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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疾》全文__作者:高博 海大

发布时间:2023-07-12 11:3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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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站在一片银色的沙滩上,阳光炫目而迷幻。在他面前潮湿的沙滩上,有一行清晰而欢快的脚印。他顺着脚印向海里看去,茉莉赤脚站在海水里,开心得像个小孩子,踏着海浪在岸边奔跑。

茉莉有着小麦色的皮肤和深棕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烁着香槟酒一样的耀眼金色,她还有紧实的臀部和柔软的腰肢。恍然间,保罗觉得自己可以将其搂在怀里……可一眨眼,这美好的躯体又跑了开去。她在海水里旋转着、跳跃着,漂亮的脸孔朝着保罗开怀地笑,像远古神话里的美人鱼,用致命的诱惑将保罗拽到海的深处。

面对这样一幅画面,保罗的一切感官都觉得很真实,却又说不上来哪里有一些虚幻。在某个瞬间,一种强烈的内心悸动彻底击中了保罗,好像一次心室震颤,又伴有令人眩晕的美妙幻觉。

然而,茉莉突然停下来,神情凝重,双眼怔怔地看着保罗。从她皱起的眉间和微微发抖的嘴角,保罗知道某件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茉莉,你怎么了?”保罗喊着她的名字,“茉莉!”

天地之间骤然狂风怒卷,光线昏暗,海浪的啸声让保罗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了0他眼睁睁看着茉莉被苍白的大浪卷了进去,再无踪影。然而浪潮并没有止步,而是像巨大的白鲨一样,张开大口又向他猛地扑了过来……

保罗猛然惊醒!

床边的警报器在响,梦境中的画面、海浪的声音、浑身发麻的感觉,还依稀存在,这让保罗确定了一桩严重的事实——他病了。

三十年前,人类科学家终于确定了“爱情”是一种伴随人类进化所存在的精神病症。之后,在全世界范围内,人们都因“痴迷性精神失常”(爱情)而陷入了一种夸张的恐慌情绪之中。

在本世纪的社会调查中,人们已经把痴迷性精神失常列为与艾滋病、埃博拉病毒感染一样的绝症,并且已经大有超过癌症和多发性脂肪控制失调(肥胖)的趋势。通过对历史的反思,人们发现,这种疾病还曾非常严重地影响了整个人类社会的发展进程,甚至在很大程度上拖延了科学进步的速度。

生物学家、医学家、心理学家马上行动起来,创造了一系列预防、治疗“痴迷性精神失常”的方法、药物及医疗器械。对“痴迷性精神失常”的防治,现在已经深入到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说,保罗床边的健康警报器中就有这样一款插件,能够随时监控保罗的心理健康。现在它正蜂鸣大作,声音刺耳又让人慌张。

保罗试图在触屏按键中找到一个按钮,来关闭这让人惊恐的声音。但是由于他之前没有仔细研读说明书,并且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问题,所以折腾了半天也没能把声音关掉。

一气之下,保罗像古代某些患有“暴力型嗜睡综合征”的人群对待闹钟(一种古代的唤醒仪器)一样,使劲将健康警报仪砸向地面。于是它终于不再响个不停,而且以后也不会再响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保罗终于能够进行思考了。

“给我一杯最他妈有劲儿的咖啡。”保罗对智能生活管家说。管家系统自动过滤掉了“他妈”这样没有意义的字眼儿,麻利地为保罗准备了一杯浓到咖啡因严重超标、几乎达到毒品级别的咖啡。

保罗从床上坐起来,智能生活管家系统自动为他拉开窗帘。又是一个阴天,整个房间都显露出青蓝色。

“一种阵发性的精神病,多见于青春期,表现为情绪激动、狂躁、判断力下降、思想行为混乱等,一般针对特定的异性(或同性、不同物种,比如猫狗;或无生命物体,比如手机),美化对方,极力希望与之有亲密的行为并建立亲密关系,并伴有爱打扮、失眠、做白日梦、胡言乱语、嫉妒、愤怒、无法抑制的占有欲等特殊行为,甚至可能出现情绪失控,产生痛哭流涕、颓废、自伤、自杀等极端行为。发病期难于治愈,但半年到三年可自动痊愈……目前尚未找到经过证实的彻底有效的根治办法。”

这是目前百科搜索中对痴迷性精神失常的定义。保罗在办公室偷偷查询了自己的病症,仔细地浏览了关于这种病的所有科普文字,逐条对应自己的症状是否确切吻合。

是的,它们是吻合的。

对于目前的状况而言,保罗已然没有什么好纠结的了。这种疾病来得迅猛,且症状显著,就像宿醉后的头痛一般,根本不需要找什么医疗专家确诊,自己也能分辨个明白。

关于下一步,只有一个问题亟待解决——自己该怎么办?

保罗知道,在一般情况下,如果选择去治疗的话,医院提供的治疗方案只有一种——也是目前临床经验中唯一能够快速见效的方案,即洗脑疗法——当然医院没有这样命名它,这种疗法的正式名称叫作“痴迷性精神失常病灶摘除手术”。

不过,大家都管它叫“洗脑疗法”,这样不仅很形象,而且好记。

具体的操作手段也很简洁:

第一步是住院,用一些放松心情的药物(比如大麻精油)对人的心理状况进行调整,疗程大概是一个月。而实际上,在你住院的同时,医院会迅速联系你的亲友,告知你的病情,然后在你生活的空间中做一次大扫除,把一切关于“病灶”(也就是你爱上的人)的痕迹都统统抹去。

然后是第二步——电磁手术。精准地确定你脑子里存储“病灶”的那些脑细胞,杀死它们,直到完全消除你对“病灶”的记忆。

最后是第三步,你也可以称之为术后恢复。简单来说,就是催眠,调整你的时间感,让你在一觉醒来以后,毫无异样的感觉,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要让你认为,自己根本没有得过病,没有爱上过谁,甚至对这个“谁”毫无概念。你会照常去上班、用餐、运动——就和你爱上别人之前的生活毫无二致。

尽管保罗认为,这是个很蠢的疗法,但是短期来看,它确实很有效——如果你不再爱上另外一个人的话。

这一天过得简直魂不守舍。

下班之后,保罗像往常一样走进“宿醉”酒吧。今晚客人不多,毕竟只是一个普通的日子——虽然对保罗而言意义非凡。在这个时代里,没有谁的个人遭遇是格外重要的。保罗在吧台落座,酒保打算照常去为他准备一杯他常喝的无酒精鸡尾酒,但是保罗却阻止了他。

“今天,给我一杯特别的吧。”

酒保特别调制了一杯加冰和火星香料的烈酒。保罗喜欢那种刺鼻的香气,但是喝到后来,就闻不到了。很多时候,你面对一杯加冰的酒时,会害怕冰块融化得太快,于是不自觉地加速喝酒的进度,于是你就醉得更快。

保罗很快就喝多了,他拉着酒保,含混不清地说:“你知道吗?我……我今天发现,我爱上了一个人。”

“你醉了。”

“不,我跟你说,这是真的!”他又提高了声音,“我爱上了一个人!你们,嘿!你们听到了吗?我!爱上了一个人!”

有一瞬间,酒吧安静了下来,只有弹奏激光电琴的乐手还在自顾自地演奏着。保罗感觉周围的人向他投来类似怜悯的目光,但这也只有一瞬间,然后一切如常,酒客们继续喧嚣起来,没人再表现出任何异样。

“你们真是些奇怪的家伙……”保罗嘟囔着,他向酒吧柜台的结款机器挥了挥手表。机器立刻显示出他的账单金额。保罗看也没看就按下了确定键。

这个夜晚并没有因为特别的酒而变得特别,甚至连保罗的心情都没有变好。这个时候,他很想念茉莉,但是他又没法去见她,他不知道该怎么把自己爱上她的事儿说出口。或许,他该隐瞒这件事情,然后和茉莉再度过一个愉快的春宵之夜,但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掩饰得滴水不漏;又或许他该实话实说,这样茉莉就会为他提供帮助,比如,把他送进精神问题疗养院……

他很确定,无论坦白与否,都不是个好主意。

“你真的认为人存在的意义,‘可能性’要大于‘功能性’本身吗?”茉莉曾经这样问他。

“是的。”他说,“为什么不呢?”

这是现代社会里,一个类似于唯物论和唯心论之争的哲学课题。

持“存在可能性”论调的人认为,人类的存在意义,关键在于其不确定性。也就是说,人的思想和言行其实是一种非线性的偶然现象,正是由于这种非线性和不可预知,才使得人类超脱于物理宇宙之外,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者。人类个体所面临的种种奇诡变化,冲破了人类本身所在的四维空间。正是这一点,使人类成了一种“存在”,而不是与四维空间中的一切泯为一体。他们鼓吹着,人类应该放弃规则,充分尊重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容忍一切的思想和言行,这才是人类存在的意义。

而另一方面(其实是更主流的一方面)则认为,人类的存在不管是限定在四维空间还是五维空间,都是空间的一个组成部分。所以,人应该注重对真相的探求,找到规律、建立规则,充分发挥每个人在空间中的作用,实现其“存在的价值”(也就是发挥他所有的社会功能)。

其实我们可以说,这两派的争论简直是毫无意义。在物质极端发达的今天,非物质的一切争论,都被看作是喋喋不休的矫情,或者干脆是一种滑稽的表演节目,用以娱乐大众,打发无聊的时光。

这是一个务实的时代。

思酌再三,保罗还是没办法做出决定,他不知道茉莉会对此作何反应。

保罗坐在街角的一个咖啡店,要了两杯加浓的咖啡,准备醒醒酒。然后,他给茉莉拨了一个全息影像电话。

于是茉莉出现在他的咖啡桌旁。

今天她穿了一件短礼服,戴着太空石的项链,头发也挽了起来,做了一个现在很流行的银河发髻。她显然去参加什么活动了,所以衣装比较正式,但是又没有过于严肃。她的短礼服下露出健康的双腿,线条饱满而有力——不过,她此时正赤脚站在地上。

“嗨,我刚到家。你在做什么?”茉莉微笑了一下,问道。

“在回家的路上,先喝杯咖啡。”

“今天过得怎么样?”

“还不错。”保罗答道。

她的全息影像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微微俯身,把两只手伸到脖子后边去解项链。她解了好一阵子都没解开,于是放下胳膊,一歪脑袋,无奈地呼了一口气。

“要是你在就好了,可以帮我解开它。”茉莉轻叹道。

“你可以求助于你的智能生活管家啊……”保罗点拨道。

“算了吧,上次它已经弄坏我一条项链了。”她说,“而且,这家伙居然毫无歉意。”

“它的脑子里本来就没有这个设定。”保罗说,“我是指道歉,现在这些制造商都过于自信了,他们觉得自己的产品是万能的,绝对不会做错任何事情,所以干脆连基本的礼貌程序都没给输入。”

“反正我们也不指望这个,不是吗?”

“那倒是……”

“你最近有空吗?”茉莉问,“我们蛮久没见面了。”

“是啊,自从上次在老乔家的山坡别墅聚会之后。”

“你觉得乔和珍这两个人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他们挺好啊。”

“我是说,他们是不是看起来格外亲密?我知道他们相处很久了……”茉莉搓着自己的小腿,不经意地说,“但是,他们俩之间的关系,你有没有觉得有些怪怪的?”

“你是指?”保罗放下手里的咖啡。

“我的意思是,你知道,他们俩是不是……”茉莉却没说下去,她抬起头看了保罗一眼,“算了,今天我累坏了,我去洗澡了。我们哪天有空见面聊,好吗?”

“好的,哪天有空再聊。”保罗说道。

茉莉站起身来,拉开礼服的拉链,然后冲保罗转头一笑,挂断了电话。

留在保罗眼里最后的画面,是茉莉礼服拉链下的一截裸背。这时候,梦中那种揪心的感觉又向保罗袭来。他闭上眼睛,紧皱眉头,缓了好一会儿,才把茉莉从脑子里挤出去。

回家的路上,他几乎跌跌撞撞,他感觉呼吸都很急促。这时候,他只想赶紧回到家,洗个澡,然后吃片安眠药,好好睡一觉。即使睡不着也没关系,他只是觉得自己必须赶快躺下来。

在家门口,他碰见了邻居艾尔,还有艾尔的朋友朱莉,他们俩搂在一起,正要进艾尔的房间。

“嘿,保罗。”艾尔很热情地打招呼。

“嘿,艾尔。”这是个很大大咧咧的家伙,有时甚至开朗得让人感到尴尬,但是保罗还是和他寒暄了几句。

“你看起来不太好啊……伙计。”艾尔说,“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有些累。”保罗喘了口气,说道。

“哦,不,你不应该把自己搞得这么累,放松一点,做点儿让你自己舒服的事情。你看我和朱莉,我们今天就是大战一整个晚上也不会觉得累,而且我们明天还要去旅行,我们准备到南半球去,吃一顿极地料理大餐……”

“你就不要再打扰人家了嘛!”朱莉在旁边嗔怪地瞪了艾尔一眼,但是马上又眉开眼笑地搂着他的胳膊。

她转脸对保罗说:“不过他说得对,你气色是不太好呀。”

“对嘛,人生要注重及时享乐,保罗,像我们这样。”艾尔使劲儿吻了朱莉一下,“我爱你!亲爱的。”艾尔说。

“我也爱你。”朱莉微笑着说,他们完全旁若无人。

保罗则像突然触电了一样,一把推开自己的房门。“晚安,艾尔。晚安,朱莉。”

“晚——”不等艾尔他们的晚安道完,保罗已经迅速关上了门。

怎么会这样?保罗倒在床上想。刚才碰到的这两个人,严重地刺激到了他。这些人是怎么回事,他们是在跟我开玩笑吗?什么“我爱你”“我也爱你”!突然说这种话简直太突兀了,而且还是在自己面前。这哪里是用来开玩笑的事情啊!太过分了。可他们俩这么说的时候,看起来又很认真,不像是一个玩笑。

保罗想起茉莉的话,以及上次他们在乔的家里见面时候的事情。

乔的家在山坡上的别墅区,那房子简直是他事业成功的某种标志,除了阔绰的房间外,他有一个大大的露台,很适合聚会。

那天,乔邀请了保罗和其他几位好朋友,还有乔的女朋友珍,保罗也带了茉莉一起去玩。当时他们喝了很多酒,乔和珍还一起亲自下厨,做了火星石烤肉、太空蔬菜沙拉,还有致幻蘑菇汤——将这种自培致幻蘑菇用作食材,目前还处在合法与非法的模糊边缘。

他们喝了不少酒精饮料,聊了一些生活琐事,还有一些哲学问题。

保罗突然发现,虽然认识乔这么多年,自己其实并不真正了解他。尤其是有些时候,乔会谈论一些事情,透露出他零星的真实想法。这让保罗有些隐隐的不安,本能地想逃避,但是却不知道具体在逃避什么……总之,他一直极力想避免接触这些深入的东西。

“哦,拜托,不要谈论这个话题了。”保罗抱怨道,“你知道我一向对政治没什么兴趣。现在都是什么时代了,谁还关心这个?”

“你认为没人关心这个?”乔问道。

“当然了,现在人类社会的发展程度,早已经不需要政治了,没有政治家,人类社会一样会平稳有序地自然发展下去。这是一个集体智慧决定一切的时代,我们每个人只需要做好自己的工作就好了。”

“那么你还是觉得政客并没有主导现代社会的发展?没有控制整个人类的思想和行为?”乔抿了一口酒,继续问。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你看我们平时的生活,已经根本感受不到政客的存在了。你听到过哪些事情是由政客发起或者干预的吗?”

“那你好好想想,难道不是政客让你这么想的吗?他们麻痹你的感知,让你相信他们不存在。”

“噢!这真是彻头彻尾的阴谋论……”

“好了,好了,男孩子们。”这时候,珍打断了这段争论,“还记得我们今天的重头戏吗?我们的致幻蘑菇汤——这可不是天天都能尝到的东西,它们要凉了。”

“亲爱的珍,你总是恰如其分地抓住重点。”乔说,“你就是我人生乐章里的休止符。”

“虽然这是个一百年前的比喻,”珍笑着说,“但我还是接受你的恭维。我们喝汤吧。”

蘑菇汤很鲜美,有雨后泥土和樟木的味道,入口的口感像在亲吻一个年轻的女孩。这汤让人瞬间放松下来,但却并不困倦,身体很快充满活力,甚至每一种感知都被放大了。保罗觉得自己都可以听到山间的微风徐徐吹过树丛,发出有如倾诉的低语,就像是晨间茉莉温柔的小手在轻抚自己的臂膀。

很奇怪,保罗现在躺在自己的床上,还清晰地记得那种感觉,就好像超脱于时间之外的一个独立的瞬间,被保险箱封存起来,永久地停留在他的脑海里。

保罗仍然无法入睡,于是他从床上爬起来。在黑暗中,他走到窗前,让智能管家打开窗帘,房间立刻被窗外的灯火照亮了。

从保罗住的高层公寓俯身看去,这个城市的深夜有如白昼,密集的楼宇星星点点,无数间公寓都还亮着灯,好像银河在地面上的倒影。在一些半空中的公共露台上,许多人聚集在一起,举办着午夜派对。这些派对好像从来不会停止一样,人们从城市的各个角落汇集到这些地方,直到人和人接踵摩肩,他们也并不在乎这种拥挤和喧嚣。

这是寂寞的狂欢。保罗心想。

由于真空密闭技术在现代建筑中的使用,私人空间的隔音问题已经得到了彻底解决,无论外边多么吵闹,在自己的公寓里,保罗完全听不到声响,仿佛身处与世隔绝的某个地方。如果不是半夜起来,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夜晚还有这么多人同样没能入睡。

这些派对,只要不做出格的事情,比如集体性自残或者使用致命药品,都是在合法范围内的。保罗选择了其中一个派对,点开智能玻璃的放大功能,他能够清晰地看到派对中的人,甚至他们的面容。这些拥有呆板脸孔和空洞眼神的人群,在炫目的三维激光与迷幻的音乐中狂野地扭动着——当然在保罗这里是无声的,这使得这场面看起来更诡异。

保罗感觉有点儿不舒服,他取消掉放大功能,向智能管家要了一块大麻软糖,咀嚼起来,希望舒缓一下自己的神经。

这一天下来,保罗已经精疲力竭。他努力跟自己抗争着,把神经绷得紧紧的,努力不去想茉莉,不去想自己的病情。但是他已经累坏了,这种疲惫的心境令他几近绝望。

隔壁艾尔家的灯还没有熄灭。也许艾尔还在和朱莉聊天,或者他们在做爱,或者在做其他有趣的事情——两个人在一起,总有许多事情可以做。

这个时候如果茉莉在身边……他还是不可挽回地想到了茉莉。

第二天早上,保罗没有上班,他径直来到了乔的家。

乔是一个自由职业者——一个学者和作家。但是保罗没有看过乔写的书,他觉得那些一定是枯燥无味的学术著作。乔对此倒也并不介意,他们享受在一起聊天、喝酒、打牌、打发时间,并不在意对方是做什么的。保罗觉得乔也不会介意自己这么早就去打扰他。

乔在家,他很高兴地欢迎保罗进门,并邀请保罗喝一杯咖啡。

“我们是朋友吧?”喝了一口咖啡后,保罗这样开场,“我是说,我们算是那种无话不谈的朋友吧?”

“是的,保罗,我们当然是朋友,无话不谈的那种。你知道,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不管你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跟我谈,随时随地。”乔说道。

“以前我并不觉得有这种需要,”保罗说,“我从来不觉得聊天或者倾诉可以解决什么问题,今天我得承认我错了。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憋在心里,实在想找个人说一说。”

乔抿了抿嘴,郑重而缓慢地向保罗做了一个“请讲”的手势。

“这件事情本来完全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觉得。但是同时它又涉及另外一个人。”保罗说,“你知道茉莉,对吧?你见过的。”

乔点了点头。

“我想……我可能爱上她了。”保罗像是在使劲儿吐一口气,“这不是开玩笑,乔,我想我是真的爱上了茉莉。也就是说,我患上了这种无法治愈的精神疾病——痴迷性精神失常。

“你知道,我一直是个普通人而已,各方面都很普通,没有特别的才华,也没有特别的追求。但是我一直觉得自己很正常,我从来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有精神问题,这让我无法接受。”保罗继续说,“我们曾经聊过这个问题,不是吗?一个正常人有没有可能陷入爱情。当时我们两个人的看法是完全相反的,你记得吗?”

乔又点了点头。

“这真是很荒谬的感觉,对我自己来说,甚至有点儿讽刺。而且,在我发现这个事情以后,首先想的居然不是得病本身。而是在想,难道我会因为这个病而失去茉莉吗?以后我们两个不能在一起了吗?我难道要通过治疗来彻底忘掉她吗?我内心里的真实想法非常清晰地告诉我——我不想这样,我不想忘掉她,不想失去她。而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甚至没法告诉她这件事情——这同样让我痛苦万分。我只能告诉你。你觉得,我是不是已经病入膏肓了?”

“其实,我想说的是,茉莉是个很可爱的姑娘。无论是谁,都有可能爱上她……”乔缓缓地说,但是保罗打断了他。

“不,不,你不能这样安慰我,你要跟我说实话。也许我是病了,但是我并没有彻底丧失掉理智,我并不疯狂。”

“是的,你并不疯狂,我非常确信这一点。”乔说,“其实关于这件事情,我早就有很多话想要告诉你。今天,这个机会终于到来了,希望你耐心一点,听我从头讲完。”

“好,你说吧,我听。”

“你知道我的工作吧?你应该清楚我在研究的事情,看过我发表的文章,以及我对社会现状的看法。”

“我不大知道……其实,只是大概了解一些,我不是太关注这些。”保罗负疚地说。

“啊……你好歹大概知道我的态度,之前我们有过类似的争论。”乔说,“你先不要着急,听我慢慢说。你知道,在21世纪的时候,人类社会是存在婚姻制度的,但是那个时候的人开始萌发出自由思想的萌芽,越来越多的人都不再认同用一种法律或者制度,将自己和另外一个人彻底捆缚在一起。

“那个时候的爱情,可并不被认为是一种精神疾病,反而是很多人追求的一件事情。甚至很多人结婚之后,由于爱情慢慢消逝而变得不快乐。但是由于法律、社会、道德以及经济条件的约束,他们会选择不离婚,继续在并不美满的婚姻中苦苦挣扎。

“而那个时候的绝大多数政府,都认为以婚姻为载体的家庭,作为社会组成的基础单位,是相对比较稳定而高效的。所以从行政层面以及立法层面,政府都倾向于鼓吹婚姻神圣——那个时候,他们甚至使用宗教这种原始手段来对人进行心理约束,结果造就了一个人人向往婚姻而恐惧离婚,并仇恨婚姻破坏者的时代。甚至有的国家元首因为私生活问题,而遭到议会弹劾、最终下台的,这在今天的社会简直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后来由于社会发展越来越快,物质逐渐不再成为一个问题,而信息的传递和思想的推广则日益普及,所以觉醒的人越来越多。人们对婚姻制度越来越不满意,离婚率不仅居高不下,还日益上升,直到最后婚姻制度在全世界范围内土崩瓦解。

“那真是一个自由的时代,我的朋友,彻底的自由,人可以随心所欲地去爱,异性或者同性,人或者物品,甚至你的宠物。人可以随时随地选择和任何所爱的人在一起,没有拘束,也不会有人去评判,不会有人对你指手画脚。

“但是政府层面却产生了某种担忧,因为有很长一段时间,经济发展停滞不前,人类社会似乎走到了一个瓶颈期。所以,在政府内逐渐产生了一个派别,这些政客有一个普遍的观点,他们认为是人类的情感限制了人类的前进。普通人沉迷那些悲欢离合的情感,占据了他们太多的时间和精力,使得他们无法把才智都投入到工作中去。这些政客组成了一个秘密的组织,策划并推动了人类历史上最大一宗谣言的散布。

“他们首先运用行政手段,通过威逼利诱控制了学术界,一些不坚定的学者开始服从于他们。他们借助因为失恋而产生的过激行为的报道作为契机,发表了不少关于爱情有可能是精神疾病的学术文章——这些文章我基本都查阅过,并且深入地研究过,结果我发现,他们的论点完全是站不住脚的。甚至其中很多人根本就没有进行过大规模的临床实验,完全没有数据支持,就那么凭空捏造出这个所谓的‘痴迷性精神失常’的概念。

“随后,政客又控制了媒体,对这个概念大加渲染,制造恐慌——就和他们当年鼓吹婚姻神圣一样。只不过现在他们翻脸不认账,又开始鼓吹爱情是一种威胁了。

“我说了这么多,保罗,其实下面我要说的,才是真正与你切身相关的。”

在听了乔的一大段长篇大论后,保罗这个时候才稍微集中了些注意力。

“其实关于这个话题,我们两个人争论过很多次了,只是你已经忘记了。两年前,也是在这里,我们俩喝着咖啡,那个时候我们已经是非常好的朋友了。当时我就像今天你问我一样问你,我们是不是真正的朋友。你说是的,我们无话不谈。”

“我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保罗插嘴道。

“是的,你忘记了,是我人为地抹去了你这段记忆。”

保罗吃了一惊,“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继续听我说下去。”乔试图安抚保罗的情绪,他更慎重地说,“那天我告诉你,我正在秘密做一项大规模的实验,我要证明不管是什么人,不管是心智多么健全、多么理智的人,只要他是人类,就一定会爱。我那天告诉你,我正在秘密地征集实验样本,我需要上千个志愿者来参与我的实验,我要用科学的结果来彻底推翻爱情是疾病的谣言!

“你当时反应很激烈,你一方面认为我在做的事情很疯狂、很危险,但是你又决定支持我这个朋友。你说,如果我要选取样本的话,你一定是那类最理智、性格最健全、最不可能爱上什么人的样本,你志愿做我的实验对象,来证明我是错的。

“我本来不愿意这么做,你是我的朋友,我不想做有可能会伤害到你的事情,但是你很坚持。”

保罗已经完全听傻了,“那么,我成了你的实验品,对吗?”

乔点了点头。

“那么,你是怎么做的?都做了些什么?”保罗问。

“我首先对你进行了芯片植入,随时监控你的脑部变化和心理情况,留存资料。另外,我还对你进行了局部洗脑,封存了你对我们之间对话的那段记忆。不过,这部分资料被我保存下来了——每一个志愿者都有一个拷贝,来证明他们是主动来参加这个实验项目,并且以备将来实验结束唤醒他们的记忆。这个资料,我一会儿可以拿给你。你的实验已经结束了,理应知道全部的真相。

“另外,作为朋友,还有一件事情我必须得告诉你。”乔显得更凝重。

“还有什么?”

“茉莉,也是这次实验的志愿者之一。”

“什么?”保罗叫了起来,“你是说,她是你们安排的?是你安排她来,让我去爱上她的?”

“不,不是这样的。”乔赶忙解释,“她是在你之前就主动参加到实验项目中来的,这是一个巧合。实际上,在上次你带她来我家之前,我都不知道你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

保罗似乎松了一口气,他靠向沙发,沉吟了许久。

“保罗,我的实验就快完全结束了。虽然现在还有一些样本资料没有收回,但是我可以确定地告诉你,根据现有的案例分析,爱一个人绝不是一种精神疾病。无数的实验结果都证实,爱情并非是精神疾病,而是人的本性——我是对的。再过一段时间,我就会把实验结果发表,彻底粉碎这个谣言!”

乔站起来,向保罗伸出手,“我的朋友,这里边也有你的功劳,谢谢你对我的支持,真心地感谢!”

保罗抬起头来,并没有去握乔的手。

“我还有一件事情想知道,”保罗说,“我想知道,茉莉有没有像我爱上她一样,爱上我?”

“这个……”乔有点儿尴尬,“我不能告诉你,保罗,虽然我们是朋友,我也很想告诉你,解除你的痛苦。但我却不能告诉你,我和每一个志愿者都有协议,这是茉莉的隐私,我不能透露给其他任何人。我觉得,你只能自己去发现了。”

“也就是说,如果我去问她,她却没有爱上我,她也并不记得自己曾经参与你的实验,那她很可能把我看作一个精神病人,是这样吗?”保罗问道。

“恐怕……”乔说,“有这个可能。”

从乔家出来,保罗感觉自己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他站在山腰上,望着硕大无朋的城市。那里有无数的男男女女,其中一些人正在孤独的深渊中挣扎,另外一些则因为爱上了别人而陷入恐惧。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能够坦然地去爱?乔和珍应该是的。艾尔和朱莉是这样吗?保罗无从知晓。

茉莉呢?

不管乔的实验成功与否,对现在的保罗来说都不再重要。

像百年前的人类一样,保罗陷入某种深刻的情感焦虑。他为茉莉陷入了爱河,可是却不知道茉莉是否同样爱他。而到目前为止,保罗仍然没有想明白,自己该怎么去弄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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