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车祸后至苏醒前的那段记忆是一片粘稠的黑暗,粘稠得令人窒息,黑暗得让人发疯——这两句话其实不合逻辑,因为黑暗中并没有一个可以被称为“人”的意识主体,只有七零八碎的意识残片。它们在黑暗中时隐时现,偶尔发出一丝闪光,随之就被无边的黑暗所吞噬。
但那个“人”毕竟还是存在的,也许它是游荡于黑暗之上,飘浮于冥冥之外。有某种潜意识顽强地拼拢着“我的”意识残片,激发出某一残片的闪光,再去唤醒其它残片。这个过程不知道延续了多么漫长的时间,也许,有猿人走出蒙昧期那样漫长吧!然后,一个整体的“成猛”总算大致拼拢了,并从粘稠的黑暗中艰难地、一点儿一点儿地挣脱出来。
我的眼睑颤动着,微微睁开眼睛,周围立即响起兴奋的低语声:“他醒了!施教授你看他醒了!”不过我僵硬的思维并不能理解这些话的含义,我闭上眼睛,重又沉入黑暗中。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视野中是一个慈祥的老人,满头白发,目光睿智。老人高兴地说:“孩子你总算醒过来了。你已经昏迷一个月了。”
我的思维仍然处于冰冻之中,努力追赶着老人的话意,喃喃地说:“昏——迷?”
“对,车祸后你一直昏迷着。”
“车——祸?”
“是的,一个月前你遭遇了一场车祸。你能回忆起车祸的细节吗?”
我蹙起眉头,努力翻捡脑中残存的记忆:“车祸……失控的卡车……驾车蜜月旅行……新婚妻子……”我的身体忽然一阵颤抖,努力撑起身体,焦灼地问,“肖曼怎么样了?她在哪儿?”
对面的老人忽然喜极而泣!声音也沙哑了:“年轻人,不要激动不要激动……你能忆起肖曼我真高兴,我太高兴了。这说明,你的意识真正苏醒了。”
“曼儿在哪儿?带我去见她!”
“你不要急,肖曼很好,她也刚刚从昏迷中醒来。现在,你们俩的身体状况都不能激动,等稍稍恢复几天,也许还都需要做一个小小的整容手术,然后就会让你们见面,好吗?毕竟,”他笑着说,“你们肯定想让对方看到一个健康漂亮的爱人。”
我慢慢举起僵直的手臂,摸摸自己的脸,摸到一些伤痕。再看看身体,胸前和胳臂上也有伤疤。我低声问:
“我破相了吗?是不是很严重?肖曼呢?”
“不,你没有破相,基本是原来的容貌,有几条伤痕,不严重。至于肖曼……”施教授含煳地说,“你也不用担心,等我慢慢告诉你吧。”
施教授走后,护士告诉我,这儿是“哪吒医疗中心”,而施教授是中心的首席心理学家。我过去好像听说过这个怪名字的医疗中心,但具体情况回忆不起来了。在施教授卓有成效的劝慰下,我按捺住心中的焦灼,配合着做整容手术,努力恢复身体,争取能早一天去见肖曼。
曼儿活着!知道这一点我已经非常放心了。至于她是否破了相(听施教授的话音似乎是这样),倒是次要的,即使她变得再丑,我也会照样爱她。经历了这场大难,我对世上的一切都更加珍惜,更不用说我的曼儿了。
这段时间里我听说双方父母来探望,都被医院挡驾了。熬过两个星期,施教授再次检查了我的身体,满意地说:
“孩子,你已经基本恢复了。来,坐下,咱们今天可以正式谈谈肖曼的事了。”
我从他的郑重中突然悟出不祥之兆,脸色变白了:“肖曼她……”
老人避开我的目光,沉重地说:“孩子,你刚苏醒那天身体很虚弱,我没敢告诉你真实情况。非常不幸,肖曼的伤势过重,没能抢救过来——不过你别着急!”他握住我冰凉颤抖的双手,恳切地说,“孩子你别急,听我说下去。虽然没能把她抢救过来,但哪吒中心总算赶在她去世之前做了活体三维扫描。你大概已经听说过,目前‘人的再造术’已经相当成熟,可以按照这些信息复制一个完全真实的肖曼。”
几天来在我心中勃勃跳动的美好盼望一下子被粉碎了。一条狰狞的章鱼缓缓游来,用八只腕足把我箍住,让我再度窒息,一如我苏醒前的阴暗感觉,施教授的声音好像远在千里之外。
他解释道:“这可不是克隆。克隆术只能产生一个基因相同的婴儿,这个婴儿在生长过程中会建立起一个新的自我,与原件其实没什么关系的。但人的再造术是对原件完全不失真的复制,包括复制出原件在那一瞬间的所有记忆和感情。干脆这么说吧,中国神话中,哪吒被李靖逼死后,紫阳真人用藕节复制了一个身体,又把他的灵魂吹入其中。同样的,我们也会还你一个真正的、车祸之前的肖曼,你尽可放心。”
我惨然说:“一个真正的肖曼?但它再逼真,也只是一件复制品。是用新材料砌出来的一个新工件。”
施教授温和地说:“原谅我说话坦率,你还秉持着一种相当陈腐的观念。其实,生物体取决于原子的缔结模式,而不是原子本身。生物体都要新陈代谢,我们每具身体的砖石——原子——在不停地更换,平均说来,每十几年就会彻底更换一轮。但谁会认为自己不是十几年前的自己呢?只要这个新肖曼保留着原件的所有信息,那她就是真正的肖曼。”
我阴郁地沉默着,从道理上我知道老人的话是对的,但从感情上难以接受。我想起自己苏醒前那种粘稠的黑暗,想起自己从黑暗中挣脱时的艰难——但那时再艰难,毕竟还有一个事先存在的“我”,它只是被车祸暂时中断了。而现在呢,曼儿将由一堆没有生命的砖石按某种缔合模式砌出来,谁能保证,这样的堆砌就一定能产生曼儿的意识?
我忽然想到另一个问题,疑惑地问:“施教授,你说过,肖曼伤势过重没能抢救过来;你又说,新的肖曼将依那个瞬间——她濒死那个瞬间的信息来复制。那么,怎么保证复制后的肖曼就能被救活呢?”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扫描的样本当然是伤势严重的肖曼,但在复制之前,可以事先对信息做出修复。比如,那时肖曼脾脏严重破裂,无法挽救。但有关脾脏的信息可以轻易地在电脑中修改,使其恢复到健康状态。换句话说,我们是用软件上的修改来代替实际的外科手术。”他看看我,补充道,“但你不要担心,这种修改只是恢复肖曼的本来面目,而不是改变她。要说,修复后这个完整健康的肖曼,才是你真正的新婚妻子呢。”他又说,“按照法律,对某人的复制必须征得所有直系亲属的同意。肖曼的父母都已经签字同意,现在就等着你的意见了。成猛,你同意对她进行复制吗?”
我又沉默了,实在难以做出决断。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宁可选择一个哪怕是残缺的“原件”,而不要完全逼真的复制品。但现在肖曼已经死了,我怎么能拒绝给她重生的机会?可是,我难以克服心中的剧痛,甚至还有惧意。我想起五年来与肖曼的相处,想起两人的初吻,想起两人在一起时的幸福与甜蜜。那个肖曼还鲜活地活在我心中,娇小可爱,又温柔又爽朗,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但今后我面对的将是一个陌生人,甚至是一个非人!一个工件!我能把自己对肖曼的感情移植到重生者身上吗?
对面的施教授耐心地等待着,没有催促我。作为哪吒再造中心的首席心理学家,他当然能读懂我的心理活动,也能理解我此刻的艰难心路。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我才发问:“肖曼——我是指重生后的肖曼——会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当然不会,这正是咱们要小心保守的最大秘密。医院为什么一直婉拒两家父母的探访?就是怕有人失口。”
我苦笑道:“那为什么不干脆连我也瞒住?如果我一直把她当成真肖曼,也许我和她都会活得容易一些。”
施教授沉重地说:“孩子,我们原来确实打算瞒着你的,但反复斟酌后,最终决定还是如实告诉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
施教授用一个小时的时间,讲述了有关的背景知识。他说,你不必担心,科学理论和实践已经做出双重证明:对一个人的精确扫描和逐个原子的精确复制,确实能够再现这个人,既包括此人的硬件(身体),也包括软件(记忆和感情)。但毕竟人是上帝最复杂的造物,复制过程难以保证绝对准确,也许会有一些小瑕疵。比如,也许某个“原件”在刷牙时爱干呕,但新的身体却丢失了这个习惯;或者某个原件是油质头发,但新身体的头发却很干燥。
施教授说,单就这些小瑕疵本身而言,其实微不足道,但关键是重生者的记忆一般都准确完整,因而能发现新身体的细微变化,这就糟了!此时小瑕疵也会演变成大裂缝,影响重生者对自我的认同,或者说“我识”的重建。一般人都不了解“我识”的重要意义,实际上,具有“我识”,即认识到“我”相对于自然界和社会的独立存在,正是人类走出蒙昧的最重要的标志。某些原始民族的语言中,始终没有发展出第一人称,他们不会说“我饿了”这类话,而只会说“阿朗饿了”。因此,重生者对“我识”的心理重建,是手术后最关键的过程。
施教授沉重地说,这些年的再造手术中,确实有不少重生者没能走过这个坎儿,最终因心理崩溃而自杀,所以一定要防止悲剧在肖曼身上重现。最有效的疏导办法,就是由肖曼最信赖的一个人,当然就是你,守在她旁边,发现类似苗头,就及时对她的心理进程进行校正。但这要求你全盘掌握真实情况,我们无法瞒着你。
“当然,做一个清醒的引路人,时刻观察新肖曼与原件有什么不同,也是很难的,因为这意味着……”施教授谨慎地斟酌着用辞,“这相当于在你的心灵伤口上一遍一遍地抹盐。你得把苦处咽到肚里,扮演一个乐观的丈夫。但是,成猛,我们信任你,我们对你的性格做过深入了解,知道你有坚强的意志力,能够胜任这件事。所以,我们才决定把所有真相抖给你。成猛,你愿意配合我们,引领肖曼走出这个危险期吗?”
我久久没有回答。我想远离这个“清醒的引路人”,但逃避不了做丈夫的责任。我痛苦地说:“肖曼的遗体在哪儿?我想先看看她。”
“千万不要!”施教授可能意识到自己太冲动,缓和了语气,“我建议你,不,强烈地建议你,暂时不要去看。对类似情况,此前我们有教训的,一旦家属看过遗体,就会在潜意识中拒绝认同重生者,这个心理定势很难纠正,因面对重生者的治疗不利。我想,等你与新肖曼相处一段,从感情上确实接受新肖曼之后,再去同遗体告别,好不好?”
我想他说得有道理。如果我与肖曼的遗体告别,也许会就此关闭一扇感情之窗,它就再也打不开了。我点点头,简短地说:“好的。”
施教授感动地说:“谢谢你,孩子。一诺重千金啊!你是个勇敢的丈夫,我钦佩你。”
我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施教就说,再造手术马上就可以开始,手术时间不长,明天朝阳升起时,你就能见到新生的肖曼。
那晚我一直守在哪吒中心。第二天,朝霞满天的时刻,巨大的机器出口缓缓送出一具娇小的、赤裸的女性胴体,首先入眼的是她身上几道明显的伤痕。“这些伤痕在做电脑修复时其实可以消除的,但有意保留了一些,以便重生的肖曼不致对自身产生怀疑,毕竟她经历过一次严重的车祸。”施教授解释道。除了这些伤痕,可以说她复制得非常完美,确实是我熟悉的那具身体。眼睑紧闭,一头青丝散落在枕边,脸庞微侧,表情平静恬淡,身体曲线玲珑,修长的双腿微屈着。我紧紧盯着她,心中酸苦,喉头哽咽。如果我不知道真情——真正的肖曼长眠在冷柜中——此刻我将是何等幸福啊!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趁“肖曼”没有醒来,急忙观察她的左胸。我熟知那儿有个小红点,我怕复制中把它忽略了。不,没有忽略,它仍在那儿,与我记忆中一模一样。我暗暗吁一口气。
我的轻松并不是为我。既然已经知道这个肖曼是复制的,有没有一个小红点其实无所谓的。我是为重生的肖曼轻松,至少在这儿她不会发现什么瑕疵了。施教授肯定看出了我的心思,心照不宣地微微点头。我忽然有些难为情:我抚摸的这个女性究竟是不是我妻子呢。我赶忙缩回手,默默地退到施教授身后。
在我们的盯视中,肖曼的睫毛轻轻颤动,缓缓睁开眼睑,用无焦点的目光茫然四顾。她先把视线慢慢聚焦在施教授身上。老人高兴地说:
“孩子你总算醒过来了。你已经昏迷一个月了。”
肖曼的思维显然仍处于冰冻之中,她努力追赶着老人的话意,喃喃地说:“昏——迷?”
“对,车祸后你一直昏迷着。”
“车——祸?”
“是的,你曾遭遇一场车祸。你能回忆起车祸的细节吗?”
肖曼蹙起眉头,她一定在努力翻捡脑中残存的记忆。忽然她的身体一阵颤抖,努力撑起身体,焦灼地问,“猛子咋样了?猛子在哪儿?”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她能回忆起我,说明肖曼的记忆被逼真复制了;她能在第一波意识中就想到我,说明肖曼的感情也被逼真复制了。
施教授显然也很激动,声音沙哑地说:“孩子,不要急不要急……你能忆起成猛我真高兴,这说明,你的意识真正苏醒了。”
“猛子活着?我要去见他!”
施教授笑着拉过身后的我,自己悄悄退出房间。我俩四目相对,泪水汹涌。她作势要扑过来,不过动作显得僵硬迟缓,我跨步上前,把她揽入怀中。肖曼和着泪水吻遍了我的脸庞。我感动地回应着她的热吻,但心中却难以排除那个场景:真正的肖曼孤独地僵卧在冰冷的铁柜中。现实场景和心中场景互相切割冲撞,形成陡峭的断茬和尖锐的痛苦。
好在狂喜中的肖曼注意不到我的心事。她心疼地、轻轻地摸我脸上的伤痕,断断续续地说:“还好——还好,你受伤——不算重。我呢?我——有没有——破相?”她摸摸自己的脸,又低头打量自己的身体,直到这时才发现是裸体,便羞怯地低声喊,“呀,我光着身子!快——找衣裳,快点嘛。”
一位护士笑着进来,递给我一件洁白的睡衣。我为妻子披上衣服,再次把她搂到怀里。想起冰柜中的肖曼,我忍不住又一次落泪。但我掩饰着,没让新肖曼发现我目光的悸动。
肖曼重生的第一天,行动僵硬滞涩,说话偶尔打顿,有时会怔忡失神。第二天她就完全复原了,精力充沛,笑语连珠,对重新获得的生命充满喜悦。施教授没有让我们在医院多停,驱车送我俩到一幢独立的山间别墅,然后笑眯眯地与我们告别。
他昨天已经私下对我说了医疗中心的安排:今后数月内,除了定期的医生巡检外,我俩将在这里过着绝对的二人世界,为的是彻底排除外界干扰,直到肖曼在心理上完全康复。所有来访者,哪怕是两家的父母都会被挡驾,以免来客失口说出“肖曼已死”的真相。
施教授还说,他会透过秘密监控系统观察肖曼的心理恢复。如果我发现什么不好的兆头,有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请尽快(当然要躲开肖曼)与他联系。
这座别墅是农家风格,竹篱茅舍,院里满是野花,鸟雀在枝头叽喳,一道山泉从院中流过,汇成一个小小的池塘,长着满池碧绿的秋荷。重生的肖曼对生活充满好奇,常常为荷叶上的水珠、荷尖的蜻蜓而大声惊叹。她同往昔一样活泼、温柔、爱意绵绵。我感慨地想:哪吒中心的技术真是巧夺天工啊,比紫阳真人的法术还要神奇。不光是身体的逼真复制,更关键的是,她确实保留了真肖曼的完整记忆。这些天我们有说不完的话,温馨的往日记忆汨汨流淌出来:初次见面的情景啦、两人的初吻啦、闺房中的隐语啦、甚至她胸部的小红点啦……两人的记忆互相比照,都能完美地吻合;两人也互相启发,让一些模煳记忆变得清晰。只有车祸后的一个月是记忆上的空白,对肖曼和我都是这样,那段时间,世界在我们脑中是不存在的。
当然,除了这一个月,其它时间段中免不了有个别空白点。肖曼有时会苦恼地蹙着眉头,喃喃地说:“你第一次给我送花是什么花,我咋会忘啦?我应该记得的,咋会忘了呢?”
逢到这种情况,我就赶紧安慰她:“我也忘啦。没关系的,车祸时咱俩都脑震荡了,忘掉一些东西很正常嘛。”然后想办法把话头岔过去。
几个星期过去了,我俩越来越如胶似漆——除了晚上。晚上我们一直没有同床。我对她说,施教授有严令,在她的身体完全康复之前不许有同床。其实施教授没有说过这话,这是我个人的决定。床笫之事是灵与肉的碰撞,是最个性化的体验,至纯至真,玩不得一点儿假。比如说,真正的曼儿常常会下意识地摸我的耳垂。新肖曼还保留着这个行为吗?我真怕在这个过程中出现什么纰漏,让我发现床上是个陌生女人;更怕肖曼发现什么异常,而对自我产生怀疑。
我曾担心她对分房而睡有疑忌,但她很顺当地同意了,每晚与我吻别,虽然恋恋不舍,也总是听话地回到自己的卧室。
也许,她和我一样,潜意识也在躲避着这一刻?
每隔几天,等另一间房中的肖曼睡熟后,我会偷偷同施教授通电话。总的说情况很好,迄今为止,肖曼并未显出自我怀疑的迹象,心理重建的过程相当稳定。倒是我一直受着双重情感的折磨——对“这一个肖曼”越来越浓的喜爱和熟稔,和对“那一个肖曼”的怀念与愧疚。
我已经离不开这个肖曼了,但每当想起在冰柜中僵卧的那具身体,就会觉得我们的欢娱是犯罪、是背叛、是冷酷、是薄情。施教授听了我的诉说,叹息着安慰我,说我对旧人的怀念无可非议,希望我不必自责,早日走出感情上的两难之地。
两家父母虽然不能来探望,倒是常来电话。不过,肯定是受过施教授的严重警告,他们的言谈都很谨慎,绝不会失口提及肖曼的死亡。肖曼多次邀请他们来这儿小住,他们总是支支吾吾地找原因推托,弄得肖曼很不高兴。这时我只好抢过话筒,把话题扯开。
最后一队大雁消失在南方的天空,天气转凉了。我们打开了别墅里的电暖气——我没有想到,这件生活上的小事激发了一波涟漪,凸显了一件施教授曾经说过的“小瑕疵”。那天,我们俩像往常一样执手而坐,指尖还未接触时,两指尖间忽然闪过一道细细的紫色电光,两人都被击得生疼,啊了一声,赶忙缩回手,同时喊道:“静电!”
没错,是静电。这事没什么可奇怪的,开电暖气后屋里比较干燥,再加上地上铺有厚厚的地毯,电荷容易蓄积。两人笑过一阵,就把这件事撂脑后了。不过此后几天,类似的电击越来频繁,强度也越来越高,弄得两人握手时心里发憷。慢慢地,我心中浮出一片疑云——以前,我们的小家里同样开电暖气,同样铺有长毛地毯,但从来没有如此频繁强烈的放电啊。也许,重生的肖曼毕竟与原来有所不同,她体内累积静电的能力变强了。
我把这点想法牢牢埋藏起来,只怕肖曼也想到这上面。施教授说过的,一道不起眼的小裂缝也能造成千里溃堤。但肖曼可能也意识到了,老是悄悄打量我,有一天忽然神态怔忡地问:“猛子,过去咱家也开电暖气,也有长毛地毯,但从来没有这样的电击啊!是不是我在车祸后,身体里哪一点发生了变化?”
我暗暗吃惊,想用玩笑来搪塞:“干嘛是你变了?没准是我变了呢。”
肖曼低声说:“不,一定是我变了,一定是的。”
“你干嘛这样笃定?”
她执拗地说:“反正我知道。我有直觉。”
她的固执是一种不祥之兆,可以说是自我怀疑的先兆。我非常担心,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抚平她的疑虑。没想到这件事轻易就解决了,是以一种意外的方式。有一次我去开卧室门,指尖与铜把手快要接触时,突然爆出一条紫芒,比两人指尖间的紫芒更强烈。我心有所动,找时间又试了几次,都有紫芒;我拉肖曼来试,不,她开门时没有放电。
我大笑道:“你看你看,我没说错吧?确实是我的原因,是我身上有静电!不是因为你!”
肖曼看看我,放心地笑了,目光晴朗如秋水。她从此完全撂开了这个话题。
仍有一道尴尬之墙横亘在两人的心里,而且越来越沉重。肖曼的身体显然已经完全康复,但我们仍然分床睡觉,作为热恋的新婚夫妻,这绝不能说是正常的。这段时间里,肖曼一直顺从地接受我的安排,一次也没有主动找我“亲热”。按她往日的豁达性格,显然也属不正常。那么,现在她为什么要悄悄约束自己?自卑?可为什么会自卑,是因为对自我的怀疑?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像在妻子身体中摸到一个似有似无的硬结。这也许只是我的错觉,也许是良性的组织增生,但也可能是——危险的癌变。
现在,我俩几乎害怕晚上那一刻的到来。因为,每当经历了一天的亲热,晚上互相吻别,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各自回房,这一刻实在太尴尬了,而且越来越尴尬。
这天晚上,估计肖曼睡熟后,我悄悄联络施教授,叙述了自己的矛盾心情。我说,从一个月的情况看,我对你们的再造术已经很信服了,它确实巧夺天工。但即使如此,我对它能否精确复制男女之间的个性化体验,也不敢绝对相信,那更像是上帝才有的能力。施教授没有多加解释,简短地说:“不必过分多疑。这种冷淡状况再拖下去,副作用更大。别犹豫了,今晚就去吧。”
“今晚?”
“嗯,去吧,我相信会一切顺利。”
挂断电话,我又到凉台上独自待了一会儿,仰望星空,在冰冷的星光中把决心淬硬,然后轻轻推开肖曼的房门。肖曼似乎在熟睡,我轻轻走到床边,像有心灵感应似的,肖曼马上睁开眼睛,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我不大敢正视那双明亮的眼睛,嗫嚅着:
“是我……我想……”肖曼猛地搂住我,滚滚热泪在我肩头滴落。“曼儿,你怎么……”
肖曼带泪笑了:“我刚梦到你了……早就盼你来……早就盼着了。”
我感动地搂住她,吻干她的泪水。
这晚,我内心的恐惧一直在淙淙作响。我提心吊胆地等着,看这个肖曼会不会记着那个习惯动作。它能否出现,对我来说意义重大,就像在夫妻契约中加盖最后一个图章。
最后,曼儿紧紧偎着我,搂着我,右手下意识地向上移动。我几乎喘不过气地等着——它来了,真的来了。像过去那样,曼儿下意识地、轻轻抚摸我的耳垂。这一刻,我心中紧绷的弦忽然放松了。
那晚我俩太乏,第二天醒得很晚。看着怀中慵懒而幸福的妻子,我觉得自己十几天的担心真是杞人忧天,是无事生非。我简直奇怪,怎么会有那种不靠谱的担心?纯粹是神经病。这次夫妻生活让两人的关系发生了质变,现在,我已经完全接受这个肖曼了,虽然想起那具在冰柜中的躯体,心中仍忍不住剌痛。
从这天起,我们当然不再分房睡觉了。这给我增加了一点不便——不方便单独向施教授汇报。这天,肖曼在洗澡时,我偷偷接通了施教授的电话。我欣喜地说,我和肖曼已经非常和谐,过去的担心实在是庸人自扰。从肖曼的心理状况看,也许我们该返回社会了吧,老这么隐居下去,我俩都会被公司炒鱿鱼的。
施教授为我们高兴,但说:“工作的事不用担心,我已经替你们处理了。我想你们恐怕还得在那儿住一段日子,也许得十个月。”
“为什么?”
“为了百分之百的保险吧。我知道你们——我是说肖曼——对自我的认同已经有了一定基础,但最好再有一个更有力的证据,那时她的认同才会是铜墙铁壁,今后遇上再大的风浪也不会再反复。”
“什么证据——噢,我知道了,是一个孩子。”
“对。如果她能正常怀孕,正常分娩,孩子健康正常,那什么怀疑都不会有了。”
我沉默了,不祥的乌云开始在心头堆积,这些天来一直折磨我的内心恐惧又回来了,就像一条打不死的九条命的毒蛇。我低声问:“教授,你是说——你是在暗示,肖曼仍有‘不正常’的可能?”
“你别担心,那种可能性非常小,非常非常小。我只是想为你们的今后加上三重,不,五重保险。”他笑着说。
他说得很笃定,可惜我不是轻信的孩子。毕竟,正常人都有生育怪胎的可能,何况是重生者?女人的怀孕分娩是个非常复杂精细的生化过程,再造手术中一个碳原子氢原子的错误,都可能导致大崩盘的。但这些我只能咽到肚里,继续扮演一个快乐的丈夫。肖曼在卫生间的哗哗水声中大声问:猛子,你在同谁通话?我赶紧挂断电话,说是施教授,例行问候而已,没什么关紧事,肖曼也没追问。
一个半月后,肖曼欣喜地告诉我,她怀孕了。我同样欣喜地搂紧她,说了一大堆准爸爸的傻话——可我不知道自己的欣喜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
三个月以后,医院来人为肖曼作了非常仔细的孕检。是一对双胞胎,胎儿完全正常。我对这个结果更为欣喜,这时的喜悦已经大半是真的了。
现在肖曼大腹便便,我尽心照顾她。我对肖曼开玩笑,说等她分娩后,我就可以去做专业孕妇护理员了。两人的父母都知道了肖曼怀孕的消息,常来电话询问,但却回避了来这儿照护她的事——不用说,施教授肯定已经告诉他们:等孩子被证实不是一个怪胎或异类时,你们再来吧。我和施教授对此心照不宣。反常的是肖曼,她对父母不来探望从不埋怨,一直快乐地克服着怀孕的生理反应。肖曼的快乐让我心中疑惧,莫非她已经猜到了父母不来的真实原因,猜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这些疑惧当然只能咽到肚里。
十个月后,在哪吒中心的产房里,一对儿女哌哌坠地。尽管此前的B超、羊膜穿剌和心电图等所有检查都说胎儿完全正常,但只有在目睹两个丑丑的小家伙平安降生后,我,还有肖曼,才从胸腔深处长长吁出一口气。肖曼看了一眼孩子,马上唿唿入睡,这些天她被分娩阵痛,也许主要是内心的恐惧,折腾惨了,实在是乏透了。我到婴儿室看了孩子,听着两个小家伙不慌不忙的哭声,然后一个人躲到无人处,让泪水痛痛快快地流下来,浑身像抽了骨头似的瘫软。施教授来了,看着我的感情渲泻,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抚着我的肩膀。
我难为情地说:“施伯伯(我不知不觉改了称唿),现在回忆起这一年来的种种担心,真觉得可笑。现在,我已经从心底接受这个肖曼了。”
施教授说:“听你这样说,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
我说:“该和真正的肖曼告别了吧,我想彻底关闭那道感情闸门,从此心无旁鹜地和新肖曼过日子。”
施教授拍拍我的肩膀:“我也认为是时候了。你们一年来的经历,已经足以构建重生者的自我了。”
我问:“肖曼这边怎么办,还瞒着她吗?我想用不着了。她已经有了足够的自信,而且一直瞒下去也不是办法,她早晚会知道的,说不定现在就已经有怀疑。”
施教授用复杂的眼光盯着我,苍凉地说:“好的,等她能下地,咱们就一块儿去同遗体告别。我相信她,还有你,都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
肖曼产后身体恢复得很快,奶水很快下来了,如泉水般充沛。两个饕餮之徒一左一右,“咕嘟咕嘟”地咽个不停,那真是天下最温馨的画面。我揶揄地想,看来肖曼是要用乳汁的充足,来对她的身份做最后一次证明吧!
我对肖曼说,明天咱们去殡仪馆,同一个“最亲近的人”告别。肖曼的反应很平静,甚至没打听是谁,这让我暗暗奇怪,我想只有一个可能:她已经猜到了真情,只是不说破而已。我原想让两个孩子也去,同“另一个母亲”告别,后来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第二天,曼儿把孩子交给护士,我们一行三人来到哪吒中心的太平间。水晶棺推出来之前,我一直紧紧搂着肖曼,以男人的臂膀为她提供心理上的安慰。肖曼同样紧紧的傍着我,用复杂的目光看我。
水晶棺推出来,我一下子愣了——安卧棺中的不是真肖曼,而是一个男人,是另一个我,是真正的成猛。虽然遗体事先做了美容,但伤势之惨让我立即产生肉体上的痛苦。最大的痛苦不是肉体上,而是在意识最深处。这会儿,我苏醒前那种粘稠的黑暗又铺天盖地地涌来了,想把我再次吞没。我看见那些散落一地的意识残片,也忆起那些顽强拼拢意识的艰苦努力。原来,那并不是成猛的苏醒,而是新成猛的重建啊!
忽然想起《三言》中一则故事:某人死后其亡魂惦记着家人,千里迢迢赶回家。家人害怕地告诉他,你已经死啦,灵柩还在屋里停着呢。听了这个消息,他神色惨然,身体匍然溃散。我想,当我从黑暗中向外挣脱的时候,如果有人告诉我真情,我也会匍然溃散吧?
肖曼箍紧我的腰,脸贴着我的脸。施教授也过来,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沉默很久,苦笑着说:“原来死者是我,我才是一个复制的人。”
施教授平静地重复了他昨天的话:“我相信,这一年来的经历已经给你足够的自信。”
肖曼用湿润的目光看我,又踮起脚尖吻吻我,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说:“那你们为什么……我知道了。施教授你担心我走不出心理重建期,就采用声东击西的办法,把我的注意力转移到肖曼身上。又激发我做丈夫的责任感,这样我就会时刻盯着肖曼而忽略了自身的瑕疵。”
肖曼柔声说:“我想你继承了成猛的品德和感情,你是一个负责任的、勇敢无私的好丈夫,好父亲。你就是成猛。”
我苦笑道:“其实这一年中我也曾发现过一些自身的小瑕疵,像身体内的静电较强等。但肖曼很聪明地把焦点拉到自己身上,把我的注意力转移走了。”
肖曼嫣然一笑:“施伯伯教我的办法很有效。”
我又想起一年前,机器出口送出肖曼的那一刻,当时她浑身赤裸,从僵死中慢慢苏醒——原来这是一场戏,很逼真的戏。这个过程其实是有的,只不过发生在我身上。我叹息一声:“曼儿,你把我蒙得好苦啊。”
施教授笑着说:“孩子,这会儿我才敢告诉你一个数据,哪吒中心迄今共进行了13例手术,你是完全成功的第一个,是第一个啊。现在,中心的所有技术专家们都在痛饮香槟呢,你帮他们确立了自信,从此这项技术可以正式投入实用了。你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是第一个走出心理迷宫的希腊英雄提修斯。他们一直鼓噪着要来见你,我费了好大劲儿,才说服他们暂时不来打扰。”
我低下头,看着娇小的肖曼,心如刀割。我想起一年来的心路历程,想起那些砍不绝的内心恐惧:那时我无法忘掉“真正的”肖曼,怯于和新肖曼生活,我担心她的新身体上有小瑕疵,担心她有“非人性”,担心她没有正常的性欲,担心她不会怀孕,担心她生出一个异类,如此等等。其实,所有这些内心折磨都是真的,只不过应该是在肖曼心中。是这个弱女子担起了引路人的角色,往心灵伤口上一遍一遍抹盐。她才是我的保护人啊!
以我的真实体验,我能双倍地体会肖曼所承受的磨难。我哽咽着说:
“曼儿,你受苦了,这一年来你太难了。”
我的话正击中她内心的脆弱之处,她的泪水也夺眶而出,哽咽着说:
“猛子,谢谢你的理解。好在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要正式同遗体告别了,不过,主角换成了肖曼,而不是我。水晶棺打开,她用手轻轻抚摸着那个成猛的脸,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泪珠不停地滚落。这个过程延续了很久,最后,她俯下身,吻吻死者的额头。
棺盖盖上了,殡仪工缓缓推着水晶棺进到火化室,关上门。从此,那个男人,那个真正的成猛被关在另一个世界,与我们永别了。门那边传来火焰燃烧的声音,肖曼含泪凝视着那扇门,如石像般凝立不动。此刻她的心完全在那个成猛身上,而我被她从感情世界里完全剔除。尽管对她的悲伤和爱恋完全理解,但我心中仍涌起一阵阵剌痛。
施伯伯人情练达,看懂了我的心理。他走过去,搂着肖曼的肩膀,低声说了几句话。肖曼点点头,走过来,把头靠在我肩上,柔声说:“猛子,我已经把那扇窗户完全关闭了。从此后,你就是真正的猛子了。”
我声音沙哑地说:“我知道,我理解。曼儿,这正是我原打算要对你说的话啊。”
我们取出骨灰盒,把它安放在公墓。肖曼忽然呀了一声,低头看看胸前,不好意思地说:我惊奶了,快点回家吧,两个小家伙肯定饿了。我们向成猛的灵位三鞠躬,驱车急急回家,一路上肖曼老嘀咕着孩子肯定饿了,肯定饿了。我欣喜地想,从现在起,我们的新生活才算真正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