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按:下面这个故事与《星际传输的审判》(美国乔·马克思著)有某种程度的相似,不过请读者耐心读下去,你会看到一个不同的结尾……
本世纪初,一代科学狂人胡狼所发明的“人体多切面同步扫描及重砌技术”,即俗称的“人体复制术”,已经广泛应用于星际旅行。这项技术实际上终结了人类“天潢贵胄”的地位,把无比尊贵神秘的“人”解构为普通的物质。当然啦,这种解构也激起了人类社会强烈的反弹,其结果便是两项有关“人”的神圣法则的确立,即:
个体生命唯一性法则;
个体生存权对等性法则;
一个附带的结果是:在人类社会摒弃死刑200年后,古老的“杀人偿命”律条又回到现代法律中来……
——摘自女作家白王雷所著《百年回首》
(注:有关胡狼和白王雷的故事,参见王晋康的短篇小说《科学狂人之死》)
地球-火星073次航班(虚拟航班)到站了,从地球发来的携带高密度信息的电波,经过14分钟的光速旅行到达火星站,后者的巨型计算机迅速对信息解压缩,并依这些信息进行人体重建。这个过程耗时甚长,30分钟后,第一个“重生”的旅客在重建室里逐渐成形。是一个50岁的男人,赤裸的身体,板寸发式,肌肉极强健,身上遍布狞恶的刺青,大多为蛇的图案,脸上和胸前各有一道很深的刀疤。他的身体重建全部完成后,随着一声响铃,一条确认信息发回地球。等它到达地球,那儿就会自动启动一道程序,把暂存在地球空天港扫描室的旅客原件进行气化销毁。
像所有经过身体重建的旅客一样,这个人先用迷蒙的目光四处环顾,脑海中闪现出第一道思维波:
我是谁?
人体(包括大脑)的精确复制,同时复制了这人的人生经历和爱憎喜怒。等第一波电火花扫过大脑,他立即回忆起了一切,目光也变得阴鸷。他是金老虎,地球上著名的黑帮头子,此次来火星是要亲手杀死一个仇人,为他的独子报仇。一年前,他儿子因奸杀两名少女被审判,为救儿子他用尽了浑身解数。按说以他的势力,让儿子逃脱死刑并不是特别困难的事,但不幸这次他遇到的主审法官是罗大义,一粒煮不熟砸不碎的铁豌豆,对他的威胁利诱硬是油盐不进。儿子被注射处死的当天,他找到这个家伙,当着众人的面,冷酷地说:
“你杀了我儿子,我一定要亲手杀死你。”
姓罗的家伙不为所动,笑着说:“你要亲自动手?那好啊,能与你这样的超级恶棍同归于尽,我也值了。”
金老虎冷笑着:“你是说那条‘杀人偿命’的狗屁法律?姓罗的我告诉你,这回只是我偶然的失败,很丢脸的失败,下一次决不会重蹈覆辙了。我不但要在公开场合、亲手杀死你,还一定能设法从法网中脱身。不信咱们走着瞧。”
罗大义仍然笑着:“好的,我拭目以待。”
这会儿金老虎走出重建室,穿上衣服。两个先期抵达的手下已经候在门口,递给他一只手表,和一把带血槽的快刀,这是按金老虎的吩咐准备的,他说不要现代化的武器,用这样的古老武器来进行血亲复仇,最为解恨。他戴好手表,用姆指拨一拨刀锋,欣赏着利刃特有的轻快的哧哧声,然后把快刀隐在衣服下,耐心地等着。罗大义也在这期航班上,是来火星做巡回法官。
上次的失败不仅让金老虎失去独子,更让他在江湖上掉了面子。他必须公开、亲自复仇,才能挽回他在黑道上的权威。至于杀人的法律后果,他没什么好担心的,经过与法律顾问戈贝尔一年来的缜密策划,他们已经在法网上找到一个足够大的漏洞。戈贝尔打了保票,保证在他公开行凶后仍能从法网中全身而退。
随着重建室里一遍遍的铃声,“重生”的旅客一个个走出来。现在,赤裸的罗大义出来了,面容平静,正在穿衣服。金老虎走过去,冷冷地说:
“姓罗的,我来兑现诺言了。”
罗大义扭头看到他手中的利刃,非常震惊,他虽然一直在提防着金老虎,也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没想到金老虎竟敢在空天港杀人。这儿人来人往,至少有几十双眼睛旁观着,还有24小时的监控录相,在这儿行凶,应该说绝无可能逃脱法律的惩罚,难道金老虎……但他已经来不及作出反应了,两个打手扑过来,从身后紧紧抱住他,金老虎举高左腕,让他看清手表的盘面,狞笑着说:
“你不妨记住你送命的时间。现在是你完成重建后的第八分钟,这个时刻将会帮我脱罪。姓罗的你纳命吧!”
他对准罗大义的心脏狠狠捅了一刀,刀没至柄,鲜血从血槽里汹涌喷射出来。周围一片惊骇的喊声,有人忙着报警,远处的几名警察发现了这儿的异常,迅速向这里跑来。在生命的最后一息,罗大义挣扎着说:
“你逃不了法律的惩……”
两个月后,审判在案发地火星举行。除了五名陪审员是在本地甄选外,其它五名地球籍陪审员、以及罗大义去世后继任的巡回法官劳尔,已经通过空间传输来到火星。地球籍陪审员中包括108岁的白王雷女士,受惠于精妙的空间传输技术,百岁老人也能轻松地享受星际旅行了。这位世纪老人曾是龚古尔文学奖得主,是一代科学狂人胡狼的生死恋人。由于胡狠的特殊历史地位(是人体空间传输技术的奠基人),再加上她本人德高望重,所以毫无疑问,白王雷在陪审员中的地位举足轻重。
同机到达的有罗大义的遗孀和两个女儿,她们戴着黑纱,手里高举着死者的遗像。黑色的镜框里,那位舍生就义的法官忧郁地注视着已与他幽冥相隔的世界。法庭旁听席上还坐着上次奸杀案两名被害少女的十几名家属,他们都沉默不语,手里扯着两幅手写的横幅:为罗法官讨回公道!为我们的女儿讨回公道!两行字墨迹淋淋,力透纸背。遗属们的悲愤在法庭内激起了强烈的共鸣。
公诉人宣读了起诉书。这桩故意杀人案性质极为恶劣,是对法律的公然挑衅;而且证据确凿,单是愿意作证的现场证人就有64人,还有清晰连续的案发现场录相,应该说审判结果毫无悬念。但公诉人不敢大意。金老虎势力极大,诡计多端,又有一个比狐狸还奸滑的律师。他虽然恶贯满盈,但迄今为止,法律一直奈何不了他。这次他尽管是在公开场合亲手杀人,但他曾多次挑衅性地扬言,一定会从法网中安然脱身。
且看他的律师如何翻云覆雨吧。
金老虎昂首站在被告席上,用阴鸷的目光扫视众人,刀疤处的肌肉不时微微颤动,一副“我就是恶棍,你奈我何”的泼皮相,一点不在乎这副表情在众人中激发的敌意。律师戈贝尔从外貌看则是一个标准的绅士,鹤发童颜,温文尔雅,带着金边眼镜,头发一丝不乱,说话慢条厮理,脸上始终带着亲切的微笑。当然,没人会被他的外貌所欺骗,在此前涉及金氏家族的多次审判中,传媒和民众都已经非常熟悉他了。他就是带着这样亲切的微笑,多次帮金老虎从罪证确凿的犯罪行为中脱身,把悲愤和绝望留给受害者。
轮到被告方作陈述了。被告律师起身,笑着对庭上和旁听席点头致意。“我先说几句题外话。我想对在座的白王雷女士表示崇高的敬意。”戈贝尔向陪审员席上深深鞠躬,“白女士是一代科学大师胡狼先生的生死恋人,而胡狼先生又是空间传输技术的奠基人。今天我们能在火星上参加审判,其实就是受胡狼先生之惠。我早就盼着,能当面向白女士表达我的仰慕之情。”
满头银发的白女士早就熟悉面前这俩人:一个脸带刀疤的恶棍,和一个温文尔雅的恶棍。她没有让内心的憎恶流露出来,微微欠身,平静地说:
“谢谢。”
戈贝尔转向主审法官,正式开始被告方的陈述:“首先,我要代表我的当事人向法庭承认,基于血亲复仇的原则,他确实在两个月前,在火星空天港的重建室门口,亲手杀死了一个被称作‘罗大义’的家伙,时间是这家伙完成重建后第八分钟,以上情况有众多证人和录相作证,我方亦无异议。”
法官和听众都没料到他会这样轻易地认罪,下边腾起轻微的嘈嘈声。法官皱起眉头想警告他,因为在法庭上使用“家伙”这样粗鄙的语言是不合适的。戈贝尔非常机灵,抢在法官说话之前笑着说:
“请法官和罗大义的亲属原谅,我用‘家伙’来称唿被害人并非是鄙称,而是想避免使用一个定义明确的词:人。这个名词是万万不能随便使用的,否则我就是默认我的当事人犯了‘故意杀人罪’。”他话风一转,“不,我的当事人并未杀人。”他用重音念出末尾这个字,“下面我将给出说明。”
公诉人警惕地看着他,知道自己将面对一场诡异难料的反攻。
“法官先生,请允许我详细叙述人体空间传输技术的一些技术细节。一会儿大家将会看到,这些技术细节对审判的量罪至关重要。”
法官简洁地说:
“请只讲与案件有关的东西。”
“好的,我会这样做。我想回忆一段历史。众所周知,胡狼先生当年发明这项技术的初衷,其实并非空间旅行,而是人体复制。这是一个惊世骇俗的、甚至本质上很邪恶的发明。想想吧,用最普通的碳氢氧磷等原子进行多切面的堆砌,像泥瓦匠砌砖那样简单,就能完全不失真地复制出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还能囊括他的所有记忆、知识、癖好、欲望和爱憎!自打地球诞生以来,创造生灵,尤其是创造万物之灵的人类,本是上帝独有的权力,现在他的权柄被一个凡人轻易夺走了。”他摇摇头,“扯远了,扯远了,我们且不忙为上帝担心。但人的复制确实是一项可怕的技术,势必毁掉人对自身生命的尊重。为此,胡狼的生死恋人,白王雷女士,不惜与胡狼决裂,及时向地球政府告发他,使人类社会抢在他实施复制之前制订了严厉的法律,确立了神圣的‘个体生命唯一性’法则。后来,阴差阳错,胡狼还是复制了自身,最后两个胡狼都死了。他死后这80年里,这项发明最终没用于非法的人体复制,而是转用于合法的空间旅行。”
他说的是人们熟悉的历史,审判厅中没有什么反应。
“人体复制技术和空间传输技术的唯一区别,也是‘非法’与‘合法’的本质区别,是后者在传输后一定要把原件气化销毁,绝不容许两者并存于世上。我想,这些情况大家都清楚吧。”他向大厅扫视,大家都没有表示异议。“但其后的一些细节,也许公众就不清楚了。”
他有意稍作停顿,引得旁听者侧耳细听。
“由于初期空间传输的成功率太低,只有40%左右,所以,为了尊重生命,人类联盟对销毁原件的程序作了一点通融,那就是:在传输进行后,原件暂不销毁,置于深度休眠状态。待旅客传输成功、原发站收到确认回执后,即自动启动对原件的销毁程序;如果传输失败,则原件可以被重新唤醒。后来,虽然空间传输的成功率大大提高,今天已经提到了90%以上,但这个‘销毁延迟’的规定仍然一直保留着,未做修改。也就是说,今天所有进行空间传输的旅客,都有‘真身与替身共存’的一个重叠时段,具体说来,该时段等于到达站的确认信息以光速返回所需的时间,比如在本案的案发时,地球-火星之间的距离为14光分,那么,两个罗大义的重叠时段就是14分钟。”
法官劳尔说:“这些情况我们都清楚,请被告方律师不要在众所周知的常识上过多停留。”
“你说这是众所周知的常识?没错,今天的民众把这个技术程序视为常识,视为理所当然。但在当年,有多少生物伦理学家曾坚决反对!尤其是我尊敬的白王雷女士,当时是最激烈的反对者,直到今天仍然未改初衷。”他把目光转向陪审员座位上的白女士,“我说得对吗,白女士?”
白王雷没想到他竟问到了陪审席上,用目光征求了法官的同意后,简短地回答:“你说得没错。”
“你能否告诉法庭,你为什么激烈反对?”
“从旅行安全的角度看,这种保险措施无可厚非。但只要存在着两个生命的重叠期,法律就是不严格的。这条小小的细缝,也许在某一天会导致法律基石的彻底坍塌。所以我和一些同道一直反对这个延迟,至于传输失败造成的死亡风险,则只能由旅行者们承担了,毕竟乘坐波音飞机也有失事的可能。”她轻轻叹息一声,“当然,我的主张有其内在的残酷性。”
“你的主张非常正确!我向白女士的睿智和远见脱帽致敬。可惜由于人类社会的短视,毋宁说由于旅客的群体畏死心理,白女士的远见一直未能落实。我的当事人这次杀人,其实是想代尊敬的白女士完成她的未竟之志,虽然他采取的是‘恶’的形式。”
听众都愣了!这句话从逻辑上跳跃太大,从道德上跳跃更大(善恶之间),让大家完全摸不着头脑,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聚到白女士身上。白女士也没听明白,她不动声色地听下去。
“好了,我刚才说过,我的当事人承认他杀死了‘罗大义’——注意,这三个字应该加上引号才准确。不必讳言,这个被杀死的人,确实是地球上那个罗大义的精确复制品,带有那人的全部记忆,而且,如果原件的法律身份已经转移给他,那么他就远不是什么替身或复制品,他干脆就是罗大义本人!正像经历过空间传输的在座诸位,包括我,也都是地球上相应个体的‘本人’。我想,在座诸位没人怀疑自己的身份吧,没人认为自己只是一件复制品或替身吧。”他开玩笑地说,然后话风陡转,目光凌厉,“但请法庭注意我的当事人杀死罗大义的时间,是在他完成重建后的第八分钟。此时,火星空天港的确认信息还没有到达地球,原件还没有被销毁,虽然那个原件被置于深度休眠,但一点不影响他法律上的身份。如果硬说我的当事人犯了杀人罪,那么在同一时刻,太阳系中将有两个具有罗大义法律身份的个体同时共存。请问我的法律界同行,可敬的公诉人先生,你能否向法庭解释清这一点?你想颠覆‘个体生命唯一性’法则吗?只要你能颠覆这个法则,那我的当事人就承认他杀了人。”
在他咄咄逼人的追问下,公诉人颇为狼狈。这个狡猾的律师当然是诡辩,但他已经成功地把一池清水搅混。其实,只要有正常的理解力,谁都会认可金老虎杀了罗大义。但如果死扣法律条文,则无法反驳这家伙的诡辩。根本原因是:现行法律上确实有一片小小的空白。往常人们习惯于把它作为一个不可分割的“点”,这就避开了它可能引起的悖乱。但如果把它展开,把时间的一维长度纳入法律上的考虑,则这个“点”中所隐藏的悖乱就会宏观化,就会造成法律上的海森伯猫佯谬。公诉人考虑一会儿,勉强反驳道:
“姑且承认那个被杀的罗大义尚未具备法律身份,但此刻罗大义的重建已经完成,那个确认信号已经在送往地球的途中,它肯定将触发原件的自毁,这一串程序都是不可逆的。也就是说,在被告捅出那一刀的时候,他已经决定了两个罗大义的死亡,包括替身和真身。所以,被告仍然应对被害人的死亡负责。”
戈贝尔律师轻松地说:“照你的说法,只能说原件是死于不可抗力,与我的当事人无关。其实这串程序也并非不可逆嘛,没准哪一天科学家们会发明超光速通讯,那么,重建的罗大义被捅死后,他的原件仍来得及挽救。所以,”他从容地笑着说,“现在又回到了我刚才说过的那句话——我的当事人其实是想以‘恶’的方式来完成白女士的未竟之志,想把有关法律的内在矛盾显化,以敦促社会尽快修改有关法律,或取消空间传输的延迟销毁程序。当然,不管最终是否做出修改,反正我的当事人是在法律空白期作案,按照‘法无明律不为罪’的原则,只能作无罪判决了。”
他与被告金老虎相视一笑,两人以猫儿玩弄老鼠的目光扫视着法庭。法庭的气氛比较压抑,从法官、陪审员到普通旁听者都是如此。这番庭辩,可说是大家听到过的最厚颜无耻的辩护——但又非常雄辩。被告方几乎是向社会公然叫板:
没错,老子确实杀了人,但我狡猾地抓到了法律的漏洞,现在看你们能奈我何!
三个法官目光沉重,低声交谈着。陪审员们都来自于民间,没有经过这样的阵仗,都显得神色不宁,交换着无奈的目光。只有白王雷女士仍然从容淡定,细心的人会发现,她看被告方的目光更冷了一些。
双方的陈述和庭辩结束了,戈贝尔最后还不忘将法官一军:
“本案的案发经过非常明晰,相信法庭会当庭作出判决。”
劳尔法官落棰宣布:“今天的审理中止,由合议庭讨论对本案的判决。现在休庭。”
法官和十名陪审员陆续走进大庭后的会议室,劳尔法官要搀扶白女士,但她笑着拒绝了,自己找一个位子坐下,虽然已经是百岁老人,她的脚步还算硬朗,尤其是经过这次身体重建后,走起路来似乎更轻快一些。会议室里气氛压抑,刚才法庭上的压抑感一直延续到了这儿。大家入座已毕,法官简短地说:
“各位陪审员有什么看法,请发表吧。”
陪审员们都下意识地摇头,然后都把目光转向白王雷,他们都尊重这位老人,希望她能首先发言。白女士没有拂逆大家的心愿,简单地说了几句:
“这是两个地地道道的恶棍,”她坦率地说,“他们是在公然挑战法律,挑战社会的良心。我想,如果不能对被告求得死刑,罗先生会死不瞑目,而我们将背上终生的良心债。”
陪审员泽利维奇叹息道:“我想这是所有人的同感。问题是:戈贝尔那只老狐狸确实抓住了法律的漏洞!如果判被告故意杀人罪,的确会颠覆‘个体生命唯一性’法则。”
年轻的女陪审员梅伦激烈地说:“但我们绝对不能让这个罪犯逃脱!这不仅是为了罗大义先生,也是为了以后。正因为法律存在这片模煳区域,本案的判决结果肯定会成为今后类似案件的参照。咱们不能开这个头。”
门外有喧嚷声,是罗大义的妻女和奸杀案被害人家属来向法官请愿,经过刚才的庭审,他们非常担心凶手会安然逃脱法网。他们被法警拦在门外,喧嚷了很久,最终被劝回去了。会议室内认真讨论着,所有人都愿意对这个恶棍判处死刑,但无法走出法律上的困境。有人建议修改法律,作出明文规定:在“两个生命并存时段”内,无论是真身还是替身都受法律保护。但这个提议被大家否决了,因为它会带来更多法律上的悖误;也有人建议采纳当年白女士等人的意见,干脆取消那个销毁延迟期。但——戈贝尔那只老狐狸说得对,即使这些修改生效,也不会影响到本案的判决。被告是在法律的空白期间做案的。
白王雷女士在首先发言后,一直安静地坐着,没有参加到讨论中去。法官看到了她的安静,不时用目光探索她的表情。讨论告一段落后,法官说:
“大家静一静。白女士在这段时间里一直没发言,也许她有独到的见解?我相信,以她老人家的睿智和百年人生经验,一定能领我们走出这个法律上的死胡同。”
大家静下来,期盼地看着她。白王雷微笑着说:
“我试试吧。我想大家已经有了两点共识,那就是:一定让两个恶棍受到应有的惩罚,同时不能违犯现代社会的两个神圣法则。我刚才忽然想到一个古老的民间故事,关于一个聪明法官的故事。当然它不会领咱们走出法律困境,不过我还是想讲给大家,也许多少会有启发。”她加了一句,“全当是中场休息吧。”
劳尔法官很有兴趣:“请讲。”
“是我年幼时读过的一则故事。至于是哪个国家的民间故事,我已经记不清了,毕竟年岁不饶人啊。经历了100年的风雨,再清晰的记忆也风化了。”她摇摇头,拂去怀旧的感伤,娓娓地讲下去。“说的是一个贫穷的行路人,这一天经过一家饭店,饭店里熬着满满一锅肉,香气四溢,令人馋涎欲滴,但行路人身无分文,只好乞求老板施恩,把他随身带的干粮挂在锅的上方,以便能吸收一点炖肉的香味。老板爽快地答应了。等干粮浸透了香味,行路人香甜地吃完干粮,老板却伸手要他付钱,香味的钱!行路人不服,也拿不出钱,两人拉拉扯扯到了地方法官那儿。幸运的是,这个法官又公正又聪明,机智地给出了公正的判决。你们猜得出是什么判决吗?”
大家考虑一会儿,说了几种方案,都不对。梅伦等不及,催白奶奶快抖出包袱。白女士说。
“判决是这样的:法官对老板说:他享用了你肉汤的香味,当然应该给你付酬。现在我判他付给你——钱币的声音!然后法官借给行路人一袋银币,让他在贪心老板的耳朵上用力摩擦,一直到老板求饶:够啦,他付的钱已经足够啦!你看,用声音来偿付香味,法律上没有明确的条文吧,但不管怎样,他终究实现了一种公平,有点儿另类的公平。”
她笑着结束了讲述。众人还没省过劲,看着她发愣。劳尔法官思维敏捷,马上悟到了她的意思,高兴地说:
“谢谢白女士的睿智!我想,我们可以学习那个不循常规的法官,给本案一个另类的公平……”
“……经查明,被告人杀死被害者时,关于罗大义重建完成的确认信息尚未到达地球,原件尚未销毁,罗大义的法律身份仍附于原件身上。因此,基于‘个体生命唯一性’神圣原则,被害者不能认为具有人的身份。公诉人指控被告犯故意杀人罪,与事实不符,法庭予以驳回。”
法庭上立时响起愤怒的嘈杂声,十几个受害人泪流满面,纷纷跳起来,想对法官提出抗议。连公诉人也无法掩饰自己的愤怒和失望。金老虎和律师得意地互相对视。法警努力让法庭恢复肃静,法官好整以暇地等着,直到法庭恢复安静,才继续念下去:
“同时,基于生存权对等性原则,法庭对被告作出如下判决……”
……火星到地球的074次虚拟航班已经到了。第一个被重建的是戈贝尔律师。一个温文尔雅的长者,脸色红润,一头白发,连胸毛和阴毛也是白的,活脱一头北极熊。如所有经历了空间传输及重建的旅客一样,他先是目光迷蒙地四处扫视,脑海中闪过第一波思维的火花,立即清醒了,知道了他是谁,从何处来。他立即嗒然若丧,几天前在火星法庭上那种胜利者的得意荡然无存。他呆呆地站着,甚至忘了穿衣服。在空天港服务小姐的提醒下,才到衣物间取来衣服,机械地穿着,一边尴尬地盯着重建室的出口。
在他的注视中,下一个旅客逐渐成形,一个50岁的男人,身体强壮,身上遍布刺青,胸前和脸上各有一道刀疤。他同样目光迷蒙地四顾,立即清醒了,站起身来想逃跑,想凭他的强劲肌肉作最后的反抗。但已经晚了,两个守在这里的地球法警已经紧紧地捉住他的双臂。
身后一声响铃。这标志着他重建完成的确认信息已经向火星发送,17分钟后(目前地球与火星的空间距离是17光分),那儿就会启动对原件的销毁程序。
他是金老虎,在火星巡回法庭强制下,经空间传输遣返地球,在身体重建完成后将立即进行死亡注射。当然,这并不是对金老虎的死刑判决——法庭已经认定,被杀死的罗大义不具有人的法律身份,当然无权判金老虎死刑嘛。不过,天杀的劳尔法官竟然想出了一个邪招,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要知道,此时的金老虎同样不具有法律身份啊,火星上那个休眠状态的原件还没有被销毁呢。这样一来,对一个“非人”进行死亡注射从法律上就说得通了,也不违背“个体生命唯一性法则”。至于这次注射实际将导致俩老虎(真身和复制件)全都玩儿完,那当然是因为不可抗力,不关法庭的事。
一个穿白大褂的漂亮女法医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支注射器。金老虎浑身一抖,再次用力,想挣脱法警的手。但是不行,刚刚完成重建的这具身体软绵绵的,使不出一丝力气,而法警的两双手像老虎钳那样有力。女法医微笑着(好心的她一向用笑容来安抚死刑犯),动作温柔地用酒精在他臂弯处消毒(金老虎脑海中闪出一个愤怒的念头,对一个正被处死的人,还用得着假惺惺地消毒吗?),找到大血管,把针头轻轻扎进去。一管无色液体静静地注入。注射完成后,两名法警也松手了。女法医看看手表,关心地说:
“药液将在17分钟内起作用。你如果愿意,可以抓紧这段时间内同家人通话。呶,给你手机。”女法医想了想,又好心地提醒他,“记着,别说财产分割之类废话,那是白耽误时间。你现在并不具有人的身份,即使你立下遗嘱,也是没有法律效力的。”
到了此刻,金老虎反而平静了,现在他只剩下一个愿望,此生中最后一个愿望。他冷冷地扫一眼戈贝尔,那个该死的家伙一直呆然木立,畏缩地看着即将送命的主子。金老虎活动一下手脚,高兴地发现,身体重建后的滞涩期已经过去了,而毒药显然还没起效。他皱着眉头说:
“我想同律师单独待一会儿,可以吗?”
善良的女法医爽快地说:“可以的。”她向两个法警示意,法警虽然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随她退出房间,把门虚掩上。忽然,他们听到屋里有异响。两名法警反应很快,迅即推开门。屋内的两人倒在地上,戈贝尔被压在下边,赤身裸体的金老虎正用力卡着戈贝尔的喉咙,暴怒地骂:
“王八蛋!比猪还笨的东西,老子白养了你!你害死了老子,老子拉你作垫背!”
法警用力掰金老虎的手,但这家伙简直是一头垂死挣扎的野兽,力大无比,喉咙里咻咻地喘息着。眼看戈贝尔的两眼已经泛白,一名法警从身后掏出高压警棒,喊他的同伴快松手,然后照凶犯的光屁股上杵了一下。那俩人立即浑身抽搐,瘫在地上(高压电脉冲通过金老虎的双手也传到戈贝尔身上)。女法医匆忙俯下身,检查戈贝尔的鼻息和瞳孔,怕他已经被扼死。还好,憋了一段时间后,戈贝尔爆发出一阵凶猛的咳嗽。他睁开眼,见金老虎凶恶地瞪着他,不干不净地咒骂着,仍然作势要扑过来,两名法警正用力按着他。女法医花容失色,用手按住胸脯,余惊未消地说:
“还好没出事,还好没出事。”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对两位法警愧疚地说,“怪我太大意了,都怪我。我的天!差一点儿,在咱仨的眼皮底下出了一桩命案。要是那样,咱们咋对头头交待哩。”
虽然刚才的窒息使戈贝尔头昏眼花,但他的律师本能已经苏醒,在心里暗暗纠正着女法医的不当用语——“命案”这个词不能随便用的。算来从自己重建到现在,肯定尚不足17分钟——经过这场官司,他对这个“生命重叠”的时间段可是太敏感啦——那么这个戈贝尔尚不具备人的身份,即使这会儿被金老虎杀死,也构不成命案。警方的案情报告最多只能这样写:
某月某日某时,在地球空天港重建室,非人的金老虎杀死了非人的戈贝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