我做了艘小木船,放在河上,它顺着水漂,我就在岸边跟着它,看它最后是不是能飘到海里去。但是我走到这里时,它就突然沉下去了,所以我就发现了这里。”
“你告诉过别人吗?”唐露昂着头问我,斜阳下她的脸被染上了橘红色泽。
我摇摇头,“我本来跟我爸爸说过,非要拉他来看看,但他给了我一巴掌。我现在只告诉了你,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啊!”
“我不会的!”唐露郑重地抬起手起誓,然后又问,“不过你知道为什么水面上的东西到这里就下沉吗?”
这个我倒是没想过,我老老实实地摇摇头。
唐露却转了转眼珠,看了看水面,又看了看我,说:“我猜这就是哆啦A梦的口袋,可以装进无穷无尽的东西。说不定水面下,就有一只机器猫呢!”
她转眼珠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我一时有些兴起,压低声音说:“也可能水下都是死人哦,就像王三傻说的一样,谁在水面上,就把谁拉下去!”
唐露像受惊的兔子,眼圈顿时红了,紧紧攥住我的袖子。我有些后悔,便由她拉着袖子,慢慢走上河边,穿过坟茔,回到稻场。夕阳垂在天边,金色斜晖铺满整个村庄,尤其是河面上,一片片金鳞泛动着。
我们正要走出稻场,突然吱呀一声,那间突兀地立在坟茔与稻场中间的房子的门打开了,一个面目阴沉的老女人走出来,看着我们。她脸上生满了皱纹和褐斑,看上去五十多岁,但那目光却像是在寒冰中被冻住了几千年一样,只一眼便让我遍体生寒。
我赶紧拉着唐露向家跑,但背上依然一阵发毛。
后来,我无数次在噩梦中看到这种眼神。
办完年货已经十一点半了。风大得有点儿邪门,我把包裹放在脚边,缩起来,瞪着苍灰色的天。
赵叔慢吞吞地从药店里出来,把几盒药扔到车上,嘴里骂骂咧咧。我低头扫了一眼,都是些风湿药或肠溶片,就问,赵叔,给你家老人用的?
呸!不是我家里!是那个姓陈的老不死,一大把年纪了不安生入土,每次都是央我给她买药。赵叔点燃一根烟,深吸一口,嘴里和鼻孔里都冒出烟来。
姓陈的?我心里一动。
赵叔又喷一口烟,说,就是陈老师啊,我记得小学时她还教过你吧……
我沉默了。那双噩梦中的眼睛再次浮现,我往后缩了缩。
十二点,人来齐了,三轮车吭哧吭哧地往回走。到了村口,路稍微跟之前有些不同,绕到了稻场边。我看到满地都是枯黄的细草,冬风凛冽,草在风中簌簌发抖。一座一座的坟头像丘陵般蔓延,有些修葺得如碑石般整齐,大多数无人打理,草木乱生,一派萧索。
而坟山与稻场的中间,那间屋子依然突兀地立着。它比我记忆中更破旧,原本由红砖垒砌的墙已经变成了土黄色,屋顶瓦片遗落,有些地方是用稻草盖住的。难以想象住在这样的屋子里,该如何度过这个寒冬。
赵叔把车开到路边,并不下车,喊了声“药来了”,然后抓起那几盒药扔在了屋门口,就准备开车离开。
我疑惑道,这就走了?
不然还怎么?赵叔头都没回,踩着生锈的离合。这屋子里晦气得很,难道我还要进去?你都不知道,她一个人住在这坟边,也不知在干什么。上次县里有个开烟厂的老板来买这块地,想给家里修祖坟,开价十多万啊,多少人眼红!结果这姓陈的,怎么都不卖,人家过来劝,连门都不让人进——嘿,你跳下去干吗?!
我在地上站稳,冲赵叔喊,帮我把年货带到家。然后转身,走到破屋子前,风吹得屋顶的稻草上下翻动,除此之外,我没听到一点儿人声,似乎屋里比外面还荒凉。
我把药捡起来,叫了一声,见没人应,就推开了那两扇腐朽的木门。吱呀吱呀,令人牙酸。我走了进去。出乎意料的是,尽管屋里很暗,摆设很少,但一桌一椅都干净整齐。最里面是一张床,上面躺着一个老人,只露出头,但依然看得出满头白发,额角皱纹如一群蚯蚓般弓起。
她睡得很浅,睁开眼睛,看到了我。
我正准备说话,她却先开口了。她的脸在暗处模糊不定。她说,胡舟,是你吗?胡舟,我眼睛不好,你走近一点儿。胡舟,你长大了。
我一下子颤抖起来,药盒掉在地上。
我看着她,像是看着一团被岁月揉得发霉又褶皱的抹布。我厌恶这个女人,无数次想象过怎么报复她,现在进门来送药,也存了想看看她过得多么惨的心。但看了一眼这样的老态,看到岁月擅自将她摧毁,我只感到一种荒诞和无力。
她挣扎着坐起来,冲我笑笑。
你还记得我?我把药盒捡起来,放在床边柜上。她扫了一眼,又继续看着我,我怎么会忘了你?你和唐露,是我印象最深的学生,而且,你是唯一一个发现了我秘密的人。
秘密?我有些诧异,随即醒悟过来,跺了跺脚下的地板,你是说这里面吗?
她却不再说话了,重新躺下,似乎刚才这简单的几句话已经耗尽了她的全部力量。她躺着,吭哧吭哧地喘着气。屋子里太暗,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从窗外渗进来的风掠起了她花白杂乱的头发。
小学建在村口,附近几个村子的学生都来上学,曾经非常热闹,一个年级一百多人,分三四个班。但在我进入六年级那一年,一股去广东打工的风潮突然刮起来了。大人去车间,一天能挣一百二十块钱,小孩悄悄在黑屋子里穿线,每天也有三十块。这比在土里刨食要好多了。广东的厂家甚至派了车,停在村口,每天都有人带着孩子上车去往远方打工。村子就被这么一车一车地拉空了。
那时,一个在小学教书的老师守在村口,拦着每一个带着孩子上车的大人,说:“你自己去就去吧,别把孩子带走了!孩子要读书,读书才是唯一的出路,如果不读书,以后怎么面对这个世界?”
大人们都很不耐烦,推开老师。老师又紧紧攥住他们的衣袖,近乎固执地说:“别把孩子带走,孩子是未来,要读书。”
“读书能挣钱吗?”大人们反问。这让老师无法回答。于是大人们把衣袖从老师手中抽出来,牵着孩子的手,上了车。孩子们低着头,不敢看老师。
那个漫长的暑假结束后,开学不到两个月,六年级的学生就从一百多个减少到三十多个,老师也跑了不少。于是,原本的三个班合并成了一个班,由三个老师来教。教政治的是一个姓丁的老头儿,每天干完农活来教室,给我们把课本念一遍,然后匆匆回去种菜;教语文的是个年轻人,经常因为打牌忘了来上课,或者正上课时有人叫他去茶馆,他就放下课本跑了出去。
其余科目都是由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来教。她姓陈,独居,据说就是她站在村口拦着上车的人。
第一次看到陈老师,我就心里一寒——暑假里,她站在坟场上看着我的阴沉眼神让我无比难忘。但这种害怕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我很快就看到了唐露。
唐露也和我合到一个班上了。
这时我才知道,这个胆怯孤单的小姑娘,之前的成绩一直是年级前列。现在唯一成绩比她好的男生,已经到广东某个城市的某个地下黑屋子里去穿线了。所以她现在是年级第一,被陈老师安排在第一排坐着,与我隔着大半间教室。
下了第一节课,我就跑到教室前面,但靠近她时又慢下来了。一种属于那个年纪的特有羞涩蒙上心头,明明没有人注意我,我却觉得自己处于所有异样目光的中心。
她一直埋头做题,没有抬头,我慢吞吞地从她身边走过,也沉默。我回到教室的时候,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做题了。
两个月没怎么说话,暑假形影相随的日子已不真切,或许她也忘了吧。
其他男生也注意到了唐露。刘鼻涕有一次被分到她旁边坐,高兴得连鼻涕也不流了,就是上课看着唐露傻笑。陈老师揪了几次他的耳朵,都没用,只能皱着眉把他换走了。还有一向以欺负人为乐趣的张胖子,看到唐露和几个女生在操场上踢格子后,居然一反往常的鄙夷,上去要求和她们一起玩,还让唐露辅导他。唐露细声细气地告诉张胖子踢格子的要诀,他边听边点头,俨然好学生的模样。陈老师看到后把他赶开,说:“怎么不见你把这股认真的劲儿放在学习上?!”
陈老师对唐露严加保护,导致没人有可乘之机。除了唐露,我们所有人在她眼中都不学无术,都游手好闲,都是愚昧父辈的延续,都注定了要在这泥土翻飞的村庄里度过一辈子。
陈老师严格按照成绩排座位,成绩差的都坐到了后面。杨瘸子提着两刀肉去陈老师家,希望她把杨方伟安排到前面坐,结果被陈老师轰了出来。第二天,她专门点杨方伟回答问题,杨方伟回答不出,于是她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轻蔑地说:“回去告诉你爸爸,拉不出屎来就别想占茅坑。”我们哄堂大笑,杨方伟在笑声中脸红如滴血。
陈老师一度对我也寄予厚望。她曾经把我叫到办公室,劝我好好学习,但当她知道我只对语文有兴趣,对数学和自然课全然无感之后,非常惊异,“为什么你会对语文感兴趣呢?这是最没有用处的学问啊!真正可以拿来改变世界的,是科学,是对量子领域的了解,是对空间物理的掌握。一天到晚背几遍‘床前明月光’能有什么出息?!”
她还说了一些什么,但那些词我都没听说过,只能低着头。她见我不开窍,叹了口气,就把我轰走了。
走之前,我突然愣住了——在陈老师的桌子上,摆放着一艘小木船,槐木雕琢,模样稚拙。我看了几眼,觉得有些熟悉,突然想起暑假我丢失在河面上的木船跟这个东西很像,连船篷的形状和上面的刻痕都一模一样。但仔细看又不对,因为眼前这艘木船的色泽很沉郁,有些地方还腐朽了,像是已经摆放了七八年的样子,而我的木船沉进水里还不到两个月。
“怎么还不走?”陈老师埋头批改作业,笔尖在本子上拖曳出一个个勾和叉。
我指着小木船,问:“陈老师,这艘船……”
陈老师抬起头,眼睛眯了一下,“怎么了?”
“您放这里多久了啊?”
“十多年了吧。”
我“哦”了一声,准备低头出去,陈老师叫住我,问:“你知道这艘船吗?”这时上课铃响了,我连忙摇头说:“没什么,没什么。”
后来我的成绩越来越跟不上,而且整天和杨方伟他们一起玩,上课丢纸条,下课后在学校后面的橘林偷橘子。陈老师也就把我归在了他们一类,平常视而不见,闹得凶了,就抓住我们,要么罚站,要么用藤条打。我们都对她恨得牙痒痒。
我跟唐露也一直没有说过话,一间小小的教室里隔开了太远的距离。我继续跟我的小伙伴们玩耍,座位越来越靠后,直至倒数第一排。
上学期快结束的时候,陈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五道算术题,让我们上去写答案,算不出来就打手心。第一批的五个人没有一个答对,她气得嘴唇乱抖,竹板都打断了一根。张胖子挨了三四下就哭了。我们在下面看得心惊胆战,祈祷陈老师不要点到自己。
“胡舟、杨方伟、彭浩、刘鼻涕、张麻,你们五个上来,要是写不出,我把你们手打断!”陈老师直接指着最后排,想了想,然后说,“算了,张麻你回去,唐露上来。我让你们看看,这题目是有人能做出来的。”
我们愁眉苦脸地从座位上起来,慢吞吞地走上讲台。张麻则拍着心口,一脸庆幸,冲我们做鬼脸。
这是五道应用题,唐露做第四题,我做最后一题,她的左边还站了一个流着鼻涕的刘鼻涕。
我至今都记得这道题目:小明看一本故事书,第一天看了全书的1/9,第二天看了24页,两天看了的页数与剩下页数的比是1:4,这本书共有多少页?
我站在黑板前,对着这些文字苦思冥想,脑子里一团糨糊。
陈老师提着竹板,站在我身后,让我背上生寒。我举着粉笔停在黑板前,却久久不能下笔,大腿开始发抖。
其他人也都不会做,只有唐露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地写着解题步骤。她的侧脸被从窗子透进来的光勾染,成了一些柔软的线条,像是初春里挣出来的柳枝。很久以后,我学习绘画时,总是习惯性地画一个人的侧脸,用简单的线条,用明显的光影差。我一度疑惑这奇怪的习惯从何而来,原来是记忆埋下的种子,当我拿起画笔时,它就开始萌发,在画板上绽放出唐露的脸。
“看什么看!”陈老师的呵斥打断了我的走神,她用竹板敲了一下我的头,“好好做题,做不到就下来领打。”
我摇摇头,准备丢笔放弃,这时,我听到身旁传来了轻轻的话语:“设整本书为x页。”
我一愣,唐露旁边的刘鼻涕也愣住了,同时侧过头看向她。唐露拿着粉笔做题,一丝不苟,嘴唇轻不可察地颤动着,“别看我,老师会发现的。”
我俩连忙各自转回头。刘鼻涕看了眼自己的题目,小声说:“我这道题是求面粉和糖,没有书啊……”
“不是你,是胡舟。”
刘鼻涕僵了一下,两条鼻涕趁主人不注意,迅速垂下。
我反应过来,连忙在黑板上写了假设,又小声问:“然后呢?”
这时,陈老师在身后呵斥道:“说什么?!”
顿了十几秒,唐露又小声说:“九分之一X加上24,然后等于X除以括号1加4括过来,算出来X就行了。”
我把方程式列出来,在黑板上打了下草稿,很快写出了答案。这个过程中,刘鼻涕一直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唐露,眼泪和鼻涕都快流下来了。唐露却没有理他,把粉笔放下,转身对陈老师说:“老师,我做完了。”
陈老师点了点头,“完全正确。你们看,这题目一点儿都不难,你们四个好意思吗?!过来领——咦,胡舟,你让开。”
我连忙往右挪,让陈老师看到黑板。她扫了一眼,扶了一下眼镜,又看了看我,说:“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啊……你下去吧。”又指着另外三个人,“你们过来!”
我迷迷糊糊地从讲台走向教室后面,唐露已经在她的座位上坐好了,坐姿端正。我看向她,她的一缕发丝垂下,贴着脸颊,侧脸依然美丽,神情认真,似乎专注在课本上,但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右眼悄悄眨了一下。
办完年货,小年一过,村子里也渐渐热闹起来。茶馆里挤满了打工回乡的年轻人,在狭窄的砖屋里扎堆打牌。我闲得无聊,偶尔也过去打一阵儿,茶馆里满是脏话、汗臭和烟味,待久了有一种眩晕感。摸牌、出牌、递钱和收钱,时间在这四个动作的重复中飞快溜走。
春节前一天,我去茶馆有些晚了,里面只有一桌是空的,就坐了过去。随后陆陆续续来了三个年轻人,有两个是认识的,另一个比较陌生。
陌生的青年又矮又瘦,坐我对面,刚坐下就掏出烟,发了一圈。我皱皱眉,没接。
嫌次?他自顾自地点上,嘴里和鼻孔都冒出烟雾。这位兄弟没怎么见过啊,哪家的外地亲戚?
旁边有人接了话茬,说,大路,你这五块钱一包的红河还好意思发给人家?他可是大老板,在北京工作,拍动画片,挣大钱呢,一个月万把块!
动画片?嘿,我媳妇儿以前还挺喜欢看动画片呢。这个名叫大路的青年把烟叼在嘴边,伸手摸牌,来来来,打牌。
打了半个多小时,我有些心烦,出了好几把臭牌。大路捡了空子,连赢几把,嘴都笑得都合不拢了。他的笑容让我更加心烦——不是因为钱,也不是因为他笑的时候露出满口的褐色牙齿,而是他的笑容里有明显的嘲弄。
大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屋子里乌烟瘴气、空气混浊,我有好几次感到呼吸困难。又输了一把后,我把钱往桌子上一推,说,今天就到这里吧。
大路往地上吐了口痰,用袖子抹了抹嘴,一边把钱扒过去,一边说,还这么早,没过中午呢。别扫兴啊,才输了几百。你这种大城市里的人,几百还不是肉上一根毛?来,来,坐下来继续打。
我不想理他,站起来,向外走。但这时屋门被推开了,一个女人走进来,径自走到大路身旁,说,明天就要过年了,跟我回去收拾一下房子吧,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大路看了一眼这个女人,脸上露出烦躁的神色,你怎么来了?没看到我在忙吗?找你爸去!
我爸腿不好。女人的声音低了下来。
也是,你爸只剩下一条腿了,大路轻蔑地笑了笑,然后摇摇头说,反正我不管!你自己去弄吧,不就是洗几床被褥,擦点儿墙上的灰吗?你一天忙得完。我现在手气好得不得了,是在给家里挣钱呢。
女人劝不动他,也不愿走,就站在旁边。
你别在这里,晦气!刚刚手气好赢了,现在你一来他就不打了。大路斜眼瞪了一下女人,又看向我,说,你还打不打啊?不打我再去找别人。
我的视线这才从女人的脸上收回来,讷讷地说,那就……那就再打一会儿吧。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更加心不在焉了,眼睛甚至不能认清麻将上的图案。我输得更多了,不停地掏钱,大路赢钱赢得喜笑颜开。他肯定把我当一个傻子了吧。
而这个傻子正透过烟雾窥视大路身旁的女人。
女人一直低头站着,垂下的头发在烟气中显得有些发白。她穿着红色羽绒服,蓬松地裹住身体,衣服面料上有很多褶皱,随着她身体的弯曲,这些褶皱像一张张细小的嘴巴一样闭紧。我注意到,羽绒服的胸口处印着滑稽的“波可登”。
我一遍遍告诉自己,是认错人了。但眼前这张侧脸,以及垂到脸颊的头发,都丝毫不差地跟记忆深处的那张脸重合了。
关于与唐露的久别重逢,我幻想过很多次,却没料到再相遇,会是在这样烟雾缭绕、人声嘈杂的鬼地方。
我的喉咙有些干涩,不知是烟呛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唐露站了一会儿,见大路实在无动于衷,便转身走了。她出茶馆的同时,我站起来,对他们说,我去上个厕所。
我追到唐露身边时,她已经走出十来米远了。唐露。我喊出这个久违的名字。
她停下来,看着我,脸上憔悴,眼中迷惑。
你还记得我吗?
没见过吧……她犹疑地摇头。
我不死心,又问,你还有那本画着哆啦A梦的练习册吗?
什么哆啦A梦?
我露出难以掩饰的失望,摇摇头,没什么……唐露看了我一会儿,见我不再说话,便转身走了。她的背影在冷风中有些轻微的佝偻。
我回到茶馆,机械地打牌。周围的咒骂、碰牌和拍桌声混在一起,这些嘈杂声一会儿远一会儿近,远的时候让我一阵空虚,近的时候让我耳膜欲裂。每个人都在喷吐烟雾,越来越浓。我再也忍受不了了,跑出这个乌烟瘴气的屋子,在路边弯着腰,发出一阵干呕。
自从那次黑板做题后,我和唐露就恢复到了暑假时的那种关系,似乎这半年的隔阂冰消雪融。每天放学后,她独自走到一个路口,等我慢吞吞赶过去,与她汇合,然后一起走回去。
那时我家里已经硝烟弥漫。我父亲跟隔壁程叔媳妇儿的事被发现,程叔来我家闹了一次,母亲痛恨欲绝。争吵过后,两个大人在屋子里走动,却形如未见。姨妈专门回乡来劝,但是没用,只能摸着我的头叹气。
我每天晚上回去,屋子里都冷冷清清的,连吃饭都是在碗橱里找些剩饭菜热一热,就勉强对付了。
而唐露父亲酗酒的毛病更严重了,大白天都喝得醉醺醺,有时候还无缘无故地打她。
所以我们都不愿意回家,背着书包,在路上慢吞吞地走着。我记得我们会说一些话,但时光久远,大多已遗忘,也可能是那一阵子天气寒冷,声音一从嘴边出来,就冻结在冰冷的空气中,刷刷地往下掉,就像雪花一样。
我们通常会走很久,把黄昏走成夜色,看到黑暗笼罩村庄,灯火沿着河亮起来,丝带般缠绕在远处的大地上。然后,她回她的家,我背着书包走向我的家。
关于我们那些遥远飘忽的对话,我唯一记得的,就是我们提到了哆啦A梦。她依然记得在上一个夏天看过的几十集《哆啦A梦》,并且遗憾地说:“要是能继续看就好了。”她小小的脸蛋在冷风中发抖,说完,还叹了口气。
我心中涌起一股豪情,拍着胸口说:“没关系,我给你画!”
于是,在寒假来临前,我把之前辛苦攒下来的四块钱拿出来,去买了彩笔和练习册。练习册选的不是五角钱一本的那种防近视的黄色本,而是三块钱的那种,很厚,纸页的边缘还有淡雅的水墨画。这种高档货,村里小卖部没有卖的,我顶着寒风,骑车到镇上的文具店才买到。我的钱不够,死活不走,求了老板很久,最后他才卖给我。
整个寒假,我都窝在家里,认真地用彩笔画画。我幻想着一头远古的巨龙抢走了静香,大雄在哆啦A梦的帮助下,穿梭时间,回到恐龙纪元,历经千辛万苦把静香救了回来。
记忆里的那个冬天,特别干冷,画到后来,我的手都裂开了。但我没有停,把脑海里的那些画面倾泻到纸上,越画越起劲儿,到最后仿佛不是我在画,而是笔拖着我的手在游走。平生第一次,我体会到了“创作”的乐趣。我记得最后画到大雄面对三头恐龙的血盆大口,却紧紧把静香挡在身后时,我的眼角都湿了;而画到静香得救后,快速地吻了一下大雄的脸时,我也忍不住嘿嘿傻笑。
画完后,我在练习册的扉页上郑重地写下了两行字:
每一个孤单童年,都有一只哆啦A梦在守护。
献给唐露——我的静香
开学后,我把这本厚厚的练习册拿出来,打算送给唐露。但刚一拿出来,就被张胖子一把抢了过去。他大声说:“这么厚的本子,你不会真做了寒假作业吧?”说完就准备打开看。
平常我没少被他欺负,通常都很怕他,但当时我眼睛都充血了,一把扑上去,扯住练习册的书脊,另一手按住陈胖子的胸口。陈胖子毕竟壮硕太多,一伸手就把我推开了。我撞倒了一张课桌,但立刻爬起来,啊呀号叫着,又扑了过去。
陈胖子大概也没想到我会反应这么激烈,有些吓到了,但同学们都看着,他不能把本子还给我。于是我们扭打成一团。
我当然是吃亏的一方,很快就被他压在身下。他气喘吁吁地坐在我身上,按着我的胸口,然后把练习册捡起来,说:“我还非要看看里面是什——啊!你松开!”
我咬着他的手,死活不松口,嘴里都感觉到一丝腥咸了。陈胖子痛得眼角迸泪,连忙把练习册丢在我脑袋旁边。我刚松开,他却又把本子抢回去,同时狠狠一拳打在我头上。
这一拳让我有些懵,陈胖子起身之后,我还站不起来。他拿着本子,洋洋得意地说:“妈的,敢跟我横!我撕了你这破本子……”他说完,却发现同学们的目光有些躲闪,连忙回头。
果然,陈老师已经站在教室门口了。
她了解事情经过后,先是把我扶起来,问我有没有受伤。我只是有点儿头晕,就摇了摇头。然后她打了张胖子十下手板,非常重,张胖子眼角又迸出泪来。张胖子下去后,她拿起练习册,翻了几下,看到扉页上的话后嗤一声笑起来,对我说:“小小年纪,就想这个?真是跟你爸一样,臭不要脸!今天我不打你,但这个本子没收了,免得你祸害同学。”
我对陈老师有一种本能的畏惧,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拿着练习册走出教室。我沮丧地走回座位,路过唐露身边时,她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但我只轻轻摇头,错身而过。
我在不安和悔恨中度过了这一天,实在不甘心整个寒假的心血就这么被毁掉了。放学时,唐露照例慢吞吞往小路上走,我一咬牙,对她快速说了一句:“等我一会儿,等我回来!”然后转身朝学校跑。我溜进办公室,在陈老师的办公桌上搜了搜,没有练习册,想了想,又往稻场跑过去。
那一天,憋了整个冬季的天空终于开始下雪,雪粒在黄昏时稀稀拉拉地飘下来。我跑得很快,冷风夹着雪,嗖嗖地灌进衣领。我却丝毫不感觉冷,也不畏惧坟茔的阴森,直接跑到陈老师的屋子前。
我的运气很好,看到陈老师门前那把挂着的黄铜大锁,就知道陈老师回家后又出去了。我绕着她家转了一圈,见大门锁牢,窗子紧闭,只有烟囱是唯一的入口。于是我爬上屋顶,顺着烟囱进了里屋。里面很暗,我不敢开灯,只能努力睁大眼睛,用手摸索。
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像是有人在我胸口敲着急促的鼓点。我的害怕并非来源于屋子外面的坟墓,事实上,我宁愿死尸们全部从坟墓里爬出来,围着这间屋子厉号,也不想陈老师突然推门而归。我实在无法想象陈老师要是看到我偷偷跑进她家之后暴怒的样子。
我找了一遍,没发现那本练习册,心里不甘,又哆哆嗦嗦地摸索。当我摸到床前时,脚下感觉有些不对劲——床头前的一块木板是松动的。我轻轻一扳,木板就翘起来了。
木板下面不是泥土地,而是一个幽深的地洞,有一排斜斜的台阶通向地洞的黑暗里。
我用脚探着台阶,一步一步往下走。我以为里面会很暗,但完全进入地下之后,反而看到了通道尽头的光。
这通道不长,只有三四米,我小心翼翼走过去,发现尽头是一道门,光就是从门缝里渗出来的。我贴在门上听了半天,里面没有动静,于是我深吸一口气,用力把门推开。橙黄色的光哗啦啦涌了出来,将我淹没。
里面空无一人,但我来不及庆幸,就被里面的景象惊呆了。
之后有很多次,我回忆起这一幕时,都会怀疑是不是记忆欺骗了我。因为我之所见,完全颠覆了我对这个贫穷村庄的认知,我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而梦里的场景侵蚀了记忆,让我混淆。
因为我看到了一排排机器。我叫不出名的机器。
这个地下室有二十几平方米,墙壁连同地底都是由一种灰褐色的金属铸成,非常平滑。墙顶镶满了灯,光线令整个房间没有死角。而这整间屋子都摆满了方形仪器,红、绿、黄这三种颜色的灯不断闪烁,地上全是电线。屋子的正中间摆着一张大桌子,由三根支柱撑着,桌面上是一个玻璃罩子,正方形,大概有我两手张开那么宽。玻璃罩里什么都没有,但不知是不是我眼花——我看到玻璃罩中间的空气里,不时闪现着蚯蚓一样的电火花,很暗,一闪即没。
这些巨大而精密的仪器让我不知所措。幸好,我很快看到了练习册就放在桌子边缘,连忙拿起来,塞进衣服里,然后准备出去。
但是在出去之前,我的眼角余光一闪,发现有些物件很是眼熟。果然,在地下室的角落里,我看到了几根树枝、破书包,还有褪了色的瘪皮球。这些东西各色杂乱摆放着,但对我来说,它们有一个共同点——都曾属于我,且都在半年前的夏天,被我放进那片神秘的水面后沉入水中消失了。
我翻了一下,发现每个物件上都贴了纸,纸条已经泛黄,但字迹依稀可见。
“1982年7月13日;净重243g;来历:未知”,这是皮球上贴纸的字迹,而几根树枝上分别被标记着1985年和1992年。每一个标签上的时间都相差很多。
我逐一翻看着这些纸条,百思不解,索性不管了,跑出地下室,爬上烟囱,满身灰黑地离开了稻场。刚跑不远,我就远远看见一个踽踽独行的人影,在昏暗的天色里走进坟茔与稻场之间,走进那间神秘的屋子。
这个人影正是陈老师,我心里感到一阵侥幸,幸亏跑得及时。
我顺着小路快速奔跑,雪越下越大,这些小白点从黛蓝的天幕中飘落,在我身边打着旋儿。我有点儿着急,害怕时间太晚,唐露已经回家了。
但她并没有走。她一直等在路口,渺小的身影若隐若现,似乎随时会融化在漫天细雪的背景中。
“喏,这本书送给你。”我跑过去,小心翼翼地把练习册从衣服里拿出来。我浑身都是烟囱里的灰,但没让练习册沾染一点儿。
“你今天跟陈胖子打架,就是因为这个吗?”唐露接过练习册,她的脸被冻得红扑扑的,但洋溢着笑容。
“是啊,这是我为你画的最新一集《哆啦A梦》,花了一个寒假呢!除了你,谁都不能看。”
她翻开扉页,看到我写给她的两行字,然后仰头看着夜空,过了很久,才说:“你说,这世界上真的有哆啦A梦吗?”
“嗯,”我郑重地点了点头,“肯定有!”
“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呢?”
我想了想,脑子一热,说:“因为我就是你的哆啦A梦啊!”
唐露看着我窘迫的脸,轻轻地一笑,说:“你到底是我的大雄,还是我的哆啦A梦呢?”
“我……我既是你的哆啦A梦,也是你的大雄!你放心,你是我们的静香,我们会一直保护你,不让你受伤。”
“你真好!”她突然踮起脚,在我右边脸上轻轻一吻,然后闪电般缩回去。
我被这道闪电击中了,浑身僵直。
我试着回味刚才这一刹那的感觉,但发现她的嘴唇太轻,有些冰凉,跟四周漫天的雪花一模一样。我摸着脸颊,那里有些微的湿润,但我分不清是因为她的唇,还是因为落雪轻吻。
在我发愣的时候,唐露合上了练习册,把它抱在胸口,转身往回走。我反应过来,连忙跟上她。那个晚上的路尤其长,我们都没有再说话,我们周围都是飘舞的雪花。
我们走啊走,走啊走,一不小心,就白了头。
大年三十,天气特别干冷,这艰难的一年终于在这一天走到了尾声。中午吃完团年饭,母亲把全家人的旧衣物都洗了,晾好,然后带着我去坟头拜祖宗。
刚走到小路口,就发现那里围着四五个人,有议论,也有劝阻,看样子像是这户人家在吵架。我看了看房子,觉得有些眼熟,仔细回想了一下,记起来这是唐露的家。
果然,我和母亲刚挤进人群,就看到了正坐在地上的唐露。她披散着头发,身上还是那件大红色的羽绒服,只是好几块面料已经被撕开了,在冷风中抖动着。她一只脚上歪歪斜斜地套着拖鞋,另一只脚赤着,被冻得乌青,沾满了尘土。
她的神情有些呆滞,眼角垂泪,脸上红肿,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周围太吵,我听不清,但从嘴型可以看出来她说的是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母亲看到这场景,说,作孽啊,刚和好没几天,又吵起来了。这还是大年三十啊……
旁边有人搭腔,这次可不得了,听说昨天大路把八万块钱全输了!啧啧,玩得可大哩,输到最后他眼睛都红了。
母亲叹了口气,对我解释道,露露是想用这笔钱来盖房子的。
我点了点头,看着坐在地上的唐露。她就这么哭着、念叨着,我的目光却只汇聚到她赤着的脚上。它在冷风中显得很凄凉。
这时,一身酒味的大路从屋子里冲出来,对着唐露就是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太狠了,声响像是干树枝被折断,听得人心惊。唐露的鼻子登时冒出血来。这个矮瘦的男青年像是一头发狂的豹子,满脸通红,喘着粗气,嘴里喊叫着,去你妈的,老子输了点儿钱,你就把老子的脸都丢完了!你爸爸是个死瘸子,你也是个他妈的扫把星!
我才发现,老唐正畏畏缩缩地站在门口。他只剩下一条腿了,拄着拐杖,他似乎想阻止大路,但抖着嘴唇,眼神飘忽,始终没有动。
围观人群里也没有人上前劝阻。我看到杨方伟站在一旁,抽着烟,脸上满是漠然。我刚想上前一步,就被母亲拉住了。她摇了摇头。
大路又打了几下,然后要把唐露拉回家里去,但拉了几下,没拉得她站起来,索性直接抓住羽绒服的衣领,把她拖回了屋子里。
唐露的头发和脸都在尘土里拖动。一滴血落下来,转瞬被尘土遮住了。
在去拜坟的路上,母亲告诉我,大家不是不想上去劝,以前劝过,结果更惨。母亲说,大路这人啊,手黑心也黑,坐过牢的。现在劝了,倒是也能拦住,但大伙儿不能守在他家一辈子啊,一有空子,他就把唐露往死里打。
唐露怎么会嫁给这样的人?我的语气闷闷的。
母亲眉头蹙起,似在仔细回忆,然后说,你是小学毕业那年离开村子的,很多事情都不知道。
在母亲的述说里,我渐渐知晓了唐露后来的经历。小学结束的那个夏天,老唐的一条腿断了,为了治病,家里的钱都花完了。唐露也因此在读完初一上学期后辍了学,早早地跟了一个裁缝师傅学做衣服。学了一年后,她就到隔壁县城的一家服装厂工作,一天十个小时,全坐在封闭的地下车间里,佝偻着腰,踩着缝纫机,在幽暗的光线里拼接一块块质量堪忧的布片。下班了后跟同龄的女孩们一起回到宿舍,挤着休息一夜。但那家厂很快因为雇佣童工被举报,唐露被送回家。这件事上了报纸,也成了当地派出所的业绩,但对唐露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来说,无疑是雨中墙塌。
那时唐露在家里待了不到一个星期,受不了老唐躺在床上看她的冰冷眼神,跑去央求准备到外地打工的沈阿姨。沈阿姨本来嫌麻烦,但唐露跪在她家门口,凌晨时才离去。沈阿姨离乡的那一天,都上车坐好了,看着路边杨树掠过,突然骂了一声,然后叫司机停车,步行回到老唐家,把唐露拽起来就走,临出门时又扭头朝老唐骂了一句:早死早超生,别祸害孩子!
此后,唐露一直跟着沈阿姨,在广东一带打工。她们先是当缝纫工,但自动化普及之后,这一行迅速没落,当时广东约有几十万缝纫工无路可走。于是那年春节,沈阿姨给唐露办了一张假身份证,把年龄增加了两岁,能合法打工。春节过后,唐露没有留在家里,独自去往上海,碰壁之后再去深圳,然后到了北京。而她在北京的那阵子,我也刚刚毕业,进入那家动漫公司。
是的,那一年多里,我们这两个漂流异乡的人,可能在某个地方遇到过——地铁、街道或者便利店里。然而北京太过拥挤,充斥着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即使我们擦肩而过,也认不出彼此。
当我在北京立稳脚跟的时候,唐露却厌倦了这样漫无目的的飘荡,拖着疲乏的身体回到了故乡。对农村女孩来说,二十三岁已经是亟待结婚的年龄了,但村里没人敢上门——娶了唐露,还得捎上一个嗜酒的残废老唐。据说杨方伟曾经跟家里商量过,认为经济能力可以负担得起,但杨家酒厂的突然倒闭,让这件事无疾而终。这可能是唐露一生中唯一接触到幸福的机会,但这扇门在她还未抬起脚准备跨进时,就发出一声无情的“咣当”,关闭了。
最后,媒婆领着邻村的大路来到了唐露家。唐露刚开始对他并没有好感,但吃完饭后,唐露去看电视,大路走过来,看到唐露心烦意乱地拿着遥控器换台,最后换到了儿童频道。大路问,你喜欢动画片吗?唐露点了点头。大路又说,我也喜欢啊。唐露问,你喜欢什么动画片呢?大路挠着头想了很久,最后说,哆……哆啦A梦。唐露这才抬起头,看着这个矮且瘦的年轻人。他看起来并没有别人说的那么粗鲁和暴躁。
但结婚之后,大路的秉性才表现出来。唐露住进了大路家,跟几个婆嫂一起,还不到一个月,就被喝醉了的大路毒打,婆嫂们都只是冷眼看着。大路还有一个毛病,就是吵架时喜欢砸东西,家具、电视、摩托……在一次次争吵中、一次次破碎声中,这个原本就拮据的家,更加贫寒。
平时唐露在镇上开店,音像店、面馆、劣质服装,什么挣钱就做什么,都做不长。大路隔三差五还过来要钱去打牌或喝酒。但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还是省下钱来,想自己再盖一间房,离开那几个阴嘲冷讽的婆嫂。
但现在,四五年攒下来的八万块钱又被大路悄悄输掉了。
这番叙述漫长而絮叨,我在冷风中听着,思绪时常抽离。天很快暗了下来,坟场里许多坟墓上都插了蜡烛,火光在冷风中飘摇成星星点点。这一年的最后时光,竟然如此寒冷荒凉。
路过陈老师的家时,我问到她的来历。母亲摇了摇头说,这个就不清楚了,但应该不是本地人,听说很久以前有一支军队驻扎在这里,后来撤走了,只有她一个人留下来了。因为懂得多,就成了小学老师。后来小学人不够,学校解散了,她也没走。
天空暗如锅底,破旧的屋子像是锈迹一样。我看了看,也没再多问。
晚上我陪着父亲,一边打哈欠,一边看着无聊的春节晚会。时间就这样缓缓流逝,快到凌晨时,我把鞭炮拿出来,准备等午夜倒计时就去点燃。这是老家的习俗,以爆竹声来宣告新旧年交替。
这时,一直沉寂的夜幕里突然传来嘈杂声,有人在呼喊。我听了一下,立刻从屋里窜出去,跑向河边。
因为,我听到的是——快出来啊,唐家那个丫头要跳河了!
赶到河边时,大家果然看到一个人影站在桥头。我们小心围过去,手电筒的光驱开了浓重黑暗,照着唐露啜泣的模样。她脸上伤痕与泪痕密布。我们都劝她不要想不开。
唐露突然转头看向我,露出一笑,说,你不是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哆啦A梦在守护吗?她的笑容迅速被泪水融化,成了一个凄婉的表情。为什么我从来没有看到呢?
我浑身一颤。
所有人都看向我。我张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只发出嘶嘶的含混声音。
扑通一声,桥头已经没有她的身影。
人们连忙涌过去。我却迈不动步子,任这些幢幢人影从我身边掠过,脑袋里只是想着:原来,她一直是记得的。
我有些恍惚,又有点儿冷,不禁缩紧了衣领。
这时,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身后响起,密集得没有间隙。我转过身,看到家家户户的爆竹火光把夜撕成了零散的碎片。
新的一年终于姗姗来迟。
关于故乡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小学毕业的那年夏天。那一年之后,小学因为没有足够的生源而停办,我们成了最后一届毕业生。拍毕业照的时候,谁都看得出来,尽管陈老师依旧面目阴沉,但眼圈泛红。拍完之后,她长久地坐在椅子上,不肯起来。
但对那时的我来说,这意味着长达六年的监狱生活终于结束了。我唯一需要担忧的,是夏季漫长,蝉鸣聒噪,这三个月的暑假该怎么度过。
这时,我家里也买了一台VCD放映机,是用来给我爸看戏曲的。正是因为这个,我对哆啦A梦的爱好卷土重来。但我到处借,也只借到零零散散的几张碟,而且上面字迹都不清晰了,所以唐露认真地在每一张光碟上写下了“哆啦A梦”。这些碟显然不够度过夏天,我问唐露:“你还想看《哆啦A梦》吗?”
她使劲点头。
我暗自思揣——如果能搞到《哆啦A梦》的整套VCD,暑假就能每天和唐露一起看大雄与静香的奇妙冒险了。童年即将结束,接下来是混乱迷茫的青春期,在这最后的尾巴上,能以这样美妙的方式跟唐露一起度过,是我梦寐以求的。
但是大山版《哆啦A梦》的一整套,有一千多集,即使是租VCD,也需要一百二十块钱。这笔天文数字,超过了我的想象。我把小学六年的教材和练习册装在一个麻袋里,用自行车驮着它去了镇上,卖给了收废品的老头,换回十来块钱。当我捏着这薄薄的几张纸时,感慨六年求学,换回这么点儿钱,实在是替父母愧疚。
“书这个玩意儿啊,最不值钱了。”老头把麻袋里的书倒出来,用脚踢进角落,“值钱的还得是铁啊,你看,墙上写得一清二楚。”
果然,墙上贴了价格表:可乐罐一毛三个,书本一毛五一斤,废铁一块二一斤……我看了一会儿,叹口气,捏着钱走了。
那阵子,还发生了一件让我和唐露难堪的事情——我爸爸和唐露的爸爸打了一架。据说是在田里干活时,我爸爸听到老唐在跟人嚼舌根,说他出轨的事情。于是我爸冲过去,两个人扭打成一团,旁人拉了好久都拉不开。
因为这件事,我们都不想在家里待了,忧愁地继续游荡。我们在午后太阳西斜的时候,沿着河边行走,河面上也出现了两个人影。
我对唐露说:“你看,他们是谁?一直跟着我们呢。”
唐露把手指竖在嘴边,嘘了一声,说:“他们是住在水里的人,看我们靠近了,也在小心地观察我们。别大声说话,吓着他们了。”
于是我们四个沉默地走在河边。夕阳斜照,河面上的影子越来越长,也越来越淡,在他们即将消失时,我和唐露走到了那片能吞噬一切的水域前。
“对了,我一直很好奇,”唐露说,“既然什么东西都能沉进去,那,可以从里面拿出东西来吗?”
“试试不就知道了?”我脱掉上衣,准备游过去,但唐露把我拦住了。
“你要是也像其他东西一样,掉进去了出不来怎么办?”她忧虑地说,“那就没人陪我玩了……”
“放心!我不会离开你的!”我拍了拍胸膛。但唐露说的确实是个担忧,我想了想,看到岸边那棵歪脖子老树,树枝低垂,几乎快贴着水面了,我一拍脑门,“我有办法了。”
我哧溜爬到树上,顺着最靠近水面的枝干,小心挪动身体。那根枝干只有手臂粗,我一爬上去,就压得枝干下坠,正好贴近水面。我深吸一口气,准备把手伸进水里。
“小心!”唐露在河边,面色紧张。
我将手臂伸进水里。在我的想象中,这块神秘水域的下面,可能是一条有着一口密齿的大蛇,或者是布满火焰的地狱,但手真正进入水面的一刻,却什么危险都没有——甚至,水面没有经过一天暴晒后的温热,触之清凉。
我试图移动手臂,阻力很大,水里的黏稠感远胜正常水流。我慢慢移动手臂,手指碰到了一个硬物,像是铁片。我抓住它,慢慢上拖,随着手臂从水里伸出来,我看到了手里抓住的东西——是一个方形铁盖,上面有规律地摆布着一些孔洞,我感觉有些熟悉,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我把铁盖提出水面,它比在水里重多了,足有十几斤。树枝摇摇晃晃,似乎随时要断。我心里突然一动,一手夹着铁盖,一边小心往回爬,爬到老树的主干上后,冲唐露喊:“你躲开些!”
唐露让了几步,我把铁盖扔下去,大声说:“你看好它!我再去捞几个出来!”
“捞出来干吗啊?”
“卖钱啊,废铁很贵的,那个老头说一斤废铁一块二呢。这个铁盖就值十几块钱了,比一麻袋书值钱。”
唐露有些犹豫,说:“这些是谁的呢?万一有主人,怎么办?我们不能偷东西啊。”
“这条河有主人吗?”我头也不回地反问。
“没有……吧?”
“那不就得了,我从河里捞出来的,就属于我们啊,就跟钓鱼一样。别多想啦,看我的!”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处的人家亮起了灯火。已经不早了,我隐约听到母亲在喊我的名字,于是抓紧时间如法炮制,又捞出几个铁件。它们各不相同,铁盖、铁盒、圆柱支架之类的,加起来得有七八十斤了。按照这个速度,我再最后捞出一件,就可以凑到租全套《哆啦A梦》碟片的钱了。
最后一个物件比我想象中大。
我摸索了一会儿,摸到一个类似提手的东西,用力上拉。树枝在我身下呻吟着。我提出来的是一个正方形的铁盒,边角圆润,四周有许多密密麻麻的圆孔,透过圆孔可以看到里面是一层层的片状镶嵌物。整体感觉像是一台电视机的机箱,只是更加密实。铁盒侧面插着一个浑圆的突起,其余部位还有一些孔洞,看上去像是某种接口。
我两手并用,把它提出水面。这时,空气中传来一声隐约的“咔嚓”,随后,远处的人间灯火次第熄灭,村庄被笼进黑暗。
唐露往回看了几眼,疑惑地说:“停电了吗?”
“好多年没停过电了……”我也有点儿纳闷,但天越发晚了,再不回去,父母就该找过来了。于是我咬着牙,把铁盒提出来,这时,身下的树枝发出最后的呻吟,“哗”的一声断了。我抓着箱子,一起落向水面。
那一瞬间,我脑中闪现出可怕的画面——皮球、树枝和泡沫板,这些绝不可能下沉的东西,都被这片水域吞噬了,再不复现。我直直地摔下去,正中水面,肯定也会沉进去,再也见不着唐露了。我有一点儿懊悔,想扭头去看唐露,但还未扭动脖子,就已经落进水里,砸出一大片水花。
温热的河水在那一瞬间吞噬了我。
我满心绝望,但手脚下意识地划动,居然很快站了起来。这块水域靠近岸边,并不深,才浸没到我胸口。
断掉的树枝浮在水面,静悄悄的,也没有一点儿下沉的趋势。
唐露刚要惊叫,见我从水里站了起来,惊呼声又吞回去了,指着我说:“怎么……你没掉进去吗?”
“水很浅啊。”一阵夜风吹来,我打了个冷战,在水里拖着铁盒,一步步走上岸,“那么浅,以前的东西是怎么沉进去的?”
唐露盯着这个怪模怪样的铁盒,点头说:“是啊,而且这么浅,你是怎么捞出来这些东西的?”
我穿上衣服,暖和了些,突然灵光一现,大喊道:“我知道了!”
“是什么?告诉我嘛!”
“这里肯定有一扇任意门,连接另一个时空。嗯嗯,一定是这样!”
唐露笑了下,“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想想,哆啦A梦的口袋不就是一扇任意门吗?可以从里面拿出任何东西。”我越说越觉得正确,郑重点头,“《哆啦A梦》里说的,还有假吗?我想,水下面肯定住着一只机器猫,知道我们要去买VCD,就把废铁送给我们了。嗯嗯,一定是这样!”
“那它为什么不直接送我们碟子呢?”
“呃……”我一下子愣住了,不知如何作答。
唐露见我窘迫,脸上绽开笑容,说:“不过我相信你!一定是哆啦A梦在帮助我们。你不是说每一个童年都有一只哆啦A梦在守护吗?一定是我们的童年快结束了,所以这只哆啦A梦来给我们最后的帮助。”
“嗯!”我摇摇头,把刚才的问题甩出脑袋。
废铁已经收集齐了,一百多斤,我今晚肯定带不走。于是把它们拖到树下面,用树枝盖住,打算明天用自行车运到镇上,卖给那老头儿。
第二天,天色阴沉,太阳被遮在云层后面,雨却迟迟不下。我起床的时候,感觉有点儿头疼,可能是昨天掉在河里后吹了风。但即将租到《哆啦A梦》的喜悦充盈我全身,我对唐露说我要去卖废铁,然后租VCD碟,下午回来,让她在家等我。
“嗯!”看得出来,唐露也很期待。
于是我骑着自行车,来到河边,用麻袋把铁件装好,放在车的后座上。装铁盒的时候,我看到侧面那个圆形凸起,好奇地去掰,一下子就把这个凸起拔了下来。圆形凸起的下面,是一截五六厘米长的晶体方块,半透明,此前这个方块一直插在铁盒里,只露出金属材质的圆形头部。我观察了一下,觉得造型有趣,就放在了口袋里,打算一会儿送给唐露。
我骑的是一辆老式二八自行车,直立起来比我都要高。我坐在座板上,脚够不着车蹬,只能斜跨着骑。它的好处在于够结实,一百多斤的铁放上去都浑然无事,只是骑得更吃力而已。
出了村子,拐上公路,再骑两个多小时就能到镇上。我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蹬车,天气闷热得厉害,不一会儿我就满身大汗了。但一股劲在我胸中鼓荡,尽管腿累得像灌了铅,我却越骑越快。
路两旁的杨树静默着,在黏稠的天气里连树叶都死气沉沉地下垂着。拐过前面最后一段水泥路,上了桥,再下去就能到镇上了。
意外就是在桥上发生的。
二八自行车牢固,我尚且有劲,没想到问题出在了麻袋上——经过两个小时的摩擦,铁件把麻袋刺破了,哗啦一声,这七八件沉重的铁块全部掉了下来,在桥面上叮叮当当地碰响。
“嘿,小崽子,偷了这么多东西!”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我正蹲在地上捡铁件,扭头一看,居然是老唐。他的脸上一片通红,步子有点儿歪,走过来踢了踢铁盒。
“我没有!”我扶住铁盒,争辩道,“是我从河里捞出来的!”
“这些东西这么新,一点锈都没有,你说从河里捞出来?骗鬼吧!”老唐喷出一口酒气,“你老子偷人!你偷东西!一家人出息啊……走,我带你去派出所!”
我想起老唐跟父亲在田里打的那一架,他打输了,一直怀恨在心。他身子枯瘦、心胸狭小,打不过我父亲,现在自以为抓到了我的把柄。
我着急起来,大声喊:“我真的是从河里捞出来的,不信,唐露可以作证!”
老唐嘴角一撇,“露露?我早就让露露不要跟你一起玩,这个死丫头非要跑出去。别说那么多了,跟我走!”
我死命反抗,但依旧敌不过老唐,他如提小鸡般揪着我的衣领,打算带着我离开桥。
“天杀的老唐!”我死死抱住桥边栏杆,“你欺负我,我爸爸会打死你的!”
老唐一下子火了,脸上更红,踢了我一脚,“别说老胡不在这儿,就算他在,我也得教训你!”他拉了我两下,没拉动,也不敢太过用力,就松手了,骂骂咧咧地转过身,“好,你不走!我去把你偷的东西上交!”
他气冲冲地扶起自行车,把铁件装在麻袋里,系在车座下的铁杆上,然后骑着车下桥,拐进了镇上的街道。
我追了几步,没追上,满心委屈地站在桥边哭,一边哭一边骂。路过的人都诧异地看着我。我哭了一会儿,累了,脑袋昏沉,于是转身往回走。
闷了许久的天空滚动着隐隐雷声,没走到一半,雨就落了下来。初时只有几点,后来就成了瓢泼大雨,将我浑身淋湿。
我在雨中抽泣,走了整整一个下午,才回到村子。路过唐露家时,看到她家家门紧闭,我过去敲了敲门,没人在。我想起跟唐露的约定,她应该会在这里等我,等我带回全套《哆啦A梦》的碟片。我没有带回来,但她应该在这里等我。我昏昏沉沉地想着。
我干脆在她家门口坐了下来,四周雨点如瀑,地上水流汇聚成河。我的头越来越晕,就靠着墙,但一直到睡着,我都没有等到唐露回来。
在唐露的葬礼上,我见到了陈老师。
在大年初办葬礼,在村子里是大忌,大家基本上都不愿意参加。再加上老唐酗酒、暴躁,人缘不好,葬礼冷冷清清的。
下葬的那一天,细雨蒙蒙,唢呐声混在雨幕中,格外萧索。我走在十来个人的送葬队伍里,缓慢地跟着前面的人,雨落在脸上,而脸已没有知觉。
老唐坐在唐露的墓前,胸前系着一个白色麻袋,表情呆滞。他的独腿直直地伸在斜前方,触目惊心。我们依次上前,把用白布包着的钱丢进麻袋,然后离开。
我前面的是一个老人,颤巍巍的,她丢完钱转身的时候,我才把她认了出来。
陈老师?
她看着我,枯瘦的脸看上去很深邃,不知是因为衰老,还是因为哀戚。她抖动着干瘪的嘴唇,对我说,你也来了,你来参加唐露的葬礼。唐露是我最好的学生,却过得最惨,现在埋进土里,比我都早。但你不知道,她这么惨淡的一生,她可怜的结局,都是你造成的。
我一愣,疑心陈老师是不是年老昏了头,摇着头说,从小学毕业起,我就再没有见过她了。
陈老师却不再说话,身子佝着,在冬雨里慢慢走向自己的那间破屋。
她离开了,她的话却像一层阴影般笼住了我。我把羽绒服的帽子戴上,缩着脖子回家,母亲正在火炉边烤火,问我,你把钱给老唐了?
我点了点头,然后问母亲,对了,老唐的腿,是怎么断的?
母亲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火炉因长久没人拨弄而变得暗红,青色的烟雾升腾。好多年了,她说,不过这事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他出车祸,正巧是你生大病那天。你小时候淋雨生了场大病,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我淋雨回来,在唐露家门前等了很久,后来倚着门睡了过去。路过的人看到我,过来拍我的脸,却发现怎么都拍不醒我,这才通知我父母,把我送到医院。
那场大病其实早有预示——前一天我下河捞铁件,已经着了凉,早上时便头疼。但我却没有在意,骑车骑得大汗淋漓,然后冒雨回村,于是一场高烧将我击倒。这是我得过的最严重的病,因为处理不及时,高烧引发脑水肿,一度呼吸衰弱,在医院里昏昏沉沉地躺了两个月才有好转。也正是因为这场病,远在北方的姨妈千里迢迢赶过来,把父母骂得狗血淋头,然后在我出院后,将我接走。我走的那一天,路过唐露家,她家依旧家门紧闭。
母亲接着说,我听说他当时骑着我家的车,去废品站卖废铁,喝多了,结果被一辆车给撞了。
我恍然大悟,原来老唐后来并没有把那些铁件交给派出所,而是像我一样去当废品卖钱。听到这个,我一点儿都不吃惊,这太像是老唐能做出来的事情了。
让我惊讶的是,陈老师说的果然没错——我驮着铁件去卖,被老唐看到,他抢了铁件和自行车去废品站,因此出了车祸,失去一条腿,唐家从此没有了经济来源。唐露的整个人生就在那一天发生了转折。她之所以没有如约等我,恐怕也是因为老唐出车祸,她要赶去医院吧。
尽管我并非故意如此,也无须自责,但确实是我的行为,导致了唐露命运的急转,间接将她推向了悲惨绝望的人生。
想到这里,我豁然转身。
你去哪儿?母亲在我身后喊道,外面冷,把衣服换上。
雨丝如针,刺在每一寸露出的皮肤上。我边跑边裹紧衣服,一路来到陈老师家中,推开门,床上没人。我有些发愣,略一思索,把床前的地板挪开,再次进入那条深邃的通道。
果然,在那间满是金属的房间里,我看到了陈老师。她的头发在灯光下犹如一蓬风中的蒿草。
你来了。她甚至没有转身,正在按着那些复杂的按钮,我知道你会来的,唐露是我最好的学生,是你最好的朋友。现在她死了,我们都有责任,我们都是她命运的推手。
可是……我莫名地口干舌燥,后退两步,抵到了桌角,可我不是故意的……
陈老师继续拨弄那些按钮,一阵嗡嗡声响了起来,越来越剧烈,但随着陈老师按下最后一个按钮,屋子里的仪器一颤,又恢复了寂静。她微弱地叹了口气,转过身来看着我。你知道时间是什么吗?
什么?我一时愣住了。
时间是一条河,每个人都在河里挣扎着。而命运,命运又是多么无力的东西,不过是河流里的一个小小旋涡,每一个旋涡互相交缠,每个人都是别人命运的推手。不管是故意,还是无心,一个小小的动作都能让所有的旋涡卷向全然不同的方向。胡舟,这是时间的魅力,也是时间的残酷。
这些话在房间里回荡着。我张着嘴,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年近八旬的老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这番话出自她之口。陈老师,我印象中永远阴沉偏执的陈老师,在她生命的尾声,开始思考时间和命运了吗?
陈老师让我感到一阵诡异,四周闪烁的灯更让我觉得陌生。我说,但时间是不能更改的,就算是我间接造成了她的悲剧,也没有办法了……
陈老师看着我,眼睛浑浊如陈酒,良久,她摇了摇头,说,时间并非不能更改。这条河的很多流段,是存在闭环的。
我愈发迷糊。陈老师伸出枯瘦的手指,在四周画了一圈,问道,你知道这间屋子是做什么的吗?
这是从童年开始便笼罩我的疑惑,但还未等我猜测,陈老师就接着说道,这一个实验室。
我环顾四周,这些电路和仪器确实像是在进行着某种实验。但我想不出,在这个落后偏僻的乡村,有什么可做实验的?
这个实验室的背景,是军方。陈老师一边说,一边抚摸着仪器的外壳。但是更多的,我不能跟你说——尽管他们放弃了这个项目,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有联系过我。我能告诉你的是,这个实验的目的,是研究时间闭环。
什么?我疑心听错了。时间闭环?
当时,我们从全国各地被调过来,都不知道是要来干什么。但那是……是那段时间,我们只能听从安排。这里是全国范式指数最高的地方,哦,你不知道范式指数。这是以老范的姓来命名的,老范已经死了,他的上半身就埋在外面的义山上。
我浑身一寒。为什么只有上半身?
因为我们找不到他的下半身。我们钻研了十多年,才人为造出了一条时间闭环,老范亲自做了第一例人体实验。但他刚刚沉入河面一半,闭环就失稳关闭了,时间和空间的错位被切合,他的下半身消失在另一个时空里。我记得当时,整个河面都被染红了。
河面?你说的是外面那片长了歪脖子树的河面吗?
陈老师点了点头,时空闭环在空间上的两个结点,就是这间实验室,和外面那个直径一点四二米的圆形河面。而在时间上的结点是随机的。河面上经常漂来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漂到河面结点时,就会落进这间实验室。
所以你给它们做了标记,是吗?我的记忆开始清晰,我指着角落——时隔多年,我的皮球、泡沫板都还堆在那里。
嗯,你曾经为了拿走练习册,偷跑进来过。但你没有跟别人提起,我也就没多管。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陈老师似乎耗尽了精力,摸索着坐下来,然后继续说,这个实验耗费了太多的人力、物力,却一直没有进展,所以那个时期结束后,实验被叫停了。他们都想回家,毕竟做这个研究就像坐牢一样。他们都走了,只有我留下来,央求他们不要销毁实验室。
你为什么不回家呢?
因为我没有家了,陈老师凄凉地一笑,你知道我跟老范是什么关系吗?他是我的丈夫,他埋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
我大概猜到了,心里戚戚,只能点头。
陈老师接着说,他们看在老范的面子上,留下了这些仪器,还把我的名字划掉了。在当时的中国,这种无疾而终的实验多不胜数,没人在意一个留在乡村的寡妇。说到这里,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反正我一直留在这里,替老范继续完成这个实验。
你刚才说时间可以改变,是已经完成了这个实验吗?
陈老师刚要回答,突然咳嗽起来,她掏出手帕捂着嘴,手帕立刻被染红。我连忙扶住她,然后背她离开实验室。她轻得像是一片叶子。
我把她放在床上,拿来药和热水,喂她服下。她这才呼吸通顺了些,喘了许久,说,我差一点儿就成功了……数据和原理我已经推导了无数遍,没有任何问题,但就在我准备做实验的时候,实验室里几样关键仪器不见了。
是什么时候?
太久了……但应该是小学关闭之后两三年吧。
我“噢”了一声,大概明白了——陈老师说时间闭环的另一端是随机的。我那次从河里捞出铁件,手伸进的地方,应该是两三年以后的实验室。过了两三年,她才发现实验室的仪器被我偷走了。
我花了很长时间来重新制造消失的仪器,但只有超晶体协稳器没法儿复原,它太精密了,材料少见,我一个人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所以我谈不上成功,但是……但是时间确实是可以更改的。她说着,眼睛慢慢合上,眼角沁出一滴浑浊的泪水,从丘壑般的脸颊上滑下。离完成老范的夙愿只差一步,这一步我却再也走不下去了……
我离开了这间小屋。外面依然雨丝飘飞,一座座坟茔在冬雨中瑟瑟发抖。我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这些荒凉的墓碑,来到一处新墓前。送葬的队伍已经走了,一片空旷,安寂,只有丝丝雨声。地上撒满了白纸,被雨打湿,混进了泥里。
我看到墓碑上贴着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一个清秀小女孩的剪影,扎着辫子,嘴角挂着微笑。听说老唐找遍了家里,没有一张唐露的照片,只找到了小学毕业照。他本来想把毕业照贴在墓碑上,但照片上还有其他人,这些人的家里觉得晦气,死活拦住了他。于是他把唐露的人影剪下来,当作冥照贴了上去。老唐手抖,剪得不太干净,唐露身旁还残留有我的侧脸。
天色暗了,雨更冷了。
我看着童年记忆里的唐露,她也看着我,对我笑。我伸出手,碰到了她的脸。
我和唐露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我高二的寒假。
那时我已在城市里生活多年,成了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我开始听流行音乐,爱打篮球,想买一双耐克鞋,暗恋隔壁班的长头发女孩。我厌恶记忆里贫穷闭塞的故乡。
姨妈多年未归,后来的一个春节,她回乡探亲时把我带上了。我住在父母家里,却格格不入。这里的人和其他一切,都让我感觉脏且陈旧。父母担心太麻烦姨妈照顾我了,便向她提出把我接回来,姨妈以让我接受更好的教育为由拒绝了他们。当时我坐在旁边,悄悄松了口气。
好不容易挨到大年初六,我跟姨妈一起,坐陈叔的拖拉机去镇上,然后从镇上搭大巴去市里,再坐火车回山西。但我们到镇上时,大巴已经开走了,我们在街边等了半个多小时,才拦到一辆顺路回市里的小汽车。司机要收一百,姨妈谈了半天,才以五十块的价格谈妥。
刚要走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你们是要去市里吗?”
我转头看见一个女生,十五六岁的样子,身形消瘦,却背着一个鼓鼓的大包,手里提着两个布袋。我怀疑这些包裹比她自己都要重。
“是啊。”我说。
“捎我一个吧,我也去市里……没赶上大巴。”
我觉得她有些眼熟,点了点头,“应该可以吧。”
这时,司机探出头来,不满地说:“这可不行啊!三个人就不是五十了,得加钱,六十!”
姨妈瞪了他一眼,然后转头看着女孩,说:“小姑娘,一共六十,三个人。我们四十,你出二十块,可以吗?”
女孩犹豫了,在司机催促地按了几下喇叭后,才点了点头。我帮她把行李放在后车厢里,突然记起了她的名字,脱口而出:“唐露?”
“好久不见。”她却没有太惊讶,看着我笑了笑,“胡舟,你长高了。”
在去镇上的一个多小时里,我坐在唐露的旁边,彼此沉默着,车里的气氛有些尴尬。我扭头看着车窗外飞逝的树影,车窗倒映出她的脸。她低着头,刘海的影子若有若无。
“你是要去哪里呀?”我打破沉默。
“上海。你呢?”
“我跟姨妈回山西,快开学了。你现在也是在上海读书吗?”话刚说完,我就后悔了——她背着这样多的行李,无论如何都不像是去念书的样子。
唐露依旧笑了笑,“去打工。”
坐在前座的姨妈猛然回了下头,看了一眼唐露,又转了过去。
我下意识地问:“做什么工作呢?”
“还不知道,去了再看吧。”顿了顿,她又补充说,“总有活儿做吧……”
接下来,又是沉默。车子上了跨江大桥,飞速行驶,我看到江面有一只白色的鸟飞过。过了桥,就是市火车站,我和姨妈将在这里坐上回山西的火车。
唐露突然说:“你还看《哆啦A梦》吗?”
我一愣,“很久没看了……怎么了?”
“没什么。”她说。声音突然变得有些闷,像是鼻子被堵住了一样。
车子下了桥,在车流中缓慢行进,喇叭声此起彼伏。破旧的火车站已然在望,门口拥挤着黑压压的一片人。
“我一直在看,但是他们说,《哆啦A梦》已经有结局了。”唐露的视线掠过我的脸,投射到窗外的很远处,“原来,大雄得了精神病,所有发生的故事,都是他的幻想,都是假的。所以,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哆啦A梦……”
那时我已经很久没看动画片了,对《哆啦A梦》的印象都已模糊,只能硬着头皮问:“是谁告诉你是这个结局的?”
“网上是这么说的,大家都这么说,就不会有假吧。”唐露收回目光,垂下头。不知是不是我眼花,我看到她脸上划过了两道浅浅的泪痕,“可是你跟我说过,每一个孤单童年,都有——”
这时,火车站到了,司机停下车,转头对我们说:“到了,下去吧。”
唐露便没能把后面的话说完。她推开车门,我帮着把行李拿出来。姨妈给了司机六十块钱,唐露随后掏出一个布钱包,数出二十块零钱,递给姨妈。
“不用了,不用了。”姨妈看了我一眼,对她摆手说,“你留着吧,以后用得着。”
唐露执意要给,姨妈毕竟处事老到,拉着我的手就往售票厅走。我回头望去,看到唐露背着硕大的包裹,手里捏着钱,没有追上来。但她眼眶有些红,似乎是想说什么。
周围全是背着行囊赶往四方的人,人太多了,我走了几步再回头时,唐露瘦弱的身躯已经被淹没在人潮里。我使劲儿昂着头,但已看不到她的影子,我再踮起脚,依然只看得到人流汹涌。
我再也找不见她了。
雨丝透进脖子,我突然一个激灵,转身往家里跑。我在装着旧物的木箱子里一阵翻找,找到了那个底方顶圆的金属和晶体无缝接合的物件。现在端详起来,它更像是一个造型拙朴的U盘,但它的底部不是USB接口。
我把它揣在怀里,匆匆跑出去。出门前,母亲拉住我问,都晚上了,你还去哪里?
这是我的母亲,旁边木讷寡言的是我的父亲。我突然有些心酸,上前抱住了他们,母亲满脸困惑,而父亲则有些不习惯。
我对他们说,我很快会回来的。
几点?母亲说。
不是今晚。我说完,出门一路快走,我不需要在黑夜里打开电筒,只需沿着记忆里的路,很快就到了陈老师家里。
现在实验室里唯一缺的,我把那物件掏出来,就是这个吧?
陈老师本已经睡下了,看到我手上的物件,眼皮一跳,挣扎着坐了起来。是……是超晶体协稳器。她的声音在颤抖。我找了这么久,怎么会在你手里?
我没有回答,急切地问,是不是有了这个,你就能把我送到从前?
陈老师从激动中回过神来,抬头看我,你真的要回去?
我点头。
你现在的日子很好,舍得放弃吗?
我苦笑,很好吗?我在北京遍体鳞伤,所以才回到故乡。
现实没有往事美好,所以就要回去吗?但往事是用来回忆的,不是用来重复的。在你的想象中它很美好,但当你真正进去,就未必了。你可要想好。
没关系,我不是逃避,也不是去重复往事。我上前一步,看着神态老朽的陈老师,我是去改变。
改变什么?
如果按照因果论,唐露的悲惨是我造成的,那我就应该去纠正这个错误。我要当一个真正的哆啦A梦。
你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没关系。我会再次长大的,不是吗?
我扶着陈老师来到地下通道,进了实验室。她把协稳器插好,熟练地启动繁复的按钮。中间桌子的玻璃箱里,电火花再次闪现,越来越密集,最终交织成环。
这十多年我没闲着,一直在计算闭环的落点,理论上,可以精确控制两个节点的时间。陈老师问,你要去哪一天?
我说出了日期。
光环随之扩大,透出了玻璃箱子,在空中悬浮着。陈老师点了点头,眼里闪光,说,看来计算没有错。她再次按下几个按钮,光环竖向转动,与地面垂直,成了一个圆形门。
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想好了吗?
这个问题已经无须回答了。我深吸一口气,站在光环前。它闪烁着,光照在我脸上,越来越亮。电流的滋滋声在房间里回想。我突然流下泪来,上前一步,跨进了光环里。
那一瞬间,我像是初领圣餐的孩子,放大了胆子,但屏住了呼吸。
有光。黏稠。清冷。
我的大脑短暂性地停止工作,等恢复过来时,只记得这三个感觉了。
我张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是在这间实验室里,但陈老师不知去向。难道失败了?我疑惑地走出地下通道,推开陈老师的家门,走出去,一股只属于夏天的沉闷灼热感顿时袭来。
没错!
我回到了那个夏天的阴沉上午!
我顾不得惊讶,匆匆赶到大路边,看到一个男孩正骑着老式自行车,车座后面驮着一个麻袋,正向镇上骑去。
“你等下。”我拦住了他。
男孩停下来,扶着车,惊讶地看着我,“你是谁?”
我说:“不用管我——你的麻袋不太结实,待会儿里面的东西就掉出来了,我帮你重新系一下。”我把羽绒服脱下来,包住麻袋,用袖子拴紧车杠,“嗯,这样应该就可以了。还有,你去镇上时,不要走桥上,从小路绕过去,听到了吗?”
男孩一直疑惑地盯着我,闻言点了点头。
“去吧,”我挥挥手,“早点儿回来,唐露还等你呢。”
“你怎么知道……”
“对了,你卖了废铁,找那老头借一套雨衣,待会儿你回来时会下雨。千万不要淋雨。”
男孩重新跨上车,走之前又盯着我看了几眼,说:“你跟我爸爸长得好像,你是我家亲戚吗?”
我笑了笑,“你记住我说的话就可以了,去吧!”
男孩骑车远去,很快消失在树影里。我站在原地踟蹰了一会儿,然后走向唐露家。我没有进去,站在屋前马路的对面,坐下来开始等。
这个午后过得很慢,时光像天气一样黏稠,但没关系,我有足够的耐心。我一直坐着,路过的人惊奇地打量我,我一直坐着。后来下雨了,我便到唐露家的屋檐下躲雨。
一个女孩从屋里探出头来,看见我,粉雕玉琢的脸上有些失望,然后冲我一笑,说:“要喝杯水吗?”
我说:“不用了,我只是躲会儿雨。谢谢你。”
“哦。”唐露缩回头,但过了一会儿,又搬了两把板凳出来,递给我一把。她也坐在我身边,看着外面无穷无尽的雨幕。
“你在等什么人吗?”我问。
唐露点点头,“我在等哆啦A梦。”
“是动画片吗?”
“不是的,是一个人。”她没有回头看我。我却看到了她的侧脸,熟悉的侧脸。
我们就这么坐在屋檐下。
男孩的身影出现在雨中,他骑着车,身上披了一件雨衣。女孩站起来,板凳倒在她身后,她都没有察觉。
男孩骑过来,把车靠在墙边,冲女孩大声喊:“露露,我租到了!”他看到了我,有些诧异,却没有理我,把雨衣脱下,从怀里掏出一叠厚厚的光碟,递给女孩。
“太好啦!”女孩高兴地接过来。
我站起来,转身踏进雨中。
这时,女孩对男孩说:“谢谢你,哆啦A梦!”然后,他们抑不住高兴,牵着手,在屋檐下唱起了歌——
每天过得都一样,
偶尔会突发奇想,
只要有了哆啦A梦,
欢笑就无限延长……
歌声清脆欢快,穿过无边雨幕,在这村庄的上空回荡。我没有转身,不知道他们是唱给自己听,还是唱给我听。但这已不重要了,从这一刻起,命运已经转向,时间之河上的旋涡被打乱、重组。这两个小孩将踏上他们全新的人生,就像野比大雄和藤野静香,将会慢慢成长。
而哆啦A梦,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