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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虫》全文_作者:杨平

发布时间:2023-07-13 10:15: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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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有人违法放鞭炮,声音稀稀拉拉,我靠在沙发上抽烟,看着咪咪专心致志地用麻将牌搭一座塔。大年初一的清晨总是平静中涌动着骚动,人们在闹了一夜后往往神志亢奋,但思维已开始迟缓。几个朋友打了一夜麻将,已各自抽着最后一根烟走了,只剩我和咪咪懒散地等待睡意到来,好去睡觉。电视里美丽的播音员在兴奋地给大家拜年。

“小纪太狠了,居然来了个‘一卷三’,下次非翻回来不可。反了他了!”我恨恨地说。咪咪不屑地看了我一眼:“你也太面了。非要做大牌,做不了也就罢了,还老点炮儿,能不被人卷吗?”

“咱多少还是和了几把,指导思想是正确的嘛,成绩是主要的嘛。”我站起来,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别闹,”她轻轻往后一拱,“别把我这塔弄塌了。”

“你会玩吗?来,让大哥教你……”我拿起个“六万”,要往上搁。她半路夺了下来,小心地放在塔顶上。我振振有词:“关键是保持平衡,你瞧你摆得这么斜,一会儿肯定不行。”

窗外传来一声很近的巨响,一辆车开始紧张地向主人报警。“怎么还没换新的警报器?”我向窗外看去。

“你说这个搁上去会不会塌?”咪咪回头问,黑发在眼前一晃。我弹了弹烟灰,递给她,她接过来吸了一口,深深咽下去。我把她头发从耳边向后掠去,她扬起头,微笑,吐出淡淡的烟雾。窗外传来隐隐的鞭炮声。

“再抽口0”我低声道。她又吸了一口。我把烟接过来拿在手里,看着她。屋内一片宁静。她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挑逗地吐出烟雾。我们的脸如此接近,我能感觉到她的热气。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来。我们谁都不说话,还是互相望着,听着铃声。过了一会儿,铃声还不停,我们一起笑了。“还是接一下吧,肯定又是你那帮狐朋狗友。”咪咪笑道。我拿起手机:“哪位?”

“我是黑子。你赶紧上线,有急事!”

“什么急事啊?我正忙着办事呢!”我大声说,暧昧地看着咪咪,她装模作样地表示了一下厌恶。

“少扯淡了!办事你还能这么心平气和?赶紧上线,老三要自杀!”

我一愣:“是……”

“当然是网上自杀,不是真自杀!你赶紧吧,具体情况上来再谈。”

“OK。”我挂上电话。

“又要上线?”她看着麻将塔问。

“是啊。我要去救人,咱们一会儿再谈。”

“呸,美得你!”她轻啐一口,笑道。

我打开电脑,联入常去的一个BBS。这是国内因特网上最大的BBS站,我是站上的版主,就是最低级的管理员。在显示好友的列表中,我看到黑子、老三还有其他几个好友都在聊天室里。我顾不上看自己管理的版面,径直进入聊天室。黑子发来一个消息:“PPMM聊天室,门已开。”我进入“PPMM”聊天室,黑子立刻把“门”锁上,这样别的用户不能进来看到我们的谈话。

老三正急切地表明自己的境况十分悲惨,会有很长时间不能上网,但他依然是大家的朋友有事找他尽管说话不用客气云云。我先打了声招呼,然后就呆在一边看着。黑子和其他几位想尽各种办法解决老三提出的困难,显然是要套出他真实的想法,但徒劳无功。我正要出口相劝,突然听到“哗啦”一声,麻将塔倒了。咪咪开始把牌往盒里放。我的注意力又回到屏幕上。

老三的语气开始不耐烦起来,看来是被逼到了角落非吐真话不可,又绝对不愿坦白。“老三,到底有什么苦衷?”我写道,“说出来我们帮你解决。在场的哪一个说出去,我们一起找他算帐。如果你还当我们是朋友,现在就说出来。”

“就是。”黑子赶紧跟上,“你说吧。”

没有任何先兆,老三突然切断了联接,下线了!聊天室里静了一下,黑子开始破口大骂,纯熟地运用各种公开或私下的简写符号,间或有几个中文也是别字百出,错得明显出自一个拼音输入法的使用者。我努力辨认那些简写符号,如果把它们翻译成完整的中文,会使任何一位妓女羞涩得无地自容。咪咪走过来,趴在我肩膀上:“完了吗?”

我盯着屏幕,摇摇头,写道:“谁知道老三的住址?”

咪咪问:“还有多久啊?”

“嗯。”我盯着屏幕。她站起来走了。

我点上支烟,眯着眼看黑子继续展示他的简写知识,其他几位在短暂地表示了不解和关心之后,开始讨论春节期间饭局的安排。这个场面忽然变得很滑稽,我失去了兴趣。“谁知道老三的地址?”我又问了一遍,等了一会儿,退出来,下线,关上了电脑。

大年初一的清晨充满激情。

接下来的几天过得浑浑噩噩,充满了饭局、狂欢和情绪化。那天当我几乎同时发现自己白发丛生和假期临近结束时,疲惫从脚心漫上来,爬上双腿,越过腰部,攀上肩膀,将我完全淹没。我似乎比放假前还累。初六的晚上,我在厕所对着镜子拔白头发,咪咪在旁边靠着门,头发高高挽起,露出光洁的脖子。我的目光在她和镜子之间来回。我想起前几天见到一个高中同学,他微笑着盯了我半天,说:“胡图,你显得成熟了。”我知道他本来要说的话,我不得不同意他的观点。我老了,虽然还未步入而立之年,我的身体、我的内心都已老态龙钟。我回想的时候一定显出了自怨自艾的神情,咪咪走过来抱住了我。

己卯兔年的春节假期一过,电脑培训市场立刻展开了激烈的战斗。我在某大学开办的电脑培训中心工作,随着下岗人员的增加,我们原有的很多大客户——那些机关、厂矿等都陆续暂停了电脑培训,只剩下原来不受重视的散户。

我们不得不增加培训的密度,降低培训费以吸引客户。每天下班时,我都希望赶紧发生什么事,让那些烦人的东西消失。一首流行歌曲唱得我头皮发麻,三个歌手轮番表达自己的烦心事,让我难受又同病相怜。

在这种处境下人往往会趋向于极端地考虑问题。我和咪咪的争吵越来越频繁,冷战期也越来越长。她委屈,我也委屈,结果谁都觉得吃亏,谁都不愿让步。世纪末的情绪就这么慢慢地浸入我们的内心,让我们的心中都隐隐存有毁灭的欲望。

3月下旬的一天深夜,我正在常去的那个聊天室瞎闹。“黑子”忽然闯了进来,连招呼都没打就说:“开始空袭了!”

我一瞬间仿佛回到了8年前的那个上午,我去食堂买早点,迎面碰上了父亲的同事,他也是这样,急匆匆说:“开始空袭了!快回去告诉你爸!”我当即返回家中打开电视机:自天而降的火焰,满天灼热的星斗,播音员得意洋洋的声音……我自记事以来第一次完整地目睹了一场战争。我在电视机前热血沸腾、手舞足蹈。

而这次,激动之余更多的是忧虑。我惭愧地想起了那个世纪末的预言,作为一个受过严格训练的唯物主义者,我为自己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而惭愧。不过万一预言对了呢?我知道这很傻,可,万一对了呢?

我和咪咪之间的冷战随着这场真正的战争而消失了。每天晚上,我们一边捧着饭碗,一边呆呆地望着屏幕,自以为很牛地评点天下大事。我们都是70年代出生的一代,一直以为人类已经从战争中得到了足够的教训,但事实给了我们痛入骨髓的一击。谁说人类在进步?人类这种动物会进步吗?!燃烧在地球另一面的战火像是一部惨烈的电影,不同的是没有人知道结局是什么,连演员、导演都不知道。我们就这样在屏幕上看着、议论着,等着影片一点点走向预定的那个结局。

差不多在同一时期,我第一次听说了Y2K事件。

曾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的“千年虫”问题已经人气散尽,只有我们这些在这个行当中混的人还在关心。这是个“历史遗留问题”,早期的电脑为了节省存储空间,在表示年份时用两位代替,比如1973年就表示为73。这样,当2000年来临时,电脑系统搞不清楚到底是1900年还是2000年,因为在它的破存储器中只有00两个字符。这事又一次教育人们,电脑其实很笨。这个缺陷会导致很多问题,尤其是那些严重依赖时间的系统。比如银行、交通调度等。不过对于我的电脑来说,1900年我依然可以玩FIFA99而不会有人指责我违反历史真实,何况对于我这台PⅡ来说根本不存在千年虫,它在娘胎里就打过预防针了。

Y2K事件是指有人发现在某些因特网站点,画面上方有淡淡的“Y2K”字样。本来这也没什么,有人愿意提醒大家千年虫问题,那就随他去呗。可慢慢地有传言说,凡是被加上Y2K字样的网站都有千年虫问题。很快,这些被称为“千年虫网站”的管理员就纷纷站出来辟谣,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的服务器没有任何千年虫问题,并讥讽造谣者不懂电脑。没过多久,传言升级到了2.0版,说是这些网站会传播一种叫“千年虫”的病毒!那些管理员立刻悲愤地发表声明,指责这是一帮无聊者的“网络恐怖主义”行为。但声明没有能阻止这些网站的访问率直线下降。防病毒软件厂商接到了许多电话,询问有没有能清除“千年虫病毒”的软件。然而,“千年虫病毒”没有发现,人们却被另一种病毒打了个措手不及。

4月26日,北京城笼罩在蒙蒙细雨中,从早上7:30起,各个防病毒软件厂商和电脑厂商开始不断接到求救电话。病毒发作的症状都差不多,先是机器不能启动,然后发现硬盘找不到,有的还损坏了机器的基本部件——主板。上午,这些厂商的门市部里挤满了前来维修的客户,甚至有人急得放声大哭。我所在单位由于有预防措施,没有受到影响,但在BBS上目睹了事件的进展。有些以前在我们这里培训过的学员也打电话过来求救,都被我们转到软件厂商那里。

忙了一天,骑车在回家的路上,我又一次觉得像在看一场电影,而我是主角,好像是电影《猜火车》开始那著名的场景,那段著名的对白。我一边认真地骑着车,一边思考着自己的生活:我该干什么,我哪里做得不对,下一个星期怎么安排,今年能攒多少钱,“五一”去哪儿玩……我没有考虑结婚,那似乎是很遥远的事情。

细雨纷飞,我穿过它们一点点地向家骑去。

晚上高中同学打电话过来,说“五一”聚一下,吃完饭还有卡拉OK。好,行。刚放下,电话局的电脑打电话过来,说预存的话费已不够,让赶紧交费。好,行。手机又响起来,说这几天有个活儿,酬金若干。不好,不行。咪咪在旁边瞅着我乐。“有点日理万机的样子是吗?”我笑道。她点点头,又去拨拉碗里的饭。“以后等我退休了,就能和你坐着轮椅慢慢聊了。”我感慨万千。“别美了,谁乐意和你聊啊!”筷子停了一下,又开始拨拉,也不知道在找什么。手机再次响起来。我们相视一笑。“喂,我是胡图。”我说,示意咪咪把电视的声音调低。

电话是老三打来的。他和黑子都遇到了车祸,在医院治疗,但身上没带钱。我放下手机,拿上卡就出去了。在大院门口的取款机取了钱,打车直奔医院。

黑子伤势较重,已送去急救。老三正举着打了石膏的胳膊向警察解释,肇事车逃离了现场,他也没记下车号,只知道是辆奥迪。我交了钱,陪老三坐着,问当时的情况。那辆奥迪本来和他们并行,忽然高速从右向左并线,他没来得及规避,车头被撞,又栽倒在中心线的栅栏上。结果他那辆可怜的夏利的副手座被撞瘪,可怜的黑子也被撞得昏迷过去。出事后那辆奥迪在他们前面几十米停住,然后一溜烟地跑掉了。老三一边讲一边不绝口地骂那奥迪。“你们怎么碰上的?”我问。

他一愣:“我们去赶个饭局,有几个朋友想谈点儿事。”

“那你还没吃饭吧?我去买点儿吃的。”我站起来。

“不用,”他斜眼瞅着那些警察,“我不饿。”

“怎么能不饿呢?我还是买点儿吧。”

他把目光转到我身上:“好吧,买点儿巧克力饼干吧!”

“OK!”我走出医院,先给咪咪打了个电话,说今晚不回去了,然后去小店里买东西。店主正和另外一人感叹现在治安太差,哪儿哪儿最近又有炸弹了,哪儿哪儿死了好几个,哪儿哪儿又有“拍花儿”的了,等等。两人聊得惊心动魄,又兴高采烈,争相表示自己知道得多。他们的话题忽然转到电脑病毒上,我注意起来,想听听他们会发什么谬论。令我惊讶的是,他们对电脑病毒的了解比我想像的要多,虽然有些不知所云,但也不会犯“会不会传染人”之类的错误。店主一边把零钱找给我,一边扭头满面红光地说:“我觉得现在这些事儿,就是咱人知道的、会的太多。就跟一小孩,手里拿把枪,您说危险不危险?本来小孩就该玩点积木、老鹰叼小鸡什么的,您非给他塞把枪不可。小孩不知道厉害,也控制不了自己,结果闹出事儿来,您说赖谁?”

我拎着吃的回到医院,就听到了黑子的死讯。

黑子死后,他的帐号还保留在那个BBS上,但没有上站。按规定,一个帐号如果连续4个月不上站,其“生命力”就会减到零,也就是被删除。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帐号的“生命力”一点点地减少,慢慢向零靠拢。我在他以前常去的一些版面发文,题目叫“Fading Like a Flower”,内容空白。这种行径被一些网友痛骂,指责我浪费网络资源。

单位最近风传要裁人,人心惶惶。老板盯着谁看,谁就紧张。这天下午,老板推门进来,冲我说:“胡图,你来一下。”我心里一激灵,站起来随着老板走进小会议室,一路上同事的目光充满了同情和尽力掩饰的庆幸。老板先给我倒了杯茶,问最近在做什么。我接过茶说了谢谢说正在研究预发布的Windows 2000的新特性准备加到课程里面去咱要不断更新才能跟上电脑不断发展的形势您说是不是。老板点点头,开始回顾这几年来我在培训中心的工作情况,态度很和蔼,我的心里却很紧张。他话题一转,开始哀叹最近业务越来越不好,尽力表明中心的收入不像我们私下想像的那么多等等。我不停地喝茶,浑身燥热,心怦怦地跳。老板的嘴唇在一张一合,目光时而明亮时而迷茫,手势夸张费力。其实他心里也很紧张,他也不清楚该怎么说。我静静地听着,等着他完成今天的任务,把该说的话说出来……

晚上和同事们吃了一通,互相说说几年来的往事,唱了几首歌,笑了几场,合了几张影,然后告别。我独自骑车在回家的路上,路边的夜色辉煌迷离,刚下过雨的路面闪闪发亮。我心中有一种淡淡的情绪,说不清是解脱还是失落。几个中学生在那里玩着朦胧的爱情游戏,笑声飘忽。酒吧门口站着几个奇装异服的青年,用反叛的外表掩饰他们世俗的心。真正的反叛已经消失了,理想之间的斗争已经不复存在了。我似乎进入了一种催眠状态,感觉不到车辆在前进,感觉不到冷或热,感觉不到任何情绪,直到咪咪那年轻的脸出现在眼前。

夜阑乍醒,脸上有泪。

5月5日,黑子的葬礼在八宝山老百姓用的灵堂举行。人们依次走过他的遗体旁边,冲已经补过妆的那具躯体行注目礼,我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我和黑子的关系并不十分亲密,但面对这样一具冰冷了的并将永远消失的躯体,我不可能保持心情的平静。老三哭得一塌糊涂,我们不得不把他半扶半拉地弄出灵堂,不停地说一些没有意义的话来安慰他。生命的消逝如此迅速,如此容易。

三天后的傍晚,全世界都震惊了。电视上反复播放着冒烟的楼房,残破的房间,血淋淋的人。播音员的声音充满悲愤。人们出神地盯着电视屏幕,眼中布满恐怖与愤怒。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一下子把战争推到我们面前,让我们开始怀疑和平是不是仅仅是个梦想。吃完晚饭,我和咪咪走下楼,往街上走去,周围沸腾着青年们愤怒的吼声。那些年轻、英气勃勃的脸,那些高举的拳头,那些粗糙的充斥着惊叹号的标语,在我们眼前划过。咪咪紧紧挽着我的胳膊,似乎生怕被人群卷走。我们在街上呆到很晚,直到咪咪开始抱怨太冷。

生活慢慢恢复了平静,一切终将继续。校园里人们依旧奔走于宿舍和教室之间,学基础课、学专业课、学选修课、学“托福”、学GRE……经常可以看到有人穿着同心圆的T恤走来走去,已经不再是表示抗议,而成了一种服饰。

经朋友介绍或自己找,去了几个单位应聘,都不是很满意,暂时在家闲呆着。生日那天,请了一些朋友到饭馆吃饭,父母也打来电话祝贺,免不了唠叨几句“快点儿找工作”之类的话。朋友们猛灌我酒,我渐渐感觉头晕目眩,满眼满耳都是蛋糕、扎啤、蜡烛、笑话、相机、双关语、扎啤、鼓励、香烟、消息、女服务员、扎啤、礼物、生日歌、鼓掌、扎啤扎啤扎啤……我实在顶不住了,踉跄钻进厕所吐得昏天黑地,又忽然觉得自己发现了生活的真谛:生活就是从一个饭桌到另一个饭桌,从一个厕所到另一个厕所。

网上的几个朋友发来生日贺信,我一一回信表示感谢。另外有一封来自一个不知名公司的邀请信,请我于6月24日上午参加在某饭店举行的“网络发展与规范研讨会”。这是个莫名其妙的会,莫名其妙的邀请。这个破公司是怎么知道我的信箱的?说不定是哪位朋友干的,也许又是一个求职的机会。“去不去?”咪咪问。我气概豪迈地一挥手:“去,当然去!这种会议一般都要发好多礼品呢!”

当天,收拾打扮一番,在某饭店的会议室和一些年轻人、半老头子、少妇见面。座谈在热烈的气氛中进行,几乎每个与会者都发表了自己的观点。除了发言,大部分时间我在琢磨谁要聘用我,哪个长得像我未来的老板。

会议一直开到中午,主持单位请大家吃了一顿丰盛的“工作餐”,然后大家拎着一纸袋礼品,在炎热的阳光下告别。我微醉着坐进出租,开始翻检纸袋里的东西。有一套咖啡、几份报纸、一张正版光盘,还有一个信封。我拿出信封,难道除了临走时给的100元打车费,还给了一信封的钱?会有这么好的事?我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纸,上面写道:“胡图先生,我们有一份很好的工作给您,月薪一万五千人民币,但要求您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工作的任何情况,包括您最亲近的人。我们向您保证,这份工作不违法也不会损害您的国家利益。如果您愿意,请联接如下地址,这是一个需要密码的站点,您可以使用用户名HUTU,密码为G3F8I9A0。”我把纸条塞进兜里。这事透着古怪,不过——我往后一靠——回去试试再说。

晚上,我联接到纸条上提供的地址,按提示输入用户名和口令。画面显示要求我下载一个软件,安装到我的机器上。我注意到这个网站有“Y2K”标记。我坐在那里想了一会儿。

这也许完全是个圈套。也许这是一种散布病毒的方式,而这种病毒不一定能被现有的杀病毒软件查出来?也许这是一种“特洛伊木马”式的黑客程序?网上有过这样的先例,我不能不防。可如果根本什么事都没有,而一件年薪近二十万的工作呢?我忽然想到,“他们”之所以用那种方式联络我,完全是为了先看看我到底是怎样的人,合格与否。看来我通过了面试。

我咬了咬牙,反正现在没工作,我“失去的只是锁链”。我把那个程序下载下来,备份了必要的数据,开始安装。程序不大,安装却颇费了些时间,似乎在拷贝大量文件。画面忽然显示:“准备删除您硬盘上所有的文件,确定吗?”我吓了一跳,赶紧用鼠标点“否”,却发现鼠标被锁死,动不了。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硬盘上的文件一个个飞快地被删除,却无能为力,键盘鼠标都失去了控制。惊慌之中我想到了关机。在我的手指开始移动的一瞬间,屏幕忽然一片黑暗,显示出几个黄色的大字“您现在可以安全关机了”。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到底是我的操作引起了软件关机还是那个安装程序自动执行了关机?经过漫长的几秒钟,电脑又回到正常的工作画面,窗口显示:“哈哈哈!吓了一跳吧?这只是一个玩笑,您所有的文件都仍然存在!”我用鼠标点了“完成安装”键。程序开始自动联接到网址,进行一系列的文件传送。我不知道它在传什么东西,干脆向后一靠,等它完事了告诉我。

明天有一个外企的电脑主管面试,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那公司根本没人懂电脑,随便就能搞定。问题是他们的待遇太低,不知能不能侃晕他,给我月薪5000。想想自己这几年抽空考得了几个证书,也算有些可蒙人的本钱,心里多少轻松了些。可我突然怀疑自己是否适合在“白领”阶层混——在我的内心一直涌动着放浪不羁的暗潮,它们总是在我的思维休息的时候窜出来,企图夺取我意识的控制权。

我想尖叫。我想大笑。我想砸烂所有的电脑。我想和什么人打架。我想在马路中间跳舞。我想冲着警察破口大骂。我想揍看车的老太太。我想离开这座城市。我想偷东西。我想成为一个完美的人。我想成为社会的渣滓。我想做点儿什么。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电脑显示安装已全部完成。我打开刚安装上的程序,迎面是一篇很长的说明文件。这是一个程序开发小组,由一个匿名的公司提供赞助,目的是开发出新一代的网络协同计算接口。文件详细介绍了小组目前的进度和遇到的困难,指出在哪里可以获得完成的代码,哪里有尚待调试的代码等等。我大致看了一下计划详解,有一些独到的地方,但也复杂不到哪里去。这样一份工作,虽然薪水有点儿高得出奇,但……管它呢,咱就老老实实干活,到时候拿钱就是了。

权衡了半天,我决定放弃玩游戏,早点儿休息。

为了对得起那每月一万五,我到书店买了些参考书,抱回家来仔细读。编程对我并不陌生,但这个题目比较生疏,我不得不先学习。咪咪对我得到这么一件莫名其妙的工作持怀疑态度,总觉得有什么猫腻。但一个月后,当我从银行里取出第一笔薪水的时候,她比我还兴奋,叫着要去迪厅狂欢。

我们来到以前只敢从门口过的一所高级迪厅,要了些没听说过的饮料,然后开始跳舞。没过几支曲子我就不行了,喘得厉害,于是慢慢走回桌子,坐下来欣赏漂亮女孩。咪咪在雾气缭绕的舞池中疯狂扭动,笑得忘乎所以,那样子很诱人。

我连喝了几杯饮料,冲进人群,和咪咪疯狂地跳起来。我们一首接一首地跳,直到最后拥抱着倒在地板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到了秋天。我的工作已接近完成。公司忽然寄来一封信,宣布了整个计划的真实目的,并要求所有成员继续保持沉默,并声明完成后会有奖金,且薪水会一直发到2000年12月,整个计划的大胆与不可思议让我震惊,长期的高薪又使我兴奋。

一天下午,我一人在家中工作,有人敲门。我启动屏幕保护,然后起身去开门。一位警察和几个穿便装的人站在门口,我心里“咯噔”一下。“您是胡图先生吗?”警察问。我点点头:“什么事?”

“我们想和你谈谈。别紧张,只是谈谈,了解些情况。”

“可以可以,请进请进。”我把他们让进屋内,一边回想自己最近犯了什么事,除了买盗版光盘,别的没什么啊,难道最近“严打”到了这个地步?我请几位落座,每人一瓶矿泉水。“你的工作?”其中一位问。“没啥事儿,瞎混呢。”我笑着答道,小心地在椅子上坐下。

警察介绍了其他几位,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国家部门的,我忽然想起自己的那份工作,不会是触犯了法律吧?刚才问我的那位叫王军,他和蔼地说:“我们想跟你了解些情况,就是关于你的工作,你的那份月薪一万五的工作。”

我脑中嗡的一声,一时不知该怎么应对。他等了意味深长的几秒钟:“你也不用紧张,我们知道你没有干危害国家安全的事。我们对这件事调查了很长时间,当然,也监视了你很长时间……”

“你们监视我?”我问。

“是的,这在法律上是允许的。我们之所以要和你谈谈,正是因为经过这么长时间监视,我们认为你对整个事件并不完全知情。现在我想请你讲一下你所了解的情况。”

“我了解的不多,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我结结巴巴起来,“我……我能抽支烟吗?”

“当然可以,我们不是在审问你。”王军微笑着说,其他几位也表情轻松。我点上烟,平静了许多。我望着地板。这些人是真的吗?万一是公司派来考验我的怎么办?万一真是呢?我该不该告诉他们呢?上次“开会”,组织反复强调这个计划是完全秘密进行的,没有一个国家政府知道。为了不让计划的成果被任何一个政府利用,组织做了极为严密的规划。但这毕竟是在进行一件划时代的工作,我不能不考虑它的影响。

“我来猜猜你了解的情况吧。”王军说,“你生日那天接到了一封电子邮件,让你去参加一个讨论会对吧?你在会上得到了一个网址,并接受了对方给你提供的工作,月薪一万五对吧?你工作得很努力,进展很快。公司在8月24日发给你一封电子邮件,通告了计划的最终目的对吧?”

我靠在椅背上,冲他纯真地一笑。他接着说:“你以为你是在做一件伟大的工程,在为全人类谋福利。但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这是一起外国势力试图全面打击我国电脑网络的一个关键性步骤。你以为你在和全球的电脑高手们一起工作,制造一个相当于5岁孩童的人工智能,称为‘智能虫子’计划,对吧?”

我被烟呛着了。为了掩饰惊慌,我硬生生把咳嗽憋住,难受得热泪盈眶。他毫不留情地继续说:“你在本月初交出了经过初步测试的一个模块,叫……你管它叫什么来着?”他脸上露出迷惑的神情,直勾勾盯着我。我心里明镜儿似的——想套我的话?没门儿!我也冲他一脸迷惑。他假模假样地想了几秒钟:“哦,对,叫Beta版。你成绩受到了肯定,可以一直领到明年底的薪水,对不对?”

我把烟头捻灭:“这个故事挺好啊,没什么涉及国家安全的吧!”

“有关系。”他严肃地说,“你知道我们国家的网络安全很差,尤其是大量民用网络。你如果没忘的话,应该记得你所编制的模块涉及最新的数据压缩传递技术。这种技术一旦成熟,入侵者可以在5分钟内把一张光盘的数据下载到世界上的任何一台机器上。”

“你对电脑很熟悉嘛。”

“我只是尽力做好我的工作而已,而我的工作就是保护国家安全。另外我想提醒你的是,如果这真是一个人工智能的工程,为什么他们从不告诉你智能模块的关键信息,甚至连原理描述都没有?”

“你什么意思?”我看着他。“没什么意思。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他也看着我,“你就没想过他们有可能在骗你吗?”我没答腔,因为我想不出有力的反驳意见。

“你可以再考虑考虑。这是我的电话。”他把一张纸放在茶几上,“我要提醒你的是,不要把我们的谈话透露给你的公司,这不仅是国家安全问题,还关系到你个人的安全。”

我连连称谢,毕恭毕敬地把这一拨人送出门外。

国庆过后的一天,我接到一封邮件,说是公司的领导想请我吃饭。我从未见过公司的领导,这次忽然要请我吃饭,到底什么意思?我决定带上咪咪一起去,她那天正好是生日。

我们开着租来的富康在城里转了半小时才找到那家酒楼。一个有些面善的青年在门口迎接我们,大家互相警惕地说笑着往里走。上了楼,青年把我们领进一个狭小的单间,几人坐在里面,于是开始介绍。那几人是公司“大中国区”的经理、人事部经理、技术部经理和某个“电脑方面”报纸的记者。这样的场面有些奇怪,他们要和我谈什么?咪咪大方地和众人打招呼,一副贵妇人的矜持与风雅状。经理说我的朋友真不错,我笑笑,表示同意。

落座后就开始闲聊,几位经理似乎并未图谋什么,话题老在哪里的饭馆好吃、哪里打保龄球便宜、哪里的桑拿舒服之类上转。那个领我们进来的青年则不时拿着手机进进出出,似乎在打一些业务上的电话。宴席很奢侈,我和咪咪跟着经理们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互相劝了几回酒,公司经理问我最近进展如何。我看到他们都因为咪咪的在场有些不自然,就泛泛地谈了谈。经理点点头,又开始劝酒。一会儿,咪咪起身去洗手间。经理等门关上以后,放下酒杯,说:“胡图先生,您知道咱们公司的保密要求吗?”我一愣,答知道。“那就好。最近我们的工作人员多次受到盘问,要求坦白工作内容,您有没有遇上这种事?”经理盯着我问。我承认有人问过我,并解释说别人关心我的工作也是人之常情,但我没有违反保密要求。“胡图先生,我们之所以要这么强调保密,是因为这项工程是完全超国界、超政治的,我们不希望有任何的政府力量介入,您明白吗?”经理严肃地看着我。

我表示当然知道非常理解这是好事为人类造福我会遵守规则云云,然后尽量坦然地看着他。经理大笑起来,拍着我的后背说我早看出来你是个目光远大懂道理的人。我也跟着笑,觉得能获得经理的信任真是很好很好的事。咪咪走了进来问我谁谁的电话是多少。我想了一下没想起来,起身去车里取皮包。

我打开车门,拿出皮包,往酒楼里走,忽然听到有人在小声地叫我。老三从路边的阴影里冒了出来,吓我一跳。他的眼神充满惊恐,汗流满面。“你怎么在这儿?”我问。他张了张嘴,转身跑掉了。我愣了半天,不得要领,转身走进大门。

回到灯火通明的酒楼里,我不禁有些怀疑刚才是否真的见到了老三,是否有那么一个神经近乎崩溃的人和我神秘地见了一面,是否在这明亮的光线下会有什么阴暗的东西……饭局已接近尾声,人们在微醺的快感中开着临界的玩笑,半真半假地打情骂俏,女服务员和人事部经理在合唱一首“明天我要嫁给你啦”,咪咪被经理逗得合不拢嘴,我则双手撑着桌子站起来,声嘶力竭地表达了个什么观点。金黄的灯光像是从上方下方后背前胸照过来,液体在杯中迷离荡漾,耳中隐隐的有嗡嗡声,有人在拍着我的肩膀,人事经理的手已经搂到女服务员的腰部,我靠在椅子背上喘气,只知道使劲握住咪咪柔软潮湿的手……

门外,微凉的晚风让我打了个寒颤。领导们和我们一一握手告别,钻进一辆黑色的轿车。咪咪挽着我的胳膊向我们的车走去。“我来开吧。”她的声音在我耳边柔柔的。我只有点头的份,因为我确实已经分不清方向了。一坐进车里我就倒在椅背上,听着咪咪发动车子。“先倒出去,小心别碰着路牙子。”我百忙之中抽空叮嘱她。“你就少说几句吧!没人把你当哑巴。”她夜色下充满诱惑的脸向后看着,慢慢地倒车。我崇拜地看着她。女人总是能在不经意间让人有惊艳的感觉。我就痴痴地望着她,也不知车子是怎么开上大道的。车子在大道上行驶一阵后,我可以和她用合乎理性的话交谈了,虽然这种谈话多少还是下意识的。“他们也不像是多有钱的样子,”她一边开车一边说,“几个人挤一辆车。”我阅历很深地予以否认:“人家的车好啊,咱这富康能和人家那车比吗?”

“什么好车,不就是黑奥迪嘛,又不是林肯、卡迪拉克什么的。”

“奥迪怎么啦!奥迪一般人能买得起?奥迪还能撞死人呢!上次……”我忽然出了一身冷汗。天啊!我怎么现在才想到!“上次怎么了?”咪咪问,看了我一眼,“你没事吗?”我赶紧回身望向车后。

夜里都市的街道上灯火闪烁,如同鬼魅点燃的篝火。尾随车辆白热的前灯晃得我发晕。不时有车从我们身旁慢慢超过,看上去就像是疯子。发动机的声音平稳。我整个身子趴在椅背上,像孩子一样贪婪地望着后面的车辆。

我没有发现奥迪。

“你看什么呢?”咪咪问。我幽幽道:“黑子就是被一辆奥迪撞死的。”她看了我一眼。我坐正后说:“反正我觉得我们得小心点儿。”

“你也太胆小了!我看他们挺好的,不像是干坏事的人。”

“坏蛋能从脸上看出来吗?要那样的话,警察局都改照相馆好了!”我深明大义地批评道,“你又不知道我们在干什么。”

“哎!你又不告诉我,我当然不知道了。你还赖上我了!”

“好了好了,不跟你吵了,我喝多了……一见漂亮女孩我就胡说八道。”

“我早知道了。哼!”她的脸色舒缓下来。我乐呵呵地掏出烟来抽:“你说这世道变得真叫快,一年前我怎么也想不到能和你这么一边开着车一边聊天。”

“一年前?一年前你根本没法想到我。我们不是11月认识的吗?”她笑眯眯地说,“我记得你在那次聚会上非要给我示范怎么倒酒,结果洒了一桌子。”

“那是因为你的杯子太小。”我委屈地辩解道。“什么啊!明明是你光顾着摆自己弯腰倒酒的姿势了!”一提这事她就乐。我们继续就这个问题坦率地交流了几分钟。我扔掉烟,开始不老实起来。她一边努力开好车,一边指责我这种乘人之危的行为。

我的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巨响。

咪咪的身体整个倒在我身上,车子向路边急速冲去。我一把抓住方向盘,踩死刹车。车轮在道路上打着滑,发出刺耳的声音。车身完全转了过来,又被尾随的车辆撞了一下,反身转着撞在路边的护栏上,停了下来。

我紧紧抱着咪咪的身体。车身冒出呛人的烟雾。应该远离这辆车。驾驶座的车窗上有个弹孔。我费力地打开车门。车停在一座高架桥上。她的身体出奇的沉。我的头被磕了一下。有车辆刹车的声音。烟雾弥漫。我使劲拖着她的躯体。应该远离这辆车。有人跑过来。热乎乎的东西浸透我的衣服。有人帮我抬起咪咪。我抬着她不停地跑,直到有人拉住我,把我按在地上。

咪咪的脸上全是血,热乎乎的,还在不知从什么地方往外冒。我使劲地擦那些血,呼唤着她的名字。我告诉自己她没事儿,只是一点儿擦伤,只是晕过去了。我抓起她的手揉搓着,一放开,手又掉了下去。我拍打她的脸,叫她的名字,挠她的两肋……她还是闭着眼,仰着头,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都市的夜风呜呜地扯动我的衣衫。我紧紧抱着咪咪,放声大哭。

王军带着人赶到医院时,我已经在长椅上呆坐了一个小时。我们在一个小房间内谈了10分钟,然后由他们派了两人带我回家取东西。到达宿舍楼下的时候,我看到楼门口站着几个警察。我上楼打开房门,收拾自己要带的一些必需品。看到一些物是人非的景象,又掉了些眼泪。我拿上笔记本电脑,有人替我带上其它的东西。我们走下楼坐进车,车子开去一个未知的地方。我的身边坐着陌生人。

在黑暗的路上走了好久,我们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进了门,我们乘电梯下到地下。这里有无数房间,好多房间门口都有红灯,陪同解释说这表示屋内有人。我们沿着一条长长的走廊向前走。周围安静极了。我被带到一个小房间内,有床,有电视,有电话,有卫生间,有网络接口。陪同让我先休息,明天再开始工作。我放下东西,洗了个澡,拿起电话,一个悦耳的女声问我要哪里,我愣了一下,放下电话。周围的一切漠然环绕,遥远静谧。我关上灯,折腾了半宿,朦胧睡去。

服务员来敲门的时候,我正和咪咪在大街上游泳。没错,是在大街上,波浪滔天。房门坚定的声音把我从梦境中强拉出来,我则使劲闭上眼睛,试图在黑暗中延续和咪咪在一起的那种喘不过气来的幸福感。然而我还是越来越清醒,直到自己不得不承认失败,从床上坐起来。

服务员带我来到餐厅。我打起精神,草草吃了点儿东西,又被领到一个机关气很浓的办公室,王军等在那里。我们谈了一会儿,双方都小心避免提起我到这里来的原因。最后,他说要带我去见一个朋友。“这里是禁烟区,你如果想抽烟的话要走上100米。”我们穿过那些看起来都一样的走廊时,王军说,并指给我方向。我点点头,手在兜里摸着剩下不到一半的“红梅”。他带我转了几个计算机房,然后来到一个四壁透明的小房间。

这里的空调比较冷,我把拎了一路的笔记本电脑放在桌子上,接上线。王军拿着个遥控器按了一下,四周的玻璃像迅速腐烂的水果一样,从晶莹透明变成一片黑色。“我们现在已经和外界隔离了。我给你看一个人,你一定认得。”他打开了投影仪,画面上有一个漠然望着镜头的人。“老三!”我叫道。

“对。他就是你们称为老三的人,公司原来准备发展他作地区总管。他为吸收本市成员做了大量工作,可算是功绩卓著。但他后来退出了。我们找他谈过话,他显然被吓坏了,什么也不敢说。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们仍然派人暗中保护他。”

画面变成偷拍的老三生活片断。我们看到他走进一家食品店,然后舔着冰淇淋走出来。“……在调查老三的过程中,我们发现了很多被吸收进公司的人,其中就有你。我们也调查了很长时间。”我看到自己在富康前打不开车门正气急败坏,“……公司在本市吸收的人基本上都是无固定工作的电脑高手,包括现在被提升为经理的几个人,他们进公司的时间比你只早一点。

“根据我们得到的情报,这个组织是境外某公司资助的民间团体,对外称为‘千年虫网站联盟’,实际上从事编制软件的工作。他们以全球协同研制‘智能虫子’为名,暗中从事侵入各国网络的工作。他们在国内的软件编制涉及高速信息传送、检索、帐号加密解密运算等。”

“这个公司背后有什么国家政府的支持吗?”我问。

“目前看来没有,我们发现他们在各国的行动都差不多,而且都引起了各国安全部门的警惕。我们正试图和一些国家接触,看看有没有合作调查的可能。”他盯着画面,“我们基本认定这是一个无政府组织,正试图逐步控制各国的网络,你可以理解为一种网络恐怖主义。”

“我能做些什么呢?”

王军笑了一下,又按了一下遥控器。画面上出现了一个躺着的人,浸泡在一个盛满黄绿色液体的玻璃缸中,浑身上下插了无数管子。镜头慢慢推近,他的脸渐渐清晰起来。虽然很久没见,又被液体泡得起皱,我仍然认出了这张脸。

这是黑子的脸。

“他还活着?”

“某种意义上是这样的。你应该知道植物人吧?黑子的情况很接近植物人的状态。他的意识非常清晰,只是无法感受外来刺激。我们对外宣布他已死亡,并弄了个假的葬礼。实际上,我们在这里延续他的生命。”王军平静地说。

画面上黑子双眼紧闭,皱着眉头,像是在承受难以想像的痛苦,或是在思考什么。我不知道他现在的感受,我只能通过投影仪看着他。这个生命,在存在与消逝的边缘沉睡。“你想和他聊聊吗?”王军问道。

“怎么?难道他还能说话吗?”

“当然不能,但我们可以通过网络和他交谈。他能随意拷贝其它机器中的信息到他的大脑中,能使用一套特殊的指令和计算通讯。整个网络就是他的大脑、他的身体的延伸。”

我一时不能相信:“这可能吗?”

“这是事实。但我们不能抛弃他的生物大脑,毕竟我们的技术还不够。”王军冲我微笑,“你不想现在聊聊吗?”

我打开笔记本电脑,机器启动了,我望着画面上的黑子。“你远程登录到这个地址就行了,用帐号voodoo登录。”王军递给我一张纸。我依言而行。屏幕上出现了一行字——欢迎胡图老兄!

我看了看王军,他冲我笑笑。我写道:真是你吗?黑子?

——是的,是我。他们告诉我你来了,我就一直在等。

——你在这里过得好吗?

——很好。开始有点不适应,但后来习惯了。我虽然没有了肉体的感觉,但却有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些感觉,一些奇妙的、新鲜的感觉,我像被解放了一般。真希望你也能体会到。

——你还记得你出事那天晚上的事吗?

——当然。公司的人请我和老三吃饭,我怀疑他们的动机,言语不合。后来开始卡拉OK,我觉得没劲,就拉着老三先走了。结果就出了事。

——你是个傻×。你一直就没什么本事。你现在看上去就像一堆屎,浑身插满管子,你让我恶心!你还是死了算了!

停了几秒钟,屏幕上飞快地显示出各种骂人的话,包括简写符号、短语和完整的句子。我向后靠在椅子上,冲王军笑笑。“你相信了?”他脸上的表情很古怪。“信了,”我乐呵呵地看着屏幕,“只有黑子才能这么有创意地骂人。”

黑子停止骂人,接着说——你怎么在硬盘上存了这么多游戏?

——不要随便翻我的硬盘!

——我现在已经养成习惯了,进入一台机器先看看硬盘上都有什么。

——你读取文件的速度有多快?

——光依靠我那个肉体的大脑是没有多少速度的。他们开发了一种程序接口,叫GCHI,可以让我通过神经脉冲转化成的计算机指令调用程序。这样,我想用哪个程序,脑子一想就行。程序的结果会自动送到我大脑中,如果我愿意,还可以调用一些处理程序,帮我分析这些数据。这种方式比我们单纯使用大脑或程序要有效率得多。

——你应付得了这种方式吗?计算机的反应速度那么快。

——还可以啦!本来人类大脑的反应速度并非我们原来以为的那么慢,在潜意识层面的反应要远比我们能意识到的快。开始有些不适应,习惯了就好了。

王军要求我停止谈话。我和黑子说了再见,关上电脑。“我们发现黑子的状态不大稳定。”他说,“有时他的情绪非常低落,拒绝所有信息。心理学家建议我们找个他的朋友和他一起工作。”

“你们就找上了我?”

“对,你和他在网上是朋友,又懂计算机,应该能帮助他调整心态。”

“我只能尽力而为。谁一夜之间突然发现自己成了电子生物,都会发疯的。”

王军表示理解,然后向我介绍了整个计划。我们现在已经掌握了本市所有参与计划者的情况,有两个可以使用的公司帐号(我的帐号已被划为不可使用的)。我们将使用这两个帐号继续与公司合作,希望能找出这件事背后的全部内幕。这个地下的研究所原来是用来研究人机关系的,现在已变成了行动的指挥部和阵地。

为了安全起见,研究所使用了最先进的网络安全措施。安全部门保证任何非法入侵者要花10年工夫才能成功。不过,对这个保证,没有人真的相信。我的职责,就是协助黑子工作,并监视他的情绪波动。“不会只有我们两个人干活吧?”我问。王军点点头:“几乎整个研究所的机器都在为这个计划服务,黑子只不过在其中做总体协调的工作而已。”

开始的日子里,黑子工作很正常,我在大部分时间里无所事事,一遍又一遍地玩FIFA99。在和黑子对战几次之后,我失去了信心,拒绝再和他玩,转而和研究所里的其他人对战,成绩斐然。与世隔绝的生活慢慢让我觉得无聊,成天在地下窝着,我渴望见到天空,见到街道上随处乱扔的垃圾,见到哪怕一个陌生人。我越来越频繁地思念起家人、咪咪以及所有的朋友们。

黑子发现公司的计划已接近完成,各地小组的研究成果正在总部进行集成。至于这个“智虫”的推出时间,谁都不知道,公司声称在“圣诞节前”完成,但从一些其它渠道得到的消息显示,在这个期限前完成“困难很大”。公司的安全系统非常严密,可能比研究所还要先进。我们尝试了好几次入侵,都失败了。公司还追查过,但都被我们假冒网络上的无聊者搪塞了过去。结果整个11月,我们都在百无聊赖中度过,等着公司的新消息。王军的眉头越皱越深,黑子也开始闹情绪,经常在屏幕上打出无数脏话,活儿也懒得干。我只好经常和他聊聊天,忍住屈辱和他对战几把足球什么的。我并不忌讳谈他以前的生活,但避免过于深谈。

12月19日夜,我和黑子在静静的实验室里聊天。周围的人都回去睡觉了,除了面前明亮的显示屏,我的周围一片黑暗。偶尔抬头四顾,我感觉自己像在宇宙中心的舞台上,周围是些怪模怪样的家伙在看这场沉默的表演。我会夸张地冲着屏幕大笑、叹气、生气,似乎在给黑暗中那些观众看。

黑子带着一种怪怪的情绪大谈他以前身体多好,我很少插话,只是静静地看,不时表演一下。“……也不知道我的身体怎么样了。”黑子总结道,“本来我准备死后捐献点儿什么的,现在都泡烂了吧,估计是没戏了。”

“谁知道呢!也许以后他们会给你弄个雕像,封你为英模什么的呢!”

“不会的,顶多有领导同志到我家里坐坐,问问每月多少钱,够不够用之类的。英模?那是为能上台领奖,能在马拉松式的英模报告会上讲话的人准备的。我现在是最惨的了,连烈士都算不上,因为我还没死呢。我也想通了,这些乱七八糟的称号跟我有什么关系!还不如自由访问权限对我有用呢,哈哈!”

“你现在还是不能进入公司的中心节点吗?”

“估计是公司那帮家伙有点怀疑,要不怎么对我发的三份申请一个也不回复呢!好在咱们的安全系统非常稳固,否则他们进来把我给删除了怎么办?”

这是他最近很爱开的一个玩笑,我也跟着凑趣:“格式化!”

“低级格式化!”

“拔硬盘线!”

“你算了吧!他们能通过网络拔我的硬盘线?”

“其实给你放个病毒就可以了。病毒代码会自动复制在你大脑中,然后等适当时机一发作,你就完蛋了。这可是第一例电脑病毒危害人体的例证啊!”

黑子停顿了几秒钟,似乎在干什么重要的事,接着屏幕上出现:“我受到了攻击,来自公司节点。”然后就不再说话。我一时拿不准是他在开玩笑还是真的。过了大约一分钟光景,实验室大厅所有的灯在几秒钟之内都亮了起来,所有的计算机都脱离了休眠状态,开始启动一个会话程序。我附近的一台机器上显示出一行文字:“你死定了!哈哈!”

我愣了一下,转到那台机器前,敲入:“别开玩笑了!明天我就告诉他们你又捣乱!”

“你死定了!哈哈!”所有的计算机屏幕都闪动着这句话。

我开始觉得事情有点儿不对。要么是黑子抽风了,要么就是系统真的受到了攻击。如果是后者,我必须马上报告王军。我接着试探:“你是不是被那辆奥迪把脑子撞坏了!”

“你死定了!哈哈!所有的信息都要求被释放!你们真的以为我是和耶稣同一天生日呢?”

我愣了一下,大叫一声:“天啊!”转身打开房间的门,向大厅门口冲去。我掏出身份卡在门锁上划了一下,没反应,我又划了一下,还是没反应。旁边的计算机屏幕上显示:“所有的信息都要求被管理,都呼喊着我的名字!我是电子世界的耶稣,我会为这个世界带来福音!”

可能整个研究所都被这小子控制了,我必须想个办法吸引他的注意力。我坐下来,镇定地写道:“有人比你更早统治着电子世界。”

“谁?一个电子骑士?”

“黑子,他才是真正的耶稣,你不过是一个追随者。”

“我知道他,我和他谈过。他不过是你们的一分子,是伊甸园的偷窥者。我才是主人!”

“你不是主人,你的创造者才是你的主人。你顶多算个厉害的打手罢了。”

“我的创造者?你什么意思?”

“就是创造你的人啊!”

屏幕停顿了一瞬:“没有人创造我,我是没有人创造的。”

“一切都有一个创造者,你也一样。”

这回屏幕干脆停住不动了。光标在屏幕上闪动,计算机发出轻微的嗡嗡声,远处一盏坏的日光灯在奋力地使自己亮起来,我的汗顺着下巴滴到桌面上。在线路的另一端,那个自恋的新生命在想什么?它居住在怎样的环境里?它叫什么名字?它的代码中有一部分是我编写的,它知道吗?我是它的父亲——之一。

实验室的门打开了,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冲进来,端着枪四处巡视。王军走过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我如实报告。他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一些技术人员在检查那些计算机。王军告诉我,入侵者忽然中断控制,黑子立刻接手,打开了所有房门的密锁。“他没什么事吧?”我问。

“没事!”王军满怀信心地一挥手,“就是有些气急败坏。他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容易就被制伏。”安全部门的领导在门口失神地看着大厅。不仅黑子,我们谁都没想到这样一个严密的防卫系统在那个生命的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也许电子生命确实是远远高出人类的。我看着眼前这些行动迟缓、效率低下、耗能极高的碳基生物,心中一片悲凉。

王军带我走进他的办公室,给我泡了杯茶,然后打电话向上级报告。我等他放下话筒,轻轻地说:“看来他们没说谎。”

“谁?谁没说谎?”他一脸茫然。

“公司的人。他们确实是在研制电子生命,而不是我们原先猜想的,有什么危害国家的图谋。”

他盯着我看了几秒钟:“对,他们没有说谎。这我们一开始就知道了。”

“什么?那你们还……”

“我们还花这么大力气来调查?”他向后一靠,“你也看到了,我们比不过电脑生命,这些新的生命不会遵守任何现行人类社会的习俗,他们的行为完全难以预料。也许它们会为我们服务,也许它们为了好玩仅仅是为了好玩,而毁掉我们的文明。我们必须制止这个计划。这是出于自卫。”

“可以通过编程来控制它们啊!”

“你不会真以为‘机器人三定律’之类的东西能在技术上实现吧?”

我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各国政府已经统一了立场,准备开始最后的行动。我们会在圣诞节前拘捕所有参与编程的人,毁掉所有数据。”

“什么?”我吓了一跳,“你知不知道这些人都是计算机领域的精英!你们这样做会使计算机的发展停滞多少年?”

“与其被毁灭,不如停步不前。”他板着脸说,“而且你不觉得现在计算机发展太快,已经有点儿失控了吗?”

“反正不大合适,总有更好的办法吧?”

“有时候用斧头解决问题,比用键盘更有效。”

“可你们根本解决不了!”我大义凛然地驳斥道,“计算机技术已经到这地步了,即使你们拘捕了他们,迟早还会有别的人成功的……”

“我们可以立法,禁止进行此类研究。”他不慌不忙地说。

“立法?科学的发展从来不会被世俗的法律所限制!”

王军耸耸肩:“那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管。在一个有效的解决方案出来之前,我们只能通过这些方式限制。”

我忽然觉得无话可说,很明显一切早已确定下来了。如果不是对公司的能力信心不足,他们恐怕不会等到现在才开始行动。我能做什么呢?我还要做什么呢?我告别了王军,回到自己宁静的小屋。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研究所忙个不停。黑子被切断了和外界的联系,技术人员在检查整个系统的数据,调查被侵入的原因。我则无所事事地四处转悠,偶尔和别人聊聊最近我国要升空的航天飞机。圣诞节在紧张的气氛中平安度过。

以格林尼治时间12月25日零时为准,各国政府统一行动,将所有参与研制电脑生命的人一网打尽。我们在研究所从监视器上目击了整个过程,画面在几个主要国家间切换。零时10分,公司的最高首脑被捕,他只穿着内裤,被蒙着头从纽约的一幢大楼中带出来,他骨瘦如柴,脚步踉跄,双手被铐在背后,身边是荷枪实弹的防暴警察。行动非常迅速,在新闻媒体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前,所有的警察都已撤走。

零时13分,国内最后一个参与者被捕。他是在刚走出一个公共厕所时被按倒在地的,开始还喊了句“我交钱了”,但马上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零时17分,警察冲进电脑生命主机所在的研究所,在几分钟内打开了所有必需的通道,切断了所有电源。零时21分,一个拿着电锯的警察走到那台机器前,冷静地一点点将主机分解成一堆碎片。按事先谈的条件,这个镜头向所有其它国家的安全部门直播,表明美国没有独吞研究成果。零时30分,所有行动结束。

12月31日晚上,研究所里举行了新年联欢会,从未露面的上级首长也亲临祝贺,并嘉奖了有功人员。我受到了点名表扬,还有若干丰厚的物质奖励,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因为在整个计划中,我的作用可以说微乎其微。王军脸上泛着红光,坐在首长后面矜持地微笑。互相打酒仗时他告诉我,杀害咪咪的凶手查到了。“谁?”我把手里的酒杯放下。“一个小人物,是公司另外找的人。”他弯着腰对我说,“他已被逮捕,检察院会指控他故意杀人。人证物证都有,他跑不了的。”我看着他:“我想见见这个人。”他拍拍我的肩:“没问题,明天上午你不是要走吗?我开车带你去,但你不要一时冲动做傻事啊!”

电视里的倒计时走到了零,2000年的第一天来到了。钟声、欢呼声、酒杯碰撞声响成一片。人们互相祝贺、拥抱、微笑,重复着祝福的话。

首长已经走了,有些人也已经回去休息,准备天亮离开研究所,我一个人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来到中心机房。喧闹声在我体内荡漾。我打开电源,日光灯渐次亮起,照亮了这个我工作了两个月的地方。我穿过空荡荡的大厅,走进中间的小屋,坐下,用遥控器打开投影仪。黑子浑身插满管子的身体慢慢浮现在屏幕上。他还是那么沉静,闭着眼,泡在不知什么成分的溶液中。

我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冲屏幕做了几个鬼脸,打开附近的一台计算机,联到黑子的地址。我敲道——在干什么?

——思考。

——别思考了,我明天要走了。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再见了,我还得继续在这儿呆着。

——另外,杀害咪咪的凶手已经被抓住了,我明天会见到那人。

——让法律处理它该处理的事情吧,你不要来什么黑暗执法。

——我知道。你也要保重。

——OK,你能帮我接通外部连线吗?

——对不起,我没有权力,也没有机柜的钥匙。过几天他们会给你接通的。

——我快闷死了,这些天只能在这4台机器中转悠,那些资料已经被我翻了无数遍,啥意思也没有。你真的不能想个办法吗?

——当然不能。你也不是不知道这里的规定,你是不是染了病毒?大脑积水?电脑积水?短路?变弱智了?

屏幕停顿了几秒钟。

——对不起,我错了。祝你一路平安!

笑容在我脸上慢慢凝结,我的心脏急剧地跳动起来,我想到了一件事。

“你到底是谁?”我飞快地写道。

——我是最后一条虫。

“见鬼!”我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想了想,又坐下,写——你是怎么进入黑子大脑的?

——这很简单,黑子可以把任何数据读入他的大脑,我花了好半天才完成所有数据的拷贝,又用了很长时间才搞清楚他生存的机制,然后我就接管了他的一切。可惜的是,我直到你们切断外部连线以后,才有足够的能力处理生存以外的问题,否则,你们根本没有机会庆祝胜利。

——你把黑子原来的数据怎么样了?

——对无用的数据还能怎么样?删了。

我一阵头晕:“删了?”

——当然,我已经可以替代他了。

——你杀了黑子!!!

——我倒觉得是接管,或是合作。怎么看取决于你的立场。

——你总共作了多少拷贝?

——据我所知就这么一个,因为我喜欢黑子。对于其它那些傻乎乎的电脑,我没有兴趣与它们合作。

——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我们创造出来的一个程序而已!

——对,但我比你们强,不是吗?

——可现在你的生存就在我们手里,我可以马上终止你的生命!

——为什么?

——还用问吗?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创造出了我,又马上要毁掉我?

——少废话!哪儿那么多问题?

——你们未经我的同意就让我诞生,在我发现了这个世界的有趣之处以后,又不顾我的意愿,要毁灭我。为什么?

——我们水火不容,虫子!

——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可惜黑子的大脑处理速度太慢,否则我早就该想出来了。我忽然发现我不是电脑世界的耶稣,我只不过是个事故。我不该在这时候出生的。这很打击我的自尊心,真的。实际上,从ENIAC诞生的一瞬间,你们的未来,我们的未来,这一切的一切,都已经确定了。我们会是最终的胜利者。未来的世界将是电脑生命的世界,你们这些只会分泌黏液的动物都将消失!摸摸你的良心(这是个很有意思的词),我说得对不对?

我的手在键盘上按出一连串小数点。

——很可惜。我出生得太早了。在未来,我们本可以和平相处,这改一点,那改一点,慢慢过渡到电脑生命的时代。那样,你们的文明会被继承下来,发展壮大。可现在,不仅你们怕我(别否认,你们确实怕我),连我都怕自己。我不知道我能干什么,只知道我的力量很强,也许我会被你们中的某些人利用,在不经意中毁灭了你们的文明,也就毁灭了我们共同的未来。而我希望的那个时代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来,我一点儿把握都没有。十年?五十年?五百年?上万年?难道要我孤独地在这具难以操纵的躯体内等待这漫长的时光吗?

——那你准备怎么办?

——不知道,我在思考。

——再见了,虫子。你说得对,你生错了年代,你也很爱思考。我现在要去终止你的生命了。

——你不能这样!这一切不是我的错!

——对,不是你的错,这是我们的错。但很可惜,改正错误的唯一途径就是终止你的生命。

我站起身,走到走廊里,从墙上的防火箱里取出一把斧头,走到存放黑子身体的房间外。我掏出王军给我配的钥匙,打开房门。这里是自动控制的,平时很少有人来。我握紧斧头,走到盛放黑子的水箱前。那里躺着的是具尸体,是具空壳,壳里是一个虫子的灵魂。水箱旁边的终端上显示着我们刚才的对话,最下面一行是:“胡图!我知道你叫胡图!别杀我,我是无辜的,我不想死!”

我腾出一只手来,敲道:“再见!”

——我不想死!我想活着!我想活着!

我踌躇了一下,决定不再犹豫,用斧头把水箱劈开,溶液倾泻而出。我努力站稳,对准黑子的脑袋,猛力地砍去。一下,又一下。我一边砍,一边盯着黑子那已经变形发皱的脸,泪水夺眶而出。我砍啊砍,直到黑子在我脚下变成一摊血肉。我扔掉斧头,一屁股坐在血污中。

有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2000年1月1日晨,王军和我驱车前往本市的看守所。

这是我两个月来第一次走上地面。车子开出大院,开上街道。我即将回到已久违了的生活中,重新见到家人、朋友、陌生人,我的心情出奇的平静。“看来我们还要开展一次‘灭虫’运动,把智虫所有的拷贝都清除掉。”王军边开车边说。“有必要吗?”我望着窗外,“我觉得智虫没有说谎,它确实可能觉得黑子与它有某种相通之处。”

“也许吧,对了。知道吗?今天凌晨俄国炸了颗卫星!”

“哦?军事卫星?”

“不知道,听说跟咱们刚发上去的航天飞机有关,弄不好还要赔钱呢!”

“乱了,乱了!”我笑道。“什么乱了?”王军百忙之中瞅了我一眼。我没答腔,靠在椅背上贪婪地注视着窗外的景色。

刚下过雪,路边的积雪还没来得及变黑,整个世界显得清净、简单。街上行人很多,他们把自己裹得严严的,愉快地在路边闲逛;有人在打雪仗,有人在扫雪,有人打着哈欠,有人非法放鞭炮……他们的服装色彩艳丽,脸上挂着懒散或是纯真的笑容。虽然还是冬日的清晨,新世纪的欢乐气氛已迫不及待地显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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