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5分钟把房间整理好,接下来便打算离开。
房间里没有多余的东西,除了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就是墙上的一幅画,还有一口座钟。我的任务是将那幅画往右边挪动一下,将桌子和椅子靠墙放好,再将座钟的时针拨到6点整。其实做完这些连一分钟时间也不需要,但我不相信任务会这么简单,在真正动手之前,反复核对手上的图纸,确定没错之后才开始。
这件简单的任务对我来说意义重大。24个小时之后,管理员会进来验收,如果他认为我完成了任务,就会让我的小狗复活。听起来不可思议,在正常情况下我绝不会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事。然而这阵子的我始终处于一种非正常状态——我说过我有一只小狗吗?
我曾经有一只小狗。它是一只金色的博美,身体娇小,性格温和。养过狗的人都知道一只狗对于主人的意义,世界上再没有别的生物会对另外一个生物如此忠诚信任。我的小博美常常在我身边敞开肚皮呼呼大睡,一只小狗只有在感觉到绝对安全的情况下才会采取这种姿势睡觉。至死它都信任我,但我却辜负了它的信任。
至今我依然不清楚它的死因是什么。
刚开始是咳嗽,我没怎么放在心上,后来咳嗽变成了气喘,我便带它去兽医那打针,连续5针之后,咳嗽停了一天,随后便变得更加剧烈,气喘也更加明显。这个时候我不再信任兽医。我从老百姓药房买了一种婴儿吃的咳嗽冲剂,将药粉包裹在火腿肠里骗它吃下去。
至今我仍记得它跳跃着从我手中抢火腿肠吃的欢快劲,它怎么会知道这是它的最后一顿午餐呢?
我怎么会知道那种药物会导致那样严重的后果呢?
最终它是否死于那种药物,我并不知道。吃药之后它的呼吸变得困难起来,我带它去又打了一针,天气很热,它一直在喘气。打完针后,在我的强烈请求下,医生又给它喉咙里灌了一针管作用猛烈的止咳药。
回来后它就严重窒息,身体无力,呕吐,最终死亡。
它可能死于药物中毒,也可能是因为打针导致的心脏衰竭,也可能是路上太热中暑,也可能最终还是死于咳嗽……
之所以一年多以后我依然对它的死亡无法释怀,是因为无论它死于什么原因,都是我的无知造成的。咳嗽不是致命的疾病,在最后一次服药之前,它依然充满活力,绝对没有病入膏肓,如果我处置得当,到现在它应该依然活着。后来反复回想,我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促成了它的死亡。我没法从这种内疚之中解脱出来。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这种强烈的愧疚会伴随我到死。
我经常梦见它。
最近一次梦见它,是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一个浑身漆黑的男人问我是否愿意让它回来,我说愿意。那男人让我填写申请表格,我懵懵懂懂地填了。接下来的梦境变得模糊,醒来后我只记得自己整理完一间房间后,小狗确实回到了我的身边。
这仅仅只是一个梦而已,那金色的小家伙已经永远离开了,再也不会有温暖的皮毛从我手中滑过。我再怎么内疚,也还不至于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然而事情很快变得古怪起来。
做完那个梦之后的某天晚上,我在街头闲逛,目光盯着身边经过的各种各样的小狗,对它们的主人充满嫉妒。忽然一抹活泼的金色掠入眼帘,我看到了一只博美。
一只和我的小狗长得一模一样的博美,高昂的头颅和翘起的尾巴,蓬松的毛发,亮得惊人的圆眼睛。
我再也没法移开目光,紧盯着那只小博美。小博美身边并没有主人,它凝视了我一会,转身匆匆钻入人群中。
我不由自主跟了上去。
如果它是一只流浪狗,我发誓自己一定会收留它。它长得太像死去的那个小家伙了,世界上怎么可能有如此相像的两只小狗?
小博美跑得并不快,它边跑边回头,仿佛怕我跟不上它。这让我越发确信它和我之间有着特殊的缘分,也许就是死去的小狗灵魂重新附着在了它身上。我紧紧地跟着它,直到它停留在一个男人的脚边。
我一阵失望。
原来它是有主人的。
我没怎么注意它主人的模样,只是有些嫉妒地看着一只粗糙的男人大手抚摸它的毛发,它惬意地眯缝着眼睛。这情景让我想起自己的小狗活着时的样子。
正想转身离开,那男人叫住了我。
“杨青木。”男人嘶哑着嗓子喊,那声音听起来很难受,像是嗓子被什么东西夹住了,硬生生从中挤出气流来。
我蓦然抬头看着他。
这是我第一次正视他。一看之下我便怔住了。
这是一个浑身漆黑的男人,高,瘦,面无表情,满脸沧桑。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和我梦到的那个男人一模一样。
“你想要心佗回到你身边吗?”像梦里一样,那男人这么问我。
我的心狂跳起来。
“心佗”是死去的小狗的名字。
我从来不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在我眼里,世界神秘莫测,一定在某些地方有某些我们不知道的神秘力量存在。只是我没想到,这一次这种力量会距离我如此之近。
鉴于眼前的场景和梦里一模一样,眼前的小狗和心佗一模一样,我情不自禁屏住呼吸回答:“当然,你有办法?”
他一言不发递给我一张表格。
和梦里的表格一模一样,只有简单的几个格子,写着申请人和申请时间。申请人一栏我填了自己的名字,正准备填上申请时间的时候,男人开口了:“这个时间你得选好。”
“选?”我诧异地看着他。申请时间难道不是现在吗?这个还有什么选择?
“申请时间,是指你完成任务的时间,”他说,“其余的时间都已经有很多人在排队,只有凌晨4点这个时间段,排队的人比较少,如果你申请这个时间段,可以快一点轮到。”
“好吧。”我爽快地填上了“凌晨4点”。
“轮到你的时候我来找你,”他把表格收好,“下次见面,你可以称我为管理员。”
他转身准备离开,那条小博美紧紧跟在他脚边。
“请等一下。”我忍不住喊道。
“什么事?”他停了下来。
“这……这是心佗吗?”我指着小博美问。
“不是,”他说,“这只是你心目中心佗的投影。”
说完这句话,小博美的身影忽然变得模糊,渐而消失了,男人转身远去。这情景既让我伤心,又让我充满了信心。
我一定会让心佗回来!
在那之后,我等了好几天,管理员始终没来找我。我开始有些紧张起来,不知道那天是不是真的发生过那一幕,或者那只是我做的另一个梦?仔细想想,除了填写一张表格,对于要做的事我一无所知。他提到了任务,任务的内容我不清楚,要付出什么代价也不知道……电视里不是常常这么演吗?要让死去的人复活,就得和魔鬼做交易,看那男人的模样,比魔鬼也好不了多少,和魔鬼做交易的人,有几个不要付出代价的?我越想越觉得自己过于草率,如果不是因为看到了那条和心佗一模一样的狗,我或许会多想想再填写申请表。然而表格已经如此轻率地填了,能做的只有等待。我既怕等来什么,又怕什么也等不到。
在这种矛盾的心情中煎熬着,终于有一天,傍晚出门散步的时候迎面遇上了管理员。他依然浑身漆黑面无表情,突兀地出现在人群中,就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一般。
“轮到你了,跟我来。”他嘶哑着嗓门吐出这几个字,转身就走。
轮到你了。
这几个字听起来总觉得不那么吉利。
然而想想心佗,我如此迫切地想要心佗回来,好弥补我犯下的错误。管他会发生什么呢!我不再多想,跟着那男人往前走。
管理员没走多远就停了下来。
“你记清这个地方。”他指着一扇门对我说。这是一扇防盗门,和城市居民常用的大门没有区别,但出现在这地方显得很不协调。这一片是我常常光顾的酒吧街,步行街两边都是酒吧和首饰店,每家店铺门面装饰得都很有个性,这扇防盗门立在这些风格迥异的门面之间,就像是一粒沙子混进了宝石中,格外显眼。但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地方我来过很多次,前一天晚上还来过,这扇门两边的店铺我都认识,然而无论我哪一次来,都没有看见过这扇门——这扇门左边的酒吧和右边的菩提子专门店原本是紧靠在一起的,现在却硬生生出现了这道门。
没有人感到奇怪吗?
我左右看看,四周来来往往的人并没有谁注意到这扇门,两边店铺的老板也依然和往常一样互相打招呼,似乎这道门并没有成为他们之间的屏障。我拽住一个过路的人问:“这道门后面是什么?”那过路的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扇门,理所当然地回答:“菩提子专门店啊,门上写着呢。”他用手指了指右边菩提子专门店的门牌。“不,我说的是这扇门。”我将他指偏了的手指抓过来,指向那扇防盗门。“哦,这是酒吧啊,门上也写着呢。”他的手指偏向酒吧的门牌,左偏右偏,他的手指始终不曾指向防盗门。
就好像他看不到防盗门一样。
尽管早知道这事从一开始就不能以常理揣测,我还是感到十分紧张。
“记清了吗?”管理员一直在默默注视着我,到这时才发问。
我点点头。
“这是钥匙。”他递给我一把典型的防盗门钥匙,“从明天开始,凌晨4点你来这里,房间里会有任务提示。你完成任务后把门关好,离开这里,无论如何不能回头。24小时后我会到这里来检查,如果完成了任务,你可以完成一个心愿。如果任务没完成,你就继续完成它。记住是凌晨4点,不能早到也不能迟到。”
“好的。”我点点头,“还有什么?”
“没有了。现在你可以离开这里了。”他朝我挥了挥手。
我转身走了,走到一半,觉得还有许多问题没问,停下脚刚要转身,便听见他厉声道:“不能回头!”
我吓得慌忙继续往前走。
如果回头会发生什么呢?
我会变成一根盐柱吗?
我胡思乱想着回到家中。
到家后才发现,我几乎还是对将要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管理员的语气中有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让我根本想不到要发问。
一天时间很快过去了。今晚,凌晨4点,我准时来到了酒吧街那扇门前,依照管理员的指示,没有早一秒也没有迟一秒——其实我耍了个花招。我是依照手表指示的时间来到这里的,但实际上我的手表比正常时间快了3分钟,每次我的手表到达整点之后的3分钟,酒吧街上的大笨钟才会发出悠扬的钟声。所以,当我依照手表上指示的凌晨4点到达这里时,实际时间还只是凌晨3点57分。我只是想知道如果提前来到这里会发生什么,而一旦发生什么,我又可以以手表的误差为理由搪塞过去。
然而,当我依照手表的指示分秒不差地赶到酒吧街时,正好听到大笨钟发出悠扬的声音,钟声连响了4下。
怎么会这样?
是我的手表变得正确了,还是大笨钟也快了3分钟?
又或者,是时间本身改变了?
最后一个想法让我自己都吃了一惊。
我还没来得及想更多,便听见管理员那让人耳朵难受的声音劈头盖脑地怒骂:“不是让你准时来吗?”
“我是准时啊……”我抬了抬腕上的手表,“现在……”
“是让你准时进入房间,”管理员站在那扇门前,漆黑瘦削的身体如同一根石柱,虽然声音中带着怒气,脸上却依然毫无表情,“现在已经过了十几秒了,还不快进去?下次绝对不原谅!”
我几乎是屁滚尿流地冲向那扇门,摸出钥匙就开门。越着急越对不准锁孔,耳朵几乎被管理员骂烂了,终于将门打开,管理员朝我屁股上踹了一脚,我一下冲进门内,门在身后砰地一声关上了。
门内一片漆黑,有一股仓库的味道,还有钟表的滴答声。
我有些惊慌,摸出口袋里的手机照明,在墙上找到电灯开关,房间亮了起来。我吁了一口气,这才想起自己又没来得及问管理员任何问题。
看来我这辈子不要指望再问他任何问题了,他身上有一种“严禁问问题”的磁场。
我开始打量这个特殊的房间。房间看起来很普通,20平米左右,没有窗,墙上挂着一口钟和一幅画,屋子正中央是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我估计那就是任务提示了。走过去拿起纸来看了看,上头写着苍蝇大小的“任务提示”四个字,下面是一张图。图上是铅笔素描,画的是一间没有窗、只有桌子椅子、墙上挂着钟和画的房间,显然画的就是眼前这个房间。画的底部有一行小字:“任务:依照图纸布置房间,两小时内完成。”
两小时?
需要这么长时间完成的任务,应该不会简单,尽管它看起来非常简单。我没有忙着动手,拿着图纸和房间仔细对照。虽然画的就是这间房间,但图纸上的布置和房间里的现状还是有所差别。最明显的差别就是桌椅——图纸上桌椅靠墙放着,而房间里的桌椅在屋子正中央。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不同?
房间里总共就那么几件东西,一一对照并不困难。首先看钟。图上的钟和现实中的钟显然在同一位置,看上去没什么不同。但就因为东西太少,我执著地认为每件东西都必然有所不同。墙上挂着的钟表面看起来很正常,和普通家庭用的挂钟一样圆形,发出滴答滴答的走动声,但实际上,这口钟并没有分针和秒针,只有一根时针指向4点钟的方向——说到刻度,这是这口钟最古怪的地方。钟的刻度不像普通的钟那样从1到12排列,而是由2到24一共12个偶数组成的刻度。依照它们在表盘上的位置,这口钟上的数字2对应正常情况下的1点钟,数字4对应正常情况下的2点钟,数字6对应正常情况下的3点钟……依此类推,其中数字24和数字12分别对应正常情况下的12点钟和6点钟。现实中很多表盘只有刻度,没有数字,我的手表就是如此。在位置对应的情况下要习惯这样的刻度并不是困难的事,困难的是怎么理解这口钟这么布置的意义。我想了好一会想不明白,又怕时间不够,便将注意力放回到任务上来。我将墙上的钟和图纸上的钟反复对照多次,发现它们之间唯一的差异就是那根时针。图纸上的时针指向6点方向。
然后再看那幅画。
那幅画加上画框也只有A4打印纸大小,却占据了整整一面墙。墙上的墙纸呈现出纵横交错弯曲复杂如河流般的纹路,墙壁的材料中显然含有铁粉,画框是用磁性材料制成,随便往墙上什么地方一粘就固定住了。画的内容和图纸上那幅画的内容完全一致,就是12个相同颜色的格子排列成环形,不知道这在艺术上有什么寓意?不同的是画的位置。根据图纸,我在墙上那繁复细密的纹路间仔细对照,终于在一片复杂的花纹中找到了准确的位置。经过仔细对照,确定图纸上的那幅画恰好落在墙上某两个花纹之间。我小心翼翼地从墙上将那幅画摘下来,依照图纸所示,在墙上找到那两个并不特殊的花纹,将画上对准那两个花纹放了上去。
将画放好之后,吁了口气,再次对照图纸确定了两遍,转身将桌子椅子和钟表依照图纸调整好,检查了几遍,甚至趴在地面上仔细对照桌椅在地板砖上的落点,确定任务完成。看看手表,才不过4点半,如前所述,真正用于完成任务的时间只有5分钟,管理员给了我两个小时来完成任务,我提前了许多时间,不知道会不会有奖励?我最后检查了一遍任务完成情况,走到门口,拧住把手想离开。
门把手无法转动。
左拧右拧,所有的力气都用上了,它还是不动。
莫非任务还没完成?
我再次拿起图纸,在房间里转悠着,查看每一处细节,包括电灯开关、灯泡、墙上的阴影和划痕……等等等等所有细节。
所有的细节都和图纸上一模一样,甚至连灯光投射在桌椅上留下的阴影也没有任何区别。
然而房门始终无法打开。
我坐在房间里急得浑身冒汗。我付出了不知什么样的代价才得到这样的机会,可以让心佗重新回到我身边,而现在却不知道任务究竟在什么地方出错了。如果从来没有这样一次机会也就罢了,可怕的是机会明明在眼前,明明有充裕的时间,却无法把握。如果因为这样而导致心佗无法回来,就如同是我又一次对它的疾病进行了错误的处置而导致它再一次死掉,这点我真的接受不了。
接下来的时间,我不断检查着每一个可能和不可能的细节,我瞪大眼睛仔细查看,伸出手指抚摸,在墙壁、地板、桌椅等地方留下了汗津津的指纹。如果不是天花板太高,我相信自己也会爬到天花板上去。那张桌子和椅子多次被我用来登高,一寸寸查看高处的墙壁和画上有什么不同。
最后只剩下两分钟的时候,我将桌椅依照图纸摆好,将图纸塞进口袋里。此刻我已经筋疲力尽,实在不明白还有什么地方没做好。
两分钟后,当我瘫坐在地上喘气的时候,房门自动打开了。
“出来!”管理员在门口嘶哑地喊着。我蹒跚着走到门边,将灯关上,默默扫视了一遍房间,在管理员的催促下走出房门。房门在我身后自动关上了。
“完成了吗?”管理员问。
“我不知道。”我颓然道。
“不是有任务提示吗?”管理员声音变得严厉起来。
“我觉得已经完成了……”我擦了擦汗说道,“不管我怎么检查,都觉得任务已经完成了,但是就是打不开门。”
“哦。”管理员挑了挑眉毛,“我忘了告诉你,不管你有没有完成任务,这道门都只能在两小时后打开。”
“什么?”我有些气急败坏,“你的意思是说,我实际上早就完成了任务,可是却白白在里面检查了这么多遍?”想到我以为没有完成任务时的焦急不安,再摸摸身上为此而流出的汗,我真有一种踩死管理员的冲动。
“那倒未必。你有没有完成任务,得等到明天凌晨4点我检查完之后才知道。明天记得不要迟到。”他冷漠地说道,“把任务提示给我。”
“今天检查不行吗?”我一边问一边将图纸递给他。
“走吧,记得别回头。”他把图纸插进衣袖里,明显不想再多说什么。
我在他不容置疑的磁场压迫下,只得转身离开。这回不用他提醒,我没有回头。
我检查了那么多遍,图纸和现实没有任何不同。任务肯定已经完成了。心佗就要回来了!
我兴奋地期待着,简直等不及第二天的凌晨到来。
时间在有所期待的时候总会过得格外慢,但第二天的夜晚总算来了。我盯着手表的指针,没有心思做任何事,一格一格等待着,眼看着到了凌晨3点半,我开始穿上外套出发。
从家里赶往酒吧街,需要步行15分钟,但我怕迟到,便提前了十几分钟。凌晨4点的酒吧街也安静下来,路面上看不到一个人,路灯下只有我的影子跟在身边,脚步声显得十分突兀。我顺着马路走到那家菩提子专门店旁边,看见酒吧静默的门面。
我在这里站了一会,有些疑惑,敲了敲脑袋,继续往前走。
酒吧街并不长,走得快的话,几分钟便可以走个来回。我来回走了一遍,始终没在密密麻麻的酒吧和各种专卖店的门面之间找到那一扇特殊的防盗门。
我再次在菩提子专门店前停了下来。
整条酒吧街只有这一家菩提子专门店,防盗门就在菩提子专门店旁边,这个我绝对没有记错。
但现在它不在这里。
我呼吸促起来,惊慌失措的情绪在心头弥漫。我在这里站了几分钟,又顺着街道往前走。
又来回走了一遍,还是没看到那扇门。
冷汗从我额头滑下来。我抬起胳膊用衣袖拭了拭汗水,看看手表,还差一分钟才到凌晨4点。管理员再三提醒我要按时来这里,不能早也不能晚,看来是有原因的。也许这就是原因:来早了根本找不到门。
我竭力按捺住心里的恐慌,站在菩提子专门店前等待着。一分钟好像永远也不会过去,我听见耳朵里血液咕咚咕咚冲击着耳膜,除此之外听不见别的声音。
忽然大笨钟洪亮的声音响起,一扇门突兀地出现在眼前。咯噔咯噔的脚步声传来,管理员的身影从街道的尽头慢慢走来。我呆呆地看着他,他爆发出一声嘶哑的怒喝:“还不进去?说了不准早到不准迟到,你早到就算了,还想迟到吗?下次绝对不饶恕!”我想起他昨天说的话,这才醒悟过来,连忙在钟声中掏出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
一开灯我的心就沉了下去。
屋子里完全变样了,每样东西都不在应该在的位置:桌椅摆放在屋子中央,画移动到了别的地方,冲到墙上的挂钟前一看,指针指向凌晨4点——一切都和我昨天离开的时候不一样。
“你没有完成任务。”管理员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在我耳边冷漠地道。
“不是这样的!”我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冲着他大喊,“昨天我走的时候明明……”
“我不管你走的时候这里是什么样,”他打断了我的话,“我只管我来的时候这里是什么样。”
我还想争论,他已经走了出去。我冲到门口想拧开门锁跟他理论,门已经打不开了。
我背朝着大门站了一会,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和昨天一样,桌子上放着一张任务图纸,图纸内容和昨天一模一样。有了昨天的经验,我用更少的时间完成了这次任务。剩余的时间都用来猜测房间产生变化的原因——其实变化的原因只可能有一个:在我之后,还有别的人曾经进来过。
我在整个屋子里寻找另一个人的痕迹,但房间里并没有多余的东西可以显示出进入房间者的特征,既看不到我留下的痕迹,也看不到别人的痕迹。也许警察可以通过指纹来找出另一个人是谁,但我并不是警察。我只能发挥疯狂的想象和更疯狂的抱怨,在这样的头脑漩涡中,两个小时居然过得很快。
门打开之后,管理员照例要过图纸收好,挥手就打算将我打发走。
“这房间是不是还有别人来过?”我问。
“你不用管那么多,完成你的任务就行了。”他说。
“如果有别人来过,我怎么也不可能完成任务。”我拦在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是不是你干的?”
“怎么完成任务是你的事,我只负责验收,除了验收的时候,我没有进入过这房间。”他不耐烦地将我推开,“走开,别回头。”
我被他推得一个踉跄往后退了几步,等我站稳一抬头,他已经不见了。
那扇门也不见了。
下一个凌晨4点,我的房间依旧没有通过管理员的验收。和我预想的一样,房间又被人动过了。这回我再没有兴趣去完成任务,拉过椅子坐在那面钟前,抓住指针胡乱转动。我先是将指针拨到12点的位置,接着再按照逆时针的方向想将它拨回去。然而这时候指针不动了,无论我用多大的力气,它始终纹丝不动。
难道这面钟被我玩坏了?
我尝试着顺时针拨动一下,指针跳到了14点的位置,再逆时针拨动,又不动了。
如是三番,我总算明白了:这指针只能顺时针拨动。
反正也是完成不了的任务,我也就不再认真,怀着恶作剧的心理,一根手指拨动指针,打算让它无休止地转上几圈。
然而,指针拨到2点的位置之后,就不再动弹。无论顺时针还是逆时针拨动,它都牢牢停留在数字“2”的位置,纹丝不动。
可能这回我真的把它玩坏了。
管他呢,既然给了我这样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怎么也得瞎弄一番报复一下。我没有多考虑报复的后果是什么,只是被一股愤怒控制着,想要故意胡闹。我将墙上的画反过来挂在一个菱形的花纹附近,将椅子和桌子倒扣在地上。
两个小时后,管理员将门打开。我故意让他看房间内的情况,想看看他会不会生气。然而他根本不理睬我,接过任务图纸就关上了门。
“我要在24小时后才去观察你的房间。”他说着又将我赶走了。
这回我连回头看的兴趣都没有了:不用看,房间和管理员一定都消失了。
反正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我才不在乎呢。我将手插在裤兜里,沿着街道一边走,一边满不在乎地吹口哨。
吹着吹着,一条流浪狗懵懂地跑过来,在我鞋子上嗅了嗅,发现我不是它要找的人,露出失望的表情跑开了。
我的心情一下低落下来。
谁说我不在乎?
我要是不在乎,何必费这么大劲,在本来应当睡得最熟的时候从床上爬起来做这种事?
本来没有希望也就罢了,偏偏给了我希望又让我知道这只是个骗局……在我看来,就好像我又一次眼睁睁看着心佗永远离开。
我使劲擦了擦鼻子,想着心佗的样子,慢慢走回家去。前方是渐渐明亮的地平线,一切都开始苏醒,可我的心却沉到了黑暗深处。
第二天我已经打定主意不再理会这件事。晚上,抱着内疚的心情看了一会心佗生前留下的录像,喃喃地跟它说了声对不起,便倒在床上睡了。这次没调闹钟,准备睡到自然醒。
睡得正熟的时候,一阵剧烈的疼痛将我惊醒,我像岸上的鱼一般从床上横跳起来。
我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疼痛。
这是一种全方位、细碎、外来的疼痛,就像是一张由锋利刀片组成的网猛然落在身上并且收缩,你知道那疼痛不是来自于身体本身,但它就是能够让你的身体扭曲、蜷缩、不听使唤。我感觉到疼痛在神经系统中如同黑色的脉冲涌动,一阵一阵地,让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一次又一次以匪夷所思的姿势跳起来,然后重重地摔到地上。才摔了几下我就疼得昏了过去。在昏睡中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黑沉沉的空间,管理员漆黑的身影在黑暗中依然显得十分醒目,真不知他是怎样办到的。
“你今天没来。”他简短干脆地说。
“我不想去了。”我说。
疼痛的网又收缩了一下,我竭力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惨叫。
“没完成任务就必须来。”他面无表情地说。
“不来会怎么样?”我喘着气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他反问道。
我愣了一下,疼痛再次袭来,这次又把我疼醒了。清醒过后疼痛变本加厉,我期待自己再次昏睡过去,然而无论多疼,我也没法再让自己陷入昏迷。我努力从疼痛的间隙里调动思维,想着刚才管理员在我梦中所说的话,渐渐地醒悟过来——我必须去那个房间!即使那里的任务根本不可能完成,我也不得不去,正如管理员所说,不去的后果我已经知道了,这疼痛就是作为不去房间的惩罚。
“我马上去!”明白了这点,我大声喊了起来。
这一声真有神效,那层疼痛的网从我身上揭开,疼痛消失了。我坐在地上看了看自己的身体,没有一点伤痕。然而我心里的震骇实在无法言说。
我上当了。
这整件事就是一个圈套。
管理员利用我迫切想要心佗复活的心理,诱使我提出了那个申请,通过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将我永远禁锢在凌晨4点的房间。永远永远,我都必须在凌晨4点奔赴那个可恶的房间。此刻心佗能否复活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失去了自由,接下来还会失去什么?尽管早知道要让一条小狗复活必然要付出某种代价,但人总是如此,不到事情来临,始终抱着侥幸心理,我真没想到代价会是如此惨重。如果早知如此,即便我对心佗的死抱有永恒的内疚,我也不可能提出这么一个坑爹的申请。
然而现在已然如此,我该怎么办呢?我脑子里乱糟糟的,根本想不出任何办法了,只是觉得非常绝望。
但他连绝望的时间也没留给我,就在我沉思的这么点时间里,我感觉到四周的空气开始收缩,锋利的寒气开始逼近,那张疼痛的网又想将我笼罩进去。我不敢怠慢,从地上猛地跳起来,冲出房门,沿着马路匆匆跑向酒吧街。
已经过了凌晨4点,酒吧街上依然静默,那扇防盗门就在老地方,管理员在旁边站得笔直。我跑过去,他用严厉的眼神盯着我,什么也没说。我颤抖着打开门,出于愤怒,用力将门摔上。
“我还没验收。”管理员的声音隔着门传来。
我无视他的声音,靠在门上,没有急着开灯,就在黑暗中大口喘气。等了几分钟,还是无可奈何地将灯打开了。
不出意外,房间里又和我离开的时候不一样了。这次桌子和椅子靠在了某个墙角,画摆放在贴近地板的地方,只有那口钟的指针,依然指向4点。
这种情况,管理员的验收毫无意义。
我拉开椅子坐下来,什么也不想做,任凭愤怒和绝望将自己淹没。
差不多郁闷了一个多小时,眼看时间快到了,我站起来,看看房间,决定给它来个大点的破坏。
剩余的时间我全力投入了破坏活动中,钟、画、桌椅,房间里唯一的几样东西被使劲摔打,扔在地上踩,往墙上砸,努力撕扯……能想到的破坏方法我都想到了,我甚至试图拆开那口钟。然而,这一切都没用,它们毫无破绽,坚韧无比,既不能拆开,也不能损坏,只是钟的指针在我的胡乱拨动下,又一次沿着顺时针拨到了2点的位置,从此再不肯动弹。
门开了,管理员依然不肯看房间一眼,默默地将我放了出去。
“这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走到他面前,咬牙切齿,“骗子!就算是魔鬼也讲信用,你骗我到这里来有什么好处?”
“我没骗你,任务是可以完成的。”他冷静地说。
“怎么完成?”我大声吼叫着,“我布置好房间,别的人就来破坏——是你安排的人吧?”
“我没有安排破坏者。”他说,“任务是可以完成的。”
“那你告诉我怎么完成?”我问,“怎么能够保证别的人不来破坏我布置的成果?”
“不是有任务提示吗?”他反问。
“任务提示上没说!”我忍不住又吼了起来。
“任务提示不仅仅是一张纸,”他说,“整个房间都是任务的一部分,也是任务提示的一部分,我保证任务可以完成,我的信誉从来没有污点。”
我猛然怔住了。
“整个房间都是任务提示的一部分?”我小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聪明人才可以完成任务,”他说,“你以为任务这么容易完成?你凭什么有这样的好运不付出努力就实现一个愿望?”
我那沉入沼泽的心中又泛起了希望的星星之光。
“但是……疼痛是怎么回事?”我忽然又想到了这个。
“这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如果这个愿望对你真的如此重要,你一定会想尽办法去实现它;如果它不那么重要,你为什么要占据一个名额来提出申请?耍我吗?”他冷冷地看着我。
长吁了一口气,我点点头。
我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的。
最重要的是,任务还是有完成的可能,只不过以前我没注意罢了。
我转过头,感觉到那房间和管理员在我身后消失了,但当我想回头的时候,又听见了管理员嘶哑的声音:“不许回头。”
我头也不回地往家中走去。
我终于知道进入这房间意味着什么。
那房间是一个可怕的魔咒,经过几次试验,我已经发现:不准时去房间,身体会疼痛;提早去身体会疼痛;不准时离开,身体会疼痛;离开的时候回头,身体会疼痛。总之,管理员的警告是有道理的,必须服从,而开始的时候我早到或者迟到并没有发生异样,果然是管理员看在初犯的份上饶恕了我。
现在,完成任务已经不仅仅是为了心佗,也是为了我的自由。尽管人们都说生命珍贵众生平等,尽管我认为自己对心佗饱含愧疚并且愿意付出巨大的代价让它复活,但当我的自由和它的生命摆放在一起时,天平严重倾斜。我不得不承认,在我心中,我自己的自由远比心佗的性命重要多了。这个发现加重了我的愧疚,我感觉自己又做了一件对不起心佗的事。于是我告诉自己,必须用十二分的努力去实现那个愿望,然而心里总有一个魔鬼般的声音在提醒我:我现在已经不是为了心佗而努力,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让我自己从那个房间释放出来。
此后有差不多半年的时间,我都在房间中继续完成任务。虽然每次任务都无法完成,但有了管理员说过的那一番话,我的心态也改变了。正如他所说,要实现心愿不可能如此简单,必然要付出代价和精力,也许还包括时间和金钱。这些都不是问题,重要的是确实有某种方法能够达到目标,只是暂时我还没找到而已。每天凌晨4点,在那个房间里,我用最快的速度完成那一成不变的任务之后,剩下的时间就是用来观察和分析我所看到的一切。我将房间的每一寸地方都拍摄下来,记录下每一次进入和离开房间时房间内的状态,渐渐地也找出了一些规律。
首先看出规律,是从墙上和地板上。墙上那复杂繁密的花纹,我总觉得有着某种含义,然而又一时看不出来。我用了一种最笨的办法去分析这些花纹——将它们全部拍摄下来,按照比例缩小拼接在一起,然后将图案放到了网上。网上果然奇才辈出,没几天就有人告诉我,这是这座城市的地图。
这个说法让我吃了一惊,连忙调出地图来看。从表面上看,地图和花纹完全不同,地图上有文字、有统一的符号,一目了然。而墙上的花纹全是一些古怪的纹路,完全看不出和地图有什么共同之处。然而,既然有了高人的提示,耐心对照,便可以看出,它们实际上就是同一个东西。墙上的花纹以一种十分狡猾的方式将地图转换过来,它用12种不同的非线性图案来表示马路,用另外12种线性和点状图案代表建筑物……地图上的每一种符号,它都采用12种不同的图案来表示,更绝的是,甚至在表示同一个地点的时候,也会采用多种不同图案的组合。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不是对地图非常熟悉的人,根本不可能从这么变幻莫测的图案中看出地图的形状来。而网上那位高人也承认,他开始也看不出来,然而这些图案无论怎么变幻莫测,有一点是不变的,那就是比例尺。
那位高人也可以算是闲得无聊的典范了,他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对一幅莫名其妙的图形如此上心。他精确测量图案的每个部分,等到各项数据出来,通过对其中比例的分析,他终于将这些图案和地图对上了号。
其实这本来是一道无解的题,因为在图案中,表达同一个地点用的是同一组12种图案中的几种组合,这几种组合的数目和组合方式都不固定,其变化数是一个令人无奈的庞大数据,在图中几乎看不到重复的组合。依照正常的分析方法,一般都是将同类的图案分类分析,没有人会想到不同的图案组合在一切才能表达一个意义。
但这位高人恰好是一位语言学专业的高手,图形分析只是他的业余爱好。这么多繁复的花纹,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自己的专业。他将每一种单独的花纹看成一个字母,那么它们的组合就是一个词汇,不同的词汇有着不同的含义,而什么样的字母才能组合成一个词汇,依照他的专业经验,虽然不能完全分析出来,也能够得到一个大致的范围。在这个前提下,加上比例尺方面的吻合,再加上对地图的熟悉,居然让他解开了这道完全无解的题。
听他说完解题的过程,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最让我钦佩的是,这么艰难得到的答案,他就这么轻飘飘地送给了我,不需要任何报酬。更重要的是,他居然还很惭愧地告诉我,他之所以能够得到答案,是因为绘图的人原本就留下了破解之道,否则他根本没法破解出来。
“破解之道在哪里?”我在网上飞快地打字问他。我就完全没看出破解之道,如果不是一位这样的高手,我估计这辈子都看不出答案来。
“破解之道就在于比例尺。”高人回答,“他虽然用了那么多种复杂的组合,但依然采用固定的比例尺,这就是一个很明显的切入点,发现了这个就等于揭开了整张图的秘密。”
“这不是很正常吗?”我疑惑地问。
“完全不正常。”高人发过来一个代表困惑的表情,“这也是我弄不明白的地方。说真的,他用12个图案的不确定组合来代表地图上的同一种符号,这点确实是非常难以破解。但就因为这样,我对他采用固定比例尺的方法十分不解——既然能够想到用不确定组合的方法来给人设置障碍,为什么不将比例尺隐藏起来呢?”
“请问比例尺如何隐藏?不是一目了然吗?怎么藏?”我越发不明白了。
“地图上的比例尺当然是一目了然的,因为它的本意就是要让人看懂。但假如你不想让人看出地图的正确比例尺,就可以采用另外一种方式。可以将比例尺和符号本身组合在一起,不同的符号不仅代表现实中不同的事物,同时也代表不同的比例尺。尤其是在这张图中,有那么多组合可以运用,也就代表着有无穷的动态比例尺,仅仅从图形的比例上来测量,根本无法得出图形和真实世界之间的比例,除非是得到相应的解码工具,否则根本不可能看出这是一张地图——我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不这么做,在这张图的基础上,要这么做一点也不困难。”他说。
“也许他本来就是要让别人得到答案。”听到他这么说,我总算明白了。在赞叹管理员设置谜题能力的同时,也越发相信他的话:确实有完成任务的方法,这张图上的比例尺就是他给我留下的入口。如果他真的不想让我完成任务,采取的就是动态比例尺了。
“你这是从哪儿得来的图?”高人终于问到了这个问题。
“是从一间房间里。”我想了想,将房间的情况简单写了下来发送过去。既然对方这么厉害,也许他能够帮我找到完成任务的方法呢?然而,在我看来已经发送过去的信息,在高人看来却是一片空白。他告诉我他什么也没看到,只看到我发了一条空白信息。
“这是个秘密。”我苦笑了一下,最终敲下这么一行字发过去。
房间的情况不能对别人说,这个情况其实在我预料之中。这不是我第一次尝试着向外界求援,但每次在网上发出这种信息,最终都会变成空白。想着周围的人商量,说了半天,别人却一句也没听到。最绝的是,在那个房间里,我尝试着给那个破坏我任务的人留下点信息,但无论我用什么样的方式留下信息,那些信息都会悄悄地消失,一点痕迹也不留下。我曾经准备了一张白纸,将所有的情况写下,并且恳切请求对方不要再破坏我的任务——我猜测或许这是完成任务的方法。但是当我将这张白纸放在桌上时,不到两秒它就消失了。同样的,我试图用粉笔或者螺丝刀在桌上、墙上、画上留下简短的留言时,那些留言也在几秒钟后消失了。我没有办法将房间的事告诉给任何人,包括另外一个能够进入房间的人。面对高人我怀抱侥幸想看看他能否收到信息,但他也没有办法收到。
但不管怎么说,我知道了那些花纹表示的是地图,事情就变得明朗了许多。这是我在完成任务路上获得的第一个胜利。
将地图和图案对照之后,发现我每次完成任务时挂的那幅画,代表的实际上是我所在的这个房间,而每次任务中所要求的挂画位置,对应的也是地图上酒吧街中这个房间出现的位置。起初看似不明所以的任务,现在一看如此简单明了。
与这个重要发现相比,其他的发现来得比较轻松,但同样重要。墙上不仅仅有那些繁复的花纹,还有一些很明显的长方形印记,那是画框长期覆盖在墙上所留下的痕迹。我数了数,一共有12个明显的痕迹,其中一个痕迹所在处是我的指定挂画位置。与之相应的,桌子和椅子也在地板上留下了12组印记,其中一组印记也对应着我的任务中指定的位置。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对这些印记不怎么上心,总以为这只不过是普通的污迹。但当那位高人发现墙上花纹的秘密之后,我开始想要寻找另外一位房间使用者的房间入口。
如果他和我一样是为了完成心愿而来,势必也要完成自己的任务,而在这样一个简陋的房间里,任务项目不外乎就是画、钟和桌椅这三样。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观察,我已经发现,在我进入房间的时候,尽管有不少时候房间里的东西摆放得没有规律,但在其余的大部分时间里,它们都处于同一个位置。根据我拍下的照片可以看出,有一半时间里,墙上的画都挂在同一个位置,桌子和椅子也摆放在同一个位置,当然墙上的钟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指向4点的位置。想必另外一个人也和我一样,在大多数时间里都想认认真真地完成任务,然而也会在某些时候被这种无休止的重复逼得烦躁不安,而将房间里的东西胡乱摆放。那些稳定的位置就是那个人完成任务所必须摆放出的固定去处,他必然也和我有着同样的苦恼,正如我恼恨他破坏了我的任务一样,站在他的角度,我也是他的任务破坏者。
这位任务破坏者在墙上挂画的稳定位置,正好对应其中一个画框留下的污迹,而它所在的位置,也正好对应地图上的某个地方。既然我挂画的位置对应我的房间入口所在地,我可以很合理地推断,他任务上挂画的地方,也对应他的入口所在地。而他的桌椅所在的稳定位置,也恰好对应12组桌椅痕迹中的一组。
既然知道了他房间入口所在,我自然也可以找到他和他联系。只是不知道他的房间出现在什么时间段。其实这个也很好推测:我每次进入房间的时间都是4点,挂钟的时针也指向4点,离开时将时钟调到6点;如果他的情况和我一样,那么他每次进入房间的时间应该是6点,离开的时候将指针调到4点的位置,恰好和我相反。然而这又存在一点矛盾:有的时候,我会将指针乱拨,这导致我离开房间的时候,有些时候指针并不指向6点,而是指向其余的时间。如果他的情况和我一样,那么我们的情况应该是对等的,我每次进入房间时看到的时钟指针都是固定的,那么他每次进入房间时,时钟的指针也应该固定在同一个位置。
这个矛盾让我推论出,房间并不只是我和他在使用,还有一个第三者在不断纠正这种偏差。
那么第三者的痕迹何在呢?
就是通过对第三者痕迹的搜索,我注意到了那12组痕迹。“12”这个数字很敏感,尤其在这个房间里就更加敏感。12个画框的痕迹,12组桌椅的痕迹,挂钟上有12个数字。
既然我和另外一个人的画都对应着墙上一个画框的痕迹,而且我们两人的桌椅,也都对应着地面上一组桌椅痕迹,是否可以反之推测:每一组痕迹,代表着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
而每一个任务,都代表着一个人。
延伸开来,想到我进入的时间和离开的时间,以及相应的时钟指针位置,不难看出,我进入的时间,恰好就是指针指向的时间;我离开的时间,恰好就是我任务所规定必须将指针所拨向的时间——虽然有时候我并不按照任务去做。
时钟上恰好12个数字。
我是否可以推测,共用这个房间的,不是2个人,也不是3个人,而是12个人?
这个推测一出来,我几乎立刻就相信它是正确的。
在我认为这个推测正确的前提下,之前我对其余人任务的推测就必须做一个修正,基于两个人共用房间的推测和基于12个人共用房间的推测,毕竟还是有所不同。我起初以为另外一个人是6点进入房间,然后将指针调向4点。但现在看来应该并非如此。假定每个人都和我一样,每天必须来完成任务,那么24个小时,12个人,平均到每个人身上,就只有两个小时的时间,而这恰好是我完成任务的规定时间长度。既然我进入房间和离开房间的时候,指针都和现实中的时间一致,那么我也可以就此推测,其余人的情况和我一样:什么时候进去,指针就指向什么时间;什么时候离开,指针就拨向什么时间。每个人的任务图纸上,墙上的钟、画和地上的桌椅,摆放的位置都是不同的,每一个人完成自己任务的同时,就破坏了前面一个人的任务;每一个人的任务都会被他身后的那个人破坏,也可以说是被他身后的11个人不断破坏。而排在我前面的那位,他既是我前面的第一个人,也是我身后的最后一个人。
根据这个推测,在我所记录下的每一天房间记录上,挂画位置始终稳定于墙上同一处的那位兄弟,他应该是排在我前面的那位。如果用进入房间的时间来作为每个人的代号的话,我是4号,那么他就应该是2号。唯独只有他一个人的指定任务多次完整地呈现在我面前,这说明他的任务出现在我面前之前并没有遭到其他任何人的破坏,他就是在我之前进入房间的那个人。
然而这还是不能解决我之前所提到的矛盾:当我离开房间时,有些时候我并不是将指针拨到6点的位置,而是胡乱随便拨在什么地方。而根据上述推测,排在我身后进入房间的人,进入房间的时间是6点,他进入房间时所看到的指针位置,也应该是指向6点——这一点是绝对不会有任何改变,我在这房间里来去这么多次,进入房间的时间和指针的指向始终一致,从未改变。
关于这一点矛盾,我想了很久很久。
后来我想起了另一件不可解释又被我忽略的事情。
在这半年中,每天我都会准时到达房间的入口,但并不是每次都有那扇门在等着我。至少有40次的时间,我从4点一直等到6点,既没等到管理员,也没等到那扇门,身体也没有任何疼痛感。第一次发生这种状况的时候,我大喜若狂又怅然若失:我以为管理员终于放弃我了,我可以不再接受房间的拘束,当然这也表示心佗复活的希望落空了。然而第二天疼痛再次发生在身上,我才明白一切都没变。询问管理员这是怎么回事,他理所当然地保持沉默。这种情况发生的次数不算太多,而我也想不出原因,只能归结于“系统故障”。
但现在,将这个系统故障和我推测中的矛盾点结合起来,我朦朦胧胧地觉得找到了关键。
什么时候进去,指针就指向什么时间;什么时候离开,指针就拨向什么时间。这是我推测出的规律,我嘴里反复念叨着这句话,脑子里想着那个不可忽视的矛盾,一不留神,将“什么时候进去,指针就指向什么时间”这句念反了,念成了“指针指向什么时间,就什么时候进去”。
刹那间我便明白了。
确实是指针指向什么时间,就什么时候进去。
当然,我们每个人进入房间的时间是固定的,这个不会改变。但是当凌晨4点来临,房间的指针却没有指向凌晨4点的时候,我的房间不会出现。
那是一口特殊的钟,当房间无人的时候,指针指向什么时间,它就会在什么时间打开,出现在相应的位置。
这样才能解决“系统故障”和那个矛盾的问题。那些没有房间出现的夜晚,是因为我的前一位,也就是2号,他在离开的时候,没有依照任务规定将指针拨到4点的位置,他可以拨到2点之外的其余任何位置,而在这之间其余时间点进入房间的参与者便被轮空了。因此也可以推断,有很多次进入房间的时候,房间里的东西不在我已经知道的那个稳定位置上,这是因为,在我之前进入房间的并不是2号,而是其他任何一个人,他们之中的一个临走的时候将指针拨向4点的位置,跳过了2号……当然也有可能是2号拨对了指针却摆乱了其余的东西,这就无法得知了。
推测出这些结论之后,我将那12个画框印记所对应的位置记录下来。因为不知道他们进入房间的时间,即便知道位置,也无法和他们联系上,除非我愿意整天在那个位置蹲守。唯独只有2号是我既知道时间又知道位置的一个。
我决定和他联系。
当然,今晚是不行了,已经过了凌晨2点,他的房间已经关闭。明晚再去找他,通过2号可以找到24号,通过24号可以找到22号……依此类推,我可以找到所有这些人,大家一起想办法,也许能够找出这个房间的规则漏洞。
我是这么想的,也打算这么做。我如此迫切地期待明晚快点到来,临走的时候,我将时间调到了24点。虽然时间不会马上跳到明晚24点,但这么做我心理上感觉舒服点。
离开房间,走了几步,回头看看,管理员和房间已经消失了,疼痛的巨网笼罩下来,但我还是忍着疼看了几秒钟才转身。此刻天色微明,整条酒吧街依然沉浸在寂静之中,我听着自己的脚步不紧不慢地敲打着地面,心里有着隐约的期盼。
没多久便听见了另一个脚步声,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响起,那人走得很急,仿佛想要赶上我。我回头一看,居然是个熟人。
“容成?”我站住等他,“这么早你在这里做什么?”
“等你。”他跑到我面前,一只空荡荡的袖管微微飘荡着。
“等我?”我有些惊讶地重复了一遍。再次见到他,我心里一阵怃然。几年不见他老了许多,看起来像30出头的人,鬓边也有了些白头发。读大学的时候他是我们班年纪最小的一个,整天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什么话都不藏在心里。大二的时候,一辆车冲到人行道上,容成当时正在人行道上,他将两个逛街的女孩猛地推开,自己被车子撞到,车轮从他的左手臂上轧了过去。我们去医院看他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左臂,躺在床上一点笑容也没有。后来便再也没有他的消息。这是那之后我们的第一次见面,看他的衣着就知道混得不怎么好,满面风霜,神情疲倦。他伸出一只手来和我握手,那只手粗糙焦黄,也不知道他这些年来在做什么。
“我没想到等到的人会是你。”他用力握了握我的手。尽管容貌苍老了许多,他这种直截了当的说话风格还是没变,“我也申请了那个房间的任务。”
“什么?”我大吃一惊,但接着便了然了:如果我是容成,遇到有这么一个机会,也肯定不会放过。
“我想要一条胳膊。”他笑了笑,“你在网上发出的那些图形被人破解了是吗?”
我点点头。
“我也看到了。”他说,“包括后来那人得到的结论。从这张地图,我猜出了一些事情,关于这个房间和我们的任务。”
“是吗?我也猜到了一些事情,走,找个地方坐下来说。”我揽着他的肩膀,他露出雪白的牙齿一下:“我知道有家米粉店味道很不错,去吃早饭吧。”
我点点头,也笑了。又是一阵苍凉的感觉滚过心头。这一刻他的笑容依稀还是当年大学时那个没长大的男孩,看到这张沧桑的中年男人脸上露出这种笑容,就像是看到一尊落满灰尘的水晶雕像,偶尔被擦拭过后露出了晶莹的一角。
容成说的那家米粉店我也去过,味道确实很特别。米粉这东西说起来谁煮出来都是同一个味道,不同的是汤底和浇头,这家名叫“老张粉店”的汤底也没有什么特别,和别的地方一样用的是猪大骨熬的浓汤,真正出彩的地方在于浇头。同样的青菜、酸菜和剁椒,他用的酸菜不是从市场上买的大路货,而是自己老坛酿造的酸菜,干净清爽,酸甜爽脆,剁椒也是自己制造,保持着辣椒的原香。就靠着这点特殊之处,他的米粉就比别的地方显得干净清爽而又滋味浓郁,可见什么事情都得用心,哪怕只是煮一碗粉,用心与不用心也有很大区别。
在这方面,我们寝室的几个人都不如容成。读书的那会就是如此,可能因为年纪小心思单纯,无论做什么事他都特别投入,总能比别人完成得更快更好。我记得那时候他喜欢雕刻,尤擅核雕,自己打磨了一套核雕工具,整天在寝室里雕来雕去,完成一件作品就转手送人,我家里就有一组十八罗汉的象牙果把件出自他的手,经过我这么多年的把玩,当初雪白的把件已然变成了橙黄色,外面包裹着一层油亮的包浆,质地类似黄玉。失去了一只胳膊,对容成来说,最大的打击可能还不是来自肢体残缺本身,而是他再也不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了。
我一边吃米粉一边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容成在对面简单说了一下他申请到房间之后的经历。他的经历和我差不多,同样地,我也把我的经历告诉了他。他比我更早进入房间,在我从网上破译出墙上地图的秘密之前,他就已经通过记录每天的现场分析出了房间运作的规律。他得到的结论跟我一样,只不过其中的过程更加曲折一些。两个月前他就已经知道有12个人共用这个房间,然而那时候并没有地图,他无从推测这些人的房间入口在什么地方,直到从网上看到了那些花纹。和我不同的是,他已经采用蹲守的方法找到了其他人的位置,而我是最后一个。
“我最后一个找到你,相信原因你也知道。”他说。
“什么原因?”我不明所以。
他有些惊讶地看了看我:“我没跟你说过我进入房间的时间吗?”
“还真没有。”我说。
“那你猜猜。”他又露出雪白的牙齿咧嘴笑了,像一个诡计得逞的小孩。
我苦笑一下:“我怎么猜得到?我只能猜出,你第一个找到的,一定是排在你前面的那个人,对不对?”
他哈哈大笑起来,满脸得意之色,右手在桌子轻轻拍了两巴掌代替鼓掌:“这么简单的事,你怎么就猜不到呢?”
我有些尴尬,仔细想了想,忽然就明白了:“你是……2号?”
“什么2号?”这回轮到他不明白了。
“你进入房间的时间是两点钟。”我肯定地说。
“为什么这么说?”他既没肯定也没否定,一边喝着海带汤一边问。
“只知道位置不知道时间,没有办法准确地找到其他人,除非在同一个地方蹲守一整天,这样算来,你要找到除我之外的另外10个人,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采用蹲守的方法,一共需要10天时间,而我破解出墙上地图的秘密,到现在也只不过5天的时间,你根本不可能把他们都找出来——你真的把他们都找出来了吗?”我忍不住又加了一句。
“真的找出来了。”他肯定地点点头。
“那么你一定就是2号。你要在5天之内找出那10个人——不对,加上我是11个人,你要找到这么多人的下落,只能是确定地知道他们进入房间的时间点。而你唯一能够确定知道进入房间时间点的那个人,就是排在你前面的那个人,然后通过那个人再找到他前面那个人……依此类推,最后一个找到的人,就是排在你身后的人,也就是我。”我胸有成竹地端起老板泡好的茶水喝了一口,“我是4号,这个我刚才已经告诉你了。”
容成一直在笑,等我说完,他笑着叹了一口气:“其实你的推理挺精彩的,但是事情的发生是基于一个非确定性的前提之下,而你却设置了一个确定性的前提。而且,即便是基于你自以为确定的那个前提,你这个推理也有两个漏洞。”
“什么非确定性的前提?哪两个漏洞?”我追问道。
“先说那两个漏洞。第一个漏洞是:如果真像你说的,我用你这种反向追溯的方法,找到了所有的人,那么就有一个问题。”他将一个鸡蛋在桌上敲碎,单手熟练地剥去蛋壳,“你觉得像这样的反向追溯需要多长的时间?我们这座城市可不大,全城转一圈也不过两个小时就足够了。”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用这种方法,根本不需要用5天时间就可以找到所有的人?”我问。
他点点头:“除非你认为我不急于找到每个人。”
“这个不可能。”我摇摇头,“我知道这种急迫的感觉,只要能找到,你不会等——你也不是个慢性子的人。”我沉思了一会,抬起头道,“5天前我知道了地图的秘密,今天才推测出全部的规律。就算你的推理能力远比我强,也不可能那么快,我猜,这5天中,除去找人的时间,其余的时间都花在推理上了。”
“你确定?”他揶揄地看着我。
他的笑容让我感到有些不确定了,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的想法没有什么漏洞,便点了点头。
“我告诉你,我跟你不一样,”他说,“你一直都是在搜索资料,没有进行有效的分析。而我从一开始就在分析,所以,早在几个月前,我就已经得出了你今天得到的结论,只是不知道地图的事。地图的秘密一出来我就什么都明白了,所以这5天时间我根本不用花费时间去想什么,全部时间都用来找人了。你先别忙着说话——确实,如果按照你所说的那样反向回溯,找到所有的人不需要5天时间;而如果用蹲守的方法,从表面上看,似乎5天又不够,但这就是你的第二个漏洞,因为你想到的是人,所以就始终从找人的角度去看,从这点出发,你想到的是在一个位置蹲守,直到人出现为止;但实际上,要找到人,只要找到房间就够了。”
“啊?”他这么一说,我忽然恍然大悟,忍不住狠狠敲了敲自己的头。
我怎么这么笨呢?
为什么一定要蹲守?这城市这么小,全部转上一圈也只需要不到两个小时,而那个房间总是在相应的时间出现在相应的地点,如果依照地图上的每个位置去寻找,每两个小时之内总能看到其中一个房间的入口,这么算来,确定每个人进入房间的时间,只需要一天的时间,而再和他们每个人联系,也只需要一天时间,事情竟是如此简单。这么算起来,这几天时间里,容成找人找得不但轻松而且悠闲,还有富余的时间做点别的。
“你说得确实没错……”我有些不情愿地说。读书的时候玩逻辑游戏,谁也玩不过容成,没想到现在依然如此。看他现在的表情好像心情很不错,也许这几年他过得并没有那么糟糕?我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连忙问:“但是,我有一个问题……”
“我知道你的问题。”他又笑着拍了拍桌子,“第一个漏洞是说,如果用你所说的方法,不需要用5天时间;而第二个漏洞是说我用了正确的方法,实际上还是用不了5天的时间。看起来这两个漏洞就是同一个,是吗?而且这漏洞好像还出在我身上:多出的那些时间我干什么去了?为什么明明不需要这么多天时间去完成的事情,我却花了5天?”
我只剩下点头了。
“这可能是你的第三个漏洞,不过算了……”他笑着道,“我也有自己的工作,不可能把全部的时间用来做这件事。我知道你是自由职业者,严格来说我也是,不过我没有你那么自由散漫,每天该做的事我照样要完成,不会因为这件事的影响就搁在一边。不管愿望能不能实现,生活还要继续,对吧?还是回到前面两个漏洞上来把,不管怎么说这是两个错误点不是一个,对吧?所以无论如何都算两个漏洞!”
“好吧,是漏洞……”我意识到他有点拿我开涮,已经懒得去想了,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地道,“请问你所说的非确定性的前提是什么?”
“非确定性的前提嘛,就是你以为确定的事,”他说,“你以为找人只有你所想的那两个办法,但其实还有我这种办法,这是你思考的盲点。而这个盲点来自于一个前提:你以为每个人的心思都只有一种状态,这是你以为的确定性状态,但实际上人的心理是不确定的,这就是我所说的非确定性前提。”他说到这里,我把耳朵竖得笔直想听下去,但他却端起茶来吹了吹,优哉游哉地喝了一口,又喝一口——居然在我面前品起了茶,还故意翘起兰花指气我!
“大哥,到底非确定性的前提是啥呀?您就直说了成吗?”我哀求道。
“这个我其实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啊……”他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用兰花指指了指我,我一巴掌把他那只焦黄起茧的手掌拍了下去。他大笑几声继续说:“既然确定性和非确定性都是指的人的心理状态,那就很明显了嘛。你认为所有参加任务的人都和你一样,知道有其他人存在,都会第一时间想要和其他人联系,这是你对于心理状态下的确定性结论;而我看到的非确定性事实是,参加任务的人可能愿意和其他人联系,也可能不愿意,这就是非确定性状态。”
“真TMD绕……”我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你不装逼能死啊?”
“能装就装,人生乐事也。”他把最后一口茶灌进嘴里,用筷头夹起茶叶咀嚼。
“等等,你刚才的意思……”我这才回过味来,“你的意思是说,你根本不想和其他人见面?为什么?”
“这个等会再说,现在你猜猜,我是几号?”他又回到了问题的起点。
“我怎么知道你是几号。”我没好气地说,“用你那方法,随便几号都可以。”
他愣了一下,忽然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怪我怪我,你刚才都打算自己去找你前面那个人了,按照你这种思路,我没告诉你不和其他人见面的原因,你怎么会猜到我是几号呢?不过我现在还是不说,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如果我告诉你原因,你就能猜到我是几号。”
我真被他打败了,随口说道:“既然你不是2号,那就是6号。”
“哦?为什么?”他问。
“我哪知道。”我没好气地道。
“如果你知道我不想和其他人见面的原因,可能也能够猜到。但是还有一个很明显的情况摆在面前,你就算不知道我不想和其他人联系的原因,也应该能够猜到。何况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你能够说出我是6号,就说明你已经利用第三种途径得知了答案,但你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得到答案的。”他洋洋得意地道。
“不装逼能死啊?”我再次朝他吐出这句话,“天都亮了,你绕了这么久到底想说啥?”
“我想说的话还没开始呢,不过我先得告诉你怎么推理出我的号码,不然我会憋死。”他直截了当地说。
“那你倒是说啊!”我吐出一口长气。
“可能是因为你今天推理出了事情的规律,头脑过于兴奋,所以没有来得及静心思考。”他总算不摆谱了,“不然你不会忽略这样一件事:如果你想很快和排列在你前面的那个人联系,你的身体会非常疼痛。”
“天哪!”我大声打断了他的话,倒把他吓了一跳。
“我真忘了。”我看着他喃喃道。
我真忘了身体会疼痛这回事。我们不能提早赶到房间入口处,这意味着,我要和2号联系,就只能在两点之前的一小会时间,或者在4点之后……而4点是我进入房间的时间,若我还是停留在2号的房间入口处没有赶到酒吧街,我的身体就会疼痛。或许用我的反向回溯方法,我会抓紧2号进入房间之前的那一小段时间和他联系,但如果我不想和2号联系,而又能够采用容成的方法轻易找到其他人的下落,两相比较,我当然会选择时间更充裕的时间段去查探其他人的身份……可是容成不是不想和他们联系吗?那么他找他们是干什么呢?想到这里我又迷惑起来。
“就算你没想到,仅仅因为我确定你能推断出我是谁,你也可以猜到我进入房间的时间,实际上你就是这么猜到的,只不过你自己不知道罢了。”他又说,“在所有参与者中,每个人唯一能够第一时间推测出某些信息的,就只有排列在自己前面的人。作为你来说,我确定你可以推测出我的信息,那就是说,要么我排列在你的前面,要么你排列在我的前面,而我已经否认了自己是2号,所以你能够推出我是6号是理所当然的事。”说完,他微笑着等我表现出惊讶。但在他说话的时候我已经迅速调整了自己的表情,此刻,我一脸淡定地道:“现在你可以说说为什么不想和其他人联系了。”
他有些失望地瞥了我一眼:“你听说过大逃杀的故事吗?”
“听过。”我点点头。然后我就真的惊讶了。这次不仅仅是惊讶,而且伴随着巨大的恐惧。我几乎跳了起来,容成右手啪地拍在我肩膀上,将我拍回座位上。
“你是说我们?”我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我不确定,但你想想看,要完成任务,最便捷的途径是什么?”他苦笑道。
“不能完成任务的原因,是因为其他人也在使用这个房间,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心愿改变房间,所以我完成的任务不能固定下来。”我机械地回答,“如果其他人不能改变房间,我的任务就固定下来了。”
“而每个人如果不去房间,就会产生剧烈的疼痛,所以每个人都会按时去房间。当他们去了房间之后,就会向管理员抗议,而管理员就会告诉他们,任务一定可以完成,他们也会意识到任务可以完成。因为任务可以完成,所以他们就会继续按照任务指令改变房间的设置,也就继续破坏彼此的任务。”容成的声音也变得低沉了,“要让他们不再破坏你的任务,最简便的方法就是将其余的人全部杀死。”
我打了个寒噤,连连摇头:“还有别的办法。”
“对,”他点点头,“如果大家齐心,可以让其中11个人呆在房间里什么也不动,以成全第12个人。”
“对,这不是很好吗?”我低声道。
“这当然是很好的,如果一个人完成任务之后只是退出而房间还在,这个做法没有人会反对。”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可是谁能保证那时候房间还在呢?如果这个房间只能让一个人实现自己的愿望,之后房间就此消失,其余人的愿望再也没有实现的可能,你觉得情况会怎么样?”
“是啊……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完成的心愿,有多少人愿意放弃自己的希望去成全别人,又有多少人可能为了自己的心愿而杀人呢?”我又打了个寒颤,“他们都想要许下什么愿望?”
“他们想要许下的愿望谁也不知道,可那一定是值得他们去和管理员那样的家伙做交易的。只要有足够的诱惑,天使也可能变成魔鬼,你觉得呢?”容成的声音变得没有一点温度了。
“但我们并不确定这个房间只能实现一个人的愿望。”我挣扎着道。
“你也说了是不确定。”他说,“可能就因为这个不确定,有人不愿意拿自己的愿望冒险,就会动了杀念。”
“那我们可以先问管理员。”我又说。
“管理员不会回答,我已经问过了。”他阴郁地说。
“你已经问过了?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去问?”我忽然警惕起来,难道他也起了杀人的念头?
“就像你以为的那样,每个人知道别人的存在之后,都会想和其他人联系,我也一样。但在那之前我得知道这件事的答案,如果是在和人们联系了之后,可能就已经晚了,可能等不及知道答案,有人就开始动手;又或者没有答案,也可能会有人动手;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就更加有可能动手。最可怕的是,每个人都害怕别人动手,只好先下手为强……”
“别说了!”他越说越可怕,我禁不住打断了他的话,“你把人性想得太黑暗了。”
“我只是做最坏的打算。管理员没有把答案告诉我,那么也不会把答案告诉别人,没有答案就是一个很坏的答案,你说,我还敢和其他人联系吗?”他无可奈何地道。
“可是,如果不和其他人联系,也许我们永远没有机会……也许所有的人成全一个人,才是唯一的机会……也许杀死别人也不能完成任务……”我的心彻底乱了,想到了种种可能。
“嗯,也许……就是这个‘也许’会导致很多事情发生。我知道你是不愿意杀死别人成全自己的心愿的,我也不愿意;还有的人或许不介意这么做,但这么做是他的最后选择,在事情不确定的情况下,他也不会杀人,但一旦有其他人开始杀人,无论是为了自卫还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他都会成为一个凶手;还有一种人,他并不是不在乎别人的生命,但相比较而言,他自己的心愿更重要,他宁愿拿别人的生命去赌一把,也不愿望拿自己的愿望冒险;也说不定还有第四种人,这种人根本就不重视生命,那么他杀人就是必然的事了。”容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大口之后继续说,“而且我还想到了另外一种可怕的事,当然现在已经证明我纯粹是瞎想……我们在房间里给其他人留信息始终不成功,也无法向其他人说出房间的事,除非像墙上的地图那样,完全隐去了房间的信息,才有可能和别人分享。因此我怀疑,也许我们彼此之间的联系也是禁止的,我还记得那次我打算不来房间的时候,身体的疼痛那么可怕,如果我的推测是正确的,管理员不允许我们彼此接触,那么当我们互相联系之后,会不会有更可怕的事发生?比如……”
“比如死?”虽然明知道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我还是出了一身冷汗,抬手狠狠捶了他一拳,“你想到了这种可能,居然还敢跟我联系。”
“那也就是看到是你,我才决定冒险一试。”他讪笑道,“我们不是都没事吗?虽然要小心谨慎,但关键时刻还是得冒险,不然永远也摆脱不了这个房间。”
他说完这句,我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半晌,我瓮声瓮气地道:“你凭什么相信我不会为了心愿而杀人?”
“我了解你。”他简单地说。
说实话我很感动,有人肯这么信任自己,不感动简直不可能。但我还是问出了自己的下一个疑问:“那我又凭什么信任你?”
“我的心愿是得到一条胳膊,”他说,“我的胳膊是为了救两个人而失去的,如果我为了换回胳膊而杀掉11个人,不如当初不去救。”
“那你为什么又要去找其余的人,难道不是为了暗中偷偷找到他们然后杀了他们?”说着说着我又紧张了起来,脑子里开始胡思乱想:刚才吃的东西里不会被他下毒了吧?这么想着又让我很羞愧,相比他对我的信任,我的怀疑就显得很小人了,可我就是忍不住要这么想。
“我只是想暗中观察,”他说,“不是观察其余人,我其实是为了观察管理员,这是主要的,顺便也观察一下其他的人,看看能不能发现更多事情,也许能够帮助我完成任务。”
“你观察管理员干什么?发现什么了?”我问。
“我从来不知道在我完成任务的两个小时里管理员在干什么,所以这几天我狠狠地观察了一下——我设想了各种可能,比如我可能根本看不见别人的房间入口,也可能根本不能在别人的房间出现的时候靠近那里,又可能管理员会发现我施以惩罚……种种种种,但这些都没有发生。我就远远地躲在一边看着他,他就像一尊雕像一样扎扎实实地站两个小时,一动也不动。”他说。
“木雕还是石雕?”我开玩笑道。
“石雕,你没看到他风化地那么厉害?”他笑了起来。
“我觉得应该木雕,褶子多。”我继续开玩笑,借此掩盖心里的慌乱——尽管容成说了这么多,以我对他的了解,也确实应该信任他,但还是忍不住对他产生了猜疑。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我问。
“本来没想好,只是打算继续观察,从侧面了解一下其他的人,”他说,“但既然你是排列在我前面的那位,我倒是想到了一个办法……只不过你比较亏。”他忽然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
“什么办法?”我问。
“这个办法是很早就想出来的,但如果不是遇到你,可能就算想到,也没用……”他吞吞吐吐地道。
“那你倒是说啊。”我提高声音道。
“是这样的,”他咳嗽一下,右手抓住左边那只空荡荡的袖子在手里揉搓着,神情微微有些羞赧,“你还记得那个故事吗?在天堂和地狱里,每个人都用一把长柄勺子喝汤,地狱的人只顾自己喝,所以谁也喝不到,天堂里的人互相喂给对方吃,每个人都喝道了汤。”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点点头,“刚才所说的,其余11个人一起成全第12个人,就是这种情况——但你不是说不能联系其他人吗?”
“也许不需要11个人去成全,也许只需要一个人就够了。”他说。
“怎么说?”我问。
“比如说你,你是排列在我前面的人,如果你愿意成全我,你可以在进入房间以后,放弃你自己的任务,完成我的任务,那么等到我进入房间的时候,就能够通过管理员的验收了。”他说。
我摇摇头:“这个行不通。这个办法我也想过,管理员总是在我们刚进入房间的时候进行验收,如果能够行得通,我当然可以成全你,但你忘了一件事:挂钟的指针指向哪个时间段,哪个时间段的房间入口才会出现。如果我完成你的任务,我就必须将挂钟的指针指向8点,那样的话,6点钟的时候,你的房间入口不会出现,你还是没办法通过验收。”
“嗯,这点我也知道。”他点点头,“但是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这又何必试?想想不就明白了吗?”我感到很奇怪。
“你对这房间了解多少?”他反问道。
“就我们分析的那点。”我说。
“这个房间的一切都不在我们的常识之内,”他说,“尽管现在看来,事情就像你说的那样,排列在前面的那位根本没有办法成全后面的那位,但是你想一想,从任务开始到现在,有没有人曾经做过这样的事?”
“应该没有。”我飞快地说,想了想又说,“肯定没有。在这之前,谁也不认识排列在自己之后的人,就算有这个想法,也没办法完成后面那位的任务。”
“没有人做过的事情,我们不妨试试。说不定房间的规则就是这样,只要有人愿意去完成别人的任务,事情就能够得到解决。”他说。
我仔细想了想,点点头:“那就这么干吧。”
第二天,按照和容成约定的那样,我依照他给我的图纸,将房间布置好。等到从房间里出来,我第一时间打车赶到了他所在的位置。
6点的时候,已经能够看到很多上班和上学的人。容成的房间入口在一所学校旁边,我赶到的时候,他正坐在路边的花坛上,手里拿着一枚象牙果认真雕刻着。我站在他身边静静地看着,看他用膝盖夹住小小的象牙果,一排大小不一的雕刻刀摊开在身边的花坛边缘上。他下刀快而准确,换刀的时候看都不用看,就能从那一排刻刀里拿起自己想要的那把。随便几刀下去,一只鸣蝉的轮廓就出来了。
看到他娴熟地掌握手中的刀,表情如此专注而享受,我感到极其欣慰:原来失去一只胳膊并没有让他放弃自己的爱好。有些人天生就很高贵,即使遭难落魄,也依然能够很快乐的生活。容成就是这样,即便是肢体残疾了,也没改变他的心性,反而使他如同琢磨过的玉,整个人更加圆润通透。
我看了很久,直到他自己抬起头发现我。
“你来了多久了?”看到我,他开始收拾工具。
“有一阵了。”我从他手里接过那只已经打好粗胚的蝉,仔细欣赏了一阵,“没想到你一只手也能雕得这么好。说真的,刚开始看到你,我以为你过得很落魄呢。”
“我怎么会落魄?”他笑了起来,轻轻掸去腿上的木屑,“刚开始的时候是有点想不开,所以我退学了,一个人跑去深山里想隐居,我父母不放心我,陪着我到山里住。我在山里发现了各种各样的果子,它们都很适合雕刻。像我这样一个核雕的爱好者,看到这些果子,简直是发现了宝藏。于是我就开始雕了起来,你知道我原来就雕刻得很不错,虽然少了一只手,但练习一阵,手艺又回来了。我父母为了鼓励我,就把我雕刻的东西都拿到网上去买,没想到销量越来越好,就这样成了我们一家人的事业。所以我的日子过得还是挺滋润的,就是舍不得离开那座山,那地方太远,回来一趟不容易,刚离开学校的时候,想的是再也不回城市了,把你们所有人的联系方式都扔了,后来想联系也联系不上了——倒是你,我从网上看到了你的作品,知道你混得也不错。”
“臭小子,害得我们担心了好几年。”我轻轻捶了一下他的肩膀,“既然过得不错,为什么两鬓苍苍十指黑,乍一见就尘满面鬓如霜的?”
“是吗?”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又摸了摸鬓角,笑了起来,“我家遗传的少白头。手指嘛,是被果汁染的,久了也洗不掉。至于这满脸的沧桑嘛……那还不是在山里采果子风吹日晒给弄的。”
让我唏嘘了半天的所谓沧桑痕迹,到他这里全都成了胡闹没弄干净的后果。我又气又笑不知说什么好。
“对了,已经试验过了,这个办法没用。”他指了指身后学校的围墙,“入口本来应该出现在那里,但今天没出现。”
“嗯,意料之中。”我说,“指针指向8点,只能等到8点钟入口才会在8号的位置上出现。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有个问题想问管理员。”他说。
“什么问题?管理员很可能不会回答,你上次那个问题他不就是没回答吗?”我说。
“是的。但还是得问,他不是偶尔也会回答一些问题吗?可能碰运气就能得到答案。昨天回去我琢磨了很久,我想到一件事。”他说。
“什么事?”
“你说,如果我们中间有人死了,房间会怎么样?”
“你想杀人?”我大声质问道。
“胡说!”他瞪了我一眼,“这世界上这么多意外,就算我不动手,这12个人就能够保证完全不出意外?如果因为急病或者意外,他们中间有人死了,房间会怎么样?比如说,如果10号死了,那么他就不会改变8号对房间进行的布置,而8号的任务中,挂钟的指针是指向10点的,而此时10号已经死了,他还没有来得及拨动指针,那么指针应该继续指向10点,但10号的人已经死了,那么是不是房间就此陷入了死循环?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其他所有人都能够从房间的束缚中解脱出来?”
“你说的这个我还真没想到……”我一边想一边说,“这还真是个问题。我猜房间肯定不会陷入死循环,那么这中间可能就藏着我们完成任务的机会——马上到8号的位置去,等到8点钟后去问管理员。”
“那我们走吧,”他将地上的雕刻工具袋塞进左边的衣袖里,“那地方离这里也不远,我们可以走路过去。”那些雕刻工具塞进衣袖里,居然完全看不出来,那只空袖管依然飘飘荡荡的显得很轻。我禁不住捏了捏:“你这是袖子还挺有用——都快成神雕大侠了。”
他得意地笑了起来。
“其实,我回去也想了想,”一边走,我一边跟他说,“你昨天说的,人们可能为了愿望杀人,可能谁也不愿意放弃自己的愿望成全别人。我后来一想,这句话虽然对,但可能现在情况已经改变了。”
“哦?”他转过头来看了看我,“怎么呢?”
“我刚进入这房间的时候,一门心思只想完成自己的心愿,”我说,“但后来发现自己受到了房间的束缚,那个心愿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努力,确切来说都不是为了实现什么愿望,而是为了获得自由。只要能够摆脱这个房间的束缚,哪怕放弃愿望我也愿意——愿望原本就是没有实现、没有得到的东西,而自由是我本来就有的,我何必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愿望而放弃我本来已经拥有的东西呢?反正我是这么想的,我不知道你怎么看?”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说,“我估计任何人都会这么想。其实很多愿望都是需要我们自己去实现的,求助于魔鬼本来就不对,何况还为此失去了自由。”
“既然每个人都会这么想,那么你所说的那种情况就不会出现。”我说,“既然现在摆脱房间已经成为所有人的第一愿望,那么放弃自己原本的愿望来成全他人从而让自己也获得自由,这岂不是每个人都会做的事吗?”
“你的想法很好,”他咧嘴笑道,“所以我从来不怀疑你会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去杀人。可是你忘记了一件事:人们拥有如此心境的前提在于他们无法摆脱房间的束缚。当12个人聚集在一起,只要杀了其余11个人就有可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并且摆脱房间的束缚时,人们还能够保持这样的心态吗?人心都是贪婪的,饥饿的时候有一块窝头就满足了,肚子饱了之后就想吃山珍海味;没有自由的时候获得自由就是最大的愿望,能够获得自由了,就想得到自由以外的报答。”
听到他这么说,我沉默下来。
“更何况,谁也不确定那样就能获得自由。”他叹了一口气,“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杀了别人不见得就能完成任务,成全别人不见得就能让自己获得自由,说不定还会发生些什么可怕的事。你说,谁会愿意为了成全别人而如此冒险?除非……”
“除非什么?”我连忙问。
“除非这是唯一获得解脱的途径。”他说。
“怎么能够确定这是不是唯一获得解脱的途径?”我问。
“我不知道,”他说,“要想让别人不杀人,除非杀人之后确定不能完成任务;要想让人们成全别人,除非这是唯一能够让自己解脱而且必然解脱的途径。但我知道怎么能够做到这两点。”
我们都沉默下来,只听见我们彼此的呼吸声和脚步声。过了一会,他忽然开口问:“我还不知道你的愿望呢——什么愿望值得你和管理员这样的魔鬼做交易?”
我正好一直想找个人说说心佗的事,趁着这个机会,把关于心佗的事都告诉了他。
“我起初并不知道这是一个交易,只以为这是一个很容易完成的任务。”末了,我这么说。
“它一定是一条非常可爱的狗。”容成叹息着道。
“是的,又漂亮又忠诚。”我脑海里浮现出心佗的影像,一股酸气充斥在鼻腔里。
“但这不是你为了它而提出任务申请的原因。”他说。
“确实不是。”我点点头。
“你是因为内疚?你认为自己害死了它?”他问。
“是的。”我低声道。过了好一会我又说,“其实不仅如此。”
“哦?”
“我觉得自己对它不好。它活着的时候,喜欢在屋子里撒尿,每次看到它在屋里撒尿我都会打它骂它;它喜欢黏人,希望我多陪它玩,但我总是只顾着看书玩电脑,很少理会它;它咳嗽生病的时候,应该最需要我的关心,但我总怀疑它是装病来让我多陪伴它,我不但没有安慰它,反而经常吓唬它,想让它不再咳嗽……”我说着说着眼睛潮湿起来,“最让我不能原谅自己的是,在它最后几天的时间里,我因为太担心它,害怕它会死,这种担心让我烦躁不安,有一次我在心里说:‘不如干脆让它死了算了,我也就用不着这么担心了。’这么一想,连我自己都感到害怕。没多久它果然就死了。”我吸了吸鼻子,把脑袋转到一边看着地面。一个女孩牵着一条金毛从我身边经过,我盯着那条金毛看。
容成一直专注地听着。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道:“我明白了,最让你不能原谅自己的,是你曾经暗地里希望它去死。”
我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点头。这些话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我觉得这是自己内心最黑暗最丑陋的角落,每次一想到,我就觉得胆战心惊,根本不敢触碰。然而今天不知怎么了,面对容成,我忽然全都说了出来。
“你鄙视我吧。”我低声道。
“怎么会?”他又笑了,“你做的事虽然可能导致它的死亡,但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让它活下去;你虽然暗地里曾经觉得它死了对你会更好,但你并没有因此而故意让它去死——这只是你心理疲倦时正常的反应,就像站在高处,有的人会想要跳下去,其实是太害怕自己掉下去,忍受不了这种恐惧的煎熬,宁可让事情提前发生。这正说明你很在乎它……至于你说的平时对它的忽略和不够细心,仔细想来,每个人的生活总是如此。死者总是会让活着的人感到遗憾,尤其是小狗,它们对人类的忠诚和依赖,从来无法从人类这里得到对等的回报,再善良的人也不可能像狗对人类那样对等地去对待一条狗。青木,你不用想太多了,多想想心佗可爱的地方吧,这么可爱的小狗,应该生活在灿烂的记忆里,你不该用内疚感去玷污你的记忆。”
“玷污我的记忆?”我猛然抬头,“你怎么会知道这种感觉?是的,内疚感就像沼泽一样,快要把我淹没了。心佗是一条阳光灿烂的狗,但我每次回忆起它,总是会被这些内疚感弄得愁云惨淡。”
“那就不要内疚了。”他说,“为了弥补这份亏欠,你已经付出了很多。你以为你是为了心佗这么做,其实是为了你自己——你已经无法背负这么沉重的愧疚了。如果心佗的死你没有半点责任,你还会为它去冒险做这些事吗?”
这次我没有再说话。我想了很久很久。
容成说得没错,我以为自己申请这次任务是为了心佗,其实是为了自己,如果不是因为有内疚感,心佗的离去虽然会让人悲伤,但也不至于让我如此不可接受。而内疚感的产生本身也是为了我自己,是我不能接受自己心中还有阴暗的一面,反复纠缠于此,而所有的内疚和反思,对于已经死去的心佗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如果有灵魂,它希望看到的是我脑海里干干净净的往事回忆,而不是内疚感像乌云一样将所有的回忆抹黑。
“你说得对,我都是为了自己。”良久,我对容成说道。明白了这点,心里轻松了许多,仿佛放下了一个很重的包袱。放下一些黑色的东西,才能留住一些彩色的东西。我仰头看看,天色已经大亮,天上飘着许多小狗形状的云。心佗至死都是一条快乐的狗,关于它的所有回忆都应该是快乐的,哪怕是死,也应该是安详的,就像它离开时那样,轻轻地呼吸,安静地走,仿佛一朵花落到地上,没有声音,还有余香。
“你就是这样的人哪,”容成轻轻笑道,“你做事从来就不细心也不够耐心,不小心就容易做错事,然后你又会觉得自己亏欠了别人。这让你自己活得很累,但也会让别人对你产生好感——就是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所以我才不认为你会为了自己的愿望去杀人。对一条小狗的疏忽都让你如此难受,何况是杀人?你没法承担这样沉重的愧疚感。”
“你真了解我。”我也笑了,“谢谢你。”
“不用谢,你不怀疑我就可以了。”他故意板起脸做出愤怒的表情。
“不,其实我昨天回去想了想,已经不怀疑你了。”我有点惭愧地道,“如果你会为了这种事杀人,那你就不会出来见我,偷偷地在暗地里把人都杀了就行了。”
“唉,这是你理智分析的结果,”他叹了一口气有些伤感地道,“我宁可你不要这么理智,仅仅从感情上就相信我的为人。”
他这么一说,我更加惭愧,脸红嘴拙不知该说什么。容成憋了一会终于大笑起来:“看看,你又愧疚了!”
我愣了一下,猛然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臭小子,你玩我呢!”
说笑间已经走到了8号的位置,看得见那扇熟悉的防盗门,以及门口石雕或者木雕或者随便什么雕像一般纹丝不动的黑色管理员。
管理员看到我们时,一点也没惊讶,只是像看空气一样面无表情。
“我想问个问题。”容成走上去说。
“问。”管理员从齿缝间扔出这个字。
“如果申请人中间有人死了怎么办?房间会陷入死循环吗?”他问。
管理员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微笑:“不会。”他终于从那扇门边走开,仿佛门神走下门扇。这地方位于商业街,此刻已经热闹起来,周围人来人往,但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和那扇门。
“你们终于问到了这个问题,那么我可以把下一个阶段的规则告诉你们。”他说。
“什么规则?”我问。
“你们不要打岔,我说,你们听,不准多问。”他刚刚露出的笑容又收了回去。
我和容成立即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当你们问到死人的问题时,这些规则就可以告诉你们了。”管理员说,“规则一:房间里的东西只有任务执行人才能改变,房间本身没有变化能力,任务执行人以外的人也无法改变房间设置。规则二:任务执行人只能改变房间已有的东西,不能拿走房间的东西,或者创造房间里本来没有的东西。规则三:每个任务执行人规定的时间点到达时,管理员会准时对执行人状况和挂钟指针进行扫描,确定执行人依旧存活,确定挂钟指针是否指向该执行人。规则四:管理员扫描确定任务执行人死亡之后,会使用备用执行人替代已死亡执行人,备用执行人的房间入口地址与原执行人房间地址不同。规则五:每12人为一组任务,每一组任务能且只能有一个人完成。任务完成之后,所有申请人失去执行任务资格。我说完了,你们不能问其他问题。”
我完全顾不上问问题,拿着笔匆匆记录他所说的话。容成在一边道:“我有问题——第五条规则我前两天就问过你,你为什么不肯回答?”
“我不再回答任何问题。”管理员说,“所有答案都在我刚才说的话里。”
随后,他又回到门边原来的位置上,恢复成一座漆黑的雕像。我和容成跟他絮叨了许久,他只是不理。
我们只得离开。
管理员所说的规则一和规则二,我们早就已经知道。规则三、四、五则恰好解决了我和容成一直在讨论的事情。容成曾经说过,要让所有的人为某一个人的心愿而放弃自己的心愿,除非这是唯一的解脱途径,除非杀死人并不能帮助自己完成任务,除非别人完成任务之后自己能够摆脱房间束缚。现在这三个条件都满足了——管理员每到一个偶数时间都会扫描相应的房间,以确定执行人是否还活着,如果执行人死了,就会用备用执行人来顶替,这就意味着,杀人变成一个无效行为,总会有后备的人顶替被杀的人。既然如此,所有的人都放弃自己的任务成全一个人,就成为完成任务的唯一选择,而其他人则可以获得自由。看起来这是最好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
“这下我们终于可以联系其他人了。”我说。
“是啊……”容成喃喃道,“管理员可恶得很,他早说不就成了吗?”
“他不是说了吗?只有当我们问到死人的问题时,他才能说出这些规则。”我说,“走吧,去联系其他人。”
“好吧好吧,”他咕哝着,“我还是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
我们用了两天的时间分别联系到所有的人。对我们的出现,每个人都表现得很吃惊,继而是惊喜,再继而是警惕。果然像容成所说,很多人对此事的态度抱有“大逃杀”的心理。为了避免某些人性子急飞快地动手杀人,我们在找到每一个人的第一时间里,就把管理员所说的几条规则告诉了他们。再接着,就是将我和容成的试验结果,以及唯一一个解决任务的方法告诉他们。所有的人都说需要考虑几天,而根据我和容成的观察,每个人都去找管理员问了同样的问题,得到了同样的答案。
几天以后他们考虑清楚了,由容成召集,大家在上午10点的时候,在一家咖啡厅里聚会。这是第一次除了10号之外的所有人聚会,大家都有些紧张,又有些新奇。因为没有了杀人和被杀的念头,大家彼此之间没有表现出警惕和排斥,反而像是难友一般觉得亲切。想起几天前刚见到他们时他们那种惊弓之鸟的状态,我和容成都觉得十分欣慰。
有了能够摆脱房间的方法,大家都觉得很开心,然而讨论到究竟该成全谁的时候,还是发生了分歧。每个人都希望能够实现自己的愿望,每个人都有必须实现愿望的理由,并且每个人都很值得人同情,有些人的经历甚至很惨厉,比较起来,我和容成是这里面最幸福的两个人,以至于他们都奇怪我们没事趟这趟浑水做什么。
因为争论太激烈,最终人选的确定花费了差不多三个月的时间,除了我和容成之外,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愿望而辩护,其间还发生了多次肢体冲突,甚至有人闹着要自杀,其激烈程度,让我想起了美国大选。我和容成很默契地没有参与争论,讨论一开始我们就弃权了——在真正的苦难面前,一条狗和一只胳膊,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因为我们的超然态度,最后我们莫名其妙地就成了大家公认的仲裁人。
无论分歧多大,大家还是一致认为事情必须要解决,被房间纠缠了这么久,所有的人都厌倦了。经过长时间的反复讨论,加上我和容成的协调,大家最终还是形成了一致的意见。我们首先筛除了与生命无关的愿望,因为容成坚持认为:除死无大事,只要还活着,哪怕残疾也不要紧,至少还有机会去改变生活。他自己少了一条手,由他提出这条建议,那些被筛除的人只是抗议了几句之后,便很快沉默下来。这一轮筛选筛除的人不多,剩下的大部分都是希望死者复活,或者希望能够治愈有死亡威胁的绝症。
接下来的筛选非常艰难,经过激烈的争论,大家都达成了共识:没有家庭负担的人退出,有独立生活能力的人退出。这样下来就只剩下了最后三个人,这三个人分别是16号、20号和24号。16号是一家工厂的工人,他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因为工作环境的缘故,他患上了矽肺病,他的愿望就是能够将自己的病治好;20号是个8岁的小男孩,他家里发生了一场火灾,活下来的只有他一个人,现在是个孤儿,他希望能够让所有死去的亲人都回到身边;24号是为84岁的奶奶,她独自一人生活,没有亲人儿女,前阵子查出是肺癌晚期。
这三个人看起来真不好选择,一个是家里的顶梁柱,一个是孩子,一个是老人。大家各说各话,无法形成统一的意见。有人说16号正当盛年,家里人全靠他,应该让他活下来;有人说8岁的孩子道路还很漫长,孤儿的生活太可怜,应该保护儿童;有人说84的老人风雨飘摇一生,应该让她走得不那么痛苦。众说纷纭,各执一词。这次大家的争论都不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别人。
对于这种情况,容成采取了一个很简单的方法。他首先将这三位“候选人”的投票资格取消,接着就用投票的方式来决定。最终,16号获得6票,20号获得2票,24号获得1票。最后获得大家成全的是16号。
解决完这个问题的时候,是中午12点。除了需要执行任务的人之外,其余的人都聚集在咖啡厅里。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只等16号进入房间,每个人遵守约定什么东西也不碰,到明天16点的时候,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
大概是觉得胜利在望,所有人都轻松起来,开始东拉西扯聊天。容成紧紧挨着2号坐在一边。2号名叫蒋承艳,是为非常漂亮的女孩。她家里原本家产亿万,因为公司出了内奸,导致一夜赤贫——当然她所谓的赤贫在我眼里依然是中产,但对于她来说就是可怕的贫穷了,只是在争夺家产过程中种种丑恶的状况,令人怵目惊心。她的愿望是希望家族生意能够恢复兴旺,现在这愿望实现不了,她的表情有几分失落,但更多的是即将获得自由的轻松。容成跟她天南海北地不断聊着,我很好奇他哪来这么多话可以说,凑过去想听,他很不高兴地瞪我一眼,用眼神将我驱赶开了。我躲在一边偷笑:这小子肯定是看上这女孩了。他的心态确实很好,这么漂亮、出身又这么好的女孩,他一个缺了一条胳膊的人,并不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去追求她。这点是非常令人欣赏且羡慕的。
16点终于来了,16号进入他的房间,一切已经开始,一切终将结束。
事情定了下来,大家又聚了一会就渐渐散了。我和容成算是两个闲人,就在16号入口外坐下来。一团树荫在头上被阳光筛成碎块,容成掏出雕刻刀和那只刚刚成型的蝉,就着这阳光一刀一刀雕刻。
“对投票你有什么看法?”容成一边雕一边问我。我出神地看着一只知了在他的刀锋下破壳而出,心不在焉地答道:“什么看法?这样挺好的。”
“你对结果满意吗?”他问。
“满意,我本来就把票投给了他。”我说,“你投给谁了?”
“我也投给了他。”他仔细划出蝉翅上的花纹,“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会有人投给那个孩子。”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是个孤儿。”我说。
“那你为什么不投给他?”他手下不停地问。
我一时语塞。
“三个人中,16号和24号都有资格获得这个机会,8号虽然是个可怜的孩子,但是他没资格就是没资格。”他的语气仿佛有些生气。
“为什么他没资格?”我好奇地问,“你生什么气?”
“16号和24号都还活着,他们是要留住仍旧存在的生命;8号的愿望是要将已经死去的人复活。活人和死人谁重谁轻一目了然,没想到还有人如此区分不清。”他摇了摇头,“我担心会出问题。如果这次的试验失败,问题很可能就出在投票给8号的人身上,他们念念不忘死者,却忽视了眼前的生者,这样的人很可怕,他们总是想得到,失去的一切都想夺回来,从来看不到自己已经拥有多少。”
“你偏激了……”我苦笑道。
“哼。”他从鼻子里重重喷出一口气。
看着他义愤填膺的模样,我忽然福至心灵脱口而出:“你是在生蒋承艳的气吧?”
他没说话,一刀一刀完善小蝉的形象。
“其实你说得也有道理,比较起来,投票给24号的人倒是可以理解。同样是一条命,谁也不敢说一个壮年人的生命就比一个垂暮老人的命更值钱,况且这个老人尽管如此孤单,还是强烈地想要活下去,真是让人不忍心哪。”我很有感慨地道。
“是啊,”他叹了一口气,“24号真是令人同情。其实就算她的病治好了,依照她的年龄来看,也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但就算是这样,她也愿意到这个房间来接受任务,可见她求生的欲望有多强。相信那些投票给16号的人,对24号也会有怜悯之心。但即使这样,最终还是理智战胜了感情。”
“蒋承艳怎么惹你生气了?你的理智能战胜感情吗?”我将话题又绕了回来。
“她把票投给了那个孩子。”他冷淡地说,“再加上她想要完成的愿望……真是人不可貌相啊。”他的语气十分失落,显然蒋承艳的外貌对他有着强烈的吸引力,然而她面临事情所做出的选择,又完全和他背道而驰。
“别说她了。”他有些烦躁地停下刀来,深呼吸两口,这才继续动刀。
“我还有一件事忘了问你,”我识趣地转换了话题,“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你最后一个来找我,因为我是排列在你前面的那位,在我进入房间之前你没有充分的时间观察我,而在我离开之后,你又必须马上进入自己的房间——那么那天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入口位置?你不怕疼吗?”
“那天我豁出去了。”他说,“我已经知道了其他几个人是谁,但他们没有一个是网上发出那些花纹的人,就只剩下你了。既然知道你也和我一样能够推测出所有的事情,并且能够找到所有的人,我必须仔细地观察你,好确定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当然,看到出来的是你,我就一点压力也没有了。那天你没有把指针指向6点吧?幸亏如此。”
我点点头承认他问的问题,但还是感到疑惑:“你怎么知道我就是网上发出墙上花纹的人?”
“很简单,通过一些简单的网络技术就能够找到发帖人的住址,而他们都不住在那个地方,最后就剩下你一个人。”他笑着道,“我忘了告诉你,暗中观察所有这些人但又不和他们联系,也跟这个有关。在我看来,有了墙上的花纹就应该能够找出所有人的下落,如果对方是一个心思单纯的人,应该已经联系到我了。而我一直没有被联系上,就说明对方并不想暴露自己,那么他的想法就和我一样,也是害怕出现‘大逃杀’的情况。一个人担心什么,在很多时候就说明他心里有这种念头——当然我除外,我可从来没这种念头——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说我能够毫无顾忌地和其他人联系吗?”
“嗯,谢谢你的讽刺。”我冲他龇了龇牙,“你没想到会有我这么一个心思单纯而又头脑简单的人吧?你以为所有的人推理能力都能那么强,能够飞快地得出结论,这算不算是你的一个漏洞呢?”
我本来只是开开玩笑,没想到他很认真地一点头:“算。但这件事也只是让我更坚定地不跟其他人联系,即使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我依然不会和其他人联系,原因我已经说过。”
“现在呢?和所有的人都联系上了,你有什么感觉?”我问。
“除非一切都结束,否则我永远保持警惕。”他很酷地挥了挥手里的刀,在蝉的腹部刻上深深一刀。
试验结果在20点钟就已经初露端倪,到22点的时候,我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16号从房间里出来之后,18号进入房间。20点的时候,20号赶到入口位置,却没有看见那扇防盗门。20号是个打扮很妖娆的男人,一身叮当作响的银饰。他惊慌失措地给容成打电话,那时候容成已经回到了家中。等我接到他的电话,依照指示赶到18号的位置时,现场已经有了3个人,除了容成之外,20号和2号蒋承艳也在现场。
“叫我来这里干什么?不是应该去20号……”我的话还没说完就顿住了。
我看见了那扇防盗门,以及门口站着的管理员。
一瞬间我有些迷惑,看看那扇门,又看看20号,再看看时间,摸不着头脑地问:“这是怎么回事?现在不是晚上8点半……也就是20点30分吗?为什么房间会出现在18号的位置上?”
“我们也不知道。”容成说,“管理员什么都不肯说,18号的电话打不通,应该还在房间里。”
我们在这里等了两个小时,直到22点。
22点的时候,22号打来电话报告,说房间入口没有出现。这在我们的意料之中,因为房间入口就在我们眼前,18号所在的位置。
18号已经在房间里呆了4个多小时了,她要呆到什么时候?我们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这个试验到底是成功还是失败。
“可能是因为指针。”容成把我拉到一边,小声道。
“我也这么想。”我说。
既然只有指针指向的时间,相应的房间入口才会出现,那么当指针指向18点的时候,出现的就是18号的房间入口。而18号在房间中遵守承诺,对房间里的一切都不做任何改变,包括墙上的挂钟。那么指针就一直停留在18点,指针也就一直指向18号的房间入口,其他的房间没有办法出现。照理说,即使其他房间没法出现,在18号进入房间两个小时之后,房间门也应该打开将她释放出来。现在情况不是这样,我们不明白为什么。
“我估计所有的人都是这么想的。”容成说,“大家都在这房间里泡了这么长时间,加上这几天又交流讨论了这么多,谁还想不到谁就是傻子。”
“但为什么18号不能出来?”我问,“你想得到吗?”
“想不到。”他摇摇头。
我们继续等着。
等到4点钟的时候,房间忽然消失了,18号走了出来。在这之前,为了以防万一,我已经先赶到了自己的4号位置,我在那里准时看到了入口。在房间里,我看到墙上的画悬挂在2号的位置,椅子和桌子看不出在什么人的任务位置上,墙上的挂钟指向4点。
当我在房间里琢磨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出现在18号位置的人已经又多了几个。大家全都围上去询问18这究竟是怎么回事。18号显得神情很疲倦,但是她倒没怎么惊慌。
据她说,走进房间之后,她老老实实地什么也没动,连椅子也不敢碰,就坐在地板上。20点的时候房间门没打开,她感觉不对劲,但还是坚持不动。到22点的时候,她意识到出问题了。她开始猜测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和我们一样,她也想到是指针的问题。但同时她也在想,是不是因为她没有动房间的任何一件东西,房间认为她没有执行任务,所以没有给她的任务计时?这倒是个很有趣的想法,大家都觉得有可能。她也这么觉得。所以她就做了个试验。她轻轻推动了一下那把椅子,但并没有动其他的地方,挂钟的时针还是停留在老地方。24点的时候,房间门还是没打开。这个时候她又想,会不会是因为那些画?必须把画挂到相应的位置,房间才会出现在相应的地方?当她这么说的时候,大家立刻反对。根据以往的经验,画的位置并不影响房间的位置和出现的时间。这点18号当然也知道,但她还是坚持做实验,将画移动到2号的位置。两点的时候,房间门还是没打开。到这个时候,她终于确定,问题还是出在挂钟的指针上,她也没再多考虑,干脆利落地将指针拨到4点,就这么走了出来。
我从房间里出来之后,容成又进去了。此时除了容成之外的所有人都聚集在一起激烈讨论,直到容成走出来,8号小朋友走进房间,讨论才算结束。讨论的过程并不激烈,大家都在冷静地分析着。
18号是走了出来,但我们牺牲11个人成全1个人的计划也完全落空了。事实已经很明显:房间的指针不动,房间的门就永远不会打开,呆在房间里的人就得这么一直呆下去。怪不得指针顺时针转动永远不能达到一圈圆满,我怎么转动指针,它最远也只能走到2点的位置,永远也没法走到4点,就是为了避免指针转一圈又回到原点。
照理说这种情况我们早该发现,随便什么人,只要有一次没有碰过指针,就会发现这种情况。然而每个人都没发现过这种情况。
互相对照了一番之后才发现,每个人都是进入房间后的头几天努力完成任务,等发现任务不能完成之后就胡乱拨动指针发泄怒火,随后就打算放弃,然后被疼痛逼迫到房间入口,出来的时候从管理员那里得知任务必然可以完成,随后大家就都老老实实地寻找完成任务的机会,老老实实地执行任务……
唯一的例外是容成。他在得知整个房间都是任务提示的一部分之后,就没有再把完成任务的事放在心上,而是忙着寻找房间中能够找到的提示,想找到完成任务的方法。然而就算是放弃了任务,他也没有发现这个问题。我们问他为什么,他很无奈地道:“两个小时,空荡荡的房间,人总会无聊嘛。”无聊的时候,他就把那面钟拿过来乱拨。那面钟只能顺指针转十二分之十一圈,所以他的指针有很多次都卡在了4点的位置。听到这里我忍不住踩了他一脚:“你害我!”
他喊冤道:“这可不算害你,不管怎么样到了4点你都要进去的,除非别人将指针跳过你的位置。我只不过没有办法跳过你,只好跳过其他人了。”我还没说什么,旁边蒋承艳已经说道:“你是属猴子的吗?既然不想完成任务,让钟挂着不动,哪怕一次,我们也不用空欢喜一场!”她的语气十分愤怒,容成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但我看得出来他有些厌烦。
原本满怀希望可以获得自由,忽然发现连这个方法也无法完成任务,大家的情绪都非常失落,坐了一会就散了。容成悄悄对我说:“你最好小心点,不要跟其他人单独出去。”
“你还是提防他们?”我问。
他点点头:“情况很不对。任务必然可以完成,但我们所能想到的方法都行不通,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但管理员不是说了吗?如果有人死了,马上会有人顶替,那么杀人也没用啊。”我说。
“你确定是‘马上顶替’?”他反问道。
我怔住了。
管理员说的那番话我曾经反复研究过,现在已经能够背下来:“规则四:管理员扫描确定任务执行人死亡之后,会使用备用执行人替代已死亡执行人。”他的确没说过“马上顶替”。
如果不是马上顶替,那么这就很有问题了。
“如果不是……那么就会出现空房间?”我想了想问。
“也不见得会出现空房间,”他说,“你忘了另一条规则了吗?规则三:每个任务执行人规定的时间点到达时,管理员会准时对执行人状况和挂钟指针进行扫描,确定执行人依旧存活,确定挂钟指针是否指向该执行人。第三条规则说明,管理员的扫描是依照任务规定的时间,而不是房间指针指向的时间。比如说,假如2号离开的时候将房间指针调向6点,那么在4点的时候,你的房间入口不会出现,但管理员依然会根据任务规定的时间,在4点的时候对你进行扫描。而如果这个时候你死了,对整个任务不会有什么影响,因为你的房间入口本来就没打开,这种情况下不会出现空房间的状况。但是……”
“但是,如果2号将指针拨向4点,而我又恰好死了的话……”我哆嗦了一下,“那就房间轮到我的时候,还会打开吗?”
“无论门是否打开,只要轮到你的时候你没有走进房间,就没有办法拨动指针,依照规则一,指针就永远停留在4点的位置,而依照18号的经历,房间门从此就再也打不开了。但事情真的会是这样吗?你不走进房间,房间会不会发生别的变化?什么可能都有……”他思索着,眉头皱了起来。我也在乱七八糟地想着。谁知道房间还有些什么变化没被我们掌握呢?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要小心……”容成喃喃道,“可能真的有人要开始杀人了。”
“为什么这么说?不是什么都不清楚吗?”我说,“谁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完成任务……”
“我们能想到管理员规则中的漏洞,别人也能想到。”他说,“重要的不是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对有些丧心病狂的人来说,重要的是可以做些什么。现在你觉得我们还能做什么?”
我想了又想,果然我们已经什么都不能做。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那么是不是会有人,为了开辟一条新的路出来而杀人?即使开辟出来的路不见得是对……如果因为杀人而导致的路是对的,那又会怎么样呢?我越想越可怕,忍不住朝身后看了看,明亮的晨光中,仿佛隐藏着看不见的杀机。
整整一天,除了我和容成还保持联系之外,再没有别人跟我们联系,这和前一阵子电话不断的热闹场面形成鲜明对比,这次的打击对大家来说都太沉重,连容成也不太想说话,我每次给他打电话,他都显得十分匆忙,没说两句就挂了。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晨,差不多8点的时候,容成给我打了个电话,约我在星月茶吧见面。星月茶吧距离就在我家门外不远处,几分钟就赶到了。容成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眼睛有些肿,看样子昨晚没睡好。
“什么事?”我坐下来问。
“24号死了。”他说。
“什么?怎么死的?”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把来给我们倒茶的女孩吓了一跳。等她走开之后,容成说:“昨天我跟你说过什么?”
我当然记得他说过什么,这令我感到十分吃惊:“你的意思是,她是被人杀死的?”
容成点点头:“因为昨天说的那些原因,我认为我们中间很可能会有人开始动手杀人。和你分手之后,我就像刚刚得到地图的时候那样,在每个位置蹲守,确定每个人的房间入口都出现,并且确定他们都能够平安离开。当然这种事情我一个人干不了太长时间,我本来打算由我们两个人一起来干……”
“等等,”我打断了他的话,“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确定他们是不是活着。”他说。
“这……”我觉得他想得太多了,“如果他们死了,我们不是马上就会知道吗?”
“你错了。”他摇摇头,“如果他们中有人死了,我们不一定马上就知道。如果有一个人死了之后,管理员第一时间找个人顶替那个人,房间还是照样出现,整个任务的运行序列不会改变,不和任务执行人直接联系的话,我们不可能知道他是不是死了;如果管理员没有马上找人顶替那个人,房间出现我们不知道的其他变化,这种变化不一定会马上被我们发现,不直接和任务执行人联系,我们还是不会知道他死了。”
“既然这样,那么就每天给每个人打个电话不就行了?何必定点蹲守那么麻烦?”我问。
“你忘了我们昨天讨论的内容了吗?”他说,“假如有人死了,到了指定的时间,他的房间入口会不会出现,这个我们完全不知道。而房间入口是否出现,对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判断是一个很有力的依据。我必须搞清楚每个时间每种情况下房间的状况,这样才能找到真正的规律——更重要的是,也能从中找到杀人的凶手。”
“那么你知道是谁杀死了24号吗?”我问。
他阴沉沉地看着我:“猜得到。”
“谁?”我来精神了,把脑袋朝他凑过去。他将我的脑袋推开,自顾自往下说:“昨天一整天都没什么特殊情况,但是在24点的时候出了意外。24号的房间没有出现。我马上打电话给22号,他还没有睡,接到我的电话时很惊讶。我问他离开的时候是怎么布置房间的,他说就按照任务指示布置,时针指向24点。指针指向24点,而24号的房间却没有出现,这只可能是24号本身出了问题。我马上打电话给24号,她的手机没有人接听。在这之前,她曾经把她邻居的电话号码告诉我,说如果突然发病的话,可以通知她的邻居。那么晚了,我当然不能去打扰她的邻居,只好暂时先不理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继续观察,每个人进入和离开房间的时候都看不出异样。等天亮了,我再给24号的邻居打电话,得知她死在自己的房门前不远处的巷子里,身上被人捅了两刀,警察已经把尸体拖走了。我在警察局没有熟人,没办法知道她的具体死亡时间,如果能够知道死亡时间的话,就可以确定我们中有谁不是凶手,如果再加上每个人的不在场证明的话,差不多就能找出凶手来了——但警察永远也不会想到我们12个人之间有什么联系,我估计这只能是一桩无头案了。”
“你刚才不是说你已经猜到凶手是谁了吗?”我说。
“是啊,我是猜到了。”他脸色越发阴郁了,“其实你也可以猜到,只要知道是谁死了,就能想到谁的嫌疑最大。”
“谁?”我问。
“用用你的脑子!”他生气地喊道,“如果你是凶手,你不知道杀人会产生什么变化,就只是想杀个人看看会出现什么情况,尤其你最想知道的是房间会发生什么变化,你会杀谁?”
这个完全不用想,我脱口而出:“那我当然杀2号了,她死了的话,房间里有没有什么变化都是我第一个知道……啊?难道2号是凶手?”
“虽然不能肯定,但她的嫌疑最大。”容成声音低沉地道,“我知道她是一个为了欲望可以付出很大代价的人,但真没想到她会杀人……”
“也可能不是她杀的……”我安慰他道。
他摇摇头:“不是她的话,谁会那么傻为他人做嫁衣?杀个人做试验却让别人看到试验结果?你觉得可能吗?”他顿了一下又说,“而且,她离开房间的时候,脸上带着笑……到现在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如果房间有什么变化,她应该能够猜测到发生了什么,可是她却没有告诉我们。”
“可能房间没有变化呢?也可能有变化,但她的想法和你一样,怕我们中间出现凶手,不敢告诉别人呢?”我说。
“这倒也有可能……”他低声道,“但是房间不可能不发生变化……没有人去拨动,指针是不会改变的,她看到的时候指针应该指向24点……然而如果指针指向24点,她的房间就不会出现……我想不明白……”
“你不是说过,如果有人死亡,可能会改变房间的规则吗?”我想了想说道,“也许就是因为24号的死,房间的规则改变了?”
他低头呆呆地看着杯中的茶叶,仿佛没听到我说的话。过了一会,他抬起头道:“管理员告诉我们的那几条规则,肯定是不会改变的。如果是这样的话……依照规则一,没有人拨动指针,指针就不会发生改变,那么我们可以知道,指针并没有改变,依然是指向24点……改变的是另外一点:有人死了之后,他的房间入口就不会出现,尽管指针没有改变,但房间入口依照自然时间顺序移动到下一位任务执行者的位置……一定就是这样!只有这样才能解决这个矛盾,管理员所说的那几点规则并不和这一条矛盾……现在的问题是,蒋承艳看到了指针的特异之处却保守秘密,她接下来会做什么?”
“你还是把她当作凶手?”我问。
“不管她是不是凶手,她现在也有可能会成为凶手。如果你有杀人的决心,你是蒋承艳,接下来你会做什么?”他问。
我想了想道:“接下来我会把所有的人都杀了。”
“嗯,什么时候开始杀?”他问。
“我不知道……”我想了想道,“如果我是蒋承艳,首先我会弄清楚管理员要多久时间才会找人来顶替24号,这样可以确定我可以在多长时间内杀人;其次我必须知道新的24号是谁,这样才能保证能够杀到24号。”
他神情有些古怪的看着我:“难道你不能猜到管理员会在多长时间内找人来顶替24号吗?”
“好吧我能猜到,但是不确定。”我说,“应该是在24小时之内。管理员说过,在每个人指定的时间点,他都会对这个人进行扫描,以确定他还活着。如果他要维护房间运行的原有规则的话,应该尽快消除死人对于房间的影响。理论上来说,在人死之后的第一时间里找人顶替是最好的,但是他没有这么做,我猜可能是因为找任务备用者还需要时间……那么除此之外的最好方案,就是在死者指定时间的24小时之后找人来顶替他——”
“也就是说,在他下一次对这个时间点进行扫描的时候,他扫描的已经是新的24号。”容成打断我的话说道,“怎么确定管理员是这么做的?”
“只有找到新的24号才能确定。”我说,“根据规则四,备用执行人的房间入口地址和原执行人不同。只有2号能够通过新的24号挂画的位置得出他的位置,但是如果2号不说出新的24号的具体位置的话,我们谁也无法找到他——当初我们找到其他人,是因为那幅画在墙上留下了痕迹,而新来的人要在墙上留下画框的痕迹,还需要很长的时间。”
“是啊……”容成喃喃道,“情况很复杂啊,就怕凶手会越来越多……”
“你什么意思?”我问。
他摇摇头,沉默了一会才开口:“你说,蒋承艳找到新的24号,需要几天时间?”
“两天。”我说,“第一天通过24号在墙上挂画的位置,得知他的房间入口;第二天,在房间入口的地方等着,跟他联系上。”
“那么,动手的时间很可能就是第三天。”他说。
“如果管理员真的是在24小时内找到人顶替24号的话。”我说。
“对,如果是在24小时内找到人顶替的话。”他点点头。
第三天的时候,22号召集我们大家开会,时间是晚上20点。开会的地方是在我们常去的茶楼,除了正在房间执行任务的20号,以及已经去世的24号,其余的人全来了。
“今天召集大家来,是刚刚得知一件让我很吃惊的事。”22号是个瘦小的男人,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透过眼镜还是能看出他的右眼凝固不动,明显是只假眼。他习惯性地眨了眨眼皮,表情很严肃地道,“18点的时候,我打电话给24号,想给她介绍一位专治绝症的老中医,但是没人接听电话。我打给她的邻居,这才知道她已经死了。”
这个消息让大家都吃了一惊,所有人都开始议论起来。我注意看着蒋承艳,她也露出一副吃惊的表情,和旁边那8岁的小男孩小声说着什么。容成目光呆滞地盯着桌子中央,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让我吃惊的不是她的死,而是她死的方式。”22号声音有些颤抖,“她是被人杀死的。”
这下议论声更大了。他抬手示意大家安静,继续说道:“她被杀死的时间是三天前。这让我想起三天前发生的一件事,”他把那只真眼珠转向容成,“三天前刚过24点——不,应该说是两天前的凌晨0点左右,6号打电话给我房间是如何布置的……6号,你当时为什么那么问?”
“你怀疑我是凶手?”容成冷静地问。
“我是问你为什么那么问?”他语气依然有些颤抖,那只假眼睛的眼皮不停眨动着。
容成叹了一口气,将他曾经对我说过的那一番话又说了出来。等他说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2号蒋承艳的身上。
“都看着我干什么?”蒋承艳的表情有些紧张,“我进去的时候,房间指针真的没发生变化。”她的手略微有些颤抖,舔了舔嘴唇,伸出手拿起桌上的杯子就要喝茶,却被容成拦住了。
“这杯茶可不能喝。”容成冷笑着,将蒋承艳的茶杯推到22号面前,接着,将桌上所有的茶杯都推到22号面前,“这些茶,你任选一杯喝下去。”
“你什么意思?”22号的脸色变成猪肝色。
“我曾经尝试跟踪蒋承艳,想找到新的24号的下落,”容成看了蒋承艳一眼道,“但是我居然被她甩开了……她有自己的车。”
“你到底什么意思?”22号和蒋承艳同时叫了起来。
“只不过叫你喝茶,你紧张什么?”容成朝22号冷笑一声,“不敢喝吧?茶里有毒吧?”
“你说什么?”蒋承艳惊疑不定地看着容成,“茶里有毒?”
其他人也纷纷将身子朝后仰,仿佛那茶里的毒会从空气中散发出来。
容成没再多说,他摸出自己的手机,调出一段视频播放出来。视频上播放的是茶楼里的场景,服务员将10个茶杯放在托盘上,放好茶叶,转身去拿开水的时候,22号飞快地出现在托盘边,在每个茶杯里投下一粒小药丸。
“你……”蒋承艳看着22号,表情越来越愤怒。旁边的16号突然跳起来,一个巴掌扇在22号脸上,其他人也想要上来打,被容成拦住了。我把22号拉起来,他脸色惨白,浑身抖得像筛糠,坐在桌边垂着头,好半天才问:“你怎么发现的?”
“因为时间。”容成说。
“什么?”他抬起头迷惑地看着容成。
“我和青木已经预计到,如果凶手要动手,就是在今天。我们都以为动手的会是2号,没想到居然是你。”容成看着他的神色有些怜悯。
“你怎么会想到……”22号颤抖着嘴唇道,“你怎么会想到要去监视茶水?”
“我没想到,”容成摇摇头,“我只是跟踪你。我说过,我发现你要动手,是因为时间。”
“我没听懂……”8号小朋友喃喃道。
容成摸了摸他的头发低声道:“慢慢听,就能听懂了。”他抬起头,继续说道,“我和青木昨天曾经讨论过,如果管理员要找人顶替24号,除了当天立即顶替之外,最快就是在24小时之后。如果真的是在24小时之后就有人顶替24号,那么凶手应该就是在今天动手。凶手动手杀人的目的是要完成任务,他要怎么样才能够在杀人之后完成任务呢?根据我们已知的情况,一个人死了之后,如果有指针指向他,则他的房间入口不会打开,而是在两个小时之后顺序移动到排列在他身后的那一位,而指针位置依然不变。以24号的情况举例,24号死后,房间在两个小时候顺序移动到2号的位置,而指针依然指向24点……”
“没有!”蒋承艳高喊起来,“我进去的时候,指针指向的是两点!”
“你别打岔,等我说完。”容成很冷静地道,“等我说完你再说。”
蒋承艳明显还想说话,但其他人都让她不要说话,她只要气哼哼地坐下了。
容成继续说道:“我们就以2号为例。如果2号是凶手,在24号死后,她发现指针居然可以在这种情况下保持不变,为了完成任务,她会怎么做?可以设想,当她将指针移动到任务规定的4点时,4号的房间入口会在4点打开,如果这个时候4号死了会怎么样?4号死了,房间入口不打开,两个小时候,6号的房间入口打开……如果6号也死了呢?依此类推……循环一周后,重新回到24号的位置,这个时候24号已经被新的人顶替了,只需要把这个新来的人再杀了,24号的房间门依然不会打开,等到2号的房间门打开时,她的任务就完成了。
“如果2号像以上所说那种做法,当然可以完成任务。但存在一个问题:她没法杀死4号,4号会在她走出房间的同时走进房间。
“要解决这个问题当然可以找别人帮忙将4号杀死,但杀人的事最好是不要让太多人知道,何况这并不是唯一的方法。
“一个一个地杀行不通,就只能集合起来全部杀死。这就存在一个问题:我们不可能将所有的人全部集合起来,无论选择什么时间开会,在这个时间段的人必然在房间里。
“这样凶手就面临一个选择:选择谁作为最后一个死去的人?
“她需要做的是将留在房间里的人最后一个杀死,在这之前先杀死其他所有的人。我们已经知道,她不可能在执行完自己的任务之后再去杀人,因为这样就必然导致留在房间里的人是4号,而4号必然会改变她的任务。那么她只有在执行任务之前杀人。
“根据规则三,管理员会在每个规定的时间点进行扫描,以确定执行人的生死。而当他扫描到一个人已经死亡之后,24小时后会找人顶替这个人,也就是说,他不可能两次重新扫描到同一个人的死亡。
“这么看来,2号要完成任务,需要确保的是:在她完成任务之后,管理员扫描到的其他所有人都是死人。否则,即使她杀死所有的人,又会有新的人来顶替原有的人。
“要在执行任务之前杀死10个人,又要确保在自己执行完任务后,管理员扫描到的都是死人,2号该怎么做?
“如果她在执行任务之前,将除了正在执行任务的人之外的其余人杀死——假定留在房间里的人是20号,那么就是在20点的时候,其余的人都被杀死。根据规则三,管理员扫描到22点的时候会发现22点已经死了……依此类推。而2号可以在22点之后将20号杀死,这时候所有的人都已经死了,她可以去完成她的任务。然而,到第二天22点的时候,新的22号已经来顶替原有的22号了,这个时候2号已经执行完任务,为了保证任务不被破坏,2号不得不再次杀人……杀人的次数越多,风险也就越大,要如何才能保证风险降到最低?如果在第一路谋杀中,最后一个杀死的人是20号,那么在所有的谋杀中,她需要单独杀死的人包括20号、新22号和新24号;如果在第一轮谋杀中,她最后一个杀死的人是22号,在全部谋杀中,她需要单独杀死的人就是22号和新24号;而如果在第一轮谋杀中最后一个杀死的人是24号呢?她需要单独杀死的,就只剩下24号。
“所以她必须在24点的时候杀死除了24号之外的所有人,紧接着进入房间完成任务,然后再杀死24号。这样她就可以最终完成任务。
“同样是杀人,但我有理由相信,凶手会选择独自一人、以杀最少人的代价去完成任务。因为这里的每个人都不是职业杀手。”
听到这里,蒋承艳彻底冷静下来:“所以说,如果我是凶手,我就会在24点将你们聚集到一起杀死。但现在不是24点。”
“说得对,现在是20点,所以凶手是22号。”容成说。
“你说得没错,但是我怎么可能知道管理员会在24小时之后才找人顶替原有的人?又怎么可能知道24号死了之后房间会发生什么变化?”22号问出了这么个问题。
“我和青木能够从蒋承艳的反应推断出这些,你肯定也可以。杀死24号,你只需要看蒋承艳的反应就能够知道一切,还不会引起其他人的怀疑,真是很高明啊。”容成笑道,“我跟踪蒋承艳没跟上,看来你是跟上了。没估计错的话,新的24号现在也已经不在了吧?”
22号没说话,他沉默了一阵,忽然抓起眼前的茶杯想要把茶水吞下去,被蒋承艳手疾眼快拦住了。
“那么,事情解决了,”容成有些疲倦地说道,“大家都小心点,不排除还有人会想杀人。但是解决这个问题也不难。大家今后记得,将指针随便调到什么位置,只是不要调到完成任务的位置,也不要告诉别人自己的指针指向何方,这就行了。”
“这样有什么用?”8号小朋友问。
“你们想想,假如……还是以2号举例吧,大家习惯了,”容成看了2号一眼,蒋承艳抿嘴笑了起来,“假如2号杀死所有人,执行完自己的任务之后,再杀死24号……但24号的指针却不指向她,会怎么样?”
“那我就白杀人了。”蒋承艳笑道。
“确实……”16号还是问了另外一个问题,“可这样我们不是永远完不成任务了?”
“我们现在能完成任务吗?”容成反问了一句。
没有人再作声了。所有人似乎都忘了蒋承艳撒谎的事,我想了想也就没再说。
出来的时候,蒋承艳想和容成说话,容成却没理她。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虽然她不是凶手,但是她发现了24号死亡导致的异常却不说出来,还一个人偷偷地去找新的24号,你觉得她是想干什么?”
原来他没忘这回事。
接下来的日子和以前差不多,只是我们不再互相联系,时钟的指针总是指向不属于任务的位置。唯一还保持联系的就是我和容成。我已经放弃了,容成却还在孜孜不倦地寻求离开的道路。每次有所感悟,他都会兴致勃勃地把我叫出去喝茶。
有一天,容成又把我叫了出去。赶到茶馆的时候,我看到他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
“你病了?”我问。
他摇摇头:“太可怕了……”
“什么事?”我看着他的样子,莫名地也产生了恐惧感。他的脸白得像蜡,一层细密的油汗从毛孔中冒出来,凝聚在皮肤表面,使得整张脸呈现亚光状态。我还从来没见过他这样。
他看着我半天没做声,仿佛在犹豫着什么。
“说话。”我推了他一下。
“我一说,你也会感同身受。”他说着又补充了一句,“不是感同身受,就是直接感受。”
“能不能直接说?”我有点着急了。
他深呼吸一口,下定了决心似的,缓缓对我说出了5个字:“杀了管理员。”
他的话音刚落,一种铺天盖地的恐惧猛然将我包裹起来。我没法形容这种感觉,就像……就像是四周的一切都忽然不存在了,整个世界都完全崩溃消失,而我自己的身体也在慢慢解体,我感觉到身体正在一个细胞一个细胞地拆分,这种拆分从身体表面和内部同时开始,低头看去,能够看到身体迅速瘦弱、缩小,最明显的是手指,手指尖端逐渐消失,变成接近正方形的手掌,再接着收缩成面积更小的正方形……我情不自禁地惨叫起来,而连我的叫声也似乎在被某种东西蚕食着,渐渐低哑,最终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整个过程持续了多久?我不确定。我就如此分明地感受到自己从一个完整的人拆分成一个细胞乃至一个分子,最后完全归于虚无。在那之后我清醒过来,看到四周一切如常,有几个喝茶的人用怪异的目光看着我,对面的容成面无人色。
“发生了什么?”我惊恐地问,“你刚才说……”
“别说!”容成大喊一声。
我马上住口,但“杀死管理员”这几个字已经出现在我脑海里,于是我再一次经历了那种被拆解的过程。我完全没感觉到痛苦,但从始至终,一种绝大的恐惧弥漫在四周的空间中,仿佛我被拆解之后,就直接变成了“恐惧”这种东西。没经历过的人不会知道这是什么感觉。
再次清醒过来,我惊恐地凝视着容成:“怎么回事?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对不对?”
他点点头。就这么一会,他脸上的血色又少了几分。
“不能说那几个字,”他连连摇头,“连想也不能想。一想到这个念头,就会……”
“被拆解。”我阴沉地说。
他点点头。
但怎么可能不想?人的脑子就是这么奇怪,越是不该想的事,你就越是忍不住去想。我一次次经历着被拆解的过程,容成也一样。在这样的间隙里,我们偶尔的对话中,我终于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是这两天才想到,”他说,“既然我们想离开房间,为什么没想到杀死管理员……”
他说完这几个字,我们又经历了一次拆解。本来我想让他别说,但说不说都一样,只要脑子里想到这几个字,事情同样会发生。
“我刚一想到这个念头,”恢复正常之后,他有气无力地说,“就被拆解了。然后就是无数次同样的经历,只要一想到这个……”
我又一次想到了“杀死管理员”这件事,于是再次感受到自己被拆解。等恢复正常之后,我接着他的话说:“这不是被拆解,只是感觉到被拆解。”
“有什么区别?”他苦笑道,“这和真的被拆有什么区别?”
“所以……”我猛喝了一口茶恢复一下体力,“不是没有人想到这件事……”
再次被拆解,然后他接下去说道:“……而是这件事根本连想都不能想……”
又一次被拆解。
连续好几天,我都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杀死管理员”这件事,也就不断体会着被拆解的滋味。
几天之后我们才恢复正常。
和容成再次见面的时候,我们很默契地不提这件事。这件事就像是一个魔咒。看来管理员的存在是不容侵犯的,只要我们有这个念头,就会产生如此深重的恐惧和痛苦。怪不得这件事不但没人做,连提都没人提过——惩罚如此可怕,谁敢提起这种事?倒是容成,居然这么晚才想到这上面来,真是让我感到很诧异。我也就罢了,原本就没有杀人的念头,他不是一直都很警惕吗?但这件事我也没敢问,总之,只要有什么事情会让我的脑子往“杀死管理员”这件事上转,我就坚决绕开。
但容成还是解决了我的疑问。
“我本来从来没想过那件事,”他没提那是什么事,但我们都清楚他说的就是那件事,“你知道,我喜欢挑战,接受了这个任务,就会想尽办法去寻找完成任务的可能。就好像玩游戏,没玩到终点是自己技术不行,我只会去寻找游戏的规则,但不会去破解游戏的程序,我认为那是作弊。但这次,在这任务中实在陷得太久了,我才想到了那个……结果很可怕。”他心有余悸地看着我,我点点头。现在我们语言中用“那个”代替“杀死管理员”这件事,在脑海中也同样如此,若非如此,我们根本没法将注意力从这上面转移开。这个办法还是容成想到的。他想我们只要用另外一个词汇来代替这件事,就会逐渐习惯,尽管实质性的指代不变,但无论是在思想上还是语言上,都不会冒犯管理员。
“这几天我又发现了一个秘密。”他把话题转到了另一方面。
“什么?”我问,想了想又连忙追加一句,“能说吗?”
“当然能说。”他忍不住笑了,“你还记得网上那个高手吗?”
“没齿难忘。你找到他了?”我问。
他点点头。
“哦?他是谁?”我问。
“你绝对猜不到。”他说。
“谁?”我追问道。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他说,“在房间里,无论我们留下纸条还是别的什么痕迹,最终都会被房间本身消除。即便是拍摄了图像也无法放到网上和人交流,一旦想和任何人讨论这件事,所有的资料都会自动消失。但惟独那墙上的地图,不但放到了网上,还被人破解了,这件事岂不是和房间的自我保护措施相矛盾吗?”
“是的,我也这么想过,但我想这或许是因为我将图形放到网上的时候,并没有提起房间的事……”
“我本来也是这么想,”他说,“但是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所以这几天,我查了查那高手的IP,你猜我发现什么了?”
“什么?”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嘿嘿。”他笑了几声,“我发现那高手的IP地址所指向的位置,其实并不存在。”
“什么意思?”我问。
“这么说吧,那高手的IP地址,指向的位置,总是在那个时间点房间出现的位置。”他说,“比如在上午8点的时候,他的IP地址就在8号房间入口的位置,你知道,8号的房间是在两栋不同的房间之间,那高手的IP中居然出现了小数,这个小数就是那两栋房间IP地址的中值……”
我花了一点时间来消化他的信息。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是凌晨4点,高手的IP地址就在菩提子专门店和酒吧之间?”我慢慢地问。
他点点头。
“你的意思是说,高手就是相应时间在房间里的人?”我又问。
“显然不是这样,”他说,“你忘了?房间里是没有信号的。”
“那?”我呆滞地看着他。
“我的意思是说,”他又干笑两声,“高手就是房间本身。”
我长大嘴看着他。
“或者那高手就是管理员,”他说,“总之,这位高手是整个任务给我们配置的——否则我们怎么可能将消息发到网上?”
“但,但为什么会这样?”我糊涂了,“难道任务本身不是为了将我们困住吗?”
“是的,这也是我的问题。”他苦笑一声,“从这点来看,我们所执行的任务,并不想将我们困住。当我们自己无法找到突破的途径时,它会通过这种方式推动任务前进。”
“那么现在我们也被困住了,是不是任务又会再次给我们别的提示或者帮助?”我有些兴奋地问。
他摇摇头:“我试过了,那高手再没理我。最近也没发生什么新鲜事,看起来任务本身并没打算再给我们提示。你觉得这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我问。
“既然任务本身并不想将我们困住,当我们陷入困局的时候它会帮助我们,而现在帮助并没有出现,这说明什么?”他问。
“说明我们并没有陷入困局?”我问。
他点点头。
“那还是得杀人啊。”我沮丧地往椅子上一靠。
“我想了好几天,”他说,“如果只是脱困的话,还有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我问。
“你忘了一件事,”他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眼睛垂下望着桌面,“当某个人在房间里不改变任何设置的时候,会发生什么?”
“那他就没法离开房间,”我说,“这个我们都知道了,你想说什么?”
“如果他一直留在那个房间里呢?”他的语速变得很慢。
我愣了一下才道:“他会一直留在房间里……”
“别的人就从任务中解脱了。”他抬起头看着我。
这下我真的愣住了。
让我意外的是,容成说做就做。白天他刚刚和我提到这个让所有人脱困的方法,晚上他就留在房间里不出来了。我是在几天以后才意识到这件事的。
连续好几天,我的房间都没有出现,我暗自感叹自己的运气好,居然连续好几天没有人将指针指向我。那天晚上,我忽然想起容成好几天没联系我了,再看看自己的房间没有出现,就给他打电话。手机显示不在信号区,这几天都是这样。我在街头溜达了两个小时,找了个通宵网吧上了上网,快8点的时候,跑到容成房间的位置等他。他的房间还在老位置,旁边站着笔直漆黑的管理员。
8点到了,房间门没打开。
过去了好几分钟,房间门还是没打开。
我开始感觉到不对劲。
等了一个多小时,已经9点多了,容成的房间门还是没打开。
我想到前几天他跟我说过的话,猛然意识到什么。我开始疯狂地拨打手机。这还是那次集体聚会之后我第一次和其他参加任务的人联系。事实证明我的猜测是正确的:这几天所有人的房间都没有出现。
容成这个傻瓜,他在房间里呆了好几天。他是打算永远这么呆下去,好让我们其他的人脱困吗?
我心里五味杂陈,想做什么,却什么也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在那永不消失的房间外看着,期待有一天他自己熬不住了从里面走出来。
我等了很多天。其实我心里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容成这家伙一向有些侠义情怀,他最佩服的就是地藏王菩萨,经常将“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这句话挂在嘴上,现在既然决心这么做,估计就不会半途而废。我只是担心他会不会在里面饿死。
到第20天的时候,我去的次数已经很少了,只是在每天早晨8点的时候习惯性地经过那里,看会不会出现奇迹。
第24天的时候,再次经过那里,耐心地等了几分钟,看看8点到了,正准备挪步移开,却发现房间门打开了。
容成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这家伙,终于还是耐不住寂寞吗?
我高兴得眼睛都湿了,鼻头发酸地跑过去,还没来得及说话,便看见那房间,以及站在房间旁边标杆般的黑色管理员,都慢慢拆解成无数细小颗粒。一阵微风吹来,那微粒便随风飘散了。
前一分钟还在那里的房间和管理员,几乎只是一瞬间就被风吹散,什么也不剩下。
房间没有了?管理员没有了?这意味着什么?
我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容成的表情也有些惊讶,但很快,他便兴高采烈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回过神来,给了他一拳头:“你总算出来了……房间怎么回事?”
他得意地笑着,什么也没说,又拍了拍我的另一边肩膀。
“你说话啊……”我的话说到一半就卡主了。
他两只手搁在我肩膀上,轻轻拍动着,在太阳底下,指甲发光,就像一双刚刚长出来的蝴蝶翅膀。
“两只手?”我呆滞地问。
他大笑着点头。
“你的愿望实现了?”我这才回过神来,忍不住大声问。
“是的,”他把两只手伸到我面前,尤其是那只重新获得的左手,新鲜粉嫩,皮肤洁白,完全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摸了摸,确定这是真的,忍不住又使劲捏了捏。
“是真的,”他笑着说,“我在里面呆了整整24天,到这时候才明白。”
“明白什么?”我问。
“明白我的任务完成了。”他说。
“废话,我当然知道你的任务完成了,不然你的手哪来的?问题是你怎么完成任务的?”我快被好奇心折磨死了。
“我就是在里面坐着。”他说,“什么也没动,也不觉得饿,也不觉得困,就这么呆了24天。刚开始还好,后来就觉得寂寞,好几次都差点去动一动什么东西,好在我都忍住了。直到今天早上,刚开始一切都一样,周围什么都没变。但是到了6点的时候,时钟的指针忽然自己转动起来,很快指向8点。而桌子椅子和墙上的画,也自己动了起来——一切都移动到我完成任务所指定的位置。管理员走进来告诉我说我完成了任务,我问他是怎么完成的,他说我在里面坐了24天什么也没动,这就是完成任务的途径。”
“这就是完成任务的途径?”我整个呆住了,“那杀人呢?”
“我也是这么问的。管理员说,杀人也能完成任务,”他说,“但是,杀人的人要承担相应的责任。”
“什么责任?”我问。
“法律责任。”他说,“杀人的人逃不过法律的惩罚,22号不就被抓了吗?现在的22号是另外一个人了。”
我点点头:“但是你什么都不做为什么也能完成任务?”
“他说这是奖励。”容成的表情也很疑惑,“他说这整个任务本来就是对善良的人的奖励。”
“可是……可是他不知道这个任务让多少人变成了恶魔吗?”我问。
“对,我也这么问了。但他说,从来都有天堂地狱两条路,选择什么路,就成为什么人。”容成若有所思地道。
我不再说话,低下头好好消化了一阵他的话,才又抬头问:“既然6点钟你就完成了任务,怎么这个时候才出来?”
他无奈地举起自己的左手:“喂喂,我的左手长出来总需要时间吧?”
我禁不住笑了。
“那么,房间还会出现吗?”我想到一个关键的问题。
“也许吧,”他看着那原本存在房间的地方,那地方现在只是一堵墙,完全看不出曾经有间房曾经存在过,周围的人谁也不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欲望,也许这房间还会出现,但这一次,这个房间彻底消失了,我们都自由了。”他说。
我长吁一口气。
我们沿着往常惯走的那条路往茶室走去,沿途,那条路不断分叉,我们始终只能走在其中一条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