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炼金用的小火炉燃得正旺,陈然左手拉了拉膝前的风箱,火口中登时冒出白热的火焰,右手将铁钳中的一条扁扁的金块放到火上烧,那金块很快变得淡而软了。
“陈参军。”秦舸站在门外欲进不进,有点迟疑地说。陈然一惊,马上也明白自己有点走神,他放下手里的那一块快要成形的金子,抬起头来道:“什么事?”“钢还是不行。”秦舸的手举了起来,那是一块厚达半寸钢板,只是上面满是气孔,几乎用手都可以扳断。陈然道:“没有加料么?”秦舸道:“回炉三次了,还是一样。”陈然道:“再回!国姓爷说过,无论如何要将腾龙号造出来。”秦舸咬了咬牙,道:“陈参军,工场中的老师傅都说,大概是阴人……”陈然大叫道:“闭嘴,什么阴人不阴人,那不过是怪力乱神的邪说,回炉!”秦舸没敢再说什么,只是道:“可是,要是这个月还做不好……”陈然面沉似水,道:“这个月还不好,我以身相殉。”他又看了看秦舸,补了一句,道:“也包括你。”秦舸心头一凉。陈然虽然只是个参军,但人人皆知,国姓手下有四天王,征虏将军马信、左先锋施琅、崇明伯甘辉都可谓独当一面的人物,而文武双全,国姓爷最为倚若长城的,却是这个官职最为卑微的参军陈然。
陈然看着秦舸的背影,心头也不禁一颤。他不是不怜惜自己这个得力属下,但国姓爷军令如山,又怎能违背?他看了看自己手中那支已快成形的凤钗,不由苦笑。
难道,真是因为自己带了舞来工场,以至触犯火神么?
他自认一向不信鬼怪之说,若此时将舞遣回老营,一来不过枉长邪说气焰,二来也于事无补。也许,他一直把舞带在身边,也是为了向充斥在工场中的鬼神之说挑战吧?
陈然重新在炉上烧灼那支半成形的金钗。他打钗从不用凿,只是在炉上将金烧得半化后,用一根金针挑动已成为半流质的金水,再按自己的想象挑出图案。因为不用刀凿,所以不管是什么图案,都有种流动的气韵,如非人间物,时时刻刻都展翅欲飞。当初在投入国姓爷帐下前,说起宋无忌陈然,东南诸省谁不知自己是坐第一把交椅的金匠?可很少有人知道,其实他更擅长的还是铸造刀剑。
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其实他更愿意打造凤钗,而不是刀剑0
“又败了?天宁堡也丢了?”国姓爷一拍桌案,喝道:“带我的令牌去,告诉武延寿,明日午时若夺不回天宁堡,叫他提头来见!”自从黄梧叛后,陈然还不曾见过国姓爷如此暴怒。以前,他们这些下属即对国姓爷尊崇万分,心底也不免有点慨叹国姓爷是文人带兵,少了一分武气。但此时国姓爷象换了个人,浑身上下都带着杀气。
等下属多半出去,营中剩下他们几个商议军机的人后,施琅道:“国姓爷,您失态了。”这话也只施琅敢说。施琅本是老大人部将,曾随老大人降清,三年后才跟从国姓爷。他在军中以知兵著称,当年献“白衣渡江”之计,袭用吕子明故智,兵不血刃取了郑联的厦门,一箭射死郑联,居功第一,战后国姓爷为收伏民心,却有功不赏,反悬赏捉拿射杀郑联之人,施琅自后便有点不服。此时他官拜左先锋。
国姓爷看看身后的圣母像,划了个十字,道:“尊侯,你有所不知。”施琅道:“天宁堡本来就不是个易守难攻的所在,黄梧手下的兵将,皆非弱者,武延寿已尽力了。”国姓爷怒道:“尊侯,你此话何意?难道我命人坚守天宁堡是错了?”施琅凛然不惧,道:“正是。”国姓爷拍案而起,喝道:“施琅,你放肆!曾德之事,我还不曾向你算帐。”曾德是施琅的亲兵,因为干犯军纪,于法当斩,不知他如何逃到国姓爷跟前求情,国姓爷也应承了他,谁知还是被施琅斩了。此时尚是月前之事,国姓爷事后也不曾有何怪罪之举,但陈然已知,在国姓爷心中,对施琅已有了嫌隙。
施琅道:“国姓爷也是带兵之人,当知‘令行禁止’。曾德之事,施琅自认并无过错。”国姓爷目中冷冷地一闪,道:“施琅,你退下。”施琅原本也是国姓爷商议军机大事时的一员,此时竟已明白将他逐出营去。施琅一言不发,鞠身一礼,便退了出去。原本马信甘辉诸人领军在外,他这一走,帐中便只有他与刘国轩了。刘国轩是两年前攻漳州时的降将。攻漳州一役,刘国轩献城出降,甚得国姓爷信任,被封为护军。此时他官职尚卑,却也能加入商议。
等施琅一出去,陈然转上前来道:“国姓爷,施先锋虽有不是,他的话也不是一无是处。”国姓爷叹了口气,道:“思俨,你也不必多说。我们且来商议一下此事。国轩,将那图取出来与陈参军一观。”刘国轩取出一卷纸来,摊在桌上。那纸上细细地绘着许多图形,看样子是条船,只是这条船似乎都割成了一块块方形。陈然看了看,有点迷惑,道:“国姓爷,我只在行冶工,不会造船啊。”国姓爷笑道:“陈参军,不叫你造船,这是闽人林中利所献的钢甲舟图,你说能不能造出来?”陈然又看了看图上,那下面也注了一行小字,写着:“闽人林中利新设钢甲舟”。他也这才发现,原本以为画上是一块块从船板上割下来,其实那是钢板,林中利这钢甲舟,竟然是设想以钢板钉在一艘木板外面,如战马所披之重甲。
战阵之上,原本大明辽东水师黄龙可谓水上第一悍将,思宗末年却为叛将孔有德偷袭,辽东水师全军尽墨。自此一役,满人水师声威大振,从此南下便无后顾之忧。也许,正因为此,国姓爷看到这个林中利这个奇想会如此欣喜吧。
陈然想了想,道:“可行。不过,这林中利有一处考虑不周,他这钢甲画上似天衣无缝,实际上必会有缝隙,天长日久,海水倾蚀木板,全舟都将崩坏。”国姓爷笑道:“这此我倒想通了,可将那钢板之间缝隙干脆留大,钉上船体后再在缝隙间倒入钢水,使全船联为一体,如此一来,必定坚若磐石,牢不可摧了。”陈然也一喜,道:“国姓爷明鉴,有此等船数艘,便可横行海上,所向无敌。”国姓爷道:“另有一事,当初见红毛人船头设有冲角,海战最利,此舟也可移用。”陈然道:“这钢甲舟太过沉重,若只设风帆或水手操桨,只怕船速不高。”国姓爷道:“此处我也想过。南宋时太湖水寇杨幺曾有一种轮船,船边设二巨轮,命舟师在舟中踏动,激水扬波而行,其疾如飞,后来岳武穆以水草塞住巨轮,方才一战而胜,不过此法倒也可用,只消在两边的巨轮上用罩子罩上,再各设挠钩兵两人,挑去杂物。陈参军,你说是否可行?”陈然又看了看那图,道:“这船太过沉重,只怕要几十个舟师才能踏动。可用钢制船,太大了只怕不行。”“思俨,”国姓爷叫着他的表字,笑道,“你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人踏不动,难道不可让马来拉么?无非将那机关变变,做成如磨一般,这船舱中养上四匹马,总占不了几十个舟师的地方吧?”陈然此时有点恍然。国姓爷也许正因为有这主意,才会与熟谙水战的施琅翻脸吧?只是,此事他也觉得国姓爷有点考虑不周。他抬起头,道:“国姓爷,我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国姓爷道:“还是施琅的事么?我意已决,不能为我所用,终不能留。”国姓爷的话很平静,陈然却觉得心头也有点冷。他眼角瞟到刘国轩本也似想说句什么,却还是没说。
陈然又拉了拉风箱。凤钗已大致成形,尾部已完成,此时他用那根金针在凤翅上琢出一个个精圆的小孔。
“阿然,秦舸刚来过?”舞从内走出来。陈然抬起头看看他,笑道:“醒了?是啊,他刚来过。”“我听得他在说是因为我在工场上,所以妨碍了开炉?”陈然皱皱眉,道:“别听他的,那不过是愚民之论。再说,国姓爷是信天主的,也不会相信这些。”舞坐到他身边,道:“阿然,我们在这儿也已经驻守了一个月了吧?我听说黄梧的兵已经和我们接战了。”陈然将凤头又放到炉上烧了烧,道:“黄梧这反贼,日后定要与他算帐,一举端掉他的老巢。”舞低下头,半晌没说话。过了一阵,忽然抬起头道:“阿然……”“别说话。”陈然手中的金针一颤,针尖如行云流水,一下拖去凤头上的凤冠,针尖如珠走玉盘,马上又勾出凤眼。登时,那钗头的凤凰如活了一般,颤颤地凌风欲飞。陈然将凤钗放入早备在一边的井水中,“嗤”一声,待取出时,那凤凰更如浴火重生,只欲展翅高翔。
“好了。”陈然面露喜色,道,“过来,我给你戴上。”他将凤钗插在舞鬓边,道:“你看看,好不好看?”桌上已放了一面陈然以前做的铜镜。舞举起铜镜照了照,笑道:“好精致。”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
陈然忽然想到这两句词。他收拾着那些工具,道:“我要去场中看看,你歇歇吧。”他走到舞身边,柔声道:“乖乖的,国姓爷已经决定了,后日以一支偏师驻防,全军退往厦门。到时,我把你安置下来,你也省得陪着我在军中奔波。那时,我们找个僻静的所在,一块儿生上一大堆孩子。”舞“扑吃”一声笑了出来,道:“看不出,你还长了张油嘴。”她拿起桌上一把扇子,打向陈然。陈然微微一笑,也不躲闪。
后面,簌簌地一阵响,陈然道:“听,你那群扁毛叫你去喂了。”那是舞养的一群鸽子。舞不爱养鹦鹉,只爱鸽子。以前军中鞍马劳顿,她身边还养着两羽红嘴白翎的鸽子。现在一住快一个月,她已搜罗了十几只了。
舞看着他,忽然低声道:“阿然,小心点。”陈然拍拍她的手,道:“知道,我不是小孩了。”走出营帐,那工场中心的高炉上,远远地望去站了几个人,正是秦舸和看炉口的老把式三官。他走上架子,几人都躬身一礼,陈然道:“怎么了?”三官道:“回陈大人,钢水不知为何,还是不到火候。”三官原是闽省有名的铁匠,眼下年纪大了,轮不动油锤,看火候却是十拿九稳。陈然走上前去,看了看炉口。一股热气扑来,里面红红一片,却象蒙了层灰,一股暗晦之色。
陈然沉吟了一下,道:“三官,你说这是为何?”三官道:“我打了三十几年铁,也不知为什么。老辈人说,宋无忌最忌讳阴人,铁场不可有阴人入内,我想……”陈然厉声道:“三官,你眼没花,脑子只怕糊涂了,这些怪力乱神之事,少嚼舌根。”三官道:“是,是。”陈然笑了笑,道:“什么宋无忌,我便是宋无忌。封炉,再养一日。”他自觉得这话颇有几分风趣,却不见人笑。一个工匠道:“陈大人,国姓爷定下二十日之期,眼下过了一半,到时完不成,那便如何?”陈然又看了看炉,回头道:“到时,我以身相殉。”这话已是说了第二遍了。秦舸听来,身上犹有寒意,旁人听了,更是心头一凛。
第二日,陈然一早便出了门。他向有习惯,一早出外独自走上半个时辰。走到工场外,却听得不远处人声甚杂,有人叫道:“是陈参军么?”他定睛看了看,却是国姓爷世子郑经。世子饶有父风,果敢决断,人人都觉得他能绍续父业。只是世子毕竟年轻,最爱行猎。此时黄梧犹在外围窥视,他不能到远处去,居然到工场边上来了。
陈然整束衣冠,行了一礼道:“世子殿下,早。”世子道:“陈参军辛苦,待我晚间归来送你几只野味。呵呵。”陈然也不禁一笑。国姓爷虽亦仁厚,却时有杀气,世子却平易近人。国姓爷有子如此,可谓得天之助。他笑道:“那,我先代拙荆谢过世子殿下了。”等进场开了炉口,依然如故。试着铸了一块,还是一碰便破,还比不上生铁。三官虽然有“阴阳眼”之称,此时几乎成了阴阳嘴,时不时将阴人之事挂在嘴边。他也是陈然得力下属,深知这个上司虽然有时说话强硬,心肠却最软,自是有恃无恐。
试了两次不成,陈然心中也有点急躁,正在高炉上与三官商议,有个传令兵骑马到工场中,在高炉下道:“陈参军接令,国姓爷命你速去帐中。”陈然不知有什么事,赶到国姓爷帐前,让人通报了,里面国姓爷道:“请陈参军进来。”他一进帐中,却见世子也在。他向二人行了礼,道:“国姓爷,有何吩咐?”国姓爷看看他,道:“陈参军,你看看这鸽子,可是你家的么?”他此时才发现国姓爷案前放了一只死鸽子,胸脯上还插了一支短箭,却正是舞最钟爱的一羽“天鼓”。他恍然大悟,定是世子一时眼误,将舞放出来的鸽子射下来了,国姓爷生怕自己多心,叫自己认认。他怕世子为这种小事受责罚,道:“不是,只怕是野鸽子。”国姓爷道:“这鸽子的翎毛有修剪之痕,绝非野鸽。经儿射下这鸽子,在鸽腿上发现这个东西。”他将案上一张小纸条递给陈然。
那纸上却写着:“书吴黄梧将军:郑军数日内将退归厦门,铁炮之事可按原定,十七日于天妃岛交接。”他周身都凉了。黄梧降清前所统海澄之众,本是一枝精兵,而郑军中,马信、甘辉现下都不在营中,现在黄梧军与郑军成胶着之势,只因少了铁炮,不然只怕郑军会大大吃亏。黄梧本来守海澄,他的水师虽也甚强,但较郑军尚逊一筹。如果被他们配齐了铁炮,战事多半不利。兵退厦门的举措,原也只是国姓爷与他们一干人商议的权宜之策,居然被人知道了,若黄梧得了铁炮,先派人绕道在路上伏击,后果不堪设想。
陈然只觉得背后泠汗直流。
回到自己营中,舞有点急急地迎了出来,道:“今天回来得这么早?”陈然见她鬓边,还插着那支凤钗,心头也不由一痛。他淡淡道:“我今天有点不舒服,你帮我去采点草药来吃吃。”
舞有些草药方子,以前常给陈然采点药回来。她见陈然脸色苍白,道:“你去躺一会吧,等我。”
平常舞出门时,陈然也没什么感觉,此时却觉得一阵心痛。难道,那纸条真的是她写的么?虽然自己说那鸽子不是舞养的,国姓爷却未必会轻信。
等舞出了营帐,他背着手走到后面。他这营帐有围了个院子,舞在那儿养了点鸡鸭,鸽子也养在那儿。他走到鸽笼前,那些鸽子正伏在笼中,也没什么特异。
那羽天鼓却不在笼中。
陈然的心头隐隐地作痛。他伸手进笼子里,抚摸着那些鸽子的羽毛。有一阵子,他甚至想,为什么舞要养些白鸽?养些灰鸽,在天空中不会那么显眼,那她传递的消息也大约不会被世子截下来了。
忽然,他的指尖摸到一小段细细短短的竹管。象摸到一条毒蛇一样,他浑身一颤,几乎没有勇气收回手来。
半晌,他才把手从笼中收回来。
那段竹管,与天鼓腿上的一模一样。
这时,他身后响起了舞的声音:“阿然……”
陈然慢慢回过头,他掌心还放着那段竹管。他看见舞的脸色已经变得有点惨白。
“阿然,你该吃药了。”
陈然点点头。他没说什么,手指间一用力,“咯”一声细响,那小竹管一样裂成了几片,在他指点又碎成一些无法辨别形状的碎片了。
喝着舞给他煎的“清肺汤”,陈然只觉心头也在滴血。
为什么不是鸩酒么?
喝完药,他道:“我要出去一会。”
他披上衣服时,有意把国姓爷给他的令牌放在桌上。
秦舸和三官还在工场商议。工场中,人人自危。眼见国姓爷的二十日之期快过一半了,可连钢水也炼不好,只怕难了。三官一见陈然过来,大声道:“陈大人,老朽这七斤半看样子要交待给你了,我实在想不通。”
陈然有点想苦笑,他道:“钢水还是不行?”
“不行,真不知是怎么回事。”
陈然看看天。天色将暗,这些天天暗得也早,长吉说“黑云压城城欲催”,也许并不只是想象。他道:“鬼神之事,看样子也不全是空穴来风。”
“陈大人你还在想这话?这也是我一句气话,就算把夫人请出工场,也未必有什么用。”
陈然象中了邪一样道:“不错,光是请出去是没用了。古人铸钟,久久不成,于是以人衅钟才行。当年干将铸剑,也是三年不成,莫邪以身衅之,方成莫干二剑。”
秦舸和三官的脸几乎同时变了。秦舸声音有点哆嗦地道:“陈参军,你是要叫夫人……”
“正是。”陈然点点头。他只觉浑身力气都用完了。三官也道:“大人,这万万不可。”
“我意已决。快安排香案吧,我来祭炉神。”
可是他心底,却还在想着:快走吧,我给了你机会了。
“大人,夫人来了。”
几个兵丁把舞带来时,陈然的心还是几乎要滴血。
陈然已站在高炉的架子上,道:“请夫人上来吧。”
高炉上,通到炉口的栏杆已拆了,炉口也已打开,从那里,看得见高炉中的钢水。
舞的脚步没有迟疑,缓缓地走上高炉来。陈然这才发现,舞穿了一件在箱子里搁了好久的长裙。
那是他在荟芳园第一次看见舞时,她穿的舞裙。那一次的舞,与她的舞,永远都让陈然心醉。
真是蠢女人。陈然努力让自己的脸色板成一块,心底,却还是忍不住想要骂。
“请吧。”秦舸小声对舞道。他也有点不敢面对陈然,站在高炉下不敢上来,只让两个兵丁跟着她。
默默地走过了陈然,长裙被风扬起,依稀犹如那一日的舞。
“阿然!”舞回头看着他,目光凄婉欲绝。陈然的心也似在滴血,可是脸上却象铁铸得一般,动也不动。
“你真的要我跳下去么?”虽然没有声音,但陈然知道她的眼中,正如此对自己说着吧。
在她的身下的洪炉中钢水翻滚,热浪逼上人面,几乎要让人周身都燃烧,只是陈然的身上,却象浸在冰水中一样,冷得几乎要凝结。他抬起头,看了看舞。
热浪滚滚,在洪炉上,风倒很大,扬起她的衣裙。在她的鬓边,那支凤钗却颤颤地,欲语。
回来吧,不要再管什么复国大业,到极远处去,隐居到人所不能至的地方。
在他的心中,似乎有人如此说着。他几乎要立刻冲上去,喝住那些站在舞身后的人,把她带走了可是,他却没有动。
舞突然道:“我要和陈参军说句话。”押着她的人回头看了看陈然,陈然没有说话,默默地点了点头。
舞慢慢走到了他跟前。
“阿然,你过不了多久一定也要去攻打天妃岛吧?”“军令如山……”陈然突然醒悟到这依然是对以前的舞说话的口气,他沉下脸,道:“你到此时也要刺探我们的军机么?”舞的眼里,落下了泪水。
“阿然,你不要去好么?”陈然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
如果她会抱着我向洪炉中纵身一跃,那一定会激起最美的火花吧?
陈然心中淡淡地想着。他发现,自己居然在渴望着舞的手臂会揽住自己,投向那喷溅着奇彩的虚空中。
她没有再向前,只是回头走去。
裙裾在风中被吹得如在水中荇藻。如果她只是一个梦中来过的人,那该多好啊。
陈然也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也会落泪。
他抬起头,看着天。天空中,白云飞过。
云无心而出岫。
他突然想起了这一句《归去来辞》。如果云是无心的,那本不该出岫吧。
一声惊呼。
象是心头放下了千钧巨石,却也象万丈高楼上一脚踩空,陈然的心头,不由自主地一阵刺痛。
这一刻的云,已永远不复过去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秦舸在身后有点怯怯地道:“参军,要开炉了,下去吧。”“是么?”他想抹一下眼中的泪水,但有点惊愕地发现眼也是干干的。在炉上,太热了吧,连泪水也留不下来。
他在走下高炉时,不由地看了眼炉中。炉中的钢水抹了层金色,有一种异彩。说不准,古人说的,以人相衅是真事吧。只是,他只是看了一眼,便没勇气再看第二眼了。
等他们走到底下,秦舸道:“开炉了吧?”他没有说话,只是挥了挥手。
“成了!成了!”秦舸欣喜万分,从水里摸出一根钢条,冲着陈然大叫。陈然也有点欣慰的笑了,那块黑黝黝的钢条,马上会化作叫满人望而生畏的武器,即使现在看上去,也都是完美得令人心动。
只是他心中,更似被一根尖针刺了一下,如此心痛。
工场上,水汽腾腾,所有人都开始了紧张的忙碌,将一瓢瓢钢水倒入模子中,又把已凉到成型的钢板浸入井水中脱模淬火。第一批模子是那些龙骨附近的钢板,样子都有点不规则,但每一块都如此完美,不少几乎不用打磨便可直接装上去。后面的都是些两尺见方,半寸厚,四条留穿孔的钢板,做起来更为简易,自然不会成问题。
他走到秦舸身边,道:“要多久?”秦舸看看炉中,道:“照此进度,后天便可尽数完成,只是这钢水似不太够。”“加紧办理,不可大意,钢水够的,不过不能浪费。”他想告诉自己,不用担心了,国姓爷定下的二十日之期,定可准时完成。凭他的眼光,也知钢水定然足够,只是恐怕所剩无几。他站上炉边的高台,叫道:“诸位兄弟,国姓爷二十日之期,陈某无能,直到今日方才能够着手。还望诸兄弟与陈某戮力同心,同成此事。”工匠们齐声欢呼。这些天来眼见限期一日近似一日,钢板却回炉了一次又一次。到时若违了期限,陈然最多不过是降职,以国姓爷治军之严,不少人只怕会拖出来从严处置。此时听得陈然说已经可以按期完成,到时大家岂但无功,都可以立上一功,自然个个欢喜,士气高涨。场中登时忙碌起来,第一批钢板不等凉透,便被人装上已停在架上那艘“腾龙号”的木骨上了。
陈然走下高台,看着众人,脸上依然带着点笑意。可是,他心中却象扎着一把冰刀,冷而痛。走过高炉时,忽然一阵热风吹来,陈然只觉嗓子口一甜,眼前却是一黑。
不能灭了士气。
他吞下了已涌到嘴里的那口血,却觉得身上汗涔涔而下。抬头看看炉上,依稀仿佛,舞仍然站在那架子上。
钢板制得很顺,第三天,所有钢板都已制成,而木船上的钢甲也已安好了一小半。陈然正巡视着四处,忽然听得一边指挥起淬好火钢板的三官惊叫道:“咦!”他走了过去,三官举起一块钢板道:“大人,你看!”
几乎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那块钢板正中,隐隐有一根风钗的形状,正是他手制的那根。这钢板还是坚固异常,三官惊奇的只是那凤钗的形状。钢水凝结,表面往往会有些奇异的花纹,但没有奇到这等程度的。
一定是舞鬓边那支凤钗了。按理,在钢水中黄金也立刻会化,不知为什么居然还会有这形状。
陈然的心也一疼,脸上还是不动声色,道:“装在左舷水下吧。”
如果把一艘船看作一个人的话,那地方正是心脏所在。让舞成为这船的心吧。
他淡淡地想着。
随着一声响,钉在船下的楔子被打掉了,船滑向海中。尽管刷上了木色,但这钢甲船比木船重得太多了,原本牢得象铁铸一般的铁木引轨也发出“吱吱”的声音。
船终于下水了。船头下,海水象翡翠一般被破开,向两边分去。船每入水一分,陈然心中也紧了一分。这钢甲船比木船重过太多,万一这船浮不起来,这几个月的辛苦白费不说,自己的一番苦心都成了笑话了。
还有舞……
想着,他有点不快地低下头。
“参军,成了!成了!”耳边,秦舸叫着。几乎和那天钢板制成时的腔调一样,陈然突然有种感觉,仿佛,舞还在,就在他身边,挽着他的手,和他一起看着海面。
他抬起头。
阳光灿烂,照得海上明晃晃的耀眼,放眼望去,海天一线,一切都有如静止,不象坐在以前的木船上,总是随着波浪上下起伏。这钢甲舟在海面上,几乎动也不动。这也难怪,钢甲船比同样大小的木船重了十几倍,自然要稳得多。
“陈参军,你看!”秦舸指着身后,兴奋地喊着。陈然回过头,看见坐在观礼台上的国姓爷身边那号兵把一面红旗扬了几扬。那是让自己试试行进的速度。他扭头对秦舸道:“让他们开船。”所谓开船,其实是让舱中的马夫赶马。秦舸叫了声“得令”,便下去了。他现在满溢着兴奋,说话也响亮了许多。
船一震,两边的大轮子开始转动。那是陈然的得意之作,平时以两匹马带动两边的轮子,另两匹休息,非常时可四马齐上。虽然他觉得两马之力足够了,但毕竟不曾试过,此时心中也不禁惴惴。
那两个轮子开始转动。开始动得不快,慢慢地,两个轮子越转越快,虽不是象风车一般转得看不清叶片,但也不算慢了。船随着这两个轮子的转动,开始向前开去。
舞。
陈然突然在心底叫了一声。也许,舞依然活在这艘船里吧?他看着前方,海面上波光粼粼,一望无际,好象世界也只剩了自己。
“陈参军,国姓爷让我们试炮。”陈然没有回头,道:“传令,把左舷转过来,让炮手放炮。”船上装的是红毛火炮。本来国姓爷想装上自制的红夷大炮,但红夷大炮实在太重,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船头上的大炮边,炮手已站好。海面之上,已停了艘破船,那是当靶子用的。陈然喝道:“放!”“轰”一声。若是木船,船身定要抖上一阵,此时却似觉不出什么。一道白烟过后,一声响,那破船正被炮子击中,登时四分五裂。
岸上和船中,几乎同时发出了欢呼。可是,陈然却还是没有多少兴奋之情。
天妃岛是个小岛,并无人居住,以前只有一些渔民遇到风暴时到岛上躲躲。黄梧若在这岛上设上炮台,那他的水军便有了支援,进可攻,退可守。
行动定于十六日晚间,分左右两军,左军由陈然统领,坐着刚制成的“腾龙号”和几艘木船,右军由护军后镇刘国轩统领。施琅前些天已逃走,国姓爷震怒之下,诛了他全家。现在陈然和刘国轩两人是国姓爷的左膀右臂,国姓爷让他们分统两军,多少有点孤注一掷之味。
海水“哗哗”地响着。陈然命令船队不要开得太快,只消在天亮前赶到天妃岛,埋伏下来。
刘国轩甚谙水战,他所统一军进退有序,井井有条。跟在他边上,陈然心头也有几分踏实。
舞,不管你是谁,让我们一起去争战杀伐吧。
陈然有点想笑,可是心头,却一直隐隐地痛。
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天妃岛的影子已经影影绰绰看得到了。陈然站在船上,让带着咸味的海风吹面而来,一时,好象什么都忘了。
“轰”地一声巨响,在破晓前那一刻黑暗中,这一声巨响几乎把陈然要震聋。秦舸有点气急败坏地道:“陈参军,不好了,我们中了埋伏!”
陈然定睛看看四周。天妃岛两侧,不知何时已出现了几十艘战舰,离他们这儿还有一程。刚才那一炮是从右侧打来的,刘国轩右军的一艘小船已中弹将覆,他正在调整队形,命令将几艘装着大炮的船上前,那些只有些小炮的先退后。
在刘国轩的船上,已然开炮反击了。
是个圈套!
陈然此时,突然想到了舞死前那句话。也许,舞也知道,自己担任的只是个传递假消息的任务吧?也知道她自己是个死间,所以,才会告诫自己不要去攻打天妃岛。
只是,战争永远都是战争。
他的心头一阵阵痛楚。他喝道:“将本船驶上前,另外的船发炮支援,全速前进。”
秦舸此时也镇定下来,笑道:“真是,让他们瞧瞧腾龙号的厉害!”
船发出了一震,马上全速前进了。黄梧的船队也万料不到有船会不顾一切扑上,不约而同都将炮口对准了腾龙号。
黄梧降后,已向红毛人买了十余门炮,此时实力大增,更兼以逸待劳,准备一鼓尽灭郑军水军精锐。随着一声巨响,几乎有六七门炮同时开炮,轰向腾龙号。
炮子打向腾龙号船头。在这种距离,可以说是无不中的道理。也许,黄梧的水军也在怀疑,号称水师无双的郑军,怎的会有这等头脑发热的亡命之徒。
“当当”的几声,几颗炮子打中了船头。平常的木船被这等打法,定会被穿个大洞,登时沉没。但炮子打在腾龙号上,却滑下海去。
居然有这等奇事!黄梧的水军多半会这么想吧。陈然有点快意,喝道:“开炮!”
腾龙号上的炮也响了,黄梧水军中冲在最前的一艘首当其冲,被一炮击中。他们的船可没什么奇事,炮子穿过胸舷,那船登时歪到一边,马上开始沉没。
这一炮一下使胜负易手。刘国轩的右军已冲上前来,黄梧的水军万万想不到郑军中会有这种刀枪不入的怪物,有一艘悍勇的想冲上来进行接舷战,陈然喝道:“对准他们,冲上去!”
那船上的领军大将叫道:“老子混江龙高立,谁敢和我交战?”
陈然微微一笑,伸出手道:“秦舸,把神火铳拿过来。”
秦舸把神火铳递过来。这神火铳是陈然根据禁军中神机营配有三眼铳,陈然将这改成两眼。眼虽少了一个,重却重了一倍,威力大增。他左手架住铳身,右手一扣扳机,火石打着了枪筒上的火绳,“砰”一声,那高立一下倒了下来。
陈然道:“对准他们,冲上去!”
腾龙号直冲上去,冲角直对着对方的船头。又是一声响,那艘船被腾龙的冲角冲掉了半截。
自此,战局几乎成了一边倒了。
黄梧的妙计,一下成了水月镜花。此时,郑军中损失了三艘,黄梧军却已损了七艘,余下的船也多在四处逃散。
天已将明,海面上,硝烟滚滚,已漂满了尸首。秦舸笑道:“陈参军,黄梧那反贼自己也来了!”
数十丈外,正是黄梧的座船“翼鲸号”。此时黄梧水军已无战心,各各溃逃,没有人敢攫腾龙号之锋,号称“横海鲸”的黄梧,也在落荒而逃。
“追上去!”
陈然也听得到自己话中的血腥味。
“舞,就是我和这个人一起害死你的。”
他的心头,疼痛依然不止。
腾龙号的舱中,四匹马已全部架上辕。黄梧虽是顺风,眼见两船的距离已拉近到十丈左右了。
忽然,黄梧的翼鲸号上,发出一声炮响,一颗炮子直上半天,不偏不倚,却正落到腾龙号的甲板上,“咚”一声响,将腾龙号的甲板砸了个大洞。
腾龙号一下慢了下来。
陈然喝道:“秦舸,下舱看一下情形。发炮,打掉他的尾炮!”
腾龙号上的炮也响了。这一炮正冲翼鲸号船尾,黄梧座船的尾炮被打得塌了。此时除非黄梧掉过头来,不然已无还手之力。
秦舸道:“那炮子打死了两匹马,马夫也阵亡了。”
陈然道:“轮机可有损伤?”
“稍有伤损,但无大碍。”
陈然的脸沉了下来,喝道:“叫二十个弟兄下去推轮机,今天定要捉住黄梧反贼!”
秦舸有点迟疑,道:“参军,兵法有云,穷寇勿追,刘护军也让我们早点回航。”
陈然道:“闭嘴!”
腾龙号接着追赶翼鲸号,但人推轮机,速度一下慢了许多,两船距离一直保持着十余丈。翼鲸号也是艘坚船,一路已中了十几炮,似乎马上要散架。追了一程,秦舸又过来道:“参军,我们离本队已很远了。如果再追,只怕要落单。”
的确,这一路追赶,已离天妃岛大约有三四里。远远望去,己方的船队正在聚拢,正在追上来。再过去,便要到黄梧的地方了。他看看前方的翼鲸号,却也停下来,正在修整。在翼鲸号边上,还有四艘船也同时停下来,象是被逼到绝路的狼群,准备最后的反击。
这一路追赶,双方都已筋疲力尽。
陈然叹了口气,道:“回去吧。”
腾龙号慢慢转过身。在战阵上以这点距离转向本是大忌,若对方攻上来只能是舷炮反击。但腾龙号的神威,却让黄梧的水军不敢有什么异动。
秦舸忽道:“他们要放火龙出水!”
火龙出水,是将粗毛竹打通了,顶上装上铁尖,灌上火药,点着了放在水中,贴着水面攻击敌船,一旦钉到敌船上,毛竹中的火药便炸开。若两船正面相对,火龙出水并无多大用处。而腾龙号连炮子也不怕,哪里会怕这些?陈然只道:“不理他们。”
黄梧出了四支火龙出水。十余丈距离,本就是火龙出水的极限距离了,待到得腾龙号前,两支火龙出水不知飞到何处,一支先到,正打在船尾处,“叮”一声,水中又发出一声闷响,炸起一道水柱,腾龙号却动也不动。
这时,另一支火龙出水也到了。这支是对准了前半截船身的。一样的“叮”一声,又是一道水柱,可是,谁都感到船一震。
船上的水军面面相觑,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腾龙号忽然偏向一边。
这时,一个在舱中推轮机的水军冲上甲板,叫道:“陈参军,不好了,左边水线以下,被炸了个大洞!”
众人只觉天地也一下暗淡无光。黄梧这支火龙出水不知是什么做的,竟然会有这么大威力!
“舞。”陈然把手抚着胸口,不知如何,他又想到了这个字。
这艘船,正是舞的化身吧?
他只觉得心口一阵碎裂似的痛。那支火龙出水射中的,一定是那块包含了那支凤钗的钢板吧。
在一阵巨响中,这艘船已开始慢慢沉下水去,越来越快。钢甲之舟,重量本较木船重上十余倍,一旦进水,沉没之速也较木船快上数倍。
随着船渐渐沉没,船上的钢甲也开始破裂,发出骇人的尖利之声,不时有一两块钢甲落入水中。事已至此,回天乏术,船上三百余水军军心已散,纷纷跳离船体。
黄梧的水军看着这船慢慢沉没,一时间竟忘了冲上前来。也许,他们也想象不到这艘刚才还在战场不可一世的怪物,居然会如此快就沉没了。
船眨眼间便沉了大半。陈然站在还露出水面的船头上,而船尾却翘了起来。船上的水军多半聚在船尾,纷纷向海中跳去。陈然的脸上,带着一点疯狂的笑意。
秦舸已在水中,大叫道:“陈参军,快跳,快跳!”秦舸原是渔民出身,沉船也见过几次,心知船一旦没入水中,便会在沉没之处引起旋涡,离得近些也会被卷入,不用说是在船上。他见陈然似充耳不闻,还以为陈然是吓傻了。
陈然站在船头上,眼凝视着天空。天空中,乱云如织,白日隐于云后,似乎一切都将沉没了。
在海天一线间,他似乎看见了舞。
象记不得舞已经死了,他的眼里,泪水渐涌。
如果不是这个时代,我会和舞两个人住到一个小镇上,安安静静地渡过一生吧。
他想着,抬起头看了看天空。
天空依然晴朗,阳光照在海面上,碧波万里,鸥鸟翻飞在白云间,夷犹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