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足有一百五六十斤重的石头压在一堆碎木片上。这块石头呈方形,上面还积着点雪。在石头下面,横七竖八地有二三十条短绳,被这块石头压在下面,染成了红色。
石头当然不是染料。那些红色是从石头下一个奇形怪状的物体里流出来的。如果发挥一下想象,那是个人体,不过这个人的头部正好在这块石头下面。这块石头上的雪大多化了,地上也湿漉漉的。这间房子是很老式的木结构,房顶呈梯形台状,上面那个一米见方的小平台是一块厚木板,连着一根绳,在下面一拉可以拉开。这个机关是为了烧火时排烟用的。这种老式房子,窗子很小,而且不是玻璃窗,外面有风时不能开的,所以用这个天窗排烟,床靠着火塘,正对着天窗。原本床是靠墙的,可大概昨夜太冷了,那个人把床移到火塘边,那块顶已经关上了。
一个人把头伸到石头下面,当然不是件正常的事。这个人看来也并不是吃饱了饭没事干,把头探到石头下玩玩。何况,这块石头出现在野外很正常,出现在房里,压住了原先的床,而床上还有一个人,那就更不正常了。
我站在门口,不敢靠得太近,看着房里的一切。
死者是这个村里前任村革委会书记的儿子,他是昨天晚上住进我这个“为民招待所”的。公交大巴开到这儿算是终点站,前面几百米就是江了。昨晚开始封江,渡船不通,旅客也只好在这儿窝一宿。昨天他进店时,正好一大车子人扔到我这儿。
那一车人足有三十多个0为民招待所有三幢楼,二十几间房,一下子塞得满满的。我忙前忙后,那些吃饱了撑的来看冰灯的南方人一个个穿着军大衣,象黑瞎子似的乱骂,说是这么个破地方,空调都没有,连电也老停。一副暴发户的嘴脸。
我安排了明显是营养过剩的几个广东人住下,四个一间被凑合着挤得满满的,他们占去了六个人的空间,真不知道哪儿找来了这么些个大块头。我在他们那种稀奇古怪的“丢累老母”声中点头哈腰地退出门,擦了下汗,一个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回过头,一个秃顶老头子很和气地对我说:“经理同志,我还没房间呢。”
我冲那头正在帮两个上海人搬行李的大菊叫道:“大菊,给这位老同志安排个房。”
“没房了,全满了。”
“来这么多人么?”我的头上汗又下来了。总不成让这秃子在过道上窝一宿吧?那老头还不依不饶地追问:“经理同志,没房了么?”
我说:“老同志,您放心,我就是搬铺盖睡地下,也要让您住好了。”
大菊走过来说:“经理,那两个上海人包了一间,可只有两个人住。”
我拍了拍头,说:“对了,我去跟他们说说,退他们一张铺的钱。”
“勿来事格,侬格个人啥格事体,房间拨了吾拉还要退出来,勿来事格。”
那个上海人撇着嘴,差点是把我轰出来的。我回头苦笑着对那个老头子说:“老同志,要不,你到我值班室里睡一宿吧?”
他有点诧异地说:“你这儿房间就这么几间么?”
“没办法,一般只是过路的司机歇个脚的,谁知道来这么多人。”
“那幢楼不能住么?”
他指着那幢木屋。我转过视线,说:“那是老毛子时候盖的,没办法住人了。”
这时,一条广东汉子从房里探出头来,打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道:“同志呀,来这里挤一挤吧。上海人,丢累妈。”
象按中了一个按钮一样,一个上海人从房里蹦了出来,叫道:“广东佬,啥个东西,勿要唔轻头……”话没说完,另一个上海人把他拖了回去。大概出门在外,都不想多事吧,那个上海人也自觉理亏,反正只住一宿,他要骂也随他骂两句了。
把老头子安顿好,我去厨房里打下手。我这个招待所经理,是上上下下全来,反正也是只有五个人的集体企业,忙的时候,连大菊还上过一回厨。
剥了头狍子,叫炒菜的老五给我留点肉片,再炖一个乱炖,待会儿烙上几个大饼留在镗里,我就去忙了。
天暗了下来,外面的雪还没停,电倒依惯例停了。我在值班室里点上了灯,正准备就着火炉吃点东西,门帘子一下掀开了,一个黑乎乎的人影钻了进来。
“慎信,你叫我有什么事?”
我看了看四周,大菊已经回家了,老五在厨房里哼着二人转,大概也在喝上两盅。我说:“我没叫你来啊。”
他咧嘴一笑,道:“别跟我装傻了,这个月的份子准备好了么?”
我看着油灯。灯火一明一灭,象是喘息。我低下头,小声说:“红革,你也知道,现在生意难做,集体的钱我也没办法用……”
“砰”一下,我眼前金星乱冒,他收回一只醋钵样的拳头道:“少来,你为了红英杀了我老爹,这笔帐我只跟你算是一个月一千,便宜你了。你想不想坐牢抵命?”
我不再说话,从炕席下摸出个包。那是下个月给招待所添家俱用的。他咧嘴一笑,一把从我手里抢去了包,说:“这才象样。照旧,钥匙给我。”
我把钥匙给他,说:“今天下雪,天冷,你自个儿烧火塘吧。”
“这个不用你管。喝,还有狍子肉,你不会下毒吧?不过谅你也不敢。”他从盘里拣了块肉片,扔嘴里美美地嚼着,“这个算利息,我拿走了。”
他端起盘子,向那幢木屋走去。
我叹了口气。还好,我还没拿出酒来,不然准叫他拿走。我咬开了瓶盖,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尽管我早已是个酒徒,可是这一杯酒还是让我周身仿似火烧。
红英。
我眼前,好象又出现了那个好听的声音。
红英她们来的时候,她才十七岁,高中刚毕业吧。那一年我也正好师专毕业,因为出身不好,回乡来了。红英就住在我家隔壁。
“你读过蒋捷词么?‘一片春愁待酒浇’?”
她的声音如银铃一般闪亮。我呆呆地看着她。她梳着头。“真可惜,我家里那把象牙梳子没拿来。那把梳起来可很润的。”她的头发象瀑布流下,她的泪水象珍珠一样,圆圆的。那个畜生。我想冲出去,她紧紧地抱着我。那也是个下雪天,天很冷,冷得象刀锋。就在那个木屋里吧,在那个她受过侮辱的地方,她把她的身体裸露在我面前,清白的,没有一点瑕疵。
在那个木屋里,在拥抱和泪水中,我醒来时,她给我留下了一把电木梳子。那种其实很便宜的梳子,在杂货铺里卖八分钱一把。她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刻下了她的名字。
和我的。
她的身体已经沉没在江心里。我看着冰下,她的脸上的笑容,我不再有泪,永远不再。我有的,只有血。
“在喝酒?”
我收回思绪,那个秃子正在窗外苦笑着。我道:“唷,怎么不睡?”
“睡不了,那几位广东同志的鼾声比火车汽笛还响。你在喝酒?没什么菜啊,来,我这儿有点。”
他象变戏法似的从衣服里拿出一个锡箔纸包着的扒鸡。我笑了:“老同志,你倒是瞄着我来的。”
“呵呵,你在帮那几位广东同志搬东西时,我发现你在看见他们带着的几瓶黑方时撇了撇嘴。而你衣服下,还凸出一个酒瓶的样子,我就知道,你爱喝酒,瘾还不小。我出来时就想你准在喝,有心想扰两口,又怕出师无名,正好还带了点熟食,也好投石问路了。”
我也笑了,找出了一个杯子,给他倒了一杯,说:“老同志是公安局的?”
“这个倒不是。”他笑了笑,“律师。”
“差不多,怪不得观察力这么强。”
“呵呵。”
他的酒瘾也不小,还有烟瘾,抽的也是关东蛤蟆烟,和我倒是很象。我们吞云吐雾,喝得云山雾罩,大概有两个小时吧。反正就着在火塘上热着的菜,还啃两口大饼,倒也不觉得时间过得如何了。忽然,他说:“慎信,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你心里好象有什么事。”
“哈哈,我有什么心事,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不对。”在烟气中,他的目光炯炯有神,“你内心非常痛苦,我看得出来。我可是专做这一行的,见得多了。”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可是,他的眼光一下涣散了,伸手在盘里夹一条酸菜,夹了半天夹不上来。
这时,忽然发出一声凄惨的叫声,很闷,也很短。他一下蹦了起来,筷子头上夹着的一条酸菜也掉在地上:“出什么事了?”
一辆吉普车开了进来,两个人跳下车。都是穿着警察制服的年轻人。
我离开那幢房子,点头哈腰地迎上去。开客栈的出了命案,那可不是好兆头。那个年轻人摸出一张证件说:“我是县公安局侦察科的刘松,你是为民招待所的负责人么?”
“是,是,刘同志。”
“带我们去看。”
那两个警察进了屋子,在里面捣鼓着。我还想凑近了再看看,可两个广东人已经挤在门口,象门神一样。我只好从他们之间的缝隙里向里张望。
那两个警察以极高的专业性把石头移开,在石头上拼命取指纹,把那些血水浸透了的绳子放进塑料袋里,拍完照后又把尸体装进了一个口袋,嘴里道:“好了好了,让让。”
两个警察抬着大包小包出来,抬上了车。那个刘松大声对挤在院子里的人道:“请大家配合一下,做个笔录。”
“啥个笔录,人家伊呒没杀人。”
“丢累妈,真犀利。”
……
混闹了一阵。刘松把我叫到房里向我询问了一下。我告诉他,昨晚上我和那个秃子一块儿喝酒,喝到下半夜,听到那一声响。他做完笔录,关照我随时听候通知,和另一个走了。
旅客也多半走了,不能把他们老关在这儿。何况,人人都有不在场的证据,因为人人都吃完饭后躺在炕上睡觉了。
我打扫着地,把老五也打发回去了。出了这么件事,当然不能再开,起码停上一两天。
我停住了。身后有人。
我站直了,是那个秃子。
我笑了笑:“还没走?”
他也笑:“还没呢。对了,这桩案子可真奇,就算你说要谋杀吧,手段也太奇了,那么大块石头,怎么弄到房里的?明明房子从里面闩上的。”
“这倒也不难,从外面扔进去不就成了。”
“如果说这块石头是被人扔上来的,那世上恐怕没一个人有这么大力气。你看,这房子虽说不算太高,也有三米多,一个人有这么大力气么?何况,那天窗是关着的,屋顶却没有人上去过的痕迹。”
“那么,就是吊着的,你不见石头下有绳子么?”
他点点头,道:“这也可能。凶手可以用一根长绳子横过天窗,然后把石头吊在这绳子上滑过来,到天窗的位置再割断绳子,石头就下来了,也可能解释天窗为什么会关上的。可是,这周围比就幢木屋高的树远在几百米外,这个工程量太大了,也不可能的。何况,要有这么大的强度,必须用钢丝绳。可冰天雪地的,就算他能布置好,可收的时候怎么收?所以也不可能。”
我笑了:“东不可能西不可能,你说怎么回事?”
他的脸上露出一个诡秘的笑容,说:“当然不会是直升机。用直升机当然可以做到,那么一场雪,声音也早混在风里,我们都发现不了。可是,死者不过是个村里的平民,至于这样子么?”
“好了,不要你操心了,”我笑着说,“公安局自然会有主意的。”
“其实杀人很简单。”他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那些绳子并不是用来绑石头的,而是浸过水后在外面冻得跟铁棍一样。用那样十几根绳棍排在天窗上,然后在上面压一块石头,打开天窗。当屋里点燃火塘后,热气向上升起,那些绳棍还原为绳子时,再也支持不住了石头的份量,于是,石头‘砰’一声掉了下来,而天窗自己合上。”
我的身上发冷。我小声说:“可会是谁干的呢?”
“可能是某个过路人,某个旅客,某个神秘的杀人者。”他的脸上还是带着点高深莫测的笑意,“可是,谁也不知道这间房里一定会是死者住的。知道死者会住这间房的,只有一个人。何况,凶手还忘了一件事,虽然未必会成为证据,但终究是个破绽。”
我扔掉了扫把,颓然坐倒:“不用说了。不过你放心,我会自首的。”
他笑着:“是么?我可没说,自首虽然会得到宽大,可还是要坐几年牢的。你年纪还算轻,怎么会想坐牢呢?”
我抬起头,看着他:“什么意思?”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包,放在桌上,说:“一个父亲在那史无前例的革命运动中失去了自己的最亲的人,过了许多年他想回到他那最亲的人死去的地方。当他发现他的亲人曾经有过一个爱她的人,为她不惜犯罪,你说,这个父亲会怎么做?”
他笑着,看看天,道:“回去的车快来了,我得走了。”
他笑着走出门,我看见他眼中,闪烁着一些什么光。
他走了。我打开那个小包。在一包钱上面,压着一把象牙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