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耶路撒冷的巴比酒吧,侍者琼斯看到一个穿黑色衣裙的中年女人走向酒吧,她在门口似乎犹豫了一下。这里离米希里姆城区不远,那儿是哈西迪教派的聚居地,所以穿黑衣的犹太人很多。那女人大约45岁,一头金发,明眸皓齿,不过她的美貌已经开始凋零了,有一点过气明星的味道,面容冷漠,似乎有心事。
琼斯拉开玻璃门迎候,女人进去后,略向屋内扫了一眼,指着靠窗的桌子说:“我要那张桌子。”
这天是犹太人最热闹的逾越节,酒吧内顾客很多,仅剩下那张靠窗的桌子,桌上放着一瓶白色的茉莉,窗户上嵌着耶路撒冷灯火辉煌的夜景,琼斯抱歉地说:
“非常抱歉,那张桌子已经被预定了。”他见女人没有走,便解释道,“是一位先生预定的。每年逾越节晚上,他都要预定这张桌子和一束茉莉,似乎在等待一位女士。已经25年了,他的爱情就像我们对主的信仰一样虔诚。”
女人微微一笑,径直走过去:“也许他等的就是我?”
她的这一举动出人意料,弄得琼斯很尴尬。他不敢否定女人的话——如果她的美貌尚未凋零,她确实是一位值得男人等候25年的女子。但他也不敢贸然同意她占用这张桌子。谁知道预定桌子的先生会不会认可她的爱情宣告呢。
他尴尬地跟在女人后边,委婉地劝阻:“女士,你……”
女人已经入座,平淡地说:“好啦,不必担心。订桌子的先生个子比较高,50岁左右,但看上去要年轻一些。亚麻色头发,要的饮料是马提尼酒和加冰的可乐。我没说错吧。”她揶揄地看着琼斯,补充道:
“我不知道他订桌时用的姓名,但我知道,如果我说出他的真实姓名,你会把托盘都惊掉的。行啦,照老样子上饮料吧。”
琼斯疑惑地送上饮料。那女士啜着饮料,略带伤感地自顾看着窗外,陷入沉思。琼斯心中忐忑不安,在各个桌子中间忙碌时,不时偷眼打量着这儿。九点正,那位预定席位的阿拉姆·亚伦先生准时来到。他看到桌边的女人,略为迟滞后径直走过来,与那女人对面而坐。很长时间两人默默对视着。后来亚伦向她举起酒杯,低声说:
“阿莉亚,已经25年没有见面了。”
“对,自从在这儿分手后。”
“25年你过得还好吧。”
“不好。”阿莉亚直视着对方,苦笑道:“20年前你开创了智能爆炸时代,我这么一个智力平庸的女人是很难适应的。而且我想,被你的时代之潮甩到岸上的可怜的小鱼,决不止我一个。还不仅如此,”她抑制着怒气,“在那之前,至少我相信自己是个不太差劲的女人,自信我对男人的吸引力。可是——自从我挚爱的男人突然冷冰冰地离我而去,我连这点自信也丧失了。”
亚伦内疚地看着她。她又说:“后来我匆匆嫁了一个男人,他又匆匆死去,连个孩子也没有留下。喏,我的半生就这么一点内容。”
亚伦还在默默看着她,女人说:“后来我在这儿偶然碰到你,是七年前吧。我打听到你一直没有结婚,每年的逾越节,就是我们分手的日子,你来这儿同梦中的爱人晤面。老实告诉你,只是从那时起我这颗被仇恨煎熬的心才开始降温,我才能克制住自己,坐到你的面前。”
“可是你七年中一直没有露面。”
“我必须积蓄力量克服自卑感哪,伟大的亚伦先生!”她冷笑道。“而且,我想以你的地位,要想找到我绝不困难。你既然一直不愿找我,我又何苦现眼呢?”
亚伦已喝完马提尼酒,在手里玩着洒杯。琼斯轻轻走过来,问他还要点什么。他摇摇手,琼斯很知趣地退下去。
“阿莉亚,这儿太乱,我们换个地方好好谈一谈,好吗?”
阿莉亚抬起目光看看他,坦率地说:“我们早已不是少男少女了,不必玩你追我躲的爱情游戏。我既然下决心来找你,就是想偿还30年的感情宿债,所以,”她苦涩地说,“如果伟大的亚伦先生不嫌弃我年老色衰的话,我很乐意同你干任何事,包括上床。”
亚伦感动地握住她的手:“我们到哪儿?到我城外的别墅,还是在智能中枢的住宅?”
“别墅太远,就在智能中枢吧。如果能在世界最重要的大厦里度过一宿,我会很荣幸的。”她冷笑着,她的怨詈之情不时地形之于色。“我早就想见识见识这座魔宫,据传说,这里面的人靠吸食别人的脑浆来强化自己的智力。”
亚伦微微一笑:“好,我们就去智能中枢,你可以尽情参观。”他扶阿莉亚起身,挽起她的臂膀,给琼斯留下一笔可观的小费。琼斯拉开弹簧门,毕恭毕敬地送客人出门。
这位客人是这里的常客,但琼斯从没有打听过他的真实姓名。现在他认出来,客人是开创了智能爆炸时代的大名鼎鼎的亚伦教授,他是犹太人的骄傲,是这个世界的精神领袖。
智能中枢是一座名副其实的通天塔。两座主楼呈不规则的半球形,高耸在云层之外,中间有拱桥相连。这显然是模拟自然界最伟大的建筑——人脑,拱桥就像左右脑中间的骈胝体。塔体通身洁白,呈半透明状,在夜色中显得玲珑剔透。夜风中大楼微微波动,像一个巨大的软体动物。
他们的直升飞机落在顶层,阿莉亚贪婪地看着大楼的内部建筑。“太漂亮了,”她由衷地赞叹,“过去我只能在米希里姆城区的四方水泥棺材里仰视它,就像复活节岛上的土人仰视外星飞船。我没想到能来这儿一游。”
停停她又说:“我也没想到进来这么容易。作为世界政府的智能中枢,作为哈西迪教派的眼中钉,我原想这儿一定戒备森严。”
现在是下班时间,大楼里没有人。亚伦领着她在蜗壳状的楼梯里往下走,听到这句话,亚伦微微一笑,顺手打开一个开关。面前的墙壁立刻变成一个大屏幕,屏幕上显示两个人影,骨骼和身上的钢笔、皮带扣等清晰可辨。亚伦简单地告诉她:
“这个透视仪只是最简单的防范措施,如果必要,我们甚至可以对来访者进行思想过滤。你可以转告哈西迪教派,不必在这儿打主意。”
他们来到亚伦的卧室,调整好变色窗帘。阿莉亚洗过热水澡,两人迫不及待地相拥上床,把积聚多年的激情倾泻出来。他们忘了自己的年龄,似乎又回到激情如火的青年时代。
事毕,阿莉亚半仰起身,痴痴地望着情人。亚伦的身体仍然很强壮,褐色的眼睛透着聪睿,亚麻色头发中微见几根银丝。他笑着把阿莉亚揽到怀里:
“阿莉亚,你仍然像25年前一样迷人。”
阿莉亚的泪水忽然汹汹地流出来,她和着泪水狠狠咬着亚伦的肩头:“亚伦,亚伦,我真不知道是该杀死你,还是为你去死。”
亚伦忍住疼笑道:“我个人认为,这两个都不是好的选择。”
米希里姆城区俯伏在智能大楼的脚下,是21世纪的贫民窟。城中仍是上个世纪的混凝土建筑,已经破败不堪。与云层中那座闪闪发光的球形建筑相比,这些老式建筑确实像低矮丑陋的水泥棺材。
这里是哈西迪教派的集居地。智能爆炸时代开始后,以极端保守著称的哈西迪教派反而日渐壮大。因为时代之车开得太快,转弯太急,不少人被甩下车来,他们到这儿来寻找信仰的支撑点,其中甚至有不少非犹太人,米希里姆城区也更加拥挤不堪。
清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身着黑袍的哈西迪教派信徒鱼贯来到犹太教堂作早祷。他们捧着犹太法典,聆听教长的布道:
“上帝必将惩罚那些褒渎神灵的魔鬼,他们把婴儿变成试管中的产品,剥夺了女人的生育权利,剥夺了她们应份的苦楚和欢乐。他们把上帝创造的人体与兽类和机械杂交。他们肆无忌惮地扯碎帝赋予众生的和谐和安宁……万能的弥赛亚即将降临人世,以他的雷霆和怒火荡涤污秽,杀死异教徒,恢复上帝的尊荣。”
无数条喉咙虔诚地吟哦着弥赛亚的名字。
教长回到密室时,一个教士贴近他,轻声说:
“那对情侣已经进入邪教巢穴。此后我们就无法监控了。你知道,那儿为邪教的魔力笼罩,同外界隔绝。”
教长声音低沉地说:“让我们为她祈祷,她遵上帝的道,舍身行义,必得上帝的眷顾。”
彻夜的激情之后,阿莉亚睡得很香,无数个梦扑着翅膀飞来。她梦见自己和亚伦在伊甸园中玩耍,她为自己的裸体娇羞,于是鸽子衔来青色的无花果枝为她遮掩;她忽然回到了少年时代,陪亚伦到医院看他的父亲,他因患严重的癫痫作了裂脑手术……但在脑海深处,有一个顽强的意念一直在困扰着他,那是她不愿做却必须做的,是教长舅舅托付给她的重任。她打算用“有限的坦率”先赢得亚伦的信任,进入智能大楼,再见机行事。这个计划进展顺利。
但她同亚伦的欢情并不仅是实现阴谋的手段,毕竟,这个可恶的家伙是她少女时的恋人……她在强光中眨眨眼醒了,惊奇地发现自己是在一座空旷的大厅,阳光透过半透明的墙壁,散射成浑白均匀的天光。她躺在手术台上,一床洁白的单子盖住身体。亚伦和一个女助手穿着白褂站在床前,神情冷静。头顶上方,一架机器无声无息地向她逼近,贴到她的脑门上。她想躲避,却发现自己的四肢不能动弹。她吃力地仰起头,惊恐地问:
“亚伦,这是怎么回事?”
亚伦微笑地说:“放心睡吧,我知道你头脑里有魔鬼,我要把它驱走。”
阿莉亚绝望地闭上眼,知道自己失算了,旋即瞪大眼睛,仇恨地骂道:“你这个丧失人性的魔鬼,畜生,畜生!”
亚伦和女助手对她的诅咒无动于衷。骂声渐渐低下去,她的眼睛也慢慢合上。女助手丽拉说:
“已进入深度麻醉,可以手术了。”
亚伦点点头:“开始吧。”
一束激光轻易地在她头顶开了一个拇指粗的圆洞,接着激光束向里延伸,割断了左右脑之间的骈胝体联接。激光手术刀退回,一支机械臂移过来,在割断的骈胝体之间插了两束人造神经,每束神经里有两亿条神经纤维,与原骈胝体里的神经一一对应,然后在头骨处用生物材料封住圆洞,留下两个神经插头。
两个小时后,人造神经与原骈胝体的创口已经快速愈合,亚伦教授说:
“开始下一步吧。”
丽拉皱着眉头说:“教授,我再次劝告你,不要亲自作这个试验。哈西迪教派的教徒们虽然智能低下,也可能想出出人意料的诡计,比如,可能在阿莉亚的脑中注入毒素,我们不能让你冒这个险。”
亚伦微笑道:“丽拉,谢谢你的关心。不必犹豫,开始吧。”
丽拉凄然一笑:“她在你心目中的地位一定非同寻常。她一定是我在你脑中多次邂逅到的白衣女郎,对吧。”
亚伦没有否认,躺到另一张床上。丽拉默默地移过来一根银色的导管,把导管两端分别插到两人的神经双插头上,两人的大脑被联在一起。
我慢慢睁开眼睛。
周围是天蓝色的虚空,浑浑茫茫,无边无际,万籁无声,只有自己咚咚的心跳。即使这唯一的声音也旋即被浑茫吞没,就像一豆灯光推不开浓重的黑暗。脚下是两道并行的银白色的天河,是无数微细的光点和光束组成,它们笔直向前,与一条同样笔直但宽阔千百倍的主河道交汇。我似乎是在主河道上滑行,又似乎是在光点中浮动。我知道这些光点能够支撑我的身体,因为我的身体已经非物质化了。
主河道对侧是对称的另外两条支流,也有一个人在慢慢地滑过来,我能分辨出那是亚伦。他的身形跳荡不定,就像一张薄薄的透明外壳中约束着一团球形闪电。我低头看看自己,也是一样的形状。
两个身影平稳地滑动着靠近,马上就要交汇在一起。这个前景使我恐惧,但不知怎的,对我又是强烈的诱惑。我闭上眼,等待命运的安排。忽然我想到,正是这个人刚刚噼开了我的头骨。
“你这个畜生!吸食脑浆的恶魔!”我切齿道。亚伦靠近我,我怛惕不安地团起身子,把他推开:“不要碰我!我知道你想控制我,你这个可恶的撒旦!”
亚伦平静地说:“不必躲闪了。阿莉亚,我们的思维已彼此连通,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不信,你可以通过我的眼睛看看你自己。”
于是我通过亚伦的眼睛看到了自己,躺在手术台上,头顶插着一根导管。一个人能清楚看到自己的头顶,真是不可思议。“这根管子是干什么的?你真是吸食脑浆的恶魔?”亚伦没回答,示意我顺着那根导管看。它延伸到另一张手术台上,通到我的头上——不是我的头,应该是亚伦的脑袋。我们两人的眼睛已经被共用了,我一时难以适应这种视觉上的怪异。
“现在,阿莉亚,可以告诉我你来这儿的目的了。我知道是你教长舅舅派你来的。你不必隐瞒躲避,那毫无用处。”
我坐在舅舅对面,他捧着一本犹太法典,那是他须臾不离手的圣物。戴无沿帽,穿黑色长袍,表情阴郁,眉头紧锁。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舅舅是犹太教哈西迪教派的狂热教徒。他每天生活在犹太教法典和祈祷中,过着苦行僧的生活,拒绝任何世俗的诱惑,企盼着弥塞亚拯救犹太民族。
在一个小女孩的眼中,他是一个只会在耶路撒冷哭墙前哭泣的老怪物。但我没想到他的虔诚已经对我潜移默化。后来,当亚伦的突然离去打得我头晕目眩时,我不由自主地皈依了哈西迪教派,在诵经声中寻求安宁。
舅舅拉开窗帘,仰视窗外银光闪闪的建筑。他声音悲凉,透出内心的痛苦:
“阿莉亚,我唤你来行这件事,我信赖你。你看那压在我们头上的智能中枢,那是撒旦的化身。他们不光夺去了人们对主的信仰,连人类的身体也被异化,与魔鬼合体。主在为他的子民哭泣。阿莉亚,哈西迪教派的教义拒绝任何世俗的反抗,虔诚地等待弥塞亚降临。但是现在,我们已无法安坐着等待了。如果我们再不行动,二十年后将找不到一个可以拯救的灵魂。阿莉亚,你知道智能中枢是谁开创的吗?”
我低下头,没有回答。我心如刀割。
“是他,犹太人中的魔鬼,人类的叛逆。我们要杀死他!”
我吃惊地看着舅舅:“不,我不能。”我痛苦地说。
教长看着我,缓慢地重复:“诱惑他,杀死他,炸毁智能中枢。烈火将净化他的灵魂,变成你曾挚爱过的青年亚伦。”
他站起来,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双手在我面前缓慢地作着手势,我抵抗不了他目光中的魔力,渐渐陷入浑沌状态,只能听到舅舅低沉遥远的声音,固执地缓慢地重复着:
“杀死他,杀死他……”
我不知道这种梦魇状态持续了多久。等我睁开眼时,窗外已是繁星满天。舅舅坐在阴影里,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他的指令已经留在我的大脑里了,我无法违抗。
好吧,我去。我将怀惴利刃,扮演一个思春的荡妇。如果他必须死,我不愿他死在别人手里。
或许,我在挽救他灵魂的同时,也可以设法挽救他的性命?
我打了一个寒颤,赶紧收起这个思绪。我怕舅舅锋利的目光看穿我的心思。
亚伦抬起身子,歉疚地看着我,目光温和,略带犹郁。
“对不起,阿莉亚,我很抱歉,我原以为你已经是哈西迪教派的狂热分子,可以毫不怜惜地向我和智能中枢下手。没想到你……”他在斟酌着词句,“还未忘旧情。”
我冷笑着,想到那根插在我头上的管子,它强奸了我的意愿,正阴险地把我变为异类。我的透明外壳被怒气鼓涨成圆形。我一字一顿地说:
“亚伦先生,你知道我现在最后悔的是什么?我后悔刚才为什么不立刻掐死你,你这个邪教徒,吸血魔鬼。你闯入我的脑子,究竟要干什么?”
亚伦平和地说:“亲爱的阿莉亚,不要怨气冲天,我并没有占你的便宜。我们是完全对等的,你也可以随心所欲地检查我的思维。”
“你?”我冷笑道:“不,我对你丝毫不感兴趣。”
“真的吗?”他笑着说:“如果你真的毫无兴趣,我就让丽拉小姐断开神经通道,断开之后你就可以回去了。”
“你必须把那根可恶的管子给我去掉。”
“自然,我会把你复原。”
但我忽然犹豫起来。停了一会儿,我不情愿地更正:“我进去看一看也未尝不可。不过我只想看看你的童年,不愿看你肮脏的成人思维。”
他笑着把我拥入怀中:“来吧,请进入我的思维。”我不太坚决地抗拒着,感到两团人形闪电逐渐融合,放出噼噼拍拍的静电声。
于是我面前出现了童年的米希里姆城区,我现在认为是水泥棺材的建筑,在我童年的心目中竟是如此巍峨。我急于找到我印象最深的画面,便命令回忆加速。这些画面像激光影碟机的快进一样刷拉拉地翻过去。然后我说:就在这儿停住吧。
现在7岁的我和10岁的亚伦趴在医院试验室的观察窗上,等着他们把亚伦父亲带来。他是一个重度癫痫病人,作了裂脑手术。这是手术后第一次准许亚伦来看他。小亚伦脸庞煞白,眼神像只惊惧的免子,强撑着外表的镇静。这副小大人的模样在我记忆中十分鲜明。
那时亚伦的妈妈已经去世,爸爸又病成这样,他实际上已是一个孤儿了。按照犹太人的传统,邻居们轮流照料着他,包括我的舅妈。舅妈玛丽亚是这所医院的医学博士,一位满头金发的法国美人,舍弃故乡的灯红酒绿,万里迢迢,嫁给比她大20岁的冷漠的教士。天知道她为什么被舅舅迷惑,她从来不是虔诚的教徒啊。所以她并不是拜伏于舅舅的信仰,而是感化于舅舅对信仰的坚定。
她怜悯地看着亚伦:“可怜的孩子,别担心,手术后你爸爸的病状轻多了。他不会大发作,不会再殴打你。”
亚伦猛然回头,恼怒地说:“我爸爸从没打过我!”
舅妈摇摇头:“可怜的亚伦,真是个好孩子。”
我知道亚伦在说谎。我亲眼见过他父亲犯病,全身强直、抽搐,口吐血沫,模样十分恐怖。亚伦哭着来喊上我父亲,把病人平放到床上。我也见到他爸爸每次发病后的一段时间,精神失控,暴燥乖张,常把无辜的亚伦揍得鼻青脸肿。亚伦总是噙着眼泪,一如既往地照顾着父亲。可他从不承认父亲打过他。可怜的亚伦啊。我问舅妈:
“亚伦爹爹为什么得癫痫?”
舅妈告诉我:“癫痫是一种常发病,在人群中有3%-5%的发病率。病人大脑一侧半球上产生病变,发作时通过胼胝体传到另一侧脑半球。对于原发性癫痫,至今尚不知道确切的病因,也无法根治,发病可以用苯巴比妥、氯硝安定等药物来控制,更严重的病人只有把左右脑半球的联系割开,割开后,不发病的脑半球不再受影响,可以减轻发作程度。”
亚伦不回头,但他肯定在听着。我以7岁的天真喋喋不休地问下去:“人为什么要长两个脑子呀?”
舅妈耐心地解释了很久。舅妈说,人的左脑主管语言、意识、分析计算以及右侧躯体(右眼,右手,右腿等),右脑则主管整体感知、空间想象力、音乐绘画以及左侧躯体,两个半球通过胼胝体来联系。
我问:“什么是胼胝体?”
舅妈把她医学博士的知识耐心地灌输给我们。她说:“人的大脑皮层是灰质组成,胼胝体是脑白质组成,它相当于一束2亿多条单线的电缆,沟道左右半球的信息。不要以为2亿条是十分庞大的数字,要知道,单个脑神经束每秒最多传递500个冲动,所以相对于大脑的巨大能力来说,两亿条线路能传递的信息是十分有限的。我说过,我不知道上帝为什么在大脑中间设计这么一个狭窄的山口。也许上帝是故意设置障碍,免得迅速强大的人类觊觎他的宝座。”
在这儿,我的回忆跳过了一些场景。现在亚伦的父亲已端坐在试验室里,神情木然。一个笑容满面的小个子教授在为他作试验。他是米基先生,快乐的小个子米基。米基用一块黑色纸板把亚伦父亲的左右眼隔开,使左眼(右脑)只能感知左屏幕上的东西,右眼(左脑)只能感知右屏幕上的东西。亚伦哥哥紧攥拳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
左屏幕上打出“螺母”这个词,米基教授和蔼地请病人用左手摸出这件东西。亚伦父亲用左手在桌上一堆东西中摸了一会儿,很快找到了。米基先生问:
“你摸到的是什么东西?请回答。”
沉默。我能感到亚伦父亲在非常努力地思索。他眉峰紧蹙,表情痛苦。但他的嘴巴却像一把铅汁灌死的锁。那种无能为力的巨大痛苦对我有极强的感染力,我着急地低声喊:
“是螺母!你说呀,快说出来!”
米基低头看看我,抚摸着我的头,低声说:
“傻姑娘,他根本不能回答。他右眼什么也没看见,因此与右眼相通的左脑没有接受到任何信息。接受到信息的右脑又没有语言功能。要记住,他的胼胝体已经切断了啊。”
米基教授把亚伦父亲的右眼遮住,拿出一迭照片,让他用左眼观看。舅妈告诉我们,教授现在要试验右脑是否有独立意识(科学家曾认为,只有左脑才具备自我意识和社会意识)。米基向亚伦父亲交待,在他看到喜欢和讨厌的人物时,分别用姆指朝上和朝下来表示自己的判断。因为与左眼相连的右脑没有语言功能,不能用语言表达感受。
屏幕上映出希特勒的小胡子照片。亚伦父亲立即把大姆指向下,表情也显出极端的憎厌。这并不奇怪,对希特勒的憎恨已经刻印到每一个犹太人的内心深处。下一幅是拉宾总理的遗照,那时,这位犹太人心目中的英雄、著名的和平斗士刚被犹太人的败类暗杀。亚伦父亲迅速把姆指朝上。舅妈说:
“看来,右脑对他人的判断还是清晰的。”
屏幕上打出亚伦父亲自己的照片。很长时间的停顿。亚伦十分紧张,连唿吸都屏住了。亚伦父亲在努力思索,在正常人看来,这和辨认和判决自我的努力十分可笑可怜——他竟然不认得自己!很长时间后,亚伦父亲才迟迟疑疑地把姆指朝下。
亚伦的眼泪刷刷地流下来。舅妈叹息着说,看来右脑只能正确判断他人而不能判断自我。这个试验作过多次,他的反应完全雷同。他一直没能辨认出照片中的自己,因此,他的举动表示了在潜意识中对自我的厌恶,多半是反省到自己对儿子的折磨。
现在屏幕上是亚伦4岁时的照片,胖唿唿的小男孩,笑容很甜。这次,他父亲的反应异常快速和明断。照片刚一打出,他立即把姆指向上高高举起,脸上洋溢着欢乐的光辉。
亚伦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脸上挂满泪珠,高亢地哭喊一声:
“爸爸!”
亚伦父亲也听到了,他站起来,扯掉右眼眼罩,急不可耐地四处寻找。
接下来是一阵凶猛的感情之波——是我的,也是亚伦的,一排排波涛使画面变得摇曳模煳。我和他的脸上满是泪水,待思维澄清后,我们已坐上舅妈的汽车回家。刚强的小男子汉一直脸朝车外,不愿让别人看到他哭红的眼睛。我问舅妈,胼胝体割断后,一辈子也不能长好吗?裂脑人多痛苦啊。
舅妈说:是的,人的神经组织再生能力极差,不会再长好了。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是不用裂脑术的。
我忽然想到一个主意,它太奇妙了,医生们竟然想不到这个主意,实在笨得不可思议。我得意地大声宣布:
“我有办法了!在胼胝体上安一个开关,发病时断开,病好就合上,不就解决问题了?”
舅妈一愣,接着爆发出一阵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连汽车也驾不稳了。“傻孩子,真是傻孩子。你以为神经网络就像自来水管,可以随随便便装一个闸阀呀。”
舅妈的笑大大挫折了我的自尊心。我生气地撅起嘴,扭过身子不理她。亚伦没有笑,轻轻握住我的手,表示感激。
我睁开眼睛,看到丽拉小姐正关切地盯着我——不是盯着我,应该是盯着亚伦。我们现在共用两副眼睛或耳朵,我总是不能适应这个变化。亚伦表情祥和,我自己也十分平静——我能看见自己的表情!我心中原先的敌意和戾气已经淡化、消失。
浑茫深处忽然闪出舅舅严厉的目光。我乍然一惊,努力团起思维,就像一只遇敌的刺猬。亚伦是我的敌人呀!我可不愿这样轻易地受他摆布。
我们再度分开,在天河的交汇处对面而立,周围仍是无边无际的天蓝色的虚空。
亚伦微笑着看我,似乎没感到我的敌意又开始复燃。他说:“女士请吧,请继续你探幽寻微的旅程。你的下一站?”
我的下一站?
其实我很想立刻回到17岁,去看看20岁的亚伦为什么突然离我而去。我知道,在这之前他肯定有过激烈的心灵搏斗。因为有一两年时间,他变得阴郁易怒,常用一层厚甲壳把自己包裹起来。
不过,还是把聆听判决的时间再拖一会儿吧。我要先回到15岁,那时我们相处得十分融洽,这是一段绯红色的记忆。
特拉维夫体育馆。
入场口的巨型电子屏幕上打着:“世纪之战!Deep系列电脑再次向国际象棋冠军卡斯帕罗夫挑战!”
十万人的体育馆内悄无声息。卡斯帕罗夫和深红(deef red)电脑的赛场就摆在运动场中央,恰似一场拳击比赛。巨大的电子屏幕高悬在他们头上,向各个方向展示赛盘上每一个棋步。比赛组织者是米基,他别出心裁,没有像往常一样把赛场设在静室,他认为这样更能调动观众的情绪。
这局棋卡斯帕罗夫执白,仍采用他惯用的古印度防御。兵d4,深红电脑稍作思考,马走f6。两方都走得十分谨慎。
亚伦告诉我,Deep系列电脑(深思,深蓝,深绿)向卡斯帕罗夫的挑战已进行8届,前几届中这位人类代表稍占上风。这次的深红电脑是40个电脑并联,并联后它的记忆能力和运算能力大大地扩充了。目前电脑在综合分析上还赶不上人脑,它们实际上是用“穷尽法”同人类选手对抗,每个电脑组元只负责棋盘的一格,就像小老鼠钻迷宫,瞬间就能试完亿万种棋步,再挑选出最佳的。
但由于电脑的强大计算能力,这种最笨的办法又是最可怕的,卡斯帕罗夫很可能在劫难逃。“至少在这个专有领域,人类要向电脑递降表了。”亚伦很“哲理”地说。
我对枯燥的象棋比赛不感兴趣,我来这里只是为了陪亚伦。亚伦用望远镜聚精会神地观看比赛,他前额光滑,眉峰微蹙。不知不觉,他已从一个单薄的小男孩长成了健壮的男人。那时,我已经能感受到异性的磁力。我喜欢悄悄地端详他亚麻色的头发,宽阔的肩头,肌肉凸起的臂胸和柔韧的腰部。
我没意识到自己痴迷的目光逐渐剥掉了他的衣服,直到完全裸体。他浑然不知。在挨肩擦背的盛装观众中出现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子,这可太出格了,这儿可不是地中海的裸泳海滨!我脸庞羞红,着急地拉拉他:
“喂,你!”
亚伦低头看看自己,惊慌地说:“快,是你的意识作用!”
我恍然醒悟,赶紧在意识上为他穿衣服。好,他现在已经衣冠楚楚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羞怯地低下头,忽然觉得肩背上凉飕飕的,衣服正自上而下消失,很快退过胸部,就像迅速退潮的海水,我又急又恼,低声怒喝道:
“你的意识,你!”
他豁然惊醒,霎霎眼,我的衣裙也完好如初了。
这段小插曲弄得我心烦意乱,面庞灼热。他平和地说:“阿莉亚,不必懊恼。15岁少男少女的性心理已经苏醒,他们的爱情中也迟早会加进去肉欲的成分。”
我恶狠狠地说:“不许用你的成人意识来干扰我的回忆!”我很懊恼,我知道45岁的阿莉亚已丧失了少女的纯真和祥和,那是永世不能复得的。现在,一位人生不顺遂的半老徐娘正伧然地看着少女时的场景。等我把思绪收拢,棋局已快结束了,卡斯帕罗夫采用弃后战术,后xf7+,车xf7;车xf7,马f2++;王g1,一连串眼花缭乱的变换,终于将黑方的王逼入绝境。深红思考几秒钟,推盘认输。他没有感情功能,所以它的金属嗓音平静如常。体育场内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唿声。卡斯帕罗夫最终以2胜1负3和的成绩险胜深红电脑。诙谐的米基教授像拳击裁判一样,兴高采烈地举起卡斯帕罗夫的右手,向全场致意。
卡斯帕罗夫获胜后心境很轻松,笑着发表了简短的致词:
“谢谢大家。这次比赛有世界上最聪明的犹太人作观众,我的胆气壮了许多,因而为人类再争回一次面子。不过,恐怕这是最后一次了。因为我们的对手,Deep系列电脑的脑容量是可以无限扩大的,而我们呢,即使有100个卡斯帕罗夫,也无法把他们的大脑并联起来。因此,当我在这场众寡悬殊的战斗中英勇地失败时,希望大家不以成败论英雄,不要向我吐口水。”
他笑着挥挥手,走下赛台。
亚伦拉着我的手,急急走到米基教授身旁。米基教授是有名的智能科学家,曾多次到各大学中学作科普报告,在为亚伦父亲治病时,亚伦就认识他了。我们随他到了休息室,那儿已挤着100多名青年。米基先生侃侃而谈:
“我组织这场比赛的目的,是让人们充分认识到人脑的潜力。现在,还没有一种电脑在诸如空间概念、面孔识别、综合分析、直觉灵感这类功能上超过人脑。你们可以回忆一下这一局比赛。当卡斯帕罗夫致力于每一步的计算时,就被深红杀得一败涂地。但他在后几盘吸取教训,改为在整体布局上下功夫,甚至靠直觉走步,电脑就显得无所适从。人脑有140亿个神经细胞,每个细胞有600个联结,所以人脑可容信息度为(140亿)200乘2600比特,只需充分发挥人脑的潜力,至少在最近的将来可以与电脑抗衡。”
亚伦拉着我挤到教授身边。我至今能清楚地记得,亚伦是如何虔诚地仰视米基那双聪睿的灰眼睛。实际上,亚伦那时肯定比小个子米基魁梧,所以我记忆中的“仰视”肯定带着主观色彩。
米基教授再往下讲时,语调就多少显得无奈:
“不过,自然人脑的能力毕竟是有限的。以现在信息爆炸的速率计算,至多再过100年,人脑就会用到极限。那时,人们在学会最起码的知识后就已经衰老,无力进行再创造。也许那一天,人类不得不退休。这可不是一个光明的结局。”
周围的青年们刚刚还在为人类的胜利趾高气扬,这时都不免黯然神伤。米基笑着说:“怎么办?我寄希望于你们,聪明的犹太青年。希望你们中有人为人类解开这个死局。”
亚伦忽然大声说:“米基教授,我有一个非常幼稚的想法,可以谈谈吗?”
米基俯下身,慈祥地说:“说吧孩子。科学界从不嘲笑幼稚。”
亚伦讲述了他爸爸的裂脑手术,讲了一个7岁女孩要在骈胝体上安开关的奇想。我面红耳赤,偷眼打量四周,米基教授和大家都没笑,我也就心安了。亚伦说:
“当时,我舅妈笑得前仰后合,说神经网络可不是普通的自来水管哪,米基教授,你对此有何看法?”
快活的米基两眼眯成一条线,笑问:“首先问问,那个聪明的小女孩是不是你身帝这位漂亮姑娘?”
我用力拉拉他的胳臂,亚伦笑着为我掩盖:“不,那一位是我的表妹,她今天没来。”
米基先生肯定看到了我的小动作,不过没有揭穿,笑着说:“那么,请向你的表妹转达我的敬意。”米基教授按按双手,让室内的熙嚷声静下来,他的目光炯炯有神。“人的神经网络为什么不能同自来水管相比?它同样是物质嘛,只是较复杂而已。几千年来人类文明的巨大成就培育了浓厚的人类沙文主义,他们总想用种种方法证明自己高于物质世界。但科学的发展已经逐步瓦解了这种信念。1828年,德国化学家武勒合成了尿素,证明有机物可以用无机方法合成。1897年,德国化学家布希纳证实了活酵母与无活性酵母提取液的功能相同,宣告了活力论的破产。现在,人类沙文主义已经被迫撤退到最后一块阵地——人脑,他们宣称唯有人脑不是普通的物质。不,我要告诉你们,”米基加重语气说道:“大脑仍然是普通的物质。迄今为止,科学家没有在大脑中发现任何超越物质的神秘力。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能在骈胝体中安一个物质开关呢?”
那时我就发现了亚伦的亢奋。不过我的思维太迟钝,从未预料到它对世界的影响。米基先生继续说:
“当然,这是一种复杂的开关。不过首先要肯定,它绝不是不可实现,相反,相对于复现人脑来说,这是很容易实现的。据估计,人造神经将在5年内研制成功。而且很幸运,人脑是一块免疫学的福地,那儿基本不存在异体排斥的问题。所以,在骈胝体的切口处安上开关,只是一个实用技术问题。”
亚伦高声说:“那时,100个卡斯帕罗夫就可以并联成人脑网络,同电脑一块雌雄了!”
这句话使米基浑身一震。他仔细打量着亚伦,兴奋地说:“小伙子,你知道这个想法的真正价值吗?这是引导人类智力走出死胡同的最简便易行的办法。感谢上帝在人脑中留下这个山口,它虽然狭窄,但很容易变成对外的门户,使大脑联网得以实现。我们可以把千千万万个各行各业专家的大脑合并起来,把个人的智力之泉汇成大海,用人脑网络同电脑网络抗衡。”
一个长发披肩的小伙子耸耸肩:“那样一个多头怪物还能称作‘人’吗?”
大家都笑起来,米基也笑道:“可能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人吧。至少,如果下个世纪的主人要在多头怪和冷冰冰的电脑中选取的话,你肯定选前者吧。”
十点钟,我们簇拥着把米基先生送走。他意犹未尽,在大门的台阶上停住,补充道:“有远见的科学家早就预言,21世纪将是生物科学尤其是脑科学的世纪。科技进步单靠软件的进步已经不行了,必须对硬件——人脑作一番改进。我是个乐观主义者,我相信一句中国哲理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当人类智力快走入死胡同时,也预示着它的革命。”
他同亚伦拥别:“孩子,多灾多难的犹太民族能够生存到现在,就是靠我们不同寻常的大脑。占人类不足0。5%的犹太人,在诺贝尔资金获得者中竟占了20%,我希望脑科学的突破也在犹太民族中完成。小伙子,快点长大吧。”
我的思绪又回到那个特写的场景:笔直的天河闪着银光,四周是天蓝色的虚空。我穿一件洁白的无袖连衣裙,开领很低,天风中衣裾飘飘,吸引着亚伦的视线。我们沉津在米基教授所激起的深沉感情中,寂静中只听见清浊有别、快慢不同的两个心跳。但我慢慢从这团混合思维中抽出我的根须,团成一团。我想起“黑色”的舅舅,他恨恨地说:“他们把上帝创造的人类与撒旦杂交,背弃了与上帝的立约。”我忆起穿黑衣的阿莉亚(那当然是我)在诅咒亚伦:“你的发明毁掉了人的独立人格,剥夺了人的隐私权,我恨你。”
我又渐渐滋生出对亚伦的敌意。
亚伦当然能读出这种敌意,但他不加理会。他说:“很抱歉,我在为你作裂脑术前未征得你的同意。从某种意义上说,你和我一样,是人脑网络的创始人。如果创始者本人不愿享受这个发明的神奇,未免太令人扼腕了。阿莉亚,随我来吧,我向你展示一个全新的世界。如果这趟旅行之后,你还执意回到冥顽不化的哈西迪教派,我会为你作复原手术。”
未等我同意,他已带我踏上天河的河面。我们浸在银光中,随河水飞速向前。河道两旁有无数银色的支流,密如蛛网,每道支流都是一个幽邃博大的世界。
亚伦说:“20年来,我们已建立了完整的人脑网络。阿莉亚,回过头看看原人类的分散型智力,实在太可怜了。即使是最杰出的科学家,穷其一生,也只能看到脚下的方寸之地,他们怎么可能建立起辽阔的科学体系呢?现在不同了,我们可以随意撷取任一个专家的知识,合并起来,培育出对宇宙的通感通觉。”他笑道,“你想猎取什么?是想学会最深奥的中国围棋,是想吸取人类所有的数学知识,还是想学会古典近代音乐家的所有乐曲?我都可以为你办到。”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在银河上随意翱翔,知道自己已具备了那种通感通觉。我能体会到宇宙的博大,欣赏着宇宙秩序的完美和谐——这在过去,对我的平庸智力来说是根本不能想象的。但另一方面,我又顽固地抱着敌意,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亚伦强加给我的。我尽力抵制着他的诱惑,冷淡地说:
“不,我不会和魔鬼同流合污。”
亚伦对我的顽固十分恼怒,冷笑一声:“既然你的信仰这样虔诚,那我至少让你看一样东西。”他拉着我拐入一道支流,“这是生物科学家钱德尔的大脑子网络。他致力于开发猩猩的智力,已取得不少进展。我想,看看猩猩的思想,对你会有所帮助。”
我们置身于非州,密林中有一群猩猩,其中一只雄猩猩仇恨地盯着摄像镜头。亚伦用力把我向前推去:
“进入它的意识吧。”
我经历了一个奇妙的过程。几乎像是灵魂投生一样,我进入了雄猩猩阿诺的身体,与它合而为一,与此同时,阿莉亚的意识还在高高飘浮,好奇地评论着阿诺可笑的心理活动。我(阿诺)的意识是杂乱的,断续的,那些白皮肤的异类教我识数,我知道一串24只的香蕉,吃去18只后还余6只。白皮肤的异类带给我很多从没吃过的好东西,教我不用害怕能烧痛脚爪的火。但我仇恨他们,因为小猩猩一天天在变化,它们在学习新东西时把父母远远抛在后面,这使我嗅到一种说不清的危险。我的怒火越来越旺,狂怒地拍打着地面,咆哮着冲过去,把摄像镜头摔碎。
“杀死他,杀死他!”猩猩阿诺用英语咝咝的诅咒。
我打了一个寒颤。这些诅咒似乎打开我脑海最深处的一个秘密开关,舅舅冷漠的训诫从冥冥中飘出来。我茫然回顾。听见亚伦冷冷地说:
“看了猩猩的顽固后,是否对你有一点触动?”
杀死他,杀死他。我闭着眼睛,处于被催眠的状态。舅舅在我耳边反复念诵着,他的声音是黑色的,稠浓的黑色。
“杀死他,阿莉亚。你进入魔穴后,他一定会把他和你的大脑联结,向你灌输邪教的思想。不要受他蛊惑,你要趁机用意志迫使他沉入死亡之海。”
我喃喃道:“我能做到吗?”
“你能,一定能。一个一心要死去的人,一定能迫使灵魂脱离躯体,你只用紧紧抓住他,不让他逃走。”
我凄然道:“你要我和他同归于尽?”
舅舅沉痛地说:“我的好孩子,勇敢地去吧。你舍身行义,主会把恩宠施于你的灵魂。”
我和亚伦在天河中遨游,河水澄碧得似乎不存在,透过它能清楚地看到亚伦强健的裸体。我对他凄然一笑:
“亚伦,我再也不放你离开了。”
我猛地扑过去,像八爪章鱼那样紧紧箍着他,用力夹着他的腿脚。亚伦吃惊地喊:“阿莉亚,你疯了?快放开我!”
我们疾速向水下沉去,冰凉的水压迫着我们,把我们的生命力一点点往外挤。我的意识逐渐丧失,半昏迷中,我能感到他的体温,感到口唇相接的快感,这使我有一种奇怪的安心和喜悦,我喃喃道:
“亚伦,我不放开你,这样很好。”
亚伦的挣扎已逐渐软弱,两人飘飘荡荡的向深渊跌落。忽然脑后重重的一击,我痛苦地喊一声,放松了四肢。接着有人扯住我的头发疾速向上游去。等我清醒时,丽拉正在对我施行人工唿吸,筋疲力尽的亚伦也在帮他。我哇地一声,吐出一滩苦水,丽拉仇恨地骂道:
“你这个妖妇,心肠太毒了,竟然拉亚伦一块儿去死!幸亏我一直在监视着你们。”
她穿着黄色的比基尼泳装,肌肤光滑润泽,胸脯饱满,浑身散射着青年女子的生机。她扭头看亚伦时,目光脉脉含情。我的思想已完全麻木了。我不知道这是如何发生的,很久,意识深处才浮出舅舅荧荧的目光。像一只黑色的蜘蛛,盘踞在我的意识中央。我悲哀地叹口气。亚伦疲乏地说:
“不要埋怨她了,是她舅舅的巫力在控制着她。丽拉,谢谢你,请你回去吧,我还要和她呆一会儿。”
丽拉怨恨地看他一眼,默默地起身离去,苗条的胴体摇曳着,渐渐消失在白色的沙滩中。
很久很久,我木然看着亚伦,不知自己该是悲哀,还是惭愧。亚伦喘息稍定,苦笑着说:“阿莉亚,我已尽力了,也许我们的缘份只能到此了,我不怪你。我们在这儿告别吧。”
我犹豫着,下了决心:“不,分手前我只有一点要求:想知道25年前你为什么离开我。”
亚伦苦笑道:“这太容易了。这么长时间你为什么不查看呢。不要忘了,我的意识已完全向你敞开。”
我倔强地说:“不,在没有征得你的同意之前,我决不窥探你的隐私。”
亚伦定定地看着我,像是怜悯,又像是感动。未了,他沉重地说:“请吧,我同意。”
那天是逾越节。我要随父母郊游,突然接到亚伦的约会电话。我略为犹豫后答应了,亚伦一年来心情很坏,我猜不出其中的原故,百般解劝也不能把他从自我囚禁中拉出来,我很为他担心。
巴比酒吧里顾客很多。人们饮着美酒,吃着无酵饼,醉薰薰地同陌生人拥抱,我看见亚伦独自坐在靠窗的一张桌上,桌上摆着一枝花瓶,插着白色的茉莉,他的沉闷阴郁与周围的节日气氛很不协调。
他啜着马提尼酒,为我要了一杯加冰的可乐。我问亚伦,你有心事?你约我来干什么?亚伦阴沉地注视着那束茉莉,冷淡地说:
“没什么,我只是想把咱俩的关系画一个句号。”
“为什么?”我吃惊地问。
亚伦简单地说:“我们彼此不合适。”
我抑制住气怒,尽力平静地说:“亚伦,我知道你最近心情烦燥。你不要这样,我们两人好好谈一谈再作决定,好吗?”
他决绝地说:“不必了,我主意已定。我马上就要离开此地,再不会与你见面了。”
我勃然大怒:“你以为我是谁,是终日头戴面纱、对男人唯命是从的伊朗女人吗?好,让我们互道永别吧。”
我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在拉开玻璃门时,我又闪出一丝犹豫。亚伦的乖张决定一定有什么异常原因吧,但一个少女的自尊使我无法回头,我摔门而去——不,我不能一走了之。既然亚伦给了我窥探隐私的权利,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我看见亚伦父亲尖叫一声,丧失了意识。仰面跌倒在地上。他口唇青紫,身体强烈地抽搐着,嘴中卟卟地吐着血沫。8岁的亚伦回家来正好撞见这一幕,吓呆了,很久才清醒过来。他哭着学妈妈过去做的那样,把父亲的身体放平,头向一侧偏卧,解开他的领扣,又掏出手帕用力塞到父亲的牙关里。
一个人尖叫着跌倒的镜头反复地慢速播放,我忽然发现跌倒者的年纪变了,变成十八九岁的青年。我旋即看清,那正是亚伦自己。一片沉重的预感漫过我的脖颈,我佯笑着说:“亚伦,你弄错了,你怎么把自己摆进父亲犯病的镜头中去了?你弄错了,肯定弄错了。”
亚伦苦笑着说:“不,我没有弄错,你也没有看错。镜头中不是我父亲,正是我自己。我在19岁时第一次癫痫发作,并且来势凶猛。上帝太狠心,竟让我走上父亲的老路。从八九岁起,我就一直有驱之不去的恐怖——预感父亲的病会遗传给我,尽管那时医生说癫痫一般不会遗传。后来科学家才发现,进行性痉孪癫痫与一种基因缺损有关,可以遗传。”
从第一次发病后,在长达一年的时间中,他顽固地对我保持沉默。他悄悄去查医学书籍,为自己作诊断,偷偷购买药物。此后又是几次发作,而且越来越严重,他不得不痛苦地作出抉择。他说:
“从那以后我就投到米基教授门下,致力于裂脑术和人脑网络的研究,因为我后退无路。不久,我就成了切开骈胝体以建立人脑网络的第一个试验者。幸运的是,人脑网络技术很快成功,由它引发了人类的智能爆炸,癫痫病也就迎刃而解了。”
悲哀象海啸一样把我淹没。等悲哀退潮后,我又被唿啸而来的愤怒压得难以喘息。如果在25年前就知道他的病情,我会守着他,与他相濡以沫。但一切都晚了,人生已经像沙漏一样,漏掉了25年。所以我的愤怒是绝望的愤怒。
“很好,亚伦。”我冰冷地说:“你不愿连累心爱的姑娘,勇敢地做出了自我牺牲,宁可自己孤苦一世。你的行为真像一个完美的绅士。但是——你给我带来幸福了吗?”
亚伦低声说:“对不起,阿莉亚。如果我能补偿万一的话……”
“不必了。”我像他25年前那样冰冷地说:“我们缘份已尽,可以互道永别了。请你把我们之间那根锁链断开吧。”
亚伦看了我很久,最后叹口气,睁开眼睛,唤一声丽拉。丽拉手脚麻利地为我们断开神经通道。
5分钟后,阿莉亚坐在镜前。丽拉在为她梳头,用头发细心地遮住头顶那个神经插口。阿莉亚让亚伦保留了这个插口。也许……有一天我要用到它。
丽拉微笑着,在镜中偷偷瞄着她,两人之间的敌意已经冰释了。阿莉亚笑着说:
“丽拉小姐,你今年34岁,未婚,你很爱亚伦,已经为他生了一个女儿,是用试管授精、体外子宫的办法,对吧。这些资料都是我在他头脑里浏览到的。在那里我不止一次见到你。我想他也很爱你,对吗?”
丽拉苦笑一声:“我想他是爱我的,但他一直不同我结婚。看来我永远代替不了他脑中的白衣少女。阿莉亚姐姐,我在他思维中也多次邂逅你。虽然我们头次见面,但我对你已经很熟悉了。”
阿莉亚站起来,搂住丽拉的肩头:“谢谢你救了他,使我免作罪人。丽拉,放心地去爱他吧。我不阻拦你。你要知道,那一段爱情只属于20岁的亚伦和17岁的阿莉亚。它早已死亡了。再见。”
这期间亚伦一直没露面。丽拉开直升飞机送阿莉亚回家,当直升机掠过楼顶时,阿莉亚回头张望,见亚伦在顶楼栏杆处默然站立,目送直升机远去。
“舅舅,我辜负了你的信任。我失败了。”阿莉亚说,但声音里并没有内疚。穿着黑袍的舅舅仍坐在阴影里,声音低沉地说:
“孩子,不要灰心。只要不懈地行这件事,主会眷顾你的。”
阿莉亚苦笑道:“不,我想仁慈的主不会再眷顾我了。是我自己不愿杀死亚伦,你看,他们在我头上也装了这个异教徒的玩艺儿,而且我也没让他们去掉。”她拨开头发,让舅舅看那个神经插口。
虽然哈西迪教派一直在诅咒亚伦他们“吸食脑浆”,但真正的神经插口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对此束手无策。“可怜的孩子,魔鬼会通过它控制你,向你灌输异教的邪说。”舅舅惊慌地说。
阿莉亚冷淡地看着舅舅,好像是一夜之间,舅舅的训导再也不能激起她的激情。她的想象中顽固地闪出这个画面:舅舅似乎成了一只表情冷漠,长着尾巴的黑毛驴。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亚伦遗忘在她脑海里的意识。
不过,也可能是我头脑里对舅舅固有的敌意?这种反抗一直存在于潜意识中,与亚伦意识交融后才明朗化。阿莉亚客气地说:
“谢谢舅舅对我的关心。邪恶的亚伦控制人类,万能的上帝想控制你,你也曾控制了我。至于谁是谁非,我已经丧失判断力了。舅舅,在你用巫力向我下达潜意识的指令、让我与亚伦同归于尽时,你是否想到过先征求我的意见?当然,我知道你的苦心。你事先不告诉我,是怕我在亚伦的思想过滤中露出马脚。但无论如何,你做得太专横了吧。”
舅舅凄苦地说:“孩子……”
“不必解释了。”她冷冷地看舅舅一眼,径自离去,把绝望的舅舅留在屋里。出门后仰视夜空,那座巨大的通天塔像是一团透明的白光,白光中隐隐有亚伦的唿唤。但她知道自己已不可能属于那个世界——也不可能再属于舅舅的世界。
我不知道自己的归宿。她苦笑着走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