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相信,我奶奶和梅奶奶绝对是一对冤家。
每当我爷爷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就着一碗土豆丝或者腌酸菜喝得两眼喷出火一样的光芒时,就会扭过头来对我奶奶吼道:“拿来!”
我奶奶便一边小声骂着什么一边跑回屋里,抱出个油光黑亮的木匣子,放在爷爷面前,悄声退回屋里。
爷爷便抱了木匣子,打开,取出一个擦得光芒四射的银簪子,轻轻地叫声“梅姑”,一双浑浊的眼睛里就会溢出两行泪水。每到这时,奶奶就尖声地骂着去抢木匣子,结果总会被爷爷的拳头打倒在地。通常是奶奶挨了拳头便安静下来,咬牙切齿地倚在门框上看着爷爷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发呆。
这样的情景看过多少回了,尽管奶奶时常告诉我梅奶奶是婊子,是坏人,但我还是喜欢到梅奶奶家里去玩,因为梅奶奶总有讲不完的故事,偶尔还会用她那一双长满皱纹的手抚摸着我的头,从口袋里掏出几块带着体温的水果糖,吃得我满嘴甜丝丝的。
我奶奶恨梅奶奶是有缘由的。据说,梅奶奶是旧社会通州城望春楼的名妓,而我祖爷爷是家底殷实的盐商。我爷爷为赎梅奶奶散尽了万贯家财,气得祖爷爷跪在祖先的灵位前吐血而亡。一夜之间,通州城解放,携着梅奶奶回陈家庄的爷爷因为家里盐铺易主、良田尽失,侥幸逃脱了地主的罪名,却不得不在早年当兵的二爷爷的安排下娶回了我奶奶。从此,梅奶奶就被安置在村里的旧祠堂里,而且终身未嫁。自从娶了我奶奶之后,爷爷变得爱喝酒,而且还酿酒。在那个粮食极度缺乏的年代,山上的野山芋、路边的车前子、田埂上的野燕麦,甚至是河边的芦草根,都会被爷爷弄回来,酿成各种各样散发着青草味的酒,一杯一杯地灌进肚子里,然后就是没完没了地打我奶奶。
而我奶奶,无论爷爷怎么打她,嘴上毫不示弱,却从不还手0直到有一天,醉得一塌糊涂的爷爷随手抓起编草鞋用的木板狠狠地打下去,从此,奶奶的腰再也直不起来了。而从此以后,奶奶也越发地对梅奶奶恨得入骨。奶奶时常在挨了爷爷的拳脚之后,望着不远处旧祠堂黑黢黢的影子,高一声低一声地骂着爷爷和梅奶奶,直到满身的疲倦袭来,才意犹未尽地回到屋里。
梅奶奶却在我奶奶的骂声中显得愈加地精神,不仅在祠堂周围种上了花花草草,而且还在黄昏时对着那些花花草草唱着那些旧时青楼的曲子,因为是五保户,不用去生产队出工,悠闲中竟自有一番雅致,这让我奶奶更加痛恨。然而最让奶奶伤心的是在那些饿得人人前胸贴着后背的日子里,家里仅有的一点玉米糁子、麸皮之类的却总是莫名其妙地减少,不用说,那是我爷爷偷偷地拿去接济梅奶奶了。我爹上高中那年,家里惟一值钱的东西就是那支龙凤簪子。我爷爷的那只是龙簪,凤簪在梅奶奶手里,那是他们的定情信物。奶奶曾几次想偷出来卖掉供我爹读书,都被我爷爷追了回来。据说“破四旧”时红卫兵小将们把我爷爷押出来游街示众,让他背了满满一背篓玉米棒子在场院中间的石凳上跪了一夜,爷爷仍是一声不吭。从此爷爷跛了双腿,但愣是把龙凤簪藏在了红薯窖的夹层,保全了他和梅奶奶的心爱之物。
爷爷奶奶和梅奶奶之间的故事,都是奶奶讲给我的,而他们之间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年少的我却是不得而知的。只记得那一个晚上,爷爷又独自喝着他自酿的酒,很快又醉得一塌糊涂。只是这一次爷爷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对着奶奶挥舞着他干瘪的拳头,而且显出了从未有过的温和。我只听他们说着很多我听不懂的事,然后在爷爷的絮絮叨叨中睡去。
早晨,我突然在奶奶的嚎哭中惊醒,连忙跟着我爹跑进爷爷的屋子里,看见奶奶正趴在爷爷身上使劲地摇晃着,而爷爷却一动不动地躺着,怀里抱着那个黑木匣子,一脸前所未有的幸福。
爷爷入殓的时候,人们听到对面的祠堂里响起了一阵低婉的歌声,奶奶刚要破口大骂,歌声却戛然而止,像是一把正响着的胡琴突然断了弦。奶奶带着众人推开祠堂厚重的木门,就看见了盘腿坐在炕上的梅奶奶。梅奶奶靠墙而坐,一身火红的旗袍,一如初来陈家庄的装扮,若雨后桃花般鲜艳,满是皱纹的脸上溢满着艳若菊花般的笑,头顶上似有烟雾缭绕,如一尊佛一般俯视众人。奶奶一下子怔住了,轻轻碰了一下梅奶奶的手,那手便猛然垂落,然后整个身子就斜斜地倒下来。有血滴落,细看,一支长长的银簪从梅奶奶的太阳穴穿过,竟是那支珍藏了四十年的凤簪。
奶奶突然地哭出声了。奶奶抽抽嗒嗒地说:“四十年了,还是遂了你的愿,去吧。”然后她伸出手,轻轻地合上了梅奶奶的眼睛。
爷爷安葬在陈家庄的后山上。梅奶奶的坟墓也在后山上。每到清明时节,奶奶都要爬上后山,在爷爷和梅奶奶坟墓之间的空地上久久地静坐。天色渐渐暗下来,奶奶头顶上的暮云四合,远远望去,像极了一座镀了金的佛像,正陪着身后的爷爷和梅奶奶安静地俯视着陈家庄的大地。
选自《短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