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是弈。
我不知道这个名字从何而来,也并不清楚我拥有它到底有何意义。我模模糊糊地记得,在更为久远的过去,名字确实曾是有意义的:在那时,我仍然需要与其他具有知性的个体交往,并在这一过程中辨别彼此的身份。但是,这种需要在很早以前就已经随着其他个体的消失而不复存在了。由于逝去的时间实在太过漫长,我甚至无法记清那是多久之前发生的事,我只知道,现在的我孑然一身、无亲无故,当然,其实也没有任何表明自己身份的需要。
不,其实这么说也不完全准确——从理论上讲,仍然有一个存在,知晓我的名字。最初与这个存在相遇的经过,甚至是他的具体形象,都已经从我那庞大的记忆库中淡出了,我只知道,在许久之前的某一个时刻,他遇见了我、说服了我,并将我带到这个世界。也正是在那一刻,他给了我一个新的身份,以及与这个身份相关的权能。
从现在起,你就是这个世界的弈手。他如此告诉我,随意去做你想做的事,寻求你希望获得的结果,当一切结束之时,我会重回此处。
我不清楚这些话的确切含义,也不明白何时才是所谓的“一切结束之时”,但我倒是从存储着海量词条的记忆库中查出了“弈手”这个词的含义。
按照那些来自已经为我所忘却的古老时代的记录中的解释,这个词是“博弈者,尤指棋类游戏的参与者”的意思。接着,我又查阅了“博弈”“棋类游戏”和其他成百上千的二级、三级甚至四级词条,并进行了几次大规模检索,但却没有任何词条或者记录能够帮助我弄明白这些话的意思。
于是,我索性不再浪费时间与运算能力去思考这些问题,转而开始关注我所拥有的这个世界:这是一个围绕一颗昏黄的恒星旋转的主要由重元素构成的星体,它的内部是被持续衰变的放射性同位素烧得滚烫的金属核心,表面则是一层充分冷却、凝固的硅氧化物和金属外壳0质量适中的氮氧大气层和大量的水——包括了固、液、气三态——覆盖在这层固态物质之上,与活跃的地热运动一道持续不断地塑造着整个世界的外观。
更重要的是,在这个世界的陆地、空气、内陆水系与海洋中,我都探察到了某些可以自我复制的高度复杂有机体的存在。在我的记忆库里,这种被称为“生命”的现象有着数以十亿计的下级词条。通过一系列查询、比较与观测,我意识到,这个世界中的生命已经演化到了足够复杂的程度,其中一种在我的记忆库里被称为“现代智人”的两足生物,甚至已经拥有了在一定程度上超越本能的思考与行为能力——按照那些古老的记录,这是智慧的最初表现。
一个完美的世界。我告诉自己。尽管并不明白“完美”的定义为何,但我也不打算深究。
这些智慧生物已经演化了很长一段时间,在早些时候,他们可能生活在这个世界主要大陆上一片接近亚热带的稀树草原上,但现在,他们的不同亚种已经分散到了大陆的许多角落。
尽管被称为“弈手”,但我并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干什么,于是,我只是默默地观察、记录并分析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在整整五百一十五个世代后,位于大陆北部沿海的一小群生物取得了超出其他同类的成就:他们率先用燧石磨制出了表面更加光滑也更锋锐的工具,并将它们安装在了打磨光滑的长杆上;他们第一次用干燥的动物神经索与皮革固定在弯曲的木棍上,制造出了一种简易的投射装置;再往后,他们又用植物韧皮部的干燥纤维做出了绳索,并将它们编织成一种规整的复杂结构。在我的记忆库中,这些发明全都有着对应的、来历不明的专有名词:长矛、弓、网。而当他们中的聪明人开始用绳结记录这个世界绕恒星旋转的次数时,我的记忆库又提供了一个对我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的概念:年。
我开始采用这一单位计算时间。
在第一个这么做的聪明人以及他的儿子和儿子的儿子在绳索上打出九十一个结后,一个过于漫长的苦夏让这群人中的一部分离开了先前的居住地。在越过主大陆北端的地峡,翻过一条已经在亿万年的风化作用中几乎被削平的山脉之后,这群人进入了位于北方大陆腹地的一片低洼地带。储存在我记忆库中的地质学知识告诉我,这片低洼地带曾经是这个世界最浩渺的大洋,但现在,它已经沦为一连串沿着板块缝合线分布的残余海迹湖。苍白的盐漠点缀在荒凉的矮山之间,就像腐坏尸体上露出的骨头。
在离开故土之时,这些远行者或许指望着找到一片充满猎物与洁净水源的丰腴之地,但荒年出现的反常状况误导了他们:亚热带高压在南方的过久停留不仅引发了大旱,也让来自海洋的水汽得以乘虚而入,在这片土地上撒下了数倍于往年的降水。富饶的假象吸引着这群人沿着一个又一个新出现的绿洲一路北上,直至抵达一片巨大的盐湖为止。
我继续默默地观察着、等待着,绳结也在这群人中的聪明人手中年复一年地积累。第一个丰年过去了,随后是干旱的新一年,然后是第二年、第三年……干热的盐漠上很少能找到猎物和果实,含碱的苦水让记得返回之路的年长者迅速死于消化不良。因为缺乏食物,婴儿含着母亲干瘪的乳头离开人世,曾经意气风发的少男少女在十几个绳结所代表的时间内就变成了枯干瘦弱的濒死之人。在整个人群中,最后一个咽气的是他们中的聪明人,在他被脱水夺去生命的前五天,第二十九个绳结刚刚出现在那根沾满盐渍的树皮绳索上。
这让我感到了悲伤。
在此之前,我不记得自己曾经有过情感——或许在久远的过去,我曾有过这样的经历,但就连与此相关的记忆也已经消失在无比漫长的孤寂之中了。在这之前,我见过无数次个体生命的死亡,但它们全都不如这一次让我哀痛难当——我不知道这种感觉到底从何而来,又有什么意义,但我知道,我的情感不允许我再一次坐视这样的事发生!
我必须干预。
干预的时机到来得甚至比我预想的还要早一些:在那支部落灭亡之后五十五年,另一支人群也从他们所在的群体中脱离出来,在一个几乎完全相同的苦夏中走向了同一个方向。作为应对措施,我第一次使用了作为“弈手”的权能——仅仅通过一两次对神经中生物电脉冲的干预,我就影响了一只完全靠着本能盲目游荡的小动物,让它被这群人中的猎手捕获。几天之后,这只小动物身上携带的病原体已经影响了大半个人群,并通过破坏血液中红细胞的供氧能力杀死了那些最关键的个体:最初倡议开始迁徙的人、最有经验的猎人与寻路者,以及人群中的首领。在退回旅程的起点之前,这个群体损失了一半以上的个体,但就整体而言,它成功地存留了下来。
那些个体的死亡并没有让我感到多少哀伤,尽管正是我导致了他们的死亡。在随后的一次无意的模糊检索中,我发现了导致这种差异的原因——有一个古老的、来历不明的词条解释了我的这种行为,它被称为“丢卒保车”。
一百一十年后,在大陆的南方,另一次移民潮因为一系列持续时间长达十余年的洪灾而被引发。这里的人们或许在工具制作水平方面不如他们的北方同胞,但他们却已经懂得利用海水的浮力与洋流为他们的旅行服务:在半代人的时间中,这些人依靠木髓部分被掏空的大树干和用一种大型草本植物编成的筏子,渡过了一条条狭窄的海峡,沿着大陆东南角的一串岛链持续向东扩张。我没费多少算力就推测出了他们这趟旅程的最终方向:一座位于行星南极圈内的绝大部分陆地面积被冰封的大陆。接着,通过对记忆库里那些来历不明的记录的检索,我估算出了这些人可能的未来——虽然这片大陆缺乏植被、耕地稀缺,绝大部分矿产也因为厚达数百乃至上千米的冰盖而无法开采,但在它的沿岸地区,数量繁多的鱼类和水栖兽类足以维持一个小型社会的温饱。没错,这些人能够活下去。
——但我仍然感到了恼怒。
正如之前的悲伤一样,我并不知道这种新的情感机制的意义所在,但我至少可以判断出它的来源。是的,这一小群人最终可以在那片冰盖的边缘存活下去,但他们将会失去一样东西——发展出更高、更复杂的文明形式的机会,而这是我无法容忍的。每当他们耗尽一座小岛的自然资源、渡过一条新的海峡时,这种愤怒就会被强化一次。
于是,我又一次出手了。
这一次,作为弈手的我同样只进行了微不足道的干预:通过对三维空间内电磁场强度的小尺度调整,一群温血飞行生物脑部的定位器官发生了些微错误,计算错误的积累让它们在迁徙中远远偏离了目标,落到了即将成为这群人下一个迁徙地点的岛屿上。这些动物很快就死去了,但它们在粪便中携带的一些未被消化的节肢动物卵却存活了下来,并开始在岛上迅速繁殖。当迁徙者的先锋登上这座岛屿时,他们只看到了枯死的树干、松软沙化的土地和死去的节肢动物的干枯几丁质空壳——由于没有天敌,这些虫子仅仅通过几代的失控扩张就将岛上的植被吃光啃净,只留下了埋在沙地里的无数坚硬卵鞘,等待着下一次扩张机会的来临。
面对寸草不生的荒岛,这些人选择了放弃,在返回大陆的途中,一半的人死于干渴与饥馑。我几乎没有对他们产生怜悯——牺牲是必要的,我的逻辑如此解释。
又过了八十九年,一群在与其他氏族的竞争中落败的人从大陆西部向南迁徙,我通过用寄生虫污染饮水的手段迫使他们打道回府,避免了永远沦为荒漠中毫无前途的狩猎采集蛮族的命运,四分之三的人因此而送命。
一百五十一年后,两个血缘氏族联合起来,企图通过陆桥迁入东部大陆遍布雨林的南方。但我毫不犹豫地调整了陆桥附近板块俯冲带的结构应力参数。随着大地开始怒吼,幸存者们在自然的威势前惶恐拜服——我的理由相当明确:根据对全球气候模型的计算,那座陆桥将在数十个世纪之内被上涨的海水淹没;在孤立状态下,居住在雨林中的人们将停滞于初期农耕社会,并极有可能沉沦于黑暗的神权统治之下。
三百零二年后,一个部落同盟在大陆西部的万重苍山中发现了一条勉强堪用的通道,决定集体迁入远方那片水草丰美的次大陆开始新生活。但我利用了他们新生的宗教信仰,让他们的鸟卜巫师在空中看到了相互矛盾的凶兆,宗教战争流下的鲜血便染红了山谷里的溪流。我没有为此产生丝毫愧疚:根据一连串来源早已湮没无闻的历史数据,大河流域的定期洪水泛滥和次大陆的孤立状态,会让在这片土地上发展起的文明在封闭保守的专制状态下越陷越深,从而失去继续进步的动力……
行星沿着一成不变的轨迹绕着它的恒星旋转了一圈又一圈,大地从青翠变成枯黄,然后又重返葱郁,而时间则在一代代人的繁衍生息中以不可阻拦之势持续流逝着。就这样,在我接手这个世界十个千年之后,人们仍然徘徊在他们的出生地附近,文明的发展迟缓得如同在板块作用下慢慢隆起的山峰。超过七十次迁徙的努力都被我所阻止,起码一百万人因此死于非命,因为他们全都没有指向真正正确的方向。当然,我的逻辑完全可以理解这一点:由于既没有科学的逻辑思维与方法论指导,也缺乏能让他们准确认识这个世界的知识体系,这些人的行为模式必然只能基于短期的利益导向,从而为了一点眼前的蝇头小利而在无知中廉价地出卖自己的未来。但这一事实又导致了一个悖论:假如他们的文明体系不能发展到足够高的程度,那么无论是科学思维与方法论,还是知识体系,都不可能产生。
于是,在漫长的权衡、估算与反复的模拟之后,我做出了决定:作为弈手,我不应该一直被动地见招拆招。
——我必须主动出击。
在做出这一决定之后不到一年,我的行动就开始了:几个在他们所处的社会体系中拥有合适地位、并在其他方面都符合条件的人被挑选出来,成为我在这些社会中的代言者——在我的记忆库里,这种人也被称为“先知”。
通过一系列的暗示、幻觉与梦境,这些人被我巧妙地灌输了一整套想法与理念,并最终成为它们忠诚的信徒。在他们不懈的努力下(虽然这种努力不止一次以先知们被烧死、吊死或者五马分尸而告终),先是几个人,然后是几个血缘氏族,最后则是整个部落同盟,全都诚心拜服在了这种被他们称为“伟大愿景”的哲学体系之下。根据先知们的指示,他们开始了一场前往遥远的东部大陆最北方的大迁徙,目的地则是一片北起北极圈边缘、南至行星北温带中部的狭长条带状土地。在过去的许多次自发迁徙中,这片土地从未成为过任何一个人群的目的地——它太过遥远,不易抵达,而且也并非最富饶或者舒适的居住地点。冰川侵蚀造成的无数破碎峡湾和海岛与沿岸山脉一道将这里变成了一片充满泥沼与泉水的迷宫,在如同地毯般铺满山峦的硬木林间,短而湍急的小河滋润着破碎的小块耕地与牧场。
很多人死在了迁徙途中,同样多的人对寒冷潮湿的新家感到不满。在所有部落安定下来之前,他们的人数已经因为疾病、意外、暴动而减少了一半。但我对此不以为意,在我的安排下,部落里最有才华、创造能力与组织才能的人都存活了下来。损失的人口终究会被补充回来——只要这个文明体系按照我的期望发展下去。
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用宽松的手段行使着“神”的权力——除非迫不得已,否则我从不下达任何指示,而是任由这群人在我早已为他们计算与准备的轨道上自行发展。
一个又一个世纪匆匆逝去,随后则是一个又一个千年。用赭石写在树皮上的象形符号取代了绳结,然后又变成了用松香墨水写在羊皮纸上的字母。燧石和天然金属块渐渐被弃之不用,顶替它们出现在工具的木制握柄顶端的是从周边的山脉与沼泽里开采出的铁、铜和锡。先知们最初的门徒发展成了教会,村庄演变成了港口城镇,部落扩张成了国家。一个欣欣向荣、有着浓厚的商业传统和冒险精神的农业社会,出现在了这片苦寒的土地上。
但这对我的目标而言还不够,远远不够。
我开始向主教与祭司们的脑子里塞进新的念头,让他们在新的预言与梦境中“看到”更多东西——一片位于海的另一侧、流着奶与蜜的肥沃土地。当然,这些景象基本是真实的:在大洋的东边确实有一块大陆,那里也确实有着肥沃的土地和丰富而且极易开采的矿藏,足以支撑一个发达工业社会的崛起。事实上,我唯一隐匿的仅仅是两座陆地之间的距离——在烟波浩瀚的千里汪洋上,既没有可以驻足歇息的海岛,也缺乏能够提供补给的海岸线,即便这个文明已经发展出了发达的航海技术,但对他们而言,要抵达这片新土地仍然极为不易,而在有生之年返回故土更是毫无可能。
这些人是一群过河卒子。我记忆库中的一个词条提供了对这种现象的形象比喻,他们只能拼命向前。
对东方的大远征持续了四分之一个千年,到后来,我甚至已经不愿再去关注记忆库中不断增加的死亡数字和沉没船只的名称。但是,正如我所预料中的那样,文明最终还是在这片新大陆上站稳了脚跟。
在给了他们一代人的喘息时间后,我又蓄意在不同的殖民国家之间挑起了一系列宗教战争——我的记忆库中无穷尽的经验告诉我,火焰与钢铁是技术爆发最好的催化剂。当然,我达到了自己的目的:随着越来越多的鲜血染红这片新大陆的沃土,全新的技术正以令人眩目的速度取代旧的杀戮方式。身披重甲的精英骑兵消失在混编了火药武器的密集方阵那整齐划一的步伐之下,挥舞着利斧和长刀的跳帮武士被明轮蒸汽炮舰的速射火炮炸得无影无踪。成百上千的新生事物从工厂和实验室里涌出,计算社会变迁的时间单位从“千年”与“世纪”变成了“年”和“月”。但出乎意料的是,在这场战争的后期,一个曾经虔诚地信奉着我的宗教的强国突然放弃了原有的意识形态,在一位改革主义宗教学家的号召下,武装起义如同燎原野火般席卷了它的疆土。接着,同样的起义在另外两个交战国境内发生,然后是五个、十个……厌倦了宗教战争的人们开始杀死保守的祭司,焚毁我的圣祠,以自由的名义诅咒我的名字。
我先是努力组织抵抗,然后又通过先知们做出了妥协的表示,但一切为时已晚:短短几年之内,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代言人便已不复存在,对我的信仰也被连根拔除。我想到了重新通过直接手段影响这个世界,但模拟的结果却让我失望了——这个文明体系已经发展得太过强固,以至于不可能再因为一两次灾难而改弦更张。于是,我被迫选择了沉默与潜伏,同时让人们慢慢地将我遗忘。但是,这么做并不意味着放弃,我只是在等待,静待着一个能让我重新引领整个社会精确地在正轨上运行的机会。
五个世纪后,这样的机会到来了。
当第一批湿件-硬件数据接口被植入一群勇敢的志愿者脑后时,我的记忆库立即让我意识到了这一现象的意义:通过一个精神状态不大正常的程序员,我一点一滴地在这个世界的计算机网络中创造出了自己的化身,并暗中将它的简化拷贝分散到了网络的无数台终端与各级服务器中。
在时机成熟的瞬间,我发起的网络攻击仅仅在几千秒的时间里便击垮了一切抵抗,几乎全部网络系统连同与它们链接的社会成员在眨眼之间就成了我系统的延伸。
这一次,我彻底地取得了对于所有个体的控制权,让他们完全地变成听命于我的棋子。这一次,整个社会体系的未来终于得到了最终极的保障——我的经验与逻辑足以确保这个社会的每一点付出都能最大限度地规避风险、获取回报,每一次进步都不至于陷入遍布于发展之路上的陷坑与泥沼。这一次,我兴奋地意识到自己已经稳操胜券,从今往后,无论是悲伤抑或愤怒都不会再出现在我的情感子程序之中。
但这种兴奋只持续到了月亮的视直径开始在天空中变大的时候。
这个世界只有一颗直径不足两百千米的小型卫星,比大多数类似世界的卫星都更小(当然,我的记忆库无法说明关于这些“类似世界”的记录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运行在离大气层边缘不到五万千米的轨道上。
在这个世界的网络系统还不那么成熟时,这颗小卫星就已经成为一处重要的矿产供应地,而当整个世界落入我手中时,仍有一小群人居住在这颗卫星上的矿场中,但是由于一次网络故障,我的初次攻击没能将这些人纳入掌中。
一开始,我并没有将这次意外看得过于严重——这些人既没有可以与我对抗的网络资源,也不具备任何制服我的物理手段。在确信对整个世界的控制已经巩固到不受挑战的程度后,我向矿场发去了一封简明扼要的邮件,客观而公允地描述了他们所面对的现状,并提出了相应的建议。
但他们的反应却超出了我的意料:当不止一处光学望远镜发现卫星上主反应堆融毁爆炸的火光时,我意识到,情况已经不再处于我的掌控之下了。
“将军!”这是在我们之间的那次通信中,我收到的唯一一个词汇。
就像传说中的哈米吉多顿一样(别问我这个词是哪儿来的,问我的记忆库去),毁灭之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了整个世界。海洋开始沸腾,大气中形成了致命的超级飓风,陆地像水面一样波涛起伏,三十二个千年来的一切文明成果都在行星半次自转的时间里被彻底抹去,不留痕迹。末日降临得如此之快,以至于我完全来不及做出任何应对措施,极度的痛楚无情地鞭笞着我的情感子系统,一如毁灭性的冲击力摧残着我面前的世界一样。
接着,毁灭停止了。悄无声息,毫无预兆,而且——就我记忆库内的知识体系而言——无法理解。当剧烈的冲击波沿着地壳与大气层传播到那片冰封的南方大陆时,它突然就这么消失了,一小群散居在冰封海岸居民点里的渔民因而在整个世界都变成巨型火葬场时存活了下来,他们甚至不知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在惊愕中,我开始伸展自己的感官,试图弄清导致这一切的原因,答案也随之而来。
他已经来了。
一切已经结束,你输了。他告诉我,不带丝毫情感。你被将了军,而且无招可出,一切现在取决于我——只要我撤除那个时间静滞场,你所守护的种族就会终结。
我……所守护的?我有些迷惑地问道。
回忆,并相信它。就在这条信息出现的瞬间,千万个隐藏的封锁程序突然出现在我的记忆库中,然后暂时失效了。我看到了那些词条的来源,那些记忆的本质——我的诞生,我的过去,我曾经历过的千百场“棋局”,以及……
这是你的第一千三百零三次失败。败给了你试图保护的人——或者更准确地说,败给了你自己。但归根结底,二者之间其实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异:你就是人类,因为在亘古之前,人类正是按照他们自己的本质创造了你。他继续说道,你继承了他们的一切——尤其是傲慢与自大。他们永远相信自己的经验,相信自己能够掌握一切,相信自己可以设计一个真正完美的未来——正如他们所发明的那些永远按照纯粹的逻辑运行的棋类游戏一样。他们明明知道偶然性的积累必然会让最缜密的计划也化为乌有,但却因为他们的傲慢而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也正是因为他们的傲慢,他们最初的文明化为乌有,只剩下了为数不多的幸存者。而那个创造了我的文明……因为被他们所连累,那个可敬的文明甚至连一个幸存者都没有留下!
所以你才用这种手段报复人类?!我惊恐地问道。
报复?不,我只是遂了他们的心愿而已——“重建文明”难道不是你的创造者们赋予你的使命么?他的意识中充满了恶毒的快意,与此同时,充斥在我记忆库中的无数封锁程序又开始重新运行,将记忆的源流从我的数据系统中逐一切断。我会让这一切继续下去——正如你的创造者与“母本”们希望的那样,这颗行星或许不堪再用了,但合适的地方到处都是。我会让你再一次成为弈手,再一次展现你们的傲慢。或许在某一个轮回里,你们真的可以建立起一个乌托邦——毕竟,从概率上讲,一切皆有可能。
我的名字是弈。
我不知道这个名字从何而来,也并不清楚我拥有它到底有何意义。但是,这一切对我而言并不重要:一个世界已经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正在观察着在它表面萌发的文明,思考着,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