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报说,下午3点会有一颗二级陨石。
胡图向脚下绵延的都市望去,这是火星上最大的人类聚集区——太子港。整个城市以同心圆形式规划,他现在就站在市中心穹顶支撑塔的观光平台上。和所有的雄伟建筑一样,总有人想为这支撑塔起个优雅的名字,比如巴比塔什么的,但最后流传开的称呼却是“大塔”。观光平台在塔身的三分之二高处,下面的城市一览无余。平台上已聚集了很多人,大部分是地球或月球来的旅游者。他们头上一千米高空中,是太子港玻璃穹顶的顶端。整个穹顶形状像个纵向切开的芒果,表面被分成无数小块。
随着时间的流逝,人群开始激动起来,根据预报,那颗二级陨石马上就会出现在西方的天空中。人们都向空中望去,仿佛一群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向上提着似的。
突然,没有任何先兆,一个红色的亮点出现在空中,它如同天堂的熔炉飞溅出的一粒火星,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在高空中移动。随着越来越深地切人大气层里,它的尾巴也越来越长,划过天空,留下一道白色的轨迹。胡图忽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口哨声,他迷惑地回头望向同行的夏枫,后者正贪婪地望向空中。
这不是口哨声,这是陨石在遥远的空中切入火星大气时的哀鸣,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令人心惊。娥摩拉的造访者,胡图想道。忽然有种被注视的感觉,虽然他一直望着天空,但那个注视者的形象却清晰无比:一个干瘦的老头,戴着顶破帽子,神情忧郁地注视着他。
周围的人发出一阵惊呼。
空中燃烧着的陨石炸开了,如节日的礼花,只是尺寸要大上几百倍0在太子港上空的同步卫星发射的集束激光,摧毁了这颗陨石,把它变成无数只有拳头大小的石子。这些石子在远未到达地面前就会在大气中燃烧殆尽,不会对人类聚集区造成任何伤害。无数亮点闪着光,无奈地在空中滑翔,等待燃尽的时刻。
这时陨石破裂的声音经过好几公里的跋涉到达了观光平台,人们用更大的一阵惊呼表示赞赏。
赛车以近千公里的时速在火星的山谷间穿行。胡图全神贯注地驾驶,拐每个弯时都小心翼翼。陡峭的山壁变成了两条红褐色的带子,从两侧紧紧夹住他,扭动着,向前方无限延伸。他已经进入了赛车时那种超然的状态:冷静、机敏,浑然忘我。左弯、直线、右急弯、直线、左急弯……这是最后的一个机动区,他已经过了四分之三,还有不到一百公里。
周围的仪器轻轻地吱吱作响,伴有阵阵喘气声。他听着这声音,又一次感到有人在盯着他,还是那个忧郁的老头,还是那顶破帽子。“真他妈的见鬼!”他说道。
赛车端端地撞到了山壁上,吓得胡图一身冷汗。“怎么回事?”耳机中传来夏枫的责备,“又走神儿了!今天已经撞了五次,你想破训练撞车记录是不是!”
胡图没好气地从驾驶舱中爬出来,把头盔扔到一边:“见鬼了!我老觉得有人在背后盯着我。”
“是吗?”夏枫推开监控室的门,装模作样地绕他走了一圈,伸脖子到驾驶舱里瞅了瞅,做天真状,“没有啊!什么人也没有啊!”
“是没有……”他扬扬手,“可我就是觉得有……”
经纪人迈克走过来:“今天就到这里。胡图,有你的信。”
他走出房间的时候,听到夏枫在嚷嚷:“……到底你是教练还是我是教练?他今天还没做够四个小时的定额呢!”确实有信,兰儿的。他愣了一下,不知该不该看这封信。不知哪里传来淡淡的音乐。磨蹭了半分钟,他还是看了。
她听说他在比赛中成绩不好,前两站结束后有降级的危险。她很担心,担心得不得了,但知道他很努力,相信他会成功渡过难关。她正在前来火星的路上。她要结婚了,未婚夫在火星太子港深空局工作。她即使再忙也要收看他的比赛,并为他祈祷。她有很多话要说,但还是决定结束这封信。她祝他取得好成绩。
他关掉信箱,靠在椅背上发愣。
旁边的屏幕上在播放新闻。大满贯拉力赛是热点,排位进前十的选手都被请到直播室。他们面带微笑,大谈自己那些并不带传奇性的经历,加上一点夸张、一点编造,个个精神抖擞。主持人微笑地听着,不时调度一下,他是那个屋子里惟一清醒的人。
现在是一条临时插播的新闻。昨天晚间,一个地球人在大塔上偷东西,被人抓住,遭到私刑惩罚,几分钟前死于市立第二医院。
主持人请各位赛车手谈谈对这件事的看法。开始谨慎的沉默之后,嘉宾们开始高谈阔论。基本意见是一致的:地球人犯了法,但不应受私刑,被处死更是不应该。但阵营很快便分化了:地球籍的赛车手指责这种私刑是野蛮的,应该受到严厉处罚;火星赛车手则强调执行私刑事出有因,不应该,但也没必要再处罚那些执行者。两边都面带微笑,侃侃而谈,但话语中都暗藏机锋,互不相让。
胡图乐坏了,这还是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地、火两地的人直接辩论,整个太阳系都将看到这场演出。可惜月球赛车手太差,连进前二十名的都没有。否则,在这时看看他们的表现倒挺有意思。他们会倾向哪边呢?
迈克走进来:“放你两天假,胡图。别出事,别玩过头就行。”
“怎么回事?还有四天就要比赛了,现在放我假?”他看到夏枫也进来了,表情漠然。
迈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盯着他:“类似这种幻觉你最近出现过多少次?”
“四五次吧,怎么了?”
“医生跟我说你最近的精神状态不好,经常出神。她认为这是精神长期过度紧张造成的……”
胡图想起那个身材苗条的女医生,笑了笑。
“这没什么可笑的。”迈克瞪了他一眼,“我们认为你的紧张跟超级追踪引擎有关。”
他不得不承认这话确实有理。现代赛车速度极快,尤其在拐弯时会产生极大的瞬间加速度,使车手无法用手正常操纵,只能戴上可接收脑波的头盔来控制赛车。为了实现这种控制,车手必须经过艰苦的训练,学习一套专门用于向赛车发令的思维语言。然而人的意识中总有一些无法掌握的东西,一个人可能在想一件事时不自觉地走神,直到最后惊觉自己的思维已经跑了这么远。即使一个受过严格训练的车手也可能走神,甚至发出与自己意愿相反的指令,这当然非常危险。为了保护车手,标准追踪引擎提供防撞保护,即如果车手发出指令会导致赛车与周围物体相撞,它将拒绝执行,并自动减速。
超级追踪引擎和标准引擎不同之处在于:它去掉了防撞保护。这样车手可以使用一些极为危险、但效果很好的特技动作,尤其在拐弯时。这种引擎威力特别巨大,由于它太危险,大多数车手都不用。胡图也是这个赛季才开始慢慢用上的,经过这一段的训练,他已经很纯熟了。当然,要安全使用超级引擎,就要求他长时间注意力高度集中,绝对不能出现下意识念头,因此他的精神总是很紧张……
“这是不正常的。”迈克说,“你的神经不可能永远紧张,它要求放松。但即使在平时,你依然不自觉地保持一定程度的紧张,这样你的神经承受不了,便会在它认为必须走神的时候走神,来释放紧张,甚至产生幻觉,跟你做梦差不多。如果你的神经在比赛中这么干,你就完蛋了。”
“所以我要在比赛前把压抑的紧张释放出来,是吗?”
“是的。”迈克平静地说。
胡图走在通向“大塔”的倍速人行道上,默默地看着太子港灯火辉煌的夜晚。各种车辆在他下方几百米的静态道路上飞驰,从一个地方驰向另一个地方。他们——那些车里的人有属于自己的生活,知道自己明天要干什么,知道未来是什么。
他的未来呢,他的未来在哪里?因为不适应超级引擎,他在地球和月球两站的成绩都不好,只有在火星站进入前三名才能保级。他还记得赞助商——那个火星妓院老板大发雷霆,用胖乎乎的指头指着他的鼻子,威胁说要撤出资金。没有赞助商,他连最低级的赛事都无法参加。那时,他还能剩下什么?
他的那些朋友,那些一起工作的朋友,虽然平时都没完没了地鼓励他,但他看得出来,他们实际上对他一点儿信心都没有,只有责任感和同情,一旦没有了资金,他们会怎样?他没有权利要求他们继续和自己在一起。新一轮选拔赛马上就要开始,会有很多技术高超的年轻车手升入一级,对这些教练、经纪人来说,机会多的是。可对他来说呢,难道他就此结束自己的赛车生涯,随便找一份工作?他已经花了太多的生命在赛车上,除了赛车,他还会干什么呢?任何一行都有无数水平比他高、比他年轻的人,他根本没有多少机会。也许,可以转行当教练?不甘心。他才27岁,真的不甘心……
疲惫不堪,他放弃了从大塔上看太子港夜景的计划,从附近的出入口跳上回饭店的人行道。身边掠过的路灯像栅栏一样,栅栏外面是广阔的空间。
他望着太子港如梦的灯火。这些灯火,有哪盏是为他点亮的?他望向空中,她正在那里的什么地方,等着降落,和未婚夫见面、拥抱、亲吻……她说过她会祈祷的。他抱住自己的双肩,闭上眼睛,想像着怀中有她温热的躯体,想像她的姿势、她习惯的动作。这感觉如此飘渺,如同这太子港的灯火。
兰儿兰儿……
他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怀中空虚得要命。
他浑身颤抖着走进饭店。在饭店大堂明亮的灯光下和服务员的微笑面前,他一下子清醒了,恢复了赛车手胡图的面目。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气象台保证没有尘暴,非常适合野外活动,很多人被吸引到始发站或终点站来观看比赛。因为最近形势有些紧张,组织者加派了警察,把火星和其它星球的观众隔离开来。人们兴高采烈地走上看台,评点车手,嘲笑警察。二十辆赛车已经依次排在始发线后面,技术人员正在进行最后的例行检查,休息室内,赛车手们在做准备。胡图闭着眼睛,享受女医生温柔的头部按摩。那手蛇一般灵活,从脖子向两边到耳根,上到后脑勺、头顶、太阳穴,从额头向后,一遍又一遍捋,他感到整个头皮都在向外扩张,毛孔大张,非常舒服。他睁开眼睛:“我真喜欢你的手。”
医生嫣然一笑。
“那个家伙在干什么?”他看见一个火星赛车手在闭目打坐。
“做气功。据说这样有助于集中注意力。”
“是吗?以后我也练练这玩意儿。”
“只是据说。还有人靠注射微量镇静剂避免过分兴奋呢。”她拍拍他的肩,“好了,觉得怎么样?”
“太棒了!以后你天天给我按摩吧!”
她笑了笑,没说话。
“你要觉得累我也可以给你按摩。”他嬉皮笑脸地说。
“好了,好了,别胡思乱想了,”她拍拍他的脸蛋儿,“祝你成功!”
墙上的大屏幕正播放赛前实况。主持人穿着野外装,站在始发线旁冲镜头滔滔不绝。他的左肩上方有个小窗口,显示各个选手的照片。胡图看到了自己的那张。那还是他刚入行时拍的,乐观,自信,英气逼人。当时他在一些低级赛事中崭露头角,又抱得美人归,正踌躇满志,准备囊括所有赛事冠军,创造历史。现在七年过去了,他仍然是个高不成低不就的赛车手,在一级赛事中苦苦保级。他开始相信自己只能作个历史的见证人,而不是主角。
老了,还是成熟了?
召集铃响起来。赛车手们穿好服装,三三两两地走出休息室。胡图坐进自己的赛车,技术人员给他系上安全带,戴好头盔。夏枫在耳机里对他唠叨一些注意事项,仪器开始吱吱作响。车门关上了。他发出指令,车身微微一颤,浮了起来。“……注意拐弯不要太勉强。你定定神吧,比赛马上就开始了。”夏枫终于说完了。
他被牢牢固定在座椅上,连头都不能动,只能通过眼珠的转动看到旁边有限的空间。周围的赛车也都浮了起来,等待出发,信号灯开始慢慢闪动,提醒选手们集中注意力。“要开始了。”他默念道,心口隐隐作痛,一紧张就这样。他现在排名十八,要想保级,必须在这一站进入前五名。十三辆,这场比赛他要超过十三辆车。他扭扭脖子,使自己的头更舒服些。
一声鸣叫,比赛开始。几乎是同时,所有赛车都大声嘶吼起来,开始加速。胡图不断调整着车位、姿态,避免在车距拉开之前与别的车相撞。没走多远,他前面有两辆车撞到一起,冲出了赛道。他抑住内心的喜悦,熟练地操纵赛车避开事故点。
火星赛道开始时有一段10公里的直线宽道,让赛车有个调整的时间。胡图在到达8公里标记时才有空闲看了一眼排位表——14。不错,开局不错。
很快,车队进入第一个机动区,这地方小弯较多。他对这里的地形早已了然于胸,平静地指挥赛车拐过一个又一个弯道,感受着惯性带来的那种失控边缘的刺激。狭长的火星峡谷在他面前扭动、翻滚。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娴熟的舞者,在这片荒凉的大地上和自己的赛车一道翩翩起舞。这舞姿优雅从容,仿佛和自己心爱的女人在一起,心心相印,情意相通。他有种错觉:这车子是活的,能够预知他的指令,提前调整好姿态。他爱这车子。
这个机动区并不能充分发挥超级引擎的作用,尽管他非常努力,也没超过一辆车。接下来又是一段20公里的直线宽道,他锁定自动驾驶,让大脑暂时休息一下。“干得不错,胡图!”夏枫在耳机中显得兴奋,“就这么开,你马上就要让他们大吃一惊了!”
他没答话。下一个机动区非常复杂,有大量隧道和急转弯,正是超级追踪引擎大发神威的时候。经过长期艰苦的训练……现在,只有他能做到。
直道快完了,绵延的山脉扑面而来,他转入人工控制。
利用超级引擎进行高速转弯非常有效,他轻易就在一个180度的弯道超了一辆绿色车,紧接着又在一个长隧道的出口处超了了辆银灰色车。他激动地一个劲眨眼,但马上下意识地调整好心态。一辆又一辆,那些赛车像模拟比赛中一样被他超过去、超过去……每次超车,他都在兴奋中伴着些微歉意。机动区走完一半,他看见了前面那辆白色车。
一开始他也想把它当其它车一样超过去,然而很快就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容易。在过了好几个弯道后,那辆车依然那么远,似乎它转弯的速度并不亚于他。这念头只是短暂地一闪,就忘了,车速那么快,根本不容他进行逻辑推理。
白车超了一辆,他随后也超了过去。一会儿又是一辆。这样,他跟在白车后面,不断超车,根本不用计算超过了几辆。第二个机动区结束时,他排位第三,白车排位第二。
20公里直道。胡图锁定自动驾驶,打开麦克风:“这是怎么回事?那辆白车也用了超级引擎!”
耳机中传来夏枫平静的声音:“我们也是刚知道。那是一辆火星籍赛车,前两站总排位是第九。不过没关系,反正现在你已经达到目的了,保持目前的位置,你的最终总排位大概会是第七或第八。”
“你们原来说只有我使用了超级引擎!”
“我们也很惊讶。OK,你就安心把剩下的赛程跑完吧!”
他沉默了几秒钟。意识深处,有东西在无声狂哮。
“不行!”他叫道。
夏枫在耳机里嚷嚷起来:“不行?什么叫不行?”
“我要和他比一比!”
“你疯了?他领先你4秒7,同样的引擎,不可能的!”
“我要和他比一比。”这次他的语气很平静。
“胡图,”这是迈克在说话,“现在你可以试试转入人工控制。”
虽然有些奇怪,他还是试了一下。没有任何反应,赛车死锁在自动控制状态,他笑了:“你们夺走了我的控制权?”
“对,我们不能看着你为了自己的冲动而葬送自己的前途和我们大家的努力。从现在起到进入最后的丘陵地带,赛车由车上的电脑控制。这样虽然速度不如超级引擎快,但能保证你的排位,也能保证我们想得到的一切。”
“你们这些无耻的家伙!这么做是违反规则的!你们居然想得出……”他冷笑了一下,“机动区开始的电幕会自动解除所有赛车的自动状态,到时候就看我的了。”
“这我们早有准备。我们……”话音断了。赛车进入最后一个机动区,通话被电幕强行切断。胡图又试了一次,仍然不行。他们确实想办法骗过了电幕,自动驾驶依然有用。他干脆不试了,专心看着前面那辆白车,由于有超级引擎,白车在转了几个弯后就拉开距离,很快不见了。
他孤独地坐在车里。车孤独地飞驰在峡谷中。
他忽然想起了一个解除自动驾驶的办法。他发出紧急逃生指令,紧接着撤销该指令。赛车一晃,自动驾驶关闭,自动驾驶开启。随后他成功转入人工驾驶。
可惜他没找准时机。
赛车正好要转一个急弯,在切换完成到他发出第一道人工指令之间的一瞬间,赛车已错过了转弯的最后角度。虽然他极力规避,赛车的侧面还是狠狠撞在山壁上,开始不停打转。
他被晃得晕头转向,尽力稳住车身,但收效甚微。赛车冲出了预定的赛道,冲入火星茫茫群山那些未探察的山谷。左侧转向发动机被撞坏,他用自己全部的精力和才能来稳住车身,防止撞上山壁。赛车冒着烟,扭动着在山谷间飞速穿行,离预定赛道越来越远。他忙活了半天之后才想起来刹车。指令刚一发出,车身又被撞了一下,完全失去控制,向前面的山壁直冲过去。
他象征性地发出紧急逃生指令,一边还下意识地想该怎么拐这个弯。
随后他就失去了知觉。
兰儿的怀抱真温暖。胡图闭着眼,体会紧紧拥抱时令人心醉神迷的充实感。她在他耳边轻轻说着话,他听不懂,只觉得那声音遥远、神秘,如同躺在宇宙尽头那松软的、缀满星星的天幕上的悄悄情话。他希望能永远这样抱着她,永远听着这亘古流传的语言。
忽然,她挣脱他的怀抱,打开舱门跑了出去。他手忙脚乱地解开身上的带子,跟着跳出驾驶舱,她轻柔的声音还在耳边萦回。他跟着她跑进一个山洞,在洞口摔了一跤。“别跑,兰儿!”他叫道。回答他的,只有从每块岩石中散发出的阵阵回音。他问兰儿今晚能不能去他那里,她答应得好好的,可现在却跑掉了。他很着急,下定决心,只要找到她,就绝不放手,一定要把她领回家。
“别躲着了!”回音在空旷的山洞里久久不绝。她的耳语声听不见了。他两腿发软,坐在一个雕像的基座上。怎么办?他一边思考一边神经质地抖动着大腿,周围的景物也随之轻轻抖动。他还要准备半年后的大满贯拉力赛,这可是他第一次参加大满贯比赛啊。
他打量着身后的雕像。好像……他想不出什么合适的比喻……好像是个宇宙飞行员,戴着飞行帽,还有话筒、听筒……雕像旁边是大大小小的许多台子,不知干什么用的。这些台子似乎散乱地放着,一直延伸到山洞中不可见的黑暗的深处。
洞外传来一阵刺耳的鸣叫,是赛车上的报警器。他跑回赛车。“……胡图,胡图,回答我,你怎么样了?快回答我!”耳机叫着。他戴上头盔:“我……我刚才找兰儿去了,在一个山洞里,有好多台子,还有……”
“你觉得怎么样?刚才你冲出赛道,还发出紧急逃生指令。你受伤了吗?”
他记起来了:赛车在翻滚,似乎永无止境,然后撞到山壁上……“对,是出事了。车子失去了控制,我……好像没事儿。刚才可能昏过去了。”他的思维在一点点变清晰。他身处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身后是一个奇怪的山洞,更奇怪的是兰儿在这里。
“胡图,”这是迈克在说话,“你还记得出事前你排位第几吗?”
他隐约记起高速的碰撞,各种颜色的赛车尾部,一些激烈的争吵……“第三。”他说。
“对。你还记得比赛前,你说要给谁做按摩吗?”
他完全记起来了。“见鬼!这事你他妈怎么也知道了?”他笑道,“那娘儿们真没劲!这点儿破事也值得汇报!”
那边看来是长出了一口气,唧唧咕咕。“你半天没有音讯,吓坏我们了。”迈克说,“救援队已出发,你就呆在那里,别乱动。我们可以根据信标找到你。”
他想起了什么:“比赛结果如何?”
“比赛取消了。赛事规则第14条,记得吗?”
记得,当然记得,他在火星晴朗的天空下点点头。赛事规则第14条:如果比赛中有赛车发生危及车手生命的事故,取消比赛,择日重赛。
还有机会,他还有机会。
一瞬间他觉得浑身都松了劲,坐倒在地。可是……可是……可是兰儿怎么在这里?难道又是幻觉?他被自己无法预测的神经吓了一跳。也许,这场事故也是幻觉?兰儿离开他也是幻觉?他依然可以得到她忘情的拥抱?也许,他还在等待第一次大满贯赛事,而不是参加过七次仍一无所获?也许,他的未来还没有定型,依然能实现自己的梦想?他还只有20岁,而不是27岁?这一切失落只是梦魇?
耳机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救援队快到你出事的地方了,你应该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是的,我……”胡图忽然停住,他刚发现一直忽视了的一个现象:这里没有任何背景声。按理说,他应该能听到火星山谷中常有的旋风声,这种旋风往往只存在十几分钟,声音很响亮。现在,周围静得和坟墓一样。他又想起一件事,浑身冰凉。他刚才曾有一度摘掉了头盔,使自己的头部暴露在火星大气中,这会致人于死命的!他伸手去掐自己的腿,又停住了。万一没感觉怎么办?
……这里是火星天堂吗?
他向救援队应该出现的方向望去。“我看见他们了。”他望着空中那个快速移动的物体。救援队显然看见了失事的赛车,向这边飞来。他挥手示意。
在他挥到第三下的时候,救援飞机在空中炸开了,像憋了一个冬天的鲜花,在春天的午后猛然绽放。慢动作一般,飞机的残骸缓缓落向下面的火星大地。他听不到一丝声音,周围静得和午后的天堂一样。耳机忽然歇斯底里地叫起来。魔鬼得手后的欢呼。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拔腿冲飞机坠毁的方向跑去。
爬过布满砾石的山坡,他望见一堆尚燃烧着的残骸,沿一道向外弯的不可见的弧线散布。他跌跌撞撞地冲过去,想看看有没有生还者。在几乎要踏上弧线的一瞬间,他迎面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跌倒在地。他翻身还想爬过去,又被那墙挡住了。他的手几乎已经碰到了一块残骸,但就是接触不到,无形的墙坚定地阻止着他。他脱掉手套,手按在墙上,什么感觉也没有。不热,不凉,没有颗粒。他轻轻移动手掌,没有一丝摩擦力,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里有堵墙。他用拳头捶它,用脚踢它,用头盔撞它,骂它,冲它吐唾沫……
它依然存在。
他一时以为这又是自己的幻觉。他把手按在墙上,沿弧线走,一直走,走了好远好远,墙一直沉默地陪伴着。他抬头望天,什么也看不见。在那里的什么地方,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正是它把他罩在里面,使救援飞机撞毁。
他跑回去,花了10分钟拆掉车上的摄像机,把周围环境扫了一遍,又跑到飞机坠毁处。“你们看看,看到那条完美的弧线了吗?那是一堵透明的墙,完全隔音,没有厚度,没有折射,没有温度,什么都没有……”他手直哆嗦。
耳机里沉默半天。“那堆东西是什么?”有人问。
“残骸。”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耳机里“哦”了一声。等了一会儿,他说:“这里太诡异了!你们快来救我出去!”
“我们已经和火星紧急救援中心取得联系,他们会立刻派专家来,大概十分钟左右就能到。”迈克说,“你先休息一下,不要四处乱跑,不要乱碰东西。”
他答应了,但心里仍然发慌。阳光越过两亿公里的茫茫太空,穿过稀薄的火星大气,透过没有厚度的墙,直打在他身上。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他隐约记起一个排满了各式台子的山洞,丑陋的雕像,更深处的黑暗……他回头望去,洞口像猫眼一样散发出诱惑。他的赛车撞在山壁上,撞出了这个洞口,也许正是这一撞才出现了那墙,把他和外界隔离。洞里有什么?那雕像,那些台子,肯定不是自然产物,难道是人类早期移民的秘密基地?如果是的话,那就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了,这些古董肯定可以卖上不少钱,有了钱……他举起摄像机,又放下。在让“他们”看到之前,他应该先独自检查一下这些东西。
他慢慢向洞口走去,压制着那越来越大的洞口给自己的威胁感。他在洞口停了一会儿,使自己适应里面较暗的光线。雕像迷茫地望着他,像在质询他的到来。他沿着微微下降的斜面向里走,走过雕像,来到一望无际的台子中间。这些台子呈金字塔状,灰蒙蒙的,上面隐约有纹路。他用手握住附近的一个金字塔尖端,冰凉。他揉了揉,尘土簌簌落下。从黑暗的深处传来隐隐的响动,像是什么东西在苏醒。他望着声音的方向,会从那里出来什么,一头猛兽,洪水,岩浆,或者是兰儿?他笑了笑,又望向洞口。要不要撤到洞外去?他犹豫着留了下来。
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但胡图仍然不能分辨是什么声音。他望着黑暗入神,也许这里是一座休眠火山,正在经历千百万年来的第一次喷发?他突然跳了起来。金字塔的尖端在几秒钟之内已变得灼热,透出淡蓝色的光。所有的金字塔,像被同时接通了电源的水银灯,慢慢亮起来。他这才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巨大无比的锅底形山洞的边缘,锅的另一端……一时无法估计。整个山洞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金字塔,呈同心圆结构,越靠近中心的塔越高大,直到中心的平台,上面有两颗蛋。山洞的边缘有许多洞口,不知通向哪里,他进来的洞口就是其中的一个。
他在这景象前蹲下来,以免因头晕而摔倒。这绝不是人类所能做的,绝对不可能!蹲了一会儿,他站起来,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绕过一个又一个金字塔,向中心的平台走去。随着他越走越近,脚下和金字塔上的尘土也越来越少。这些金字塔是透明的,里面藏着许多奇怪的东西,有的像刀枪。有的像容器,更多的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他内心出奇地平静,仿佛在这里的不是他,而是一个陌生人,他则从这个人的躯体内向外张望。他想起了火星上各种各样的传说,那些传说讲述了火星曾拥有极为先进的文明,后来像恐龙一样消失了,只在某些神秘的角落还隐藏着些许痕迹。他大致猜出了那平台上是什么。也许是火星文明建造了这一切,可是他们出于什么目的?后来发生了什么?
现在金字塔已经比他还高,里面的东西也越来越大,有些明显是某种乘具。他回头望去,进来的那个洞口已很遥远,而那平台看起来并没有近多少。耳机里传来迈克的声音:“胡图,我们在屏障外!你在哪儿?”
“我?我在洞里。”他停了一下,“我这就出来。”
他沿原路往回走,整个山洞静悄悄的,只听见他沉闷的足音。他就在这些不知沉睡了多少年的金字塔旁边走过。如此辉煌的建筑,却如此悄无声息,默默凝视他的身影。他发现刚才那响动没有了,不知是真的没有了还是他已经习惯了。
他走出山洞,站在洞口的阳光下闭眼停了一会儿,让过度兴奋的神经冷静一下……睁开眼,刚才的一切都变得遥远、虚幻,仿佛是记事之初的那些梦。
该不该告诉他们?他边走边问自己,一遍又一遍。古代不是有人走几步就能写成一首诗吗?他走了这么半天,还是没拿定主意。远远地,他看见有架飞机停在山间空地上,几个人在屏障前手舞足蹈。“就这么几个人?”他说,“我还以为会有一个庞大的救援队呢!”
“救援中心说人手不够,只能先派三个人来,大部队要等一会儿。”迈克答道,向身后一指,有三个人正查看坠毁的飞机残骸。他们用特制的装置将残骸吊起,钻到下面检查着什么。“他们在干吗?”胡图问。
“寻找生还者,寻找记录仪,寻找任何有用的线索。”迈克回头看着那三人,“反正他们的头儿是这么交代的。”
“还有什么生还者!我是惟一的生还者!飞机就是撞到这个屏障上才失事的,还用调查吗!”他勃然大怒。
一位火星人直起身:“胡图先生,我是队长。您不要激动,我们的任务就是找出飞机失事的原因。至于这个屏障,我们初步估计是火星上研制的某种新技术,您作为一个地球人可能不大了解。”
“那先生您能不能找人把这个‘新技术’的开关关上,让我出去?”
“首先,我们没有任何这种技术的资料。您知道,火星的技术非常发达,有很多是民间研制的,政府部门不一定都能掌握,这还要调查一下。其次,关上开关可能会有很高的成本费用,可能会涉及许多人的利益,我们不能贸然行事。”火星人不慌不忙地答道。
“你们……”胡图一时说不出话来。火星人见他没话说,又弯腰检查飞机残骸。其他地球人都默默地看着,无聊地抚摸着屏障。
又一架飞机降落了,这是救援队的主力。他们带来了大型机械,开始收集失事飞机的残骸,准备运走。几个火星记者在坠毁现场报道,跟随着收集的每一步骤。这些记者的话筒没和胡图的频道联接,他什么也听不到,只能干看着。
“迈克……”他开口道。
“别着急,胡图。”迈克在旁边观望,“他们收拾完了以后,会救你出去的。”
“不是,迈克,我在山洞里有个发现。”
迈克嗯了一声。
“我发现了一个遗迹。”胡图轻轻他说。
火星人队长先停止了动作。迈克迟了两秒钟才体会到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你说你发现了什么?”
“遗迹,一个文明的遗迹。”胡图漫不经心地说,“没什么意思,挺旧的。”
“是火星探险时代的遗迹吗?”
“好像不是,不像是人类的。”他打了个哈欠。
三个火星人凑在一起嘀咕几句,队长走过来:“胡图先生,很抱歉让您等了这么久。现在我们的原定工作已经完成,准备对您实施营救,请您积极配合。”
“当然可以。”胡图优雅地欠了欠身。
火星人下达了指令,整个救援队立刻行动起来,在空地上建起庞大的野外基地,搭起高高的铁塔,点亮各种各样的灯。飞机一架接一架降落,记者从打开的舱门蜂拥而出。巨大的机器来回穿梭。迈克等人忙着定价钱,向每个想采访胡图的记者收钱。大量的合同签订了,大量的专家到达了,大量的广告牌竖立起来了……
他们试图钻屏障。火星上最坚硬的钻头在无形的屏障上怒吼着,打着滑,没有一点儿效果。他们试图用激光烧开,强大的激光击打在屏障上,被吸收了,仅仅有微弱的光透过它。胡图把手放在透过来的光上,甚至感觉不到多少热量。他们在屏障的另一端引爆炸药,它依然纹丝不动。他们挖了很深的地道,却只能望着那倒悬的永不坠落的岩石发呆。他们被这个完美的球形屏障弄得发疯……
应救援队的要求,胡图带摄像机来到洞里。面对这样的景象,尽管他尽全身力气保持镇定,双手仍然微微发抖。摄像机用几乎听不见的嗤嗤声转动着。他缓缓扫过洞穴,这场面一定会震撼他们,震撼整个火星、整个太阳系。耳机中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可以想像那些人目瞪口呆的样子。他带点儿恶意地晃了晃镜头。“你说得对,这不是人类的遗迹。”迈克小声说。
“可能是火星远古文明的遗迹。”救援队长插话,“在火星其它地方也有一些奇怪的东西,但都不如这个这么大、这么完整。”
“那可就是真正的火星人啦!”胡图笑道,“他们不会把你们这些自称火星人的地球移民赶走吧?”
“不会的,这里不大可能有还活着的人,即使有,我们也能找到一个和平共处的方式。毕竟,我们在这里生活了好几代,已经很难叫移民了。”
“你是不是觉得火星已经是你们的了?”胡图蹲下,给面前的金字塔一个特写。
“随你怎么想吧,反正这个遗迹对我们火星人非常重要。”
“对整个人类也很重要。”迈克说,“如果这是火星文明的遗迹,那就是人类第一次发现的其它文明。”
“它在火星上。”救援队长补充道。
“对,它是由地球人发现的。”迈克也补充道。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你们无法打破那个屏障,这个遗迹属于谁又有什么关系呢?”胡图站起来,继续向前走,“现在这个遗迹只属于我。”
耳机里静了一会儿,迈克说:“这里就像个博物馆,有这么多模型!也许当初的火星人常带着孩子来这里参观呢。”
“不要随便用自己的经验揣度另一个文明的行为。如果是个开放的博物馆,为什么还要装置这样一个屏障?”救援队长不以为然。
“你知道地球上有种东西叫防盗门吗?”迈克反唇相讥,“我估计这个也一样,就是高级一点儿而已。”
“我倒觉得这里像个避难所。”胡图说。
“避难所?避什么难?”
是啊,避什么难呢?这个避难所如此庞大,如此坚固,一定是为了防备什么毁灭性的东西。难道当时的火星上有场世界大战?难道爆发了流行病?难道有什么天灾?难道……胡图沉默地拍摄着,至少他知道在这里能躲避一样东西。
外面的世界。
“胡图,我们马上要进行电视转播。”迈克提醒道。
他把摄像机放在地上,盯着镜头,清了清嗓子。“开始!”耳机说。
“各位观众,你们好!现在是胡图为您报道人类有史以来最惊人的发现!大家向我身后看……”他向后一挥,“我刚刚发现一个文明的遗迹,一个并非我们人类文明的遗迹。这证实了我们一直猜测的外星文明的存在。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这个文明为什么要建造这样的东西?为什么没有和我们接触?以及最重要的,他们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他笑了起来,这太假模假样了。
“胡图先生,我是火星一台的记者卡恩。能问您几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火星一台提供赞助的问题:您认为这个遗迹是干什么用的?”
“我觉得这是个避难所。当初可能有人为了躲避某种灾难,建造了这个避难所。这里有很多模型,有强大的防御能力。”
“桃花院提供赞助的问题:您有没有发现建造者的形象?他们有没有性别?”
桃花院是火星上著名的妓院。他笑了笑:“没有。这个情况我一无所知。”
“太子港深空局提供赞助的问题:您现在有什么愿望?”
“我希望能尽快离开这里。听说比赛取消了,如果能出去,我希望能再次参加比赛。我相信自己能获得好名次。”
“丹雅服装提供赞助的问题:火星政府正在讨论授予您荣誉火星居民称号,您怎么看待这项荣誉?”
“谢谢!非常感谢!”他平静地答道。
这一切忽然变得很无聊。
“全球电气提供赞助的问题:您喜欢不喜欢……”
“要让我说实话吗?”胡图打断对方的话,“我觉得这全是狗屁!授予我什么称号又怎么样?我有一万个愿望又怎么样?只要出不去,这一切全是狗屁!”
耳机中停了一下:“您怎么会这么想?火星政府很少授予荣誉火星居民称号,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称号呢!”
“如果我出不去,这称号有什么意义?只是在电视屏幕下边打出来吗?”
“这不仅仅是个称号的问题,您现在的处境令人同情,但也让人羡慕。您可以亲自接触这个遗迹,有多少人想和您交换这个机会啊!”
“那就来交换好了……”胡图小声说。
“您正站在人类久已梦想的东西前面,”卡恩不理会他的嘀咕,“您可以为人类留下无可估价的财富,您将永远被人们记住!说到底,您周围这些神圣的东西属于全人类,而只有您才能接触它们!”“是吗?”胡图看着摄像机,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忽然炸开了,喷射到浑身每个神经末梢。他微微一笑:“我周围这些东西是神圣的?”他走到一座金字塔前面,摆好姿势,解开裤子,开始小便。液体喷散在经过无数岁月、存有另一个文明信息的塔身上。
“天啊……”有人小声说。
摄像机转动着。耳机中一片寂静。
结束后,他晃晃悠悠走到摄像机前,做了个鬼脸,伸手关上。周围一片寂静。他摘下耳机,把一切抛在身后,径自走到塔群深处。这里非常安静,数千万年的沉默环绕在周围。他非常疲倦,躺倒在地,沉沉睡去。
他醒来时觉得周围有些异样,即使在半梦半醒之间,他仍然能清晰地把握住这个意念——有东西活着。
周围的景致依然如故,静止的金字塔,蓝幽幽的光,空旷的洞穴。但在这些东西的后面,在无法探知的深处,有什么在运转,在忠实地……等待着。对,是等待。不是等待他,而是等待某个信号。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信号,也没有人知道信号之后是什么结局。
这个未知的文明没有完全死亡,它的一部分器官还在运作。
胡图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摄像机。可能是睡得太久,身上很不舒服。他拾起耳机:“迈克,你在吗?”
“哎呀!你干吗去了,快把我们急死了!”耳机中大叫大嚷。
“睡觉,我也要休息。”
“你最好出来一下。”
他歪着头想了会儿。出去吧,也许有什么新的办法呢。他懒洋洋地沿平缓的斜面向外走,周围依然是亘古的宁静。金字塔是懒洋洋的,外面的世界是懒洋洋的,宇宙是懒洋洋的。
他慢慢踱出山洞。天已全黑,人们在屏障外架起了泛光灯,以便假装挑灯夜战。他慢慢走过坠毁的赛车,走过熟悉得令人生厌的山坡,走到屏障前。人们在屏障那边忙碌着,来来往往、往往来来……
热闹。
记者们蜂拥而至,狂抢镜头。他一个人站在这边,茫然地看着闪光灯在那边无声闪动。军队等了一会儿,把记者们赶开。迈克等人出现了,神情疲惫,郁郁寡欢。在这群人中间,胡图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兰儿。她穿着新式的火星野外装,身旁有位身材魁梧的男子,大概就是她的丈夫或未婚夫。迈克对她讲了点儿什么,她快步向这边走来,人们很自觉地让开。
她一边走一边小心不被地上的石子绊倒。
终于,他们隔着看不见的墙互相凝望。
这个场面有点儿滑稽。因为矜持,这几年他们从未互相面对面交谈过,现在他们都想说点儿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他觉得应该微笑,就微笑了一下。她也一笑。她的笑容还是如此美丽,如此不加修饰,就像是专门为他而绽放的。
她回头看了一下那男子,又赶紧把头转回来,冲他笑。
她的头发,她的脸,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的额头,她的脸……
他忽然伸出手,想隔着这无形的屏障抚摸她的脸。
这个举动使她的泪水流了出来。
身材魁梧的男子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住了。
他继续抚摸着这以前抚摸过无数遍的令人心痛的脸,没有丝毫感觉。指尖沉默不语。他原来以为这辈子没有机会再抚摸她的脸了。现在,他的手几乎要碰上了,却永远不能真正接触,永远不能……
迈克踌躇再三,走上来,温柔地把兰儿带回到她的丈夫或未婚夫身边。男子搂住她的肩膀,低头抚慰。
“胡图先生,我们有个建议。”救援队长小声说。
“说吧,听着呢。”
“这个屏障也许有从外面打破的办法,但现在我们不知道。我们想你可以到洞里找找,也许能从里面打开。”
“一个开关之类的东西。”胡图点点头。
“非常正确。”救援队长接着给他讲解了预定的考察路线。看来在他昏睡的时间里,救援队已根据有限的资料做了详细的研究。
他回到洞穴中,重新拾起摄像机,打开电源,看那小小的监视器慢慢亮起……也许兰儿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似乎现在才意识到这点。必须要依次考察大厅周边的总共十六个洞,他慢慢向右边第一个洞口走去。他原来只是一厢情愿吗?也许他的内心早已放弃,而只是自己不愿意承认?摄像机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他为什么非要和那辆白车过不去?他到底在和谁过不去?他拐上连接各洞的通道。谁?到底是谁?他眨了眨眼。现在想这些还有用吗?他在和谁过不去?
一号洞比较小,依然排列着许多金字塔,不同的是塔身内似乎藏着某种标本,而且非常小,像是昆虫或节肢动物。他不得不趴在地上给这些家伙来个特写,同时小心不被尖锐的塔尖划伤。这些动物标本的样子和地球上的不一样,但都有甲壳、触角之类的东西。二号洞里是小型动物,猫狗大小,有的披毛,有的皮肤光滑,有的布满鳞片。它们无一例外地瞪着狡猾的小眼睛,貌似纯真地看着这个亿万年来的第一个访客。它们中的一些也许是那个文明的宠物,也许有个稀奇古怪的名字,也许喜欢在人们的抚摸下撒娇……现在,它们全都千篇一律地摆出一副驰骋的姿态,可笑地张着永不闭合的嘴。
在三号洞里,他看到了一些巨大的动物,有的有几层楼高,面目狰狞。他站这些远古的猛兽面前,仰视着,想像它们在远古火星的大地上飞奔,在汹涌的大河边饮水,在两颗月亮映照下的荒野上对空嘶吼。这种想像令人晕眩。人们在耳机里傻乎乎地争论这些野兽是草食的还是肉食的。他盯着那些高高的、肃穆的头,盯着它们丑陋凶恶的脸,就那么盯着,直到脖子发僵。
接下来几个洞都是植物标本储藏室。有些是植株,有些是种子,有些只是一朵花,似乎当初随意地挑选了一些。按救援队长的意思,这些东西只是从人类的视角出发显得凌乱,也许对于那个文明来说,这是最有道理的一种组合方式。为了节省时间,他只能浮光掠影地扫一圈,谈不上仔细观察。
七号洞是空的。他正准备向深处走,迈克提醒道:“小心!说不定这里也有个透明屏障呢!”他一阵心烦,干脆迈开大步,跑到洞中央。“你们看,这里什么也没有!”他叫着,声音在洞内回荡。“难道这儿没完工?”迈克问。
“这里什么也没有!”胡图在洞中央又蹦又跳,假装去够几十米高的洞顶。“让我们看看洞壁。”救援队长说。
洞壁并不光滑,由无数形状各异的小平面组成,没有一个曲面,显然经过精心的加工。“这到底是干吗用的?”胡图问,用手抚摸着。
“不知道。也许是会议厅,也许是停车库,也许真的就是没完工。”救援队长叹口气,“反正肯定有个什么目的。”
“也许是个先锋派的艺术品呢。”胡图乐呵呵地说。
“是啊,也许。你看看下一个洞吧。”
下一个洞也是空的,晃了一阵,他又转到九号洞,还是空的。他甚至没有进去,只在洞口瞄了一下。十号、十一号……一直到十四号洞,全是空的。他刚刚好起来的心情又沉下去。这地方永远让人不可捉摸。
十五号洞。他漫不经心地探了下头,立刻呆住了。洞中央是个垂直的三棱柱,每一面都有二十余米长、五米高,上面幻彩流动。云一般,水一般,在看上去深度无限的空间中,各种色彩肆意流淌。红色、蓝色、绿色、黄色、橙黄色、紫色、不知怎么称呼的颜色……它们不停喷涌,仿佛是神懒散的手在搅动色彩的幽潭。他小心地踱到棱柱前,呆呆地看着。“这是什么东西?”迈克喃喃道。
“这是我们今天问得最多的一句。”救援队长说,“接下来我们应该问:它是干什么用的?”
“广告?”有人小声插了一句。
胡图咬牙切齿他说:“胡说八道。”左看右看,不得要领,他绕棱柱一圈,又回到原地,叹了口气。
“胡图,你反方向再转转。”救援队长说。
“干吗?我累了。”
“听我的。”
他嘟嘟囔囔沿反方向走。“停下!”救援队长忽然喊道,“我看见了!”
“什么?谁看见了?看见什么了?”胡图摸不着头脑。
救授队长让他往回走半步。他依言而行,还是看不出什么东西。突然,就在不经意晃动的一瞬间,他眼角的余光显示出一幅“有意义”的影像,其实他根本没认出是什么,但能肯定那不是混沌的色彩,而是一个东西的形象。他转身正对棱柱。影像消失了。他向旁边移了一小步,那影像一略而过。他又调整了一下。
就在两个柱面的交接处,取个合适的角度,原来混沌的色彩消失了,代之以巨大的图像。他可以看到从面前掠过青翠的山谷、洁白绵长的瀑布,或者陡峭险峻的大山,一直延续到天边。画面不断变化,像是一部纪录片。镜头一转,他在城市上空飞翔,望不到头。这城市仿佛是人类城市的负片,没有林立的高楼,而向地下延伸,形成无数大小不一的洞口。有飞行器从这些洞口进出。洞口和洞口之间,有深不见底的壕沟相连。镜头从一个洞口钻进去,冲入黑暗之中,周围掠过五颜六色的亮点。他等了好久,镜头一直在这隧道中穿行,没有变化。
“这就是那个文明吗?”迈克问,“不大像火星啊!”
“也许这是几亿年前的景象吧,那时火星可水源充足。”救援队长说,“胡图,别等了,去中央平台上看看吧。”
胡图表示同意。他沉思着走出十五号洞,瞟了一眼有雕像的十六号洞,这洞他已经走过无数遍了。这个洞可能原本就是做入口的,否则不大可能这么容易就被撞破。他把目光投向大厅中央的平台。
那两个蛋在上面,等待着。
他开始向中央平台走去,一瞬间觉得疲惫至极。金字塔在一旁偷偷冷笑,目送他木然地穿过林立的塔群。穿过,穿过泛出蓝光的晶体,穿过凝固静止的空气。穿过,穿过这一切,他来到屏障的中心——中央平台下。它是洞中惟一的长方体,高三四十米,满布花纹。他轻轻抚摸着这些花纹。它们没有什么具体的形象,只是曲曲折折,扭来扭去。“是文字吗?不像啊!”迈克轻声说。
“也许仅仅是某种装饰,也许……也许和那个棱柱一样,必须从一定角度才能看出东西。”救授队长说。
“不管了,以后有时间再仔细研究吧。”胡图不耐烦他说,“先找到开关再说。”
他边走边摸着那花纹,感受它们在指尖上轻柔地起伏,不很光滑,但很细致。他慢慢绕到平台后面,这里有座台阶,每一级都很高,像是堵矮墙,同样布满花纹。他抬头仰望,那么高,那么远。当然,没有选择,他必须爬上台阶。他手脚并用,艰难地爬上了几级。“我有个建议,胡图。”救援队长说,“你听说过当初宇航员在月球上的故事吗?”
“一小步还是一大步?”
“不是。他们原来试图在月面行走,结果发现由于引力太低,走起来很困难。于是他们改用跳跃,效果很好。”
“你是说我也不用慢慢爬,直接一级一级往上跳?”
“对。三分之一地球重力加速度,足够了。”
“说实话,有时你还是挺聪明的。”胡图微笑道。耳机里不好意思地嘀咕了几声。
他并拢双腿,使劲向上跳起,一下子跳了上去。他憋住一口气,连续跳了好几下,顺利得不可思议。他站稳双脚,放声大笑,不屑地看着前面漫长的台阶。耳机里传来不断的赞扬。他定了定神,接着向上跳去。
也许是轻微恐高症的悸动还没有完全消除,也许过于兴奋了,这次他没站稳。悲壮地挣扎了半秒钟,他从台阶上缓慢地不可阻挡地滚落下来,一直到底。
一时间,他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躺在地上,望着那高高的台阶,脑子空空如也。自远古起被封存到体内的海水波涛汹涌,在耳际轰鸣。那个老头,那个干瘦的老头,在他额头里咯咯直笑,用尖细飘渺的声音说:“孩子,你们干的这一切,我以前都干过!”说完,老头向后缩去,从他后脑穿出,钻入地下,穿过火星中央炽热的熔岩,冲出另一边的地面,直冲入无边的黑暗的宇宙……
他神志清醒过来,开口道:“见鬼!我掉下来了!”
耳机中静静的。
“不用这么紧张,我没事。”他笑道。耳机保持缄默。他忍不住拍拍它,没用。
这不可能!他使劲拍打着耳机,一个赛车用的耳机不可能从十来米高处掉下来就摔坏了,不可能!这是名牌货,这是专业用品,这是顶级规格的……
耳机依然一声不吭,连一丝电流噪音都没有。他瞪了它几眼,一把扔开,摄像机被他不小心甩出去,砸中旁边的金字塔。啪的一声,然后像救援飞机一样慢慢变成碎片,沿塔身滑落在地。他叹了口气,解开话筒,也准备扔掉,想了一下,又停住了。
也许这话筒仍然管用呢?不过,即使它还能用,对他又有什么意义呢?这话筒不能提供给他任何有用的信息。最后,他还是决定留下它,不管怎么说,这话筒也许是他和外界的最后一点联系。
“我现在准备重新上台阶,”他自言自语道,希望话筒能成功地把这句话传出去,“总共大约……三十级。”他开始小心翼翼地一级级往上跳,边跳边数数,努力抑制着向后看的冲动。
他没有受过在火星上跳跃的训练,跳了近二十级后,他的腿开始发软。为了不再掉下去,他采取保守策略,老老实实地一级级爬。这样慢点,但保险。他停止说话。在这巨大的尺度面前,他仿佛变成了一个婴孩,正在家中的楼梯上一步步艰难地攀登。矮墙似的台阶似乎无穷无尽,自己是个婴孩的意念越来越强烈。
爬上最后一级,他疲惫地倒在平台上。“我面前就是那个蛋。很大,很漂亮,很精致。”他说。然而,他没有说出这蛋给他的压迫感。它有将近二十米长,十米高,金黄色,同样有令人厌恶的花纹。这是蛇蛋,伊甸园的那条蛇下的蛋。养足力气,他站起来走近金蛋,敲了一下,声音发闷。
他走到蛋的一头,看见了刚才被挡住的另一个蛋,一模一样。蛋的尖端很钝,刻有同心圆花纹,随着直径变大,慢慢幻化成混乱的图案。
平台的这头有面高大的镜子。他走过去,镜中的自己也迎面走来,这是个神情忧郁的青年。他小心地伸出手,用食指碰了镜面一下,什么反应也没有。他微微一笑。他期待会有什么反应,在镜面上激起层层涟漪?
远处,平台的另一端,有个四米高的小平台。他琢磨半天,鼓足信心,使劲跳起来,来个引体向上,翻了上去。这里也就一张双人床大小,排列着许多按键似的东西,中间是块半米见方的平板,显然是个控制台。那些按键看起来都一样,没有文字或花纹来区分。他试着踩了一个键,没有任何反应,他又踩了另一个。
忽然,平板喷出蓝色的强光,闪了几秒钟,组成一幅立体的图像,有陌生的文字显现出来。那文字形状奇特,像魔鬼的符咒,又像造物那神秘不可解读的语言。它们就在那里闪动,冷冷嘲笑他的无知。出神中,他踩到旁边的几个键,宏大的声音忽然响起,急促、高亢,如着魔的先知在宣述箴言。这声音直刺大脑,他不得不捂住耳朵。脚下传来轻微的振动,他张皇四顾。
蛋壳在慢慢裂开。
有光从里面透出来,直刺洞顶。蛋壳越裂越大,光芒耀眼夺目,他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他慢慢睁开双眼。“天啊……”他最后说。
容器里各存放着一具干尸。
这是人类的干尸,但体型很大。他们穿着薄薄的衣服,静静地躺着。他们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可能还在不知哪里的梦境中缠绵。也许,他们就在梦中死去,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梦越来越淡,越来越淡,直到归入永恒的黑暗。也许,他们根本就不做梦,而是中断了意识,就这么直到永远。
胡图瘫坐在平台上。为什么要把干尸放在这里?为什么不存放冬眠的活人?为什么它们和人类如此相像?为什么要建造这座避难所?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他不知道,他来得太晚了,晚了好几亿年。他不知道,历史像电视广告一样,不断地重复,一遍又一遍。他也不知道,延续了无数岁月的悲剧正进入最后的高潮。
在蛋壳打开的一瞬间,某个地方开始倒数计时。
战争已进入最后阶段。敌对的双方都试图做最后一搏。他们调集了最具毁灭性的武器,准备杀死对方,纯洁整个太阳系。战争的焦点在第五行星上,因为它不仅是内外星系的枢纽,更是这个文明的发祥地。为了保存文明的火种,正义的一方在第三行星上建立了一个秘密基地。几乎是同时,同样是正义的另一方在第四行星上也建立了一个秘密基地。
冬眠是有时限的,不可能永远保持肌体活力,因此,两个基地都把唤醒时间设为一千年。然而,一个间谍成功地在临死前把第四行星基地的唤醒时间改为十亿年。
没有人发现这个改动。
几亿年过去了,第四行星基地在岁月的长河中沉睡,直到有一天,有人触动了尘封已久的报警装置,整个基地开始苏醒,立即启动了防卫罩。它发现冬眠装置内没有生命,基地的主人一定离开了冬眠装置。它惟一能做的事就是等待,等待主人的进一步指令。它很有耐心,毕竟,几亿年都等过了。
终于,指令下达了:启动自动防卫程序。很好。它在几秒钟内检查了周围的环境,确定了本星球上若干个有文明存在的地点。它开始探测太阳系内其它的星球,这花了些时间,但结果总算出来了。这些陌生人的力量还很弱,还是孩子,但在未来会形成威胁。经过敌我力量对比、可行性分析的运算,打击方案立刻生成。
它用了百万分之一秒下最后的决定。
火星的山脉裂开了,大地裂开了,久未使用的毁灭性武器裸露在烟尘翻滚的天空下,这些武器当初曾轻而易举地将第五行星那硕大的星体炸成无数碎片。那些碎片至今还在轰击着第四行星。
几亿年前,第三行星基地赢了一个回合。
现在,第四行星基地要向敌人的后代们实施最终的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