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圣岛的圣使来到我家的草窝时,弟弟才娃刚过5岁生日。从那天起,我家的一切就像是突然转动的万花筒,一下子变得让人眼花缭乱。
我们住在腾格里草原的边缘,不过我们一般称它草窝而不称草原,回为它不是一马平川,而是连绵不断的土丘。不,应该叫做沙丘,不,更准确地说,这里曾经是肥沃的草原,后来变成沙丘遍布的沙漠。在22世纪初,沙漠被征服了,长满了耐旱耐碱的转基因草。但这种草原还不是太稳定,是一层草网罩着几百米深的沙层,可能因一场洪水或长期的干旱而恶化,所以政府在这儿设了少量的草场看护人,每隔三四十里地住一家,监视和维护着草场。其它人是不让在这儿居住的,以免破坏脆弱的生态。这么一说你就明白了,在我们这一带,家里来客是很特别的事,因为方圆几十里只有一家一户啊。
何况是三圣岛的客人呢。
消息是表叔通知的,他是腾格尔县的县长。他在可视电话上告诉爹,说你们准备一下,明天三圣岛的圣使要到你家去。爹惊喜地喊:三圣岛的圣使?我和妈也都惊呆了,我们想一定是听错了。全世界的人谁不知道三圣岛呢。它是南太平洋的一个小岛,岛上住着三个最聪明的人。不是一般的聪明,不是比普通人聪明一百倍一千倍,而是聪明一亿倍,十亿倍。有了这三个人,全地球的人都不用研究科学了,因为,三位“圣人”已经把科学发展到一般人根本不能理解的地步,你再努力也是白搭,你只管享用科学带来的成果就行了。
不过“三圣”并不是神,他们是凡人,也会衰老和死亡。圣人一般在100岁时退休,退休前,他会在全世界的孩子中仔细挑选,选出最聪明的孩子为接班人,接到三圣岛培养。现在的三圣之首是97岁的麦洛耶夫,早就听说他开始挑选他的转世灵童了。可是——怎么可能是我家呢?
这应该是大喜事呀,可表叔的表情为什么哭笑不得,像是嘴里窝一个涩柿子?爹虽然惊喜,更多的是怀疑,听见他低声问:“是良女?”
我尖着耳朵听见我的名字,全身一震,但打心眼里不相信我会被挑中0我知道自己绝对算不上聪明,在网络学校上学,我虽然非常努力,功课也只能达到中下等。再说,我已经12岁了,听说灵童都是选5岁左右的孩子。果然,表叔摇摇头,闷声说:“不是良女,是才娃——也不是选中了,他们只是来考查。”爹一下子就丧气了。表叔说:“不管怎样,还是准备准备吧,明天我陪他们过去。”
爹叹口气,开始和妈商量迎接客人的事。我当然知道他们为什么叹气——人人都知道我弟弟是个傻子呀。他们在想,三圣这回一定选错了,这些聪明人也会偶尔出错吧。明天圣使们一见到王才娃就会知道真相,就会摇着头,把这个名字从灵童备选名单上划掉,我们就会白欢喜一场。
全家人只有我喜不自禁,我偷偷跑出来,大声喊:才娃,才娃,最好的好消息,你真的是神童,不是傻子!
只有我从不认为弟弟是傻子。当然,他表面上看起来有点傻,直到5岁还不会说囫囵论,只会说:我饿、喝水、姐姐好,或者是些没有意义的话:草石头、白浪浪、骑马顿顿,等。他不会自己穿衣服,不会擦鼻涕,嘴巴上老是挂着两条河。可是,我觉得他常常有别人所没有的感受。比如,朝阳出来了,满天霞光,云朵镶着漂亮非凡的金边,他会爬到坡顶去看,高兴得啊啊大叫。他为什么那么激动呢?朝霞当然漂亮,但也不值得啊啊大叫呀;晚上,他又会一眼不眨地看夕阳,看着西天红霞慢慢变淡,变黑,他的眼眶中会盈满泪水,喃喃地说:不落,不要落。他为什么会对西落的太阳那么怜惜呢?太阳又不会丢失,明早又升起来啦。
我不能说这些事就证明他聪明,但至少说他的感觉比别人都要敏锐一些。还有,他喜欢所有的小生灵,像麻雀啦,沙鸡啦,草原百灵啦,小羊羔啦。
还非常喜欢观察蚂蚁,趴在地上,一看就是一下午。我们这儿原来有一种沙漠蚁,大个头,腿很长,在灼热的沙面上跑起来像一阵风,只要找到食物,它就迅速噙上,飞一样跑回阴凉的洞内。后来,随着草原的扩大,内地的黑蚂蚁也迁来了,它们都是些慢性子,不慌不忙地悠来荡去,如果碰上同窝的蚂蚁,还会用触须打招唿呢。才娃弟最喜欢看蚂蚁用触须说话,甚至会看得咯咯地笑。这个时候,爹就说他傻,我不同意,我想弟弟一定是懂得蚂蚁的语言。
不过爹不信我的话,娘也不信,他们都说那是我太喜欢弟弟了,所以不由自主地为弟弟美化。他们说,才娃确实傻,这是没说的。当爹娘的谁愿意儿子是个傻蛋呢,但这是老天安排的,没办法。
我确实喜欢弟弟,可能是我比他大得多吧,我从小就疼他,把他放在心窝窝里。弟弟也很喜欢我,有时候他惹爹娘生气了,就赶紧跑到我的背后,知道姐姐最护他。
我喊叫着“好消息”,在羊圈里找到了弟弟。我家只养了10只羊和3只骆驼。这儿不允许多养羊的,因为羊多了就会把草皮啃破。骆驼则用来当交通工具,因为这些新草场不许汽车碾压。这会儿弟弟和骆驼白鼻子卧在一起,身上脏兮兮的,鼻子下仍挂着两条河。我顾不上为他擦鼻涕,抱着他使劲亲:才娃,好消息,你果然是个神童,你被选做三圣的灵童啦,三圣绝不会选错的!
弟弟一点儿也不激动,结结巴巴地说:灵童、知道。我惊喜地问:你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了?你是怎么知道的?弟弟没有回答,用他的小嘴巴亲亲我说,姐姐、好、不走。我想了想,猜出他的意思:“你是不是舍不得离开姐姐?姐姐也舍不得你呀,可是你一定得去三圣岛,你要在那儿变成最聪明的人,全世界的人都要仰着脸看你呢。”
我太高兴了,有点发傻了,抱着才娃说了好多好多的话。才娃可没把这个消息放在心里——越是这样我越觉得他不寻常——从我的怀里挣出去,又和骆驼和羊羔玩去了。
第二天一早,一艘小飞碟轻盈地降在我家门前。这肯定是最新式的飞碟,非常精致,飞起来没有一点声音,落在草地上,连草尖都不弯的。表叔和三个人从飞碟上跳下来,一个是白人老头,红色的手臂上长满体毛和老人斑,表叔叫我喊他罗杰斯爷爷;一个是苏丽姑姑,中国人,有30多岁;第三个是肯特伯伯,是个黑人,嘴唇特别厚。他们都说着标准的北京话,当然,罗杰斯和肯特是通过即时翻译机。表叔对他们非常尊敬,介绍说这三位贵客就是三圣岛来的圣使。苏丽姑姑笑着说:
“可别说什么三圣岛啦圣使啦,那是下边瞎烘的。那个岛的正式名字是思维与创造中心,我们只是普通的工作人员。呀,这就是王才娃吧,来,让姑姑抱抱。”
弟弟穿得焕然一新,脸蛋也洗得干干净净。他不大见生人,躲在我身后不出来。我急了,又是哄又是骗,好容易才把他推出来。他让苏姑姑抱了一下,马上又从姑姑怀里挣下来。苏姑姑说:哟,架子还蛮大哩,等你当上三圣不知道该有多厉害!说得我们都笑了。
苏姑姑同爹和娘拉了一会儿家常。她问:听说你们是蒙族?怎么是汉族的姓?爹嗨嗨笑着,不知道怎么回答。表叔说:这是一本煳涂帐。这儿是蒙藏回汉杂居的地方,原来我们都当自己是汉族,后来政府通知我们改为蒙族。元朝末年,八月十五杀鞑子时,有一支蒙古人跑到这儿躲起来,改为王姓,表示他们是王族后代。所以这一带的王姓应该是蒙族。其实,四五百年了,这事谁说得准,没准我们确实是汉族呢。就是做基因测定也不一定分得出来,几百年的通婚,早把汉族人和蒙族人的血脉掺搅在一块儿了。
他还说,从这儿往南没多远,就是藏族区,听说那儿出过一个达赖或者是班禅的转世灵童呢,那儿的藏民们很自豪的。提起这个话头,爹、娘和表叔都不说话了,担心地盯着三位圣使。他们既是来考查,总要向才娃提一些问题吧,一定是很难很难的问题,那时才娃的智力就要露馅了。但三位圣使,或工作人员,根本没有向才娃提问的意思。他们只是拉家常,夸这儿的风景,问这儿的风土人情。后来看到我家的三只骆驼,三个人一齐来了兴致,要骑骆驼逛逛大草原。爹忙把骆驼牵出圈,扶三位客人上去。苏姑姑喊:
“才娃,来,和姑姑一块儿去玩!”
弟弟把手指含在嘴里,傻傻地看着客人。苏姑姑骑的是那头白鼻子,平常他最喜欢。他大概想去,又害怕这些生人。我说:“弟弟,去吧。要不,姐姐陪你去,行不行?”
弟弟很高兴,拉着我跑过去。苏姑姑把弟弟抱到她的骆驼上,肯特伯伯把我抱到他的骆驼上。三只骆驼驯服地朝前走了。
按说爹和表叔应该陪一个的,但他们都没跟来。事后他们说,他们猜忖三位圣使是想单独对才娃考问,所以知趣地躲开了。我没有大人的心机,不过我凭着下意识的狡猾,做得不比他们差。骆驼迈着大步行走时,我喋喋不休地告诉肯特伯伯,才娃弟不傻,一点都不傻,实际上,我认为他非常聪明。伯伯和蔼地说:对,你们都是好孩子,都是聪明的孩子。我怕肯特伯伯不信,还讲了我的根据:弟弟如何喜欢朝阳彩霞,如何依恋夕阳,如何喜欢小动物,还能听懂蚂蚁的对话。肯特伯伯频频点头:
“我当然信,当然。你弟弟是个聪明的孩子。”他还加了一句:“你是个好姐姐,非常爱你的弟弟,对不对?”
在同肯特伯伯交谈时,我也一直竖起耳朵听着苏姑姑那边。虽然我真的相信弟弟是个天才,神童,但他到底能不能通过三位圣使的考问,我心里也没数。这会儿苏姑姑肯定在考问他吧,一定是“最难最难”的问题吧。不管是什么问题,我是帮不上忙了,只能靠弟弟自己了。这事很清楚的,如果这些问题我都能回答,那我也够格当灵童了。
可是没听苏姑姑提什么问题。她搂着弟弟,兴致飞扬地看草窝里的景色,说:这儿真美!看惯了南太平洋的美,这儿的风景让人耳目一新。多雄浑,多壮丽!看得高兴,她放开嗓子唱起来: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挥动着鞭儿响四方,百鸟齐飞翔……声音像银铃似的,非常动听。或者高声朗诵: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窿,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弟弟很快喜欢上这个性情爽朗的姑姑,紧紧偎着,侧脸盯着她,嘴里喃喃地学她唱歌。可是一会儿他就不耐烦学了,仍像过去高兴时那样,放开嗓子“啊啊”地叫起来。我赶快看苏姑姑他们,怕他们说弟弟傻,但苏姑姑大笑起来,把弟弟搂得更紧。
我估摸着,苏姑姑和肯特伯伯这边大概没问题了,如果有阻力,大半来自罗杰斯爷爷,因为他一直微笑地、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弟弟。他一定是三个考察者的头头。可是,怎样让弟弟通过他的测试呢?我想破头皮也想不出办法。不过,弟弟运气很好,很快就有了表现自己的机会。
三只骆驼不慌不忙地走着,前边草原消失了,巨大的黄色沙丘出现在眼前。这是国家特意保留的10平方公里沙漠,是作为一种景观而保留的。骆驼走上沙丘,在后边留下一长串梅花型的蹄印。正午的太阳把沙面灼得火热,但苏姑姑不怕,从骆驼上下来,在沙堆上奔跑、打滚,乐得像个小丫头。这种疯闹正合弟弟的脾味,他干脆脱了光丫子,在沙面上跑来跑去。
肯特伯伯和罗杰斯爷爷笑吟吟地站一旁看着。
弟弟突然停下来,聚精会神地盯着某一处。罗杰斯爷爷注意到了,拉着我走过去。光秃秃的沙面有一个尖尖的东西,在那儿轻轻摇动。罗杰斯爷爷好奇地问:那是什么?我摇摇头。爷爷向那边走去,弟弟忽然跑过来,拉着爷爷的衣角,指着那儿说:虫!
一只昆虫正向那儿飞快地爬去,我们还没辨认出那是什么虫,忽然像闪电一样,一只蛇头从沙堆里窜出来,一口把那只虫吞掉,而后迅速钻回沙中。原来那尖尖的东西是蛇的尾巴,是它诱杀食物的诱饵!罗杰斯爷爷刚才如果跑过去,说不定遭它咬一口呢。爷爷高兴地说:好孩子,你已经看出它是一条蛇,是不是?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我在旁边多少有些嘀咕:刚才弟弟说的是“虫”,他很可能指的是在沙面上跑的那只昆虫而不是指沙里藏的蛇啊。不过……我犹豫着,最终没有把这一点告诉三位圣使。
我知道自己的隐瞒不大光明。我想,因为弟弟而存点私心,老天爷也会原谅我的。
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三点了,爹娘没吃饭,在等着我们。我们都饿了,午饭吃得风卷残云,三位圣使不住嘴地夸奖娘做的饭菜。美中不足的是,弟弟的表现欠佳。平时吃饭,他总是用不好筷子,爹娘也没强求他,由着他用手抓。今天当然不行了,娘给他一双筷子,再三交待他不能用手。可是弟弟饿了,用筷子老夹不到菜,就把筷子一扔,用手抓起来。爹急得吼了一声,把弟弟吓住了,嘴角一咧一咧地想哭。苏姑姑他们都笑了,连忙说:不碍事的,不碍事的,让他抓吧。
爹当然不能让他抓。我赶快把弟弟拉到这边,给他夹饭和夹菜,这场尴尬才算解脱。表叔在暗暗摇头,不用说,他认为这番表现足以把王才娃淘汰掉了。我也暗暗着急,只能盼望圣使们不在乎这些小事,也许他们能看到弟弟内在的聪明。
饭后圣使们就要走了,表叔和他们一块儿走。临上飞碟时,他们和表叔说了几句。表叔一下子愣了,在飞碟边愣了很久,他跑过来震惊地对爹说:
“圣使们说王才娃已经通过考查,他就是麦洛耶夫的灵童了,三圣岛将在七个星期后来迎驾!”
好消息来得太突然,我们全家都懵了,甚至最看好弟弟的我也不敢轻信。只有弟弟嘻嘻笑着,一副宠辱不惊的风度。表叔愣愣地打量他,眼神已经变了,震惊,敬畏,茫然。他这会儿一定在想,弟弟是真人不露相,就像传说中的济公和尚一样,外表疯傻,其实有大智慧。弟弟指着飞碟说:
“姐姐、我坐。”
我们都崇拜地看着他,他是不是在说,他早已料到这次考查的结局?你看他是那么自信和坦然。表叔毕恭毕敬地说:“是的,是的,你很快会坐上这架飞碟的,他们说七个星期后就来接你。”
弟弟又指着三人说:“苏姑姑、抱我。”
表叔想了一下:“你是吩咐,七个星期后让苏姑姑来接你?好的,我转告他们。”
看着表叔同弟弟说话时垂手而立的样子,我直想笑。表叔可不敢笑,连大气也不敢出哩。后来弟弟不说话了,表叔恭敬地说:你如果没别的吩咐,我就去了。
飞碟飞走了,爹和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有点手足失措。这个弯转得太陡了,憨才娃一下子变成灵童,变成世上最聪明的人了。他们该怎么对待他才对?以后的49天里,他们对弟弟小心翼翼,不要说训斥了,连说话也不敢大声呢。弟弟倒没什么变化,仍像往常一样玩,抹鼻涕,数蚂蚁,在爹娘跟前撒娇耍赖。
我真替弟弟高兴,但内心深处也有隐隐的不安。这三位圣使……我当然不够格批评圣使,但我觉得他们的考查太随意,太儿戏,太不认真。我当然希望弟弟被选上啦,可是,如果万一——我是说万一——选错了,弟弟并不能胜任三圣的工作,那该怎么办?他要替全人类思考啊,60亿人指着他哩。
这些不安我没法告诉任何人,只有闷在心里。睡梦中,它总是在黑暗处悄悄蠕动着。
弟弟很快变得声名远扬。不要说这一带了,我想全世界都知道了王才娃的名字。人们蜂涌着往我们的草窝来。或骑马,或骑骆驼,甚至有步行的。从公路到这里,步行要两天两夜呢,但瞻仰的人没把这点苦放在眼里。世人都知道,三圣岛是不许闲人上去的,所以,从没人能见到三圣的面,愿意瞻仰圣容的人只能趁灵童选定后还没移驾这一段时间。他们当然不会错过这个宝贵的机会。弟弟对来人视而不见,照样与羊羔玩耍,照样拖鼻涕,但来人都知道这是真人不露相的表现,他们毕恭毕敬地远远站着,窃窃低语着,然后满足地离开。
我还碰见一件非常离奇的事。那天我和弟弟在草窝里玩,碰上两个来朝拜的人,是一个中年人背着他母亲。中年人面色黝黑,脚上还拴着铁锁,不知道是哪个国家的苦行者,他背着母亲长途跋涉到这里,需要多大的毅力啊。遇见我弟弟后他十分惊喜,艰难地伏在地上行礼,他背上的老妇人也虔诚地合掌为礼,苍老的目光中充满渴盼。弟弟很好奇,走过去,试探地伸手触触老妇人的额头。老妇人像遭到电击,浑身一抖,然后挣扎着从儿子背上爬下来,试着走路。不可思议的是,她真的会走了!在儿子的搀扶下走了十几步。母子俩高兴得要疯了,用我们不懂的语言啊啊地嚷着,俯伏在地上亲吻弟弟的脚印。
这个当口,连我,每天为弟弟擦鼻涕的良女姐姐,也敬畏地看着他。弟弟浑不在意,也不管仍然伏在地上的那对母子,拉着我跳跳蹦蹦地走了。事后我才慢慢醒过劲来,我不再相信弟弟有这样的法力——毕竟他是我抱大的嘛,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显过灵。而且,即使他被选为三圣,也只是一个超级聪明的科学家,而不是法力无边的耶稣和如来。那位瘫痪老妇人突然会走路,只能是她的心理作用。对于这些虔信者,心理作用是非常管用的。
即使这样,弟弟在我的心目中也逐渐高大起来。
七个星期后,三圣岛的迎驾使团来了。政府事先已把这儿封闭,否则,那天朝拜的人会挤得飞碟没办法降落。
肯特和罗杰斯没来,苏姑姑来了,他们确实遵照了弟弟的吩咐。同时来的还有十几架直升机、垂直升降机和飞碟,有几十个风度轩昂的人来为灵童送行,他们大概都是各级首脑,不过我不认识。他们都没有进屋,恭敬地列队立在门外,等着弟弟出来。但弟弟在这节骨眼上真让人失望。他知道飞碟要把他带走,从此离开爹娘和姐姐,便凶猛地大哭着,扯着娘的衣角不松手。娘也哭,哭着劝他走。他可能觉得娘不可靠了,便转过身抓住我的衣角,死死不放。苏姑姑和颜悦色地劝他,但这会儿他不再喜欢苏姑姑了,用力打苏姑姑的手。苏姑姑的手背被他的指甲划伤,滴滴答答地滴着血。
娘很难为情,赶快找来创可贴,但苏姑姑没工夫包扎,仍在耐心地劝弟弟。很长时间过去了,他的反抗一点都没有松劲,爹、娘和苏姑姑都没辙了。门外的贵宾们很有修养,耐心地等着,眼观鼻鼻观心,装着没看到屋内的尴尬。但这件事总得有个解决办法呀。我同样舍不得弟弟,想起要同他生离死别,嗓子就发哽,但我只有硬着心肠劝他。弟弟非常生气,大概他认为姐姐最不该“叛变”的,他生气地打我,嘶哑地哭喊:
“不,不走!”
一屋子人一筹莫展。我忽然灵机一动,抱起弟弟说:“要不,姐姐陪你一块儿去,好不好?”
满屋的人像碰上救星。爹、娘和表叔都看着苏姑姑,他们知道外人是不能上三圣岛的。苏姑姑略微思考一会儿,爽快地说:“行,让良女陪他一块儿去!”
这句话让在场的人吃了定心丸,我搂紧弟弟,脸贴着脸小声劝他:三圣岛多漂亮呀,姐姐陪才娃一块儿去玩,行不行?那儿有飞鱼、海豚和信天翁,还有很多好吃的菠萝、椰子和柠檬呢。弟弟的哭声渐渐放低了,最后用双手围着我的脖子,轻轻点点头。
在场的人长出一口气,赶紧蔟拥着我和弟弟出去,生怕灵童变了主意。我在前排座位坐好,让弟弟坐到膝盖上,教他:
“弟弟,跟爹娘说再见!”
弟弟的情绪已经扭过来了,雄纠纠地同爹娘挥手,回头对飞碟司机喊:走呀,走呀。苏姑姑微笑着向司机点头,于是飞碟轻飘飘地飞起来。我听见娘在下边带着哭声喊:才娃!我的才娃!
苏姑姑告诉我,这种飞碟是靠磁流体驱动的。它飞得又快又稳,一个小时后就到了三圣岛。碧波万顷的海面上,一个小岛迅速扩大,飞碟落下来,罗杰斯爷爷和肯特伯伯在下边迎候我们。
苏姑姑领着弟弟和我在岛上及附近玩了三天,我们玩得真痛快。弟弟对什么都喜欢,碧蓝的海水,白色的珊瑚,海面上的飞鱼,喷水的鲸鱼,甚至是海水中可怕的纠结缠绕的黄腹海蛇。岛上的房子非常漂亮非常精致,我没办法用言语形容,我只能想,如果真有传说中的龙宫,大概就是这个样吧。不过,虽然漂亮非凡,并没有什么神秘,而在来三圣岛之前,我耳朵中灌满了关于它的神秘传说。
第四天,苏姑姑说麦洛耶夫先生要见我弟弟。苏姑姑笑着说:在这个岛上,从不使用“圣人”这个称号。可以直唿麦洛耶夫、南蒂和森的名字,如果想用尊称,称他们为“智者”就行了,这是他们最喜欢的称唿。我们走进岛中央一个乳白色的漂亮建筑,屋内是一个巨大的钟形的透明罩子,罩内坐着三个身形高大的人,都有三四个人那么高。钟形罩旋转着,把三个人依次转到正面。他们都方面大耳,瞑目端坐,显得十分庄严伟岸。我到过一些寺庙,我想他们就像寺庙中的三世佛(过去佛燃灯、现在佛如来,未来佛弥勒)一样神圣尊崇。
那会儿,我心中鼓荡着宗教般的虔诚,我朝他们鞠躬,合掌行礼。弟弟拉着我的衣角,不停地转着脑袋东看西看。三圣中的麦洛耶夫把眼睛睁开了,微笑道:
“是我的接班人到了吗?请进来吧。”
透明的钟形罩上忽然现出一扇门,苏姑姑请弟弟进去。这个当口,弟弟的老毛病又犯了,拉紧我的衣角不松手。苏姑姑低声说:请你一个人进去吧,那里面是不允许别人进的,连我们也不能进。弟弟才不听她的道理呢,只是拉着我,苏姑姑越劝,他拉得越紧。
麦洛耶夫笑问:是怎么回事?苏姑姑难为情地说:小智者王才娃非要和他姐姐一块儿进,我在劝他。麦洛耶夫笑道:
“没关系的,让他姐姐也进来吧。”
苏姑姑很吃惊的样子,看来,能进到钟形罩里确实是难得的殊荣。于是,我抱着弟弟,忐忑不安地走进去。
里面很空旷,三人背靠背围坐在一起。我惊异地发现,刚才透明罩外显示的并不是真实的形象。看似绝对透明的钟形罩是如何完成这一转换?我不知道。罩内这三个人的身高和普通人一样,一个是97岁的麦洛耶夫爷爷,白须白发,面目清癯;一个是40多岁的女智者南蒂,一头金发,体态丰满;另一个是20多岁的男智者森,黑发,黄皮肤,比较削瘦。他们的面容没什么特别,只是脑袋特别大,而且……我揉揉眼睛,以为自己是看错了,不,没看错,三人的脑袋非常畸形地向后延伸,最终三个脑袋长在一起。这个景象太恐怖了,我打了一个寒颤。弟弟用手指着他们的头,咯咯地笑道:
“大头!”
我赶紧打他的手背,不让他指,着急地低声吼道:“不许胡说!”喊完以后,我才想到王才娃已经不是凡人了,他已经是小智者了,我不能这么粗暴地对待他。不过,我也不能由着他胡说八道啊,三位智者一定要生气了。
他们没生气。南蒂和森的眼睛都没睁,麦洛耶夫慈祥地说:“不要打他,他说得不错呀,我们是世界上最大的大脑袋。知道我们为什么要长这么大的脑袋吗?来,让爷爷抱抱,爷爷告诉你。”
我知道拒绝他的邀请是很不礼貌的,但我看着那个畸形的三位一体的大脑袋,心中不由得打颤。奇怪的是,这回弟弟倒不胆怯,顺顺当当地张开双手,让爷爷把他抱到腿上。南蒂和森都睁开眼睛,笑微微地看弟弟一眼,又把眼睛合上了。
麦洛耶夫爷爷细声细语地讲着。他说,人类是靠科学技术而昌盛的,但到了22世纪初,科学再不能发展了。回为已经获得的信息量太大,超过了最聪明脑瓜的处理能力。再没有像伽利略、牛顿、爱因斯坦那样能统观全局的伟大人物了,因而科学发展失去了方向。怎么办?只有两个办法,一个办法是把科学研究拱手让给飞速发展的电脑智能,但那样一来,人类就不再是地球的主人了;一个办法是用基因手术改造人的大脑,使它重新与科学的发展水平相适应。现在,我们三人的脑容量合起来是常人的10倍。不要小看这个数字,因为,10个独立大脑的能力只是一个大脑的10倍,但10个合为一体并网运行的大脑则是10的10次方倍。也就是说,我们三个人现在相当于10亿个最有天才的科学家合在一起工作,还有什么事不能解决呢。当然,我们本人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只是人类的代表,是分工来专司思考的,就像是蚁群中的蚁王专管繁殖……
我的头嗡嗡响着,不知道自己是否听懂了爷爷的话。弟弟根本就没听,在爷爷身上猴上猴下,还伸手去摸他们长在一起的脑袋。
接见结束了,我抱着弟弟走出透明钟形罩,苏姑姑在门口等着我们,目光中充满羡慕。走出大厅,外面的凉风让我的头脑略微清醒一些,我急急放下弟弟,拉着苏姑姑的手说:苏姑姑,我不该瞒你的,其实我弟弟是个傻子,他不会说话,不会数数,不会擦鼻涕……那天他也没看到藏在沙子下的蛇,只是看见在沙面上奔跑的那只虫虫……让他做智者肯定不行。真的不合适,让我们回去,你们再找别的灵童行不行?
苏姑姑摇摇头,转回头去看罗杰斯和肯特,他们凑过来,弯下腰,怜悯地看着我:孩子啊,孩子啊。他们不答应,也不回绝,只是叹息着。
那天,我反复地、苦苦地央求他们,同时紧紧拉着弟弟不松手,生怕一转眼弟弟就不见了,等我找到,他已经睡在手术台上……弟弟一点也不理解我的心意,他想跑着玩,一次次用力挣开我的手,我只好紧紧地追在他后边。
晚上,当弟弟睡熟后,我坐在他的床边,不敢睡觉。罗杰斯爷爷来了,摸着弟弟的小手,说了好多话。他说:良女,你是个好姐姐,知道心疼弟弟。当然,做一名智者是很苦的事,一辈子只能坐在那个钟形罩内,三个脑袋连在一起,不能自由活动,不能外出一步。只有当某位智者退休时,才能动手术把连在一起的脑袋切开。可是,这是不得已的选择啊。你知道,蚂蚁是自然界进化最成功的生物之一,它们的强大正是由于群内的分工。蚁王其实是个繁殖机器,她不能出洞一步,无休无止地生啊生啊,直到死亡;工蚁专门从事劳动,毫无怨言地抚养别人的孩子(不要忘了,生物界最根本的规则是“尽力留下自己的基因”啊);你是否知道一种蜜瓶蚁?这种蚁群中竟然分工出专门的“蜜瓶”,它们在腹中存进大量的蜜,靠生物作用使蜜保持不坏。它们高高悬挂在洞顶,一动不动,等饥饿的蚂蚁进来,用触须拍拍蜜瓶蚁圆滚滚的腹部,它们就吐出一些蜜来喂食。它们是否也很可怜?它们的一生实际只是一件器皿啊。但是为了整个蚁群的生存,它们都毫无怨怼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他又说,人类发展到今天的地步,智力分工是必走不可的路子。这三位智者就是人类的蚁王,人类的蜜瓶蚁。不过,他们虽然很苦,也能享受到别人不能享受的思维的乐趣,就像你的家人吧,你们是草场看护人,孤零零地生活在社会的边缘,不能与人交往,别人以为你们很可怜的,但你们能享受大自然之美,享受到劳动的乐趣。你不必为弟弟的今后担心。
他走了,我泪眼模煳地看着熟睡的弟弟。该怎么办?我知道罗杰斯爷爷说的都是真话,命运给弟弟一个光荣的职位,他将替全人类去思考,受到全世界的尊崇。这一切都是真的,但我心中仍一阵阵地绞痛。唯一可庆幸的是,弟弟是一个傻子,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儿,他不用清醒地面对自己的命运。
苏姑姑他们又留我住了三天,让我带弟弟“玩个尽兴”。终于,那个时辰到了,弟弟在睡梦中被麻醉,我流着泪,默默把他送上手术床。苏姑姑随即拉我坐上飞碟离开这里。当飞碟轻灵地盘旋上升,三圣岛变成万顷波涛中的一个米粒时,我禁不住放声大哭,苏姑姑的眼眶也红了。
那天晚上,罗杰斯爷爷还告诉我一些事。他说,灵童的甄选实际是由电脑完全随机地挑选,只选了一个,没有什么备选名单。他们到我家去也根本不是考查,纯粹是礼节性的拜访。原来,弟弟早就被选定了,当电脑中某个不可预测的电子幽灵跳到“王才娃”这三个字上时,他的命运就决定了。此后,无论是我起劲地吹嘘他聪明也好,说他是傻子也好,对这个结局都没有任何影响。
罗杰斯爷爷委婉地说,他们知道我弟弟的智力稍弱,但这没什么关系。智者的智力主要来自于基因手术所新增的脑容量,来自于三个脑袋的联网。至于他的“本底智力”则无关紧要,因为它在联网后的超级大脑中只占十亿分之一的份额。所以,从某个角度看,选中我弟弟这样的弱智者其实是一件好事啊,它既不影响超级大脑的智能,又让这个世界少了一个傻子(他赶快改口为“弱智者”),免去他一生的痛苦。
我想他说的很有道理。我弟弟真的很幸运。
此后三年中我们得不到弟弟的任何消息。娘想他想得苦,偷偷流泪时,我就拿罗杰斯爷爷的话开导她。后来娘也想开了,逢人就说才娃有福。三年后麦洛耶夫正式退休,新智者王才娃即位,电视上和空中彩屏上登出他的大幅彩照。他慈眉善目,神光笼罩,智慧圆通,绝对看不出是一个八岁的孩子。爹娘乐癫了,连声说:这是才娃吗?都认不出来了,认不来了。
照片上没有显出他是大脑袋,更没显出那个连在一起的大脑袋,我也没告诉爹娘。我想,那只是不重要的细节。有时我会痴痴地想,弟弟的大脑已并入那个有10的10次方聪明的超级大脑,它所进行的思考我肯定不能理解了。但不知道在这个超级大脑里,在它的某个角落里,是否还能保存一点低层面的信息呢,关于才娃爹、才娃娘和那个用心尖尖疼弟弟的良女姐姐?我想,肯定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