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一切都为时已晚。
当那片声势浩大的褐色涌浪冲破勘探营地外围的声波隔栅,开始吞噬这仅剩的一片净土时,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到底犯下了何等致命的错误:两天前,当队里派出去的侦察分队开始与他们失去联系时,他就应该意识到潜藏在这片看似宁静的林地与沼泽之后的凶险;当派出的侦察无人机第一次将远方那片蔓延到天际的黑色传送到登陆艇的屏幕上时,他们就应当为危险的到来作好准备。但是他们没有——一半源于过度的自大,一半出于自欺欺人的盲目乐观。他们用一个又一个乐观的“解释”与谎言自我安慰、自我麻痹,从而白白放弃了自我拯救的机会,直到事态最终变得无法挽回。
在附近的某些地方,抵抗仍然在进行着——就像已经落入掠食者爪牙之中的猎物仍要进行最后的挣扎一样,他的队员们同样也不愿自己成为这片黑色的盘中餐。在曾是营地边界的地方,爆炸与火光在凌晨时分青灰色的天穹下此起彼伏地闪现,其间还夹杂着愤怒或恐惧的呐喊。但他的理性无情地告诉他,这一切并不能改变什么:这里完全没有绝处逢生所需要的条件。勘探队携带的燃料与弹药是有限的,而那片有生命的海洋却拥有无穷尽的力量;他们可以拖延一分钟、一小时,甚至是一天,但却无力逃脱那个注定将会到来的结局。
但他知道,至少还有一件事是他可以去做的。
他冲过一堆被点燃的物资,翻过一道用空板条箱匆匆搭成的胸墙——残留在附近的半透明黏液再清楚不过地说明了守卫者所遭受的命运。一团黑色发现了他,随即开始凝聚成型,像一个浓缩的影子一样朝他猛扑过来。但是,他的动作比他的对手来得更快:在火焰的致命拥抱中,这团“影子”无声地颤抖着、抽搐着,最后变成了地面上冒着刺鼻浓烟的一小摊黑色,就像一个被造物主抽走了灵魂的怪物,重又变回了被创造前的原初状态。
他取得了一次胜利——当然,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胜利。对他们正在与之搏斗的海洋而言,蒸发掉一小滴水算不上什么真正的损失,但这至少让他的计划有了更多成功的可能。在考虑片刻后,他抛掉已经耗尽燃料的火焰喷射器,转身向营地的另一端冲去。要返回登陆舱显然已经不现实了,但他还有另一个机会:营地里共有两台能用的通信器,而其中一台恰好在昨天早上被他下令搬出了登陆舱。
当他冲向放着通信器的帐篷时,周遭的混乱与嘈杂正逐渐被死一般的寂静所取代:越来越多的人被涌动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色洪流包围、压倒、吞噬,火焰与电灯的光芒也在逐渐熄灭0再过两个小时,黎明的第一抹曙光就会穿过不远处的峡谷、洒落在这片植被茂盛干涸的潟湖上,但他知道,自己是永远也不可能看到这一幕了。
他在黑暗中跌倒了一次,接着又被绊倒了二次。在他第三次摔倒时,一团冰凉的流质抓住了他的脚后跟,像传说中会吞噬海员的北海巨妖一样紧紧地纠缠着他,将他拖向身后那片饥肠辘辘的大海。
他试图抵抗,但却拗不过这压倒性的力量,绝望如同利爪般抓挠着他的心脏,掐住他的喉咙,但他残存的一丝理性仍然让他在狂乱的挣扎中采取了最后一个正确的应对动作:他抓住了挂在腰带上的那件东西,拔掉保险销,并抢在更多的黑色触手抓住他之前拉动了上面的金属拉环。
令他感到欣慰的是,这一切至少结束得很快。
夜幕降临了。
在这颗永远不会被命名为地球的行星上,一切似乎都与平日没有任何差别。在赤道以南几公里的地方,一块永远不会被命名为“澳大利亚”的大陆正在地幔软流圈的推动下缓缓南行。来自赤道的温暖海水拍击着它的东部海岸,将大量水汽输送到那座永远不会被命名为“大分水岭”的山脉东侧。在它的无数颗姊妹行星上,这些宝贵的降水都孕育出了茂盛的维管植物群落,但在这里,占据了上千公里长的海岸的却是一片黯淡无光、黏稠压抑的流质,呈现着最深的海底般的黑色。
当夕阳最后一抹血色的余晖从地平线上消失后,安努仍在黑暗中醒着。对它而言,正在发生的这一幕没有任何意义。这不仅仅是因为它的生命中已经经历了上亿次行星自转,更是因为“昼夜交替”这个概念对它而言并不存在:它的躯体遍及这个世界,每片大陆上都遍布着它的耳目。每时每刻,它躯体的某些部分都会沐浴在来自一亿五千万公里外的阳光之下,而其他的部分则隐没在低垂的夜幕之中,这些感官信号都会被生物电脉冲以光速传输、汇总,然后成为安努无比复杂的知觉的一部分。
在另外许多个因为偶然的量子事件而形成的、永远不会与这个宇宙产生丝毫交集的平行宇宙里,这颗行星上都孕育出了丰富多彩的生命形态——当然,还有同样多的其他平行宇宙,在那些地方,这颗行星在形成后的五十亿年中一直是一片死气沉沉的阴冷荒漠,或者成为被温室效应烘烤着的活地狱。但是,这个宇宙中的情形却与以上两者都有所不同:因为漫长的生命演化道路中一系列阴差阳错的偶然与巧合,多细胞碳基生物从来都没在这里占据过主导位置,而在近一亿个恒星年里更是被排挤到了生态系统的边缘。如果某个智慧生物从这颗行星唯一的卫星上眺望它的话,那么他或者她将会发现,这颗星球表面的反照率要比它在无数个平行宇宙中的同类低上十来个百分点:数以万亿计的黑色黏菌群落就像一层厚厚的毯子,严严实实地覆盖着除了两极以外的大部分陆地,甚至还将相当一部分浅海也纳入掌控之下。这个超巨型共生体源源不断地直接从阳光中汲取着热能,再用这些能量将搜集到的碳元素与从水体中电解产生的氢结合成各式各样的烃基化合物,持续不断地修复与扩张它庞大的躯体。不过,它并非这个世界的唯一住户:在这片黑色尚未触及的地方,仍然残存着高级的碳基生态系统——这个超级利维坦需要通过它们来补充难以直接从空气与水中汲取的微量元素,并且将大气中的氧含量维持在适合生存的水平线上。总之,这颗行星的现状就像一幅专为表达“恐怖”这一概念的动态抽象画:有生命的黑暗主宰着一切,无比贪婪、无知无觉、毫无理性,一切行动仅仅听命于最基本的生物本能——吞噬、消化与繁衍。
当然,客观事实往往会与主观印象相去甚远。尽管有些令人不可思议,但早在数十万个世纪之前,第一缕知性的光芒就已经悄然出现在了这片黑色之中。为了能更有效地适应生存竞争的需要,当时尚未成为绝对优势物种的黏菌群落开始尝试着通过某些成员的特化来实现那些不属于单细胞生命的复杂生理机制:它们没有神经系统,但却通过增加一部分成员的细胞液与细胞膜电导率,并将它们按照特殊方式排列起来而达成了类似的效果;它们没有肢体,于是一部分位于共生体边缘的成员便形成了用途繁多的伪足;它们没有眼睛、耳朵和鼻子,所以大批分布在群落表面的成员开始变得对周边环境中的热信号、空气震动和信息素越来越敏感。这一切发展最终产生了统一接收与处理信息的需要,促使越来越多的黏菌群落开始了进一步的融合,在那之后,安努就诞生了。
尽管安努的“寿命”已经远远超过了任何通过自然进化产生的生命体,但它得到这个名字却只是区区几个行星日之前的事——在那不寻常的一天里,一小群怪异的物体突然凭空出现在了离行星表面近万米高的空中,像一群流星一样以极快的速度坠向地表。
在总共五个这种物体中,一个很不巧地撞上了一条高耸的山脉,顿时被埋葬在撞击导致的可怕山崩中;一个摇晃着栽进了一处位于大陆边缘的活火山口,随即被熔融的玄武岩烧成了灰烬;还有两个则径直坠向了一座远离大陆的、安努无法触及的岛屿,自此不见踪迹;只有最后一个安全地降落在了大陆表面,并最终落进一片尚未被安努的躯体覆盖的咸水沼泽里。
刚开始时,安努并没有过分留意这些“流星”——没错,这东西确实和过去的那些流星有所不同,它不但在大气层内凭空出现,而且还在坠落的最后阶段大幅度降低了自身的速度,从而避免了摔个粉身碎骨的命运。但安努并没有天文学博士学位,也从来没机会进修相关课程,因此自然也就没法意识到这一系列反常现象的含义。直到这颗“流星”坠落地面整整一个行星日之后,一切才发生了变化。
在那天凌晨时分,两个用双足行走的生物——更确切地说,两个动作灵活、拥有一整套形状古怪、主要由碳酸钙构成的内骨骼的两足多细胞生物——离开了那颗“流星”的坠落地点,莽撞地接近了沼泽地边缘的蕨类林带,随即落入了安努设在那里的一处捕猎陷阱之中。
从整体上看,这两个来自流星中的生物,与安努曾经吞噬的亿万个碳基生命体并没有什么本质差异,但在它捕获它们的过程中,这两个生物的反应却大大出乎它的意料——它们并没有像那些没有智慧的动物一样凭着本能一味逃跑,相反,这两个生物使用了某种能够喷射高温等离子体物质的器械,试图从它的攻击下保卫自己。尽管最终还是没能逃脱被吞噬的命运,但在那之前的冲突中,炽热的火焰还是摧毁了安努相当大的一块躯体——这种情况是它过去从未遇到过的。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安努隐蔽地、谨慎地渗入了那颗“流星”坠落的区域,随即对在它周围安营扎寨的一小群两足生物发起了出其不意的攻击。这一次,它没有直接将这些生物作为碳水化合物与蛋白质的来源消化了事,相反,它尽可能完整地捕获了它们(当然,这么做并不顺利),并对这些生物进行了细致入微的研究——这又是一件它在过去数十万年里从未做过的事。
研究的结果让安努极为惊讶:尽管每一个这种两足生物都是孤立的个体,但它们却显然有着不输于它的智慧——这些自称“人类”的生物能有目的、有计划地行动,可以像它那样进行有条理的逻辑思维,甚至还能够制造和使用工具(这个词是从两足生物们的词汇库里借用过来的,在这之前,安努对“工具”没有半点概念),以弥补它们那结构固定、功能有限的肢体与器官的不足。
安努对摆弄多细胞生物的神经系统并不陌生——为了打发无穷尽的岁月,它一直将那些具备神经系统的本土动物作为自己的玩物,利用信息素和生物电信号操纵它们的一举一动。实践证明,这些经验同样可以应用在这些更加高级的两足动物身上。在多次尝试之后,安努逐渐掌握了控制这些新玩具的窍门。它不但可以利用精心编码的生物电信号控制它们的基本生理活动,还能通过分析这些生物的脑部活动来读取它们的记忆,吸收它们的知识。在俘虏这群生物后的第三天,安努已经利用从一个被称为“首席程序员”的雌性生物大脑中读出的知识控制了这颗由金属、硅化物结晶和其他一些无机化合物制成的人造“流星”里的计算机——那也是它无比漫长的生命中至关重要的转折时刻。
仅仅在一天之内,这台神奇的机器教给它的知识就超过了它在过去一千个世纪中接收的信息的总和。它甚至利用计算机里的资料为自己起了个名字:安努。这是一个源自古巴比伦神话的与它非常般配的名字。是的,就像那位由远古人类臆想出来的天空之神一样,它无所不在、全知全能、唯我独尊,以至高无上的意志牢牢地掌握着这个世界的权柄。
但现在,它已经不再满足于此。
在一系列生物电脉冲的准确刺激下,胸腔中的肺叶逐渐收缩,轻轻地从气管中呼出一口气,这股空气穿过声带,流过鼻腔,再配合舌头、嘴唇、下颚与口腔的几个精巧动作,一连串用来代表特殊意义的声波便借由周遭的空气传播开来。这个女人端坐在她曾经的岗位上,语速平缓地用她的母语——也是这艘被称为“好小子-21”的登陆艇上的工作语言——重复着一小段话,正如她过去曾经在数十次演练中作过的那样。
当然,有一件事是和演练中不同的——她并没有打开通信台上的视频系统,也没有按规定开启录像设备。若非如此,收到这段通信信号的人将会看到此生中所见过的最为诡异的一幕:在这个女人的脑后、颈椎两侧和后背上,数十条犹如脉动着的血管般的黑色“绳索”穿透了那身肮脏不堪的天蓝色制服,随即隐没在她苍白的肌肤之下,看上去活像是拉动着操线木偶的绳索——当然,如果看到这一幕的人真这么想的话,可就完全想对了:虽然这个女人在生理学意义上仍然活着,但却已经与那些只会对刺激作出简单反应的低等无脊椎动物没什么两样了;她曾经是这支探险队中的通信员,但现在却已经失掉了头衔,甚至也没有了名字。从某种意义上讲,她现在只不过是一个依附于另一个生物体的器官……但是,那些与她对话的人不可能意识到这一点。
“这里是‘好小子-21’,我们在着陆地点呼叫任何一个监听中心。”在第三十次呼叫结束一分钟后,通信员按下了控制面板最下方的按钮,用完全相同的平静语气开始第三十一次重复这段内容完全相同的话——这名通信员曾经是个脾气急躁的家伙,要是换在过去,连续三十次毫无结果的呼叫多半已经让她怒火冲天、满嘴粗话了。但安努却从来都不知道着急为何物,早在很久很久以前,漫长得望不到头的生命就已经教会了它耐心的美德。“着陆场已经成功开辟,没有人员伤亡。调查表明本地环境至少达到B级宜居,但附带的物资空投舱未能传跃成功,急需支援。任何监听中心听到后请尽快回答。”
没有反应。扩音器里传出的仍只是枯燥单调的白噪声。但安努一点都不急。通过这个女人的双眼(它不得不承认,这种生物结构极为精巧,拥有立体视觉的眼睛的确比它躯体表面的那些只能模糊地辨别光和影、基本无法分辨色彩的感光结构有效多了),它耐心地观察着位于通信平台一角的计时器,等待这一分钟结束。如果有必要的话,它可以把这个过程重复几千次,甚至上万次——毕竟,与预料中的美好前景相比,眼下这段短暂的等待根本算不上什么。
计时器显示屏上的时间还在缓慢地流逝着,几根长度和宽度全都相等的黑色小棒不断亮起、熄灭,组成一个又一个代表着数字的符号。数字和数学是人类所有发明中最令安努惊讶的一种——在接触这些概念之前,安努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仅仅停留在对客观事物的感性认识上,但现在,一扇明亮的窗户(这又是个它从俘虏的脑袋里搜出的人类概念)已经在它面前打开了。这还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而已,安努告诉自己,仅仅是如此的一艘小艇所携带的信息就已经如此令自己兴奋,整个世界的人类又会给自己带来什么?
计时器上的最后两个数字变成了50,随后又变成了51、52、53、54……对过去的安努而言,切分得如此精细的小段时间(人类的术语称之为“秒”,长度仅仅是一个行星日的八万六千四百分之一)根本没有什么意义,但考虑到人类短暂的寿命和他们紧凑快捷的生活方式,这个物种会创造出一套如此精密的计时系统也就不足为奇了。这个数字变成了58,然后是59。安努驾轻就熟地开始对它控制着的人体输入一系列电信号指令,准备进行下一次很可能仍旧徒劳无功的尝试……
“这里是Ω-4通信中继站,我们已经收到了你的通信请求。”一个声音——假如安努对那些人类的记忆分析得没错的话,那应该是一个中年女性的声音,更确切地说,那是一段经过编码重组、由自动化通信中继站里的A.I.选择播放的录音——在通信员的手指碰到控制面板的一瞬间响了起来,“通信频段里刚才有些干扰,我现在已经为您转到了一个更稳定的频段。新的通信线路将于七点五秒后开通,请重复你的身份,谢谢。”
“这里是‘好小子-21’,登陆艇编号UHG-2404,我们在着陆点呼叫监听中心。”那个女人的声音听上去倒是颇为清晰,但李连着试了几次,也没能在显示屏上调出图像来。“重复,着陆场已经成功开辟,没有人员伤亡。调查表明本地环境至少达到B级宜居,根据勘探委员会的授权证书,我们在此声明自己对降落地点及周边一切自然资源的所有权和优先收益权。听到后请尽快回答。”
“这里是任务监听员4314,信号已收悉。”在第三次开启视频的努力失败之后,李终于通过任务管理器发现,对方压根儿就没有传输视频文件过来,“计算机正在确认你的身份,还有,你们为什么不按规定打开视频系统?”
“通信台的摄像设备在我们的降落过程中因为某些……物理性损伤而出现了一些问题。”对面那个女人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听上去更像是正在报账单的餐厅服务生,而不是一名正处于充满未知危险的新世界中的勘探者,“我们目前缺乏有效的维修手段,好在声音信号仍然可以传输。”
“好吧,登陆艇UHG-2404。”李清了清嗓子。在跃传监听中心干了整整六年,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事故他可是见得多了,但没有哪一次让他感到像这样……不舒服过。李不太清楚该怎么描述自己的感觉,但他就是觉得脑口上像是塞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让他憋得发慌。“我们的记录里确实有你们这么一票人马,请报告身份代码……”
“身份代码β-4404,Chad。”那女人的声音仍然静悄悄的——这是李所能想到的第一个形容词。没错,她的声音听上去倒是没半点异常,但却像是少了些什么。不知为什么,这“缺少的部分”总是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
“身份代码正确,老大。”李的助手洛尔夫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打着呵欠说道。作为监听中心里资历最浅的员工,洛尔夫是所有人中摊上值夜班次数最多的——这种情况要一直持续到下一个报名参加多元宇宙殖民项目、却达不到做开拓者的资格的傻瓜加入监听队伍为止。“让我瞧瞧……噢,对了,那艘登陆艇是上个月被送到K-59的五艘登陆艇之一,今天才第一次和我们联系。”他晃了晃脑袋,像吃药一样把放在监控台上的半杯冷咖啡倒下了肚,“我还以为那些家伙都已经挂了呢。”
“显然还没有。”李耸了耸肩——他知道那个被称为K-59的世界:正如所有多元宇宙殖民项目的潜在目的地一样,那是一个在大约八到十亿年前因为某个已经不可考的重大量子事件而与“他们的”地球分道扬镳的姐妹世界。通过试探性开启的微型通道采集的气体与水体样本表明,那儿的氮-氧大气层完全可以支撑像人类这样的生物生存——当然,二氧化碳的浓度和氧气浓度都略微高了一点,湿度则低得有些过分,但总体而言没有什么大碍;当地生物的DNA双螺旋结构也大多是右旋而非左旋,与人类诞生的这个世界恰好一致。真正让人感到困惑的是,无论是在采集到的大气还是水体样本中,检出的生物量都小得惊人:分析组的专家们没有发现花粉和依靠风力传播的种子,孢子、虫卵、细菌和其他活体微生物倒是都有,但数量和种类都很有限。当然,单次采样的结果往往并不精确,海陆位置、气候条件乃至某些特殊的地理特征都有可能影响到样本的检测结果。但对不同纬度进行连续采样后的平均值仍然低成这副德行,那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李还记得,在随后的两天里,项目可行性评估委员会围绕着K-59是否适合移民这个问题展开了一场口水战,其激烈程度不亚于三十五年前葛留诺夫教授在全球物理学家年会上提出他的“等位世界跃传理论”,或是十五年前麻省理工学院的专家组正式申请启动多元宇宙殖民项目时引发的大规模争论。值得庆幸(或者说不幸,这全看你对这事所持的态度)的是,K-59最终被判定为B级宜居,两百二十五名期盼已久的持有由勘探委员会根据《新宅地法》颁发的不动产所有权证书的志愿者,随即进入了五艘安装有化学能助推火箭的登陆舱,从相对“安全”的一万米高度进入了这个未知的世界。
然后他们就没了音讯。
对于这支探险队的消失,没有人觉得特别惊讶——尽管多元宇宙殖民项目已经进行了整整十个年头,但殖民活动仍然极其困难、充满艰险:正如葛留诺夫教授整理出的公式所揭示的那样,直接从一侧“钻”开两个因为偶发事件而分离的平行世界间的空隙虽然是可行的(事实上,最初的那一批科学家正是通过这种方式验证了那些世界的存在),但却是一种极其不经济的做法,因为随着通道开启时间的延续,维持其存在的能耗将以近乎几何级数增长。一个只持续几十飞秒的、刚够让个把分子钻过来的通道所需的熵值,甚至还不够让一个寄生在鮟鱇鱼触须里的发光细菌点亮自己,但维持两个世界数百毫秒的接触(这是为执行一般发射任务制造的通道需要维持的时间)则必须投入相当于整个十九世纪人类烧掉的全部化石燃料总和的能量。一次持续数小时的通道开启更是耗费惊人——按照技术部那帮人的说法,即便是把这个宇宙中的每一个氢原子全都想尽办法聚变成铁原子,再把背景辐射统统算进去,所产生的能量也未必能让空间通道支撑如此之久。
当然,要想实现两个世界间的持续性联系并非不可能,否则李就只能另找一份工作了。要做到这一点,你需要做的只是在完全相同的空间坐标上各安装一台通道发生设备、从双向而非单向“撑开”空间通道就可以了。但是,要安装这套设备,你就得先找到合适的地点,并且为这套设备准备好稳定的能源供应。而要完成这两件事,你就得先把一支先遣队安全地送到目的地——但问题往往就出在这个环节上。
“登陆艇UHG-2404,这里是监听中心,你的身份已经确认。”李清了清嗓子,尽可能地压下了心中那股隐约的不安感,“你们目前的状况如何?”
“我们的情况不算太差,”登陆艇上的通信员继续用那种毫无起伏、照本宣科式的平静语调说道,“登陆艇和艇内搭载的装备基本完好,人员……有一些伤亡,本地生物不是非常友善。我们发现了一些烃基的黏菌和藻类,还有少数具有攻击性的高等动物,但总体而言问题不大。”白开水似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儿,“总之,这确实是一个宜居的世界。”
“好了,老大,把钱拿出来吧,”洛尔夫笑嘻嘻地拍了拍李的肩膀,“你不是拿五十块赌那地方不能住人吗?现在可别反悔哦。”
“别急,小子。”李摆了摆手。他现在操心的可不是那两个钟头的工资,而是一些……别的事情。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而且这种预感正变得越来越强烈,越来越紧迫。“其他的登陆艇在什么地方?有人和你们联系吗?”
“我们……嗯,我们没有发现其他登陆舱,不过很可能有一艘或者几艘没能成功着陆。在降落后,我们在东北偏北方向发现了至少一道燃烧的烟迹。”
有登陆艇坠毁了,李对此并不感到意外。探索全新的平行世界风险从来都不小,第一批勘探者的伤亡率通常不亚于五个世纪前那些驾驶着简陋木帆船寻找新大陆的航海家和水手们——由于充斥在瞬间形成的空间通道内的高强度电磁脉冲,任何比白炽灯更复杂的电器设备都必须先拆解成零件状态,等抵达目的地后再重新组装,这一点也使得使用无人探测器进行实时侦察或者利用电脑辅助驾驶变得毫无可能。那些可怜的登陆艇驾驶员不得不使用最原始的机械传动装置,像二十世纪上半叶的飞行员那样完全依靠手动控制那些巨型罐头坠向地面,唯一能够参考的信息不过是技术组专家们通过几次试探性开启的微型通道所得到的些许资料。虽然为了给登陆艇内的人员留出反应时间,空间入口被设置在海拔一万米的相对安全高度以上,但因为操作失误或者纯粹运气太差而导致的失败仍旧屡见不鲜。“盲跃”,这是技术组的专家们对多元宇宙殖民活动的称呼,至少在李看来,这个称呼绝对没有半点夸张之处。
“另外,登陆点周边地区已经清理完毕,通道发生器已经架设完成,”那个女人继续说道,“我们马上就会发送对应的三维坐标,以便……”
“稍等。”在说出这个词之后,李立即关掉了通信控制台上的拾音器,“这事有点儿奇怪,”他对洛尔夫说道,“事实上,非常奇怪。”
“哦?”
“他们的消息来得太晚了,”李扫了一眼控制台旁的电脑屏幕,“这很不对劲儿。我知道那些勘探者都是什么德行。他们在登陆后只要还能喘气儿,第一件事肯定是组装好通信器材,和我们取得联系,这样才好在第一时间确认对他们的脚下土地的合法所有权。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批人抵达K-59已经至少……有两个星期了,对吧?为什么今天才第一次联系我们?另外,我不太相信‘某些物理损伤’就会导致视频通信无法进行——作为最重要的设备,通信系统的所有关键零部件都有不止一个备件,它们同时报废的可能性有多少?”他伸手挠了挠自己的下巴,“还有,为什么他们这么急着要我们把通道发生设备送去?要知道,启动这玩意儿需要的能量差不多可以把登陆艇超导电池里的储备电力抽干,而他们现在应该正急需使用电力来维持生活,开动工程设备建立定居点才对。就我所知,大多数勘探者们只有在建起第一座太阳能发电站之后,才会去考虑开启永久性通道的事。”还有我的感觉,那些家伙让我很不舒服……李摇了摇头。不,现在还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也许吧。”洛尔夫说道,“那你想怎么办,头儿?给管理委员会发一份紧急通知,让他们再派一队傻瓜去调查一下?”
“暂时用不着,让我再问她几个问题。”李摆了摆手,重新开启了拾音器的开关,“登陆艇UHG-2404,这里是监听中心,我们有一些问题需要你们回答。请简要说明你们在进入K-59大气层后二十四小时内的全部活动,以及目前的物资存量和登陆艇状态。”
通信频道的那一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又是几秒。“在跃入K-59大气层后,登陆艇内的液态燃料储存设备发生了意外泄漏,我们的工程师认为那可能是密封不良的缘故。随后发生的火灾在被扑灭前,蔓延到了四个补给品储备藏中的三个,只有存放通道发生器部件的舱室幸免于难,我们损失了包括大多数电子设备零配件、全部的充气式营房和一半以上的工具在内的补给品,光是从那堆垃圾里挑出能用的零件、组装这套通信设备,就花了我们十多天时间……”扩音器里传出了一声尖锐的喘息,听上去有些像是笑声,“我们已经在登陆艇里住了两个星期,而且很可能还要继续住下去。本地的石头和树木质量都太差,没法用来搭建房屋;土质也太软,承受不了常规建筑的重量,而我们没有足够的设备来铺设地基。总之,我们不缺食物和能源,但急需必要的建筑材料和工程设备。”
“可怜的家伙,他们居然在登陆艇里住了两个星期。”洛尔夫嘟哝道,“我宁愿睡在泥地里,也不会去住那种该死的铁皮棺材,你知不知道它们的空气过滤系统有多操蛋——”
“所以,你也许应该为没能通过勘探员选拔而感到高兴。”李瞥了他的同事一眼,示意这个年轻人安静下来。对方的回答听上去相当合情合理,合理得让他刚才的怀疑显得就像是无理取闹。但那种令人不安的感觉仍然萦绕在他的脑海深处,就像刚开始时那样挥之不去。“好吧,登陆艇UHG-2404,你们目前的状况已经确认,”李慢慢地做了个深呼吸,“我们会立即接收你们的三维坐标,但开启通道还要等一段时间,因为你们并不是第一支从K-59向我们求援的勘探小队。”
“头儿,你说什——”洛尔夫刚要开口,就在李的眼神示意下知趣地闭上了嘴。“至少有一支勘探队已经在早些时候与我们联系上了,我们认为他们的状况要比你们的更糟,所以更有理由先得到援助。”李继续说道,“换句话说,由于设备和物资储备有限,我们必须优先与他们建立联系并提供物资补给;而在此之前,你们恐怕要等上一段时间了。有问题吗?”
“当然没有。”在片刻的沉默后,那个女人的声音答道,“如果这么做能对我们的同伴有所帮助的话,我们很乐意继续坚持一段时间。通信完毕。”
“通信完毕。”在关闭通信器的同时,一丝含义颇为复杂的微笑出现在了李的嘴角上,“祝你好运。”
属于它的时刻即将到来。
在过去的一个十日里,安努一直在为这一刻准备着:在它的“指导”下,那些被俘获的人类已经用登陆艇里的部件在一处开阔的台地上搭建起了第一座通道发生装置,并用登陆艇里的超导电池为它通上了电。再过几个小时,那些天真轻信的家伙就会从另一边为它打开通往新世界的大门,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它很快就会成为两个世界的主人。
为了准备这次入侵,安努将它的绝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了研读和分析登陆艇计算机里储存的相关资料上。假如这些资料属实,那么它的入侵将不会遇到多少困难。没错,作为一个天生好斗的残暴种族,人类穷尽数万年的时间发展出了高超的军事技术,但他们所拥有的一切武器却都是以自己的同类为作战对象的。这个种族与生俱来的思维惰性也会对他们应对偶发事件的能力造成严重阻碍。当然,即便是像安努这样伟大的生命,同样也有可能受到人类那些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致命打击,但它已经做好了准备,不会给他们任何使用这些武器的机会:在过去几天里,安努已经生产了数以千亿计承载着它的遗传信息的孢子,一旦通道开启,这些孢子会在短短几个恒星日之内随着大气环流抵达人类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然后生根发芽、成为它躯体的延伸——到那时,人类要么被迫毁灭他们的整个世界,要么就只能向它俯首称臣。
安努很清楚,这次即将到手的胜利会为它带来无法想象的巨大收益:迄今为止,它对人类这种生物的开发还仅仅进行了一小部分,一旦它学会如何真正有效地利用人类身体中最复杂的器官——也就是那个被称为“大脑”的东西,这些生物就不会仅仅只是被动地接受它操纵的器官,他们将会为它而思考!安努确信,只需能够与少数几个活跃程度正常的人类大脑充分连接,它的整体思维能力就会呈几何级数提升,而在它即将踏足的那个世界中,生活着数十亿个拥有思维能力、可以成为它的一部分的个体!安努无法想象,与如此之多的大脑相融合会让它变成什么——也许在某种意义上,它将会就此成为一个真正的、全知全能的神灵;也许,它将会就此成为真正的安努!
——而那一刻已经近在咫尺。
当登陆艇计时器上设置的倒计时终于变成零时,通道发生器的控制面板弹出了一条信息,宣布它已经探测到了一个不属于这个时间-空间连续系统的脉冲能量尖峰。接着,随着储存在登陆艇超导电池组中的能量被以微波的形式源源不断地传导进发生器中,发生器的计算机开始自动捕捉那个信号源,测定它的信号特征,并有条不紊地展开了一系列准备工作。短短几百毫秒之后,一道拥有完全相同参数的镜像脉冲已经在发生器的作用范围内成型,随后,空气、沙尘甚至地面上的一些细小的杂物在气压差的推动下,开始向离地几米高的一个点涌去。接着,点变成了球体,球体则变得越来越大,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臭氧气味。终于,这个不透明的球体直径扩张到了一个成年人的身高,它的中央部位开始逐渐变黑……
数以亿计的孢子被安努运送到了它包围着这个球体的那部分躯体表面,它们旋即随着强烈的气流涌向了通道的中央。再过几秒钟,只需要这短短的几秒钟,这支肉眼无法看到的先头部队就会冲入通道那头的新世界之中,而它将就此成为两个世界的主人。
这是安努距离胜利最近的一刻。
毫无预兆地,通道发生器的控制面板突然亮起了一道火焰般的红光。随后,通道两侧的气压差在眨眼之间发生了彻底的变化:就在安努的第一批孢子进入通道后的瞬间,通道另一侧的气压突然暴增两百多倍,高压空气在转瞬间逆向喷涌,将安努派出的那支本已无限接近目的地的先头部队又送了回来。紧接着,一大团灰色的粉尘状物质随着气流涌入这个世界,然后是更多的粉末、越来越多的粉末……
一名被安努俘获的人类——他是负责控制通道发生器的操作员之一——突然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摔倒在地,短短几十秒后,他的生命体征就全部消失了。他的体液因为急剧降温而迅速凝固,眨眼间他就变成了一块硬得像钢筋一样的冻肉。紧接着,同样的事也发生在了每一名登陆艇乘员甚至安努自己的躯体之上。它准备用于入侵新世界的数百亿个孢子尚未来得及释放就已经被杀死,构成它躯体的黏菌细胞中的水分纷纷结冰,它们的细胞器被不断扩张的冰晶戳得千疮百孔。很快,登陆艇周边的区域就从安努的视野中消失了,那儿成了一个盲点,一个处于绝对零度之下的冰冷盲点。
这是一个灾难性的开始,但也仅仅是一个开始而已。
当这片盲点开始朝周围扩张时,安努终于发现了造成这一切的元凶:正是那些雪花般的灰色粉末在急速吸收它们所碰到的任何物质中蕴含的热量,将所经之处的一切生命化为乌有。在吸收了足够的热量之后,一部分“雪花”转化成了无色无味的气体升入空中,但很快,它们就在高层大气中重新凝结成固体,然后在重力作用下再度落向大地,开始又一轮将万物置于死命的循环。
当死亡的盲区稳步扩展到安努的一半躯体时,大量感官系统的瓦解已经让它的意识走到了崩溃的边缘。生物本能取代了理性思维,开始主导它的最后挣扎。安努向位于自己躯体表面的那些个体发出信号,让它们分泌出一层黏稠厚重的隔热材料,试图阻止热量散失,但很快,当另一种“雪花”开始纷纷扬扬地降下时,安努终于发现,归根结底,自己的一切努力都将是徒劳的。
——那是干冰。
噢,糟糕。这是安努的整体意识瓦解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看到没有?问题解决了。”
在中央监控室里,李如释重负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把手里的一次性咖啡杯揉成一团,随手丢进一旁的垃圾桶里。不知为什么,这个小小的动作让他感到一阵轻松——仿佛被丢掉的是某种极其沉重的、让他很不好受的东西似的。
——比如说,一个陌生的、很可能潜藏着无法评估的危险的平行世界。
在李的身边,技术组的专家们还在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地讨论着,其中的几个人——当然,他们是少数派——正在用激烈的语气与措辞表达着自己的质疑。李并没有注意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毕竟,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在遭到这套专为存在潜在威胁的“敌意世界”设计的斩草除根式打击之后,那个地球上的大气层会在未来好几年里成为一层紧贴地表的肮脏雪花,除了少数依靠地热生存的化能合成菌之外,没有什么活物能够继续在那里生存,当然,也包括所有的勘探者——假如他们中真的还有活人的话。
“我说,头儿,你到底是怎么确定和我们说话的家伙不是真正的勘探者的?”洛尔夫拍了拍他的同事的肩膀,“我可是一直都没听出有什么问题……”
“所以你不可能成为一名勘探者——永远也不可能。”李耸了耸肩,“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勘探者选拔测试中,你是在最后一个环节上被刷下来的,对吧?”
“没错!我在身体素质、知识水平、生活技能考核环节全都达到了最高等级,但他们,他们……”说到这件“陈年旧事”,洛尔夫仍然颇为激动,“他们居然说我缺乏‘必要的心理素质’!但是——”
“但是你的确缺乏必要的心理素质。”李替他把这句话说完,“当然,他们不会告诉你那是什么素质——因为所有的心理素质评判标准都不对外公开,而我很清楚,这种保密措施确实是有道理的。和许多人想象的不同,勘探者需要具备的素质并不全都是那么……符合大众价值观,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明白。”
“好吧,”李考虑了一会儿,“你还记得你的最后一项测试的内容吗?”
“我永远也忘不了。”洛尔夫下意识地低下了头,“我们被扔到密克罗尼西亚的那些巴掌大的荒岛上,连件像样的求生工具都没有——当然,除了一台无线电。每过十天,分散在不同岛屿上的小队会收到随机的通信,考官们会告诉我们各个分队的情况,我们有权为自己申请空投补给,或者把机会让给那些情况比我们更糟糕的小分队。”
“而你们分队的运气不错,所以一直是情况最好的分队之一。”
“没错,我们……你怎么知道这个?”
“因为所有分队的情况都是‘最好的’——反正你们也无法证实考官提供的消息的真伪。”李耸了耸肩,“考验生存能力并不是那项测试的重点,它考察的是你们的某种——呃,不太适合公开说出来的心理素质。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几乎从来没有真正收到过空投补给,对吧?”
“唔,其实我们收到过两次,但我把大多数机会都让给别人了。”
“所以你绝不可能成为勘探者,”李说道,“因为你不够自私。”
“什么?”
“自私,这才是他们最看重的心理素质——但也是最不宜公之于众的。生活在文明社会的人天然地反对自私,因为无私对于一个从整体上而言并不缺乏生活资料的社会而言更加有利。”李双手一摊,“但到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宇宙殖民却是两回事:至少在最初阶段,勘探者与我们的联系是极为脆弱的,一次意外,一点儿小小的故障,就会让他们这辈子永远见不到任何其他的现代智人——别忘了,只有五分之一的潜在殖民世界最终与我们的世界建立了永久性联系,而那些音信全无的人并不是全都遇难了。”
“所以——”
“所以殖民者不能太高尚——在丛林里像文明人一样生活,你十有八九会被丛林吞掉。只有那些足够自私、能够按照最冷酷的实用主义行事的人才最有可能生存下来,进一步散播人类的基因。这是过去的维京人、波利尼西亚人和新大陆殖民者们用他们的亲身经历为我们总结出的宝贵经验。当然,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能确定和我们通话的那家伙不是真正的勘探队员——真正的勘探者会试图说服我们把补给品优先送给他们;至少,他们会尽一切努力去尝试这么做。”
“的确,”洛尔夫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但……但你认为和我们通话的到底是谁?或者说……呃……是什么?”
“我不知道,而且我也不想知道。”李摇了摇头,“我们只需要知道,那是个潜在的威胁,这就够了。别忘了,宜居世界可多得很,一个世界完全可以被牺牲——只要这么做能为我们除去一个威胁的话。”
“当然,”洛尔夫点了点头,转身走向了监控室的出口,“晚安,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