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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套中人》全文阅读_作者:大袖遮天

发布时间:2023-07-22 15:4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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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墓永远是这么安静,一眼望去,无穷的山峦之间包裹着一片醒目的墓葬,密密麻麻的墓碑整齐排列着,有无数人躺在地底下,地面上却几乎看不见人。有时候想想会觉得毛骨悚然:如果墓碑的排列秩序代表着地底下人人睡的秩序,那么这满眼整齐的墓碑,就是一具又一具按行列摆放的尸体。

“快点,我们放下花就走。”小贵说。

小贵是我的同事,他的一个同学几天前去世了,他正好在外地出差,没赶上葬礼,回来后决定来给同学献一束花。但他胆子小,一个人不敢来,非要拉着我一起。

“白天有什么好怕的?”我嘲笑他。

“这是墓地,阴气重。”他呲着牙道。

我们拾阶而上,沿途的墓碑夹道欢迎着我们。小贵匆匆在墓碑群中找到了他同学的墓,将菊花放在底座上,蹲在坟前默哀。我不想打扰他和死者的对话,一个人悄悄走开,在附近四处转悠着,看那些墓碑上的照片。葬在这里的人种类繁杂,但无论媸妍贤愚,如今都没什么区别。四周的林海涛涛,是他们在长久的寂静中唯一听到的声音。

小贵的脚步声在远方响起,回头望望,他一边朝我走来,一边好奇地望着墓碑上的照片0

走过一座墓碑时,他停下了脚步。

他凝视那墓碑良久,身子渐渐开始颤抖。

“孙研!”他破着嗓子喊了我一声,将手指塞进嘴里,在那座墓碑前蹲下身去。

“怎么了?”我快步走过去。他眼睛发直,额头上密布汗珠,看见我来,抬头望了我一眼,那是一个惊怖的眼神,仿佛刚从噩梦中惊醒一般的表情。

“你看。”他从嘴里抽出手指,颤抖着指向面前的墓碑。

其实我已经看到了。

墓碑上那么醒目的大字,一眼扫过去就能看得清清楚楚,抬头赫然写着“马宗元”三个字。

马宗元是我们公司的一个同事,上午我们还在公司见到他,这当然不是他的坟墓。在墓地见到重名的人是正常的事,刚才我还在好奇地想这墓地是否葬着一个和我同名同姓的人。

然而,再看看墓碑上贴着的照片,我感到自己脸上的肌肉也扭曲起来。

照片上是个30出头的男人,一头抖擞的板寸,鼻直口方,双眼有神。这张脸我们太熟悉了,每天在公司和我们一起聊天干活的马宗元,正有着和这一模一样的一张脸。

同名同姓不算稀奇,但连长相也一样,这表示什么呢?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低头一看,小贵已经坐在地上,此时正仰头望着我。我将目光重新转向墓碑,仔细看了看死者的详细资料——出生年月日,生平簡历,这些都和马宗元完全一致,甚至连出生地和父母的名字也完全相同。

“这……这怎么回事?”我也坐到地上,和小贵肩并着肩。

“是马宗元……”小贵低声道。

我们对视了一眼。有些话不用说出来,我们如此熟悉,只互相看了一眼,就明白对方心里在想些什么。

难道和我们同事了那么久的,竟然是个死人?

马宗元是在半年前来到我们公司的。他有一个名称冗长的IT硕士学位,再加上人本身精明能干,很快成为公司的技术骨干。他为人热情开朗,大家对他的印象都不错。唯一不可理解的是他的穿衣风格。刚来的时候是冬天,大家都包裹得严严实实,马宗元也不例外,他无论在屋里还是屋外都戴着手套,哪怕是敲键盘的时候,也戴着一双薄薄的白手套。起初大家以为他特别怕冷。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天气逐渐转暖,他这戴手套的习惯却始终不改。一直到了现在,已经是盛暑炎炎,他却始终穿着长衣长裤,脚上是厚厚的牛皮鞋,手上照例戴着白手套。这下我们都纷纷议论起来。我曾经当面问过他为什么这么热的天还要戴手套,他笑着说是因为皮肤特别敏感,稍微接触点脏东西就会过敏。这个说法我们接受了。尽管他穿着长袖衣裤戴着手套,却也并没有因此变得清凉无汗,所以他一天总要带一件衬衣和几双手套,汗湿了便换下来。

“可他的身体是热的……”小贵望着死者的照片喃喃道,“我上午还和他撞了一下,他一身的汗,身体热乎乎的。”

我望着墓碑没有说话。

马宗元不仅仅是喜欢戴手套,而且还非常不喜欢和人有身体上的接触。他刚来的时候,老总带着他跟所有的同事见面,大家伸出手来要和他握手,他迟疑了一下才把手伸出来,手套也并不取下。后来有一次,我有事找他,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竟然吓得跳了起来。

“最好不要碰我的身体,”他这样告诫我们,“我的皮肤太敏感了,随便接触点什么,就会引发溃烂,小时候为这个毛病,我家里的钱被折腾得精光。”

就因为这个,我们大家都尽量避免和他有身体上的接触,哪怕是隔着衣料的接触。他虽然不发脾气,但每次有人不小心碰到他,他那种惊恐万状的模样,总会让人觉得自己好像犯了天大的错误。

不仅是我们小心避免和他接触,他自己也是小心翼翼,总是一副警惕的神情打量四周,无论站在什么地方,都和周围的人保持一定距离,而且一定不允许自己身后站着什么人。我们为此私下里讨论:不知道他在人群中是怎么样的?有一次我们出于好奇偷偷跟踪他,发现他在外面走也同样充满警惕,像猫一样打量着四周和身后,确保没有人会接触他的身体。很快他就上了的士回家了。我们后来又观察了几次,发现他从来不坐公交和地铁。

除此之外,他还非常害怕小动物。有一次公司有个女孩带了只仓鼠来公司,他翻文件的时候,仓鼠爬到他胳膊上,他当时发出的惨叫,仿佛被人砍了一刀。不仅仅是仓鼠,所有的小动物都是他恐惧的对象,如果办公室出现一只苍蝇,他一定会要将苍蝇打死然后才罢休,最可笑的是,打苍蝇的时候,他还小心翼翼地抱着头,仿佛那不是苍蝇而是飞机,随时会扔下重磅炸弹似的。

像这样的生活,也真是不容易。我们公司的人常常这么感叹。

通常这样的人都会让人觉得有些变态和神经质,容易被人排斥。但马宗元的个性非常有魅力,大家有什么事找他帮忙,除了要和人有身体接触的事情之外,其他的事他从不推托。他业务精纯,乐观开朗,虽然是公司的业务骨干,但从来不恃才傲物。公司好几个女孩子暗恋他,但一想到他的过敏症,谁也没有勇气去追求他——像这样一个永远不能和人接触的男人,正如镜花水月,看着好,却永远在遥远的千里之外。虽然也有一两个脑袋发热的小姑娘背地里说愿意和他这么相看两不厌地过一辈子,但却并没看见她们有什么实际的行动。

原本这一切都没什么不正常的,直到有一天,下班后,我发现自己的手机忘在了公司,返回身去拿。那时候公司的人都已经走光了,我打开大门,取了手机正准备走,忽然听见马宗元的办公室里传来脚步声。

马宗元还没走吗?

我侧耳听了一会,想要吓唬他一下,便轻手轻脚走到他办公室门口,悄悄将门推开一道缝。

那天正好停电了,天气非常热,马宗元背对着门口,正在对着窗口吹风。他的衬衫上有一团汗迹。他是个怕热的人,稍微一活动就出汗,就这样还得在大热天穿长袖戴手套,也真够不容易的。

我正在感叹,目光落到他的手上,不由愣住了。

他居然卷起了衣袖!

这简直是百年不遇的奇迹。回想起来,共事这几个月,还没有人见过马宗元脸部以外的肌肤。而那时,他不但将衣袖卷到了肘部,那双从不离手的手套,也踪影全无。他裸露出来的胳膊和手掌,可能是因为长年不见光的缘故,显得异常苍白,尤其是那双手,自得近乎透明,完全看不到一丝血色。而他就这么裸露着双手,利落地收拾着桌子,还小声吹着口哨。炽烈的阳光从窗口射进来,灰尘清清楚楚在空气中浮荡——他不是说自己皮肤敏感,稍微接触点脏东西就会立即溃烂吗?我满怀疑惑,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

近距离观察那双手,竟然比婴儿的皮肤更加细嫩,雪白的手背上看不到一丝毛孔,在阳光的照射下,也看不到半点汗毛。这就有些古怪了。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背上的汗毛,再看看他的,正在琢磨,他已经将手掌翻过来。这下他的掌心呈现在我面前,我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他的掌心居然没有掌纹。

不仅仅没有掌纹,连关节处正常的褶皱也没有。整只手掌就像是漫画里画出来的一样洁白无瑕。

我下意识地伸手过去想抓住他的手掌仔细瞧瞧。我的手在阳光里穿过,影子闪了一下,他蓦然惊觉,猛一回头,怪叫一声跳得老远。等他站定,我才发现他已经把双手藏到了身后。

“你干什么?”他惊魂未定地大声问。

“你怎么没有掌纹?”我迟疑了一下,还是禁不住强烈的好奇心,问了出来。

“什么?”他惊慌失措地盯着我。

“你没有掌纹。”我说。

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脸往下滑,看着他衬衣上深色的汗迹进一步扩大,我越发疑惑,朝前走了一步。

“你别过来!”他身体贴着墙,回头看了一眼,已经无路可退。

“你为什么没有掌纹啊?”我继续朝前走,“还有,你说你皮肤过敏不能接触脏东西,可是刚才你怎么没戴手套?”

随着我越走越近,他的眼睛越瞪越大。他不住地朝后看,当我离他只有两三步远的时候,他忽然一跳跳到了窗边,猛一下跨坐在窗台上:“你再过来我就跳下去!”他神情非常激动,汗水滴在地上,形成一个个黑色的小圆点,瞬间就消失不见了。我不敢再朝前走。我们就这么对视着。他喘息了很久,这才缓缓道,“我的手,因为皮肤溃烂的缘故,长出来的新皮肤,既没有毛孔,也没有掌纹。”他看了看我的神情,又继续道,“我的皮肤的确是过敏,但天气太热,手也需要透透气,不然同样会因为自己的汗水而溃烂。现在你明白了?”

“那你干吗这么紧张?”我虽然相信了他的话,但还是忍不住这么问了一句。

“如果你因为这个毛病从小被人排斥孤立,你也会变成惊弓之鸟。”他说。

我沉默了。继而是羞愧。我结结巴巴地跟他道歉之后,便飞也似的从公司逃了出去。

现在,面对墓碑,想到他那双手,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那实在不像是一双人类的手。

即便是因为皮肤溃烂长出新的皮肤,至少应该能够看到血管的淡青色。但仔细回想起来,那双手就是苍白如纸,除了白色,看不到任何其他的颜色。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那么白的手。自从那次见过他的手之后,我多次反复回想,总会想起那双手在阳光下近乎透明的模样。有时候我会想起,不仅仅是手心没有掌纹,他的手掌背面也看不出关节、骨骼和血管的存在,手心手背完全是一个样。但当时观察的时间确实太短,我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看错,一直在心中存着疑问。从那以后我对马宗元总有些惕惕的感觉,从来不想跟他单独呆着。他也察觉到了这点,也尽量避开我。

难道他真的是一个死人吗?

如果仅仅是在墓地发现这么一座坟,本来不该让人如此害怕。然而,前几天发生了另外一件事。

几天前,我一个在交警队工作的朋友来公司找我玩,当时马宗元正好从公司走出去,和那同学打了个照面。那同学当时脸色就变了。

“这人是谁?”马宗元走后,我的同学指着他的背影问。

“我们公司的技术人员。”我说。

“我问他的名字——他是不是姓马?”他问。

“你怎么知道?”我惊讶地道。

“奇怪……”同事疑惑地道,“不可能啊……他没有孪生兄弟……那颗痣……”

“你说什么呢?”我推了他一把。

“他叫什么名字?”他又问。

“马宗元。怎么了?”我说。

我同学这下真的是脸色大变,他惊疑地看了我一阵,扯着我非要我调出马宗元的档案来看。我拗不过他,把档案调出来。当时他的汗水就下来了,脸上白得看不见一点血色。

“见鬼了!”他说。

“怎么了?”我问。

他抖着手点燃一支烟:“去年年底,有起车祸,死者也叫马宗元,”他看了看我,“长相和刚才那个人一模一样,连那颗痣也一样,现在看档案,连档案也一模一样。”

“不会吧?”我并不完全相信他的话。

“邪门了,邪门了。”他一个劲地抽烟,盯着那档案看了许久,再也不肯在公司多呆。

“这个人肯定有问题。”临走的时候,他再三强调,“他邪气得很。”

我当时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也许是他记错了,也许是档案错了,也许就是真正存在巧合。这也没什么可怕的。

然而,现在,在墓地亲眼见到了墓碑,再想想我那同学说过的话,我不禁感到寒意四涌。

看看小贵,他正抖着手用手机将墓碑拍下来。我也连忙掏出手机,将墓碑、照片和死者的生平簡介都仔细保存下来。

我们做这些的时候,整个墓地都静悄悄的。忽然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风,将附近坟墓上的纸灰吹得飞扬过来,扑了我们一头一脸。小贵吓得脸上变色,慌忙爬起来就跑,我也顾不得那么多,连忙跟了上去。

“研哥,你说刚才我们拿手机对着墓碑拍,会不会犯了什么忌讳?没问题吧?”离开墓地,他一个劲地问。

“没问题,放心吧。”我自己心里也在打鼓,却还是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安慰他。

回到公司,我和小贵看着马宗元在我们身边走来走去,都刻意地避开他。小贵拿着自己的手机和公司里其他人嘀嘀咕咕,我想提醒他不要随便把这事说出去,想了想又把话咽了回来——我也很想看看马宗元对这事会有什么反应。

将手机拍到的东西输入电脑,再找了个借口调出马宗元的档案,两相对比,没有半点分别,甚至连档案上的照片,也和死者那张照片一模一样——那就是同一张照片!在电脑上放大后更加看得清楚,连马宗元鬓角处那里绿豆大小的痣也都一样。

同样一张照片,在墓地用在了墓碑上,在公司却成为马宗元的证件照。我忽然觉得办公室阴气森森,背上寒意骤起,忍不住起身将空调温度上调了两度。我们公司的空调温度一向都调得非常低,这都是为了照顾马宗元。现在升高了两度,也没觉得热。

因为小贵的缘故,墓地的事很快在公司传开了,大家看马宗元的目光变得古里古怪。马宗元经过我们身边时,每个人都会下意识地绕开他的身体,虽然以前我们也这么做,但现在避让的幅度更大,有好几个人同时还露出恐惧的神情。那几个对他一往情深的女孩脸上更是露出恐惧的神情。

“你们都怎么了?”这么来回几次,马宗元察觉出情形不对,大声问。

谁也没说话,就用那种眼光死死地盯着他。我感觉自己的鸡皮疙瘩一波一波地生长和消亡。

“到底怎么了?”马宗元额头又沁出了汗珠。

还是没人说话。

“孙研,怎么回事?”马宗元望着我,“从刚才进门,你的神情就不对。有什么事直说,没必要藏着掖着。”他朝我走过来。我下意识地站起来想退,却被他一把按在了椅子上。这个动作让好几个人发出了惊呼一主动和人的身体发生接触,这在马宗元身上是首次发生。我也吓坏了。他的手劲非常大,更重要的是,他的手压在我的肩膀上,感觉异常绵软灼热,却依然是柔若无骨,没有感觉到骨骼的力量,就像是一种什么软体动物紧紧吸附在我肩膀上。我周围的同事都已经散开了,只剩下马宗元站在我身边,盯着我,怒气冲冲地非要我说出个究竟来。

也许是因为白天太阳大,也许是因为人多,也或许是因为好奇心太强烈,我不知怎么地脱口而出:“你不是死了吗?”

话一出口,我就感到自己心跳得异常狂烈,似乎那颗心马上就要从咽喉里冲出来。办公室安静到了极点。马宗元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你说什么?”半晌,他才从嗓子眼里挤出这么一句。他的声音变得非常嘶哑无力,仿佛忽然受了重伤。

我想说话,但心跳过于剧烈,耳边全是血液奔流的巨响,喉咙又干又涩,发不出半点声音。周围人恐惧而好奇的表情,如同一张凝固的画片映入眼帘。我抬起手,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抖动得如此剧烈,那只手抖得甚至没法准确地放到鼠标上。费了半天劲才把我刚才正在看的墓地图片调出来,我指了指屏幕让马宗元看。

他盯着屏幕看了许久。

我悄悄从他身边溜开,和其他同事聚在办公室的角落,警惕地盯着他。

过了好几分钟,他才直起腰。

那张脸依然惨白,毫无血色。

他神色有些恍惚,嘴角边露出一丝惨淡的微笑,就这么从我们身边穿过,仿佛没听到其中几个女孩发出的恐惧的叫声,直接走进了他的办公室。他并没有关上门,就在我们的注视下,收拾好自己所有的物品,放进一个塑料袋里。他的东西并不多,就是两件衬衣,和一些刮胡刀充电器什么的。他提着这些东西直接走出了公司。

直到他从眼前消失,我才回过神来,连忙追了出去。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追了出去。恐惧还没有消失,但疑问同样没有得到解决。难道世界上真的有鬼吗?难道马宗元真的是鬼吗?如果他是鬼,为什么不怕太阳?许许多多问题堆积在胸口,而答案直接影响到我对人生的看法,我知道自己必须弄个明白。

好几个同事,包括胆小的小贵,也都跟着冲了出来。

所以说电视上那些见到鬼魂就吓得逃跑的剧情并不符合实际。面对一个目前看来依然无害的“鬼魂”,人的好奇心是远远大于恐惧感的。这确实是能颠覆我们对于整个世界的认识的大事件,得不到真实的答案,我们的余生将会陷入一团迷雾之中。

我冲出去的时候,正好看到电梯往下走。我和小贵他们匆忙进入另一部电梯。万幸的是电梯正好停在我们这一层,并不需要等待。

到了一楼,正好看到马宗元的背影走出大楼。我飞快地追上去,马宗元回头看了看,撒腿狂奔起来。

我们两人都跑得很快,没多久就把其他人甩在了身后。我距离他很近,他每次想要拦的士,回头看看我冲了上来,只有继续往前跑。他一边跑一边回头望,脸上满是惊恐的神色。到后来,他甚至将手里提着的塑料袋也扔了,一心一意往前跑。

跑过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他又回头望了我一眼,一辆摩托车从侧面冲过来,眼看就要冲到他身上。我当时的神情一定非常恐怖,因为他马上转过头去,但看样子似乎是来不及了。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就地一个飞跃扑出两米多远,抓住他的脑袋和肩膀,将他撞到一边。

摩托车擦着我们的身体冲了过去。

我松了一口气,爬起来,看看马宗元,他被我撞在路边,似乎受了伤,身子蜷缩成一团,浑身发抖。我连忙朝他走过去,还没走到跟前,就看到他爆发了一阵剧烈的抽搐。我吓坏了,蹲下身扳过他的肩膀。他双手死死抠着路边花坛的边缘,雪白的手套被染成了黑色。

“别碰我!”他嘶哑地吼着,衬衫上的汗迹迅速扩大。他仍旧一下一下地抽搐,把脸紧紧贴着地面不让我看。

“你伤到哪儿了?”我使劲想把他的身体抬起来,此时哪里还在乎他是不是鬼?

“走开!”他大吼着。

我还想看他的伤势,然而,一阵更加猛烈的抽搐将我的手弹开。他的四肢扭曲成不可思议的形状,身体呈现出波浪般的起伏。他的手指更用力地抠着泥土,嘴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此时,我们身边已经聚集了几个好奇的人。

“让他们走开!”他的嗓子哑得几乎听不见。

“什么?”我凑近了问。

“让他们走开!”他又重复了一遍,这回的声音又变得尖锐古怪,仿佛铁器互相刮擦。

我费了半天功夫,才将看热闹的人劝开。低头一看,马宗元的身体扭曲得更加厉害了,那已经不是人类的身体可以达到的形状。他的四肢呈现一种盘龙虬结的古怪形状,背反在凹凸不平的脊背上。他的脊背、腹部和臀部,都在一波一波涌动着,仿佛那身体只是人皮包裹的一汪液体,尽管表皮完好,内部却波澜起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我被这情形吓呆了,只是机械地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咔嚓一声,他的头不受控制地转过来。一看到他的脸,我忍不住惊叫一声后退了几步。

他脸上的骨骼仿佛正在进行一场板块运动,能够明显地看出皮肤下骨骼的耸起和移动,五官完全移位变形,像是画在咖啡表面的奶油画,被一次搅拌弄得完全失去了形状。

“帮……我……挡……着……”他从脸上某个窟窿里发出吃力的嘶吼声,我这才知道那原来是他的嘴。

怎么挡?我自己都想逃跑了。朝四周看看,人并不多,因为是在写字楼聚集区,附近的人多半都在上班,行人不多,少数几个行色匆匆的人,往这边看了两眼,便被我瞪得加快了脚步。

“你这是怎么回事啊?”我一边警惕地打量四周,一边祈祷同事们快点过来。然而那些人似乎已经放弃了追踪,许久不见人影。

马宗元没再说话,他身体的扭曲和抽搐仍旧在继续,大概持续了十多分钟,他终于安静下来,身体也恢复了正常。他又把脸侧向一边贴着地面。

“走开。”他对我说。这回他的声音也恢复了正常,但这声音跟他平时的声音截然不同,仿佛是另一个人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熟悉。

我在哪儿听过这声音呢?

我正在琢磨,马宗元已经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这么一会子他就瘦了一圈,衣服和裤子都显得肥大了许多。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了口罩和帽子,将自己的脸捂得严严实实,甚至还戴上了一副墨镜。

“你还要跟着我吗?”他问我。

我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办。

“你最好别跟着我,”他压低嗓门警告我,“不然你这辈子都会后悔!”他把脑袋朝我凑过来,我下意识地朝后退了几步。他猛一伸手将我推到路边,一扬手拦住一辆车,没等我爬起来,他已经坐上的士扬长而去。等我追到路边,车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就这么消失了。

从那天起,我们再也没有马宗元的消息。关于他究竟是人是鬼的议论,在公司里喧哗了好几天,但很快就有新的关注焦点取代了马宗元。马宗元在我们公司留下的后遗症之一是:再也没有人敢在晚上加班。

“你小心马宗元来找你。”这句话几乎变成了大家的口头禅。

除此之外,我再也找不到其他新证据能证明:一个名叫马宗元的人或者鬼曾经来过这世上。他逐渐变成那些泛黄文件上的一个签名、电脑里被删除的档案、以及偶尔在不经意间闪过的一个过去的名字。而这些东西随着时间的流逝,也越来越少见,最终将完全消失。

然而我心里始终放不下这件事。他究竟是人是鬼、他离去的时候身体发生了什么变化、他现在在哪……这些问题让我寝食难安。

在马宗元离开一个星期之后,我向老总提出休年假。我积攒了许久的假期总算派上了用场,虽然老总非常不情愿,但还是不得不给了我三个月的假期。

“准备去哪儿玩?”小贵问我。

“不知道。”我说。

“小心碰到马宗元。”他开玩笑道。

我笑了笑没作声。

我请假的目的,岂不就是为了能够再次遇到他?我一定要从他那里知道事情的真相。

有时候,好奇心比一切病痛都更能折磨人,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体会?

马宗元的档案上说明,他在来我们公司之前,在一家业内小有名气的公司干过几年。马宗元在的时候,那公司还在市中心的一座高档写字楼里,但现在已经搬迁到了一栋独立大楼。我在那公司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马宗元原来所在的研发部。

研发部里有十几个人,都是35岁以下。我进去的时候,他们正忙碌地敲击着键盘。我找了门边一个头发凌乱的男人,敲了敲他的桌子。

“什么事?”他头也没抬,眼睛盯着电脑屏幕问。

“你还记得马宗元吗?”我问。

敲击键盘的声音顿时消失了,所有人都抬头望着我。

“你是马宗元的什么人?”那男人总算抬起了头,一双微微凸出的眼睛疑惑地看着我。

“我是他现在的同事。”我说。

“哦,那见鬼了。”他冷笑一声。其他人也哄笑起来。有个扎小辫子的男人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是哪个公司派来的?想打探什么消息啊?”

IT公司之间竞争非常激烈,有不少公司雇佣商业间谍,窃取同行的最新技术。马宗元已经死了,我这么说,被人误会也早在意料之中。幸好我早有准备。我什么也没说,眼看对方就要打电话叫保安,我摸出手机,找到一个视频文件,按下了播放键。

那是公司一次郊游的时候拍摄的录像,马宗元在画面上不时出现,戴着他经典的白手套,对镜头做鬼脸,而我也时不时和他同时出现在画面中。最妙的是,背景人群中有一队出来郊游的学生,每个人穿的衣服上都印着“2011年春季郊游纪念”的字样,这是录像拍摄时间最好的证明。

“你们都是高手,当然看得出这个是原始视频,没有剪辑过,”我指着画面,“这些学生是市三中的,当时我们还跟他们一起烤肉,如果不信,你们可以直接去问他们。”

“这个倒确实不像做过手脚的样子……”辫子男人将手机拿过去仔细研究,嘴里嘀嘀咕咕。

“可是马宗元在大半年前就已经死了。”一个女人说。不知什么时候,办公室里的人都停止了办公凑过来。

“是,”我点点头,“我也就是对这点感到奇怪。他是在2010年下半年出车祸身亡的,但在那之后,他又在我们公司上了大半年的班。”

这句话颇有震撼效果,他们全都望着我不作声,脸上的表情凝固着,似乎是在怀疑,又似乎是在酝酿着恐惧情绪。趁着他们没出声,我簡略地把马宗元的事情说了说,省略了许多细节,重点是:马宗元死了,而我们在一个公司共事了大半年。

“这……实在不真实啊。”半晌,一个女人才说出一句话。

我的手机里还存着许多关于马宗元的视频和照片,将这些东西调出来给他们看,又向他们出示我从房东那里搞到的租房合同的复印件——看到合同的日期和马宗元的签名,他们都相信了我的话。

“这太魔幻了。”辫子男人兴奋地说,“这这这……难道我们真的是一组程序?”

他们开始叽叽喳喳地从科幻角度对此提出各种猜测,我听得头昏脑涨,忍不住拍了拍桌子:“对不起!”他们安静下来,看着我。

“能不能告诉我一些关于马宗元的情况?”我轮流注视着他们,“我想搞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没问题。”辫子男说,“我们也想知道真相。”

关于马宗元,他们知道的情况大致和我差不多,平时看起来也就是个普通人,和正常人没区别。比较离奇的是他的死。

“他死的那天,我记得是圣诞节的前几天,”辫子男说,“马宗元没有女朋友,每逢圣诞就哀叹说要一个人过,挺凄惨的。那天我们都在准备给自己的女朋友买圣诞礼物,他和冯胜坐在角落里很嫉妒的样子。中午的时候,他们俩故意不跟我们一桌,以表示对我们这些人的羡慕嫉妒恨。我们也就故意大声夸自己的女朋友来气他们。反正我们平时也这么玩笑惯了。

“吃到一半的时候,冯胜起身去洗手间,马宗元一个人抵挡不住我们的嘲笑,也起身跟着去了。

“没多久,我们看到马宗元从洗手间里跑出来,脸色铁青,满脸恐惧,一边跑一边回头看,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赶他。我们觉得奇怪,还没来得及问他,他已经跑出了餐厅。

“餐厅外就是马路,他也真是倒霉,刚一出门,就遇到一辆汽车。我记得当时我们已经追他追到了门口,就听见一声巨响——我这辈子从来没听过那么响的声音,我想撞击的声音这么大,马宗元的内脏一定都碎了。马宗元就这么被车子撞飞了出去,啪的一声落在人行道上,在地上抽了两下。等我们跑到跟前,他已经断气了,眼睛还是睁着的,脸上那种扭曲的表情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汽车司机很快也跑过来了,他看到马宗元死了,吓得脸色惨白,一个劲地跟我们说马宗元是自己撞上来的,他还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追马宗元。我们知道他没说谎,这的确是马宗元自己的责任。”

辫子男说到这里,喘了一口气。那头发乱糟糟的男人马上接过去道:“事后我们到洗手间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可怕的东西。马宗元的追悼会是在第二天举行的,第三天就火化了,火化之前,我们还都看了遗体,确实就是他,没错。”

“不过,”辫子男赶紧又接过去道,“事后确实发生了一件让我们感到很可疑的事。”

“什么事?”我问。

“当时和马宗元一起呆在洗手间的冯胜,在出事之后始终不见人影。我们问过了餐厅的服务员,他们说他们确实看到冯胜和马宗元一前一后进了洗手间,没多久就看见马宗元狂奔出来,再之后听说出了车祸,大家都跑出去看热闹去了。等马宗元的尸体被运走,我们才想起冯胜一直没出现,这很不正常。我们向餐厅的人打听冯胜的下落,但谁也说不清他什么时候离开的。”辫子男说,“从那以后冯胜就彻底消失了。我们将此事告诉负责调查的交警,甚至还特意到警察局报了案——我们总觉得冯胜的失踪和马宗元的死有关系。但法医鉴定的结果,以及我们当时的亲眼所见,马宗元确实是出于自己的责任而死。就算当时冯胜用什么东西吓唬了他,也没法预计到会出现这种后果。但不管怎么说,冯胜在这事中起到了推动作用,我们一直不知道,当时在洗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然会让一个人失踪一个人死亡。”

“说起来,冯胜才是一个怪人啊。”—个女人幽幽地道。她这话一出口,所有的人都点头。

“冯胜怎么个怪法?”我问。他们的讲述中遗漏了很重要的一点,这让我感到非常奇怪。照理说,像马宗元那样喜欢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总会让人感到有些特殊,尤其是在我是出于这么一个原因来调查的情况下,这种特殊之处应该会第一时间被提出来。然而他们谁也没提到马宗元的特殊,他们反复强调马宗元是个普通人,和他们一样,很正常。我脑子里想着这件事,耳朵里听到辫子男的声音:“冯胜啊,他就是一个真正的套中人……”

“什么?”我蓦然回过神来,忍不住叫起来。

他们被我吓了一跳,谁也没说话,就是这么看着我。

“你刚才说冯胜怎么了?”我问辫子男。

“套中人啊,怎么了?”他眨巴了两下眼睛望着我。

“什么意思?”我急切地问。

他疑惑地看我一眼,镇定了一下,继续道:“冯胜是个套中人。他一年四季都戴着手套,无论天气多热都一样。像现在这么热的天气,他还是穿着长袖衣裤,也不怕中暑……”

“他是不是很不喜欢别人碰他的身体?”我问。

“是,你怎么知道……”辫子男惊讶地问。

“是不是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的身体?”我问。

“是!”辫子男飞快地答道。

“他……是不是很怕小动物?”我又问。

“对,可你怎么知道的?”另一个人问。

我吐了一口气,环视他们一眼,慢慢说道:“那马宗元是不是也是这样?”

“怎么可能?”辫子男连连摇头,“我们不是说了吗?马宗元很正常,除了没女朋友之外,但那也是因为他被女朋友甩了,冯胜是真正的没女朋友,认识他几年,从来没听说他和哪个女孩出去过,连公司喜欢他的女孩主动邀请,他也不肯动窝。要不是他对男人也没兴趣,我们簡直要怀疑他是不是……”他没再说下去,其他人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可我认识的马宗元,就是这样。”我说。我将马宗元那些“套中人”的习惯说了一遍,他们越听越吃惊。

“怎么会这样?”辫子男喃喃道。

“这不是重点,”那头发乱糟糟的男人道,“重点是,马宗元怎么会死而复生?”

确实,这才是整件事最让人不可思议的地方。

但我知道重点其实已经变了。

现在重点不在于马宗元怎么会死而复生,而在于:他死而复生之后,为什么会变成和冯胜一样的“套中人”。

难道,这才是他死而复生的关键?

那么冯胜呢?冯胜究竟是死是活?

这个念头划过我的脑海,我还没来得及说出来,那女人又已经幽幽地道:“那冯胜是不是也是死而复生?”

这句话伴随着她幽凉的语气说出来,包括我在内的好几个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辫子男甚至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仿佛角落里藏着一个什么可怕的东西。

“你别吓唬我……”辫子男抱着肩膀对那女人道。

“冯胜和马宗元,两个人性格一样吗?”我又想到一个问题。

“不一样,”辫子男说,“马宗元开朗热情,业务精纯。冯胜很斯文沉默,不爱说话,脑子反应比较慢。”

他们认识的马宗元和我认识的马宗元,从性格上看,也是同一个人。这点没错。

那么,如果冯胜也是死而复生的人,他们认识的冯胜,和以前的冯胜,在性格上会不会有变化呢?

“冯胜的资料在哪儿?”我问。

他们互相看了看,露出遗憾的表情。

“两个月前,公司发生一次大火,烧毁了许多资料,”辫子男说,“包括人事档案。”

“没有电子档案吗?”我问。

“你可能不知道,”那头发乱糟糟的男人说,“其实……我们不相信计算机——计算机容易泄密,也容易丢失文件。”

“如果非要算资料的话……”一个一直没出声的女孩迟疑了一下,递给我一张照片,“这是我和冯胜的合影。”见其他人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望着她,她咬了一下嘴唇,小声道,“对,我确实对冯胜很有好感,那次我们去龙潭寺,我就跟他照了一张照片,这照片一直放在我的钱包里。”

照片上的冯胜精瘦精瘦,和马宗元一样,他在炽烈的阳光下穿着长袖衣裤,戴一副白手套。旁边的姑娘穿着清凉的短袖衣裤,脑袋偏向他的肩膀,他明显地将上半身往另一边倾斜,以避开姑娘的接触。我看了一眼那女孩,她把头低下去。这么一张照片居然被她保存了这么久,看来她对冯胜可不是一般的好感。

“还有哪些可以告诉我的?”我问。

“冯胜是西南工程学院毕业的,”另一个女人说,“他在三年前来公司,马宗元大概是四年前来的吧?冯胜来公司的时候,据说年龄是24岁,刚毕业,但待人接物非常老练。而且……”她顿了一下道,“我感觉他的阅历很丰富。聊天的时候无意中说出一些话,可以看出他走过很多地方,经历过很多事。但仔细问他,他又不承认自己去过那些地方。”

“马宗元就簡单多了,”辫子男说,“他是在工作了两年之后才来的公司,但人很单纯,心思都露在外面,不深沉,经历也簡单清楚。”

我没作声。

我想起马宗元在公司给人的印象,基本上都和他们说的相符,唯一不同的是,在我们公司同事的眼中,马宗元是个阅历丰富的人。这从平时的一些细节可以看出来,他懂得很多,对各地的风土人情也很了解。

那么这是不是说明,马宗元在死而复生之后,无论是从穿衣习惯还是性格特点上,都越来越像冯胜了?

这说明什么?

我对冯胜越来越感兴趣。

离开这家公司,我给一个老同学打了电话。他家就在马宗元的故乡,我让他帮忙查查马宗元死后那段时间他家里的状况。

然后我启程去了西南工程学院。

这地方离我现在所在的城市不远,动车一个小时可以到达,尤其是这所学院离马宗元毕业的学校很近,走路10分钟可以到达。

冯胜是西南工程学院计算机分院的学生,三年前他刚毕业,那么他显然是04级的学生,08届毕业生。有这个准确的时间,要找到他的资料应该不难。

确实不难。

西南工程学院计算机分院座落于南湖湖畔,万顷波涛边上绿树成荫,校舍就隐藏在起起伏伏的绿浪之中。

我随便编了一个理由便获得了信任,学生办的龚主任十分热情,当场就给我调出了08届毕业生的档案,我从那张毕业照中看到了精瘦沉默的冯胜,他的档案上也留着他老家的联系方式。

“现在你们还和冯胜有联系吗?”我问。

“这个要问他们的班主任。”龚主任说,“不过也可以查到,我们和毕业生的联系都会统一汇总,你等等。”他找来一个30出头的年轻人,把冯胜的档案给他看。那人很快从计算机里查到,冯胜在两天前刚来过学院。

“他们公司负责的一个项目遇到一个问题,他回来是来找导师请教的。”年轻人说。

“有他的联系方式吗?最好能知道他现在在哪家公司。”我压抑着内心的兴奋道。

这些全有,那年轻人甚至还将地址和电话直接给我打印出来。

冯胜找到了,马宗元那边却不太顺利。马宗元的母校已经获知了马宗元的死讯,但并不知道他复活的事。当然我也没把这事告诉他们,我另外编了一个理由。学校的人打了很多电话,和马宗元在校时的好友联系。所有的人无一例外地表示马宗元已经死了,他们最后一次见他的时间,都是在他死亡之前。

这就是说,复活后的马宗元,再没有和他以前的同学和同事联系过。

查完这些,一天也很快过去了。在火车站等车的时候,马宗元家乡那边的消息也反馈过来了——没有人知道马宗元复活的事,自从去年车祸发生后,马宗元的母亲一病不起,父亲靠捡破烂维持生计。在这之前,他们家的生活在那个小镇里还算不错,马宗元每个月都会往家里寄一笔钱,马宗元死后,他们家就断了经济来源。

连马宗元的父母也不知道他复活的消息!

似乎,马宗元复活之后,除了仍旧沿用马宗元的身份之外,他已经完全抛弃了自己的过往,展开了另一段人生,甚至连父母他也可以抛弃。

我想不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算是鬼魂,也不至于如此无情无义吧?

马宗元的线索算是断了,幸好还有冯胜。

冯胜所在的公司名字非常俗气,外表也非常俗气,当我站在那栋外墙贴满耀眼的金色玻璃、正门上方悬挂金光闪闪招牌的“金源大厦”前,我的眼睛完全被眩花了。

金源计算机中心只是金源集团的一个子公司,主要负责的是公司内部的软件研发和管理。走进计算机中心宽大的办公室,我一眼就看到了冯胜。

我没料到会第一时间遇到他,当时就愣住了。

他就和照片上一样,精瘦精瘦,皮肤黝黑,手里拿着一本书坐在电脑桌上聚精会神地看着,其他办公桌上没看见多少人,只有两个20出头的男孩聚集在一台电脑上看电影。

谁也没注意到我进来。

我想喊冯胜,但又站住了。他身上有什么地方让我感觉不对劲。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我才恍然大悟——他和照片上的冯胜并不一样。

他穿着的是短袖衣裤,胳膊和大腿都裸露在外面,而且,他的手上没有戴手套。

这是怎么回事?

我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走过去,小声道:“冯胜?”

冯胜抬起头来,愕然望着我:“你是?”

我报出自己公司的名称:“我是来找你打听一个人。”

“什么人?”冯胜一边说,一边做了一个让我感到吃惊的动作:他朝我伸出手来。

他居然主动和我进行身体接触,这簡直是不可想象的。

我盯着那只瘦削黝黑的手掌,愣了半天,才尝试着伸出手去和他握了握。他诧异地看了看我,似乎觉得我的表现很奇怪。

“马宗元。”我又舔了舔嘴唇。

“谁?”他把脑袋朝我凑过来,疑惑地道。

“马宗元,你原来公司的同事。”我说。

冯胜给我倒了一杯水:“我不认识这个人……你可能是搞错了,我一毕业就在这家公司上班,没去过别的公司。”

“什么?”我几口把水喝完。我这才想起,在西南工程学院,龚主任调出冯胜的档案时,在毕业去向一栏里,确实只看到金源公司的名字。当时我以为学校只留下学生最新公司的资料,所以才没提到原来那家公司。谁知道冯胜居然会这么说!

我完全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猛然愣住了。

“不是……你……”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是不是搞错人了?重名吧?”他说。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从口袋里掏出那女孩给我的照片递过去。他拿在手里看了半天,脸上的表情很是迷惘:“我不认识这女孩……龙潭寺我倒是去过,不过是和公司的同事一起去的……喂,你们认识这女孩吗?”他朝另外两个男孩喊。

那两个男孩走过来,拿过照片仔细端详了一番,摇摇头:“不认识。”其中一个卷头发的坏笑着看着冯胜:“有情况了?”冯胜摇摇头。

“你可以问他们,我跟他们一起进的公司。”冯胜说。

“怎么了?”卷毛问。

“他找错人了,”冯胜指着照片,“这个人和我长得太像了。”

“这不是你啊?”那两个人怪叫起来。

冯胜摇摇头。

“但这个人也叫冯胜,”我说,“也是西南工程学院08级毕业生。我查过了,那一届只有一个学生名叫冯胜。”

“疯了……”冯胜又仔细看了看照片,喃喃道。

“哎,这也是个套中人……”平头的男孩盯着照片看了许久,忽然叫起来。

也?

什么意思?

我蓦然转头盯着他:“你还认识哪个套中人?”

“什么?”平头男孩被我的神情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看看其他两个人。那两个人正在仔细研究照片。他们对着照片看了一会,抬起头来,疑惑地互相看了一眼。

“这……真奇怪……”卷毛说,“冯胜,这真的不是你?”

“不是我,我什么时候学了那种怪毛病了?”冯胜无奈地道。

“你们还认识哪个套中人?”我厉声又问了一遍。

“徐宁啊。”三个人异口同声道。

徐宁是金源公司的老员工。冯胜他们进公司的时候,徐宁已经在这里干了两年了。当然徐宁也是套中人,马宗元和另一个冯胜所具有的衣着习惯、不喜欢接触人的身体、不喜欢小动物,以及阅历丰富,这些特点他都具备。

就在冯胜他们进入公司之后一个月,徐宁离开了公司。

“他离开得很突然,”冯胜回忆说,“说起来也真的让我有点害怕……我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加班到很晚,最后只剩下我和徐宁两个人。我只剩下最后一点活没干完,徐宁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调试程序。突然停电了,我连忙站起来找手电筒,手一挥,不知怎么就碰到了徐宁的脸。他发出的叫声……我现在想想都疹人,那声音就像是被人砍了一刀似的。我以为自己戳了他的眼睛,连忙问他是怎么回事。但他什么也不说,只是一把推开我跑了出去。他就这么跑了出去,以后就再也没看到他。”

冯胜的叙述让我心中一动,然而我还是对他心存疑惑。直到金源公司其他员工走进来,纷纷证实冯胜确实在这儿工作了三年,中途没有辞职。又再次确定冯胜并不认识马宗元以及马宗元以前的任何同事,在拿了徐宁的资料之后,我这才离开了金源公司。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我循着徐宁往上追溯,逐渐形成了一条线,由此形成了一段近乎重复的轨迹。和冯胜一样,徐宁在他的公司呆得好好的,当“套中人”徐宁到冯胜所在的金源公司应聘时,真正的徐宁依旧在原来的公司任职,直到我去找他。找到徐宁,他同样对此大惑不解。在徐宁公司,我们得知了另一个套中人张魁的存在,张魁和套中人徐宁一样,是被人偶尔触碰面颊之后,便离开公司,从此音讯全无,而触碰他面颊的那个人,就是真正的徐宁。根据张魁的资料找到张魁所在的学校,然后再找到他目前所在的公司,和徐宁一样,真正的张魁同样很正常,而在这家公司,也同样存在过一个套中人,他的名字叫李伦,李伦是在一次大扫除的时候被张魁碰到了脖子,瞬间跑出公司,之后踪影全无……调查就是循着这么一条线索往上追溯:发现套中人——发现和这个套中人一模一样的正常人——在和这个套中人一模一样的正常人的同事中,发现另外一个套中人——发现和这个套中人一模一样的正常人——在和这个套中人一模一样的正常人的同事中,发现另外—个套中人……如果不是其中的人物每次都不同,这簡直就像是一种无休止的循环。

查到第8个套中人的时候,我终止了调查。从那公司走出来,走在灼人的太阳底下,我却感到阵阵寒意涌上心头。我心中逐渐有个想法在成型,然而我却不敢承认。这想法太匪夷所思,我不相信世界上竟然会有这种事。

事情到现在已经基本清楚:每一个套中人都有一个正常人作原型;每一个拥有和自己一模一样套中人的正常人,都曾经有过一个套中人作为同事;每一个套中人都害怕和人进行身体上的接触;每一个套中人离开公司,都是因为曾经有人接触了他的身体一由此我们是否可以推测:套中人冯胜,也是因为在洗手间被马宗元触碰了身体,从此才永远离开了公司?但马宗元为什么会那样惊恐、以至于慌不择路发生车祸?联想到套中人马宗元,当我触碰到他的身体之后,他的身体发生的那种匪夷所思的变化,我更加确信自己的推断没错。

支持我这个推断的另一个证据是:每一个套中人离开上一家公司,就有一个新的套中人出现在下一家公司,两者的时间完全一致。

从来没有两个套中人出现在同一家公司。

这说明什么?

我之前说到这像是无休止的循环,其实用另外一个词或许更加能说明这种情况。

轮回。

这就像是一次又一次的轮回。

从来没有两个套中人出现在同一家公司,这是不是表示,从始至终,套中人都是同一个人?他换一家公司就换一个身份,就仿佛是重新投胎做人。

我慢慢想着,脑海里逐渐出现一条清晰的脉络,依照我的推测,事实变得如此鲜明。

我仿佛看到套中人,他走进一家公司,用长袖衣裤全副武装自己,用手套小心地保护自己的双手,避免和其他人进行身体接触。他唯一的弱点就是脑袋——他没法将脑袋也藏起来,那样就显得太不正常了。他就这么小心翼翼地生存在人们中间,时刻担心有人不小心触碰到他的身体。直到某一天,有人不小心接触到了他裸露出来的身体部分——就像我所亲眼见到的那样,他的身体开始发生剧烈变化。在这种变化发生之前,有一小段时间可以让他逃跑。他就利用这段时间离开了原来的公司。我不知道他是躲在什么地方熬过那段身体剧烈变化的痛苦阶段的,那种痛苦非常强烈,套中人马宗元当时那可怕的模样到现在还时不时浮现在我眼前。

熬过了身体变化的阶段,套中人就完成了一次轮回。这就是我的推断:他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谁接触了他的身体,他就会变成谁的模样。这就是为什么他要如此小心地避免和其他人的身体接触,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套中人总是长得和某个人一模一样——这个和套中人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就是他的原型。每个套中人的离开都是因为接触了某个人的身体,之后他就变成了这个人。而马宗元比较倒霉,他所接触的套中人冯胜,不知道因为什么,没来得及在变形之前逃出他的视线,那种扭曲古怪的变形被马宗元看到,马宗元出于恐惧逃了出来,这才发生了车祸——真正的马宗元死了,但套中人接触了马宗元之后,依然变成了他的模样。他从那个公司离开,来到我们公司,以马宗元的身份,开始了新的生活。

直到我们发现马宗元其实已经死了为止。

如果不是我和小贵在墓地的发现,或许他将继续以马宗元的身份生活下去。而现在,他不得不换一个身份。

如果他要换一个身份,那个人会是谁呢?

毫无疑问,是最后一个接触他身体的人。

也就是我。

这就是答案。

我认为这就是最合理的答案,但也是最不合理的:它超出了我们的常识。真的存在这种具有变形能力的生物吗?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要证实这答案的唯一方法就是找到套中人。

只有找到套中人,才能得到真正的答案。

茫茫人海,到哪里去找套中人呢?

虽然他最后一次接触的是我,但如果他真的想从此隐藏起来,只需要再接触另外一个人就够了……其实我还有个更可怕的想法:他那么害怕小动物,是不是因为,不光是人,哪怕是接触了小动物,也会令他产生变形?这个想法让我打了个寒颤,我觉得自己是不是精神错乱了:在一条荒谬的道路上,我实在走得太远了。

为了得到答案,我在网上广发帖子寻找套中人,也委托我各行各业的同学留意,看有没有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一年四季戴手套的人;或者长得和我不像,但总是戴着手套的人。

时间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很快到了年底,又快到圣诞节了。

套中人是不是已经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圣诞节,套中人注定是要寂寞的,没有人能够分享他的人生,他无法像正常人一样触碰心爱的人。我望着身边新交的女朋友,不禁对不知漂流在何方的套中人产生了深深的同情。

圣诞节前的一个星期,我终于有了套中人的消息。

他们在另外一个城市发现了一个流浪汉的尸体。流浪汉是被冻死的,他衣服上全是洞,没有戴手套,皮肤冻成了酱紫色。

他的容貌和我一模一样。

当我赶到那座城市后,我见到了躺在停尸间的另一个自己。他真的和我完全一样,连眉间的疤痕、腹部的胎记,都没有任何区别。只是他的手上没有掌纹,和我曾经见到的一样,那是一双完全空白的手。我那当警察的同学告诉我,他的尸体曾经被好几个处理尸体的人接触过,但并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我想这一定是他最安全的伪装,”同学说,“成为一个肮脏的流浪汉,即使他的皮肤全裸露在外,也没有人愿意伸手碰一碰他。”

我久久凝视着他,他的眉宇间一片坦然。

他为什么要做流浪汉?

是因为我寻找他的公告贴满了网络让他无处藏身吗?

可他完全可以变成另外一个人啊……我并没有将我的推测写出来,我只是单纯地寻找他,并没有泄漏他的秘密。

“怎么会这样呢?”我喃喃道。

我怀疑自己当初的推测是不是错了。

几天以后,DNA检测的结果,让专家也感到不可思议:他的DNA和我一模一样。

他就是我。

他们将他的尸体运走,进行了细致的研究。据我一个研究所的朋友透露,他们没在他身上发现任何异常之处。

再几天以后,我在自己的邮箱里发现一封邮件。邮件是在半个月前寄来的,里头只有一句话:“我一直害怕自己会变成一个讨厌的人,很高兴自己能够以你的形象去死。”落款署名是“马宗元”。

我忽然想起,马宗元在公司的时候,常常约我出去喝酒。

他还常常说,他很欣赏我的善良和执著。

我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会死。

我推开窗,看见闪亮的城市在我脚下,圣诞节的图案画满了橱窗——有一个人没有自己的形状,他和什么人接触,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他很害怕自己接触的人不那么好。

最后能够接触到一个他很欣赏的人,他能变成他的样子,直到死,这对他来说,未必不是一种幸福。

我望着那闪闪发光的城市,想看清楚人群中到底有多少套中人,有多少套中人,他们并没有戴手套,他们甚至不知道抵抗,就这样接触一个又一个人,好的,或者坏的,然后自己慢慢改变。

我举起自己的双手,想起当初的自己,再看看镜中现在的自己——我和当初的自己距离有多远?我身上有几分别人的样子?

我们都在慢慢改变,谁敢说自己不是套中人?只不过时间在我们身上流逝得更加缓慢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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