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半夜打来的,凌晨三点,吓我们个半死。
“快接,快点接!”我太太尖叫道。“老天爷,会是谁呀?快接电话!”
我找不到灯开关,但还是冲到放电话的房间,在第四声铃声后拿起了话筒。
“巴德吗?”一个女人说,听上去像是喝多了。
“天哪,你拨错号了,”我说,把电话挂了。
我打开灯,进了洗手间,就在这时,铃声又响了起来。
“接电话!”我太太的尖叫声从卧室里传了出来0“看在老天爷的份上,杰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我真的是受不了了。”
我冲出洗手间,一把拿起话筒。
“巴德?”这个女人说,“你在干吗呢,巴德?”
我说,“听着,你拨错号了,别再往这儿打了。”
“我得跟巴德说话,”她说。
我挂上电话,等到铃声再次响起,拿起话筒,把它放在座机的旁边。我能听见那个女人的声音,“巴德,请跟我说话。”我让话筒在桌子的一侧吊着,关了灯,随手把房门关上。
回到卧室,发现台灯已经打开,太太艾里丝在被单下面屈着膝,靠着床头板坐着。她背后垫着个枕头,几乎把我这边的床全占了。被单一直拉到她的肩膀处。床脚处的床单和毯子也被拉了出来。如果还想接着睡的话(我是这么想来着的),得把床重铺一遍。
“出什么鬼了?”艾里丝说。“电话线应该是拔掉的呀。我想是忘了。一个晚上没拔,就这样。真不敢相信。”
艾里丝和我住到一起后,我的前妻,或孩子中的一个,为了骚扰我们,常在我们睡觉后打电话来。甚至在我和艾里丝结婚后,他们还这样做。所以我们总在上床前把电话线拔掉。这已成了个习惯。这次大意了,就这样了。
“有个女的在找巴德,”我说。我穿着睡衣站在那儿,想上床,但没法上。“她喝醉了。往边上挪一点,亲爱的。我把话筒从座机上拿开了。”
“她打不进来了吗?”
“对,”我说。“你能否往那边移一点,再给我点盖的?”
她拿起身后的枕头,把它放在床的一边。背靠床头板,挪了挪身子,又往后躺了躺。她看上去一点都不困,可以说是瞌睡全无。我上了床,拉过点被子。但床上铺的盖的全乱套了。我只有毯子,一点被单都没有,脚也从毯子下面露了出来。我侧过身来,面对着她,把腿曲起来,总算把脚给盖住了。我们应该把床重新铺一下,我该建议一下。但我又想,如果现在就把灯关了,我们还有可能接着睡一会。
“亲爱的,可以把你那边的灯关了吗?”我尽量好声好气地说。
“先抽根烟,”她说。“然后接着睡。把烟和烟灰缸拿过来。你怎么动都不动?我们抽根烟。”
“还是睡吧,”我说。“看看都几点了。”钟就在床边上放着,谁都看得见它在说:三点半啦。
“别这样,”艾里丝说。“经过这一番折腾,我得抽根烟才行。”
我下床去拿烟和烟灰缸。我不得不走进放电话的房间,但没碰电话,甚至连看都不想看它一眼。自然,我还是看了,话筒还在桌子边上挂着呢。
我爬上床,把烟缸放在我俩中间的被子上。点了根烟,递给她,又给自己点了一根。
她在回忆电话响起时正在做的梦。“快想起来了,但记得不是很清楚。是和那个,那个,噢,想不起来和什么有关了,不确定,想不起来了。”她终于说道。“那该死的女人和她的电话。哼,‘巴德’,”她说,“真想给她一拳。”她把烟灭了,立刻又点着一根,喷着烟,冲着衣柜的抽屉和窗帘发楞。她的头发散着,披在肩上。她弹了下烟灰,把目光转向床脚,还在想刚才的梦。
实际上,对她梦见了什么,我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想快点睡觉。我抽完烟,把它灭了,等着她抽完。我一动不动地躺着,一句话不说。
艾里丝睡觉时常做些很激烈的梦,这很像我的前妻。她夜里在床上乱折腾,早上醒来浑身是汗,睡衣全粘在身子上。而且,和我前妻一样,她喜欢跟我讲梦的细节和它可能预示的东西。我前妻常在睡梦里一面大哭,一面把被子蹬掉,就像有人在对她动手动脚一样。有一次,在一个异常激烈的梦里,她一拳打在我的耳朵上。尽管我睡得很死,还是一巴掌打了过去,正打在她的额头上。而后,我俩就大叫起来,不停地大喊大叫了好一会儿。并不是因为我们弄疼了对方,而是俩人都给吓着了,直到我打开灯,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过后,我们常拿这件事说笑——在梦里大打出手。后来的生活里,比这严重得多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我们往往想不起那个晚上了。甚至在嘲笑对方时,也没再提起过它。
一次半夜醒来,我听见艾里丝在梦里磨牙。这件怪事就发生在我耳边,一下子把我给弄醒了。我轻轻摇了摇她,她停了下来。第二天早上,她告诉我她昨晚做了个恶梦,就不再往下说了。我没追问她到底梦见了什么。其实我不是很想知道,梦里的事情有那么糟糕?连再提一下都不愿意?当我告诉她她睡觉磨牙时,她皱了皱眉头,说得想点办法。第二天晚上,她带回家一个叫做‘夜间防护’的玩意儿(睡觉时,她得把它安在嘴里)。她不得不采取点措施,她说。不能老这么磨下去,不然的话,要不了多久,牙就磨没了。她坚持戴了一个礼拜左右,就不再戴了。说戴着不舒服,而且,很不美观。谁会去吻一个嘴里安着那玩意的女人,她说。显然,她有她的道理。
还有一次,她一边打我的脸,一边叫我卡尔,把我给弄醒了。我捏住她的手指头。“怎么啦?”我说,“亲爱的,你怎么啦?”她不说话,只是捏住我的手,叹了口气,又躺着不动了。第二天早上,当我问到她昨晚梦见什么了,她声称什么梦都没做。
“那么谁是卡尔呢?”我说。“你在梦中提到的卡尔到底是谁?”她的脸红了,说她从来就不认识一个叫卡尔的。
台灯还亮着,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的了。想到话筒还在座机边上放着,得去把它挂上,再把电线拔了。然后,我们就该考虑睡觉这件事了。
“我去把电话弄一下,”我说。“然后就睡觉。”
艾里丝弹了下烟灰,说,“这次一定把线给拔掉。”
我再次爬起来,去那个房间,开门,再开灯。话筒还在桌子边上挂着。我拿起来,放在耳朵上,觉得应该听见忙音,但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我心血来潮地说了声,“喂。”
“哦,巴德,真的是你,”那个女人说。
我挂了电话,不等铃声再响,弯腰把电话线从墙上拔了出来。这可是个新鲜事,这个女人和她的巴德,简直太神秘了。我不知道该怎样对艾里丝汇报这个新的进展,但这肯定会导致更多的话题和进一步的揣测。我决定现在什么都不讲,等到吃早饭时再说。
回到卧室,看见她又点了枝烟。我还注意到,已经是早上四点了。我开始着急了。现在是四点钟,马上就会是五点,然后是六点,然后是六点半,那就该起床去上班了。我躺了下来,闭上眼,决定先慢慢地数到六十,再提关灯的事。
“想起来了,”艾里丝说。“我全想起来了。杰克,想不想听?”
我停止数数,睁开眼,坐了起来。卧室里到处是烟,我也点了一根。不听又能干吗?让睡觉见鬼去吧。
她说,“我梦见有人在开派对。”
“那时候我在哪儿?”通常,不知为什么,我从不在她的梦中出现。这让我很不愉快,但我不想表现出来。我的脚又从被子下面露了出来。我把它们缩了回去,用手臂支撑起身子,对着烟灰缸弹了弹烟灰。“又是一个不包括我的梦?要是那样的话,也没什么。”我深吸了口烟,屏了一会儿,吐了出去。
“亲爱的,梦里没有你,”艾里丝说。“真对不起,你不在这个梦里,哪儿也见不着你。我当时很想你,真的很想你,这点我很确定。这就像我知道你就在附近,但却不在我需要你的地方。你知道我有时一下就变得焦躁起来?就像我俩去了个人多的地方,被冲散了,找不到你了那样?有点像这样,你是在那个地方,我想,但我找不到你。”
“接着讲你的梦,”我说。
她理了理盖在腰间和腿上的被子,又取了根烟。我为她点着火。然后,她开始描述这个只提供啤酒的派对。“我根本不喜欢啤酒,”她说。但她还是喝了不少。正当她要离开时(准备回家,据她说),一只小狗咬住她的衣角,让她留下来。
她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了笑,尽管我看见,钟的指针已快指向四点半了。
在她的梦里,有人在演奏音乐——可能是钢琴,也可能是手风琴,天晓得?做梦有时就像那样,她说。不管是什么吧。她模模糊糊地记得她的前夫在梦里露了个面。他可能就是那个管酒的招待。人们都从一个桶里往外倒啤酒喝,用的是塑料杯子。她觉得她可能还和她的前夫跳了个舞。
“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她说,“宝贝,这只是个梦而已。”
“你这样子我很不高兴。你本该在我身边躺着,却在那儿做与奇怪的狗、派对和前夫有关的梦。我很反感你和他跳舞这件事。你这是什么意思吗?如果我告诉你我和卡罗尔跳了一夜的舞,你怎么想?会高兴吗?”
“这不过是个梦而已,是不是?”她说。“别和我过不去。我什么也不说了。我知道不该说,这本来就不是个什么好主意。”她缓缓地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这是她在想问题时的习惯动作。额头上出现了细小的皱纹,脸上露出了沉思的表情。“很抱歉你不在梦里。但假如我不如实地告诉你,不是在对你扯谎吗?”
我点了点头,又碰了一下她的胳膊,表示没什么。我并不是真的很在意。我想我不会那样的。“宝贝,后来呢?把它讲完,”我说,“完了我们也许还能睡上一会儿。”我猜我是想知道后来怎样了。我只听到她和杰瑞跳舞,如果还有其他什么,我需要知道。
她拍了拍身后的枕头,说,“记得的就这些了,再也想不起什么了。该死的电话就是那个时候响起来的。”
“巴德,”我说。我看见灯光下面飘着的烟,空气里到处是烟味。“也许,我们应该打开一扇窗子,”我说。
“这主意不错,”她说。“把烟放出去,它对身体不好。”
“那还用说,肯定不好,”我说。
我再次爬起来,走到窗前,把窗子往上提了几寸。我能感觉到流进来的冷空气,听见远处正在爬坡的卡车的换档声,它正行驶在一条通向外州的路上。
“我想要不了多久,我们就是美国仅有的烟鬼了,”她说。“说正经的,我们该考虑考虑戒烟了。”她说这句话的同时,把手上的烟弄灭了,伸手去拿烟灰缸边上的烟盒。
“现在正是吸烟的大好季节,”我说。
我回到床上。床单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了,而且,已经是早上五点了。我知道今天是无法再睡了。但是,不睡又怎么样?难道书上有这么一条规定?难道不睡就一定会倒霉?
她捻着一撮头发,把它捋到耳朵后面,看着我,说,“最近,我额头上的这根血管不大对劲,跳得时快时慢。你知道我说什么吗?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种经历。我不想去想它,说不定哪天我就得脑溢血了。不都是那样的吗?头上的一根血管一下子就爆开了?这可能就是我的命运。我妈,我外婆,还有我的一个姨妈,都是脑溢血死的,我家有中风史。就像心脏病,或是肥胖症什么的,脑溢血是遗传的。”她说,“反正迟早是要死的,对不对?所以完全可能是脑溢血,这也许就是我的死法。现在感觉到的很像是早期症状。每次开始跳得都很轻,像是在提醒我,而后,它就开始砰砰地跳,砰、砰、砰。每次都吓我个半死。”她说,“趁着还不晚,我们得把这该死的烟给戒了。”她看着手上剩下的半截烟,狠狠地捺灭它,并用手把烟扇开。
我仰面躺着,冲着天花板发愣,觉得只有在凌晨五点,才会冒出这样的话题来,又觉得我也得说上几句。“我很容易就气喘吁吁的,”我说。“刚才跑去接电话,气都快接不上来了。”
“那有可能是吓的,”艾里丝说,“谁受得了这个,这个时候给你打电话。我真想把那个女人扯个稀烂。”
我从床上坐起来,背靠着床头挡板,把枕头垫在背后,像艾里丝那样,把自己弄得舒服一点。“告诉你一件你不知道的事,”我说。“我的心脏偶尔会悸动,就像发疯一样。”她专注地看着我,等着我的下文。“有时,我觉得它就要从我的胸膛里跳出来,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引起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她说。她握住我的手,捏了捏。“你从来没提过这件事。听着,亲爱的,如果你有什么不幸的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会垮掉的。经常发生吗?太吓人了。”她还握着我的手,但手指已移到我的手腕上,来搭我的脉。
“不告诉你是不想吓着你,”我说。“这时有发生,上周就有一次。而且,不做什么特别的就能引发它,我可能正坐在椅子上看报,或在开车,或正推着个车在超市购物,和我当时用不用力气没关。它说来就来——嘣,嘣,嘣。就这样。我很奇怪,声音那么响,别人怎么听不见,我自己听得很清楚。实话对你说,我真有点害怕了。”我说。“所以说,我如果不死于肺气肿和肺癌,或你说的脑溢血的话,很可能会死于心脏病。”
我伸手去拿烟,给了她一根。今晚的觉是别想再睡了。今晚我们到底睡觉了没有?有段时间里,我都有点不确定了。
“谁能知道自己会怎么死?”艾里丝说,“如果活得足够长的话,怎么死都可能。可能会是肾衰竭,或类似的疾病。我的一个同事,她爸刚死于肾衰竭。如果你有幸活得足够老的话,就可能得这种病。肾脏坏掉后,身体里全是尿酸,死前,身体的颜色整个都会变掉。”
“太好了,听上去太美妙了,”我说,“我想我们该换个话题了,怎么会弄出这么个话题来的?”
她没回答,身体离开枕头,向前倾着,抱着腿。她闭上眼,把头靠在膝盖上,开始慢慢的前后摇晃,好像在欣赏音乐。但这里根本没有音乐,起码我是没听见。
“你知道我现在想干吗?”她说。她停止了摇晃,睁开眼,侧过脸来朝着我。她笑了一下,让我知道她没事了。
“亲爱的,你想干什么?”我的腿勾着她的脚腕。
她说,“我想来点咖啡,就是它。来杯浓浓的黑咖啡。我们醒都醒了,不是吗?谁还会再回去睡觉?我们喝点咖啡吧。”
“我们咖啡喝得太多了,”我说。“咖啡对身体也不好。我不是说一点咖啡都不喝,只是说我们喝得太多了,这只是我的观测,”我加了一句。“其实,我现在就想来点。”
“太好啦,”她说。
但我俩谁都没动窝。她甩了甩头发,又点了枝烟。烟雾在房间里缓缓地飘着,其中的一部分飘向开着的窗子。小雨落在窗外院子里。报警器响了起来,我伸手把它关掉。而后,我将枕头放回头下,躺了下来,冲着天花板发了会呆。“每天早晨有个女孩把咖啡端到我们床前,那么绝妙的主意哪儿去了?”我说。
“真希望有人给我们端杯咖啡来,”她说。“不管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我现在真的是想喝得不行。”
她把烟灰缸放到床头柜上,我以为她要起床了。总得有人起来把咖啡烧上,再把冻果汁放进搅拌器里,不是我,就得是她。但她非但没起来,反而往床中间挪了挪。床单早就是乱七八糟的了。她从被子上拣起个什么,又随便在那儿擦了擦手,然后抬起头。“你在报上看到那则新闻了吗?一个家伙端着把枪,闯进特护室,让护士们把他父亲的呼吸机给拔掉。你读了没有?”艾里丝说。
“在报上读到过,”我说。“但主要是在谈论一个护士,她把六个还是八个人接在呼吸机上的管子给拔了。到目前为止,没人知道她究竟拔了多少根。她从拔她妈的开始,然后一发不可收拾,我猜就像发了疯一样。她说她以为是在帮助别人。她说她希望别人也这么对她,如果他们真的关心她的话。”
艾里丝转移到了床脚那边。她面对我坐着,腿还放在被子里面。她把腿插在我的两腿中间,说,“新闻里说的那个四肢瘫痪的女人,她不想活了,想把自己饿死,还记得吗?她在告她的医生和医院,因为他们用强迫进食的方法来维持她的生命。你信吗?简直是疯了。他们一天里把她捆起来三次,拿一根管子捅到她的嗓子里,用这种方法来喂她早饭、中饭和晚饭。他们还把她接到机器上,因为她的肺已不能自己工作了。报纸上说,她请求他们把管子给拔了,或者让她把自己饿死。她恳求他们让她去死,但他们不理睬。她说她开始只是想要死得有点尊严。现在,她给气疯了,要去告所有的人。你说这奇怪不奇怪?是不是写小说的好素材?”她说。“我有时头疼,”她说。“也许和这根血管有关,也许没关。我不想让你担心,所以头疼时没告诉你。”
“你胡说些什么?”我说。“看着我,艾里丝?我是你丈夫,如果你还没忘记得话,我有权利知道。如果你哪儿不舒服,我应该知道。”
“但你又能做什么!只会干着急。”她用腿碰了下我的腿,然后又碰了一下。“对不对?你会让我吃点阿斯匹林。我太了解你了。”
我看了眼窗户,天已经透亮。我能觉察从窗子吹进来的略带潮湿的风。雨已经停了,但看上去大雨随时会下。我又看着她。“实话对你说,艾里丝,我的侧面经常常会有剧痛。”刚说完,我就后悔了。她肯定会担心,要和我谈这件事。我们现在该考虑的是冲澡,是吃早饭。
“哪一边?”她说。
“右边。”
“那有可能是你的阑尾,”她说。“那问题就不大。”
我耸了耸肩。“天晓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它时不时就来一下,也就一、两分钟的事。我感到这下面一阵剧痛,非常疼。开始,我还以为是肌肉给拉伤了呢。顺便问一下,胆囊在哪一边?左边还是右边?有可能是我的胆囊,也许是胆结石,天晓得。”
“那其实不是块石头,”她说。“胆结石其实是些小碎末,和铅笔尖差不多大小。不对,等一下,我可能把它和肾结石搞混了,我其实对此一点也不了解。”她摇了摇头。
“胆结石和肾结石又有什么差别?”我说。“天啦,我们连它们在身体的哪一边都不知道。你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俩加起来,还是个不知道。但我在哪儿读到过,肾结石问题不大,如果是肾结石,一般情况下是死不了的。疼是肯定的。不知道胆结石是什么回事。”
“我喜欢你那句‘一般情况下,’”她说。
“知道,”我说。“听着,我们得起来了,已经不早了,都七点了。”
“知道了”她说。“好吧。”但她还坐在那儿。她接着说,“我外婆有关节炎,后来严重到她无法自己走动,甚至连手指都弯不了。她不得不整天戴着手套,坐在椅子上。最后,她甚至连一杯可可都端不住。她的关节炎就这么严重。后来,她又得了中风。我外公,”她说。“在我外婆去世后不久,就住进了养老院。不这样的话,就得有人整天陪着他,没人有这个时间,也没有钱去请全天看护。所以,他只好去了养老院。在那儿,他身体坏得很快。有一次,我妈去那儿看他,回来后对我们说了那里的情况。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她当时说的。”她看着我,好像我也永远不会忘记似的。我确实不会。“她说,‘我爸都认不出我来了,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谁。我爸已成了个植物人了。’说这话的是我妈。”
她用手捂住脸,身体向前倾,哭了起来。我挪到床脚,和她并排坐着,拿起她的一只手放在我的腿上,再用手臂搂着她。我俩呆坐着,看着床头挡板和床头柜,还有那座钟以及它边上放着的几本杂志和小说。我们坐的床的这一端,是我们平时睡觉时放脚的地方。看起来像是不管谁睡了这张床,离开时一定很匆忙。我知道将来只要看见这张床,就会想起它现在的样子。我们在思考一些东西,但我无法确切地说出来它们到底是什么。
“我不想让这样的事发生在我身上,”她说,“或发生在你身上。”她用毯子的一角擦了擦脸,深呼吸了口气,听上去像哭一样。“对不起,我控制不住自己,”她说。
“不会的,不会发生的,”我说。“别为这个操心,好不好?我们身体好好的,会一直好下去的。不管怎么说,离那个时候还早得很。嗨,我爱你,我们彼此相爱,然道不是这样?这才是最重要和最要紧的。别担心,宝贝。”
“我要你向我保证,”她说,把手抽了回去,又把我的手从她的肩头拿开。“我要你答应在必要时,把我的管子拔了。我是说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的话。你听见我说的了吗?我不是在开玩笑,杰克。我要你来拔。你能答应我吗?”
我没有立刻回答。我该说些什么呢?又没有书上写好的现成答案可用。我需要想一下。我知道如果告诉她我会按她说的去做,也没什么,这只不过是说说而已,是吧?说说是很容易的。但其实不止这些,她需要的是一个诚实的答复。对此,我还没有太大的把握。我不应该仓促行事。不管说什么,都不能不考虑后果和她的感受。
我还在考虑这个问题,她又说,“你怎么样呢?”
“什么我怎么样?”
“到了那一刻,你想让人把你的管子拔掉吗?当然,但愿这事永远不会发生。”她说。“我得知道你的想法,要你亲口对我说,如果发生了不测事件,你要我做什么。”她盯着我,等着我的回答。她需要把这个答案存档,以备后用。当然,我可以对她说,宝贝,如果你觉得这是为我好的话,就拔吧。这么说说是很容易的,但我得再想想。我还没来得及表态是否要为她做那件事呢,现在又得考虑我自己的情况。我不想草率处理。这简直是胡搞,我俩都疯了。我意识到,我现在所说的,将来是有可能兑现的。我们现在谈的东西很重要,这是个有关生死存亡的大问题。
她一动不动地等着我的回答。看得出来,不给她个答案,今天我们什么也别想干了。我又想了会儿,说出了我想说的。“别拔我的。我不想让别人拔我的管子。只要可能的话,就让我和机器连着。有谁会不同意?你会反对吗?我这么做触犯谁?只要大家看着我不恶心,不冲着我哀嚎,就别拔。让我就这么拖下去,好不好?拖到最后一秒钟。请我的朋友来和我道别。不要草率行事。”
“认真点,”她说。“我们在讨论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我没在开玩笑,别拔我的管子。就这么简单。”
她点了点头,“那好,我答应你不拔。”她抱着我,紧紧的,足有一分多钟。而后,她松开我,看了眼钟,说,“老天爷,我们得快点动起来了。”
我们起床,穿衣服。和平时相比,也没什么不同,只是节奏快了点。我们喝咖啡和果汁,吃英式小松糕,谈论天气。是个阴天,风很大。我们不再说拔管子的事,也不提疾病、医院和与此有关的东西。我吻了吻她,让她在前院打着伞,等接她上班的车。我钻进我的车,很快地发动,向她挥了挥手,开走了。
白天上班时,我控制不住自己,总在想今天早晨谈话的内容。原因之一,是由于缺乏睡眠而导致的疲劳。我觉得自己很虚弱,脑子里全是些胡乱可怕的念头。有一次,大家都不在,我趴在办公桌上,想睡上个两分钟。但刚一合上眼,又开始想那些问题。我脑子里出现了一张医院的病床。没别的,就一张病床。我想病床是放在一个房间里。而后,我看见床被一个氧气棚罩着,床边有一些屏幕和巨大的监控器,就像电影里的那种。我睁开眼,在椅子上坐直,点了根烟。一边抽烟,一边喝了点咖啡。看了眼时间后,接着工作。
五点钟的时候,我实在是困得不行了,只好开车回家。天在下雨,我不得不很小心地开车。非常地小心。路上还有个交通事故,有人在交通灯处把前面的车给撞了,但我不觉得有人受伤。车还在路中间停着,雨中,人们围成一团,交谈着。尽管这样,路还没有被彻底堵上,警察已放好了提示闪光灯①。
见到太太后,我说,“上帝,这一天下来我是累垮了。你怎么样?”我们吻了对方。我脱下外套,挂起来,接过艾里丝递过来的饮料。也许是因为这事一直困惑着我,也许,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为了个新的开始,我说,“好吧,如果这是你所希望的,我会帮你把管子拔掉的。你若想让我这么做,我会去做的。你如果觉得我现在就答应你,会使你高兴点,我这就对你说。我会为你做这件事,在我认为有必要时,我会亲自,或让别人把你的管子给拔了。但我说过的有关拔我的管子的话,仍然有效。现在,我再也不想去想这个问题了,提都不想再提它了。就这个问题,我觉得该谈的都已经谈过了,能考虑到的都已经考虑到了。我已经筋疲力尽了。”
艾里丝笑了。“很好,”她说。“至少过去不清楚的,现在清楚了。也许我神经不太正常,这么跟你说吧,我现在反而觉得好受点了。我也不会再去想这件事了。但我很高兴我们谈了。我不会再提它了。”
她拿开我的饮料,放在桌子上的电话旁边;用手臂搂着我,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是这样,我刚对她讲的那些话,和这一天来我想到的一些东西,让我觉得像是跨越了一条看不见的线,到达了一个从未想到要去的地方。这是个很奇怪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达的。在这里,一个无辜的梦和一些清晨半醒半睡的谈话,竟让我考虑起死亡和毁灭来了。
电话响起。我们松开对方,我拿起话筒。“喂,”我说。
“喂,”一个女人回答道。
就是早上打电话的那个女人,但现在她的酒已经醒了。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她听上去不再是醉醺醺的了。她声音不高,很理智,请我帮她和巴德·罗伯特取得联系。她向我道歉,不想给我添麻烦,她说,但这件事很紧急。她就有可能给我造成的麻烦向我道歉。
在她说话时,我哆嗦着去摸烟。取了一根,放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着。然后,该我说话了。这是我对她说的话:“巴德·罗伯特不住这里。这不是他的号码,永远不会是他的号码,我决不会认识你说的这么个人。请别往这打电话。别打了,好不好?听见我说的了吗?你如再这样,小心我扭断你的脖子。”
“这个可恶的女人,”艾里丝说。
我的手抖个不停,我想我的声音也乱了套了。正当我想告诉这个女人,让她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时,我太太迅速地跑了过来,她弯下腰,就这么一下,电话就断了,我什么也听不到了。
译后记
卡佛这部小说是他的晚期作品之一,完成于小说集《大教堂》之后。小说的名字(《不管谁睡了这张床》,英文为《Whoever Was Using This Bed》)看似有点奇怪。其实是该小说想要表达的主题。小说中有这么一句话:……不管谁睡了这张床,离开时一定很匆忙。是对人生的一种理解。让我想到多年前写下的一首小诗(后附),想表达的意思差不多。
这是卡佛不多的几篇与‘白领’生活有关的小说。这是卡佛自己在一篇采访录中提到的。小说里面拔电话线和拔管子这两件看似无关的事,被巧妙地联系在一起。尽管杰克不想被别人拔掉管子。他可曾想到,那根电话线,也许是那位女子赖以生存的管子?
和卡佛的其他小说一样,人物间的对话都那么自然。另外,卡佛对细节的强调,使人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如果用这部小说来拍电影,都不需要写分镜头。
小二 译
注释:
①这是一种像蜡烛一样的闪光信号灯。夜晚车子出事后,在停着的车子四周放几个,提醒其他车辆绕道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