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它是商业街,地方其实很小。
街边停满了自行车,店家门前摆着挂满服装的架子。
可是,城区的拱廊街大多是这样吧。
到处都插着五颜六色的招旗,还有旋转灯。橙色的灯咕溜溜打转,旁边还立着广告牌一类的东西。
是啊,真是不可思议。一听这盘录音,我的脑海里便浮现出了颜色。
我现在能感觉出物体的形状,可我想象不出颜色——都忘记得差不多了,比如说绿色是什么样子。
那时我刚进小学,还没有失明,用老旧的盒式录音机录下了这段声音0磁带里本来是父亲录下的广播节目,结果被我的录音覆盖了。
很热闹吧?虽然除了模糊的杂音之外也听不出什么。
之前我把这磁带拿去别的店里,他们都说很难修复,说这录音的信噪比实在太低了。
“信号噪声比”?似乎说的就是这个词。
原来是这样,信号已经变成噪声了啊。真令人伤感。
是的,我去那边看过,一直走到了护栏的外边。
想再看一次吗?
当然想,想极了。
不过,没可能了吧。毕竟那里马上就要拆掉了……
“你这是……在进行猎奇杀人的预演吗?”
花梨从背后探头看了看我的工作台,困惑片刻后,这样问道。
横放在工作台上的东西确实很古怪—— 一个削去了面部的服装模特道具。道具的胸口还开着方形的大洞,仿佛心脏已经被挖出来了似的。硬要说它是一件现代艺术品也不是不行,可我也没法断然否认它很奇怪。
“罢了,是什么我都无所谓。但请你把工作和兴趣区分清楚。这次的案件,你不也交给所长后就撒手不管了吗?”
“你真烦啊。我这也是工作。”
我打开脚边的金属盒,盒里垫有抗冲击用的聚氨酯泡沫。我把道具横放在泡沫中间,关闭盒盖,上了锁,再拿起桌上的粉笔,在盒子表面写下了“208-HATS”的字样。
“又是满嘴谎话。修复个录音带而已,哪里需要这种恐怖的东西了?”
208号业务,委托人是名叫花仓加世子的盲人女性。
正如花梨所说,这项工作的内容只是单纯的净化音源而已。那盒旧录音带被重复播放过很多次,磁性体受到磨损,里面已经满是模糊的噪声了。磁带记录了委托人故乡一条拱廊街上的熙攘之声。
这条城区里又小又旧的商业街再过几天就要因为规划而被拆除,从世上消失。
委托人希望至少能够把它的声音保存下来,以寄托自己的一丝怀乡之情。要实现这个目的,就需要和噪声滤波器持续搏斗一番,但那只是件繁琐细碎的工作而已,当然不需要改造过的奇怪模特道具了。
“哎,啥时候才能狠赚一笔啊?”我说着,同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花梨瞪着我,露出了仿佛在看毛毛虫一般的神情。
“话说回来,找我有什么事?”
“又有工作上门了。对方刚才预约过,这会儿该到了,所以请你空出时间来。”
新客人的事情就这么紧急?我站起身来。既然紧急,我们就能大捞一把了。
“话说我还吓了一跳呢。对方是Museplex公司的人——就是那个Museplex啊!”
Museplex是赫赫有名的音乐制作公司。花梨是新人才有所不知:我们以前曾经大大承蒙过他们的关照。
“那家公司要来的是一位叫‘辻神’的先生。你这皱巴巴的白大衣请赶紧换掉,胡子也好好刮一刮,千万别出岔子。预定在下午一点见面。”
“辻神?等等,是个老头子吗,长着一张马脸?”
“通电话又看不到对方的长相。不过,听声音是年轻人。”
那就是他的儿子了。无论如何,我的确嗅到了钱的味道。这不坏,实在不坏。
“武藤先生,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了吧?”
真啰唆啊。我瞪了花梨一眼,她对我做了个鬼脸,走出门去。
正如我所料,客人有些面熟。他幸亏长得像母亲,倒还说得上有几分英俊,留着精心打理过的微卷长发,身穿看似很高档的修身西装,戴着一眼就能认出品牌的手表,还微微散发着颇有品味的古龙水香气—— 一看就是出身不错的年轻人。不过这也理所当然,毕竟他是Museplex公司社长的儿子。大约两年前,我被邀请去了一个毫无乐趣的派对,在那里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那时他应该还是大学生。结果他最后还是进了父亲的公司。
“我是第一企划部的辻神。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对方似乎也对我有印象。在我的记忆里,他应该是个更为自信活泼的青年,可在他递名片寒暄的时候,却莫名地有些不自然。
我也得体地报上大名,从钱包中取出了印有“武佐音响研究所首席工程师”字样的名片。顺便一说,虽然名片上写着“首席”之类的头衔,其实我的手下连一个工程师也没有。我们这地方是个可怜兮兮的小公司,算上新人助手花梨,也只有三名员工。
客人已经在对面的沙发就座,身为重要人物的所长却迟迟未出现。仅有我在场的话,没法聆听客人的委托事项,我俩的关系又没熟到能闲聊的程度,现场自然就沉默了下来。会客室是近乎浪费地完全隔音,能发出声响的机械也一概没摆放,所以此时此刻的寂静真是令人的耳朵都痛了起来。
真是的,那个死胖子干吗去了?赶紧开工啊胖子!
“喂喂,阿藤。”像在精准地配合我的咒骂一般,房间的隔音门开了,二十年以来的学友、损友,同时也是我上司的裕一郎,一边躬着庞大的身躯,一边带着惯有的装模作样的表情走进屋来。“就BMI指数而言,我承认自己属于‘微胖’的范畴。可体重和体脂肪率我都在好好控制,你再清楚不过了。如果再压榨体重,我的身体健康会受影响的。而健康才是第一要务……”裕一郎用自打学生时代以来就没变过的女中音宣告道,“我是所长佐敷。我想二位已经打过招呼了,但还是要介绍一下,这是武藤。正如你所见,这人牙尖面恶头脑笨,为人小气,酒品糟糕,胡须可以一星期都不刮一次,也会突然发起疯来给人四处添乱。尽管如此,唯独本事他还是有一些的,看在我的薄面上,请你相信这一点。”
一逮住接待客人的机会就十倍报复地损我,你才是真的性格恶劣啊,阴险的死胖子。
辻神瞠目结舌,不过也难怪他会有此反应。
佐敷裕一郎,是个有着宛如可爱少女般的声音,却长着一张扑克脸的巨汉。与他初次谋面的人对他这副模样和声音之间的差距都会惊慌失措——面对视觉信息和听觉信息的差异,植物神经系统无法协调二者,会导致紧张、心悸、呼吸混乱、出汗。就连一些相见多次的老主顾都无法幸免。裕一郎之所以能一直保持这种妩媚的声线,倒不是出于魔法、奇迹或是基因变异之类的原因,而仅是由于他在成长过程中没有迎来男性变声期。他缺少雄性荷尔蒙,结果妨害了第二性征的发育。事情根源在于他少年时代遭遇过车祸,损失了一个睾丸。
不出所料,客人的视线迷离起来,额头上也冒出了汗珠。不过,这也可能是由于我和裕一郎对骂,他被夹在了中间的缘故。
“好了,你的委托事项,能说给我们听听吗?”裕一郎用简直近乎天使的声音问道。
“好……好的,我想拜托的是……”辻神吞吞吐吐地说出了委托内容,“请帮我寻找一个……失踪了的人。”
日日木冢响,职业是音乐家,女性,年龄未公开。
在日本,年轻女艺人要出头往往首先得靠容貌。人们最关注的是她们漂不漂亮,其后隔了老远才依次是歌唱实力、作词才能之类的东西。至于作曲才能,就排在最末了。这种先后顺序怎么看都很诡异,但确实反映了该业界的构成,以及大众的需求。
可日日木冢不走寻常路。她从不在媒体上露面,既不唱歌,也不作词。她写的曲子全是纯粹的器乐作品,而且还是在日本没什么市场的trance和minimaltechno之类。日日木冢在国外的音乐网站上以个人名义首次发表作品后,KYOW的大名立即在欧洲的Clubscene排行榜中扶摇直上。引起轰动后,她最终选择与日本本土音乐制作公司Museplex签约。当时,围绕日日木冢的合约归属问题,业界大佬之间还爆发过争夺战。
“网络缪斯归隐故土。”国外音乐杂志如是报道。接着,经过一年的沉寂,她在欧洲的热度才终于消退。可直至三年后的今天,她在阿姆斯特丹的人气似乎都还不逊于电影明星。最近的消息是,为了扩大粉丝群,她要为电影的配乐操刀。
据我所知,眼下这个房间里就有一名她的崇拜者。
“你说的‘日日木冢响’,是指‘KYOW’吗?我高中的时候可是她的超级粉丝呢!”
花梨丝毫不肯吃亏地将自己的一份茶也泡上,送到桌旁,娇声说道。可我们的客人显然已经无力再理会她,只是说:“京子小姐……请找出京子小姐所在的位置。”
辻神绞尽全力似的吐出这句话。他口中的“京子”,即是只有相关人士才知晓的日日木冢响的本名。
“KYOW”这个名字在日本的影响力虽然有限,在国外的某些地区却仍是很有分量的,她的曲子也还在持续热销中。虽不知真假,但有传言说,连好莱坞都朝她伸来了橄榄枝。在其所属的Museplex公司内部,日日木冢即便不是最赚钱的艺人,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而如此重要的日日木冢,在大约十天之前失踪了。
“请……请稍等。”花梨匆忙环视在座各位,“她失踪了,我们也很吃惊。但为什么要请我们来找人?遇到这种事不是应该报警或者找侦探吗?”
“警察局和侦探有时也会把这种工作转给我们。”我说。
但当事人直接找上门来的情况,还是很罕见的。
对花梨详细解释也太麻烦了,所以我不再理会,直接转向辻神问:“那么,是要我们分析通话录音之类的吧?”
辻神微微颔首,从胸前取出一个U盘。
我们曾经接手过与绑架、失踪案相关的委托,通过解析通话录音中的环境音来确定当事人所处的位置,即所谓的环境音解析——比如街道宣传车的声音,某种昆虫或鸟类特有的声音,电车道口的声音——只要抽取出这些隐约的外部音,将其增幅并确定来源,就有可能锁定搜索对象的位置。话虽如此,我们平时接到的工作主要还是音响设备顾问、旧录音资料修复之类的小事;难得一见的大生意,也多与医疗设备有关。虽然也曾接受过环境音解析的委托,可真算起来,次数屈指可数。
不过,也得先听过录音才知分晓。我打开桌旁的电源开关,将U盘插入USB端口。考虑到美观与节省空间的因素,会客室的电脑安在了桌子底部。这台电脑是静音电脑,采用低耗电CPU、无风扇设计的大型散热片与电源,安装的是固态硬盘而非普通硬盘,运行的是开放源码的轻量操作系统。数秒后电脑便无声启动,画面出现在屏幕上。
我抽出键盘和鼠标,开始调整声音播放设置,将其设定为扬声器。同时,裕一郎朝我递来一束软线,上面有好几个立体声入耳式耳机,通过章鱼脚连接器连在一起。
他先前之所以久未出现,就是拿这耳机去了吗?
这回的音频资料不能靠扬声器播放,必须通过立体声耳机收听才有用。也就是说,这个音频不可能是单声道的通话录音。
我深深叹气,接过卷曲的耳机线。毕竟这是日日木冢的录音,自然和Mneme有关。“这个是‘Mneme’的录音?”
起先听到对方公司名字的时候,我就隐隐有预感,可现在才明白,这件事确实只能托付给我们武佐音研所。
毕竟,“Mneme”是我与裕一郎三年前为日日木冢量身打造的装置。
“原来你俩都认识KYOW?你们太狡猾、太卑鄙了!”
也不知我们哪里狡猾卑鄙了。为了让怒斥我俩的花梨闭嘴,只得向她说明事情的经过。
三年前有过一场骚动,即日日木冢的合约之争。之后,她沉寂了一年。
尽管没有对外公布,其实那时日日木冢的双耳罹患了严重的疾病——负责将鼓膜的振动传进内耳的耳小骨发生硬化,组织坏死了。这种顽症会使听力急速下降。如果不想从音乐界消失,她就必须接受治疗。日日木冢之所以放弃个人闯荡而加入大型音乐制作公司,就是为了筹措人工耳小骨置换手术的费用。
这种手术难度本来就高,她提的要求却是难上加难:不仅要使听力恢复健康水平,还希望给人工耳小骨装载“录音功能”。这可谓是活在音乐世界中的人的奇想,也体现了她不肯轻易言败的气概与尊严。当然,保险公司是不管这个的,为了实现这不切实际的愿望,她把签约金和从前省吃俭用存下的大半储蓄都花在了新装置的开发和手术上。
通过大学时代恩师的介绍,我们武佐音研所接下了她的委托。
当然,日日木冢中耳内的装置实际上是向医疗器械制造商特别定做的,但设计图纸和组装试用品的是我,负责软件部分的则是裕一郎。
这个装置的构造本身与用于宠物身份识别的微芯片相差无几。这种超小型芯片功能单一,能接收电波,通过电磁感应发电,使鼓膜受到的振动转化为数字波形数据,再发送电波。芯片就安装在日日木冢中耳内的人工耳小骨上与鼓膜相邻的锤骨部分。为芯片提供动力电波、同时接收波形数据进行录音的,则是一个配合肩部线条设计、呈U形弯曲的服务器,连同电池重750克。手术之后,只要日日木冢把服务器挂在脖子上,并保证持续供电,就能把进入自己双耳的声音原封不动地录下来。
我们将“Mneme”——即希腊神话中记忆女神墨涅莫辛涅的英名,赋予了日日木冢的装置。
“嗨,先说清楚,我很好,不用担心。”
声音通过耳机充斥耳中,和记忆中日日木冢的声音相似,却说不清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差异其实在于,Mneme录入了她自身的骨振动。进入耳朵的外部音,加上声带振动肌肉、骨头时产生的内部音,二者相结合,便形成了她所听到的自己声音的波形。
“哎,我知道给你添了很多麻烦,真是对不住。事务所那边我刚才已经发过邮件了,但还是要对藤村你说声抱歉。”
为了便于向电脑和手机传输文件,Mneme的录音服务器还带有蓝牙规格的无线终端,以及一键发送文件的功能。这条通话录音似乎就是这样传给了笔记本电脑或手机,再通过网络上的文件传输储存服务,最终发给了她的经纪人藤村女士。
“然后是……对,就放我一个月假吧。到时我会乖乖回东京,一回来马上开始写新曲子。”
花梨和大伙儿一起戴着耳机倾听,在一旁坐立不安地扭动着身子。花梨有此反应不是因为录音的内容,而是由于录音本身的奇怪之处吧。老实说,就连我听了这声音都全身刺痒痒的。
听觉与视觉相同,本都是为了认知外界而存在的感觉。因此,人脑会将妨碍外部感知的内部音过滤掉。可是Mneme没有这种高端的功能,它只会把鼓膜接收到的一切声音都如实录制下来:呼吸时空气通过鼻腔的声音,吞咽唾沫的声音,说话时不可避免地产生的口腔内部音——牙齿、舌头和嘴唇时而接触时而分离的湿乎乎的声音——都会不加过滤地统统记录下来。
“也就是说,你如果能让我清静一阵,就是帮大忙了。手机我会再关掉,打来也没用。那就再见了。”
话毕,长约数秒的擦碰声响起,一阵令人联想到口腔内部音的湿答答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最后又响起一声电子音,日日木冢小声嘟哝了一句:“咦?”录音便结束了。
“最后那声电子音是什么?”
我们听到的是一声很白痴的“噗——哔”。可以确定的是,那绝不是Mneme发出的声响。录音服务器上虽然装有RCA端子,扬声器之类的东西却一概没有。
“是从下面传来的吧。唔,总觉得这声音耳熟……”
正如花梨所说,这电子音的确像是发自下方,且是正下方几十厘米的位置。我们之所以能这么清楚地分辨音源方位,是因为这条录音拥有立体声的特性。
毕竟,Mneme是以人耳为拾音器进行录音的。
人的耳朵只有一左一右,人却能分辨出声音是来自上下、左右还是前后。这是因为,声波环绕形状复杂的人体面部及耳朵而行,而人脑的听觉区能够根据声波的相位差来把握音源的位置。
现在有一种名叫“人头录音”的技术,即是仿照人头(包括耳道)造出“仿真人头”装置,再把拾音器安置在这种装置的鼓膜处,捕捉声音由于反射、衍射而产生的相位差,实现如同人耳听觉一般的立体声录音。与之不同的是,Mneme并不需要仿真人头,而是靠真正的人头——直接使用头部和耳朵——进行双路立体声的人头录音。只要进入人耳中直接录音,就能使录下的声音获得立体声的特性。事实上,日日木冢通过自己的双耳录了一些具有纵深感的声音,并用作了她复出后专辑曲目的音源。
“下面……似乎是在胸口附近啊。那不是手机的声音吗?”
“啊?手机怎么会在那个地方?”
“我朋友的手机特别小巧,号称是世界上最轻的一款,所以卖得相当好。这种手机小归小,却还是触屏,机身很薄,设计也非常可爱。”
“那个,京子……日日木冢小姐的手机似乎就是这一款。”
一直沉默的辻神抬头加以肯定。这么一说,我想起自己也在广告上见过好几次:这种手机配有挂脖带,专门挂在脖子上使用,应该是面向女性设计的手机。
花梨点了点头,“这种手机就只有轻薄小巧一个优点,电池很不耐用,朋友经常抱怨。不过,因为她经常用手机看动画,一起喝茶的时候也一直玩手机,所以我经常听见这种声音。这是电量不足警告音,正好一模一样,‘噗——哔’。”
你大概还是跟这个朋友绝交比较好吧。
不过,关于提示音的话她没讲错。日日木冢说过“手机我会再关掉”。也就是说,通话前她一直关着机,通话时暂且打开了,此后又会关掉。之前无法联络上她的三个星期里,她的手机恐怕一直都处于关机状态。在电源关闭的状态下,手机电量在自然放电中消耗了,而没有开机便无法确认手机是否还有电。在录音的当天,她为了某种原因打开手机,在使用Mneme录下发给经纪人的语音信息时,手机的电量不足警告音毫无预兆地响了。这么解释就合情合理了。
我最不解的是,日日木冢既然已经打开了手机,为什么不直接通话,而要特意用Mneme录下语音信息再发送呢?一提这个问题,辻神便为经纪人藤村叹了口气,解释说:每当日日木冢自知可能会被埋怨说教的时候,便不打电话,而是发送类似语音邮件的录音给对方,从而达到单方面告知信息的目的。这倒符合我所知道的日日木冢的行事风格。这个女人和多数天才一样,本质上就是任性妄为的。
不过,知道了这些也没用。有助于锁定位置的信息只有外部环境音而已。我将电子音的话题抛诸脑后,敲打键盘,在另一个窗口中打开了频谱分析仪,朝身边的裕一郎问道:“现在能看出什么?”
“第一,这声音恐怕是在密闭性相当高的室内录下的。第二,关键的外部音,在这录音里可以说是几乎没有。第三,如果花梨的推测没错,那个快没电的手机就挂在日日木冢的脖子下方。”
裕一郎对答如流,末了又指着屏幕添了一句:“最后一点,她当时的心情似乎很放松。说话虽然可以演戏,脉搏却是没法作假的。”
脉搏是心脏这一“泵”奏响的血流之音。的确,这种声音平时也被大脑自行过滤了,因此我们不会听到。虽然在录音中完全听不见,但在屏幕上分别显示的几道频率不同的波形中,有一道低频域的波形以大约一秒一单位的节奏起伏着。人在安静时的心跳节拍随年龄与体质的变化不同,但可以说,女性每分钟心跳六十下左右的话,她是处于放松状态的。
但我觉得,这和手机的话题一样,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呢?
可它其实能够说明重要的问题——日日木冢是被人强制录下信息的可能性几乎可以排除。而且,尽管这条信息录制于一个月前,但她在录音中道了歉,又表明了会回来,所以这起“失踪”并不是什么犯罪案件。
“能问你一个问题吗,辻神先生?”裕一郎以甜美的声音开口了。若闭上眼睛,简直会以为说话的是个未成年少女。“请让我们确认一下,这次的委托方不是Museplex,而是你个人吧?”
“呃,这个,那是因为……”
“这么做有些失礼,但其实刚才我给贵社打过电话,找了经纪人藤村。我以讨论Mneme的维修时间为名跟她谈了谈,可她根本没有提起委托搜查的事情。”
辻神的脸色变得铁青。
“如果日日木冢真的失踪了,对外人掩盖真相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媒体的眼线无处不在。不过既然委托了我们进行搜查,她身为经纪人,也没必要对我们隐瞒真相吧?”
确实,经纪人此时没与我们一同坐在这里很不寻常,难怪裕一郎起了疑心。
“日日木冢小姐本人已经报了平安。只要听过这录音,就知道她应该通过邮件与高层联络过,而且也道了歉。贵社应该已经知道她告假了吧?当然,要我们照旧接受这一委托,进行正式的解析工作,也不是不行,可是……”裕一郎顿了顿,指出了这项委托中存在的最大问题,“这么做,就会侵害日日木冢小姐的隐私权。”
倘若委托方是Museplex,就不必太介意这种问题。旗下艺人擅自翘班,制作公司要了解她的位置也不过是业务的一环,属于正常程序,日日木冢对此也不好有怨言。可是,如果委托方是辻神,就算他是社长公子,这事也不合规矩。
京子小姐……
我回忆起辻神那饱含热情的声音。他好几次都用了这个称呼,而不是“我社的日日木冢”,也不是“KYOW”。
啊,原来如此啊,该死。
“喂,辻神先生。”裕一朗亲热地呼唤他的名字。裕一郎那儿童般的声音越是故作亲密,越是恐怖刺耳,透着压迫感。“你真正想查明的,恐怕是别的事情吧?”
辻神的额头上已经开始渗出密密麻麻的热汗,畏惧似的往背后一靠。
“其实,你真的想知道得不行的,是日日木冢小姐——不对……”他再次一顿,朝着几乎是在仰视他的辻神凑过去,“……是‘京子小姐’的心意吧?”裕一郎的扑克脸上浮现出冷笑,低语道。
“等……等一下,所长。”
花梨慌忙制止他。可面对嘴巴只能无声张合的辻神,裕一郎继续用无情的话语打击他:“不管怎么解析这录音,也是没法得知她的心意的。不管使用什么样的机器和软件,也不能测出他人的想法。如果用频谱分析仪一丝不苟地研究一番,倒有可能找到房间外面传来的一些声音。运气好的话,还有可能锁定录音的位置。可就算定位了又怎么样?你要找上门去?然后告诉她‘我通过解析你的录音跟踪到这里了’?”
通过连珠炮般的发问,加上声音本身的压迫力,对他人的内心进行践踏和蹂躏,这是裕一郎的恶癖。他那看似温和敦厚的庞大身躯之内,潜藏着悍妇般的嗜虐心。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了。
“喂,胖子,适可而止,这可是客人啊。谁年少无知的时候没自作多情过啊。你要把全世界的年轻男人都骂一遍吗?”
辻神为了日日木冢响坐立难安,他的动机已经分明了。尽管他对她有倾慕之心,或是纯粹的憧憬,但这多少与职业道德有所冲突。不过,除了擅自使用日日木冢发给经纪人的录音这一点外,他并没有滥用社长公子的权力。辻神这么做,也算无可厚非。
“说到底,当事人的问题与我们无关。你这样说教也太不合适了吧。”我说。
裕一郎耸耸肩,片刻之后,他深叹一口气,缓缓地深鞠躬。
“对不起,辻神先生。我收回刚才的话,并向你赔罪。请原谅我……”
“没……没什么……”辻神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回答说,“佐敷先生说得对,这是我的错。那个……我想撤回这次的委托。”
“不,没必要撤回,这起业务我接了。”我说。
这回不只辻神,连裕一郎都张大了嘴。
“喂,阿藤……”
“我以前也吃过几次那个女人的苦头。所以伦理问题之类,这回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老实说,日日木冢的隐私问题倒在其次,最重要的还是酬金。好不容易出现了大捞一票的机会,又怎能让它溜掉?
“除此以外啊,辻神先生。”
我转向了辻神,他的目光正游移在我和裕一郎之间。花梨曾提醒过,我说起话来像个恶霸,得多注意,所以此刻我特意用温和的语气问道:“你不是想知道日日木冢的心意吗?我也许可以帮你办到。”
包括花梨在内的三人同时把头转向了我,每张脸上都浮现出了“怎么做”的疑问。
“哎,就是我的直觉而已。”
只要能弄清两件事——日日木冢录音时所在房间的状况,以及她录音时的模样,辻神的疑问或许就能得到解答。我只是把这种可能性告诉他,他如果肯买账就再好不过了。
“可是武藤先生,这种事情也能办到?”
花梨从一开始就不太相信,裕一郎却果然非同凡响,立刻察觉了我的用意:“你是想把花仓小姐牵扯进来?真是的,非得这样……”他一面嘟哝着,一面敲起了桌上的电脑。“其实我们手上还有一桩业务,委托人是一位眼睛看不见的女性,名叫花仓加世子。她有种特别的能力,如果请她协助,或许就能像阿藤说的那样,找出你要的答案。至于酬金,大概要这个数字。”
他将列着数字的液晶屏转向了辻神。
我没规没矩地偷看那数字,发现这数额虽与我想要的有点儿差距,但也相当可观了。
“这价格绝对不算便宜,可毕竟是探知意中人内心想法的代价。反正,我想这价格你也完全能负担……你意下如何?”
“没关系,我本来以为需要花更多的……”
这价钱可以买一台顶配的崭新轻型旅行车了。这个败家子。
这钱比我预算的少了些,但也不能奢求。至少,这么一来,我制作的“那个东西”就不必束之高阁了。我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张合同,从白大衣胸前的口袋中掏出圆珠笔,在委托编号一栏里填上了数字“209”。
“不过,到底要怎么做……”
“阿藤打算立体重现日日木冢小姐录音时所在的房间的场景。”
“立体?”
“对,以画面的形式重现,就类似于给房间拍个快照。”
“这也能办到?”
“对,可以办到。不过,不敢保证百分百成功。就算结果出来了,也未必能达到你的期望。当然,我们还有一个条件:结果出来后必须立即销毁。对此,你若能接受的话……”
合同递到了辻神的跟前,我接过裕一郎的话,咧嘴一笑,“你的委托,我们武佐音研所就接下了。”
“好,请一定让我略尽绵力。”
第二天,花仓加世子二话不说地答应了我的请求。看来之前担心她不会接受只是杞人忧天。不仅是这件事,就连其他不像话的请求她也全部同意了。她的面容在我眼中显得比平时更加熠熠生辉。
“毕竟,我也很少能帮上别人什么忙。”
她虽是一笑了之,但普通人可不会连理由都不问,就任别人在自己的脸上糊满石膏和硅酮。
三天之后,我为了解决辻神的委托,再次把花仓加世子叫到武佐音研所时,她仍是不改笑容。
“从前有一个叫詹姆斯·梅普尔伍德的人……”
大家互相介绍完毕,就座之后,她转向了辻神,对他这么说道。
她的话跟上周委托我们时说的一模一样。故事中的少年詹姆斯·梅普尔伍德两岁时完全失明,却学会了以弹舌声为线索,通过声音“看见”这个世界。他能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自由自在地阔步而行,和朋友一起打篮球、溜冰。他过了光辉的一生,一直在证明即使没有双眼也能看见明天。
加世子的父亲被这部纪录片打动了,于是,他把自己常用的观鸟用计数器加以改造,送给了因失明而心情陷入谷底的七岁女儿,借此给了她希望。这个装置上有手柄、弹簧、发条以及多枚齿轮,能够发出高亢的连续音,现在这个装置就挂在她的脖子上,在胸前摇晃着。这个装置就像是从别人手中接过的无形接力棒,所以她总是握在手中,绝不交给旁人。
“你的眼睛,真的是……”
“对,两边都是玻璃义眼。”
“可是,刚才你走起路来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也难怪辻神会像个白痴一样重新确认一遍。加世子刚被花梨领进屋时,就按着锁骨下方的响片,使之发出卡嘀嘀嘀的鸣叫声。她向在场各位点头示意后,直接走向沙发的空位就座,整个过程中既没有犹疑,也没有磕磕绊绊。“因为家具的位置我都记得。”她有些腼腆,然后对辻神说了声“请多关照”,对方回了句“我才是”。
“加世子小姐是美人吧?真的很漂亮吧?”不知花梨在想什么,啪啪拍着辻神的后背这么说着。你是住这附近的三姑六婆吗?
加世子的确是美人,但美貌与她强韧的意志、罕见的能力相比,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回声定位,即echolocation。
这种能力与蝙蝠、海豚的能力一样,是指通过声波的反射来测定物体的位置,感知物体的形状。
掌握了这种能力的全盲者,在确切地捕捉到回音之时,大脑中不仅听觉区,就连视觉区都会被激活,从而解读出一些东西。也即是说,他们在“听”的同时,也正以我们无法想象的形式“看”着这个世界。
花仓加世子正是拥有这种能力的人之一。不,这是她历经了近二十年的后天锻炼才修得的成果,所以应该说是一种适应,或是技术。她之所以剪了一头整齐的短发,也是为了避免妨碍使用这种技术吧。
日日木冢接受Mneme植入手术后一直留着短发,与这也是同一个道理。
全员就座以后,花梨站起身来,迅速鞠了个躬示意。
“在下镝岛花梨,在此为大家做今天的实验说明。”
花梨拿着A4打印纸,活力十足地宣布着。她的黑眼圈就是这几天来陪我加班、连夜临时抱佛脚的证据。
“那个,辻神先生,您知道‘卷积混响(convolution reverb)’这个术语吗?”
“这……这个,我虽然是音乐制作公司的人,但主要负责管理和营销方面的事务,关于技术的东西就……”
“但是,您至少知道混响(reverb)是什么吧?”
“就是让声音变模糊……不对,是指让声音产生回响的效果吧,比如说在澡堂唱歌会特别好听。”
“没错。在反射率高又狭窄的房间里,声音自然而然会产生强大的回响。”
混响器(reverberator),即为了令声音产生纵深感,特意对房屋之类空间的回声效果进行模拟再现的机器或程序。过去,人们专程在像澡堂一样的回响室里录音,或者将又薄又大的金属板、弹簧与拾音器连在一起,令金属板与原音产生共鸣,借此制造出逼真的回响音效。
随着电子计算机的发达,人类进入信息化时代,制造回响效果的手段也发展成了电子演算。最初,这项技术仅仅是把原音的复件减衰,同时将复件与原音的时间错开,加以重合,借此来实现类似回响音的效果。但是,由于电影等现代产业的需求日益增长,音效技术受到拉动,自身也经历了不断的进步。卷积混响便是这种进步的成果之一。通过这种技术,不论模拟对象是澡堂,还是演奏厅,只要对该环境本身的回响特性进行取样,就能将其再现。
“那么,如何对回响特性进行取样呢?通常要使用一种将扬声器与拾音器配套的奇怪装置。”
首先,尽量准备一段频域较广的单纯音作为基准,再把这段单纯音在房间、道路或是大厅之类需要取样的地方使用扬声器进行播放,录制下来即可。录下来的声波当中,就记录着原先的基准音所不具备的该环境的回响音,以及频率的变化。通过几组算法,对原音与后来录音的差异进行解析,换算出“如果在该环境中播放拥有全频域的单纯脉冲,该环境会返回什么样的波形”——即该环境的回响特性数据,这数据就叫做“脉冲响应(impulse response)”,简称IR。
“卷积就是‘折叠’的意思,呃,用傅里叶变换……”
“啊,这就不用细说了,举点儿浅显易懂的具体例子吧。”
输入波形与IR的傅里叶变换,复数乘法,在时间领域进行傅里叶逆变换的卷积。这些虽然是卷积混响理论的核心,但要让花梨来解说也太强人所难了。我能看出她已经开始照搬维基百科。
“接下来,对,呃……正如刚才所说,电影业界相当重视这项技术。举个例子 ——”
例如,一个男人被关在了汽车后备箱里。
场景中有狭窄的后备箱之内的回声,或是传到车外的几不可闻的含混呼叫。在过去,为了表现这种场景,剧组就必须真的准备一辆汽车,把演员关进后备箱进行录音。而现在,只要事先取得汽车后备箱内外的IR,再对演员在录音室中录下的声音进行后期演算加工,就能轻易且逼真地重现那个命运悲惨的剧中人物的叫声。
因为,无论后备箱中的反响特性,还是声音通过车身、后备箱盖时的频率变动及相位变化,都记录在了IR当中。
我对花梨的解说充耳不闻,观察着辻神的脸色。
花仓加世子的眼睛看不见,也没有使用面部表情和身体语言进行交流的习惯,因此要读出她的想法不太可能;倒是辻神,我一眼就看出他如坠五里云雾。因为他还没弄明白,花梨所讲的关于音效的长篇大论,到底和日日木冢有什么关系。
“所以,实验有两个重点。”花梨竖起了食指和中指,“第一点,那条语音信息是通过日日木冢小姐的耳朵录下来的。”
Mneme是直接以人的鼓膜为振动膜的传声器。Mneme还是一个录音机,它给原音加上声波因反射与衍射而产生的相位变化,通过人耳这一天然的立体音响装置,用立体双声道进行人头录音。
“第二点是这个。”花梨给大家指了指垂在她脖子下方、约名片大小的薄薄的终端。
“这和KYOW小姐的手机是同一款。我已经改用这款手机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敏捷地调整手机的声音设置,令手机发出一声听起来很白痴的“噗——哔”。
“这是手机制造商的预设音。所有手机都一样。”
出现在日日木冢录音里的那声电池警告音,加上这一原音——有了这两样东西,尽管频域有限,却还是可以算出达到录音中的卷积混响所需的脉冲响应,即IR。
利用从普通音源中得来的IR,只能做到对录音场所的反响特性进行一元再现。可日日木冢的录音是通过Mneme录下的,当中不仅包含着她录音时所在房间的反响特性,还记录着来自她的耳朵这一立体音响装置的相位变化特性。人类为了立体地感知空间,就需要进入一左一右两条耳道的声音当中蕴含的信息。
“声音当中……立体的?”
过了一会儿,辻神才仿佛终于领会,低声自言自语着。
“是的。据所长说,如果使用最快的电脑连续计算一个星期,就有可能通过这个IR数据在一定程度上反推出三维空间的模样。然而不巧的是,我们只是个小破公司,既没有丰厚的财力,也没有先进的设备,所以……”她朝盲人女性点头示意,总结道,“我们请了花仓小姐前来协助。”
“好像感觉有点儿奇怪。”花仓加世子一戴上连接着桌内静音电脑的入耳式耳机,就浑身发痒似的说道,“我还是第一次戴着耳机做这个呢。”
电脑通过地板下的局域网网线,与位于其他房间的服务器机柜相连——高负荷的演算都是在另一边进行的。
在确认每个人都戴上从连接器上分出来的耳机之后,我把市面上买来的游戏手柄接上电脑的USB端口,再递给了加世子。
“用双手握住这个,对。右手食指的按键,对,就是这个。只要按这个,就能发出你的响片装置的声音,按来试试。”
标志性的“卡嘀嘀嘀”声在耳中响了起来。
“哇,有点儿恐怖。地板也好墙壁也好,感觉什么都没有。”
“因为现在只听了这个声音。”
加世子听到的装置声响是在音研所内部的消音室中录下的。消音室是利用吸音材料与特殊的墙壁构造将回响降至接近于无的房间,其隔音设备的等级与用途都不同于会客室。这个“卡嘀嘀嘀”声就录自消声室,几乎不带回响。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这声音并没什么异常之处。可对于目不能视、仅靠声音来观察世界的加世子而言,这声音会令她感觉到四面八方皆是无限虚无的空间。
“接下来,我们将在这个声音的基础之上添加卷积混响。这里要利用的是,从日日木冢的手机提示音里解析出来的IR。”
为了获取IR而使用的基准音同样是用花梨的手机在消音室中录下的。虽然也可以简单地直接通过终端提取出手机音的波形数据,但这次我们不能这么做。原因在于,日日木冢的手机是挂在脖子上通过扬声器发出声响的,声音中含有相应的回响特性,所以我们必须准备相同的“原音”。
“好了,裕一郎,开动!”
裕一郎依言敲击键盘,开始运算处理。
“卡嘀嘀嘀”的声音再次响起。
对于花仓加世子以外的四个人来说,这次的声音不过是变得通透了些,能够听出是从下方传来的了,但变化也仅此而已。
音源的位置是胸前,即日日木冢悬挂手机的位置。花仓加世子佩戴的父亲给的装置刚好也在同一个位置。
几天前我们听到的录音里,发自日日木冢胸前手机的电子音被她的耳朵接收,由Mneme录下。我们根据该电子音的录音与原音之间的差异得出IR,再对之进行卷积运算,把它的反响特性添加到了“卡嘀嘀嘀”声中来——对花仓加世子而言,这个熟悉的声音是从熟悉的位置发出的,唯一的不同点在于:此时从周围反弹而来的回声并非产生于武佐音研所内的会客室,而是产生于日日木冢响录音时所处的房间。
换言之,用视觉来举例的话,这就相当于花仓加世子虽然身处现在的房间,眼中所“见”的却是日日木冢的视线看到的景色。
当然,这也得以实验成功为前提。
“可以再来一次吗?”
加世子沉默少许后,皱着眉头说道,再次按动了手柄。
卡嘀嘀嘀,然后,又是一连串的卡嘀嘀嘀。
如此重复了许多次后,她微微侧头。我们几乎以为实验已经失败,正要放弃,她却小声嘀咕道:“啊,原来是这样。”
“头,是稍微偏着的。下巴是往上抬了一点儿的……”
她把头稍稍右倾,再朝上抬了些,再度按响了声音。
卡嘀嘀嘀。
“啊,果然。”
加世子原本小声的话语一扬,然后左手掩嘴,把手柄放在了桌上。
“发……发现什么了吗?”
辻神似乎按捺不住了,直起腰问道。
“那个房间大约有八叠大吧。她是站着的。”
根据回响音,可以大概感知出头部所在的高度。加世子略微低着头,说道:“左手边是桌椅,右手方向有一个相当吸音、又低又大的东西,大概是床。然后,那个……”她有些难以启齿地继续道,“日日木冢小姐不是一个人。正前方很近的位置,还有一个个子较高的人。两人近得脸都快要靠在一起了。”
录完给经纪人的话的几秒之后,电池警告音响起的那一刹那——
花仓加世子有些羞窘地以手遮口,红着脸说出了自己从声音中看出的那一瞬间的光景:“很可能正在接吻吧。”
辻神崩溃了似的跌坐回座位的声音,从耳机外面传来。
“武藤先生,你一开始就知道结果会是这样吗?”
花梨借口让大家歇歇气,起身去煮茶,却把我和裕一郎拉进了位于公司深处的茶水间。
“我一早就说过,直觉而已。”
我本想随便糊弄过去,勉强缩在这个狭小空间内的裕一郎却又给花梨灌输了多余的信息:“日日木冢女士可是个爽快人,若是看上谁就会直来直去的。以前,看她把阿藤追得团团转的样子真是有趣啊。”
“啥?真的假的?”
瞪着我干吗?你这样子太恐怖了啊。
“我还当不当她的粉丝呢?”花梨嘭的一声打开茶叶筒盖,嘟着嘴说。什么意思啊?
让辻神整理好心绪需要时间,但也不能一直把两名客人单独撂在会客室里。我和裕一郎依次返回房间,坐回了沙发。花梨沏好每个人的茶,也随后走了进来。
“那个,您还好吗?”花梨一面递茶一面问道。
“没关系,其实我也隐约感觉到了。”辻神有些魂不守舍地回答。我开始有点儿担心了:结果未如他所愿,不会影响酬金的支付吧?
“那么,辻神先生。”裕一郎略怀歉意似的对这年轻人问道,“你的委托——209号业务就此完成了,相关数据我们可以销毁了吧?”
辻神把身体全靠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回答:“好的。”声音依旧无力,却不知为何透着爽快,茫然的脸上也浮现出了一丝安心。看他的样子是没问题了。人只要得了暗恋这种毛病,就会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不死心。这次的事情就算是让他交学费了吧。
面对这个失恋的年轻人,裕一郎是在同情、幸灾乐祸还是无声地呐喊支援,与他相处时间还短的人很难看出。裕一郎微笑着把细小的眼睛一闭,然后将视线转向了盲眼的女性。
“虽然顺序有点儿搞反了,但接下来,我们就要解决208号业务——也就是花仓小姐你的委托。”
“好……好的。”
“请接收货品。这是修复完毕的数据。”
裕一郎把装在盒中的磁盘交到了加世子手上。她细白的手指宝贝似的握住了盒子。
这是她过去用磁带录音机录下的声音,记录着她全家还没有搬到东京、她的眼睛也还未失明之时,某一天在故乡所见的场景,是一盒独一无二的单声道录音。
故乡的拱廊街昨天就从这世上消失了,因为拆除工程已经开始。
“单声道就是单声道,毕竟是有极限的。我已经尽可能地修复清晰。现在就可以播放,您要听听吗?”
“好的,当然!”
加世子活力十足地回答,摸到桌上的耳机,再次拿起,但在塞进耳朵之前,她停住了。我们正不明缘故,她却小心翼翼地对着茫然若失地坐在一旁的年轻人开口道:“辻神先生,如果不嫌弃的话……您和我们一起听听吧。”
“啊,好的……让我一起听,没问题吗……”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经常听这个录音。啊,不过,这只是街道的声音罢了,也许别人听了也没什么用……我在说什么啊……”加世子有些窘迫地低下头,“我本来想着也许能帮上您,就这样冒昧地问了。但是好像起了反作用啊……”
辻神愣了一会儿,坚定地回答:“不,您确实帮了我的大忙。”然后对加世子深深鞠躬。
“那么,就大家一起听吧。”花梨说。
所有人都重新戴上了耳机,裕一郎点击了电脑桌面上的加世子的磁盘复件。
随着鼠标一响,我听见加世子大大地吸了口气。周围开始充满如今已不复存在的拱廊街的喧闹声。
往来行人的对话与脚步声,店铺中传出的烹饪饭菜的声音,警笛的声音,来回跑动的孩子们稚嫩的声音,在人流中穿行而过的自行车的声音,大概都充斥在了这一盘录音之中。可是,这些声音全部混为了一体,无法分辨开来,所以听上去只是一团嘈杂的声浪。类似的城市在日本到处都有,随便在午饭时间找个繁华的街道放下录音机,都能轻易录下差不多的喧嚣。
可她却感叹道:“哇,太厉害了。声音竟然变得这么干净了。”
她这样低语着,像在用眼睛确认那看不见的景色一般,转了转头。
“一听到这盘录音,脑子里就想起颜色来了。”前来委托时,加世子曾这样告诉我们。那么,现在的她,是在追忆已从自己人生中消失了的色彩吗?
我们无从知晓。正如加世子自己所说,这录音是属于她的东西,只能让她看见过去。
耳中的喧闹逐渐变弱。裕一郎操纵着电脑画面里的滑动条,将音量调高。加世子有些留恋地继续侧耳倾听,直到故乡的声音渐渐低至可听水平以下。
当一切都归于寂静之时,我按下了拿在手中的手柄按键。
卡嘀嘀嘀。
花仓加世子的笑脸在一瞬间消失了。
“这……这是什么?”
此时响起的就是原先的卡嘀嘀嘀声。
“如果你问的不是‘什么’,而是‘哪里’的话,那我可以告诉你:那是东边从北数起的第九所房子,也就是你当时所住的地方。”我说。
“我住的地方……”
那是花仓加世子的父亲经营的玩具店,她家的老房子。
我们在她家门口采集了IR数据,现在听到的卡嘀嘀嘀声就加上了那个IR。
“其实,我和武藤先生去了现场一趟。”花梨继续说道。
“可是,那里面正在施工啊。”
花仓加世子也去现场看过。她和家人听说故宅即将因为规划而被拆除之时,都坐立不安,便一同前去观看了。可是,搬迁结束后,拱廊街已经空无一人,还被施工专用的护栏封锁了起来,不让闲杂人等进入。
“我们是取得了许可才进入的,请放心。也多亏了‘工程师’的头衔。如今看来,我的口才还真是了得。”
当时别人似乎觉得我们相当可疑,不过那也怪我,就姑且不说了。总而言之,我们确实进入了施工护栏之内。我和花梨扛着重得要命的录音器材,待在那里干了两晚的录音工作。完成使命的器材现在又回到了工作室里的金属盒中,正静静躺在聚氨酯泡沫里沉睡。我在辻神第一次来此拜访之前写在盒子上的“208-HATS”字样已经被擦去了。
HATS,即head and torso simulator(头部及躯干模拟装置)。这种录音装置是进行人头录音时使用的仿真人头的扩大版,不仅对人的头部,对胸部也进行了模拟。它的原材料是市面上买来的服装模特道具,但胸部被挖空了,里面装着扬声器。而且,模特的头部是仿照花仓加世子的脸形和耳朵做成的。
“所以,还有另外一件货品给你。拿着。”
我再次把手柄交到她手中。
硅胶做成的她自己的脸部模型——加世子恐怕现在才意识到,做这个东西不是为了辻神的案子,而是为了她自己。尽管她的眼睛不过是玻璃义眼,但人们若不知道这一点,也许还能从她的双瞳中看出交织的期待与忧惧。
白皙的手指,犹豫着按下了右边的按键。
卡嘀嘀嘀。
对我们来说,这仍旧不过是普通的嘀嗒声。但声音一响起,她的喉咙深处立刻发出了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不知是呜咽,还是欢喜的声响。
208号业务专用的HATS装置上,在花仓加世子戴响片的同一位置安装了扬声器。它是专为采集IR使用的特殊的头部及躯干模拟装置。我们趁着深夜,在被封锁的拱廊街上,通过模特胸前的扬声器播放了原音。为了提高精度,这次的原音是特制的包含全频域的声音。这声音进入现场空间,经历了无数次的反射后返回,在模拟加世子制成的HATS头脸部环绕,最终在耳部记录下立体声必需的相位变化,被安装在双耳鼓膜处的拾音器收集了起来。从这个录音与原音的差异中,我们取得了具有左右立体声特性的IR,再把模拟出来的反响特性添加在了响片的卡嘀嘀嘀声之上。
卡嘀嘀嘀。
嘀嗒声渐行渐远。在加上了反响特性的回响之中,她应该会看见仿佛凝固了一般的故乡场景。在这个意义上,她所见到的东西与我们看到的图像有根本上的差别。
人的耳朵根据声音的相位差,可以分清音源的左右、上下、乃至前后——
加世子正处于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延伸的、由声音展开的景色之中。
“光是这样有些单调,再加点儿别的东西吧。”裕一郎这么说着,敲下了键盘。众人的耳中开始浮现出人来人往的熙攘之声。这是大家刚才听过的加世子的旧录音。由于原音是单轨音频,裕一郎把它控制在了较低的音量,当做平坦的背景音播放。
卡嘀嘀嘀。
嘈杂的人群中,有一个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后又有一个脚步声响起,如此接连不断。
这是我和花梨的脚步声,都是专程使用HATS的耳部拾音器,利用人头录音录下来的。我们将它与先前的录音叠加起来进行了播放。为了制造出各种不同脚步的效果,花梨当时还准备了不下二十双鞋。我也在平时的鞋子之外贡献了凉鞋和木屐,还骑了自行车。
卡嘀嘀嘀。
“其实,还可以走动的。用这个。”
花梨握住加世子的手,引导她用拇指操纵手柄的摇杆。
“用左手拇指的摇杆来移动,用右边的来转身。”
拱廊街的地面上铺着方砖,残缺的地方随处可见。以这些方砖为坐标网格,我们在八个方向的492个地点收集了IR数据。经过裕一郎的后期处理,这些地点被流畅地连接在了一起。
加世子稍一犹豫,还是缓缓地推动了手指。
卡嘀嘀嘀。
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了。
从那些迈出脚步反复踩踏地面的声响里,她是在确认水泥地与方砖的感触吗?从拱廊街高耸的天井中返回的微弱回声里,她是否感觉到了外面的天空?我和花梨特意一户挨一户打开的卷帘门中,那些进入店铺深处后模糊消失的声音,是否会令她看见过去店主的身影呢?在朝着长长拱廊街另一端重复反射、渐渐远去的声音里,她是否又能捕捉到来往人群的呼吸声?
我们是无法知晓,也不会知晓的。
卡嘀嘀嘀。
尽管不知晓,在看到她的眼角有一滴泪水滑落时,我们已经觉得足够。
花梨温柔地守护在加世子身边;辻神眯着眼睛,像是在目视远方一般;裕一郎还是一贯的面无表情;而我只是任身体沉入沙发,侧耳倾听着一片嘈杂之中加世子的卡嘀嘀嘀声。
回声详尽地刻画着故乡的风景,回到她的身边。
回声环绕、反弹、扩散、消逝,最终还是会传进她的耳中,描绘着那个世界。
那个世界的景色我们只能听听,花仓加世子闭着她的玻璃眼,却已经开始在其中行走。
“我本来打算赚到了钱去很多地方,但是——”
把一再低头道谢的花仓加世子送上出租车,又和辻神告过别之后,花梨一回到房间,就把一沓钞票啪地放在了桌上。
“这是从辻神先生那里收来的。可这些钱还不够抹平加世子小姐那桩业务的花销,造成了不少赤字。”
为了采集IR,我们不得不给拱廊街的出口和岔道口都封上了租金高得吓人的隔音帘,为此还必须让当地的商家给我们提供施工场地。此外,我们还低头请求土地权利人和施工单位把拆除工作往后推迟了一天。当然,为此我们也得支付相应的补偿金。即使不算自行组装的HATS装置的制作费用,这次的开销也实在不少。
我本来想把辻神给的酬金悄悄用于花仓加世子的业务,就当是请她帮忙构建声音假想空间的报酬了。事情本该很顺利,但都怪裕一郎的报价太低,导致收支失衡。
“那个自然是从阿藤的工资里面扣啦。先行扣个半年吧。”
“喂,不至于这样吧?”
“你一心就想着搜刮辻神。花仓加世子的业务我本来已经按照原先的委托,决定单纯修复音源就行,是谁大费周章、兴高采烈地把事情全揽过去的?”
配合着裕一郎的手指,花梨也将头刷地转向了我。“真是自作自受呢。不过很奇怪,平时明明是个吝啬的小气鬼。”
别用三白眼瞪着我。别说我小气。
“果然武藤先生也拿美女没办法啊……”
“这就是这家伙为数不多的疯狂癖好之一。”裕一郎用银铃般的音色笑道,“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就算失去了什么,也不会被悲伤压垮,而是继续前进。花仓加世子就是这样一个人。尽管失去了部分身体机能,被世人视为残疾,她也不畏怜悯、歧视和冷漠,继续坚强地生活着。每当看到这样的人,以这家伙的个性就没法坐视不理。”
多嘴啊。跟个小姑娘说那么多干吗?
“这家伙也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出自同情,可无意义的怜悯非但对当事人毫无益处,反而常常起反作用。自己有时会被感谢,有时会被疏远,不是每次都像这回一样顺利。但对阿藤来说,理由是什么都无所谓。他不过是个凭感觉行动的笨蛋罢了。也罢,他就是这种人……”
裕一郎没有把最后的话说出口,只是笑了笑。
“绝对是因为对方长得漂亮的缘故。”花梨嘟起嘴继续说道。
“你们吵死了!”我的喊声,花梨的嘘声,裕一郎天使般的笑声,都没有漏出厚厚的隔音门,而是在墙壁、桌子和天花板之间,重复反射、扩散、衍射了数十万次,改变了波长,打乱了相位,将世界的形态刻画于自身之上,再衰减为无法感知的微小声波,渐渐消逝。
译/千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