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即使在正午阳光最烈的时候,这座位于公寓楼顶层的套房中仍然保持着与子夜时分别无二致的黑暗:位于屋顶天窗内侧的可调整遮光板已经全部放下,并被调节成了最深的黑色;镶嵌在墙壁上的落地玻璃窗则被镶满造型古典的金边人造丝绸窗帘遮挡得严严实实。房间里没有灯光,甚至连家用电器控制面板上的LED灯也被它们的主人刻意关掉了。唯一的光源,来自书桌上的那幅全息图像——以及凝固在光线中的那个男人。
如果让一名来自摩尔根时代的人种学家分析这个男人的相貌,他多半会立即指出,这是一个最为标准的蒙古利亚人种男性个体。这名男子有着这一人种标志性的宽阔额头、较浅的眼眶、低矮的鼻梁与颧骨,但他的肤色与五官却又显示他可能拥有少量来自低纬度地区居民的血统——就像大多数土生土长的东南亚和南中国居民一样。而大多数欧洲人或者美国人多半会用“毫无个性”这个词来评价这名已经不太年轻的亚裔男性,因为他看上去与绝大多数亚裔没有什么不同之处。总而言之,这个人的相貌平淡无奇,说不上特别好,但也绝对不算糟,就像一幅从人类学电子教科书里截下来的黄种人标准相貌全息图,每一个细节都标准得有些不太真实。现在,这个男人的嘴唇正微微张开,略显苍白的脸上流露着一种混合着期许、怅惘与释然的复杂表情,似乎正急着想要说些什么。
接着,一根纤细的手指按下了全息投影仪上的一个按钮,随后又按下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了出来,不算优美,但也不难听,一如他的相貌那样平淡无奇:
“如果有谁看到了这份影像资料,那我多半已经不在人世了。”影像中的男人清了清嗓子,语气阴郁地说道。在影像的淡绿色背景光映衬下,他的身影显得有些模糊,看上去就像是一幅被浸湿的水彩画,或者是一座塑出了轮廓但却没来得及雕刻出全部细节的蜡像。很显然,这份影像制作得相当匆忙,甚至连最起码的图形修正也没有进行过。
“说实话,我其实并不指望有谁能听到我的话——但我知道,我必须留下点什么,因为……”他的脸上露出了迟疑与痛苦的神色,“因为……呃,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但我必须得这么做。
“你接下来将要听到的是一个秘密……一个已经快要被为数不多的知情者遗忘了的、褪了色的秘密,一个你很可能不愿相信的秘密,但它确实是真实的——该死,我一直试图说服自己!说服自己这不是真的!但是……但我……”男人下意识地咬紧了嘴唇,五官因为歇斯底里而变得扭曲起来,“……但我别无选择!我只能相信这是真的,因为我没法说服我自己……我亲眼看到了,是的,我亲眼看到了……”
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男人低沉的啜泣是黑暗的房间中仅有的声音。全息投影仪的主人耐心地倾听着他的啜泣声,甚至没有去伸手按下快进键。最后,他的声音终于恢复了常态:这是一种决绝的、放弃了一切希望后的平静,是垂死的病人在回光返照的一刹那的平静。“我的时间不多了,所以我会尽可能简短地讲完这个故事——事实上,这就是我的故事。”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是……或者说,我曾经是一名生物学家,主要研究方向是人流感病毒的变异与疫苗研制。我的名字是——”
2
我的名字是李南柯。就像我曾拥有的一切一样,这个名字平淡无奇,没有半点特殊之处——按照我的小学老师的说法,它似乎和某部古代的幻想小说有关,但对我而言,这一切都像明天的股票涨幅一样毫无意义。我既没有兴趣,也没有时间去弄清楚那些无聊的典故,因为我生来就不适合做这种事。
——至少,那些我认识的人都是这么告诉我的。
在我生命中的前三十年里,那些能够勉强称得上是“亲人”的人——保育员、老师、宿舍舍监和心理辅导员们——都一直向我重复着一个简单却无可置疑的故事:我那平凡的父母在我出生后不久就双双去世,只为我留下了微不足道的财产和不值一提的遗物,一个居住在泰国的远房亲戚替我报名参加了一项试验性的跨国福利项目,让我辗转来到了位于中南半岛东部的N城——这个在二十年前按照《东亚宪章城市条约》建立的新自由港——接受监护与教育。按照官方说法,这个名为“繁花之荫”的基金会专门为那些被他们认为具备成为自然科学家潜力的孤儿提供教育与资助。我在他们开办的专门学校里按部就班地生活到了十八岁,然后像其他人那样怀揣着成为科学家的梦想离开了这座我并不熟悉的城市,前往北美洲进一步深造。
这听上去有些无聊,对不对?如果你真的这么想的话,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我孩提时代的生活不仅仅是无聊,而是非常非常无聊,无聊得就像一杯不含任何杂质的蒸馏水,除了淡而无味之外,尝不出别的任何味道。从能记事时开始,我就一直是个沉默内向的男孩;而在“繁花之荫”聘请的那些教育专家的清单上,“善于交际”在自然科学家必备素质中的排位也着实不怎么靠前。我没有任何真正意义上的嗜好,也从未染上吸烟、酗酒或是别的什么恶习;我从书本上知道了诸如友情、亲情和爱情之类的概念,但却从未真正品尝过它们的滋味,甚至直到进入大学之后,唯一能称得上是我的朋友的人也只有我的导师,而这样的关系只持续到了我在二十三岁那年通过博士论文答辩为止。在那之后,研究团队里的同事们给了我一个“修士”的绰号,将我视为一个可以合作但却无法共处的对象,而我对此毫不在意,毕竟,没有任何人会去怀念他从未拥有过的东西。
——直到他真正得到它的那一刻为止。
我的故事是从今年三月的那个下午开始的。当时,我刚在L城出席了一个不得不参加的研讨会,正盼望着能尽快离开仍旧春寒料峭的美洲西海岸,回到我那位于温暖湿润的东亚的T研究所里继续我的项目——说实在的,对于这类学术应酬活动,我从来都提不起半点精神:所有与会者都将时间浪费在了讨论诸如“合作与对未来的展望”这种空泛无聊的老旧话题上,就像咀嚼被别人嚼过的口香糖一样毫无滋味。也许有些人对此会有不同意见,但至少在我眼里,真正有意义的工作成果永远只会在实验室的培养皿里诞生,而不是依靠在会议中心的空调房里毫无意义的争论。
哦,对了,如果你们不知道我的研究课题是什么,那我不妨现在就告诉你们——反正这已经不再是什么秘密了。众所周知,自从现代史上的首次大规模流感疫情——它被很不合适地称为“西班牙流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末期爆发以来,这种看上去似乎不那么令人生畏的传染病已经成功地取代了在农业社会称雄一时、而在工业时代则迅速衰微的天花与鼠疫,成为这个世界上危害最广泛、也最难以防范的疾病之一。假如你们经常关注全球新闻网的相关报道的话,那就不难注意到,这群隐匿在世界每一个不为人所注意的角落中的小恶棍,其实从未停止过对我们的纠缠:每当我们拉响警报、集体动员,在这一次的遭遇战中群策群力将对手镇压下去,它们都会潜伏上一段时间后,以更加致命的新面目再度出现,对我们发起下一次闪电突袭。由于流感病毒极强的变异性和越来越快的突变速度,人类与它的对抗就像是赫拉克勒斯与海德拉的缠斗:每当我们砍下一个脑袋,这个怪物就会长出一个新头,循环往复,无穷无尽。事实上,唯一能为我们这边争取到些许优势的方法,就是在这场变异接力赛中抄近道,跑在它的前面,想方设法弄清楚它下一次出现时的面貌,以便在第一时间就给它沉重的一击。
唔,没错,我就是那一小群抄近道的人中的一个。不幸的是,我们这些人的名声实在是不怎么好:大多数公众将我们视为“奇爱博士”式的疯子科学家,而其他那些不太友善的人则大多信誓旦旦地宣称我们是某些万恶的神秘势力——比如撒旦、罗斯维尔小绿人或某个石匠同业会——派来毁灭这个世界的先驱。当然,我完全能够理解这些成见,毕竟,我们最主要的研究方法之一,就是在实验室里制造与研究那些极端危险、无法被任何现有药物或是疫苗消灭的“超级病毒”,以此预测流感病毒可能的演化途径与方向,为医学界提供至关重要的预警。
尽管我们的研究在过去半个世纪里的多次新型流感爆发中很可能拯救了成千上万的生命,但收获的恶意和质疑却永远比掌声与喝彩要多——而在随手丢块石头都能砸到几个狂热阴谋论分子的美国,这种普遍的怀疑情绪甚至足以在某些情况下威胁到我的人身安全。正因如此,当有人在机场候机厅旁的咖啡馆里冷不丁地叫出我的名字时,我吓得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
“噢,很抱歉吓着你了,教授。”说话的人同样也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这是个体态娇小的亚洲裔女孩儿,有着古代东方女性特有的小眼睛和同样细小的鼻梁,留着高中生式的保守短发,看上去似乎比我要年轻几岁。“我……噢,我只是想打个招呼而已。”
我下意识地环顾左右,还好,咖啡馆里寥寥无几的顾客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刚才的失态——或许美国佬都是这样吧。“呃,没关系的。”我连忙说道,“你是?”
“伊琳娜·苏,罗德岛大学的研究生。”女孩有些犹豫地想要伸出一只手,见我没有握手的意思,又连忙把手收了回去,“我见过你,呃,在网络视频上。我觉得你的讲座……很有意思。我可以向您请教几个问题吗?”
在这之前,从来没有人认为我那从主题到遣词造句都枯燥乏味到了极点的讲座“有意思”过;而对那些与我只有一面之缘的人而言,仅凭一眼就将相貌平平的我从人群中分辨出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是的,我当时本该意识到这些才对,但不幸的是,我没有——我能隐约地感觉到,伊琳娜·苏的身上有什么东西吸引着我,让我在对她说出第一句话之后就不由自主地放下戒备、停止思考,全心全意地相信她所说的每一句话。但我却又说不出那到底是什么。我就像那些被水妖塞壬迷住的水手,一门心思地在勾魂摄魄的歌声中冲向礁石,却对自己即将面对的命运毫无察觉。
——或者说,我不愿去察觉这一切。
3
在接下来的谈话中,我从伊琳娜那儿了解到,她恰好要和我乘坐同一趟去亚洲的航班,回东北亚的J国探望她的外祖母——“更巧”的是,作为一名应用心理学博士,伊琳娜“恰好”对生物学和遗传学有着颇为浓厚的兴趣,而我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为她答疑解惑的最佳对象。是的,我从来都不是个健谈的人,但伊琳娜身上有一种我无法拒绝的东西,一种……解除他人防备的力量。在这种情况下,我根本无法拒绝她的请求,而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事实上,我发现自己压根儿不打算关上。
我们从病毒遗传物质的基本结构(“是的,包裹在蛋白质里的核酸链是否脱氧并不是唯一关键的区别,绝对不是。”),一直谈到目前正在尼德兰地区死灰复燃的疯牛病(“如果你要问我的意见的话,我不认为折叠过的纯蛋白质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生物。‘活性’和‘生命’可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最后,话题终于转到了我的研究对象——流感病毒上。
“要知道,在现在所有排得上号的传染病里,流感已经算得上是个货真价实的老古董啦……”当空中小姐把一杯鲜榨橙汁递给我身边的乘客时,我正和伊琳娜聊得兴起,差点在挥手时将空姐手里的杯子打翻。“喏,那些医学院里的人都说,流感在他们的老祖宗希波克拉底的时代就已经存在,但更谨慎的观点则认为,真正意义上的流感起源于中世纪末期的欧洲,特别是在意大利、西班牙和……”
“这就是‘西班牙流感’这个名字的来历?”坐在我身边的伊琳娜一边动作优雅地啜饮着矿泉水,一边问道——她在这架波音客机上的座位“恰好”紧靠着我。这是这一天中的许多巧合之一,但就像别的巧合一样,我并没有过多地思考它。
“哦,那倒不是……呃,我的意思是,1918年爆发的H1N1流感的确重创了伊比利亚半岛,但它的发源地却不在那儿——事实上,它甚至并非起源于欧洲。”我耸了耸肩,“不过,在最初阶段,那次流感爆发的破坏性并不太强,低纬度地带的一小群居民承受了它的第一击,而勒托·福尔贝克将军的德国军队与他们交战的协约国远征军在东非战场上遭遇过它的前锋,但他们却只损失了寥寥可数的几个人;甚至就连在伊比利亚半岛的最初几次爆发,也因为死亡率太低、传播规模太小而没能引起人们的警觉。”我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然后,没有半点儿预警,一切就砰的一声改变了:先前看起来无伤大雅的小小麻烦,突然变成了致命的威胁,接连把五千万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烽烟中幸存下来的人给拉进了坟墓,然后又像它出现时那样迅速地销声匿迹。”
“这真是……可怕。”伊琳娜·苏似乎花了一点儿时间才找出了这个合适的形容词,“但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同一种传染病会突然变得这么可怕?”伊琳娜把空杯放回到面前的折叠式托盘上,“我的意思是,如果它是由完全相同的病原体引发,而又在同样的人群中爆发的话。”
“这正是流感最神秘的地方。”我答道,“在这一点上,人们历来充满争议——喏,大多数人都倾向于相信,基因突变是造成流感致命性和传染速率大幅度波动的主要原因,毕竟,作为一种人畜共同感染的疾病,流感比别的传染病有更多宿主、更多进化和突变的方向,并且可以通过多种不同物种——比如人、猪、鸡或者候鸟——之间的跨种际交叉感染,来对这种突变实现某种意义上的‘检验’。事实上,我个人认为,这种广阔的进化余裕空间赋予了流感病毒对突变进行某种意义上的有意识选择的可能性。”
“意识?”伊琳娜一下子来了兴趣,“什么样的意识?”
“只是打个比方而已……”我摇了摇头,“在达尔文的时代,进化被描述成一种无意识的行为:外部环境的变迁让偶然拥有某些突变基因的家伙比偶然拥有另一些突变基因的家伙更高一丁点儿——非常关键的一丁点儿——的生存几率,从而能够更有效地将自己的遗传性状传递下去,仅此而已。在这个过程中,生物种群本身是完全被动的,它没有选择权,只能像在人类的畜栏中配种的猪和山羊一样被动地接受挑选。但在那之后,人们的看法有了些……变化。
“毕竟,原教旨式的达尔文式理论在逻辑上必然会落入死胡同:假如物种仅仅是在外界的刺激下无目的地发生突变,并且被动地接受环境的选择,那么它们就必然在进化过程中作出一系列短期性的适应性调整,就像在股市上赚取短期利润的散户一样。而这种策略最终必将导致物种的特化——当然,绝大多数物种确实是这么做的。但物种进化显然并不仅仅是特化,否则脊椎动物或许永远也登不上陆地,人类也不会放弃动物本能而选择文明之路——这些选择在短期内都不会有立竿见影的益处,甚至有害。因此许多人相信,进化至少在某种层面上是具有理性的,一个物种的个体或许愚昧无知,甚至连思考的器官都没有,但作为整体,它们却懂得如何实现利益的最大化。”我用一杯有些变味的红茶润了润喉咙,继续说道,“事实上,流感病毒作为一个物种,很可能也在进化方面有着类似的理性,我把这称为‘校园流氓’模式。”
伊琳娜莞尔一笑,“不错的名字,看来您很有幽默感,教授。”
“那个……呃……”伊琳娜的笑容让我那本就不算快的脑子暂时停摆了好几秒钟,然后,我又花了更长时间才让自己的思维重新运转起来,“呃……其实这个理论……嗯……不是我想出来的。最早提出它的是另一个人……呃,他是我的同行。”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死了。从六十四层的公寓楼上跳了下去,法医说是由于极为严重的抑郁症……”我双手一摊,“好吧,言归正传,病毒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完整生命体,而是一类严格营寄生生活的生物。换言之,虽然烈性传染病造成的死亡可能数以千百万计,但没有任何一种真正成功的病毒会将杀死宿主作为目标:一旦失去了它们寄宿其中的赖以获取自我复制的核酸与蛋白质的真核细胞,这些纯寄生生物就无法继续生存下去。它们之于我们,正如为了获取零花钱而敲诈同学的校园恶霸一样。”
“而您认为,流感病毒的变异模式恰好与此相类似?”
“很有可能。”我点了点头,“虽然缺乏进一步的直接证据,但我相信,作为一个生物种群的流感病毒会在不同的时期刻意选择不同的突变方向:当人类的免疫能力开始压缩它们的生存空间时,流感会选择高致病性的变种;而一旦流感的并发症致死率已经达到可能削减宿主密度的程度,它们又会降低对宿主免疫系统的破坏性以适应这一变化。换言之,它们与我们的关系,有点儿像校园恶霸与安分守己的学生的关系:校园恶霸使用暴力制造恐惧,从而迫使其他同学向他们‘上贡’;而一旦成功地建立起了相对稳固的敲诈模式,使用暴力就变得不再必要了——直到他们的威慑能力开始降低,不得不再度使用暴力为止。”我下意识地将声音压低了一点,“事实上,二十世纪末和本世纪初的一系列小规模流感爆发很可能正是这种互动模式的结果,但这并不是最糟糕的。”
“呃?”
“在过去两年里,我的研究已经证明,流感病毒下一次大规模变异的产物很可能将比过去几十年中的所有变种加在一起还要危险,也许就连当年的西班牙大流感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下一次变异?”伊琳娜似乎被我的话给吓着了,“什么时候?”
“我不清楚,也许是两三个月,也许更长,但不太可能超过一年。”我耸了耸肩,“不过你用不着担心,只要我那时候还活着,这东西就翻不了天——我会尽可能在那之前找出对症治疗的办法,把威胁消灭在萌芽状态。”我有些得意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不是我夸口,但至少在现在,还没人能比我做得更好!”
“很有意思的理论。”伊琳娜沉思了片刻,表情变得略微平静了些,“但我猜,您其实从来没有真的遇到过那些家伙,对吧?”
“呃?”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我一下子愣住了,“你说谁?”
“当然是那些……品行不太优秀的家伙。”伊琳娜撇了撇嘴角,似乎说出“恶霸”这个词是一件令人很不舒服的事,“我想,能培育出像您这样优秀人才的学校肯定不会有像这样的家伙,对吗?”
“这……”我下意识地想要开口,但一种诡异的感觉却突然像一只冰冷的巨爪般攫住了我。这种感觉很难用语言精确描述,如果非要打个比方的话,我只能说,它既像是某种屏障,阻碍着我的思维触及埋藏在我脑海深处的某些东西,又像是某种“不得入内”的警告,以无声的语言驱迫着我,像毒蛇朝猎物体内注射毒液般将憎恶与恐惧注入我的情绪之中。“……应该是吧,我……那个……我的大学校友们都是些很不错的人。”
“我想也是。”伊琳娜继续保持着笑容。但不知怎么回事,她的微笑看上去似乎已经不如先前那么迷人了,“但在那之前呢?我以前曾经听人说过,一个人真正的母校并不是他就读的大学,而是中学和小学——大学不过是个习得知识的场所,而在那之前,教育的目的则是决定他将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她耸了耸肩,“告诉我,你的母校到底是什么样的?”
“我……”莫名的恐惧与愤怒紧紧地压迫着我,像一根红热的铁钎般将我的脑子搅成了一团熔蜡。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意就像爆发的山洪般席卷了我的思维,“……拜托,我现在不想谈这个!”我捂着自己的额头,用近乎啜泣的声音说道,“我不想谈这个!”
“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4
暮春时节的N城一如既往地如同超级大蒸笼般又湿又热,赤道低压带就像一个过度溺爱孩子的母亲,用强大的气压差紧紧地拥抱着来自东印度洋的大股暖湿气流,迫使它们中的相当一部分不得不长时间滞留在这座热带岛屿的上方与四周,用充满水汽的风不断地将湿气与雨滴泵送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当然,对我这种常年待在保持恒温的实验室与高层公寓楼中的“技术动物”而言,天气其实并不是一件值得关心的事。事实上,忙于工作的我不过是一个常住在这座城市中的过客,这里的一切即便加在一起,对我而言甚至还不如实验记录中的一个变量重要。
但现在,一切都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我曾经一度乐观地以为,在飞机上发生的那次不寻常的谈话(至少对我而言,那的确很不寻常)不过是一趟无聊旅程中的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小插曲,很快就会被我忘在脑后。但事实证明,这种想法实在是错得离谱,在那之后的几天里,我一直不由自主地思考着伊琳娜的最后一个问题,那个我没有回答的问题。
告诉我,你的母校到底是什么样的?
我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那杯雀巢速溶咖啡上。不幸的是,如同在过去半个月中的无数次尝试一样,我的努力又一次失败了:自从那次最终不欢而散的对话之后,我原以为可以迅速将一切抛诸脑后,重新回到我所熟悉的生活之中,但令我感到惊讶的是,疑问已经像生命力顽强的野草种子一样在我心中牢牢地扎下了根,每当我自认为已经忘掉了那个问题时,它就会温柔而残忍地触碰我脑海中的某些部位,强迫我重新舔舐自己的伤疤。
告诉我,你的母校到底是什么样的?
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问题就像是一块嵌在牙缝里的骨头渣,让我感到很不舒服,甚至可以说是恼怒,因为越是不由自主地思考这个问题,我就越觉得自己正仿佛被活生生地撕成两块:其中一半轻描淡写地告诉我,这个问题根本无足轻重,完全没必要浪费时间继续思考;而剩下的一半则喋喋不休地在我的耳边聒噪,竭尽全力试图让我去洞悉隐藏其中的秘密。
每一天、每一夜,我都在下意识地思考着这个看似平平无奇、但却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甚至就连在实验室里也开始变得心神不宁。最后,在某种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动机驱使下,我终于破天荒地做了一件这辈子从没做过的事——
我第一次向项目主管请了假。
在那之前,假期于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我没有什么朋友、没有亲戚、没有家庭、没有业余爱好,也几乎没有工作之外的生活,更没有生过比普通感冒或者轻度湿疹更严重的病,换言之,我没有任何可以请假的理由。但讽刺的是,今天,我却因为一个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原因而站在了这个我已经十多年未曾踏足、没有丝毫感情牵挂的地方。
位于N城边缘地带的耀德学校所在地,曾经是这座岛屿上最后几处种植水稻和蔬菜的农耕区之一,现在则是一片标准的、毫无生气的混凝土建筑群。由封闭式天桥相互连接的环形教学楼——就像旧时城堡的围墙——将校内的一切都严严实实地遮挡起来,避开了任何可能投来的好奇一瞥——假如真的会有人对这里感到好奇的话。
在教学楼下的绿化带之外,一排高大的毫无美感的铁栅栏上排列着数量显然远超实际需要的安保摄像头,就像一排排阴暗的眼睛一般注视着每一个靠近这里的人,看不出半点热情好客的意思。
当然,这所学校还是允许外人参观的——尤其是那些曾经在这里就读的学生。在无人岗亭扫描了视网膜和指纹信息之后,自动化门禁系统立马为我开启了大门。我将手里的可降解纸杯连同半杯咖啡一道扔进了门口的垃圾桶,信步穿过墓道般幽长的门廊,再度踏上那片我已经阔别十余年的草地。
尽管整整一代人的时间已经悄然流过,但这里的每一样东西看上去都与我记忆中的别无二致:操场上的人工草皮依旧如同往日那般苍翠欲滴,每一件供学生使用的健身与娱乐器材都摆放在我印象中的位置上,袖珍足球场旁的小型看板上仍然保留着上次比赛的分数,似乎正等待着我的校友们回来重新开赛。在高大的榕树投下的斑驳光影中,一群群指尖大小的蝴蝶停留在滑梯和双杠上,用它们细长的管状口器悠闲地吮吸着晨间留下的露珠。就连从教学楼中传来的音乐也是那么熟悉,每一个音调都像是阔别多年的老友,正微笑着轻拍我的双肩。
是的,熟悉,但却无比陌生。
那是一种令我恐惧的陌生感。
我迈着急促的步伐,像个疯子一样在操场与跑道之间来回奔走,不断触碰着摆放在这里的每一件物品,试图用故地重游的感觉驱走这种恐惧。但恐惧却反而像附骨之蛆缠上了我,变本加厉地渗进了我的每一个毛孔。我明明记得自己曾经无数次使用过这些设施,但当我的手掌触到它们的一刻,传来的却是绝对陌生的触感;我明明记得自己曾经对这座学校中的一草一木了如指掌,但当我仔细观察它们时,看到的却只有难以言喻的疏离与空虚。
——我不属于这里。
当我在几名学生和教师员工讶异的目光中转身朝校门走去时,我开始啜泣、颤抖,却又难以压抑纵声大笑的冲动——这一切实在是太滑稽了!我记得自己的母校,但当我被记忆引导着回到这里时,却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这就像是迷路的小孩好不容易发现了自己的母亲,却惊讶地发现那不过是一个容貌相似的陌生人一样。
这怎么可能?
但这就是事实。
“哈,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
“是你?!”当一只手轻轻地拍上我的肩膀时,我猛地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转过头去——
伊琳娜·苏正笑吟吟地站在我身后,用既像是满意、又带着几分同情的目光注视着我。在接下来的一瞬间,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仿佛两条缠斗的毒蛇般猛然闯入了我的脑海:其中一个声音声嘶力竭地怒吼着,要我立即离开这个居心不良的女人;而另一个声音则敦促我停下脚步,听听她会说些什么。
这一次,我站在了第二个声音那边,“你怎么在这里?”
“那你又为什么在这里呢?”伊琳娜反问道。
“我……我只是……”我刚想开口,语句就在喉咙里噎住了,无数个念头从我的脑海中闪过,让我意识到了某些东西……某些我早就应该意识到的东西,“我那天在机场遇到你并不是巧合。”
“的确。”伊琳娜爽快地承认道,“要知道,为了能在那儿和你‘偶然’见面,我可是准备了好几个星期呢。”
“你一直都在跟踪我?”
“没错。”
“那么,你其实压根儿就不是什么心理学博士。”
“这可错啦。”伊琳娜摇了摇头,“我确实曾经攻读过应用心理学的博士学位——尽管后来因为某些原因放弃了博士论文。但你可以确信,我在某些方面的造诣要远远超过某些表面上道貌岸然、实际上却毫无廉耻可言的……败类。”在说出最后这句话时,她秀丽的脸庞微微扭曲了一下,“也许你不会相信,但应用心理学领域的研究者并非个个都像人们想的那样心地善良、乐于助人。你绝对想不到,为了一点儿蝇头小利和所谓的‘理想’,我们中的一些人可以干出多么令人作呕的勾当——”
“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问道。
“哦,这当然和你有关系。”伊琳娜那双深褐色的丹凤眼中突然露出了些许狡黠的神色,“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知道你会来这儿?来你记忆中的那个‘母校’?”她纤细的小手突然拍上了我的掌心,当她转身而去时,我的手中已经多了一只小小的绿色密封袋。“我知道这件事实在有些匪夷所思,所以你完全可以自行判断是否相信我——但别忘了,无论你的选择是什么,我都已经给过你机会了。”
“什么机会?”
这一次,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5
“你的手中现在握着的是一把钥匙,”从电脑扩音器中传出伊琳娜的声音,“一把用来开启记忆之门的钥匙——早在二十年前,某些脑神经外科专家与应用心理学家就已经意识到,如果在对特定对象重复虚假的图形记忆与语音记忆的同时,反复对其脑部施以特定频率的物理刺激,就可以让伪造的记忆在一定程度上取代原有的记忆:二者相似程度越高,这种人造记忆看上去就越真实。而我则在无意中发现,这一过程可以通过化学手段予以逆转——现在,我的研究成果正握在你的手中。
“也许你会质疑:我送给你的这把‘钥匙’所揭露的是否就是真实的记忆?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某些致幻药物当然可以制造幻象、欺骗使用者于一时,但没有任何幻觉能够取代真正的记忆,幻觉终将消退,而记忆却可以长久地存留,只要它没有被篡改或者抹去的话。
“无论你是否相信,早在你出生之前,某些人就已经用谎言与假象精心织就了一张欺诈的罗网。他们用幻象掩盖了你以及千百个与你有着相同经历的人的过去,在你们有能力作出选择之前就剥夺了你们选择的权利。而我给你的,则是一个一窥真相的机会:你可以选择不信任我,并将这一切抛诸脑后;或者选择相信我的话——然后,你将有机会亲眼看到自己所失去的一切。
“现在,作出你的选择吧。”
我用鼠标点击了音频软件界面下方的“关闭”图标,伊琳娜·苏的声音戛然而止。不仅如此,与这段录音捆绑在一起的某个应用程序也已经开始迅速从我的电脑硬盘、缓存,以及先前用来保存录音的闪存盘中删除刚才播放过的每一个音节,同时被清除的也包括用于记录它们的每一段代码——很显然,录制它的人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让这段录音落进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手中。
我摇了摇头,从袋子里拿出那颗药丸,在公寓节能灯鹅黄色的光线下仔细地端详着它。这颗圆球光滑的表面上闪烁着一种妖异的艳红色,就像一颗鲜红的眼珠,冷漠地窥探着我的灵魂。我不知道在这层触目惊心的糖衣下到底隐藏着什么,但我现在一点都不关心这个——直觉告诉我,伊琳娜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这是一种不需要任何理由的信任,是的,没有理由,但却比一切理由都更有说服力。
我的犹豫仅仅持续了不到一秒钟。
在咽下药丸的一刻,我感觉到了寒冷。彻骨的凉意就像一条冰冷的小蛇,从我的喉头蜿蜒游下,钻进我的胃和肺叶,然后紧紧地缠住我的心脏与大脑。但很快,这股寒意就消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与清醒——我这辈子头一次觉得世界如此之清晰,就像有人从我眼前扯走了一块轻薄的纱布,将无以计数的细节展现在了眼前。我深吸一口气,任自己在这种不加稀释的欣快感觉中沉醉了片刻,接着,这一切又像出现时那样突然消失了。
记忆像冲破堤坝的洪水一般涌入我的脑海。
是的,我知道这些都是我的记忆——别问我为什么知道,因为我就是知道。这种感觉非常……奇特,就好像你挪开了每天睡觉的床铺,惊讶地在那下面的灰尘堆里发现了几年前弄丢的论文原稿一样。我终于意识到,其实它们一直都在那儿,被埋藏在我那“自以为”的过去之下,静静地等待着我拭去积压其上的尘埃,让它们重见天日的一刻——而现在,这一刻终于来临了。
在这些记忆之中,我也找到了耀德学校。在一开始,它看上去似乎与我过去所“记得”的那个母校没有什么不同之处,但这只不过是个假象:随着这段记忆逐渐变得清晰,越来越多的细节就像退潮时的礁石一样显露出来,将这层虚假的面纱撕扯得千疮百孔。
没错,这里确实就是耀德学校,但它显然坐落在错误的位置上:那座存在于地图上,能够通过正常渠道查找到的耀德学校,位于N城郊区最僻静的地带,坐落在它周围的只有几座疗养院、公园和别墅区。而这座学校却被一片林立的高层建筑团团包围着,暗灰色的雾霾就像亚洲人祭扫坟墓后留下的灰烬,层层叠叠地堆满了本就不甚开阔的天空;这里的空气中没有半分留给欢乐与悠闲的空间,唯一能够嗅到的只有紧张与压抑的刺鼻味道。我看到一群显然还没达到小学毕业年龄的孩子在教官急促的口令声中列队从操场上跑过,另一群稍微大点的学生则迈着同样匆忙的脚步从教学楼中鱼贯而出,脸上阴沉疲惫的神色完全不属于他们这个年纪。比起学校,这里看上去更像是一座军营甚至监狱——不,更恰当的比喻应该是一座工厂,一座摒除了一切感情与人性色彩、高效运转的工厂。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我自己。怎么回事?
更多的记忆仿佛吸水膨胀的海绵般在我面前铺开:在“繁花之荫”下属的育儿所中,孩子们像流水线上的产品般列队接受注射,服用药剂,他们——不,我们——的身体就像正被不断繁殖扩张的菌丝占据的冬虫夏草般在各种生化改造手段的影响下迅速发生着变化。与此同时,跟预先设置的大脑慢波程序相配合的可穿戴式视听装置,则在争分夺秒地向我们灌输着语法、三角函数、基础力学、数论、化学概论、几何学、基本代数……我和队列中的每个人一样,费力地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在注射进静脉的微量安非他命的“激励”下近乎麻木地蹒跚前行,同时听凭无数琐碎苍白的公式、定理和结论以近乎冷酷的效率占据我们的全部思想……
还有更多的……
……更多的……
就像所有人一样,我更早的记忆仅仅是一些浮光掠影的残缺片段,每个片段都像一幅墨渍未干的抽象派水彩画,能够看清的景物不过是寥寥几个一闪而逝的剪影。但尽管如此,其中的某些影子仍然让我感到一阵恶寒:一排排婴儿像蜂巢中的蛹一样蜷缩在半透明的恒温箱里,浑身上下插满了蛛丝般的输液管和电线;用白色口罩遮住脸的人像幽灵般在狭小的走廊中无声地飘行;戴着塑胶手套的冰冷的手、闪动着寒光的输液针头和充斥在空气中的酸性消毒液的刺鼻气味;令人不安的沉重呼吸……
这是一个开始,或者说,几乎就是一个开始。
——但这远非结束。
在“繁花之荫”基金会总部的地下大礼堂里,两百名身心俱疲、目光呆滞的年轻人排列在讲台下,迎来了他们的毕业典礼。这里没有掌声,没有鲜花和彩带,有的只是几台一体化视讯输入设备,外加一群目光阴冷的医务人员。从吸进第一口空气算起,他们——我们——降生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区区八年,但每个人现在看上去都像是二十岁的成人:没错,我们虽然瘦弱、疲惫、毫无生气,历经沧桑的双眸里充满了孩童所特有的迷惘与恐惧,但至少从生理学角度上讲,我们确实已经成年了。
当然,他们不会让我们就这么走进世界:在某些方面,我们已经经历了太多、懂得了更多;但在别的方面,我们却并不比初生的婴儿强多少——更重要的是,他们不打算让我们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公诸于世。总之,在让我们离开之前,他们还要对我们做点小小的“修饰”,就像在苦涩的药丸上涂抹一层糖衣,让这个社会能够顺利地把我们吞咽下去。
——而现在,借助另一只手,这层糖衣终于被剥开了。
用不了多久,苦涩的味道就会蔓延开来。
6
我从梦魇中重重地坠回了现实。
在装潢简陋的公寓房间中,所有的陈设都与平时别无二致。但在我眼中,曾经无比熟悉的一切现在却变得陌生至极。这就像是一幅逼真的油画,当你走到近旁端详时,却发现黏附在画布上的不过是一道道粗陋浑浊、令人作呕的油彩凝块。我想从椅子上站起来,但强烈的眩晕感却让我浑身无力——这种感觉并非作用于肉体,它来自我的精神深处:在那里,有某种无形的东西仿佛千斤重锤般压迫着我,让我像被捕蝇草粘住的苍蝇一样无法动弹分毫。
那是恐惧,但还有愤怒。
恐惧如同亚里士多德笔下的以太般充斥着我身边的每一个角落,而愤怒则像它的影子般紧紧跟随——随着那个熟悉的世界在转瞬间被颠覆,我对一切似乎都失去了信心。我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一只落入蛛网的飞虫、一头在荒野中走失的幼兽,每走一步都可能引来无法预知的危险。与此同时,愤怒的火焰也在我的胸臆之间越燃越旺,我为自己受到的欺骗而愤怒,为我一直全心全意地相信着一个弥天大谎而愤怒!这愤怒既是针对那些擅自决定了我一生的人,也是针对我自己,我——
几秒钟后,桌上的电脑屏幕突然亮了起来。
“您能听到吗?李南柯先生?”伊琳娜·苏的面孔出现在了屏幕的那一头。我记得自己之前并没有登录网络,很显然,她留给我的那个录音文件中肯定还隐藏着某个程序,可以操纵我的电脑自动开启在线视频对话功能——但这并不是我现在关心的。
“教授?”伊琳娜·苏继续打招呼。
“我……我在听……”我的声音沙哑,就像刚吞下一团炽热的火炭,“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是的,我已经想起来了。”
“那么,您愿意相信您所看到的一切吗?抑或您还是坚持认为,那不过是我的药物在你的头脑里制造出的幻觉?”
“这是真的,”我长长地叹了口气,“虽然我巴不得那不是——但我没法欺骗自己!告诉我,这该死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这件事的绝大多数知情者而言,你刚才看到的这一切本该被深深地掩埋在遗忘的尘埃之下,永远不见天日,直到时间抹去最后一丝可以表明它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事实上,他们也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伊琳娜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容,“不幸的是,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不愿让真相埋没的人,而在这些人中,碰巧有一个人曾经以……某种方式参与过这档子肮脏勾当。
“在二十五年前,一个直属于西太平洋沿岸国家同盟理事会的科学家顾问团队曾经提交过一套议案。他们认为,东方诸国已经无力扭转极低生育率所导致的人口危机,因此有必要通过某些‘特殊手段’力挽狂澜——通过对特别挑选的受精卵细胞进行特定的基因改造,再在成长过程中采取某些必要的辅助措施,他们可以将自然人的发育时间强行压缩到正常状态下的三分之一左右。喏,这些家伙相信,只要大规模地应用这种‘美丽新世界’式的技术,他们就能让那些总和生育率已经直线下降到1.0以下的国家逃过劳动人口剧减所导致的致命老龄化灾难。”
“我以前也听说过这事,”我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可是——”
“没错,按照公开的官方说法,这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议案并未得到任何国家立法机构的批准——尤其是当联合国同意对陷入人口危机的国家提供必要的人道主义援助之后。但极少有人知道的是,在那之后,同盟仍然在秘密开展小规模的实验,以备不时之需,而‘繁花之荫’基金会正是这个实验的关键一环。在计划被迫提前结束之前,他们已经生产了超过一千五百个‘产品’。”伊琳娜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了一道憎恶的光芒,“是的,一千五百个‘产品’——知道吗?他们在报告里就是这么说的!在这些家伙眼里,你们不过是一群可以按照需要拆卸组装的产品,仅此而已。拿走你们的整个童年和一半的青春,然后再拿一堆虚假的记忆搪塞你们,哈!这对他们而言根本就算不上问题……”
“但为什么呢?”我喃喃自语。
“呃?”伊琳娜第一次流露出了不解的神色,“什么?”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我问道,“为什么要让我想起这些?!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这很难解释。”在沉默许久之后,伊琳娜终于答道,“但这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你现在已经看到了你原本就有权看到的真相,而这正是我的目的所在。”
“所以——”
“所以你现在正面对着一个机会……”伊琳娜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一直认为,每个人都应当拥有这样的机会:面对事实,并凭自己的意愿作出抉择。”她摇了摇头,“我不会干预你的决定,也不会建议你该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我只希望你把握住这个机会。祝你好运。”
电脑屏幕闪烁了一下,随即重新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我的心被毒蛇噬咬着。
我不知道伊琳娜现在在哪儿,也不知道她这么做的目的,但这些现在全都无关紧要了:她佯装热情地伸出援手,破解了我的疑惑,然后又冷酷地把我丢给了这群毒蛇。我知道我理应恨她才对,但却怎么都恨不起来。
或许,值得我去恨的人和事已经太多太多了……
我来到公寓一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在细雨中沉睡的城市。这一刻,它在我脚下显得格外渺小,就像房地产公司售楼处展示的沙盘模型(当然,本市已经整整十年没有建造新房了),似乎只要我一伸手就能把它碾个粉碎。这一刻,我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位国王,一位高踞奥林匹斯之巅的神灵,只要我动一个念头,就能让眼前的一切天翻地覆。
当然,我确实能做到这一点。正如我心中的毒蛇喃喃低语的那样,我有能力让他们为我被偷走的青春与受到的欺骗付出代价:就在三天之前,我已经成功培育出了出现于2028年的H12N8猪流感病毒的新变种——下一次流感大流行极可能由与它类似的变种引发。正如我那未经证实的理论所预测的那样,这一变种的破坏性和传播力远远超出过去一百年曾经出现过的任何传染病病原体,而且没有任何能对它起效的药物与疫苗。只要我用正确的手段——当然,我很清楚什么样的手段才是正确的——培育并投放它,在人们找出有效的治疗措施之前,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数以千万计的人拉进黄泉地狱!是的,我甚至可以设法查出当年的那群人渣,找出每一个批准了他们计划、为他们提供支持的人。我可以让他们成为无可挽救的第一批牺牲品,在最可怕的痛苦中缓慢而又无助地走向——
“滚开!”
毒蛇退缩了,但我和它都很清楚,这种胜利仅仅是暂时的,它很快就会回来,一次又一次,直到我在它的纠缠下最终屈服为止。我对这一点确信无疑,正如我确信明天的太阳必定会升起一样。
我必须在那之前采取行动。
我的目光在室内四下逡巡着,可是除了两把很少使用的厨刀之外,我的公寓里几乎没有什么可以使人迅速致命的东西。这里没有剧毒化学品,没有爆炸物,也没有枪支弹药,甚至没有一个足够高的支点可以用来悬挂绳索,而我可不敢肯定自己是否有勇气去使用那两把刀子。除此之外……没错,落地窗的强化玻璃确实很难被破坏,但在遮光隔板上方却有一个可以横向开启的滑门式气窗。这扇气窗非常狭窄,但我很瘦,只要能设法爬上去……
我摇了摇头,转身打开了电脑,启动了它附带的全息摄影软件。也许这么做纯属多余,也许我留下的东西永远不会被任何人发现,但我还是希望能留下点儿什么。在成为毒蛇的俘虏之前,我的时间不多了,但我想,这点时间应该还是有的。
“如果有谁看到了这份影像资料,”当操作界面上显示出“录像开始”字样时,我清了清嗓子,用尽可能清晰的声音说道,“那我多半已经不在人世了……”
7
一切正在按照计划进行。
当录像播放完毕后,她凝视着那个曾经与自己有过短暂的交集、但却早已不在人世的男人的面孔,静静地思考了片刻。毋庸置疑,“繁花之荫”计划是成功的,它成功地用精密的工业化手段将它的每一件产品都塑造成了近乎完全相同的范式,也保留了同样的弱点与破绽——至少,除了唯一的特例之外。对那些从这条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产品而言,所谓“自由意志”与预先编制的计算机算法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无论你输入多少次一加一,答案都只能是二。
当然,司法部门绝不会看不出最近发生的一系列自杀事件之间的联系,而她也没有任何理由怀疑他们不会彻查到底——就让他们白费工夫去吧。现在,她要做的一切已经完成,另一只手将会替她办妥剩下的事。死掉的这个家伙管那只手叫什么来着?对了,“校园流氓”模式。她不太喜欢这个缺乏想象力的名字,但她同样也知道,名字并不重要。
当投影仪发出的光芒逐渐暗淡下去时,一份笔记出现在她的手中。她将笔记翻到最后一页,划掉了最后一行上的最后一个名字。现在,最后一个有能力在短时间内完成这项至关重要的研究的人也不复存在了,那些能力较差的候补者也许会努力试图在灾难开始前挽回这一切,但正如李南柯的研究已经证明的那样,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又一个1919年将在不久之后降临这个世界!到时候,那些自私自利的家伙将会为她被偷走的青春付出代价,为她在错误的降生后所遭遇的一切苦难付出代价!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关掉投影设备的电源。眨眼之后,黑暗再度笼罩了这里,仿佛这里的一切从未发生过一样。
但她知道,这件事确实已经发生了。或者说,即将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