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份工作,帕蒂却没有。我每晚在医院工作上几个小时。这是个没什么的工作。我随便干点什么,打上八小时的卡,然后就和护士们一起去喝酒。过了一阵,帕蒂想出去工作。她说出于自尊,她需要有个工作。她开始挨家挨户推销多种维他命。
刚开始,她只不过是一个在陌生的临近街区跑来跑去、上门推销东西的女孩。但她找到了窍门。她手脚利索,有个性,上学时各方面就很优秀。公司很快就提拔了她。一些干得不好的姑娘归到了她的名下,她有了一班自己的人马,在商场里有了一间小办公室。但替她工作的姑娘总在变。有些做上一两天就不做了——有时,她们才做了一两个小时。但会有干得好的女孩。她们能把维他命卖出去。这些女孩和帕蒂待着一起干。她们成了这班人马的核心。但有些女孩连把维他命白送人都送不出去。
干不好的女孩干脆就不干了,就不来上班。如果她们有电话,就把话筒从座机上拿开。有人来敲门也不开。帕蒂为失去这些女孩伤透了心,就像这些女孩是些迷途的羔羊一样。她责怪自己。后来她还是想开了。这样的事发生得太多了,想不开也得想开。
有时,一个女孩会突然僵在那里,无法去按面前的门铃。或者是到了门口,一下子就说不出话来了。要不就是把问候语和进了门才该说的话搞混了。遇到这种情况,她会决定放弃这次,拿着样品盒回到车里,无聊地待着,等帕蒂和其他女孩做完她们的工作。大家会检讨一下,然后一起乘车回办公室。她们会说些鼓劲的话,像“越是困难,越要努力”和“只要认真,无事不成”这一类的话。
有时,一个女孩会在外出时连同样品盒和其他东西一起消失,她会搭辆车子回镇里,然后逃之夭夭。但总有女孩来顶替她。那年头姑娘们来了走,走了来。帕蒂有个名单。每隔几周她就会在《俭省》上做个小广告。会有更多的女孩,更多的培训。没完没了。
小组的核心由帕蒂、唐娜和希拉组成。帕蒂是个美人。唐娜和希拉只能算说得过去。一天晚上,希拉对帕蒂说她爱她超过世界上任何东西。帕蒂告诉我那是希拉的原话。当时帕蒂正开车送希拉回家,她们停在希拉家门前。帕蒂对希拉说她也爱她。帕蒂对希拉说她爱她所有的姑娘。但不是希拉所想的那种爱。而后希拉摸了帕蒂的乳房。帕蒂说她拿掉希拉的手,握住它。她说她告诉希拉她不来那个的。她说希拉眼睛眨都没眨,只是点了点头,抓过帕蒂的手,吻了一下,就下车了。
那是在圣诞节前后0当时维他命生意很糟糕,所以我们想开个派对给大家鼓鼓气。在当时这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希拉第一个醉倒了,她站着就昏了过去,摔倒在地上,一昏就是好几个小时。她刚刚还站在客厅中间,突然就眼睛一闭,两腿一弯,端着杯子倒在了地上。倒下时,端着杯子的手砸在了茶几上。除此之外,她并没有弄出其他的响声。酒洒在了地毯上。帕蒂、我和另一个人把她拖到后面的阳台上,放在一张小帆布床上,然后尽量地不再去想她了。
所有人都喝醉酒回了家。帕蒂上了床。我还想继续,就端着杯酒坐在桌旁,直到天蒙蒙亮了。这时希拉从后面阳台回到屋里,她说她头疼得就像有人在用铁丝捅她的脑袋。她说她疼得太厉害了,她害怕她的眼睛会从此斜视了。她确信她的小指头断了。她给我看。它看上去发紫。她抱怨我们让她戴着隐形眼镜睡了一整晚。她想知道还有没有人在乎她。她把手指凑到眼前看着,摇摇头,又把手指伸到不能再远,看了一会儿。就像是她无法相信,那天晚上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真的发生了。她的脸肿着,头发乱成一团。她用冷水冲着手指。“天哪。哦,天哪。”她说着,在水池那边哭了一会儿。但她曾很当真地向帕蒂示爱,我对她没有一点同情。
我正在喝着搀了牛奶的苏格兰威士忌,加了一点点冰。希拉靠在滴水板那儿。她透过细缝一样的眼睛看着我。我喝了点酒,什么都没说。她接着告诉我她多么难受。她说她需要去看医生。她说她要去叫醒帕蒂。说她不想干了,要离开这里,去波特兰。然后她说她必须先和帕蒂说声再见。她不停地说着。她要帕蒂开车送她去医院,去看她的手指和眼睛。
“我开车送你,”我说。我不想做这个,但我会去做。
“我要帕蒂送我,”希拉说。
她用没受伤的手抓住受了伤的手的手腕,小手指肿得和插在口袋里的手电筒一样粗。“此外,我还要告诉她我要去波特兰。我要和她告别。”
我说:“看来只能有劳我替你转告了。她睡着了。”
她火了。“我们是朋友,”她说。“我必须和她谈谈。我要亲自和她谈。”
我摇摇头。“我刚才说过了,她睡着了。”
“我们是朋友,我们都爱着对方,”希拉说。“我一定要和她告别。”
她做出要离开厨房的样子。
我开始站起来。我说,“我说了我会开车送你。”
“你喝醉了!你连一点觉都没有睡。”她又看了看她的手指头,说,“真该死,为什么会这样?”
“还没有醉到不能开车送你去医院,”我说。
“我不会坐你的车的!”希拉大喊道。
“随你的便。但不许你叫醒帕蒂。同性恋婊子。”我说。
“狗日的,”她说。
她就是这么说的。她然后走出厨房,出了前门,也没有用一下卫生间,甚至没有洗把脸。我站起来从窗户往外看。见她正沿着一条路向欧几里得大道走去。路上没有其他人,天太早了。
我喝完杯子里的酒,想着再去倒一杯。
我倒了一杯。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希拉。至少是我们这些和维他命有关的人。她向欧几里得大道走去,走出了我们的生活。
后来帕蒂说:“希拉怎么了?”我说,“她去波特兰了。”
我对唐娜有点意思,她是核心小组的另一成员。在派对的那个晚上,我们伴着杜克·埃林顿①的音乐跳了一会儿舞。我把她搂得紧紧的,闻着她的头发,带着她在地毯上移动时,我的一只手一直放在她后背的下方。和她跳舞感觉真棒。我是派对上惟一的男人,一共有七个女孩。她们中的六个互为舞伴。只要在客厅里扫视一圈,感觉就会很好。
我正在厨房待着,唐娜端着个空杯子进来。我俩单独待了一会儿,我稍稍搂抱了她一下。她也抱了抱我作为回应。我们搂着站在那里。
稍后她说:“别这样。现在不行。”
听到那句“现在不行”后,我松开了。我觉得这事已经是十拿九稳了。
希拉举着她的手指进来时,我正在桌旁想着刚才的搂抱。
我又想了一会儿唐娜。我喝完酒,把电话筒从钩键上取下来,就进了卧室。我脱掉衣服,在帕蒂身边躺下。我躺了一会儿,放松放松,然后就行动起来了。但她没有醒。完事后,我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眼已经是下午了。我一人待在床上。雨水正猛打着窗户。帕蒂的枕头上放着一个蘸了糖的炸圈饼,床头柜上放着一杯喝剩下的水。我的酒还没有醒,脑子糊里糊涂的。我知道是星期天,离圣诞节不远了。我吃了炸圈饼,喝完了水,就又睡着了,直到听到了帕蒂吸尘的声音。她进卧室问希拉的事,我就是在那时告诉她的,说希拉去波特兰了。
新年过后一周左右,我和帕蒂正在喝酒。她刚下班。天还早,但已经黑下来了,还下着雨。我过一两个小时就要去上班。但我们得先喝点威士忌,聊会儿天。她情绪低落,已经在喝第三杯了。没人买维他命。她只剩下唐娜和帕姆,帕姆是一个刚来不久、有偷窃癖的女孩。我们聊着坏天气和你最多可以不交几张停车罚单之类的话题。然后我们说起了如果搬去亚利桑那州,我们的状况能有多少好转。
我给我俩又倒了一杯酒。我看着窗外。亚利桑那州不是个坏主意。
帕蒂说:“维他命。”她拿起杯子,转着里面的冰。“看在狗屎的分上!”她说,“我是说,当我还是个小女孩时。这是我最没想到会去做的事情。老天爷,我从来没想过长大了要去卖维他命。上门推销维他命。真是没想到。想到这个我就受不了。”
“我也从来没想到过,宝贝,”我说。
“就是,”她说,“你说得倒轻巧。”
“宝贝。”
“别叫我宝贝,”她说。“太难了,兄弟。这样的生活不容易,不管你怎么做。”
她像是在考虑什么。她摇了摇头,然后喝完了她的酒。她说,“我连做梦都梦见维他命。我一点休息时间都没有。一刻也放松不下来!你至少可以在下班后什么都不用想。我敢打赌,你从来没有梦到过工作。你不会梦见自己在给地板打蜡,或做你在那儿做的任何工作。当你离开那个该死的地方后,你不会回到家里接着做和它有关的梦吧,是不是?”她尖叫道。
我说:“我记不住我梦见过什么。也许我不做梦。我醒来后什么都想不起来。”我耸了耸肩。我从来不管睡着后脑子里发生的事情。我根本就不在乎那个。
“你做梦!”帕蒂说。“即使你不记得了。所有人都做梦。你要是不做梦的话,非疯了不可。我读到过这个。它是个发泄的途径。人在睡觉时都要做梦,不然就要得神经病。但我做梦时,我梦见维他命。你明白我说的了吗?”她眼睛盯着我。
“明白也不明白,”我说。
这不是个简单的问题。
“我梦见自己兜售维他命,”她说,“我没日没夜地卖维他命。天哪,这是什么样的生活,”她说。
她喝完了杯子里的酒。
“帕姆干得怎么样?”我说。“她还在偷东西吗?”我想换个话题。但我想不起来还有什么。
帕蒂说:“妈的。”她摇了摇头,像是我什么都不明白。我们听着雨声。
“没人在卖维他命,”帕蒂说。她拿起她的杯子,但杯子是空的。“没人买维他命。这是我想告诉你的。你听见我说的了吗?”
我起身给我俩又倒了一杯。“唐娜在干什么?”我说。我读着瓶子上的标签,等着。
帕蒂说:“她两天前做了一小笔。就这些。这就是我们所有人这周做的了。她要是不干了我一点都不会吃惊。我不会责怪她的。”她接着说,“要是换了我,我也会不干的。但她要是不干了,那怎么办?那样的话我又回到了起点,就是这么回事。一无所有。大冬天的,到处有人生病,都病得要死了,但没人觉得自己需要维他命。连我自己都病得要死了。”
“哪儿不舒服,宝贝?”我把酒放在桌子上,坐了下来。就像我什么都没说一样,她接着往下说。也许我什么都没说。
“我是我自己仅有的客户,”她说。“我觉得吃了这么多维他命,对我的皮肤都有影响。你觉得我的皮肤看上去正常吗?一个人会不会服用维他命过量?我已经到了不能像正常人那样拉屎的地步了。”
“宝贝,”我说。
帕蒂说:“你才不在乎我吃不吃维他命呢。这是关键所在。你什么都不在乎。今天下午下雨时,车子挡风玻璃的雨刷坏了。我差一点就撞车了。就差了那么一点点。”
我们接着喝酒聊天,直到我该去上班了。帕蒂说如果没有先睡着的话,她要去浴缸里泡个澡。“我站着都会睡着,”她说。她接着说,“维他命。就剩下它了。”她看了看厨房,看了看她的空杯子。她喝醉了。但她还是让我吻了一下。然后我就去上班了。
下班后我常去一个地方。起先我是去听音乐的,而且,在别处都关门后,还能在那儿喝上一杯。这个地方叫“非百老汇”,在一个“黑桃”②区,是“黑桃”们光顾的地方。由一个叫卡奇的“黑桃”经营。在其他地方都关门后,人们会来这里。他们会点这里的招牌酒——加了威士忌的RC可乐,要不他们就带着自己的酒,藏在衣服下面,点一杯RC可乐,自己调酒喝。乐手们来这里即兴演奏,还想接着喝的酒鬼们来这儿喝酒听音乐。有时会有人跳舞,但大多数情况下,人们只是坐着喝酒听音乐。
时不时的,会有一个“黑桃”用酒瓶砸开另一个“黑桃”的头。曾经流传过这么一个故事。有人跟在另一个人的后面进了男厕所,当那个人手放在下面小便时,后面的人割开了他的脖子。但我从来没遇到过麻烦。没有卡奇应付不了的事。卡奇是个大块头的“黑桃”,剃着光头,他的光头在日光灯下发出奇怪的光。他穿着夏威夷衬衫,下摆耷在裤子的外面。我觉得他腰上别着什么。起码是根短棍子。如果有人开始做出格的事,卡奇会走过去,把他的大手放在当事人的肩上,说上几句,就没事了。我断断续续地去那儿已有好几个月了。他对我说的那些话让我开心,像是,“你今晚怎么样?朋友,”或是,“朋友,有阵子没见着你了。”
“非百老汇”就是我带唐娜约会去的地方。这是我们惟一的一次约会。
我走出医院时刚过午夜。天已经晴了,星星也出来了。和帕蒂一起喝的那点威士忌还在让我头晕。但我还想在回家的路上去伯尼喝上一杯。唐娜的车就停在我车子旁边的空位上,她正待在车里面。我想起了我们在厨房的搂抱,和她说过的“现在不行”。
她摇下车窗,往外面掸烟灰。
“我睡不着,”她说。“我脑子里装着事情,睡不着。”
我说:“唐娜。嗨,见到你很高兴。唐娜。”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她说。
“想去哪儿喝一杯吗?”我说。
“帕蒂是我的朋友,”她说。
“她也是我的朋友,”我说。我接着说,“走吧。”
“我可是跟你说了,”她说。
“有个地方,是‘黑桃’去的地方,”我说。“有音乐。我们可以喝一杯,听点音乐。”
“你开车?”唐娜说。
我说:“挪到那边去。”
她马上就说起了维他命。维他命在下滑,维他命在直线下跌。维他命市场的底都掉没了。
唐娜说:“我真不想这么对待帕蒂。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在为我们创业。但我也许要不干了。这话就我们两人说说。你发誓!我得吃饭。我得付房租。我需要一双新鞋和一件新外套。维他命不能给我这些,”唐娜说。“我觉得维他命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了。我还没有对帕蒂说。我说了,我还在考虑这件事。”
唐娜的手就放在我腿边上。我摸到她的手,捏了捏她的手指头。她也捏了捏我。然后她抽出手来,把车上的点火器按了下去。点上烟后,她又把手放了回来。“我最不愿意做的就是让帕蒂失望。你明白我说的吗?我们是一个团队。”她递给我她的香烟。“我知道牌子不同,”她说,“你抽一口,试试看。”
我开进“非百老汇”的停车场。三个“黑桃”靠在一辆挡风玻璃已经碎掉了的旧克莱斯勒③上。他们只是懒洋洋地待在那儿,来回传着一个包在纸袋里的酒瓶。他们打量着我们。我下了车,转过去替唐娜开门。我检查了一下车门,挽起唐娜的胳膊,向街那边走去。“黑桃”们只是看着我们。
我说:“你没有想着搬去波特兰吧,有没有?”
我们走在人行道上,我用手臂搂着她的腰。
“我对波特兰一无所知。从来没想到过要去波特兰。”
“非百老汇”的前半部分和普通的酒吧餐厅一样。几个“黑桃”坐在吧台前,还有几个坐在铺着红油布的桌前,吃着盘子里的东西。我们穿过餐厅,来到后面的一个大房间。这里有一个长吧台,靠墙有一排隔间,再往后,是一个乐手们用的舞台。舞台的前面可以算作是舞池了。其他的酒吧和夜总会还没关门,所以这里的人还不多。我帮着唐娜脱掉外套。我们挑了个隔间,把我们的香烟放在了桌子上。一个叫汉娜的“黑桃”女招待走过来。汉娜和我相互点了点头。她看着唐娜。我点了两杯RC特饮,决定好好享受一番。
酒来了后我付了账,我们每人呷了一口,就开始搂抱起来。我们挤压、轻拍对方,吻对方的脸,就像这样温存了一阵。有时,唐娜会停下来,向后缩,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推开一点。她会盯着我的眼睛看。然后她慢慢闭上眼睛,我们就又吻在了一起。没多久,这里的人多了起来。我们停止了接吻。但我仍然搂着她。她把手指放在我的腿上。几个“黑桃”小号手和一个白人鼓手开始摆弄起他们的家伙。我琢磨和唐娜再喝一杯,听完这一轮。然后我们就离开这里,去她那儿把事给办完。
我刚和汉娜要了两杯酒,一个叫贝尼的“黑桃”走了过来,边上还跟着一个“黑桃”,一个穿着很正式的大块头“黑桃”。这个大块头“黑桃”有双发红的小眼睛,穿着细条纹的三件套西服,玫瑰红的衬衫,还有领带、大衣、浅顶软呢帽——全套的行头。
“哥们,怎么样?”贝尼说道。
贝尼伸出手,行了个道上的握手礼④。贝尼和我聊过。他知道我喜欢音乐,过去,只要我俩都在这里,他会过来聊几句。他喜欢吹强尼·霍奇斯⑤,常吹他当年怎样做强尼的萨克斯背景伴奏。他会这么说,“当年我和强尼在梅森城玩乐队的时候。”
“嗨,贝尼,”我说。
“我想让你见见尼尔森,”贝尼说。“他刚从越南回来。今天早晨。他来这想听一点好的音乐。他还带着双舞鞋以防万一呢。”贝尼看了眼尼尔森,点了点头。“这是尼尔森。”
我看着尼尔森锃亮的皮鞋,又看了看他。他看上去像是要把我给认出来。他打量着我,然后大声笑了起来,露出了牙齿。
“这是唐娜,”我说。“唐娜,这是贝尼,这是尼尔森。尼尔森,这是唐娜。”
“你好,姑娘,”尼尔森说,唐娜立刻回答道,“你好啊,尼尔森。你好,贝尼。”
“我们可以和你们挤一挤,大家一起坐吗?”贝尼说。“可以吗?”
我说:“当然。”
但他们没去其他地方让我很不舒服。
“我们待不了多久,”我说。“喝完这杯就走。”
“我知道,哥们,我知道,”贝尼说。尼尔森坐进隔间靠里的座位后,贝尼在我对面坐下。“有要做的事情,有要去的地方。没问题,先生,贝尼全明白,”贝尼说,眨了眨眼。
尼尔森看着对面的唐娜。他摘下帽子。他用大手转着帽子,像是在帽檐上找什么。他在桌子上给他的帽子腾出一块地方。他看着唐娜。露齿一笑,动了动肩膀。他每隔几分钟就要动一下肩膀,就像是扛着它们让他觉得很累。
“你和他是很好的朋友,我敢打赌,”尼尔森对唐娜说。
“我们是好朋友,”唐娜说。
汉娜走过来。贝尼要了RC。汉娜走后,尼尔森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瓶一品脱的威士忌。
“好朋友,”尼尔森说。“很好的朋友。”他拧开威士忌的瓶盖。
“小心点,尼尔森,”贝尼说。“别让人看见了。尼尔森刚从越南回来,才下飞机,”贝尼说。
尼尔森举起瓶子,喝了点威士忌。他拧上盖子,把酒瓶放在桌上,用他的帽子盖住。“很好的朋友,”他说。
贝尼看着我,翻了翻眼。他也喝醉了。“我得恢复一下了。”他对我说,他轮流喝着两个杯子里的RC,然后把杯子放在桌子底下,往里面倒威士忌。他把酒瓶放进他外套的口袋里。“哥们,我的嘴唇已有一个月没碰簧片了。我得赶紧练练了。”
我们在隔间里挤成一团,面前是酒杯和尼尔森放在桌上的帽子。“你,”尼尔森对我说。“你有另外的人,是不是?这个漂亮女人,她不是你老婆。我知道这个。但你和这个女人是很好的朋友。我说得对吗?”
我喝了点酒。我尝不出威士忌的味道,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我说,“电视里看到的那些关于越南的狗屎都是真的吗?”
尼尔森用他的红眼睛盯着我。他说:“我想说的是,你知道你老婆现在在哪儿吗?我敢打赌她和一个花花公子出去了,就在你确确实实跟你的好朋友坐在这里的时候,她正在拨弄他的奶头,拽他的鸡巴呢。我敢打赌她也给自己找了个好朋友。”
“尼尔森,”贝尼说。
“尼尔森个屁,”尼尔森说。
贝尼说:“尼尔森,我们走吧。另一个隔间里有个人。我跟你提到过那个人。尼尔森今天早晨刚下飞机。”
“我敢打赌,我知道你脑子里正在想什么,”尼尔森说。“我敢打赌你在想,‘现在这里有个喝醉了的黑鬼,我该拿他怎么办?也许我不得不抽抽他的屁股!’你在想这些吗?”
我四处看了看。见卡奇站在靠近舞台的地方,乐手们在他身后工作着。几个跳舞的待在舞池里。我觉得卡奇正看着我。但即使他刚才看了,他又把目光移开了。
“是不是该你说话了?”尼尔森说。“我逗你玩呢。离开越南后我还没和谁开过玩笑。我倒是逗过那些越南佬几次。”他又咧嘴笑了笑,厚嘴唇向后卷着。而后,他只盯着我看,不再笑了。
“给他们看那个耳朵,”贝尼说。他把杯子放到了桌子上。“尼尔森割了那帮小矮子中一个的耳朵,”贝尼说。“他随身带着呢。给他们看,尼尔森。”
尼尔森坐在那里。然后开始掏他的大衣口袋。他从一个口袋里往外掏东西。他掏出一串钥匙和一盒咳嗽药。
唐娜说:“我不想看耳朵。恶心。加倍的恶心。天哪。”她看着我。
“我们得走了,”我说。
尼尔森还在掏他的口袋。他从西服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皮夹,把它放在桌子上。他拍了拍皮夹。“里面有五张大的。听着,”他对唐娜说。“我会给你两张。你在听吗?我给你两张大的,你来舔我。就像她的女人和别的大家伙做的一样。你听见了吗?你知道就在他把手伸进你裙子的这一刻,他老婆正把嘴放在某个家伙的锤子上面呢。公平的不能再公平了。这里。”他把钱从皮夹里拉出一角。“妈的,这是给你好朋友的一百,这样他就不会觉得被冷落了。他什么都不需要做。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尼尔森对我说道。“你只要坐在那儿喝你的酒,听听音乐。很好的音乐。我和这个女人像好朋友一样走出去。然后她一人回来。要不了太久,她就会回来。”
“尼尔森,”贝尼说,“怎么能这样说话,尼尔森。”
尼尔森笑了起来。“我说完了,”他说。
他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这是一个银质的烟盒。他打开它。我看了眼里面的耳朵。它下面垫着棉花,看上去像是个干了的蘑菇。但那是一只真的耳朵,穿在一个钥匙链上。
“天哪,”唐娜说道。“真恶心。”
“有没有点意思?”尼尔森说。他注视着唐娜。
“别做梦了。滚开,”唐娜说。
“姑娘,”尼尔森说。
“尼尔森,”我说。尼尔森用他的红眼睛盯着我。他把面前的帽子、皮夹和烟盒推到了一边。
“你想干什么?”尼尔森说。“想干什么我就陪你干什么。”
卡奇的一只手放在我肩膀上,另一只手放在了贝尼的肩膀上。他向桌子靠过来,头在灯光下发着光。“伙计们怎么样?玩得都还开心?”
“一切都好,卡奇,”贝尼说。“一切都没有问题。他们正准备离开这里。我和尼尔森要去坐着听会儿音乐。”
“那就好,”卡奇说。“我的原则是大家都玩得开心。”
他四下看了看。他看了一眼尼尔森放在桌上的皮夹,和皮夹边上打开的烟盒,他看见了那只耳朵。
“是真耳朵吗?”卡奇说。
贝尼说:“是真的。给他看那个耳朵,尼尔森。尼尔森带着这个耳朵,刚从来自越南的飞机上下来。这个耳朵周游了半个世界,才来到今晚这张桌子上。尼尔森,给他看。”
尼尔森拿起烟盒递给卡奇。
卡奇查看着耳朵。他拿起链子,晃了晃上面挂着的耳朵。他看着它,让它在链子上来回晃悠。“我听说过干耳朵和干鸡巴这一类的东西。”
“我从一个越南佬那儿割下来的,”尼尔森说。“他即使有它也什么都听不见了。我想给自己留个纪念品。”
卡奇转着链子上的耳朵。
我和唐娜这就要离开隔间。
“别走呀,姑娘,”尼尔森说。
“尼尔森,”贝尼说。
卡奇开始看着尼尔森。我拿着唐娜的外套站在隔间边上。我的腿在打战。
尼尔森提高了嗓门。他说:“你要是想跟这个狗日的走,想让他的脸上沾满你的汗水的话,你们俩都得先过我这一关。”
我们开始离开隔间。别人都在看着。
“尼尔森早晨才从越南飞回来,”我听见贝尼在说。“我们喝了一整天了。这是有史以来最长的一天。但我和他,我们没事,卡奇。”
尼尔森隔着音乐声喊了几声。他喊道,“没用!不管你做什么,都没有用!”我听见了他说的这个。再后来,就什么也听不见了。音乐停了一下,又继续了。我们没有往回看。我们来到了外面的人行道上。
我替她打开车门。我们开车回医院。唐娜坐在她那一边。她用点火器点着了烟,但她没说话。
我想说点什么。我说:“哎,唐娜,别为这个不开心了。真对不起,出了这样的事。”
“我需要那笔钱,”唐娜说。“我一直在想这个。”
我继续开车,没有看她。
“真的,”她说。“我需要那笔钱。”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她说。她低下头,哭了起来。
“别哭了,”我说。
“我明天不去上班了,是今天,管他什么时候,闹钟响了,我也不去”她说。“我要离开这里。刚才发生的事情是个兆头。”她把点火器压下去,等着它弹出来。
我把车停在我车子的边上,熄了火。我看了看后视镜,觉得像是看见了那辆旧克莱斯勒跟在我后面开进了停车场,里面坐着尼尔森。我把手在方向盘上放了一会儿,然后让手落在了腿上。我不想去碰唐娜。我俩在我家厨房的搂抱,我们在“非百老汇”的接吻,都已经过去了。
我说:“你打算怎么办?”但我并不在乎。哪怕她现在就心脏病发作死掉,我也无所谓。
“也许我可以去波特兰,”她说。“波特兰肯定有什么特别的。现在大家都想着波特兰。波特兰成了个吸引人的地方。波特兰这个,波特兰那个。波特兰也不会比别的地方好到哪里去。都一样。”
“唐娜,”我说,“我得走了。”
我开始往外走。我推开门,车顶上的灯亮了。
“天哪,关了灯!”
我匆忙下车。“晚安,唐娜,”我说。
我留下她盯着仪表盘发愣。我发动起我的车子,打开车灯。我推上档,踩住了油门。
我倒上威士忌,喝了一点,端着杯子进了卫生间。我刷了牙。然后打开了一个抽屉。帕蒂在卧室里喊着什么。她打开卫生间的门。她还穿着衣服。我估计她是穿着衣服睡的。
“几点了?”她尖叫道。“我睡过头了!天哪。哦,我的天哪。你让我睡过头了,你这个该死的!”
她疯了。她穿着衣服站在门口。她也许是在为上班做准备。但见不着样品盒,也见不着维他命。她只不过是做了个噩梦。她开始摇晃起头来。
今晚我实在是受够了。“回去睡觉吧,宝贝。我在找东西呢,”我说。我打翻了医药柜里的什么东西。它们滚进了水池。“阿司匹林在哪儿?”我说。我又打翻了一些东西。我不管了。东西不住地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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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杜克·埃林顿(Duke Ellington,1899-1974),美国爵士乐大师。
②黑桃(Spade),这里用扑克牌里的黑桃来称呼黑人,是对黑人的一种侮辱性称呼。
③克莱斯勒(Chrysler),美国汽车制造商。
④原文是“brother handshake”,这是黑人见面时的一种繁琐的握手礼。
⑤强尼·霍奇斯(Johnny Hodge,1906-1970),美国著名萨克斯演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