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皆如地狱,狱门紧锁。
却总有人会打开门,任妖魔横行。
——题记
雨正细细地下着。这个季节里的雨,总带着一股阴寒之气。萧云韶站在廊前,看着檐前不住淌下的雨水,不禁摊开手掌,往掌中呼出些暖意。
“二弟,要大伙儿一块进去么?”
说话的是他的副手戚振发0虽然与萧云韶并称为“貔貅双刀”,只是戚振发自知与这个结义兄弟相比相去甚远,所以甘当副手,有什么事都让萧云韶拿主意。
萧云韵看了看四周。那个仆佣仆妇仍在忙忙碌碌地做自己的事,似乎全然不晓会发生一件大事。他低声道:“不必了,我一个人进去吧,这是贝勒府内院,不要惊了列位福晋。”
戚振发惊道:“你一个人?二弟,这家伙可是……”
萧云韶止住了他的话,解下佩刀,交到戚振发手中道:“大哥,你在外面看着。若斗起来我真个不支,你再进来不迟。”
戚振发见他解下了刀,不由一怔,道:“二弟,你不带刀成么?”
萧云韶的刀法虽然声誉不及有“天下第一刀”之称的金刀邓虎侯之隆,但戚振发知道自己这个拜弟真才实学实不在邓虎侯之下。而萧云韶虽然长相文雅清雅,出手却狠辣之极,虽然与戚振发并称“貔貅双刀”,其实武林中都在传说,鬼刀萧云韶,杀气已在得享大名数十载的邓虎侯鱼鳞紫金刀之上。现在萧云韶竟然解下了这把向不离身的鬼刀,戚振发不禁有些惴惴。
萧云韶嘴角抽了抽,浮起一丝冷笑,轻声道:“我也不相信会斗不过此人。”
他慢慢地向前走去,戚振发看着他的背影,心急如焚,想说却又不敢,只是将左拳重重往大腿上一敲,低声道:“兄弟们,当心了,若是萧大人有个闪失,大家就并肩齐上。”
九曲长廊,曲曲折折,两边的雨有如一张碎珠结成的大网。萧云韶走到门口,长长地吸了口气,刚要敲门,却听得里面有个人道:“进来吧,门没闩上。”
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优雅而温和。他微微吃了一惊,脸上仍是平静如常,轻轻推开门。
门一推开,一阵幽幽的酒香扑鼻而来。他定了定神,方才跨进门槛,笑道:“吴大人真是好雅兴,下官来做个不速之客了。”
天色有些昏暗,屋里没有上烛,更显得暗淡。一个人正坐在角落的小桌前自斟自饮,桌上只放了一个青花瓷盆。这瓷盆极大,几乎占了半张桌面,盆上的花纹青得仿佛要滴下水来,里面盛的,居然一幅仕女图。
萧云韶坐了下来,看了看盆中,淡淡笑道:“吴大人果然高明,闲居小酌,亦是如此精妙绝伦。子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诚哉斯言。”
坐在他对面的吴淇,乃是号称“京师四把刀”中的第二把,亦被称为天下第一名厨,任铁贝勒府总厨。现年三十三,却依然唇红齿白,一如少年。做厨子的,大半身体痴肥,吴淇却长得瘦削清癯。他以诗画入厨艺而闻名,名画师阎铁翎自言曾观吴淇拼盘而悟画意,而专工章草的朱丹岑则言学书者未观吴淇厨艺,入神品终生无望。桌上这盆脍原只平常,观来却几如仇十洲、唐伯虎的工笔仕女,未尝入口,已觉说不出的妥帖快意。
吴淇也微微一笑,道:“萧大人过奖。近日贝勒爷胃口不开,在下闲居,不禁技痒。适治此美人脍,萧大人有兴,不妨陪在下小酌三杯何如?”
酒是温在一边的一只红泥火炉上的,一把宜兴陶壶嘴里正吐出一圈圈白汽,酒香已如有形有质,满溢室中。吴淇给他倒了一柄酒,萧云韶道:“吴大人既然有言,那下官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拿起筷子,看着盆中那幅拼成的仕女图,却有不忍下箸之意。拼盆虽只小技,一般以多种菜肴搭配,拼出图案来,这盆仕女图却只用了一种材料,拼出的却纤秾有致,几疑不是拼成的,而是以鼠须笔点染勾描画出来的。他叹道:“吴大人神技,下官真个不忍为逞口腹之欲而坏了这幅好画。”
吴淇叹道:“萧大人也是着相。红粉骷髅,色相原只弹指一刹那。诸法悉空,名为无相。凡有相者,皆是虚妄。”
萧云韶凛然一惊,道:“吴大人说得是。”他从那仕女的裙边挟起几缕脍丝,却惊异地发现那裙子真如穿在盆中女子身上一般,夹起裙边后,竟然露出下面的腿来。他惊叫道:“真个奇妙!”虽然明知这裙下的腿亦是以脍拼成,但看去粉红白皙,如凝脂,如美玉,如春冰,如蝉翼,几与真的美人无异。再看着那仕女的脸,只觉盆中女子的眼光柔腻如水,如嗔似喜,有种说不出的诱人之感。他夹着那几缕脍丝,一时间心潮起伏,也不知想些什么,既想再将那裙边撩起一些,又觉如此太过唐突佳人,可要放下又十二万分的不愿。思前想后,只一瞬间,一张脸已如涨得通红,筷子也如千钧之重,几乎要举不起来,喉头的一口气息咽不下,吐不出,说不出的难受。
吴淇忽道:“空散销沉者,色尽心亡。萧大人,若不能持空色观,此美人脍与吾兄实有百害而无一益。咄!”
他伸出筷子来在盆中一搅,盆中脍丝如水,刹那间已被搅作一团。萧云韶只觉前额如遭巨锤一击,这口气方才长长吐出,但见盆中已是红白相间,狼藉一片,不复那美人容颜,不禁叹道:“可惜!可惜!”
吴淇叹道:“世人皆执迷色相,萧兄亦不能免。”
萧云韶看着筷子上夹着的那几条脍丝,犹想着方才的惊鸿一瞥,只是现在却已不复见到了。他只觉心头空落落的极是茫然,叹道:“这等极品,转瞬即逝,惜哉。”
吴淇道:“美人脍原本就有九宜九不宜之说。治此肴,宜雨不宜晴,宜阴不宜阳,宜月不宜日,宜静不宜喧,宜清不宜浊,宜寒不宜暖,宜醉不宜醒,宜暗不宜明。今日诸事不宜,原本就不该治这道菜的。”他说着,也伸出筷子,挟了一缕脍丝抿入嘴中,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萧云韶打量了一下筷子上的那几根脍丝。脍丝切得极细,几如发丝,但每一根都一般长短、一般粗细,极为难能。他将那几缕脍丝放入口中,只细细一抿,那几缕肉丝便如春冰一般眨眼化尽,但口中却留下一股异样的鲜甜,几乎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只吃了那么几根脍丝而已。他又拿起杯子来喝了一口,那酒也滑如丝缎,入口竟似长而不断,直入腹中,便有一缕暖意升起。他呆呆地坐着,好半天,才叹了口气,道:“脍之一道,中原久已不传。以前读晋人傅玄《七谟》,中有句云:‘脍锦肤,脔斑胎,飞刀浮切,毫分缕解。动从风散,聚似霞委。流采成文,灿若红绮。’只觉这些都是文人狡狯,生肉切得再细,终有腥膻之气,所以才尽说些色形。今日得尝异味,方知色味俱是妙不可言。”
吴淇淡淡笑了笑,道:“昔张季鹰思吴中鲈脍莼羹,千里命驾而归。若脍食空有其形,谅他也不会弃官不做了。”
萧云韶又挟了一筷脍丝放入嘴里。初食之时终觉得有些异样,但吃了两筷,便觉滑腻脆嫩,兼而有之,更毋论其味之美了。嘴里的脍丝不须牙齿咀嚼,只消轻轻一抿,就化为清水,而味道却浓郁芳香,与他吃过的各种美食都全然不同,只怕尝过这等美味,只怕今生再难对他物有口腹之欲了。他又喝了一口酒,道:“吴大人,脍之一道,中原久已失传,不知大人从何处又得来此法?”
吴淇道:“《毛诗》六月之章有云:‘饮御诸友,炮鳖脍鲤。’至两汉,脍食更是播于辞章,傅毅《七激》有云:‘涔养之鱼,脍其鲤鲂’;陈思王亦云:‘脍西海之飞鳞’。至唐宋,咏脍之作尤多,然到元明两朝便日趋其少,至国朝已无余一矣。中原食脍之风,国朝已亡,然东瀛却仍有存留,我便是自东瀛人处学得此法。”
萧云韶喃喃道:“便是那一次铁玉两位贝勒爷在易牙斗厨时的事吧?”
铁玉两位贝勒,都位列当今的四大贝勒。两位贝勒爷一般的年轻好胜,又嗜酒色如命,因此常在一处。只是两人家世仿佛,身份相埒,互相自然也有争强好胜之心。玉贝勒在府中建了一个枕溪阁,铁贝勒便大兴土木,在府里建了个听月楼;铁贝勒得了擅笛的谭姬,玉贝勒便千方百计,从姑苏以黄金千两买来了精擅洞箫的沈眉妩。十一年前,也不知被何人撺掇,两位贝勒爷又争上了闲气,说自家的厨子方是天下第一。
那时吴淇是铁贝勒的总厨,因为他表字仙随,便与玉贝勒家的总厨高颂仙、还有御膳房崇仙琴三人合称刀俎三仙。崇仙琴是旗人,因为是御膳房的人,做的菜到底如何,旁人也知之不详。不过吴淇与高颂仙两人因为常为达官贵人借去操办家宴,他们的手艺有目共睹,向来被评为一时瑜亮,不相上下。与吴淇的样子不同,高颂仙人魁梧高大,但思路极细,做的菜也兼收南北两派之长,不似吴淇专工南派。他们两人的主子有明争暗斗之心,两人倒没这么多想法,只做自己的菜。那次铁玉两贝勒包下了易牙居,相约以三道菜决胜负,定要比比是铁贝勒平时吃得好,还是玉贝勒家的菜美味。
吴淇抬起头,看着屋顶,道:“正是。萧大人,原来你还记得。”
萧云韶道:“此事京师上下,哪个不知,当时还传说了几个月之久。那时我还是个小孩,还在随师父习练武艺,便听人听了许久。唉,”他忽地叹了口气,道:“可惜了高颂秋。”
高颂秋么?吴淇嘴角抽了抽,但他知道那不是笑意。高颂秋这个人,他已差不多要忘了,今日萧云韶一提,忽地想起来。往事又都历历在目。
“你比得过高颂秋么?”
铁贝勒将茶盖轻轻一磕,白如玉、薄如纸、明如镜、声如磬的薄胎景德镇雨过天青瓷茶碗发出清越的一声响。余声袅袅不绝。吴淇垂手站在一边,道:“回贝勒爷,旁人不知,但小人观摩过高颂仙做出来的菜。他精擅炒法,但刀工却较小人颇有不如。”
铁贝勒道:“刀工不好么?”他咂了下嘴,又道:“也不觉得啊,他切的菜仍然有模有样的。”
“那是高颂仙擅长扬长避短,将刀工不佳这毛病已掩过去了。贝勒爷,小人做的发丝菜心,每根菜可切至一尺长而不断,高颂仙做的这道菜,菜丝较小人要粗两倍以上。”
铁贝勒啐了一口,将嘴里的一片茶叶啐在青砖地上,骂道:“还以为你说什么呢,就这个玩意儿。那道发丝菜心,细则细了,吃起来也吃不出有什么两样的。”
吴淇微微一笑,道:“贝勒爷,若是切菜心,自然吃不出有什么两样,不过今番比试的第一道菜可是虎丹啊。这东西,若是切得不够薄,里面就会有腥味去不掉,味道便大打折扣。”
所谓虎丹,是东北虎的睾丸。此番玉贝勒的堂兄,吉林将军贵海给他捎来了四颗虎丹。这四颗虎丹都有小儿拳头一般大,是东北虎发情时割来的睾丸。东北虎本就极凶狠,发情时更是势不可挡,得到这四颗虎丹大为不易,铁玉两贝勒府的总厨对决,第一道菜便是上这道虎丹,每人各做两份,互相品尝,以较高下。
听吴淇这般说,铁贝勒不禁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嘴唇,道:“听说吃了虎丹,能固精壮阳,龙精虎猛,可是真的?”
吴淇的眉头极微弱地皱了皱,道:“是有此说。不过虎丹原本就颇为腥膻,发情时割下的,更是膻味难当。若不将这膻味烫去,虎丹便难以入口。当初献给老佛爷的虎丹,崇仙琴切成极薄薄片,先以煮沸的玉泉水烫过,再将预先冰镇好的玉泉水激过。如此三烫三激,方才除去异味,再以浓香之味调和,老佛爷还嫌有点腻,说崇仙琴糟蹋了好东西,打了他五板子。”
“那你准备如何做?”
吴淇又是微微一笑,道:“恕小人无礼,先卖个关子,等那一日贝勒爷便知分晓。”
铁贝勒终于也笑了起来,道:“吴厨子,你也挺能耐的。好,就信你一次,那一日定要叫玉哥儿输得心服口服。”他想了想,又道:“对了,让你媳妇儿给你打下手吧。她长得可真俊,这么个羊脂玉般的人儿,手也肯定很巧。”
听得铁贝勒提到自己新婚的妻子,吴淇略略打了个寒战,却仍是打了个千,道:“喳。”
易牙居的厨房在京师也是有名的。这一日除了铁玉两府的人以外,好事的人也来了不少,都想看看这两个名震京师的大厨的手艺究竟到了何等境界。
吴淇在红漆盘上托着两个金盖碗盛的虎丹出来时,另一边的高颂仙也用一个黑木漆盘托着两个玉盖碗出来了。将两碗虎丹在两边桌上各放了一碗,吴淇不禁看了看那边的高颂仙。高颂仙人高马大,今日也穿了一件崭新的长衫,倒显得颇为精神。
待两个碗都端了上来,铁贝勒向坐在另一边的玉贝勒拱了拱手,道:“玉哥,先尝尝谁的手艺?”
玉贝勒看了看高颂仙,高颂仙上前一步,躬身道:“还是请吴兄定夺吧。”
吴淇看了看高颂仙,心中却不由打了个突,但马上泛起一阵快意。虎丹实在太过腥膻,虽然他自信已能让人吃不出半点异味,但仍需趁热入口放好。他盛虎丹的金碗不及玉碗能保温,若是凉了,定然于口味有损,便不谦让,上前躬身一礼道:“恭敬不如从命,还请两位贝勒先尝小人的。”心中却不禁得意。他知道自己做的虎丹味道甚重,先尝自己的,纵然漱过口后再尝别的,两相一比照,定会觉得高颂仙做的无味了。若高颂仙做的虎丹未能将膻味完全解去,更能一尝便知。
玉贝勒道:“那好,铁哥请。吃了这虎丹,今晚铁哥定是龙精虎猛了。”
铁贝勒打了个哈哈,也道:“请。”他心里却不由有些惴惴,不知吴淇做出来的到底如何。一打开盖,便见碗中一颗鲜红虎丹浸在金黄的汤汁之中,一股异香扑鼻,登时胃口大开,正要赞一句,却听得一边的玉贝勒赞道:“好香!”
这虎丹的香味已飘满了整个易牙居,旁人也都闻到了,一时竟有如痴如醉之感。一些多嘴的已在偷偷道:“真是香,不愧是上八珍之一。”边上有晓事的却道:“上八珍是猩唇、燕窝、驼峰、熊掌、猴头、豹胎、鹿筋、蛤士馍,哪有虎丹,真是不开眼。”那人却不服气,道:“虎丹纵然不入上八珍,只因比这上八珍更难得,你知道什么。”
铁贝勒也没功夫管这些闲言,将象牙筷一夹。这虎丹看去便如一个肉球,夹下去却当时裂成两半。他将半个放进嘴里,上下唇刚一抿,那块虎丹登时化了,当中竟然充满了极其鲜甜的味道。他又惊又喜,当时吞了下去。刚吞下,却又后悔,只觉吃得太快,如猪八戒吃人参果般还没尝出滋味,便又将另半个夹起来,想了想又分成两半,将小半个放进嘴里。只觉这等滋味,实在不可一口吃下去,要慢慢品味方为至理。忽然听得一边的玉贝勒长叹一声,道:“真是神乎其技。吴厨子,你是怎么做的,虎丹里竟然能灌上浆!”
吴淇面有得色,上前一步,道:“贝勒爷有所不知,虎丹极为至密,何况这两颗虎丹从吉林运至此处,当中水份尽已收干,更是坚实。小人是以刀功将这虎丹镂成九转玲珑球,再以滚开与冰镇的玉泉水九烫九激。因为这九转玲珑球直透中心,水能已透入当中,将腥膻之味解去,再以极品官燕、金丝鲍鱼熬成高汤细煮,方有此味。”
铁贝勒听吴淇说什么“九转玲珑球”,不禁大吃一惊,道:“你将这虎丹刻成了九层了?”
九转玲珑球是玉雕的一种,便是将一个玉球层层镂刻,大球套小球,一共有九个,每一层都可转动。这已是玉雕中的极品,只是玉雕的话,最外一层起码也有海碗一般大,虎丹却只有小儿拳头那么大,竟然也能刻成九层,这是何等刀技!玉贝勒也吃了一惊,道:“什么?竟能刻成这等?”他吃得没铁贝勒快,碗中还有半个,伸筷子拔了拔,却见那半颗虎丹一下散开,成了一个套一个的半球形,而每个半球上又居然镂有细细的花纹。他面色一变,心道:“糟了!铁哥儿这个厨子刀功竟然如此神奇,只怕高颂仙比不过他了。”不禁看了看一边站立的高颂仙,却见高颂仙面不改色,他见玉贝勒看向自己,上前一步道:“两位贝勒爷,既已品尝过吴兄佳肴,不妨漱口来尝尝小人的了。”
铁贝勒只觉胜券在握,将碗中的小半颗虎丹也放进嘴里,连同半碗汤汁也一饮而尽,道:“好,来人,漱口。”
北京城是八臂哪咤城,故老传说是明初定都时,刘伯温和姚广孝所建,镇住下面苦海幽洲的妖龙的。也正因为下面是苦海,北京城的井水大多是苦水,甜水井甚少,宫里喝的都是玉泉水,易牙居的水则是义井水。用清水漱过口,高颂仙走上一步,道:“两位贝勒爷请。”
吴淇见他胸有成竹,不禁暗自生疑,心道:“高颂仙见了两位贝勒爷吃我做的菜,居然还这般镇定,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仔细打量一下,却见高颂仙的左手拇指搭在食指第二个指节下,一直不曾动,更是狐疑,但也想不出到底高颂仙有什么玄机。
高颂仙的虎丹是用玉碗盛的。和阗美玉琢成的碗盖和碗身,原本就是一块。铁贝勒一揭起盖来,里面登时冒出一股热汽,味道却淡淡的,虽然也颇为香美,却远不及吴淇方才所做的那碗九转玲珑球般先声夺人。看看碗中,那虎丹浸在一碗清可见底的清汤中,心中一喜,暗道:“好了,高颂仙这菜定然比不上吴厨子的。”偷偷看了看一边的玉贝勒,却见玉贝勒声色不动。他正要拿筷去夹,伸手却摸到一把玉勺,不由一怔,高颂仙在一边道:“铁贝勒爷,这虎丹要用勺子挖着吃,不能用筷子的。”
用勺子挖?吴淇忽地一震。虎丹纵然并不是肉,却也不能烧成豆腐一般,仍有韧性在的。他不由看了一眼铁贝勒,铁贝勒脸上也有些茫然,玉贝勒却在一边道:“铁哥请。”他已先将玉勺向碗中挖去。铁贝勒也拿起勺子挖去。他只道这虎丹多半如扬州狮子头一般,或许煮得烂了。不过若是煮得极烂仍能保持原样,高颂仙也的确名下无虚。哪知勺子一挖下去,那虎丹正如嫩豆腐一般被挖下一片来,从中却又升起一股异香。这异香仿佛已然凝聚成形,笔直一条,正冲在他脸上,铁贝勒只觉眼前一花,差一点连勺子都拿不住,心中赞道:“世上竟有这等香味!”
他将那一勺虎丹放进嘴里时,吴淇在一边看得心惊肉跳,也不知铁贝勒究竟作何品评。眼角瞟到一边的高颂仙,却见他脸上露出了笑意,再看看铁贝勒,竟是面如死灰。他心中一惊,暗道:“不好了!”已闻到一丝异样的味道。这味道极其好闻,一入鼻中,只觉浑身都有种说不出的舒服,便如许多双软软的手在按着自己周身一般。他心头一沉,忖道:“完了!高颂仙究竟是怎么做出这等味道来的?”
玉贝勒这时道:“铁哥,高厨子这虎丹你尝着可合口么?”
铁贝勒此时已将一颗虎丹扒了个精光。有心说不及吴厨子做得好,但只觉这话说出来不免太亏心了。他脸上红了又白,怔了怔,方道:“确是好,比吴厨子做得好。”
此言一出,旁人都“嗡”地一声,交头接耳说了起来。吴淇那两颗虎丹的香味人人闻到了,只觉此味实非人间所有,没想到高颂仙做的虎丹竟会更胜一筹。吴淇听得此言,眼前不禁一黑,身子晃了晃,差点摔倒在地。他仍有些不服气,看向高颂仙,却见高颂仙嘴角噙着一丝得意,仍是站得笔直。
铁贝勒咂了咂嘴,道:“高厨子,你这菜到底是怎么做的?说来听听吧。”
高颂仙上前,半跪下道:“请贝勒爷恕罪,小人不敢说。”
铁贝勒有些不悦,道:“言者无罪,说吧。”
高颂仙道:“贝勒爷,吴兄的刀功天下闻名,小人心知在这一点上,拍马都赶不上他。何况吴兄饱读诗书,在色形上下手,也定然是胜不过他的,不过小人所长,在于家父业医,自小读过几本医书。”
铁贝勒诧道:“医书?这和做虎丹有何关联?”
“回贝勒爷,虎肉腥臊,有刀兵之相,然桃木能制之。而此腥臊之气却正是虎丹效力所在,若一味解去,则虎丹真味便会走失。又虎为支之寅,寅属木,故不可见五金之器。故小人以桃胶调入美酒,放入陶瓮沸煮,上以桃木制筛覆之,将虎丹放在此中蒸九个时辰。桃胶香气透入虎丹,酒又能活血,虎丹就嫩如豆腐,腥臊之气也化作异香,再入汤汁调和,其味自出。”
铁贝勒拍了拍桌子,道:“原来如此。”眼角却往吴淇一瞪。吴淇心中一寒,再也站不住,竟然一屁股坐倒在地。
“随哥……”
听到妻子温柔的声音,吴淇突然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他冷冷道:“你该满意了吧,我被你师兄打得一败涂地。只不过若是我被出贝勒府,你也只能跟我要饭去,讨不着好。”
即使隔了十多年前,独身已久的吴淇依然能想起那个幽幽的声音。只是当时他只觉得胸口一股气下不去,只想狠狠发作一通。他骂道:“你师兄那王八蛋,明明刀功比我差得远,却会胡说什么五行相生相克,讥讽我不懂医道。”
她被吴淇吓着了,退了两步,小声道:“随哥,其实不做贝勒府总厨也没什么不好,凭你的手艺,在哪个饭庄不能过活。”
吴淇苦笑了一下,道:“那也要有命去才行。铁贝勒爷……”
他想起铁贝勒最后的那目光,不禁浑身发寒。铁贝勒虽然只是个八旗纨绔子弟,却素有杀人不眨眼的名声,若是自己真败在高颂仙手上,只怕铁贝勒恼羞成怒,先要取了自己性命不可。当务之急,是把第二道菜赢下来。
第二道菜是用飞龙鸟来做的。所谓飞龙鸟,是关外一种类似鸽子的小鸟。飞龙鸟体型甚小,每只在半斤到一斤之间,肉质洁白细嫩,因为颈骨长而弯曲,犹如龙骨;腿短有羽毛,爪面有鳞,就同龙爪一般,故取名“飞龙鸟”。吉林将军贵海给玉贝勒带来了三对飞龙鸟,一共能割下的净肉也不过斤许。
飞龙不似虎丹,一向就是关外美味,一般用来烹汤,另外的做法不久乎煎、炒、烹、炸、溜、滑之类,高颂仙纵然机变百出,也不能太离谱。如果这是第一场,那吴淇根本不必多想,做自己的便是。可是既已输了一场,他虽知此理,却只是想着高颂仙到底会做成什么样,仍然拿不定主意。
妻子咬了咬嘴唇,道:“随哥,师哥真的讥讽你了?”
吴淇道:“是啊。他还说我不通医道,混帐王八蛋,背后捅我一刀子。”
本来他做的九转玲珑球并不差,先前两位贝勒爷都赞不绝口,若不是高颂仙这句话火上浇油,铁贝勒也不会恼怒至此。他顿了顿,还想再骂几句,却听得妻子忽然小声道:“是因为我么?”他一怔,道:“为了你?”
“师哥……师哥因为爹把我许配给你,一直心怀不忿。”
吴淇呆住了,道:“高颂仙他……他难道喜欢你?”
妻子有些羞怯,但还是点了点头。吴淇脑海中却是闪过一道亮光,猛地站了起来,背着手走了几圈,道:“小珍,你喜欢他么?”
妻子闺名希珍,吴淇向来如此称呼她的。听得吴淇这般说,她的呼吸一下变得急促了,急道:“随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嫁了给你,便再也不想别的,根本没见过他了。”
“怪不得他要把我往死里整啊,原来是因为小珍……”吴淇在心底默默地想着,不由得又看了妻子一眼。她说的是真话么?他的心头又是一阵绞痛。
岳父也是个有名的厨师,不过高颂仙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已经远远地超过了师傅。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岳父宁可把女儿嫁给自己,也不嫁给这个徒弟吧。如果自己被铁贝勒下了毒手,高颂仙肯定会覆水重收,把小珍娶过门的。
“随哥,你别多心了,师哥不是这种人。”
妻子柔声说着。吴淇的脸变得铁青,让她看得心里害怕。她正想再安慰丈夫几句,却见吴淇忽地抬起头,眼睛亮得怕人。她心头一震,听得吴淇低声道:“小珍,三纲五常,是哪三纲?”
“夫为妻纲。”虽然三纲还有另二纲,她却知道丈夫说的肯定是这个意思。
“对啊。”吴淇一把抓住她的双肩,“小珍,我有件事要拜托你,我的性命就只有靠你了。”
吴淇刚把这个计划说完,她就呆呆地看着丈夫,木然地道:“阿随,你真要我这么做?”
“只有这么做了。”吴淇搓了搓手,“要是第二道菜也输在他手里,那依铁贝勒的脾气,肯定不会留我活命的。小珍,这第一道菜他是黑了我一道,现在我得连本带利地拿回来,等第三道菜时再决一胜负。”
妻子的嘴唇微微地哆嗦着,欲言又止。吴淇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痛哭道:“小珍,我已经走投无路了,你要再不帮我,那我肯定会死的。”
妻子终于轻轻点了点头。她的眼里涌出了泪水,可是却没有看到,抱着她的吴淇那带挂着泪水的脸上,却显出一丝诡秘的笑意。
第二天的易牙居里,虽然雨下得很大,还是挤得人满为患。头天这道虎丹让人大开眼界,今天这道菜更是让人想像不已。
两位师傅已在厨房里准备了。玉贝勒啜了一口香片,微笑道:“铁哥,今儿个这道菜,不知吴厨子能做出什么花样来。”
铁贝勒道:“吴厨子上回大意了,这回把全身本领都拿了出来,自然差不了,玉哥您就瞧好吧。”
话虽这么说,铁贝勒心里却仍是七上八下。虽然比的只不过是厨子的手艺,可要是铁贝勒府输了,那旁人都要说,玉贝勒府家宴才是京师第一,这个面子铁贝勒可丢不起。他暗暗咬了咬牙,心道:“吴淇怎么还不出来。”
“叮”一声,随着一声银钉响动,玉贝勒脸上露出笑意,道:“高厨子做得了!”他将右手大拇指往左手掌心一捺,发出“嚓”一声响,向铁贝勒道:“铁哥,这回大概又要对不住您了。”
他的右手上戴着一个碧绿的翡翠班指。这东西原是铁贝勒的爱物,原是左右手一对。上次吴淇做的虎丹输给了高颂仙,右手班指就归了玉贝勒,玉贝勒现在故意这般显一下,自是要说另一个也得归他的意思。铁贝勒脸上泛起一阵红,微微有些愠意,正要说几句,却听得铁铃又是“叮”一声,他脸上一下舒展开来,道:“吴厨子也做得了。”
吴淇也端着一个托盘出来上。盘上放着两个青花大盆,盆上还各盖着一个半球形的圆盖。高颂仙见他竟然拿了个盆子盛这飞龙,不禁大为诧异。飞龙一般是做汤,他这回别出心裁,调制了两副羹,而吴淇这般,定非羹汤。
难道是炒飞龙片?高颂仙嘴角已浮出笑意。如果是炒飞龙片的话,那这道菜平平无奇,而且炒菜一凉,风味大减,自己这道七彩飞龙羹两位贝勒爷尝完总得有一阵,看来这第二道菜,自己也已稳操左券了。他不等吴淇上前,先上前一步,道:“两位贝勒爷,请先品尝小人这道七彩飞龙羹吧。”
铁贝勒见高颂仙抢先一着,心道:“哪能由得你。”看了看吴淇,冲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快点上前,哪知吴淇面色木然,似乎没看到。他心中一沉,又气又怒,心道:“吴厨子今天怎么回事?难道自知必输,也不争一争了?”他还待再说,却见玉贝勒已拿开了碗盖,忽地在案上一拍,道:“真是妙哉!颂仙,你是怎么做的?”
高颂仙躬了躬身,道:“回爷的话,小人是拿上品蛤士蟆油来过飞龙片,再调成羹汤,然后将五种不同颜色的鲜蔬剁成极细末,挤汁调色调味的。”
“费了不少工夫吧?”
“回爷的话,费了小人一宿。”
听着高颂仙和玉贝勒的对话,铁贝勒已然绝望,心道:“输就输吧。”也拿开了面前的碗盖。一揭开,却见碗中如彩虹一般,几种彩色排成一个螺旋形,一股香味升腾而上,还未尝到便已胃口大开,心中却更不高兴,心想:“完了,吴厨子又得输。”
玉贝勒已拿小勺舀了一勺,赞道:“香远益清,柔滑细腻。色香味皆是绝妙,铁哥你说如何?”
铁贝勒也尝了一口,只觉回味无穷,鲜香肥嫩兼而有之。虽然他听吴淇说过,高颂仙刀功并不算太好,这般做成羹汤,刀功便看不出来了,这个果然擅长扬长避短。只是他还不死心,道:“再尝尝吴厨子的吧。”
玉贝勒笑道:“也好。不过铁哥,我先谢谢您给我那班指凑成一对。”
铁贝勒暗骂了一句,道:“吴厨子,端上来吧。”哪知他喊了一声,吴淇居然还似没听到。高颂仙见此情形,心中大为得意,暗道:“小吴这回可是陪了夫人又折兵了。”他也知道铁贝勒喜怒无常,要是吴淇连败两阵,那定会将他无声无息的杀了。到时,希珍自然便跟了自己。
他正想得好,铁贝勒怒意却是更增,对一个下人道:“叫他一声。吴厨子今天犯什么病了,没带耳朵么,失魂落魄的。”
他刚喝了一声,吴淇忽地抬起头,默默地走上前来,将盘子放在案上,也不多说一句。看着他这副样子,铁贝勒更是失望,心想这回定是输到家了。他伸手一把拿开那圆盖,忽地一股热气直喷出来,带着一股暖暖的肉香,正是飞龙汤的味道,在这股蒸汽中,赫然有一幅仕女图。他吃了一惊,定睛一看,却见盘中果然是一幅图,竟是用极细的肉丝拼出来的。虽然只是个拼盆,但那些丝丝缕缕条条不乱,倒似有笔法在。而画中的女子,眼波似水,在这股白汽中更显得似嗔似喜。他眼前一直,一时间竟觉得这画活了过来。
那边的玉贝勒也打开了盖子。他比铁贝勒更自命风流,待见到这个女子,一时间竟然眼直直地说不出话来,喉咙口竟然只发出“哑哑”的声音。岂但是他两人,侍立在他们身后的随从,一个个都看得出神,有几个甚至嘴里流出口水来。高颂仙大吃一惊,暗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向前凑了凑,只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才探探头,隐约看到了盘中有个女子的画像,一时只觉当头被人打了一棍,心道:“这……这不是希珍么?”
吴淇这时忽然道:“两位贝勒爷,此菜名谓‘美人脍’。飞龙肉鲜嫩无比,若是煎炒烹炸,都是唐突西施,因此小人将飞龙过水后砍脍,将飞龙肉之鲜味尽数保留在内,不以他味侵夺,请两位贝勒爷品尝。另外,美人脍可先除衣衫,便能见到美人真形。”
玉贝勒挟起一缕脍丝,忽地叫道:“真的啊!呵呵,吴厨子,你可真能想的,亏你怎么想出来。”他将那缕脍丝放进嘴里,略一咀嚼,脸色却忽地一变,从指上除下班指,递给铁贝勒,道:“铁哥,这回我是甘拜下风了。”
铁贝勒还不曾吃,只是直勾勾盯着盘中那美人细看,连玉贝勒给他那班指都似乎没看见。忽地,他把筷子上夹的脍丝放进嘴里,细细抿着,长吁一口气,道:“真个难以置信,生肉居然会有这等美味。”
高颂仙已是面如死灰。他万万想不到吴淇竟会将飞龙作脍。脍食古已有之,如今东瀛尤存,这些他也知道,不过向来砍脍用的都是新鲜肥鱼,用鸟肉作脍的,他是闻所未闻。他本来觉得这比试自己胜定,谁知竟然出这等变故,心中登时极为难受。
玉贝勒这时喝了一口汤,道:“这汤是飞龙架子熬的吧?味道厚得很啊,也不加葱花,怕夺了味么?”
吴淇道:“贝勒爷说的事。这汤是小人熬了一宿才熬得的,脍虽有真味,却终究有些生腥气,若是用盐醋之类调和,则又夺味,因此小人用滚汤来熏去脍丝生腥气,则脍丝只有生鲜,而无腥膻了。”
不对!高颂仙脑中忽地一闪。这汤味道别人闻不出,他却闻得出,汤味至淳至厚,绝非用架子熬的,而是肉汤!可是如果将肉熬成这等汤水,那这些脍丝又从何来?
难道,这脍丝不是飞龙肉?可不是飞龙肉,什么肉能比得上飞龙肉细嫩?除非是鱼肉。可若是鱼肉,只怕嘴巴吃刁了的铁玉两贝勒一口就能吃出来。
他正想着,却听得吴淇又道:“另外,小人有一事不可不禀报两位贝勒爷,请两位贝勒爷恕小人无罪。”
铁贝勒此时才省得自己已赢了一这局,心境大好,一口口抿着这美人脍,顺口道:“说吧。”
“那一日不知两位贝勒爷有无觉得高兄所制的虎丹味道有异?”
玉贝勒咂咂嘴,道:“那日是有种异样的鲜味。”
高颂仙吓得魂飞魄散,心道:“他……他为什么说这个?难道他知道了?是希珍?”他心头一下沉了下去。与吴淇现在说的这些相比,希珍骗了自己这件事,对他的打击更大。
吴淇看了看呆立在一边的高颂仙,嘴角又浮起一丝冷笑,道:“贝勒爷,《本草》有谓犬,虎之酒也,虎食犬则醉。犬称地羊,有土腥气,因此烧地羊肉都是浓油赤酱,加大料沸煮。但若是将地羊白煮来蒸虎丹,则虎丹会化成极软,腥膻之气与地羊土腥气相冲,化作异香。那日高兄的虎丹,便是这等做出来的。”
铁贝勒虽然沉浸在那美人脍的美味中,吴淇的话他却还是听得真真切切,大惊失色,连筷子上的几根脍丝掉下去也不觉得了,叫道:“什么?你说那虎丹是用狗肉蒸的?”
因为传说老汗当年在明朝李总兵手下险些丧命,狗与乌鸦救了他,因此旗人忌食狗与乌鸦。高颂仙若是以狗汤来蒸虎丹,虽非直接吃狗肉,也同样是犯了忌。玉贝勒也听得大惊失色,一拍桌子,喝道:“高厨子,他的话可是真的么?”
高颂仙头上已满是汗水,结结巴巴道:“贝……贝勒爷,别听他乱说,没这回事……”心中暗想:“原来……原来小珍是他叫来的,这王八蛋,我还以为小珍真是想跟我了!”此时与其说惊恐,不如说是失望。
“那次,吴大人原来是这般赢的啊。”萧云韶又将一筷脍丝放进嘴里,然后再喝了杯酒。此时他已被吴淇说的这个故事迷住了,几乎忘了自己来的本意。“只是吴大人,高颂仙用狗肉汤来熏虎丹,此事定然瞒得严严实实,你到底是怎么听到的这个秘密?”
吴淇道:“这只是高颂仙的一个使唤人被他责打一通,气不过才来向我告的密……”他话未说完,萧云韶忽地打断他的话,道:“吴大人,这话想必不确。此事我也向玉贝勒府中查证过,当时高颂仙是有两个副厨,不过这两人无非是给他打打下手,若是真到做菜关头,高颂仙向来是一个人躲在厨房内,不准旁人进去的。”他顿了顿,身子忽地向前一倾,道,“此事过后,你当时新婚未久的妻子就此失踪,你只说是夫妻不合,她回了娘家,不是么?”
吴淇道:“原来萧大人连这些事都打听了。是啊,拙荆与我争吵不休,她又本是高颂仙的师妹,怪我害了高颂仙,一气之下就回家了。”
萧云韶的眼里忽然闪了闪,道:“只是我也查过了,你岳父林德当初是胜意楼掌厨,就在你与高颂仙比试那年头上过世,那年你成婚还是为给岳父冲喜。我去胜意楼问过老掌柜,林德当初是因为山东大灾才逃难来京的,家中再没有旁的亲戚,他在京中住了有十年也没回过一次山东,所以,”他左手食指忽地在桌上一叩,喝道,“其实你那妻子就在那一年已被你杀了!”
吴淇淡淡道:“我为何要杀妻子?新婚未久,纵然两情不洽,休了也便是了。”
萧云韶冷冷道:“两情不洽么?你其实与妻子极其恩爱,还记得十一年前事的人,都说你妻子那时是个美人,性子也极其柔顺。”
吴淇道:“那我为什么要杀她?”
“我想,多半是你要妻子利用师兄妹之谊,去套出高颂仙的秘事,甚至让她不惜失身。事后,你又嫌她失身于高颂仙,或者她怪你下手太毒,因此你就下了毒手,是么?”
吴淇怔了怔,却不说话,只是扭头看了看门外。门虚掩着,从外面想必可以看到里面隐约的情景。他笑了笑道:“萧大人,你想必在外面已伏下人手了吧?”
萧云韶嘴角浮起了一丝冷笑,又夹了一筷脍丝放进嘴里,道:“不错。只怕当初你恼怒之下杀了妻子,心中却大为悔恨,因此这许多年来孤身不娶。只是,当你去年见到贝勒爷买回的谭姬时,这念头又涌上心头了。可她却是贝勒爷爱妾,你当然无法染指。当初你妻子因为遵照你的意思失身于高颂仙,你便要对她下毒手,如今见到谭姬,更是百感交集。厨房的下人说,好几次看到你深夜赤身在井台前用井水洗身,想必就是因为欲火焚身,难以自拔吧。”他说到这些,眼里忽地闪过两道寒光,喝道,“所以谭姬是被你藏起来的!”
吴淇却又是淡淡一笑,道:“萧大人,你说我因为见到谭姬,想起我妻子,因此才藏起了谭姬。只是贝勒府中侍妾小鬟如此之多,我为何一直不对其他人下手,偏偏要对谭姬下手?”
“那是因为谭姬与你妻子模样颇为相似。”
“是么?”吴淇脸上现出一丝嘲讽,“贝勒爷也见过我妻子,难道他跟你这般说了?”
萧云韶却胸有成竹,道:“贝勒爷自然记不得十多年前只见过一面的你妻子了。只不过,这有证据的。”
“不知是什么证据?”
萧云韶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下意识地去夹脍丝,却发现盆中已然空了。他心中不禁有些遗憾,心道:“只怕这美人脍以后要成绝响了。”口中却仍是冷冷道:“你只道这十一年前的秘密无人知晓,却不知当初阎铁翎在你新婚时曾登门贺喜,也见过你妻子。当时他惊为天人,回去后还绘了一幅仕女图送你。这幅仕女图想必你就当成了治这美人脍的蓝本,可是你不知道他还录了个副本,上面画的,正是你方才这美人脍上的女子模样。”
他说完,目光炯炯地看着吴淇,两手已紧紧地握成拳头。屋中静了一阵,吴淇忽然笑道:“萧大人,你真会说笑话。纵然我真的在十一年前杀了妻子,又如何能证明是我将谭姬藏了起来?”
“应因为这美人脍。”
“是么?”吴淇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美人脍和谭姬有何关系?”
“十一年来,你共为贝勒爷制过七次美人脍。自然你是说什么九宜九不宜的之类的话,贝勒也信你了,不过我查你为贝勒爷治美人脍的时间,这七次都是在今日。而每次治脍后,都有人向捕快报案,说家中有女儿走失。”
“纵然时间凑巧,也不能证明什么。”
“如果只是时间凑巧,那自然不能证明什么。不过两年前南门外李家的笑姑娘走失,这案子恰好是我在跟。那年,也是你为贝勒爷治美人脍的时间,我在边上曾见过一眼,那次便觉得你用脍丝所绘,正是那笑姑娘的样貌,连衣着也极为相似。只是那时我根本想不到你与笑姑娘有何瓜葛,所以没怀疑你,如今回头想想才觉得越来越可疑。等看到这盆美人脍,正是谭姬的样子。一次凑巧,还可以说是偶然,两次了,我敢确认你便是那凶手!”
吴淇低下头,一声不吭。萧云韶见他不说话,又道:“吴大人,你因为当初杀妻,内心悔恨交加,却想必又因此事激发,才制成了美人脍,赢了高颂仙,内心交战之下,便有了怪癖,治美人脍前,定要杀一个美人。以前所杀女子都在贝勒府外,事后找不到痕迹,此番却是出在府中,谭姬的尸身你是隐藏不了的,若细细搜来,肯定能找到谭姬的尸体。我为确认此事,才孤身过来。吴兄,你久居鲍鱼之肆,自然闻不出血腥味,却不知我的鼻子还没塞住。”
他忽地将身一退,一拳击向边上一口大橱。这大橱是厚厚的山木所制,门上还挂了一把大铜锁,锁得严严实实,被他一拳却击破了一个大洞,门也裂成两半,从中忽地滚出一个大口袋来。一见到这口袋,他脸上才浮起一丝笑意。
他孤身犯险,就为求证此事。吴淇是铁贝勒府总厨,在铁贝勒跟前极为得宠,虽然种种证据都指向他,可又不能先行将他抓去拷问,而万一弄错,不但萧云韶脑袋要搬家,便是戚振发的脑袋也要不稳了。他在吴淇屋中坐了许久,便为东拉西扯。将鬼刀交给戚振发,也是因为这鬼刀上沾血太多,带在身边会乱了气味,闻不出来。此时他闻到橱中隐隐有血腥气,冒险之下,果然有这个大袋。谭姬身材娇小,这口袋完全装得下,而门一开,血腥气更浓了许多,他已确认那定是谭姬尸身了。
吴淇见橱门被萧云韶一拳击破,面色一变,忽然将身一按,身形有如闪电,一下欺近萧云韶身侧,双手一扬,两只手的拇间与食指间都已夹着一把极薄的刀片。这刀片刀尖带钩,薄如春冰,发出一股凛冽之气。刀子刚划到萧云韶喉咙口,他却觉得双手腕上脉门一疼,两片刀子明明已贴到萧云韶皮肤,却再没力气送出半分。
萧云韶轻轻巧巧,下了吴淇手中的刀子,道:“你果然是吴中丁家的解牛刀法传人。”
吴淇伸起手来,他双手手腕上有一道红印,看去没甚大碍,但他心中知道,自己手腕筋络已断。他苦笑道:“萧大人,你年纪轻轻,原来竟已练成了指刀,真是佩服。”
丁家的庖丁解牛刀法练到极处,据说可以用指甲代刀。萧云韶指甲虽然还不足以与钢刀相抗,但要划断吴淇的筋络,已是绰绰有余。
这时戚振发带着一伙人冲了进来,他手握钢刀,喝道:“二弟,你没事吧?”方才屋中变起突然,萧云韶突然一拳击破橱门,吴淇又突然从座位跃起,跳到萧云韶身边,他立刻带着众人上前,还是慢了一步。
萧云韶道:“没事。解开这袋子看看吧。”那袋子扎得紧紧的,谭姬只怕已是死了。虽然没能把活的谭姬还给铁贝勒,不过凶手已然找出,他们这趟也算完满。
一个手下过去解那口袋,哪知吴淇将绳结打得极牢,怎么也解不开。他一刀将绳结割断,刚把袋口打开,看到里面的东西,惊得面无人色,叫道:“萧……萧大人……”
里面,正是谭姬尸身。萧云韶死人见得多了,却没见过这等残忍的,骂道:“混帐,谭姬与你有仇么?竟然还要分尸。”
吴淇的双手手腕已肿起一条,但他面色平静如常,居然还笑了笑道:“萧大人,所谓美人脍,可并不是只是一幅画啊,你不是尝过了么?”
萧云韶面色忽然变得惨白。戚振发也不知他到底想什么,见他面色有异,吓了一大跳,道:“二弟,你没事吧?”
好半晌,萧云韶才回过神来,道:“没事,将吴淇与谭姬的尸身带走,我去向贝勒爷交差。”
手下人将吴淇与谭姬的尸身带走时,吴淇却还回头向萧云韶笑了笑,也不说话。他两只手都已经废了,纵然铁贝勒不杀他,下半辈子也拿不动锅铲了。看着他的背影,戚振发打了个寒战,道:“好可怕的人。”看看桌上的那个青花大盆,忽地又叹了口气道:“吴厨子号称天下第一名厨,却做出这等事来,真是可惜。”
“可惜”云云,当然是指以后再也吃不到吴淇所做的菜了。萧云韶怕冷似地将双手插在袖中,喃喃道:“贪爱五欲,嗔恚无忍,愚痴无明,是谓三毒。一切三界无常,为三衰三毒火所烧。”
戚振发没读过佛经,也不知萧云韶在说些什么,但还是又敬又佩,道:“二弟,你可真个了不起,老哥哥比你差远了。”
萧云韶也没理他,他插在袖中的轻轻地把玩着那两把薄刀片,忽然走到一边的书架上。吴淇虽然只是个厨子,家中书却有不少。他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来翻了翻,又看了看桌上那个盆子,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只是这笑意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戚振发见了,忽然有种毛骨悚然之感,心道:“二弟怎么笑成这样?”他上前道:“这是什么啊?也是罪证么?”
萧云韶道:“不是,我拿去看看。”他脸上此时已回复如常,又扫了四周一眼,道:“走吧。”
他把书放进怀中。
那本书只是薄薄一本,封面上,写着《砍脍书》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