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好吧,兄弟。”
我先是看了看这个仰躺在半人高的枯黄草丛中、四肢像帕金森症患者一样不断颤抖着的男人,然后又看了看那支架在一旁的简易掩体里的M210电磁狙击步枪,摇了摇头。
如果没有被一枚足以放倒一头小牛的麻痹飞镖击中肩膀、然后又接连挨了两记高压电棍的话,这名雇佣兵绝对会是个难缠的对手:他身高将近两米,胳膊和大腿上虬结坚硬的肌肉即使穿上了一层轻型复合材料护甲,仍然清晰可辨,手掌的关节处布满厚实的淡黄色老茧——那是长期进行高强度体力锻炼所留下的痕迹。在那张雅利安人特有的棱角分明的面庞上,我看到了恳求的神色,但那并非弱者的哀求,而更像是一名刚刚交出手套与佩剑的骑士,正在不卑不亢地向胜利者提出自己的投降条件。
在本次行动开始之前,我就已经看过了与这个男人相关的所有资料。他过去曾是联邦安全部队最优秀的侦察兵之一,也曾经为了不菲的金钱而出售自己的力量、知识与军事技能。但现在,他的身份却变得比过去模糊了许多——尽管从理论上讲,他仍然是一名“雇员”,但我很清楚,驱使他冒险来到这个危机四伏的时代的,绝不仅仅是他的“雇主”支付给他的那点儿微薄酬劳。
“兄弟,行行好吧……”
“不行,”我告诉他,“这是规定。我有充分的证据表明,你目前已经违反了《时空安全法规》第一、第四、第十条,并很有可能还违反了第二十二、第二十五条,因此我必须依法对你采取强制措施,以限制你的人身自由。从现在起,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作为正式庭审时的证词。当然,你有权保持沉默。”
“不,我没有必要保持沉默0”佣兵说道,“我不否认这些指控,正如我不否认我的身份——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也知道我为什么来到这个时代,对吗?”
“不完全正确。”我耸了耸肩,拨开了他身上披着的那套老式吉列伪装服,从他的袖子上扯下了袖标——一块标有“NRF”三个红色字母的绿色盾徽。“没错,我知道你是自然抵抗阵线的成员,但我并不清楚你来到这个时代的具体目的。塔斯马尼亚州政府的巡逻机在金岛的海岸上发现了你们那艘未经注册的游艇,然后又顺藤摸瓜地发现了你们藏在船上的机器。喏,要不是亲眼看到,我还真不敢相信,你们居然还有一台能用的C级机。”
“噢,这并不奇怪。”被我逮捕的嫌犯得意地笑了笑,“你真的以为,你们已经把我们的设备都毁掉了吗?”
“委员会原本确实是这么认为的,”我告诉他,“你们在蒙特利尔实验中心劫走的三台C级机是这种型号仅有的原型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那次劫案之后,全球科学发展与安全委员会就立法禁止了这类低功率小型时间机器的生产,只允许无法被轻易劫走的A型机和B型机继续投入使用。我们在毛里求斯缴获了你们抢走的那三台C型机中的两台,又在鄱阳湖岸边摧毁了最后一台,我很想知道,你们是怎么搞到第四台的?”
“哈!我们可没有去‘搞’这台机器。”佣兵的脸上泛起了自豪的笑意,“我们制造了它!你们这些不愿正视我们的种族曾犯下的罪行的家伙,根本就不可能想象得到,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仁人志士愿意为了赎清我们的原罪而贡献自己的智慧和力量!”
“也许吧……”我点了点头,同时在心里暗自记上了一笔——等到回去之后,我一定要在向委员会里那帮刚愎自用的老家伙提交的报告里着重强调这一点。至于那帮花岗岩脑袋会不会听我的话,那可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就个人而言,我其实也很高兴能重新在自然保护区里看到渡渡鸟和留尼旺孤鸽,但你必须知道,你们的作法实在有些太……冒险了。”我端起那支M210狙击步枪,熟练地检查着这支能将六克重的钛合金弹头在三十五分之一秒内悄无声息地加速到九倍音速的致命武器。“别忘了,现在可是全新世初期!你们在这里的任何失误,都有可能把我们的历史搅得天翻地覆。”
嫌犯脖子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似乎努力想要转过头来,但却没能成功——我在几分钟前射中他的那枚飞镖里所装填的“货物”,足以让他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保持高位截瘫状态。“是吗?”他轻声问道,“你真的以为,我们会轻率地实施如此至关重要的行动,就像上个世纪那些脑袋发热的大学生那样吗?”
我摇了摇头,静静地让湿漉漉的海风冷却我因为兴奋而开始发烫的脸颊。的确,与过去那些组织松散、主要靠着成员们一腔热血行事的早期激进环保组织不同,自然抵抗阵线更像是综合了十九世纪的地下革命政党与二十一世纪的绿党特色的产物。这个组织有资金,有技术,有头脑,纪律严明。仅仅在金岛海岸边发现的那艘未注册游艇上,委员会派出的调查组就查获了四台仿生探测机器人,还有超过二十份极其详尽的勘探计划和九份刚刚完成的勘探报告,外加储存在电脑里的数千份关于更新世末期巴斯海峡和塔斯马尼亚地区的古人类学与古生物学档案。很显然,他们这次绝对是有备而来,我甚至怀疑,就连委员会自己也很难制订出如此精密的计划。
但话说回来,无论准备如何充分,在全新世这么干还是太冒险了点——尤其是采取谋杀这种手段。
“噢,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佣兵吃力地摇了摇头,带动着周边的枯草一同摇晃起来,惊起了一群小小的飞虫。“那你不妨自己看看吧,特派员先生。我相信,你应该有能力大致判断一个无法得到任何正规医疗救护的伤者还能活多久,对吧?”
“基础生理学与医护知识,这是所有委员会特派员的必修课。”我生硬地回答了一句,同时拆下了那支狙击步枪的高倍率瞄准镜,尽可能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去。委员会之所以严禁在更新世与全新世进行任何科考行动,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这一时段存在的特有的风险——早在一个多世纪之前,某位大名鼎鼎的英国女作家就已经在她的小说里明确地指出了这种风险。尽管我身上的这套光学拟态伪装服比老旧笨重的吉列伪装服先进了将近一个世纪,可以近乎完美地完成静物拟态,但在草丛中转身时,我仍然将动作幅度控制在了最小的限度上,以免触动那些枯黄的植物,从而引来不必要的注意。
除非迫不得已,否则我绝对不能被人看见——在这个时代,一次最微小的人与人之间的接触,都有可能在历史的洪流中激起无法阻挡的波澜,而谁也无法保证,这样的波澜不会在一百个世纪之后因为一系列无法预测的机缘巧合而变成可以摧毁一切的滔天巨浪!没错,也许澳大利亚是这个世界最偏僻的地方之一;没错,也许我现在身处之地最多在几个世纪后就会被淹没在那一湾日后将被盎格鲁-撒克逊移民们命名为巴斯海峡的碧蓝海水之下。但在这件事发生之前,在澳大利亚与美拉尼西亚之间的文明交往断绝之前,我必须竭尽全力避免与任何人见面。
值得庆幸的是,根据我在几分钟前投放的微型仿生无人机传来的航拍图像,从海岸到这附近的方圆几里之内,暂时还只有一个人能够直接看到我眼下藏身的这座低矮土丘。而更加幸运的是,此人目前并没有意识到我们两人的存在——他的注意力正集中在某些对他而言更加紧迫的事情上。
我将瞄准镜的放大倍率调到最高,以便能更加仔细地观察这个人:这是一个男人,一个有着标志性的棕褐色皮肤和宽阔脸膛的尼格利陀人,一个不幸生在这个原始落后的洪荒时代的人。虽然他脸上杂草般的胡须、凝结成块的肮脏鬈发和凸起的颧骨让他看上去衰老不堪,但我很清楚,此人的实际年龄多半不会超过三十岁。就像大多数生活在公元前一百世纪的人一样,他从小到大很可能压根儿就没吃过几顿饱饭,长期的营养不良让他消瘦得就像是一副泡在蜡里的骨架。在他细长得如同竹竿般的小腿上,一处触目惊心的伤痕清晰可辨:从那块被撕扯下的皮肉的轮廓判断,袭击他的多半是一头“澳洲魔龙”——在过去,人们认为这种古老的巨蜥科动物早在更新世末期就已经沦为了历史的陈迹,但事实上,至少在这个时代,演化的巨手暂时还没有为它们的棺材盖敲上最后一颗钉子。
就像它那些体型较小并且成功地生存到了未来的表亲一样,这些澳大利亚最庞大的陆地掠食者同样使用充满致病微生物的唾液作为捕猎的辅助手段。那些侥幸逃脱者——比如说这个男人——或许可以摆脱它们的追击,但除非在几个小时内接受大剂量广谱抗生素注射,否则仍会死于败血症引发的全身性炎症和感染性休克——这是你能够想象到的最令人反胃的死亡方式之一。这个不幸的男人显然正在经受这种折磨:他皮包骨头的胸口正疾速起伏着,肮脏的脸上几乎看不到半点儿血色,污秽的脓液就像融化的蜡一样不断地沿着那处因为溃烂而迟迟未能结痂的伤口滴落。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几个带着黑色条状斑纹的身影正灵敏地在草丛中来回穿梭窥探着:在过去的数千年中,这些奇特的有袋类掠食者已经被旧大陆进化出的食肉目对手——澳洲野狗——驱赶到了这块大陆的一隅,并会在这里继续繁衍生息上百个世纪,直到来自欧洲的牧羊人与猎手带着羊群、牧羊犬和来复枪登上那座被命名为塔斯马尼亚的岛屿为止。
我很清楚,这个不幸的人需要立即进行急救,但能够拯救他的技术却要到一万年之后才会被发明出来,而我更不能帮助他——在全新世,出面拯救一个注定将死之人是极度危险的,我必须尊重这个人的死亡,正如尊重他的生命一样。
“看到了吧?兄弟,如果你还有点儿良心的话,那就行行好吧。”躺在我脚边的佣兵又一次开口道,“你肯定清楚他现在是什么感受:从人道主义角度看,这么做完全是一种仁慈。”
我条件反射地咽下了一口唾沫,没有说话。
尽管死神已经悄然来到他的身后,但这个人仍然竭尽全力地维持着跪坐的姿势,试图用最后的力气完成手头的工作:一开始时,我以为他正在向某个神明祈祷,但当他用不停颤抖的手从腰间悬着的一只皮袋里掏出一长一短两块深色硬木时,我立即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一头足有成人腰部那么高的袋狼悄悄从深草之间钻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接近这个垂死的人。但当一缕干草燃烧的烟雾飘向它时,这头古老的有袋类食肉动物突然打了个激灵,迅速扭头逃离了这顿看上去唾手可得的晚餐——虽然它的智力远不足以使它理解钻木取火的意义,但在这片干旱的大陆上生存千万年所积累的本能,却使它能够意识到这种气味意味着什么。在恐惧的驱使下,这一小群袋狼迅速离开了男人,或者更准确地说,远远地躲开了刚刚在他面前燃起的那一小堆火焰。
奄奄一息的尼格利陀人没有注意到那些在暗中窥伺着他的食肉动物——或许他根本就不在乎这些。在完成了费时费力的取火工作后,他像刚刚浮出水面的跳水运动员一样深吸一口气,接着又收集了更多的干草,用储存在一只空鸸鹋蛋壳里的水把它们濡湿,然后扔进越烧越旺的火堆里。
在几秒钟的出神之后,我突然意识到了他在做什么:一道浓稠的、看上去活像是一堆羊毛般的灰白色烟雾很快就出现在了火堆上方,在这片平原上,这道显眼的烟柱在好几公里外、甚至是更远的地方都能清晰地看到,而就我所知……
“你想知道待会儿还会发生些什么吗?嗯?”佣兵咳嗽了一声,“算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这位土著先生的部族就住在离这里往北二十公里外的高地边缘,也就是一万年后金岛的最南端。而他本人则是部族派到南方探路的小分队中的一员。在出发时,他们一行总共有六个人和八条狗,但现在,他是唯一的幸存者。”这位NRF雇来的佣兵费力地抽动了一下肩膀,“六个人,八条狗,迎战两头魔龙,真是一场值得歌颂的战斗!”
“是啊,瓦格纳肯定会喜欢这种素材。”我下意识地咂了咂嘴,“我猜,那说不定就是全澳洲最后两头古巨蜥了。”
“差不多吧……他的小队虽然战胜了残忍冷血的对手,但也几乎在这次战斗中全军覆没——我们的观察员在那片灌木丛附近亲眼见证了这一切。”佣兵继续说道,“他们有三个人和一条狗在战斗中幸存,但两个人在其后一天之内就死于失血过多和伤口感染。作为最后的幸存者,他无力自行寻找食物,只能把陪伴自己多年的爱犬杀掉充饥,而那也是两天之前的事了。喏,说了这么多,你明白是什么支撑着他走到这里的吗?”
我耸了耸肩。
“是他肩负的责任。他的部族在这一带已经居住了十多个世代。但最近,这些土著终于意识到上涨的海水已经威胁到了他们的家园,因此他们打算迁往南方,但却又对那片陌生的土地一无所知……”嫌犯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于是他们决定派一支小队,对他们的迁徙目的地进行先期侦察。”
“而这支小队成功了。”我推论道。
“或者说,再过六个小时,他们就会成功。”佣兵纠正道,“你看到他在干什么了吗?他的部族的居住地,就在离这里二十公里的地方;二十二分钟后,他们在山丘上的瞭望哨会注意到地平线上升起的浓烟;再过五个半小时,他们就会找到他;然后他们会得知,在地峡的另一边,有一片葱郁富饶、适合居住的土地。而在那之后,他还会在痛苦中煎熬上两小时零三十九分钟,然后才会因为休克而丧失意识。而他的死亡时间是……”
我又一次链接上了那架无人机,迅速地将周边地区的航拍图像翻检了一遍——这家伙说得没错,在二十公里外的一座山丘上,确实有一个澳大利亚土著人的小型聚落。“你对这些都知道得很清楚嘛,先知先生。”
“那是当然的!难道你真的以为,我们会将人类文明的安全视作儿戏吗?!难道你相信,我们会像动物解放同盟的那些反智主义者一样,把一个物种——尽管人类应该为它的灭绝负上全部责任——的存续放在我们自己种族的权益之上?!”当佣兵再度开口时,又一阵海风掠过了这座矮丘的顶端。这股饱含盐分与水汽的海风顽皮地掀起了佣兵金褐色的长发,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位愤怒的古代神灵。“在委派我执行这次任务之前,组织里最优秀的侦察员们已经在考古分队的协助下进行了反复的侦察与分析工作:就我们所知,阿尔法部族——这是我们为这个部族取的代号——会在今后的三年内通过巴斯地峡的南端,迁入塔斯马尼亚北部的丘陵地带,而那里正好是全新世初期最大的袋狼种群的栖息地。
“在未来的两个世纪里,阿尔法部族会发展出一种很有趣的习俗:他们的年轻人会在达到生育年龄时猎杀这种动物,剥下它们带斑纹的毛皮作为自己已经成年的象征——就像马赛伊男孩在他们的成年仪式上猎狮子一样。这种习俗会持续超过三十个世纪,直到北塔斯马尼亚的袋狼种群变得寥寥无几、无法再支持大规模猎杀活动为止。”佣兵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语气平静地继续说道。
“我想我明白了。”我下意识地攥紧了双拳。不可否认的是,NRF的研究能力和敬业程度远远高出了大多数委员会的雇员,甚至也超过了那些自以为是的大牌专家。利用手里的那台C级机,他们几乎完全弄清了这个游离于人类文明潮流边缘、在过去完全不为人知的小小族群的全部历史!仅此一点,就足以让全世界所有的历史学家向他们致敬了。
“所以你打算让这些人留在这儿?”我问道。
“没错。阿尔法部族的青壮年并不太多,他们不可能冒险再派一支侦察队南下——按照我们的估算,他们有百分之九十五点三的概率会待在原地,直到继续上涨的海水在未来一百年内把他们围困在海峡西侧的金岛上为止,这一概率的正负误差不会超过百分之五。而如果他们没有踏上塔斯马尼亚岛,北塔斯马尼亚的袋狼种群萎缩速度会下降百分之三十九,更大的种群将保证它们能够在欧洲移民的猎枪与陷阱面前支撑更长的时间,从而极大地提高它们幸存到澳大利亚政府开始采取保护措施时的概率。”
“但阿尔法部族在金岛这样的小岛上不可能存活下来。”我指出,“这些人没有农业和畜牧业,无法利用小块土地养活太多人口,他们也没有航海技术。用不了两三百年,人口基数不足,还有与外界的隔离导致的频繁近亲通婚,就会毁灭整个部族。”
“他们在塔斯马尼亚同样也无法生存下来,至少不可能生存太久。”佣兵微笑着朝我摇了摇头,“在登岛的第四个千年,这个部族会因为一场传染病和几次森林大火而逐步走向衰亡,少数几个幸存者也会沦为另外几个部族的盘中餐——更重要的是,根据观察分队的研究结果,他们的基因完全没有流传下来,他们的文化特色也没有对后来的塔斯马尼亚人产生任何可以被观察到的影响。换言之,这一变故在历史中激起的波澜将是微不足道的,它对我们的时代造成的影响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就像我们完全可以无视火星对我们的引力一样。如果你想要让他们生存到我们的时代,唯一的办法是迫使他们向北返回澳洲大陆——告诉我,你会这么做吗?”
我转开了视线。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阿尔法部族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到澳洲大陆。因为那样一来,他们的后裔将有可能存活到植物学湾被命名、第一面英国旗帜被插在那片后来被称为悉尼的土地上的时代,从而与人类文明的主流发生接触。众所周知,永远覆盖在诡谲的概率迷雾之下的时间之河,远比任何一条现实中的河流都更加变幻莫测,像这样的接触无论怎样微不足道,都有可能对我所知道的一切既成事实造成微妙但却难以逆转的冲击。换言之,这些人早已成了无法回头的过河卒子,他们要么继续前进,要么裹足不前,没有第三个选项——除非我愿意押上我们全部的历史作为赌注。
但我不能这么干,这是我的职责。
“很好。这么一来,问题就简单多了,”佣兵显然注意到了我的表情变化,“既然你无法拯救一群人,那么你至少可以帮助一个人——而这么做并不会带来任何风险。塔斯马尼亚不过是一片与历史长河隔离的牛轭湖,这片水塘里多一滴或者少一滴水,对河流不会产生任何影响,但你只要动一动手指,就能拯救一个物种,同时极大地减轻一个人的痛苦……”虽然视线完全被草丛所遮蔽,但他还是朝着那道烟柱腾起的方向瞥了一眼,“行行好吧,兄弟?”
“好吧。”我弯下腰,重新捡起了那支M210狙击步枪,驾轻就熟地把瞄准镜装回导轨上。狙击步枪的智能瞄准装置在接下来的一百毫秒内就计算出了气温、气压差、风向和其他射击影响因素,并为我提供了最佳射击方案。
又过了一千五百毫秒,一个只比牙签的直径略大一点的小孔出现在垂死的尼格利陀人的太阳穴上。对任何正遭遇极度痛苦的人而言,这种干净利落的了断方式都是极其理想的:那枚子弹在他的脑干中央迅速而又干净利落地开出了一条通道,在他来得及感受到丝毫痛苦之前,就将他带离了这个苦难深重的世界。
在倒地的同时,尼格利陀人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一滴眼泪溢出了我的眼角。
“谢谢你,兄弟,谢谢你。”尽管没法看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佣兵仍然露出了宽慰的笑容——当然,正如我预料的那样,他的笑容只维持了短短的一瞬:当我按下腕表式控制装置上的两个图标之后,包裹着我全身的紧身衣式光学迷彩伪装服立即像被点燃的镁条一样闪烁起来。
当光芒逐渐黯淡下去时,我满意地看到了自己的新形象:一个身材矮小、满头鬈发、只缠着一条狗皮腰布的澳大利亚土著。不得不说,新一代光学迷彩的效果在某种程度上几乎已经与魔法无异,除非直接进行身体接触,否则无论多么仔细地用肉眼观察,都绝不可能发现丝毫破绽。
“你——”当我开始调试这套伪装服自带的翻译系统时,佣兵脸上的微笑顿时转化成了惶恐的神色——他已经意识到了我的计划。尽管工作条例要求我们在行动中尽可能不与现代智人接触,但为了预防某些意外状况,我们仍然会在出发前花上足够多的时间做好另一手准备。
“为什么?!”佣兵大喊道。
“因为你刚才告诉我的一切。”我答道,“难道你忘了吗?你刚才说,在塔斯马尼亚,这些人可以继续生存四个千年——而这意味着两百个世代。按照他们的人口基数,那就是至少十万人!”
“两百个世代?没错!但那是两百个会对这个世界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的世代!”佣兵的声音中透出了几分歇斯底里,“两百个对未来人类文明毫无贡献、但却会导致一个物种无可挽回地走向灭亡的世代!你有什么权力——”
“我又有什么权力在罪行尚未被犯下之前就去惩罚尚未犯罪的人?!”我从藏身之处站了起来。
在不远的地方,正小心翼翼地接近那具尸体的袋狼们发现了我,随即再度四散隐没在草丛与灌木之中。
“无论你的观察员们在未来看到了什么,但从技术角度上讲,它们现在都还没有发生。我们难道能因为没有发生的事就否定两百代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权利吗?难道就因为他们的后代没能幸存下来?!就因为他们做了任何蒙昧时代的人都会去做的事情?!就因为他们没能为人类文明作出值得一提的贡献?!告诉我?是谁授予我们这么做的权力的?又有谁有权授予我们这样的权力?!”
“没有人……”在片刻的沉默之后,佣兵用近乎呓语的语调嘟哝道。
“的确。”我点了点头,背对着朝阳走下了土丘。又一阵潮湿的海风从我身后吹来,就像一群隐身的幽灵般从我身边经过。不远处的那道烟柱猛地晃动了一下,旋即恢复了正常。
看来今天会是一个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