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薄暮时分。
一个白衣少女独坐在海边的礁石上,清丽的脸庞映着夕阳的霞光。她将双手撑在身后,两条腿舒适地荡下,赤着脚在水面上来回划动。咸涩的海风从远处吹来,吹散她及腰的长发,她不时将遮住眼的乱发拂到耳后,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望着前方,宛如朝圣般虔诚。
这是一座小岛,她一出生就住在这岛上,从未离开过,所以她对海的那头充满了好奇。她常偷偷来这里,面对无边无际的大海坐下,感受海风夹带来的,海那头的气息。
然而她每次都坐不了多久,因为徐福总会及时出现,带她回去。
徐福是她家的下人,在她出生前就在这座岛上了,虽然他只是个下人,却是和自己最亲近的人。她爹爹素来寡言,这些年又总在石屋中闭关习武,很少搭理她。而娘亲在她记事前就死了,死于一次海难。不过她还有个二娘,是爹爹在她六岁时从岛外带回来的,二娘待自己不错,但她却怎么也喜欢不起来。
她知道,这个岛上只有她一人没见过岛外的世界,她亲眼看到过爹爹坐船离开,而下人们每隔半个月都会离岛一次,带回家用和食物0两年前,她曾哭闹着要徐福带上她,遭到爹爹严厉的斥骂,从此再也不敢提这样的请求。
她多么希望看看外面的样子,哪怕一眼也好。后来二娘教她认字,她才从二娘口中了解到一些岛外的事情,从那些只言片语中想象外面世界的样子。但她不敢多问,她总觉得自己和二娘之间似乎隔着一层,无法彼此亲近。
她更不会去问徐福,因为徐福不会说话,事实上,家里所有的下人都不能说话,他们都是哑巴。
今天和往日似乎有些不同,若是往日,徐福早该过来寻她了。可此时,夕阳已沉没在海平线下,暮色渐临,天幕已点缀上几颗星辰。风也变得有些刺骨,卷着海面上升腾而起的雾气,渐渐向自己围拢。
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害怕,提起身旁的鞋子,跳下礁石。潮水涌到海滩上,瞬间淹没了她留下的一长串脚印。
整个海岛方圆十余里,地势东高西低,最东面山石嶙峋,山下那座庄子便是她的家。一条小道从庄子门口顺着地势而下,小道这头是一个简易的码头,一大一小两艘船被手臂粗的缆绳牢牢牵住,系在码头的木桩上,随着海面不断地沉浮。
她在码头旁穿好鞋子,然后走进那条小道,道旁的杂草在海风的吹拂下沙沙作响。远处,依稀能看见自家屋宅窗户里黯淡的灯火。更近一些,一棵枯死的老树孤零零伫立在路边。
她最害怕那棵树,因为二娘对她说这棵树缢死过人。
那个人叫做张禄,也是家里的一名下人,不知为何要寻死,在树枝上挂了两天才被人发现。这件事发生在她很小的时候,那时二娘还没来岛上,后来,爹爹又从岛外带回一名仆人,名字还是叫张禄。
今天,那棵树仿佛和往日有些不同。到底是哪里不同呢?她想努力看清楚,但此时雾气已经蔓延至整座海岛,加上天色晦暗,只能看到一个朦胧的轮廓。她心中的恐惧如这雾气一般越发浓重,让她的脚步停滞下来。
总不能在这里过夜吧,现在后悔为什么不早点回去也来不及了,回家的路只有这一条,她必须趁天色还未黑透之前回去。
那棵树离自己越来越近,她仿佛能看到树下站立着一个人,那个人……
是徐福?!
她加快了脚步,如果有人,就不用再害怕了。她迫不及待地一路小跑过去。
她终于看清楚树下的那人,那人就是徐福。她只觉背后升起一阵寒意,清秀的脸庞由于恐惧扭曲成怪异的形状,徐福两只脚腾空着,悬吊在树枝上!
徐福像当年的张禄一样,缢死在了树下,只是天色朦胧看不到颈上那根绳子,显得尤其诡异,更诡异的是,他口中似乎含着一条细长的白布,正随风猎猎翻动。
她的双脚像生在地上一般,移动不了半步,最后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泪水涌了出来。不知哭了多久,她壮着胆子,决定上前看个究竟。
她战战兢兢地走近那棵树,突然,一群正在枯树上栖息的乌鸦,发出粗劣嘶哑的叫声,齐刷刷振翅飞向夜空。吓得她不轻,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那些乌鸦在周围盘旋着,似乎极不愿离去。
她抬起头看徐福的尸体,徐福被一根麻绳扣住颈部,挂在树最粗壮的枝丫上。他的脸已经被乌鸦啄食得不成样子,露出森然的白骨,一块满是血污的白布从口中延伸出来,直挂到脚下,宛如九幽地狱中的恶鬼,吐着细长的舌头。
她吓得紧闭双眼,连滚带爬地向前跑去,只想回家就没事了,回家就不用害怕……她一边跑一边这么安慰自己。
一轮半月不知何时爬上夜空,清冷的月光下,盘旋的乌鸦扑着翅膀再次落回枯枝上,徐福口中的那块布条正猎猎翻动,上面依稀可见四句血字写成的小诗——
灯寒月冷,老树西风,七月十四,黑鸦索魂。
下面还盖着一个朱红的印章,这印章似乎和普通的官印没什么不同,但上面的字却令人毛骨悚然,四四方方,赫然是“阎王帖”三个细长的篆字。
一、蓬莱客栈
明州府东门二十里处,有个小市镇,叫做太平集。
虽然只是个小市集,但此地东临大海,当地人多以捕鱼晒盐为业,附近又有出海的码头,客商往来络绎不绝,倒也热闹非凡。
冷月枫来到太平集已是七月十二,过两天就是一年一度的盂兰盆会了。
自那日与萧剑卿在菱州城外道别以后,冷月枫又回家住过一段时日。开春时,他在父亲坟头坐了足足一天,之后便变卖家中田地,开始了江湖云游的日子。
此地盂兰盆会的河灯远近闻名,既然赶上了,他便有意多做些停留,在客栈订了间房。这家客栈与海外仙山同名,叫做蓬莱客栈。
此时正值傍晚,冷月枫腹中饥饿,便点了几样酒菜。见客栈楼下座无虚席,他又喜清净,于是吩咐掌柜给他送到二楼客房中去。
冷月枫上楼时,门外又进来三人,他脸上闪过一丝警觉,渐渐放缓脚步。
那三人外貌皆气宇不凡,且步履沉稳,显然都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当先一人年龄最长,五十岁上下,身材高大,长髯飘拂,一身灰色长袍,负手而行。另外两人都是四十出头的年纪,左边那人身着儒装,眉目清俊,腰间别着一支铁笛,江湖上使铁笛的人并不多,冷月枫只想到了一个。右边是一名青衣大汉,虬髯虎目,身上背一柄九环大刀,刀背上伏着一头青铜铸成的狼,那狼首便是刀把,看上去霸气凛然。
这把刀名为“贪狼”,在武林中颇有盛名,冷月枫自然也听过,他几乎可以断定这三人的身份。那腰上别着铁笛的是西湖梅庄的三庄主梅鹤轩,那背着贪狼刀的是河朔霸刀山庄的庄主柳惊雷。而中间那人,无论梅鹤轩还是柳惊雷都对他毕恭毕敬,武功声望似乎犹在二人之上。那人身上没带兵器,恐怕是用掌的高手,如果冷月枫猜测没错的话,此人是铁掌帮帮主钱归尘。
冷月枫没看多久就上了楼。客栈房间布置得极为简陋,只有一张床,一张木桌和两把椅子,好在打扫得十分干净整洁。
冷月枫将行李扔在床上,在木桌旁坐下。
木桌靠窗,窗外的景致没什么特别,一条狭窄的青石板路,对面是一排普通的阁楼。楼下开着一家当铺,楼上闭着窗,若不是被密密的阁楼挡着,说不定能看到远处的大海。
店里的伙计送来了酒菜,日头西沉,街上已不像他来时那般热闹,显得有些清冷。
冷月枫品着酒菜,心里却还想着刚才见到的三个人。
那三人都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绝顶高手,为何同时出现在这海边小镇?
他觉得这件事一定不简单,能让铁掌帮、梅庄和霸刀山庄三派宗主不带任何随从孤身来此,必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天色已暗,冷月枫正要点上蜡烛,忽听头顶传来一阵瓦片翻动的声响。
他随即抓起身旁宝剑,脚尖在窗沿上一点,轻巧地翻上屋顶,还未及站稳,一条长鞭如毒蛇般向他面门袭来。
冷月枫猛然一惊,身形侧飞,堪堪与鞭影错开,秋水剑如游龙般破鞘而出。鞭影倏然折回,再次击向冷月枫,这次他已有了充分的准备,剑光大盛,直接向长鞭迎去。剑锋与鞭影相接,发出铮然的龙吟声,他借力往后荡开三丈,落在对面的檐角上。
冷月枫这才看清使鞭的人,对方竟是一名黄衫女子。正欲询问身份,那女子已飞身而至,再次发起攻击。鞭长丈余,那女子又将其舞得密不透风,冷月枫剑法虽高,却无法近身,只好在一丈外游走。
这时,一道劲风猝然袭向他面门,他侧身避开,剑锋再次向鞭影接去,这次却没有将鞭子隔开,长鞭如毒蛇找到猎物一般将秋水剑死死缠住。冷月枫轻笑一声,手中秋水剑一抖,长鞭当即化作一个圈套,缠在了那女子身上,然后他听到一声清叱:“放开我!”
那女子正当韶龄,姿容秀丽,此时被自己的长鞭缚住身体,脸上挂着一股不服输的傲气。
冷月枫将秋水剑收回,那女子愤愤道:“你是何人,鬼鬼祟祟来屋顶上做什么?”
冷月枫苦笑道:“方才听到屋顶瓦片响动,便上来看看,不想惊扰到姑娘……在下冷月枫,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那女子故意清了清嗓道:“你听好,本姑娘芳名慕青清!”
“姑娘姓慕,刚才那套鞭法又使得出神入化,想必是慕家高手之后。”
慕青清白了他一眼:“算你有眼光,我爹叫慕沉舟。”
冷月枫脱口道:“铁索横江慕沉舟!”
慕青清道:“怕了吧,我可告诉你,你若敢欺负我,我爹一定饶不了你!你刚才冒犯了本姑娘,姑娘我大人大量,不和你计较,你做我几天保镖这事就算结了。放心吧,本姑娘一定不亏待你……”
冷月枫想起之前在客栈见到的三个人,现在神鞭慕家的人也出现在这里,这小小的市集怎会出现这么多武林人士,他们到底为何而来?
冷月枫故作不解道:“你爹是江湖成名已久的高手,还需要外人来保护吗?”
慕青清道:“本姑娘孤身一人。虽然武功也不差,但这是我头一次离家,难免缺些江湖经验,有个保镖就放心多了。”
冷月枫正好奇这些人此行的目的,当即道:“那好,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来这里做什么。”
两人在屋脊上坐下,慕青清道:“你听过黑鸦吗?”
“黑鸦……黑鸦凌羽?”冷月枫诧异,这人他自然听过。
黑鸦凌羽是十几年前武林中一大祸害,此人武功极高,最喜约斗成名高手。他出手狠辣,杀人如麻,死在他手上的高手不计其数,闹得江湖上人人自危。但总算恶有恶报,最终被一众少年好手围杀于铜陵凤凰山。
慕青清点头道:“黑鸦最近重出江湖了!”
冷月枫惊道:“怎么可能,他不是已经死了?”
慕青清没有回答他,自顾说道:“江湖传言,黑鸦凌羽杀人有两个习惯。”
冷月枫接口道:“没错,黑鸦杀人总会选在每月的十四,而且杀人前定会送上一张阎王帖。”
慕青清道:“这附近的海上有一座伶仃岛,岛主尹天一是我爹的结拜兄弟。本月初六,岛上有个下人被发现吊死在一棵树上,尸体口中含着一块布条,那布条上用血字写了四句话。”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看向冷月枫。
“四句话?难道……”
“灯寒月冷,老树西风,七月十四,黑鸦索魂。”慕青清低吟起来,又补充道,“在这四句话下面还盖了一枚阎王印。”
冷月枫神色凝重道:“这是黑鸦的杀人预告!”
慕青清点头道:“三日前,有人送来一封信,要我转交给我爹。我一时没忍住好奇,便自行拆开看了。那封信是尹天一写给我爹的,他想请我爹去岛上助他退敌。但我爹这几年身体越来越差,我不忍心让他再出来奔波,便独自来了。”
冷月枫道:“那黑鸦不是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死了,怎会再出来害人?”
慕青清摇头道:“我哪知道,或许当年的事另有隐情,又或许是别人借了黑鸦之名。当年好像并没有找到黑鸦的尸体。”
冷月枫道:“没找到尸体?你怎么知道?”
慕青清含糊道:“我是……我是听人说的!”
“听谁?”
“我忘了。”
冷月枫觉得她话里似乎有所隐瞒,但又不便再追问,沉默了半晌,忽然开口道:“我刚来客栈的时候,见到了铁掌帮帮主、霸刀山庄和梅庄的两位庄主,他们也是为此事而来?”
慕青清惊讶道:“没错,尹天一不止写信给我爹,那些都是他请的帮手,甚至还有六扇门的人。”
“六扇门……”冷月枫想起萧剑卿,不由会心一笑。
慕青清打了个哈欠:“天色不早了,本姑娘要回去睡了。明天随我前往伶仃岛,你先做好准备。”说完起身从屋顶上翻了下去,钻进窗户里。
冷月枫觉得这位大小姐脾气喜怒无常,不觉好笑地摇摇头,正要起身回房,忽见青石板路上闪过一个人影,他心生警惕,旋即跟了上去。
那人足底生风,显然身负轻功。冷月枫运起轻功,远远追着。两人一个在屋顶上,一个在地面上飞快地掠过。
冷月枫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但这种时候还在街上狂奔,此人若不是疯子,就是心中有鬼。
两人追逐着出了太平集,太平集外是一条蜿蜒的石子路,冷月枫白天正是沿着这条路进来的。路旁都是荒地,长满了半人多高的杂草,杂草间隐隐能看到许多旧坟,旁边竖着幡子,时不时地被风吹起,摇摆不定,发出脆耳的破空声。
那人在一个岔路口停下脚步,他轻轻一跃,跳到棵腰杆粗的柳树枝丫上。冷月枫恐被发现,立即将自己隐藏在路旁的杂草间,透过杂草间隙观察那人的举动。
那人上树之后做了一件让冷月枫瞠目结舌的事——他竟躺在枝丫上睡起觉来。
冷月枫愕然后,又想到自己被个疯子引到这里,心中不禁苦笑。他从草丛里钻出来,沿着原路往回走,微风吹过,一袭白衣衣袂飘飘,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惹眼。他没有发现,树上那人始终没闭上双眼,此刻正紧紧盯着他离去的背影,目光中透着无尽的诡异。
尹天一负手立在码头上,他身着青衣直裰,外貌清癯,一派文士模样。身后站着一名仆从,手中提着一盏昏黄的灯。夜色如水,一轮明月高高挂在海面上空,这本该是一幅潇洒写意的画面,但他脸上却愁眉不展。他所愁的自然是数日前收到的那张阎王帖——
灯寒月冷,老树西风,七月十四,黑鸦索魂。
再过一个多时辰就是七月十三了,他只剩下一天的时间,他实在没有把握,善恶终有报,该来的还是来了。
尹天一轻叹,若是当年收到这张阎王帖,一定不会像如今这般惊慌失措。那时的自己正少年意气,还有一群能坦诚相待、生死与共的兄弟。一众少年人打马江湖,仗剑诛邪,仿佛谁也阻拦不了他们,那些多年前的往事现在回忆起来,恍如昨日般历历在目。
景祐五年春,他在岳阳楼遇上了新任铁掌帮帮主钱归尘,两人在一番斗酒后惺惺相惜,结拜为兄弟。次日兄弟二人大闹凤翔赌坊,一举击杀了为祸一方的恶霸左凤翔。
同年夏天,二人又结识了神鞭后人慕沉舟和梅庄梅鹤轩。四个年轻人一拍即合,勇闯洞庭湖水寨,并在湖上的一艘画舫中擒杀了臭名昭著的寨主田佰熊。
宝元二年秋,四人在雁荡山与少年得志的六扇门名捕马麟相遇,协助他抓获天残、地缺两个穷凶极恶的大恶人。
康定元年春,霸刀山庄少庄主柳停云、寂剑传人莫悲风也加入他们。六人参与黄山屠魔大会,斩杀魔教坛主以上高手十余人。回程途中再遇马麟,七人情投意合,当即在山脚下一座破庙中结拜。
兄弟七人一路行侠仗义,除魔卫道,不到两年光景便闯下了偌大的名头,成了少年游侠们心中最崇拜的偶像。江湖上开始称他们为“康定七英”,后来被误传成“康定七鹰”。且不论叫什么,武林正道一提到他们,都要竖起大拇指喝一声好,黑道中人纵然对七人咬牙切齿,恨不能抽筋剔骨,但心底下也是暗自佩服。
而当年还有一人的名头并不逊于他们,此人在七鹰出现以前就已发迹,短短数年间便让整个江湖闻风丧胆,他就是黑鸦凌羽。
黑鸦最喜约斗成名高手,七鹰名头正盛,很多人相信七鹰和黑鸦必有一战,果不其然,这一战终于发生了。
庆历三年,七月中旬,七鹰围杀黑鸦于凤凰山。七鹰不负众望,黑鸦凌羽命丧悬崖,但折损了柳停云和莫悲风两个兄弟,同时慕沉舟和尹天一身受重伤。
这一战的代价实在太大,从此七鹰之名渐渐淡出江湖,这次行动成了他们七兄弟的最后一战。
想到这里,尹天一不禁喟然长叹。
即使两死两伤,若心中还有信念,七鹰依然能在江湖上立足。但他们最终选择放弃,因为对手击垮了他们的信念。这一战在外人看来似乎是他们赢了,但真正的输赢他们心里比谁都清楚。
海风吹过,尹天一感觉到一阵寒意。这时,背后突然响起了一声呼唤,他颤了颤,转过身去,身后除了仆从张禄,还多出一个女子。这女子是他的继室林婉容,尹天一对她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林婉容约摸三十岁,身着湖绿长裙,一头墨发垂及腰际,姿容端庄优雅,她笑吟吟道:“我见老爷久未回房,心中甚是担心,便过来这里看看。已过三更天,老爷请回房歇息吧。”
尹天一道:“知道了。”
尹天一没有动,林婉容也不再说话,而是站在他身后等候,半刻后,尹天一突然开口道:“明日你带上小娥去岛外住几天,你们两个留在岛上我始终不太放心。”
林婉容摇头道:“黑鸦想要杀的人,即使到了天涯海角他也会追上来,在岛上还能有你保护,在岛外……”
尹天一打断她的话道:“既然你想留,那便留下来吧。”
林婉容宽慰道:“老爷切莫沮丧,明日还有几位帮手来岛上助拳,他们个个都是名震一方的豪侠。那黑鸦只是个手下败将,怕他作甚!”
尹天一默然不语,过了良久才沉声道:“你二人先行回去,且让我独自待一会儿。”
二、柳下伏阴
冷月枫被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惊醒,只好从床上翻身而起,穿上外衣去开门。开门后他愣了愣,皱起眉道:“怎么是你?”
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客栈小二,正端着水盆连声道歉,另一个是昨晚在屋顶遇上的女子慕青清。不用说,敲门的自然是慕青清。
慕青清从店小二手中接过水盆,大摇大摆地跨进房门,她将水盆放在房中的桌案上,然后在案旁的木椅上坐下:“赶紧洗把脸收拾一下,马上出门!”
冷月枫把小二打发走,拣起水盆边沿的手巾,浸到水里仔细搓揉。
慕青清见他的手指纤长白皙,不禁道:“你的手指真好看,倒像是个女人。”
冷月枫没理会她,将手巾挤干,覆在脸上轻轻擦拭,而慕青清则在一旁仔细打量着他,他被瞧得浑身不自在,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慕青清嘻嘻笑道:“我发现你不仅手指好看,脸也一样好看,不过……长得好看有什么用,没点霸气。像你这样去做个采花大盗一定很有前途,但做保镖就不行。”
冷月枫道:“那便不做了。”
慕青清顿足道:“不行!史书上说兰陵王高长恭貌若女子,但他在军中的威望甚高,传说兰陵王每逢出征,都要戴上一副狰狞的面具,以威慑敌人。正好我这里就有一副,你戴上看看。”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副银白色的面具。
冷月枫接过面具,这副面具轻盈纤薄却十分结实,上面倒映着自己脸庞,简直纤毫毕现。
慕青清得意道:“这可是件宝贝,叫云幕遮,是我哥送给我的十八岁生辰礼物,不过被我拿来当镜子用了。”
慕青清把面具覆在冷月枫脸上,用两根红线固定,然后对着冷月枫左看右看,拍手道:“这样好,冷冰冰的像个刺客,我都认不出你来了,感觉如何?”
这面具并没有覆盖住整张脸,只遮了鼻尖以上的大半张。冷月枫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反而觉得有一丝清凉在脸上流转,十分地舒服,便答道:“还不错,但这面具恐怕价值不菲,我不能要!”
慕青清扑哧笑道:“我又没说要给你,只是借你当我保镖时戴着,你想到哪去了!”
冷月枫一时无言以对,慕青清催促道,“你准备好了没有,我们这就走。我知道附近一家面馆,那里的馄饨不错,要不要去尝尝?”
慕青清口中的面馆在太平集北面,离客栈不到二里路,而出海的码头过了面馆再往北走一里便到。二人来到面馆,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
厨房被一块油迹斑斑的布帘子隔开,腾腾热气不时从帘子后面冒出来,空气中充斥着葱花的香气。慕青清叫了两碗馄饨,过不多时,馄饨便上来了。白生生的馄饨浸没在汤里,上面漂浮着一层油花和葱末,香气四溢,冷月枫忍不住深吸了口气,用汤勺舀起一只馄饨放进嘴里。
慕青清笑道:“这馄饨味道怎样?”
“好吃,皮薄料足,滑而不腻……”冷月枫正说着,瞥见门外走过两个年轻男子,这两人气宇轩昂,在人群中颇为惹眼。他怔怔地望着,吃惊道,“他怎么也来了!”
“你认得他们?”慕青清往门外看去,见那两人已走远。
冷月枫道:“只认得一个,去年我在菱州城里结识的朋友,是六扇门的捕头。”他口中的朋友,正是与他破了鱼音寺一案的萧剑卿。
慕青清道:“想必他也是尹天一邀请的人……”话未说完却摇起头,“不对,不是他!”
冷月枫奇道:“有什么不对。”
慕青清道:“年龄不对!”
冷月枫有点明白她的意思,正欲开口,慕青清抢先问道,“你那位朋友可是叫马麟?”
冷月枫摇了摇头:“我那朋友叫萧剑卿,你说的马麟,想必是四十多岁的年纪?”
慕青清点头道:“没错,尹天一那封信并不是给六扇门的,而是给六扇门的马麟。他请的帮手都是我爹那般年纪,但刚才那两人只不过二十出头,所以他们都不是。”
冷月枫道:“或许他和你一样,是替人赴约?”
慕青清道:“这件事关系甚大,若是自己收到信,必然要亲身前往,除非那人已经死了。”
冷月枫沉声道:“十几年前,黑鸦凌羽作乱武林,被一干江湖游侠围杀于凤凰山上。那几人在当年风头也不小,被称作康定七鹰,但在凤凰山一役后,七鹰解散,这名号到如今已鲜少被人提及,我也只略有耳闻。如果猜得没错,尹天一和他邀请的那几人,都是当年七鹰中人。”
慕青清张着嘴,半晌才回神道:“想不到你对这些江湖隐秘如此了解。你说的大致没错,七鹰中柳停云和莫悲风早已身死,这次来的是柳停云的胞弟柳惊雷,莫悲风的师兄谷秋声。”
二人不再说话,埋头吃起了馄饨。很快,两大碗馄饨全部进了他们各自肚里。慕青清打了个饱嗝,道,“把你的剑放在包袱里,我们这就赶去码头找他们。”
冷月枫不解道:“为什么要把剑放包袱里?”
慕青清扁了扁嘴:“你现在是我的保镖,我可不想被你那个朋友认出来!”
巳时过半,烈日当头,但街上的人流依旧不少。
慕青清用手遮住额头,不停地抱怨这毒辣的阳光。她看到街旁有个卖伞的小贩,兴冲冲地跑上前去。小贩站在屋檐下,面前铺了一面布,摆满了各色的绸伞。慕青清蹲下身子饶有兴致地挑选。最终选定一把绣着莲花的淡蓝色绸伞,正要付钱,却被路人撞了一下。她正要开骂,发现手中的钱囊不翼而飞,这才反应被贼偷了。
“小偷,抓住他!”慕青清跺跺脚,施展轻功追了上去,冷月枫随即跟上。那人却不像普通窃贼,在二人的全力追击下竟丝毫不落下风,显然轻功不俗。只见他左晃右闪,早已轻车熟路,只是不慎踩中路上一棵烂青菜,险些滑倒。冷月枫和慕青清边跑边拨开行人,轻功无法全力施展,距离逐渐被拉开。
三人很快出了太平集,那人好像对这条路极为熟悉,不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冷月枫道:“还追不追?”
慕青清已累得气喘吁吁,停下来道:“算了,我们回去,要不然就赶不上……咦,那里在做什么?”
前面是一个岔路口,旁边有棵柳树,树下几个人正聚集在一起看着什么。
冷月枫想起昨晚遇到的怪人,就是落在那棵树上,便想过去看个究竟。
树下有七八个人,其中一胖一瘦两人身穿公服,脚踏官靴,想必是这附近县衙的捕快,他们身旁站着几个当地的农户和一个和尚。地上还跪着一个仵作模样的老人,正聚精会神地翻动一具尸体。冷月枫见是一桩命案,连忙摘下面具,树荫不大,却在夏日里带给人一阵寒意。
死者是一名中年男子,胸口处被捅了个窟窿,暗红的血水从衣服下面渗出来,流了一地。这死相极为普通,可冷月枫却死死地盯着,似乎受到极大的震撼。原来这具尸体的穿着竟与昨晚见到那人一模一样。
那名胖捕快注意到他们,扯着嗓喊门道:“你们两个是什么人?”
冷月枫回过神,应声道:“我妹妹的钱囊被人偷了,我们追那贼人一路来此,还望捕头大哥将他捉拿。”
胖捕快爽快道:“这事好办,你告诉我贼人在哪,我这就帮你抓来!”
冷月枫沉声道:“那窃贼就在这里,两位是否记得在我们来之前,是谁最后到这里的?”
两名捕快交换眼色,同时出手,将那围观的和尚擒住,那和尚苦着脸喊道:“不是我,两位官爷,小僧冤枉啊!”
冷月枫打量那和尚道:“衣服换得倒是挺快,一晃眼连头发都没了,可你偏偏忘了换鞋,不然我还真未必能认出你来!”
那和尚脸色微变:“我的鞋怎么了?”
冷月枫不紧不慢道:“我们追那窃贼的时候,那窃贼不慎踩到一棵烂青菜,险些滑倒。这几日天气干燥,鞋底必然会留下印记,说不定还粘着几片烂叶。如果你不是窃贼,敢不敢抬起脚让我们看看,以证明自己清白!”
这时那瘦捕快冷笑道:“不用了!”说着从和尚胸前掏出一个钱囊,“这钱囊做得颇为秀气,怎么看都是女人用的。你一个和尚身上怎么会带这种东西,莫不是哪个相好的送给你的?”
几个围观的乡民哄笑起来,只有那仵作依然一声不吭地查看着尸体。和尚脸唰地红到了耳根子,瘦捕快把钱囊还给慕青清,高声道:“好了好了,都散了吧,有啥好看的……”正说着,只觉手心一滑,被那和尚挣脱了去,一眨眼已奔出了半里地。
胖捕快正要追,却被瘦捕快拦住:“他定是山上云水寺的和尚,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眼下你我还有要事,等处理完了再去找他不迟。”
慕青清道了谢,拉着冷月枫要走,冷月枫却向那两个捕快打听起来:“这人是谁,怎会死在这里?”
胖捕快随口道:“呵,谁知道?这几日往来的盐商甚多,许是生意上得罪了人,被加害在此。”
这时仵作突然开口道:“不对,你看他虎口的茧子,那些盐商日日养尊处优,哪会生出这样的厚茧。这人满身的伤疤,想必过惯了刀头舐血的日子。”他声音沙哑,仿佛砂纸摩擦发出的一般。
仵作拉开尸体身上的衣襟,胸口处露出一个狰狞的伤口,伤口颜色发黑,但尚未结痂好,依然有血水从里面冒出来,除此之外胸口、腹部、手臂等部位也有大大小小十余处旧伤。
瘦捕快咋舌道:“我看是盐商花钱雇的打手,那些盐商向灶户收盐,常常互相抬价,被逼急了也会动起手来,上次两派盐商火拼死的可都是这些打手。”
冷月枫也蹲了下来,道:“看样子似乎死了不久?”
仵作瞥他一眼道:“大约死于两个时辰以前,今天凌晨卯时到辰时之间。”
冷月枫好像发现了什么,皱起眉道:“这伤口看起来不太对劲,并不像被普通刀剑所伤。”
仵作有些诧异道:“你也看出来了?但你说错了,这伤口就是普通的剑伤,只是同一个位置被刺了两下,而这两下却又不完全重合,所以看上去有些血肉模糊。”
冷月枫变色道:“同一部位被刺了两下……这是何用意?”
仵作摇头不语,这时那胖捕快极不耐烦地喝道:“我说你问这么多干嘛,难不成你认得这人?”
冷月枫连忙道:“我不认得此人,只是一时好奇,让捕头误会了。”然后起身抱拳,“多谢两位替我们找回钱囊,我们兄妹还有事在身,就先告辞了。”
两人沿着来路返回,走了一段路,慕青清突然开口道:“咦,你怎么把面具摘了,快戴上!”
冷月枫道:“刚才要是戴着面具,说不定那两个捕快就把我当成凶手了。”
慕青清腻声道:“那现在快戴上啦……还有,谁是你妹妹,哪有这样占人家便宜的!”
冷月枫笑道:“不叫妹妹叫什么,难不成叫媳妇?”
慕青清作势要打,嗔道:“再敢胡说,就把你的嘴缝起来……快走快走,时间不多了。”
时近正午,日头更烈,街旁的柳树焉了似的,叶子在枝头打起了卷,一动不动地低垂着,一点风也没有。
临近码头有个破旧的亭子,几个江湖人正坐在里面歇脚,看神色似乎十分着急。这时候有人从外面匆匆跑进来,众人连忙围了上去:“怎么样,找到她没有?”
“没有!”那人擦着汗,摇头道,“客栈和她常去的那家面馆都找过了,面馆伙计说,早上那丫头和一个戴着面具的年轻公子吃过馄饨就走了。”
此人腰间别着一支铁笛,乃是梅庄庄主梅鹤轩,而被他唤作大哥的那人,正是铁掌帮帮主钱归尘。亭中还有霸刀山庄庄主柳惊雷,寂剑传人谷秋声,谷秋声面如古玉,须发微白,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袍子,抱剑而立。剩下两个年轻人,一个剑眉星目,棱角分明,他手握宝剑,自称是六扇门的捕快萧剑卿。另一个温文尔雅,神色柔和,却使一把其貌不扬的短刀,他是萧剑卿来时结交的朋友,名唤叶临渊,得知此事后也要去岛上相助。
这几人里只有钱归尘和梅鹤轩是当年七鹰中人。柳停云和莫悲风死于当年的凤凰山一役,柳惊雷和谷秋声便是代替这二人前来的。而马麟也在两年前因急病过世,七鹰解散后互相少有往来,马麟更是深居简出,若不是萧剑卿带来这个消息,钱归尘等人都不知道他早已病死。
钱归尘舔了舔干涸的唇,皱眉道:“戴面具的年轻人……那丫头和他在一起会不会有危险,若是出了事,我该如何向二弟交代!”
柳惊雷有些不耐烦:“这地方能有什么危险,我看是小丫头胆小,自己偷偷回家去了,再等下去,恐怕天黑了都到不了那伶仃岛。”
其他人纷纷点头,钱归尘叹了口气:“罢了,若说危险哪有岛上危险,随她去吧,我们这就上船!”
几人先后踏上甲板,这艘船并不算大,但船舱宽敞而结实,船上共有两个船夫,他们都是伶仃岛的下人。钱归尘站在船头向岸上看了一会,还是不见慕青清的人影,于是对船夫做了个手势。
两名船夫点头会意,起锚扬帆,船顺着水流往下游漂去,转眼便驶出甬江,进入大海。
冷月枫和慕青清到达码头的时候,不见钱归尘一行人的身影,慕青清丧气道:“完了完了,那几个老家伙竟然抛下我先走了,真不够意思!”
她话音刚落,有个渔夫模样的人走到她面前,讪讪道:“这位姑娘可是姓慕?”
慕青清看了他一眼:“本姑娘正是姓慕,你怎会知道?”
那渔夫搓着手道:“有位梅老爷让我给慕姑娘带话……他说慕姑娘不必去那岛上了,这件事你叔叔伯伯们自能应付,你安心在客栈等候消息。如果到了七月二十还不见他们回来,就立刻回家去知会你父亲。”那渔夫说完,见慕青清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便匆匆钻进自己船里。
冷月枫问道:“我们现在怎么办?”
慕青清咬了咬牙道:“既然他们不等我,我们只好自己过去了!”
说罢,慕青清来到刚刚那渔夫的船前,隔着舱帘喊道:“船家,能否载我们去伶仃岛,我们可以多给些船钱。”
渔夫拉开帘子从船舱里探出头道:“姑娘别开玩笑,莫说我不知那伶仃岛在哪里,就是知道也不会答应你。我这船在附近水面上捕捕鱼还成,出海怕是有去无回。不过我倒认得一人,只要二位出得起银子……”
话还没说完,天边突然传来一阵响雷。
慕青清没听清渔夫接下来说了什么,只见他脸色一变。雷声过后,他连忙改口道:“二位死心吧。这雷一打,谁还敢出海,海上就要起风暴了。”
这风说起就起,吹得附近的树木摇摆不定,沙沙作响。
慕青清抬起头,见东面的天空已铅云密布,脸色担忧道:“钱伯伯他们还在海上,怕是要遇上这风暴了!”
风暴来得突然,前一刻还是碧海青天,这会儿已经黑云压顶。不时有闪电从云间直劈下来,在海天之间撕裂一条巨大的口子。海面如开了锅一般汹涌鼓动起来,整艘船和海面一起左右不停地摇晃。
钱归尘等人连忙进入船舱里躲避风浪,两名船夫则手忙脚乱地调整船帆。此时大雨瓢泼而下,待两人回到舱内,已经被雨水淋成了落汤鸡。他们都是哑巴,说不了话,只得一边抹着脸上的雨水,一边打着手势,大概说的是大家别慌张,这艘船很安全。
说来也奇,海上风雨交加,浪声惊天,但在两名船夫调整了船帆之后,这艘船又渐渐地平稳下来。原来这船看似普通,实则穷极巧思,在船舱下还有一蓄水仓,当风暴来时可通过船桅上的机关增加吃水,使船稳定。七鹰各有所长,尹天一师承天机宫,最擅天工之术。钱归尘和梅鹤轩早有所知,对此不以为然,倒是其他人忍不住啧啧称奇。
船如孤叶,在风浪中飘摇前行,大约两个时辰后,总算安然抵达伶仃岛。
一干人从船舱里出来,外面风紧雨急,他们纷纷撑起油伞,跟着两名船夫沿着小道走向尹天一的庄子。
途中,他们路过一棵枯死的老树。树上没有一片叶子,只剩下骨架般的枝丫,树皮上沟壑纵横,宛如年岁过百的老人脸上的皮肤,有的地方树皮剥落,露出里面腐败的木茎。这棵树不知死了多少年,也不知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风雨,却依然伫立不倒。
那两名船夫走过这棵树时,有意无意加快了脚步,似乎极不愿在此多留。其他人自然也知道岛上有名下人缢死在一棵老树上,尸体口中含着一张阎王帖,想必就是这棵树。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他们只随便瞄了一眼,就匆匆跟上那两人的脚步。
很快,众人到达庄子门口,尹天一和林婉容正打着伞在门前等候。一见到他们的身影,连忙出来相迎。
梅鹤轩有些诧然,抢先道:“五哥,你的腿治好了么?”
尹天一苦笑道:“多亏阿凝当年带我去药王谷求医,药王岐元老前辈亲自为我医治,我这双腿才得以复原。”他口中的阿凝便是元配妻子方碧凝。
钱归尘沉声道:“传闻药王岐元医术通神,看来所言非虚,今日见你无恙,为兄便心安了。”
一干人纷纷抱拳见礼,尹天一向他们背后看了又看,见不再有人,皱起眉道:“怎么不见二哥和四哥,他们没有过来?”
钱归尘叹息一声,指了指萧剑卿:“四弟已于两年前病逝,这位萧捕头便是替他前来赴约的,别看他年纪轻轻,却深得六扇门柳大人的器重。至于二弟,你的信并没有送到他手上,而是被他女儿拿了去。那丫头擅作主张,瞒着二弟自己来了,昨晚还与我们同住一家客栈,但今天中午却突然不见了踪影。时间紧迫,我们寻她不得,只好先上船了。”
尹天一听闻四哥马麟已死,面露悲恸之色,他定了定神道:“诸位先请移步,我们进屋后再谈!”
三、孑然伶仃
冷月枫和慕青清冒雨返回客栈,各自换了一身干爽的衣物,然后在楼下喝起酒来。这酒名为“雪霁”,酒性极微,听掌柜说喝得再多也不会醉,而且终年藏于地下酒窖中,如今这盛夏时节拿出来喝,依然冒着寒气,实在是解暑上品。
雨下得正急,雨点落在朱红的窗棂上,碎成水雾,无声无息地涌进屋里,空气中夹杂着一股潮意,先前酷热的暑气被这场雨一扫无遗。
客栈里没有几个客人,连小二都趴在桌子上打起了小盹,掌柜则在柜台后面拨弄算盘记着账。这掌柜是个中年人,面目和善,身材发福,挺着圆鼓鼓的大肚子,要是没有头发,倒是像极了庙里供奉的弥勒佛。
慕青清将一杯酒水灌下肚,突然高声道:“掌柜,你这酒为何叫做雪霁?”
掌柜笑道:“山上云水寺的住持师父见痴和尚在一年大雪之后发现一种无名野花。他极是喜爱,便将野花迁移至庙里,取名为雪霁花,取的是雨雪停止之意。不料当年夏天,那些野花结出了黄色的果子,味道十分甘美,引得庙里众寺僧纷纷偷食,还把果子带到山下换取斋饭。后来传得开了,有人就在山上大肆栽种。我这酒便是用那雪霁花结的果子酿成的,故而叫它雪霁。”
慕青清点头道:“原来如此,那和尚取的名儿倒是很好听,雪霁……我喜欢!”
掌柜似乎还有话说,犹豫了一下道:“我刚刚听两位谈话,好像听到你们说要去伶仃岛,说来也巧,那伶仃岛尹岛主每隔几个月都会去拜访见痴和尚。”
慕青清瞪大双眼道:“你也知道伶仃岛,你去过岛上吗?”
掌柜欲言又止,他想了想,走出柜台,来到二人桌旁坐下。
冷月枫为他斟了一杯酒,他饮了一口,压低了声音道:“我知道那伶仃岛,但从没去过。我有个弟弟,天生又聋又哑,本是一个废人,多亏尹岛主不嫌弃,带去岛上做了仆人。尹岛主因此给了我家一笔钱,靠着那笔钱我才开了这个店,说起来他是我家的恩人。”说着他向冷月枫和慕青清各看了一眼,“这是我家私事,本来不想说的……敢问两位是尹岛主什么人,又为何要去岛上?”
慕青清略作隐瞒道:“我父亲和尹岛主是结拜兄弟,已经十多年不见了,父亲心中甚是想念,但自己俗务缠身,便让我和哥哥过来看望他。”
掌柜点了点头,慕青清接着问道,“你刚才说尹岛主常去山上庙里拜访见痴和尚,不知他为何去拜访那和尚?”
掌柜摇头道:“尹岛主每次上山下山都会来我这里歇脚,久而久之我才知道此事,但去找那和尚做什么,他却从未对我说过。”
冷月枫将杯中残酒饮尽,淡淡道:“想来那见痴师父也是位得道高僧,能听高僧几句禅语必然受益匪浅。”
慕青清咂嘴道:“那过几日我们也去山上拜会他如何,顺便还能尝尝他那里的雪霁果。”
伶仃岛上。
一行人随尹天一走进庄内,这庄子名为孑然庄,与庄外不加修饰的景致不同。庄内亭台华美,佳木茏葱,在雨中更显艳丽。众人一路对庄中景色赞不绝口,期间也不忘与尹天一寒暄,这时梅鹤轩突然问道:“怎么没见嫂子,她在房中休息么?”
尹天一脸色微变,凄然道:“阿凝早在十年前就离我而去了,那次她与下人坐船出海购置家用,谁知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梅鹤轩惊道:“怎会这样,难道她……遇上了海难?”
尹天一点头道:“后来我出海寻过几次,但终无果,想必早已沉入海底了。”
钱归尘疑道:“可今日海上风浪不小,我等不也安全抵达?弟妹那条船怎会出事?”
尹天一道:“大哥有所不知,你们今日坐的那条船,正是我在阿凝出事之后设计并雇人造的,自是不怕风浪,可阿凝当年坐的却只是普通的海船。”说完他叹了口气,指了指身旁的林婉容,向大家介绍自己的继任妻子。林婉容脸上浮起浅浅的笑意,她笑容温婉,犹如一缕春风拂过众人心头。
说话间众人来到客厅,他们各自找了座位坐下,喝了几口茶后,谈话很快转入正题。他们此行是为了对付黑鸦而来,本月初六,曾经为祸武林的黑鸦突然现身伶仃岛,杀了岛上的一名下人后,在尸体身上留下一张阎王帖,欲于七月十四在岛上再行杀戮。尹天一恐自己无法对付,修书数封,请来了这一众帮手。
萧剑卿身为六扇门的捕快,率先开口道:“江湖传言,黑鸦凌羽早在十几年前,已被七鹰围杀于凤凰山,这件事可属实?”
钱归尘皱了皱眉道:“当时是我一掌将黑鸦打落山崖的,但崖下草木茂盛,我们并未找到他的尸体。不过他在落崖前就受了重伤,想必活不了,况且在那以后江湖上便再也没有黑鸦出现,所以一直以来我都以为他死了。”
萧剑卿低声道:“如此说来,三位前辈并没有亲眼看见黑鸦之死。”他又抬起头问钱归尘,“那黑鸦武功如何?”
钱归尘道:“黑鸦武功极高,论单打独斗,我不是他对手。若他能活到今日,很难想象武功会高到何种境地。”
萧剑卿点了点头,环顾众人道:“那么诸位觉得,如今这黑鸦,还是不是当年的黑鸦?”
尹天一思索片刻道:“虽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可他若没死,为何十几年来从不在江湖上现身。我们兄弟七人当年一起闯荡江湖,行侠仗义,黑白两道得罪过不少人,有人借黑鸦之名,要取我性命不足为怪。”
萧剑卿道:“如果要杀你,何须借那黑鸦的名号,他这么做,想必要杀的不止尹岛主一人。”
梅鹤轩脸色一沉道:“依萧捕头的意思,他的目标是我们七鹰?”
萧剑卿点头道:“正是如此,只有黑鸦才有可能让七鹰重聚,他将时间定在七月十四,便是为了留足时间让你们上岛。”
钱归尘哼了一声:“我们七鹰中已有三个不在人世,老二也没过来,如今岛上只剩三鹰在场,虽不复当年之勇,但也不是谁都能欺负的。”
柳惊雷狠厉道:“那黑鸦如此狂妄,真当自己长了翅膀不成,那厮当年害死我兄长,这次要他血债血偿!”
萧剑卿沉声道:“明日就是七月十四,正是黑鸦阎王帖里提到的日子,如果他选在明日动手,恐怕现在已经在岛上了。”
众人脸色一变,纷纷点头,萧剑卿犹豫道:“其实我一直有种预感,不知当不当讲?”
尹天一抬手让萧剑卿讲下去,萧剑卿对他微微颔首,道:“大家是不是都觉得,黑鸦要上岛,必须自己坐船过来?”
柳惊雷忍不住发笑道:“萧捕头的话真有意思,那厮若不坐船,难道是从海里游过来的,或者长了翅膀飞过来的?”
“萧捕头的意思是……”一直缄默不语的谷秋声忽然开口,他是当年七鹰中老幺莫悲风的师兄,双鬓已有些发白,但声音却丝毫不显苍老。
萧剑卿看了看他道:“或许黑鸦并没有自己坐船,而是和我们同坐一条船来的。”
这话出口,厅内所有人心下都是一怔,只有柳惊雷神色茫然,对萧剑卿道:“我们坐的那条船说小不小,但说大也不算太大。那厮若躲在船里,大家怎会一点动静都没察觉到?”
谷秋声微微一笑,饮了口茶水:“萧捕头的意思是,那黑鸦不是别人,正是我们中的一个。”
柳惊雷愣了愣,似乎受了不小的震撼,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萧剑卿道:“谷先生说得没错,这便是我所担心的。有件事我想问尹岛主、钱帮主和梅庄主,你们三人当年曾与黑鸦在凤凰山上有过一次交手,不知可看清了黑鸦的容貌?”
三人互相看了看,尹天一干笑道:“黑鸦的容貌我们看得很清楚,在座的诸位中绝对没有他。”
萧剑卿摇头道:“若是当年的黑鸦,他要混在我们当中,必然不会以真面目示人。据说有种医术能改变人的容貌,即使是最亲近的人都无法分辨,况且现在的黑鸦未必和当年是同一个人。在座之中,除了钱帮主、梅庄主以及岛主和夫人,其余几人想必彼此都未见过面,就算黑鸦混在我们中间,我们也无从知晓。”
梅鹤轩笑道:“萧捕头此言差矣,当年我曾随三哥拜访过霸刀山庄,与柳庄主有过一面之缘。”
萧剑卿问道:“当年是什么时候?”
梅鹤轩道:“大约十五年前了吧,那时柳兄还是个瘦弱的公子哥,想不到如今竟变得这般魁梧。”
萧剑卿不以为然道:“十五六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幼儿长大成人,也能让少年变成中年,这期间容貌自然也会有所改变。何况梅庄主也说了,当年你们只有过一面之缘,如今的柳庄主和你当年所见的那瘦弱少年,真的是同一个人?”
这话激怒了柳惊雷,他拍案而起:“萧捕头这话是何意,你难道怀疑我是黑鸦?”
萧剑卿歉然道:“晚辈只是随口一说,柳庄主莫怪。我的意思是我们都无法彼此证明身份,所以黑鸦混在我们之中并不是没有可能。”
柳惊雷哼了一声,拂袖坐下,神色古怪道:“依我看,我们中最可疑的就属这位叶公子。大家都是收到尹岛主的信而来,只有叶公子来历不明。”
叶临渊坐在萧剑卿身旁,自顾品着茶水,好似局外人。听了柳惊雷的话语,不由皱了皱眉,但一时想不出如何反驳,勉强笑道:“在座这么多武林名宿,哪位的武功都远超晚辈,在下如果是黑鸦,这也太不自量力了。”
尹天一连忙打圆场道:“萧捕头说的虽然有些道理,但毕竟只是推测。那黑鸦还未现身,我们切不可先伤了和气,自乱阵脚。”
钱归尘起身道:“五弟说得对,我们与其在这里胡乱猜测,不如趁天还没黑去庄外走走,或许能发现那厮的藏身之处。”
尹天一抬手道:“大哥且慢,不必这么麻烦,兄弟我这里有一千里镜,虽未必能观千里之远,但看岛上风物绰绰有余。我们只需登上高处,用此物远观,岛上一草一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伶仃岛方圆十余里,地势由东向西倾斜,最东端陡然突起一座小山,孑然庄正是建在这座山脚下,山顶是岛上最高处,可俯瞰整座岛屿。
虽说是山,其实不过是一块十数丈高的巨岩,上面草木不生,但覆盖着一层墨绿色的青苔。山势陡峭,被雨水冲洗后极易打滑,十分凶险,一行人虽然个个都是江湖好手,上去也颇要费一番工夫。
尹天一让林婉容在山下等候,其他人从山脚往上攀爬。
由于还在下雨,众人都打着伞,地面湿滑,不敢施展轻功,待大家全部到达山顶,已过去半个时辰。
山顶上怪石嶙峋,只有一小块空地可以站脚,高处的风雨似乎更急,吹得众人衣带猎猎作响。巨岩的另一侧是垂直的峭壁,直插入海里,白色的浪花拍打在石壁上,瞬间化成一片粉碎的水雾,萧剑卿往下看了一眼,顿时觉得头晕目眩,心想若是从这里掉下去,只怕会摔得粉身碎骨。
尹天一取出千里镜放在眼前,仔细查看岛上的每个角落,末了将千里镜递给钱归尘,摇着头道:“没有,岛上不见任何可疑之处。”
钱归尘接过千里镜,学着尹天一的样子,闭起一只眼,用另一只眼观看。
只见远处的海浪突然近在眼前,仿佛随时会扑在自己脸上。他微微动容,转换视野,岛上草木稀疏,几乎没什么遮挡,如果有可疑的人,必定逃不出他的眼睛。但他最后也摇起头,将千里镜递给梅鹤轩。
千里镜在众人手里传了个遍,终于传到萧剑卿手中。他熟练地将千里镜拉长,然后放到眼前,由于以前曾用过此物,不像其他人那样面露惊讶。他没有看岛上,而是直接看附近海面,如果黑鸦不在这些人中间,那么他必须坐船过来,但除了码头上那两艘船,并不见其余船只。
萧剑卿又将视野转向岛上,大致看了看,然后把千里镜还给尹天一。
尹天一接过千里镜,对众人道:“天快黑了,我们下去再说。”
众人再次回到客厅,脸上都挂着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默默喝着杯中茶水。他们通过千里镜查看过岛上的情况,什么也没发现,心中隐约开始觉得,萧剑卿说的那些话是对的,黑鸦就在这些人中间。
萧剑卿似乎能看穿众人心思,打破了沉默:“在下之前说的那些话并没有证据,大家不必太放在心上。虽然岛上的情况我们大致都看清楚了,但难免会遗漏一些死角,更何况那黑鸦也许还未上岛,毕竟对他来说天黑了更好动手。”
尹天一点头称是,虽然如此,自己心里却也有些发虚。
萧剑卿道:“现在屋外仍旧在下雨,黑鸦如果上了岛,必然需要找个地方避雨。这岛上能避雨的地方只有两个,一是这孑然庄,二是码头上停的那两条船里。”
尹天一脸色微变,朝林婉容看了一眼,林婉容起身向众人告辞,想必是去吩咐下人搜查庄子和那两艘船。
厅中一时无人说话,沉寂了好一阵,尹天一突然道:“时候也不早了,请诸位随我去后堂用膳。”
后堂中已备了一桌酒席,一个十几岁大的白衣少女正坐在座位上等候。梅鹤轩觉得这少女甚是眼熟,直直盯着她,看得少女似乎有些害怕。尹天一见梅鹤轩脸色异样,于是引见道:“这是我和阿凝的孩子小娥。小娥,这是你梅六叔,这是钱大伯……”
众人索然无味地吃着酒菜,期间林婉容走进来,尹天一问道:“如何?”
林婉容摇头道:“庄里能藏身的地方都找了,那两条船也让陈寿去看过,没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
屋内气氛变得愈加凝重,看来岛上根本没有其他人,所谓的黑鸦此刻正坐在酒席上。
到底是谁呢,每个人都开始观察起其他人的神色,但又觉得除了自己以外,所有人都有可能是黑鸦。
晚膳后,尹天一吩咐下人给众人安排客房。庄内客房有限,只能腾出五间空房,而客人却有六个,如此必然会有两人被分在同一个房间。六人中萧剑卿和叶临渊是晚辈,不得不自告奋勇同住一间。
整座海岛的地势虽是东西走向,但庄子还是依照古制坐北朝南。萧剑卿和叶临渊被安排在后院东厢房中靠北的那间,另外三间中靠南两间是下人的寝室,隔着的那间据说都堆了杂物,不能住人。其他几人都住在对面的西厢房,西厢房也有四间,从南到北依次是钱归尘、梅鹤轩、谷秋声、柳惊雷的房间。北面是正房,也就是主人和家眷的寝室。整个后院种满了各色花草,中间还有一棵巨大的槐树,衬得院子幽静寂然。
萧剑卿和叶临渊一起跨进屋里,客房不大,但极为干净清爽,墙上还挂了几幅书画,显得古朴雅致。唯一让他们不满的是,屋内只有一张床,看来今晚注定有人要打地铺了。
这时候,庄里的下人拎了两桶水到门口,指着屋里的木盆打手势,大概是让他们洗澡。萧剑卿打发他们离去,对叶临渊道:“叶兄,你先还是我先?”
叶临渊道:“我先!”
萧剑卿只好退出房间,随手带上房门。关门那一瞬,他瞥见房中叶临渊脱下外衣,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不过他也没放在心上,摇了摇头,打起伞走进雨幕中。
天色擦黑,他在后院走了一圈,西厢那几间房都关着门,想必也在沐浴。
北面是正房,两边各有一垂花门,门后是东西别院。东面别院中有间房正亮着灯,萧剑卿慢慢走过去,这是间书房,门半掩着,尹天一正坐在房内的书案前看书。
萧剑卿在门上轻叩,尹天一抬起头,他表情有些僵硬,道:“萧捕头怎么不在客房休息?”
萧剑卿驻足在门口,回道:“叶兄正在沐浴,我便出来四处走走。”
尹天一点头道:“萧捕头请进屋来坐。”
萧剑卿走进书房,刚跨进房门,脸上就显露一丝警觉。他瞥见书房阴暗的角落里竟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人,这个人目光呆滞,面无表情,直如鬼魅。当他再仔细看时,才发现那并不是人,而是一个人偶,不由松了口气。这人偶外面套着破旧的麻布衫,与庄子里的下人一般装束,只是比真人矮了半截。
萧剑卿赞道:“这人偶做得好精致,乍看还以为是庄里的下人。”
尹天一笑容有些诡异:“他的确是庄上的下人,他叫王喜。”
萧剑卿脸色微变:“可是这分明是个人偶!”
尹天一道:“它是个傀儡,这书房平日里都是它打扫的。”
萧剑卿觉得不可思议,来到傀儡身旁,见它头上有一机括,便轻轻一按,不想这傀儡竟向前走去,但只走了一步远就退了回来。
尹天一向他解释道:“若是上足了发条可走半里远,头顶的机括按下是直走,两边的耳朵能控制它往左右走,按几下便走几步。预设好路线,手上再固定一把扫帚就能扫地了。”
萧剑卿掀开傀儡的衣襟,见下面有四个球形的轮子,不禁赞叹道:“当真是巧夺天工,早就听闻尹岛主精于机关之术,想不到竟如此高明。”
尹天一脸色却有些古怪,强笑道:“萧捕头过奖了,只是游戏之作,没什么太大的用处。”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萧剑卿估摸着叶临渊已洗完澡,便向尹天一告辞,打伞回到自己房间。房门虚掩,叶临渊不在房内,萧剑卿关起房门,点上油盏,开始解衣沐浴。
沐浴完后,他换上庄中为客人准备的干净衣物,打开房门,却见叶临渊正举着伞站在屋外。
萧剑卿怔了怔,将木盆中的污水倒向门外,然后问道:“你刚刚去哪了?”
叶临渊笑道:“我去庄里转了转,反正得等你洗澡,我总不能看着你洗吧。”说着也不脱外衣,直接睡在了床上。
“你倒是一点也不客气。”萧剑卿撇了撇嘴,将竖于墙角的竹席铺在地上,吹灭油盏,慢慢地躺下去。叶临渊懒懒道:“明天晚上你睡上面。”
萧剑卿没出声,叶临渊又道,“再过两个时辰就是七月十四,黑鸦现身的日子,我看尹岛主他们今晚恐怕睡不着了。”
萧剑卿轻轻一笑,翻了个身,缓缓闭上双眼。
后半夜,萧剑卿蓦地睁开眼睛,漆黑的房中极其安静,甚至能听到床上传来平稳的呼吸声。他小心地打开房门,然后轻轻掩上,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院中清风徐徐,他长舒一口气,慢慢地走起来。
厢房的门都关着,他们大概早就睡了,但有几人能真的睡着?或许他们正在黑暗的房中时刻警惕地等待黑鸦的到来。或许他们中有人早就不在房内,那个人化身成黑鸦,躲在庄内的某个角落伺机而动。
这时,他看到东面的别院中依然有灯火,那是尹天一的书房,他之前就进去过。难道尹天一还没睡,这么晚了还在看书?
萧剑卿心中好奇,他走到书房门前,依稀听到房中有细微的动静,于是轻轻敲起门。那动静戛然而止,等了许久,门没开,他又敲了几下,并低声喊道:“尹岛主!”
门还是没开,萧剑卿心里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来到窗前,用手指在窗纸上捅破一个小孔,向书房中窥视。他只看了一眼,脸色顿时大变,房中的景象委实太过恐怖!
尹天一正端坐在案前,但本该长在脖子上的头颅,此刻却放在书案一角,案上溢满暗红的鲜血,不断地滴落到地上。房中烛影轻摇,映在尹天一那张苍白呆滞的脸上,阴晴不定,显得极其诡异。
萧剑卿不忍再看,他靠在窗前,让自己心神稍稍平静下来。然后回到后院,敲响了每间厢房的门。
钱归尘和梅鹤轩率先出门,见萧剑卿一脸惊慌的模样,连忙问道:“萧捕头,这么晚了唤醒大家何事?”
萧剑卿简单回应道:“尹岛主出事了,随我来!”
他们三人很快来到书房前,其他人也陆续跟上来,钱归尘推了推门道:“门被闩住了!”言罢用力一拍,一阵木质迸裂声响后,门闩脱落,门缓缓打开,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或许是风的关系,房内的烛火一晃,骤然熄灭,但门口所有人都看清了房中的景象,不由一阵惊呼。
萧剑卿燃了一支火折,房中无比诡异的一幕再次展现在众人眼前。这时林婉容姗姗来迟,见到这情景立时晕了过去。
众人在客厅集合,萧剑卿清点了人数,在场总共九人,包括尹天一的继室林婉容和女儿尹小娥,以及庄上的三个下人,唯独少了谷秋声。
萧剑卿沉声道:“钱帮主,还是不见谷先生吗?”
钱归尘道:“他没在房中,我和六弟在庄中寻过一遍,未见他人影。”
萧剑卿微微颔首,向林婉容道:“夫人,庄上的下人都到齐了?”
林婉容用手帕拭着眼泪,低声道:“到齐了,庄上现在只有这三个下人,张禄、陈寿和孙财。”
萧剑卿道:“那日被吊死在树上的可是叫徐福?”
林婉容缓缓点头,萧剑卿想到那个叫王喜的傀儡,问道:“怎么福禄寿喜财,唯独缺了个喜字?”
林婉容道:“原本是有个叫王喜的,随姐姐出海遇上了海难。几个下人中他最得老爷器重,一般下人死后,老爷都会重新去外面找一个替代的,唯独他没有,他死后老爷照着他的模样做了个傀儡,就放在书房中。”
萧剑卿点了点头:“这么说,除了谷先生,所有人都在这里了。”
柳惊雷高声道:“依我看,这件事再清楚不过,杀尹岛主的人就是那谷老儿,他就是黑鸦!”
萧剑卿摇头道:“现在不好说,或许谷先生见到了黑鸦,去庄外追了,或许他也遭了毒手……总之,待天亮后我们再去庄外找找,现在下结论恐怕为时过早。”
厅中一时无话,萧剑卿又道:“在下刚刚检查过尹岛主的尸体,他死于一个时辰以内,恕在下冒昧地问一句,今晚子时以后,诸位都在哪里?”
柳惊雷率先道:“我在亥时就睡了,直到刚刚被你叫醒。”
其他人也纷纷表示当时在房中休息,萧剑卿道:“既然如此,各位在房中可听到什么没有?”无人回应他,这也难怪,书房在东面的别院,与东厢离得最近,自己都没听到更别说其他人。
众人脸色都有些沉重,只有叶临渊似乎颇不在意,他突然开口道:“诸位难道不觉得比起凶手是谁,另一个问题更加奇怪。书房是从里面闩住的,里面也藏不了人,那凶手是如何在杀人之后离开的?”
林婉容面色惊惧道:“难道是鬼魂?当年的黑鸦已经死在山崖下,一定是他的鬼魂杀的人,你们都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吧!”
钱归尘冷冷道:“那些年死在我们兄弟手上的恶人还少么,怎就唯独他变成了鬼?”
萧剑卿对林婉容道:“世间鬼神一说,多半是无稽之谈,夫人,这庄中是否藏有秘道?”
林婉容摇头道:“我来岛上已有五年,从未听说过有什么秘道。”
萧剑卿道:“也许有秘道,只是尹岛主没有对你说。”
林婉容反问道:“连我都不说,外人又怎会知道?”
又是一阵沉默,萧剑卿环视众人道:“诸位,既然黑鸦已经开始行动了,我看今晚大家就集中在此休息,以免被他各个击破。”
叶临渊打了个哈欠道:“萧兄说得有理,那黑鸦本事再大也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下行凶,不过在下与黑鸦无冤无仇,就不奉陪了。”说罢悠然地往门外走去。
“叶兄,你……”
“霸刀柳家岂能被那些个见不得光的东西吓住,传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姓柳的也不奉陪,诸位请了!”柳惊雷也起身,大步跨出门去。
“柳庄主如此豪爽,我等当然也不能示弱,六弟我们走!”
最后客厅里只剩下林婉容、尹小娥、三个下人和萧剑卿自己。林婉容依旧泪眼迷离,她怀中尹小娥的表情却有些木然,几个下人都是一副颤颤巍巍的模样。萧剑卿看着他们,无奈道:“罢了,大家先回去休息,切记天亮之前不要出门。”
四、见痴和尚
这日一早,冷月枫又被慕青清的敲门声唤醒。二人在客栈楼下草草喝了碗粥,慕青清就拉着冷月枫往门外走。
冷月枫道:“这么着急是要去哪?”
慕青清边走边道:“我打听过了,有位名叫‘海龙王’的,家里世代讨海为生,对附近海面上的岛屿了如指掌。要去伶仃岛,只能找他,昨天那个船家说的便是海龙王。”
二人来到码头,慕青清举目望向江面的船只,向一名路过的伙计打听道:“这位小哥,请问海龙王的船在哪里?”
那伙计见是姑娘搭话,春光满面道:“姑娘来晚了,半个时辰前我看到他的船往上游去了,大概是去明州府运货。”
慕青清失望道:“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伙计耸了耸肩:“至少也要下午,姑娘要去哪里,不如我送你去?”
慕青清道:“你知道伶仃岛在哪吗?”
伙计摇头道:“不知道。”
慕青清对冷月枫道:“我们下午再过来吧。”
二人只好往回走,慕青清突然道:“不如去云水寺拜会见痴师父,他和尹叔叔来往密切,说不定知道什么隐情。”
慕青清向掌柜询问了云水寺的位置,和冷月枫骑马前往云水寺。
云水寺在太平集南面的山上,途中二人经过昨日发生命案的岔路口,那具尸体早已被人抬走,地上的血迹也被雨水冲刷干净,看不出一点痕迹。
冷月枫勒住马缰停下来,他想起那晚在这里遇见的事情,神色有些恍惚。慕青清见他停住不动,拨转马头问道:“怎么了?”
冷月枫沉声道:“死的那个人,我见过。”
慕青清惊讶地张开嘴,然后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你对尸体那么感兴趣,你在哪里见过他?”
冷月枫将他那晚见到怪人的事说了一遍,慕青清听完后将信将疑道:“你确定不是在做梦?”
冷月枫道:“当然不是。”
慕青清蹙眉道:“那就奇了,你说这人放着屋里的床铺不睡,非得来这荒郊野岭,睡在树枝上?”
冷月枫只觉毫无头绪,缓缓摇头,二人骑马飞奔,很快就到了山脚,山上丛林密莽,森气逼人。或许因为下过雨的关系,树叶上淌着晶莹的水珠,显得格外苍翠。林间鸟鸣不断,生机盎然,一条山路曲径通幽,像蛇一般蜿蜒地穿进密林中。
山路泥泞难行,二人骑马反而有些累赘,不得不放慢速度,不知不觉行至半山腰。只见一座古旧的寺庙半掩在山林间,周围山雾缭绕,似真似幻,想来这里就是云水寺了。
慕青清催马上前,冷月枫也紧跟了上去,两人在寺门前翻身下马。
寺庙院墙剥落了大半,悬在门上的匾额被风雨侵蚀严重,若不是事先知道这里是云水寺,一定辨认不清上面的字是什么。石阶上爬满青苔,正逐渐向门上蔓延,木门下方已经腐烂发霉,让人感觉轻轻一推就会向后面倒去。
冷月枫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本以为要等很久,没想到一会儿门就开了。
一个和尚探出头来,突然像见了鬼一样,当即就要关门,却不料被冷月枫死死抵住。
慕青清诧异道:“是你?”
原来他就是昨日窃走慕青清钱囊的那个和尚。想必是听到了门口的动静,寺内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闻远,两位施主远道而来,你却为何拒于门外,还不快请他们进寺来坐!”
那和尚应了声是,只好开门让冷月枫和慕青清进寺,脸色十分难看。慕青清愤愤地对他扮了个鬼脸,和冷月枫大摇大摆地跨进寺门。
寺院不大,却种着几棵果树。屋檐下有个老和尚,手里捧着紫砂茶壶,正躺在竹榻上闭目养神,身旁放着竹藤编成的茶几,上面有个装茶叶的竹罐。他身后的佛殿里,还有几个小和尚盘腿坐在蒲团上,轻声诵着经文。
冷月枫和慕青清走到老和尚跟前,老和尚身上的僧衣已洗得发白,上面打满补丁。他慢慢睁开双眼,开口道:“老衲见痴,这几日旧疾发作,不便起身,还请施主见谅。”他声音嘶哑,听起来却极为悠然。
慕青清连忙道:“原来是见痴师父,我们冒昧造访,扰了大师清净,真是罪过。”
见痴道:“两位施主不像是本地人,为何来我这山野小庙?”
这时候,有个小沙弥搬了两把竹椅过来,两人连忙道谢。坐定后,慕青清对冷月枫挤了挤眼,然后道:“晚辈慕青清,这是我哥哥慕青涯。我们听那蓬莱客栈的掌柜说起这庙里有种雪霁果,味道十分特别,便想过来尝尝。”
见痴笑道:“寺院里几棵树上结的果子便是……闻远,你去给两位施主摘些果子来。”
那闻远和尚虽很不情愿,但他对见痴和尚的话却极为依从,只好板着脸出去采果子。冷月枫看着他的背影,对见痴道:“这位闻远师父是您的弟子?”
见痴喟然道:“是啊,庙里的和尚走了大半,如今除了他和我,就剩下几个小沙弥。我这把老骨头都快走不动路了,沙弥们年纪太小,寺里老少全靠他一人去山下化缘维持生计,实在是难为他了。”
慕青清听后顿生酸楚,心中不由同情起这些和尚,看来那闻远和尚窃自己钱囊也是情非得已。
这时,闻远和尚端着一盘果子过来,将这盘果子放在茶几上,一声不吭地回到佛殿里。见痴笑道:“这便是雪霁果了,两位施主请慢品尝。”
这些果子还带着雨露,果皮透明,因此显得晶莹剔透。冷月枫和慕青清各自拣了一粒,在口中细细咀嚼,慕青清大赞道:“真好吃,果肉鲜嫩甘美,脆如凌雪,而且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冷月枫突然皱眉道:“可惜甜中带涩,怕是不能多吃。”
见痴往茶壶嘴上吸了一口道:“施主说对了,这雪霁果若吃太多,轻者口舌发麻,重者伤及肠胃。话虽如此,但寺里年年都有沙弥因偷食无度,导致腹痛腹泻,所谓贪食而忘躯,这贪字实乃修行第一大戒。”
慕青清惊讶道:“啊?这么严重,那我可不能吃太多。”说完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粒。
见痴眯起眼干笑一声:“两位施主当真是来我这庙里吃果子的?”
见痴这样问了,慕青清只好说实话:“我们来此是要向师父打听一个人。师父是否认得尹天一尹岛主?”
见痴侧过头来看着他们:“尹居士是我寺中常客,亦是我老友,两位想打听他什么?”
慕青清将自己离家之事大致说了一遍,包括她如何收到尹天一的信,如何瞒着父亲来此,如何错过去岛上的船等等,其中不忘带上“慕青涯”这个“哥哥”,又将窃她钱囊的闻远和尚换成了“一个毛贼”。
见痴听完后双眉紧锁,脸上的皱纹几乎挤到一块,沉声道:“原来两位是神鞭慕家的少年高手。”他顿了顿,“想不到十几年过去,黑鸦之名再现江湖……”
慕青清道:“见痴师父,尹叔叔来这寺里做什么?”
见痴长叹一声:“尹居士心中有苦,有苦却不能言,只能求佛解脱。”
冷月枫忽的问道:“不知他心中有何苦?”
见痴不紧不慢道:“佛曰人生有八苦,谓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盛,凡尘之人,莫能超脱。至于尹居士心中何苦,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不过尹居士曾向我倾述过一件往事,我想他心中的苦便是由此事而生。”
冷月枫试探道:“大师指的可是当年凤凰山那件事?”
见痴有些意外道:“当年凤凰山之事,令尊可对你们讲起过?”
慕青清连连摇头:“爹爹从来不和我们提这件事,我们也仅仅听过些传言。传言说,当年七鹰与黑鸦约定在凤凰山决战,后七鹰以折损两个兄弟的惨痛代价击杀黑鸦凌羽,为武林除了一大祸害。”
见痴缓缓点头:“七鹰最终击败黑鸦为武林除了大患,过程虽然惨烈,但结局却很美好,可以说这是所有江湖正道最愿意看到的结局。但,你们有没有想过,在如此大好形势下,七鹰为何突然解散?”
慕青清道:“那一战,七鹰两死两伤,怕是很难再恢复元气。”
见痴摇头道:“伤痛可以复原,损失了二鹰还有五鹰,大局仍在,根本犯不着解散。”
冷月枫正色道:“还请大师明示!”
见痴沉默半晌道:“凤凰山一役,江湖上只看到一个结局。这个结局看似合乎情理,但细想却还有诸多疑点,其中隐情,绝非几句江湖传言说得那般简单……”
伶仃岛。
天蒙蒙亮,萧剑卿就召集庄内诸人在客厅集合,和昨晚一样,唯独少了谷秋声一人。他让其他人留在庄内,自己则带了两个下人去庄外寻找谷秋声的下落,可是谷秋声就像从这个岛上蒸发了,完全不见踪影。
一个多时辰后,萧剑卿与那两个下人回到庄中,众人大多已经离开客厅,只剩下身着素衣的林婉容、尹小娥和一个下人。
萧剑卿与林婉容告辞后,又来到昨晚发生命案的那间书房,但没见到尹天一的尸体,而是见到叶临渊抱臂站在房中,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萧剑卿直接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叶临渊却不回答,反问他道:“你找到人没有?”
萧剑卿摇了摇头,问道:“尹岛主的尸体呢?”
叶临渊淡淡道:“钱帮主他们已经把尸体装在棺材里,现在被安置在西面别院的那间石屋中。”
两人互相沉默,萧剑卿目光在房中游移,屋内一片狼藉,书册被随意地丢了一地,书案上、地上都凝结着一层血迹,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味。墙上是一排书架,书架边上摞着几口檀木箱子,木箱不大,约膝盖高,半人长,想必是用来装书的。角落里,那傀儡静静地靠墙而立,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房中的一切。
萧剑卿一边走一边用剑柄在墙壁上敲打,叶临渊缓缓摇头:“萧兄还是放弃吧,刚刚钱帮主和梅庄主已经将这间书房的墙壁敲了个遍,并没发现暗室或秘道。”
萧剑卿叹了口气,他来到门前将门关上,然后蹲下仔细查看起来,叶临渊问道:“你在看什么?”
萧剑卿道:“门缝。”
叶临渊也走过去,看了一眼就摇头道:“门板上没有开裂,和门框之间咬合得极为紧密,恐怕连头发都穿不进去。”
萧剑卿指着门和地面间的缝隙道:“或许这里可以,只需用一根线从这里穿进来,线的这头接一块石子,抵住门闩,出去后将门轻轻关上,一拉外面的线头,石子脱落,便可将门锁上。”
叶临渊摇头道:“这缝隙还是太小,线能穿进来,但石子肯定出不去。”
萧剑卿点点头,又道:“若不是石子,是类似木片的东西,木片侧过来也能抵住门闩,落地后又能从这道缝里穿过。”
叶临渊还是摇头:“你忘了门外还有个木槛,木槛紧紧贴住门,木片也出不去的。”
萧剑卿将门打开,门外确实有个木槛,他跨出去关上门,片刻后开门进屋,看他一脸凝重的表情就知道叶临渊说得没错。他来到窗前查看,窗户同样是从里面闩住的,除了自己昨晚在窗纸上捅的那个小孔,没有任何破损,窗缝也咬合得极其严密。
凶手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难道真是当年那黑鸦化的鬼魂作祟?
他的目光忽然停在角落里的傀儡身上,这傀儡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像被什么附体了一般,每每与它对视,总有一阵莫名的怵惕。
叶临渊似乎对这个傀儡十分感兴趣,他按了几下傀儡头上的机括,傀儡便向前走去,但没走几步又退回原地,靠在了墙角。
萧剑卿对叶临渊解释这傀儡的用法,叶临渊喃喃道:“这就怪了,它向前走几步后,机簧之力已尽,为何会自己退回来?”
萧剑卿闻言也是一怔,按理说没了机簧驱动,傀儡应该停住才是,为何会退回原地?
叶临渊打断他的思绪:“你看地上的书。”
书房的地面上散落着许多书册。萧剑卿仔细看这些书名,大多是一些天工术相关的书籍,所谓天工术就是机关术,他们来时所坐的那条船,以及这书房中的傀儡都是天工术的产物。除此之外还有些医书和道家炼丹的典籍。
叶临渊又道:“为何地上会有这么多的书,而且这些书似乎不全是书架上的。”
的确,书架上放不下这么多书,既然书架上放不下,便只有墙角的书箱了。
难道当时凶手藏在书箱里,可是这几个书箱都藏不下人,除非是孩子。要说孩子,这岛上确实有一个,那就是尹天一的女儿尹小娥,可是……他怎么也无法将那个羸弱的少女和凶手扯上关系。
萧剑卿把几口木箱都打开,果然有两口是空的,其中一口的内壁上还残留着许多血迹。他沉声道:“难道世上真有缩骨功这种秘术?”
叶临渊道:“缩骨功我可没见过,但这几口箱子虽然装不下我们,却能装下一个孩子。”
萧剑卿摇头道:“她绝不会是凶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如何杀人?”
叶临渊也摇头道:“萧兄误会了,我可没说凶手是她,但她为凶手布置这个密室却不难。凶手杀人离开后,她只需关上门,然后藏进木箱中,待我们发现尸体时,谁会想到有人藏在这里面?”
萧剑卿依然反驳道:“不可能,且不说她是否会帮着谋害自己父亲,按你的说法,只需一个空箱便可,但这里却有两个。”
“这倒是个疑点。”叶临渊点点头,用手抵住下巴不再说话。
这时梅鹤轩从外面进来,见两人都在,连忙道:“你们两个果然都在这里,我大哥让你们去客厅一趟。”
萧叶二人随梅鹤轩走进客厅,见庄内其他人都已就坐,于是各自寻了位置坐下。钱归尘见所有人都到了,抿口茶水润了润嗓,对萧剑卿道:“萧捕头早上有没有找到谷先生的踪迹?”
萧剑卿摇了摇头。
钱归尘叹了口气道:“昨晚五弟惨遭毒手,到现在也不见凶手踪影。在座的都是江湖中人,打打杀杀自是不在话下,但说到查凶破案……这件事就要仰仗萧捕头了。”
萧剑卿抱拳道:“钱帮主请放心,此乃在下分内之事,自然是要尽力的。”
钱归尘点点头道:“不知萧捕头对谷先生失踪一事怎么看?”
萧剑卿道:“大致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谷先生和尹岛主一样,已经遇害,尸体被凶手藏了起来或抛入海里,所以我们找不到。”
柳惊雷突然质疑道:“可凶手为什么要把尸体藏好,而不像尹岛主一样让大伙看到?”
萧剑卿淡淡道:“或许尸体身上留下了某个证据,这个证据能让人一看就知道凶手是谁,当然这只是在下的推测。”
钱归尘追问道:“那么另一种可能呢?”
萧剑卿对他颔首道:“另一种是谷先生藏起来了,他藏的地方非常隐蔽,所以我们一时找不到他。”
柳惊雷又问道:“可是,这岛上除了这庄子,哪里还有什么藏身之处?”
萧剑卿迟疑道:“这可不好说,尹岛主既然有能力在此建起这座庄子,那他在庄中留下几条秘道也不是难事。”
林婉容反驳道:“就算有秘道,连我都不知道,谷先生又怎会知道?”
萧剑卿淡淡道:“这只是在下的一个猜测。”
钱归尘皱起眉道:“他为何要藏起来?”
萧剑卿道:“可能是为了躲避凶手,也有可能他就是黑鸦。”
柳惊雷一拍大腿道:“我昨晚就说过,黑鸦肯定就是那谷老儿!”
萧剑卿摇头道:“这些都只是在下的推测,到底谁是黑鸦现在还很难说。”
钱归尘叹息一声:“这个问题暂且放下,我召集诸位来此是要宣布一件事。这件事乃是我七鹰严守多年的秘密,我昨晚想了很久,考虑到目前的处境,还是决定将此事告知诸位……”
萧剑卿打断他的话:“钱帮主说的可是当年凤凰山一事?”
钱归尘点点头,声音低沉道:“正是此事,这件事已经过去十几年,江湖中人或多或少有过些耳闻。其实结局大家都知道,我所说的秘密是其中的一些隐情……”
五、空山鸟羽
十四年前,康定七鹰已在江湖上声名鹊起,而另一个名字同样让人不敢小觑,那就是黑鸦凌羽。
七鹰多出自名门,是江湖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出道以来一直行的是侠义之举,口碑甚好。黑鸦凌羽则恰恰相反,他来历不明,有人说是西夏一品堂的叛徒,为躲避一品堂刺客追杀才来到中原。他为人奸邪阴鸷,以挑战高手之名,大行杀戮,令人闻风丧胆。
庆历三年七月初六,七鹰每人都收到一封信,是黑鸦的阎王帖。七月十四,七鹰聚首,按照约定,这日一早,七兄弟就来到了凤凰山脚。
七人沿着山路跋涉,一个时辰后,终于到了信中所说的地点。这是一处人迹罕至之地,周围古树葱茏,藤蔓纠葛,蝉噪鸟鸣,幽静沉寂。山中闷热,一行人寻了个山洞,在洞口一面避暑一面等候黑鸦的到来。
已过正午,暑气愈浓,但黑鸦却迟迟没有现身,七鹰中的老幺莫悲风随口说了句:“那黑鸦会不会在这个山洞里面?”
钱归尘也觉得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进去看看,便对众人道:“大家一起进去瞧瞧,谅那黑鸦也耍不出什么诡计。”
他们用洞外的枯枝落叶做了三个火把,由钱归尘领头,往山洞深处走去。这山洞七弯八拐,竟极为深邃,洞中寒气逼人,不知是不是错觉,火把的火苗越来越弱,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越往里越是阴暗,就在众人打算放弃时,他们看到了光,这光不像外头的日光,而是一种幽绿的寒光,就像恶狼的眼睛。所有人都不禁打了个冷颤,那绿光渐渐多起来,一处、两处、三处……最后竟充满了整个洞窟,密密麻麻地覆在山洞的内壁上。
这时,有人才醒悟过来,惊呼道:“是蝙蝠,快往回走!”
但已经来不及了,成千上万的蝙蝠如狂风骤雨一般涌向他们。钱归尘见情势危急,高声吼道:“快趴下!”
钱归尘是七鹰之首,在七兄弟中威望极高,众人一听大哥的声音,纷纷照做。蝙蝠群骤然飞至,贴着他们的后背掠过,众人只觉背上一阵生疼,想是被蝙蝠的利爪划开了皮肉……
突然,有人惊呼起来:“啊!我的脚……”但很快被蝙蝠的呼啸声淹没。
这是尹天一的声音,此时火把早已熄灭,四周暗得不见五指,又有蝙蝠源源不断地从洞内飞出,混乱中,钱归尘问道:“五弟,你怎么了?”
尹天一怪声道:“我的脚,我的脚怕是被咬了。”
钱归尘安抚道:“再坚持一下,待这些蝙蝠过去,我为你疗伤。”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渐渐安静下来,众人不由松了口气,心中庆幸这些不是吸血蝙蝠。
钱归尘起身道:“兄弟们可都还在?”
众人纷纷应声,钱归尘宽心道:“那就好,火把没了,我们只能摸黑出去,五弟你在哪儿,我来背你!”
黑暗中,尹天一的声音响起:“大哥,我在这里,我的脚动不了……”
钱归尘循声过去,抓起尹天一的手将他背在身上,然后道:“走吧,出去再说。”
由于没有火把,他们多花了一倍的时间才回到洞口。出来后,钱归尘连忙将尹天一放下来,查看他脚上的伤口。尹天一说伤口在两个脚踝上,可布袜上却并不见破损,也没有血水渗出。钱归尘皱了皱眉,解下布袜,却见脚踝上围着五个大小不一的黑色指印,另一只脚的相同部位也有五个指印,这是……
“这哪是被咬伤的,这是幽冥爪!”老四马麟吸了口气。
钱归尘脸色凝重地点点头:“的确是幽冥爪,看来黑鸦果真在洞里。”
幽冥爪是黑鸦绝技之一,这门武功至阴至毒,身中幽冥爪后,阴毒会在两个时辰以内逐渐蔓延至全身,到时毒气攻心,神仙也难救。但此毒并非无解,只需一个有二十年以上纯阳功力的高手,在伤者毒发前将内力灌入其体内,阴毒自会消解。而在场诸人当中,正好有一位修炼纯阳内功的高手,那就是七兄弟中的大哥钱归尘。
钱归尘将尹天一裤腿翻起,见膝盖以下皮肉稍显灰暗,二话不说,正要为尹天一运功疗伤,梅鹤轩急忙制止道:“大哥且慢,我们兄弟中以你武功最高,你为五哥疗伤势必要耗费大量元气,到时黑鸦若来发难,我们几人恐怕难以抵挡。”
钱归尘并不是没有想到这层,以内力疗伤,一来半个时辰以内不能被人打断,二来需要将大量内力灌入对方体内,到时功力尽失,需要调养数月才能恢复。黑鸦武功极高,尤喜挑战江湖成名高手,未尝一败,恐怕自己也未必能及。这种情况下更需要兄弟齐心,如今五弟重伤,若自己再失去内力,处境将十分凶险。可是,他怎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兄弟去死……
梅鹤轩似乎能看穿他的心思,又道:“幸好五弟伤在脚上,只需封住几处穴道,阴毒便无法往上扩散,至少能保得住性命。”
“可是五弟的腿……”钱归尘犹豫道。
马麟沉声道:“难道大家看不出来这是黑鸦的陷阱,他故意只伤五弟的一双腿,就是为了让大哥耗费元气,这黑鸦当真歹毒!”
尹天一颓然道:“大哥,兄弟们说得对,你若为我疗伤就着了黑鸦的道了。大不了废我这双腿,若因此让诸位兄弟遭难,我死了也没颜面见你们。”
“五弟……”钱归尘依然在犹豫。
这时老二慕沉舟道:“我有一解毒之法,虽未必管用,但可以一试。”
阴毒已扩散至膝盖以上,再不下决定就来不及了,钱归尘把心一横,运起指力向尹天一膝盖以上梁丘穴点去,紧接着沿足阳明胃经向上点阴市、伏兔、髀关诸穴……很快将两条腿上的要穴全部封死。
钱归尘长叹一声,然后对慕沉舟道:“老二,你来替五弟解毒”
慕沉舟取出匕首将尹天一脚底划开两道口子,然后运起内力用手掌从膝盖开始往下推拿。但尹天一体内血液似乎已然凝固,怎么也无法挤出伤口。
慕沉舟无奈地摇了摇头。大家心知肚明,尹天一的这双腿恐怕难以保住,许是心中愧疚,一时间皆默然不语。
众人沉默半晌,老三柳停云有些按捺不住,起身对着洞里吼道:“黑鸦凌羽,你有本事就出来与我大战三百回合,这般偷偷摸摸行事,算得什么英雄豪杰!”
他为人与刀法一般直来直去,最见不得鬼鬼祟祟的行径,这番话语气激昂,受他感染,慕沉舟和梅鹤轩也对着洞口叫喝起来。
马麟却干笑道:“黑鸦本就不是什么英雄豪杰,你们这样激他又有什么用?”
柳停云道:“那我们兄弟杀进去,以六敌一,还怕胜不了他?”
钱归尘怒喝道:“胡闹,你以为黑鸦和你一样耿直?一进山洞敌暗我明,五弟就是最好的教训!”
柳停云心中颇为不服,喃喃道:“我们在这里等下去,待天黑后,连山洞外都暗了,到时候不管洞里洞外都是敌暗我明。”
慕沉舟也附和道:“三弟说得没错,我们这样干等也不是办法。”
梅鹤轩道:“我看不如下山去得了,那黑鸦根本不敢与我们正面交手。”
柳停云反对道:“那怎么成,传出去说我们七鹰落荒而逃,岂不被武林同道耻笑!”
马麟沉声道:“我们兄弟自然不能认输,不然五弟的苦岂不白吃了。三哥说得对,若拖到夜里,形势将对我方极为不利,他既然不敢出来,不如我们逼他出来。”
钱归尘皱眉道:“可是如何才能把他逼出来?”
马麟道:“在洞口放火,把他熏出来!”
柳停云一拍大腿道:“此法甚妙,我看可以一试。”
其他人也觉得这办法可行,都表示赞同,他们从四处拣来许多枯枝败叶,堆在山洞口,用火折点燃。此处天干物燥,一点即燃,火苗瞬间冲天而起,带起滚滚浓烟,借着风势灌入山洞里。烧了大约一个时辰,众人不忘随时添加柴火,维持火势,在洞外都被烟熏得够呛,但洞内依然没有动静,钱归尘心想再烧下去也未必有结果,于是下令将火扑灭。
经过一番放火扑火,所有人都累得气喘不止,汗流浃背,但依旧不见黑鸦踪影,都不免有点泄气。柳停云抹了把汗道:“那黑鸦不会已经被熏死在洞里了吧,不如我们进去看看?”
钱归尘摆手道:“切莫冒失,依我看那黑鸦早就不在洞内。”
马麟变色道:“难道这山洞另有出口?”
钱归尘点点头:“极有可能,黑鸦既然选择了这里,必然已对此处地形了如指掌,而我们对这里却极为陌生,所以总是处于被动。就算没有别的出口,他在偷袭五弟之后,也可先我们出洞。”
莫悲风突然开口道:“可是他袭击五哥之后为何没再袭击我们?当时伸手不见五指,正是对付我们最好的机会。”
钱归尘思量片刻道:“在洞里我们看不见他,他同样看不见我们,若出手多次引起我们的警觉,他未必能讨得到便宜。”
柳停云道:“现在怎么办?”
慕沉舟当即道:“他不在里面对我们来说是好事,光天化日之下还怕他什么,找到他大干一场便是!”
钱归尘点头道:“那就分头去找,黑鸦武功极高,若找到了他的踪迹千万不可独战,立刻呼唤其余兄弟。老七留下照顾老五,一有情况就发号召唤我们。”
莫悲风看着兄弟们远去的背影,突然叹了口气,对躺在身旁的尹天一道:“五哥,你恨不恨大家?”
尹天一脸色微变道:“恨?都是自家兄弟,我怎能恨你们?”
莫悲风摇头道:“是啊,都是自家兄弟,怎么能恨……不是不恨,是怎么能恨!”
尹天一面色警觉道:“七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莫悲风淡淡道:“其实你心里也知道,如果我们放弃这场比斗,你的腿就可以保住。但是我们没有,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你成为一个废人。”
尹天一道:“七弟,如果我们放弃了,七鹰将永远在江湖上落人笑柄,若因我一双腿坏了七鹰名声,我以后该如何面对大家?”
莫悲风反问道:“名声真的有那么重要?”
尹天一无言,莫悲风又道,“就算名声很重要,我们不放弃与黑鸦的比斗,但大哥为什么就不能替你疗伤,他明明有这个能力。”
尹天一有些迟疑道:“大哥为我疗伤,势必内力尽失,面对黑鸦时,我们就少了几分胜算,大哥这么做,也是为大局考虑。”
莫悲风不以为然道:“别忘了还有我们五个兄弟,我们几个的武功虽然不如大哥,但好歹也在江湖上小有名气,不至于那么不堪。你也说了,大哥不这么做,是因为不想在面对黑鸦时少那几分胜算。仅仅为了那几分胜算,便不顾你的一双腿,仔细思来,他真的没有半点私心?”
莫悲风顿了顿,接续道,“再说六哥,是他首先阻止大哥为你疗伤的,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是他而不是别人?”
尹天一颤声道:“难道是因为阿凝?”
莫悲风点头道:“六哥对方姑娘的情意,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虽然方姑娘对你死心塌地,但当她知道你成了这样,你能保证她还会像以前一样对你?”
尹天一脑门上冒出冷汗,声音变得沙哑:“你别说了!”
莫悲风低声道:“罢了,我说的话五哥你也别往心里去,我只是觉得有些心寒,若换成是我,我自认没五哥这般胸襟。”
尹天一双目通红,眼角隐隐泛起眼泪:“我知道,我不恨大哥,也不怪六弟,因为我们是兄弟!”
我们是兄弟!莫悲风怔了怔,不由攥紧拳头。
赤日当头,原本的阴凉之地不知不觉已暴露在火辣的阳光底下,莫悲风对尹天一道:“我们去那株树下。”
莫悲风将尹天一抱到一棵大树的阴影下,然后道:“五哥也累了吧,这里有我,你就好好歇息吧。”
慕沉舟独自行走在山野间,已走了一个多时辰,却连个鬼影都没看到,也不见兄弟们发出的信号。七鹰个个身怀绝技,更有马麟这样的追缉高手,那黑鸦竟这般能藏?慕沉舟突然有个怪异的想法,那黑鸦会不会根本不在这座山里,日前收到的那封阎王帖只是他与他们开的一个玩笑。
慕沉舟想到这里,又摇了摇头,这不可能是玩笑,五弟已经受了重伤,这说明黑鸦一直潜伏在他们左右,或许此刻正注视着自己。他不禁打了个冷颤,然后自嘲般笑了笑,夏日炎炎,蝉声不绝于耳,在这样的环境下竟也能感到一阵寒意。自己到底怎么了,黑鸦再厉害也是人,他从出道以来,一直和兄弟们出生入死,可曾怕过谁,过往的对手哪个不是穷凶极恶的大恶人,最后还不是死在自己的铁索下。
但这寒意却如影随形,他瞬间明白了有人在跟踪他。这荒山野岭,除了自己几个兄弟便只有黑鸦,跟踪他的当然不会是兄弟,那就只能是……
慕沉舟手中铁索一抖,铁索如毒蛇猎食般带着劲风向他身后席卷而去。但铁索并没伤到人,而是穿透了一棵大树的树干,腰杆粗的树干被铁索击穿,这一招的威力可想而知。他收回铁索,心下暗暗苦笑,看来自己太紧张了,正要离开,却听到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响起:“铁索横江慕沉舟,果然名不虚传!”
慕沉舟心中不由大骇,循声看去,却见树枝头一个人正抱臂而立,那是一个浑身黑色的人——黑色的斗篷,黑色的劲装,黑色的皮靴,黑色的刀鞘,就连他周身都笼罩了一团黑的的瘴气,这个人不是黑鸦是谁!慕沉舟双目紧盯着对方,脚步向后缓缓挪动,同时左手悄悄地从袖中取出一枚联络用的流弹。
那人的面目隐藏在黑色的斗篷下面,被一层黑色的阴影遮盖,仿佛空空如也,直让人怀疑他的斗篷下面是否只是一个没有实体的幽魂。不然他所站那根树枝只有小臂一半粗细,何以撑起这么一具挺拔的身躯。
“你要召唤同伴过来?”这声音依旧阴沉,但言语间似乎有些嘲弄。
慕沉舟将手中的流弹捏得更紧,口中渐渐迸出两个字:“黑鸦!”
“没错,我就是黑鸦,你不是一直在找我吗,怎么,看到我之后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他声音虽然低沉,但听得出来,年纪并不大。
慕沉舟警觉道:“你想怎样?”
黑鸦淡淡道:“我不想怎样,我就是来与七鹰比武的!”
慕沉舟道:“那好,我这就唤兄弟们过来,与你好好地比一场!”
黑鸦冷笑道:“以多欺少,这就是七鹰的本事?”
慕沉舟朗声一笑道:“我们兄弟一心,无论面对你一人,还是面对千军万马,永远都是七个人!”
黑鸦拍手道:“说得好,但你们现在真的有七个人?是不是要把那废人也一起抬过来?”
慕沉舟咬牙道:“五弟受的苦,定要你加倍偿还!”
“那你的苦呢?”
“什么?”慕沉舟一愣。
黑鸦叹息一声:“活在你大哥的阴影下很难受吧,其实你的武功与他差距并不大。可江湖上一提起七鹰却往往只想到你大哥,其他人仿佛只是他的陪衬,他能有今日的地位何尝没有你们的功劳?”
慕沉舟冷笑道:“想不到黑鸦竟是个挑拨离间的小人。”
黑鸦续道:“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是个小人,可你心里真的没有这样想过?江湖上常把我与七鹰相提并论,但别忘了七鹰是七个人,而黑鸦却只有一个。除了你们的大哥钱归尘,其他六鹰的名字又有几个人会提起,说到底他们只是把我和头鹰并列而已。”
慕沉舟微微动容道:“你对我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黑鸦沉声道:“你也知道,我最喜与人比武,而你正好是一个难得的对手。”
慕沉舟退一步道:“你想与我独斗?”
黑鸦点了点头:“我们打个赌如何?”
慕沉舟有些迟疑道:“赌什么?”
黑鸦不紧不慢道:“就赌这场比试的输赢,若我赢了,我决不伤你性命。若你赢了,全天下都会知道你慕沉舟以一己之力胜了黑鸦,从此你在江湖上的名望恐怕连你大哥也望尘莫及。”
慕沉舟将信将疑道:“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
黑鸦缓缓摇头:“人与人的追求各不相同,就像你想从大哥的羽翼下脱身,而我仅仅想要一场比试,一场公平的比试!”
慕沉舟将手心的流弹放回袖中,正色道:“好,我便与你赌一次!”
话音刚落,手中铁索掷出,如流星般向树枝上的黑鸦飞掣而去。
走了两个时辰,柳停云已经汗流浃背,疲惫不堪,索性靠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休息起来。他身材高大,背上的贪狼刀足有三十六斤重,在他手里却举重若轻,挥舞得毫不费力。七鹰中他的性格最是直率,凭着精纯的刀法,天不怕地不怕,但唯独怕热。
林中鸟声不绝,蝉声遍野,柳停云靠在树干上,恍惚间竟要睡着了。就在这半睡半醒间,寒光乍现,他只觉一股杀气扑面而来。江湖中人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即使在睡梦中也能感受到外界的危险,柳停云自然不例外。
柳停云闪身避开寒芒,同时抽出背上贪狼刀向对手斩去,这两个动作一气呵成,眨眼间已向对手急攻数招,锋刃相接,几下令人牙酸的金铁碰撞声后,偷袭之人借力急退,转眼不见了踪迹。柳停云嵬然不动,长刀护住周身要害,眼神却向左右扫过,对手极有可能会从任何一个方向再度出手。
这人是黑鸦?柳停云觉得不像,刚才一战的时间极短,自己只注意到对方的攻势却无暇看清他容貌,但那身影似乎是自己见过的人。柳停云全神戒备,流弹从袖中划入手心,只要点燃这枚流弹,兄弟们便会以最快的速度在此集结。
就在柳停云要发射流弹时,一个熟悉的人影从前方的一棵树后面走出来,柳停云看到他,神色稍缓道:“你可吓死哥哥我了。”说着将手中的贪狼刀插回刀鞘。
那人笑道:“刚刚若是黑鸦,三哥的头恐怕早就搬家了。”
柳停云奇怪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那人正色道:“我听见这边有打斗声,便过来看看,不想却见到你在这里睡觉。”
柳停云惊道:“打斗声……会不会有兄弟遇上黑鸦了?”
那人沉声道:“极有可能,我们再找找!”
柳停云刚走两步,突然胸口一阵剧痛,寒冷的锋刃从他后心贯穿至前胸,鲜血汩汩流出。他尖啸一声,左手抬至肩上,但还未触到刀把,人就失去了意识,重重地倒在地上。
钱归尘忽然停下脚步,他从林间的片片蝉声中分辨出一丝异样的声音,那是人在极危险的时刻迸发的啸声,不好,兄弟遇上麻烦了。钱归尘催动内力,朝着啸声传来的方向狂奔过去,危急关头不容懈怠,也许晚一步就会让他后悔终生。
林间杂草丛生,荆棘交错,但他丝毫不改变方向,一路直行。这林子颇大,他听到的啸声只是短短一瞬,现在只能凭借直觉前进,一点点偏差就有可能和兄弟错过。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在林中见到一人,那人正低头查看着什么。
那是他的兄弟,七鹰中的老四马麟,马麟年纪轻轻却已是京城六扇门的名捕,他在七鹰中武功虽属末流,但轻功卓绝,尤善追迹辩踪。钱归尘向前跨了一步道:“四弟,你没事吧?”
马麟完全没察觉到身后有人,闻言一凛,转身道:“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钱归尘将自己听到啸声之事说了一遍,原来马麟也是为此而来,他们都是朝着尖啸声传来的方向直行,如果两人的路线都没有太大偏差的话,那么他们相遇的地方,也就是此处,便是啸声的源头。
钱归尘走上前去,惊赫道:“有血迹!”
马麟点点头:“除了血迹以外,这里还有落叶被碾过的痕迹,一定有过打斗,但打斗结束得很快。”说着他来到一棵树下,皱起眉道,“树下的杂草被压过,树干上也有痕迹……是三哥,这是三哥贪狼刀上的铁环磕碰留下的!我明白了,三哥在树下休息的时候,遭到了黑鸦的偷袭!”
钱归尘变色道:“三弟武功不差,黑鸦未必能一击得逞,我们现在去找他或许还来得及。”
二人往血迹的方向追去,很快便出了山林,前方地形豁然开阔,草木不生,几乎全是岩石,日头西斜,阳光如流金般洒下,让人一时睁不开眼。待二人适应了这刺目的阳光,才发现这里原来是处断崖,断崖上却坐着一个人,那人身穿黑色的斗篷,背对着他们坐在悬崖边,暗红的鲜血从黑衣下不断渗出来。
他是……黑鸦?
二人屏声息气,站在那人背后数丈之远。钱归尘心中暗忖,看此人装束定是黑鸦没错,原来受伤的不是自家兄弟而是黑鸦,看样子似乎伤得不轻,他逃至此处运功疗伤,却不料被我和四弟撞见,看来黑鸦注定要落在我的手里。
这个机会实在难得,绝不能错过!钱归尘潜运玄功,将内力全部灌注于双掌之上,这是他倾注了毕生修为的一掌,简简单单,毫无任何花巧,却足以让天地动容。钱归尘身形陡然掠起,铁掌直直向黑鸦背后推去。
想不到竟这般顺利,对方根本没有躲闪或抵抗,似乎完全没发觉自己的偷袭。可是这也太顺利了,顺利得有些不合常理,像黑鸦这样的成名高手,怎会连背后的偷袭没有发觉?钱归尘忽然意识到有诈,但他招式已出,纵然稍稍滞缓,却已来不及收掌,铁掌硬生生地拍在那人后背上。
一声惨叫,那人喷了一口鲜血,身形离开地面,飞出悬崖,这时钱归尘看到了他身体下面的铁索,铁索被那人身体带动,如蛇一般滑向悬崖。
“二弟!”钱归尘一声惊呼,下意识地抓住铁索,那人身体好似被铁索捆住,下坠之势顿时停住,断崖之下是万丈深渊,落下去必然有死无生。
从钱归尘运掌偷袭到他抓住下坠的铁索只是一瞬间的事,马麟一时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听到钱归尘喊了声二弟,便上前一起抓住铁索。二人合力将铁索往上拉,终于把那人拉了上来,钱归尘将那人头上的斗篷帽子掀开,这才看清了他的面容,果然是慕沉舟。
慕沉舟已气若游丝,钱归尘二话不说,用手按住他胸口的檀中穴,为他输送内力,半刻后,慕沉舟才渐渐转醒。钱归尘松了口气,幸好自己及时收住部分掌力,若全力施为,恐怕神仙也难救。他见慕沉舟睁开双眼,连忙问道:“二弟!这是怎么回事?”
慕沉舟见到钱归尘,似乎有些激动,他微微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
钱归尘对身旁的马麟道:“召集兄弟们过来!”
马麟点了点头,取出一枚流弹,正要用火折点燃,却听到林中传来一声哨音,他抬起头,见远处升起一道蓝焰,倏地变色道:“是山洞附近,五弟和七弟恐怕遭遇黑鸦了!”
情势危急,钱归尘将慕沉舟交给马麟道:“你背着老二,我先过去看看!”
钱归尘赶到时,却只看到尹天一耷拉着靠在树干上,他走过去问道:“五弟,七弟人呢,刚才是你发的信号?”
尹天一见到钱归尘,振奋道:“大哥,你终于来了!”
钱归尘又问一遍:“七弟人呢?”
尹天一茫然道:“我不知道,刚刚我靠在这里小憩了一会,醒来时却不见七弟人影,我本来以为他就在树上的,可是……”他话未说完,有人从山林间走出来,是七鹰中排行第六的梅鹤轩,只不过他身后还背着一个人。
钱归尘急忙过去道:“六弟!三弟这是……”
梅鹤轩将身上的柳停云放下,神色慌乱道:“大哥你看看,三哥还有没有救?”
柳停云脸色苍白如纸,胸前的衣服上晕开一大片血迹,宛如绽放一朵巨大的海棠花。钱归尘见状连忙将手指搭在他左手的脉搏上,但面色渐渐阴沉,最后绝望地摇了摇头。
钱归尘向梅鹤轩问道:“你是在哪发现三弟尸体的?”
梅鹤轩似乎还是不敢相信柳停云已死的事实,嘴唇颤动不止:“我……我见到流弹升空便往这里赶,谁知半路看到三哥,三哥倒在草丛里,已经不省人事……”
这时,马麟背着慕沉舟也从林中走了出来,他看到躺在地上的柳停云,大惊道:“怎么三哥也受伤了?”
钱归尘叹息道:“三弟他死了。”
马麟全身一震,他将慕沉舟放在地上,钱归尘单膝跪地,俯身对慕沉舟道:“二弟,你好些了没?”
慕沉舟有气无力地开口道:“好些了。”
钱归尘低声问道:“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慕沉舟悔恨道:“都怪听信了黑鸦的挑拨,才沦落到这般田地。”
钱归尘道:“挑拨?黑鸦是如何挑拨的?”
慕沉舟断断续续将他遇上黑鸦,以及黑鸦唆使他独斗的事说了一遍,一旁的梅鹤轩听完道:“二哥,你真是糊涂啊!”
钱归尘冷冷道:“后来你就与他独斗了?”
慕沉舟瞪大眼睛,似乎仍然心有余悸:“那黑鸦出手毒辣,初时我还能接上几招,但后来渐渐无法招架。我……我被他打晕了,醒来后才发现自己已被换上这身行头,坐在悬崖边上……我很害怕,但身体被点了穴,一动都不能动,也开不了口……其实我并不怕那黑鸦,他遵守了承诺,并没有伤我。但我知道了他的意图,我怕的是……怕的是……”
钱归尘打断他,问道:“黑鸦没有伤你?”
慕沉舟道:“没有,他只打晕了我。”
钱归尘脱口道:“那你身上的那些血……”他并没有问下去,因为他已经知道那些血是谁的了。
“那黑鸦好生狠毒,竟从三哥背后一剑洞穿心脏!”马麟查看完柳停云的尸体,用拳头击了一下树干,树叶沙沙作响。
慕沉舟凄然道:“黑鸦的武功虽高于我,但并不可怕,若我们兄弟合力,必能赢他。可是现在……”
梅鹤轩接话道:“现在三哥已死,二哥和五哥身受重伤,七弟又不知所终,只剩下大哥、四哥和我,偏偏我和四哥是兄弟中武功最弱的。”
尹天一突然道:“你们去把七弟找回来,七弟剑法精妙,有他在就能多几分胜算。”
钱归尘沉声道:“不必了,他已经来了。”
林间,一个人影慢慢地走了出来,梅鹤轩狂喜道:“七弟,你终于来了!”说着正要迎上前去。
钱归尘当即拦住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来人道:“你看清楚,这个人不是七弟,是黑鸦!”
六、竹园石屋
见痴和尚苍老悠远的声音戛然而止,故事还没有讲完,但故事结局他们都知道。
慕青清听了自己父亲的一些过往,沉默不言,冷月枫开口道:“这么说当年并不是没有找到黑鸦的尸体,七鹰为了隐瞒真相才如此对外宣布,黑鸦的确已经死了?”
见痴点头道:“施主颇有些慧根,老衲倒想考你一考,钱帮主是如何发现老七就是黑鸦的?”
冷月枫道:“很简单,老七负责照顾老五,却突然不知所终,难道不可疑吗?”
见痴摇头道:“但仅仅只是可疑而已,这可说服不了老衲。”
冷月枫稍一琢磨道:“是伤口,柳停云身上的伤口!”
见痴故作诧异:“伤口有什么问题?”
冷月枫道:“马麟是六扇门的捕快,他的推断应该不会错。他说过当时柳停云靠在树下休息时遭到黑鸦偷袭,可是柳停云身上的伤口不是从胸前刺入,而是从背后向胸前洞穿,柳停云休息时是靠在树干上的,怎么可能让人从背后一剑洞穿呢?”
见痴饶有兴致道:“那是怎么回事?”
冷月枫想了想道:“事情大致是这样的,柳停云靠在树干上休息时,遭遇敌人偷袭,敌人偷袭未成,两人便打了起来。但根据马麟的推断,他们的打斗很快就结束了,这是何故?因为柳停云发现偷袭他的是自家兄弟,或许他以为对方在跟自己开玩笑,于是主动停止了打斗。就在柳停云放松警惕时,那人从背后一剑刺穿他心脏。”
见痴吮了口茶道:“那又凭什么认定凶手是老七?”
冷月枫道:“七鹰中使剑的只有老七莫悲风一人。”
见痴依旧反驳道:“不使剑的人不代表不能用剑,也许是马麟或梅鹤轩用剑杀的人呢?”
冷月枫从容道:“大师所言有理,但若从不使剑的人带着剑,必然会让人怀疑,更何况是在那样草木皆兵的形势下。”
见痴满意地点点头:“施主心思缜密,老衲心服口服。故事讲到这里,两位施主可明了尹居士心中的苦?”
冷月枫正要回答,见痴却摆手道:“佛曰,不可说,施主心中明了就好,不必把它说出口。”
孑然庄客厅中,钱归尘也只把故事讲到这里。
柳惊雷显得有些沮丧道:“想不到杀我兄长的竟然是他,可惜他死得太早,害我不能亲手为兄长报仇!”
萧剑卿沉吟道:“这么说,当年黑鸦的确是死了?”
钱归尘点头道:“我揭穿了七弟的身份,他也不再掩饰自己真正的实力。若是单打独斗,他确实能胜我,但我们毕竟有三人,最后还是侥幸赢了他。其中细节我不想多说,我们一路斗到悬崖边,他胸口吃我一掌,跌落山崖。”
萧剑卿问道:“找到他的尸体没有?”
钱归尘又点了点头:“我与六弟来到悬崖下,找到他时已经断气。”说着他叹息一声,“无论如何,算是兄弟一场,总不能让他曝尸荒野,最后还是将七弟的尸体送回他家里。但这件事毕竟关乎七鹰名声,所以我们对外宣称黑鸦已坠崖身亡,只是没有寻到他尸体,可兄弟间终因此事产生了隙罅,最后还是分道扬镳了。”
萧剑卿疑惑道:“既然黑鸦已死,那么如今出现在岛上的黑鸦到底是什么人?”
叶临渊道:“难道真如夫人所言,是当年黑鸦的鬼魂作祟杀的人?”
梅鹤轩开口道:“其实这些年来,我一直怀疑七弟是否真的就是黑鸦。”
萧剑卿挑眉道:“梅庄主此话何解?”
梅鹤轩接续道:“七弟从小便投住铁剑门,是门中长老寂剑萧长风之徒,他从哪学的幽冥爪这类阴毒武功?再者,我们七鹰中,以他年纪最轻,却为何突然武功变得如此之高?”
萧剑卿质疑道:“可如果他不是黑鸦,为何凤凰山一役后,黑鸦便再没出现?”
梅鹤轩道:“这其实很好解释,可能七弟当年遇到了临死的黑鸦,得黑鸦指点武功才突飞猛进。当然,黑鸦不会白白指点武功,他的条件就是让七弟成为黑鸦,继续在江湖作恶,而七弟一死,自然就再没有黑鸦出现了。”
萧剑卿点点头:“有这种可能,但为何黑鸦又在十几年后再现?”
梅鹤轩一愣:“或许就像昨日五哥说的,我们七鹰当年得罪的人太多,有人假扮黑鸦来寻仇了。”
钱归尘道:“六弟说得有些道理,已经很接近我的猜测,我把这些往事告知诸位,可是有原因的。萧捕头昨日就怀疑黑鸦在我们当中,这不禁让我想到当年凤凰山一役,我有预感,你说的也许是对的。”
萧剑卿道:“这只是在下胡乱推测,难道钱帮主心里已经知晓黑鸦是谁了?”
钱归尘舔了舔唇:“当年凤凰山上,七弟不知所终,而如今岛上也有一人失踪。”
萧剑卿正色道:“你是说谷先生?”
钱归尘接续道:“我这么说,你或许会觉得武断,但这恰恰和我的推测吻合。我的推测和六弟刚才说的大同小异,七弟确实遇上了黑鸦,但并不是临死的黑鸦,黑鸦活得很好,只是因为某种原因,比如练功走火入魔,不能施展武功。他将毕身功力传给了七弟,让七弟代替自己继续为恶,也许我们兄弟是七弟的第一个目标,但他出师不利,死了。黑鸦不得不另觅传人,可自己一身功力已散尽,不能再行传功,只得从头开始教导他武艺,一教就是十几年。”
梅鹤轩豁然开朗道:“这样一来,就可解释为何七弟的武功突飞猛进,以及黑鸦为何十几年后再度出现。”
钱归尘道:“其实依我的猜测,真正的黑鸦不是别人,正是七弟的师父萧长风。他本来选了七弟做继承者,七弟死后,只得再选一人,而选自己的门人无疑是最方便的。”
众人散去后,萧剑卿和叶临渊来到孑然庄西面的别院,这座别院与庄内其他地方相比,显得有些荒芜。院中杂草丛生,落叶在过道上积了厚厚一层,路旁有一个小池塘,池塘里漂着几叶残荷,整座院子都透着一片萧瑟幽杳的气氛。
两人沿着过道走进去,穿过一丛竹林,见到一座粗陋的石屋坐落在庭院后方。这个石屋看去甚是突兀,风格与整个孑然庄截然不同,不知为何建在此处。
叶临渊道:“这里是尹天一闭关练武的地方。”
萧剑卿默默点头,随他来到石屋前,两扇巨大的石门虚掩着,隐隐看到里面摆放着一口棺材。两人走进石屋,瞬间一股寒意扑面而来,仿佛能侵入骨髓。石屋很大,中间的棺材里装着尹天一的尸身。角落里有些桌椅,杂乱地堆放在一起,大概原本摆放在棺材的位置,被钱归尘等人移到此处。
左侧的墙壁上有一排柜子,柜子顶上放着一本旧书,萧剑卿随手将书取下,吹去灰尘,见封面上有“化俑录”三个字。他好奇地翻了几页,皆是一些古怪的咒语,晦涩难懂,于是又放了回去。
萧剑卿觉得这排柜子很像药铺里的药柜。他随手打开几个,里面果然装着药材,不仅有草药,也有丹砂,石灰之类的金石。其中一个摆满了白色的小瓷瓶,柜子上并没有写药名,瓷瓶上也没有任何标签。萧剑卿取出一个,拔起木塞,将少许倒在手心上,是一些黑色的小丸,他轻轻地用鼻尖嗅了嗅,一股臭味涌入他鼻孔,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你在闻什么?”叶临渊向他凑过来。
萧剑卿将小瓷瓶递给他,劝道:“你最好别……”话还没说完,叶临渊也打了个喷嚏。
“这是什么东西?”叶临渊一脸厌恶地问道。
萧剑卿对他摇了摇头。
两人绕过棺材,前面是一堵石墙,石墙一侧开了个门洞,萧剑卿往里面走去,门后是一间较小的石室,被这堵墙与外间隔开。萧剑卿微微皱眉,他看到这间石室中堆放着一些残肢断腿,不过是木制的,这又让他想到尹天一书房中那个傀儡。
萧剑卿将视线从那些假肢上移开,一束苍白的光线从上方斜斜射下来,照在他脸上。他抬头看去,只见这面墙接近顶部的位置有个小窗,说是窗,其实就是个换气的小洞,从这里能看到石屋后面苍翠的树梢。
这时,叶临渊也走了进来,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萧剑卿指了指一旁的假肢,叶临渊看了一会,似乎不太感兴趣,目光在石室中乱转,蓦地停住,高声道:“这里怎么有个香炉,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香炉。”说着走上去,揭开炉盖。
萧剑卿正要阻止,但为时已晚,一股臭味扑鼻而来,这臭味和他们刚才闻过的药丸如出一辙。叶临渊连忙把炉盖盖好,但此时臭味已经弥漫了整间石室,两人实在无法忍受,便走出石屋。
叶临渊抱怨道:“我说香炉怎么会这么大,原来是臭炉!”
萧剑卿啼笑皆非:“这分明是个丹炉,看来尹岛主在这石屋中不是练功,而是炼丹。”
叶临渊奇道:“他炼丹做什么?”
萧剑卿随口道:“炼丹无非为了治病救人,延年益寿,还能做什么?”
叶临渊道:“我倒听说还能长生不老,起死回生。”
萧剑卿不以为然道:“那都是方士庸医骗人的把戏,从古至今有多少帝王听信这些鬼话,早早地踏上了黄泉路。”
叶临渊干笑道:“我当然不信,但尹岛主或许信呢,听说他常常闭关于此,可见对炼丹一事有多热衷。”
萧剑卿思忖片刻道:“他炼丹怕是为了治病。”
叶临渊不解道:“治病……他有什么病?”
萧剑卿淡淡道:“腿病,或许他当年的腿伤并没有好全,所以长年需要丹药调养。”
两人一前一后往回走,萧剑卿忽然眯起眼道:“叶兄,你耳垂上有两个小孔,莫非是女儿身?”
叶临渊脸色僵硬,尴尬道:“萧兄说笑了,我怎会是女子……这是我家乡的习俗。”
萧剑卿见他似乎不愿多说,便没有追问,忽然向一旁走去。
叶临渊看着他道:“你去哪里?”
“我去山顶上看看!”萧剑卿从怀里取出一物,正是昨日尹天一拿给众人使用的千里镜。
叶临渊奇道:“这东西怎会在你身上?”
萧剑卿道:“我在书房里发现的,你也一起过来吧!”
叶临渊摆手道:“算了,昨晚没睡好,我正想回房再睡一会儿。”
萧剑卿转身离去,他翻过院墙,来到山脚下。
雨在昨晚就停了,岩石上的水迹也被海风吹干。萧剑卿很快就爬到了山顶,他休息片刻,然后将千里镜举在眼前。雨后的空气格外干净,整座海岛在他眼前一览无遗,他一眼就看到有个人走在庄外的荒野中,是梅鹤轩。
他在那里做什么?
萧剑卿警觉地看着视野中的那个人,他脚步急切,好像在寻找什么,最后终于在一座孤坟前停下。那是谁的坟?萧剑卿将手中的千里镜稍稍转动,终于看清墓碑上的文字,原来是尹天一元配方氏的坟墓。方氏死于海难,这恐怕只是个衣冠冢。他从钱归尘所讲的往事中得知,梅鹤轩对尹天一的亡妻心存爱慕,看来此言非虚。
萧剑卿观察着岛上的情况,不知为何,心中想起一件事。
昨日,他偶然瞥见叶临渊脱下外衣,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现在忽然明白,那是因为,叶临渊所穿里衣的衣襟是左掩的,这不是宋人的装束。他又想到叶临渊耳垂上的细孔,自称是家乡的习俗,但他从未听闻大宋哪里有这样的习俗。
叶临渊绝不是宋人,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乔装成宋人?又为何来这里?
这一连串的疑问,让萧剑卿回忆起他们相遇时的情形。
他们是在明州府一家客栈遇上的。那日,萧剑卿出手教训了一个在店中吃白食的恶霸,一旁有人为他击掌叫好,还请他喝酒。两人一见如故,各自报上了姓名,那人就是叶临渊。或许是喝得多了,萧剑卿将伶仃岛一事脱口而出,不料却勾起了叶临渊的好奇心,非要一起过来看看。
想到这里,萧剑卿觉得,他们的偶遇或许并不是偶然。岛上诸人当中,只有叶临渊看似是个局外人,但果真如此吗,他随自己来此难道仅仅只是因为一时的好奇?
钱归尘推开虚掩的石门,一股淡淡的臭味让他不由皱了下眉。但他并没有在意,在石室中那口棺材前坐下来,这里面躺着的是他的兄弟,七鹰中的老五尹天一。
钱归尘心里一直对这个五弟有着极深的歉意,当年在凤凰山上,因为诸多的顾虑没有为他疗伤。这次来岛上,看到尹天一的双腿复原的时候,惊诧之余,也心安了不少。可没想到,仅仅过去几个时辰,他就死在了自己书房。
钱归尘不禁喟然长叹,我如今能做的,只有在此陪陪你。恍惚间,往事如一幅长长的画卷,在脑海中徐徐展开。
尹天一是七鹰中最早与他结识的,那日在岳阳楼上,两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在一番斗酒后,结拜为兄弟,这就是以后七鹰的雏形。随后,兄弟们一个一个加入,但自己印象最深的还是岳阳楼上的斗酒和结拜,五弟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总比其他兄弟略高一些。
之后凤凰山上的那场大战,彻底瓦解了七鹰坚守的信念,黑鸦虽死,但兄弟间的裂隙已无可挽救。他虽为自己当初的选择自责不已,但若再给他选一次,他知道自己还是会那样做。
这些年,他不断自责,不断反省,终于意识到,也许七鹰的瓦解早就注定了,七弟的背叛只是一根引线,一个借口罢了。
看似坚不可摧的兄弟情义,早已摇摇欲坠,七弟对二弟和五弟说的那些话并不是没有道理。他是第一个洞悉了兄弟间裂痕的人,猜疑、嫉妒、背叛……他那一剑直击裂痕的中心,轻轻一点,分崩离析。或许在外人看来七鹰最终击杀了黑鸦,但他们清楚,那一战,黑鸦以一人之力击溃七鹰,赢的当然是黑鸦。
叶临渊被一阵古怪的叫声唤醒,他睁开惺忪的睡眼,发现是庄里的下人。那下人对他做了个吃饭的手势,示意他去正堂用膳。
叶临渊随下人来到正堂,却只见柳惊雷一人,奇道:“其他人呢?”
柳惊雷摇了摇头,表情僵硬:“房中不见钱帮主和梅庄主的身影,夫人已经带人去找了。至于萧捕头,他没和你在一起?”
叶临渊摇头道:“没有,不过我知道他在哪里,我这就去叫他。”
说着匆匆出门去,柳惊雷见他的背影越来越远,僵硬的表情终于松弛下来。
萧剑卿在庄外的山岩顶上,用千里镜观测岛上的情况。梅鹤轩依然坐在那个坟头,手中抓着一个酒坛,一口一口地喝着,萧剑卿看得百无聊赖,心想那坛子里的酒恐怕早就喝完了吧。忽然,他看到有人向梅鹤轩走去,脸上登时闪过一丝警觉,随即又放松下来,那是林婉容和一名仆人。两人停在梅鹤轩身旁,林婉容似乎对梅鹤轩说了什么,梅鹤轩便步履蹒跚地跟着他们往庄子走去。
这时,萧剑卿听到山岩下有人呼唤,他转身往下看,叶临渊正对他喊道:“萧兄,开饭了!”
萧剑卿应了声,又往回看了一眼,见梅鹤轩他们在回庄的路上,于是小心翼翼地从山岩上爬下来。
两人回到正堂。很快,林婉容扶着酒醉的梅鹤轩也从门口进来,尹天一之女尹小娥不知什么时候到的,已经在饭桌上坐正,唯独缺少一个人。
“我大哥呢?”梅鹤轩醉醺醺地问道。
众人互相看了看,纷纷摇头,一股不安的气氛在房中弥漫开来。
梅鹤轩似乎被这氛围感染,酒醒了大半,高声道:“大哥的武功在江湖上鲜有敌手,不会出事的,我这就去找他!”
他正要抬步出门,门外有个下人冲进来,惊慌失措地对他们打起手势。众人看得一头雾水,只有林婉容脸色大变道:“石屋的门被关上了,老爷的尸体还在里面!”
“石屋……”萧剑卿沉吟一声,身形已掠出屋外,其他人当即紧随其后。
众人来到位于西面别院的那座石屋前,石屋依然掩藏在那片修竹林后,与萧剑卿他们原先看到的并无二致,只是屋前的两扇石门此刻正紧紧地闭着。
萧剑卿用力推了推,石门纹丝不动,林婉容说道:“这石门后面有一截坚硬的铁闩固定,恐怕没人能推开。”
柳惊雷用手指弹了弹石门:“这里面有人吗?”
萧剑卿点头道:“这两扇石门只能从里面闩住,如果屋内没人,那是怎么关上的,除非这里有鬼!”说着往石屋后面走去,他记得后面有个气窗,应该能看到屋里的情况。
萧剑卿来到气窗下,轻轻跃起,攀附在墙壁上,往气窗中看去。
可石屋被一堵墙隔为两间,靠窗的那间和他之前看到的没什么不同。而墙后面那间,只能透过墙上小小的门洞看到一小块地面,再加上石屋中光线昏暗,他实在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萧剑卿跳下来,对梅鹤轩道:“实在看不清,不过好像有血腥味。”
“血腥味?”梅鹤轩一惊,也跃上墙,往气窗中张望一会儿,跳下来道,“怎么办,前面的门关着,这窗子又太小,我们进不去。”
“我们进不去,可有人或许进得去。”柳惊雷将目光投向尹小娥,的确,让身材瘦小的尹小娥从气窗中爬进去不是难事。尹小娥见有人看着自己,一向胆小的她有些不知所措,紧紧地靠在林婉容身上。
萧剑卿却摇头道:“小娥只是个孩子,且不说石屋中会有怎样恐怖的景象,这石屋从里面闩住,或许黑鸦此时就在屋内。”
听到黑鸦这两个字,众人脸色骤然一变,萧剑卿对林婉容道:“岛上可有炸药,可以试试把石门炸开。”
柳惊雷笑道:“这岛上怎么会有炸药?”
林婉容却道:“岛上真有一些炸药,当年老爷开荒这座岛时,有些山石需要用炸药炸平,现在还剩了些在岛上。”说罢吩咐下人去取炸药。
很快,下人抱了两袋炸药过来,萧剑卿道:“一袋就够了。”
他将一袋炸药靠在石门前的那道缝上,让大家退到竹林后面,将引线点燃,然后自己也飞身掠到竹林之后。
所有人都捂住耳朵等待爆炸那一刻,引线渐渐缩短,轰的一声,火石飞溅,竹林也受到巨大的冲击向众人倒来,幸而竹性坚韧,很快又向另一侧弹了回去。
门口烟雾弥漫,石门被炸出一个大洞,门后的铁闩也脱落下来。从洞中,他们看到了极其惊悚的一幕,林婉容立刻用手捂上了尹小娥的眼睛。
石室中,竟有个人半跪着伏在中间的棺材上,这人脖子上的头颅却已不见,从穿着来看无疑是钱归尘。几人被这景象惊得目瞪口呆,萧剑卿推门而入,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涌入鼻中。棺盖已被人掀开落在一旁,棺中尹天一的尸身正静静地躺着,原本分开的头颅也被重新接上,只是他的胸口上还摆着另一颗头颅,仔细一看,赫然正是钱归尘的头颅!
“大哥!”看到这颗头颅,梅鹤轩才反应过来,发出一声嘶吼。
萧剑卿没把目光过多地停留在那颗头颅上,他熟练地解开钱归尘身上的衣物仔细查看。尸体柔软,尚有体温,死亡的时间在一个时辰以内,除了颈上的切口外,没有其他外伤。
检查完钱归尘的尸体,萧剑卿又巡视了一遍石屋中的每个角落,没发现其他人。他和叶临渊对视了一眼,缓缓摇头。
叶临渊道:“和尹岛主的死一样,又是密室杀人,又是被砍去头颅,凶手是如何做到的?”
林婉容打了个冷颤,惊恐道:“有鬼,有鬼……”
萧剑卿向林婉容道:“夫人,这里真的没有秘道?”
林婉容木然摇头,嘴唇不住地颤抖。
萧剑卿无奈地摇了摇头,开始用剑鞘敲打地面,希望能找出秘道的入口,但他听到的都是冷硬的岩石碰撞声,没有任何中空的迹象。
叶临渊笑道:“我猜也不会有秘道,凶手好像根本不需要依靠秘道,真是让我不得不佩服。”
萧剑卿沉声道:“凶手确实厉害,但这却算不得真正的密室。”
叶临渊道:“你是说那个气窗,可是它太小了。”
萧剑卿道:“气窗虽小,但也足够通一根绳子进来,可以在窗口用绳子控制门闩。”
叶临渊捡起门口脱落的铁闩,摇头道:“这门闩和书房中的不一样,需要在一侧横着插入,而非从上往下插入,绳是软的,离窗又这么远,萧兄觉得能办到吗?”
萧剑卿接过叶临渊手中的铁闩,盯着那破损的石门,眉目紧锁,沉默不言。
七、傀儡之死
众人回到正堂,草草用过午膳。
下人上茶,众人坐定,萧剑卿将钱帮主死亡时间告知众人,正是他们发现尸体前的一个时辰以内:“恕在下冒昧一问,各位午时以后都在何处?”
叶临渊率先道:“我和萧兄在石屋分开后,便回自己房中睡觉,直到有人喊我用膳,那时大概已到午正。”
柳惊雷发出一声冷笑:“我和叶公子一样,也在房中睡觉,直到有人叫醒了我。”
萧剑卿点了点头道:“那段时间,我在庄外那座山岩顶上观察岛上的情况。无意中发现梅庄主在庄外的一座孤坟前喝酒。”
梅鹤轩面色有些尴尬,林婉容化解道:“那是方姐姐的衣冠冢,是我告知梅庄主的。当时我在房中教小娥念书,大约正午时出来和下人们一道唤大家用膳。”
萧剑卿又问了那三个下人,他们急切地打起手势,林婉容解释道:“他们起初都在房中休息,陈寿和孙财同住,而张禄独住一间。后来一起在厨房准备午膳,之后便和我一同来喊你们。”
萧剑卿随口问道:“张禄是哪个?”
林婉容一愣,向其中一个下人点了点,这个下人看起来比其他两人年轻许多。萧剑卿又问道:“他来岛上多久了?”
林婉容想了想:“他来岛上的时间在下人中最短,但比我长一些,也有七八年了。”
萧剑卿顿了顿,陷入沉思……这时叶临渊疑惑道:“萧兄,你一直在山顶,难道没看到钱帮主进入石屋,也没看到凶手?”
萧剑卿有些遗憾道:“我用千里镜一直留意庄外的情况,倒忽略了庄内,加上庄内有树木遮挡,确实没看到。黑鸦,黑鸦……已经死了两个人,还有一人生死不明,我却连他的影子都没看到,这黑鸦行事当真高明。”
叶临渊颇有感触:“且两次都是密室杀人,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钱帮主除了被砍头之外,全身没有其他伤口,颈上的切口干净利落。钱帮主乃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那这黑鸦的武功究竟有多高?”
梅鹤轩反驳道:“我看未必,若他的武功真有那么高,直接大开杀戒就是,何必鬼鬼祟祟。以大哥的武功,江湖上恐怕谁也没这能耐,凶手定是偷袭得逞。”
萧剑卿点头道:“梅庄主说得有道理,但能偷袭钱帮主得逞,武功也不会太差。如今岛上已经死了两人,诸位是不是考虑下我昨晚的建议,在此集中,以免再被黑鸦得手。”
叶临渊立即起身:“还是那句话,我与黑鸦无冤无仇,就不奉陪了。”
说罢正要离开,却听到柳惊雷冷冷道:“黑鸦杀人如麻,叶公子能有这样的自信,莫非你就是黑鸦不成?”
此话出口,屋内众人纷纷把目光投向叶临渊,眼神中透露出些许忌惮。
叶临渊愣了愣,笑道:“柳庄主太高估我了,晚辈哪有这能耐。”
柳惊雷不以为然道:“黑鸦素来善于隐忍,当年的莫悲风就是最好的例子。”
萧剑卿正色道:“柳庄主这么说,可有什么依据?”
柳惊雷傲然道:“我既然这么说了,当然有证据……我们这群人从太平集会合,来到这岛上,一路行来我总觉得叶公子身上有股特别的气味,一股淡淡的马奶味。这股气味乃是北方游牧民族独有,我们宋人是绝对不会有的。”
所有人看叶临渊的眼神都变得异样起来,只有萧剑卿沉默,这个结论他也想到了,但他并没开口,而是要看看叶临渊如何应对。
叶临渊淡然一笑:“想不到柳庄主外表粗豪,却如此心细。没错,在下的确不是宋人,但这又如何能说明在下是黑鸦?”
柳惊雷冷笑道:“江湖上有传言说,黑鸦是西夏一品堂的人。”
叶临渊从容道:“那可要让柳庄主失望了,在下也不是西夏人。”
萧剑卿灵光一现,沉声道:“你是辽人吧,叶临渊三个字取的是谐音,你真正的名字叫耶律渊。”
叶临渊佩服道:“萧兄果然不愧为神捕。柳庄主还觉得在下是黑鸦么?”
柳惊雷仍不依不饶道:“你既然是辽人,那来我大宋做什么?”
耶律渊看了一眼萧剑卿道:“我来宋境是为了一件私事,实在不能相告,但我保证与那黑鸦没有任何关系。”
柳惊雷道:“你不说,要我如何相信你?”
耶律渊不以为然道:“为什么要你相信,如果柳庄主能说服这位萧捕头,我倒是愿意束手就擒。”
柳惊雷向萧剑卿看去,萧剑卿摇头道:“叶……耶律兄虽是辽人,但并不能证明他就是黑鸦,我不好胡乱抓人。”说着顿了顿,转向耶律渊,“耶律兄也别急着回房去,何不坐下来同大家一道整理案情?”
“好,那就听萧兄的。”耶律渊坐回座位。
萧剑卿点头道:“到此为止,岛上已经死了两人,一人失踪。两起命案的死者都被砍了头,发生的场地都是在密室中,这两个密室是本案最匪夷所思之处,凶手是如何在杀人之后离开密室的,诸位对此有什么看法?”
林婉容倒吸一口冷气:“有鬼!有鬼!一定是黑鸦的鬼魂来复仇了,老爷和钱帮主都是七鹰中人,下一个恐怕就是,就是……”她未说完,把目光移向梅鹤轩。
梅鹤轩脸颊微颤,却没有说话。
耶律渊略带嘲讽地道:“鬼神之说不可信,我想凶手或许是用了什么机关,出门后才将门闩住的。”
萧剑卿点头道:“在下自从做捕快以来,遇到过不少命案。很多命案起初都以为是鬼魅作祟,但最后的真相往往是有人在装神弄鬼,岛上发生的这两起命案恐怕也是如此。在下倒很赞同耶律兄的说法,但凶手到底用了什么手法,却毫无头绪,不妨先把这个问题放在一边。钱帮主武功极高,却被人砍了头,若是正面对敌,恐怕江湖上没人能做到,所以凶手定是偷袭的。而能偷袭得逞,想必是因为钱帮主对他毫无防范。”
“萧捕头的意思是……”梅鹤轩试探道。
萧剑卿看了他一眼:“黑鸦极有可能在我们之中。试想,如果黑鸦是一个陌生人,钱帮主怎会没防备?”
“会不会是黑鸦藏在石屋中某个地方突然出手?”耶律渊问道。
萧剑卿摇了摇头:“那间石屋极为空旷,根本没有藏身的地方。”
耶律渊沉声道:“有,那口棺材,而且在我们发现钱帮主尸体的时候,棺材可是打开的。”
萧剑卿怔了怔道:“可那人要从棺材出来,再偷袭钱帮主又谈何容易。”
耶律渊猜测道:“或许那口棺材是钱帮主自己打开的?”
萧剑卿道:“可他为什么这么做?”
耶律渊不确定道:“可能钱帮主听到棺中有动静。”
萧剑卿缓缓摇头:“还是那句话,若如此钱帮主怎会毫无防备,让人一击得逞。”
柳惊雷有些不耐烦:“你们说了这么多,到底知道黑鸦是谁没有?”
萧剑卿叹息一声,道:“虽然现在还不知道,但至少将范围缩小许多。第一件凶案发生在半夜,我们每个人都有作案的可能。但第二件,梅庄主绝对没有作案的时间,而陈寿和孙财两名下人一起在卧室休息,不会是凶手,夫人和小娥也大致能排除,不过夫人从房间离开到找到下人这段时间,并没有人作证……”
耶律渊打断他的话:“两具尸体都被人砍了头,凶手使用的必然是刀剑之类的武器,所以夫人绝不会是凶手,她若带着刀剑,钱帮主难道不会起疑?”
萧剑卿摇头道:“不,能造成这样伤口的,除了刀剑,还有一物。”
梅鹤轩脱口道:“盘龙丝!”
萧剑卿缓缓点头,盘龙丝,江湖上一种奇门兵器,看起来只是一根普通的丝线,却能切金断玉,杀人于无形,此物极好隐藏,常被用于偷袭暗杀。
厅中诸人一时无言,气氛十分凝重。梅鹤轩打破僵局,开口道:“萧捕头,对于凶手如何离开那间石屋,我倒是有了些看法。”
萧剑卿惊诧道:“梅庄主请说。”
梅鹤轩饮了一口茶道:“那间石屋中没有发现秘道,与外界相通的只有石门和后面的气窗,但气窗太小,黑鸦杀了大哥之后只能从门口出去。”
萧剑卿不解道:“可是,他杀人之后,石门是关着的,又如何从石门出去?”
梅鹤轩接续道:“没错,杀人之后石门是关着的,所以他在石屋中等一个时机。他出不去,我们自然也进不去,所以他料到我们会使用炸药。”
萧剑卿有些明白他的意思,试探道:“梅庄主的意思是,凶手在我们炸开石门的那一刻,借着爆炸扬起的尘埃遁走的?”
梅鹤轩点头道:“我正是这个意思,如此一来,在座所有人的嫌疑都可洗脱,当时我们在石屋外面,彼此都可作证。那么凶手就只能是他了,大哥的推测果然没错!”
冷月枫和慕青清告别见痴和尚后,回蓬莱客栈吃了午饭,就赶往太平集北面的码头。
码头上比他们早上来时热闹许多,慕青清逮住一个路人询问那海龙王的下落。她本也没抱希望,不料那路人看了一眼,用手指道:“看到那艘大船没有,龙王就在那艘船里。”
慕青清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艘船就靠在离码头不远的岸上,比一般的货船大了数倍,船体看起来有些陈旧,却给人一种结实沉稳的感觉。慕青清来到那艘大船下,没见到其他人,便施展轻功跳上甲板,冷月枫摇了摇头,只好跟着跳上去。
慕青清对着船舱的门敲起来。
门开了,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壮汉,他身上裹着一件邋遢的短衣,胸膛半露,周身散发出一阵刺鼻的酸臭味。他打量着慕青清和冷月枫,怪声道:“你们是什么人?”
“你就是……海龙王?”慕青清皱着眉问道。
“我叫董龙,海龙王是道上朋友送的诨号。”
“你可知道伶仃岛怎么去?”慕青清问道。
“知道。”董龙答得干脆。
“那太好了,我们要去伶仃岛,可否送我们过去?”
“今天不出海了。”董龙一口拒绝。
慕青清不依不饶,眼珠一转,笑道:“我给你十两银子!”
董龙摇了摇头,慕青清咬牙道,“那再加十两,不能再多了,再多我就回不了家了。”
董龙还是摇头:“姑娘请回吧,你就是给我一百两银子我也不会答应。今天下午家中祭祖,我们这些在海上做生意的,最看重的就是这个……要不这样吧,明天一早你带上二十两银子来这里找我,我送你们去那伶仃岛。”
“还得等明天……”慕青清有些不情愿。
“这都等不了,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不过,这里恐怕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伶仃岛的位置……”他说着正要关门,慕青清连忙把门拉住,悻悻道:“那就明天早上,你可要说话算话!”
董龙笑道:“自然算话,明天早上辰时之前,我在这里恭候二位。”说罢紧紧地关上了舱门。
慕青清对着门做了个鬼脸,然后回头对冷月枫道:“看来只有等明天了,不知钱伯伯他们怎么样了……罢了,今晚就留下来看看这里的河灯吧。”
伶仃岛。
众人总算接受了萧剑卿的建议,聚集在客厅中。他们已经坐了将近两个时辰,起初还时不时说上几句,后来觉得话不投机,也不再勉强,各自心事重重地坐在座位上。气氛静得可怕,只有偶尔发出的茶盏清脆的碰撞声,才让人稍稍缓和心中紧张的情绪。
这时,有个下人突然从门外冲进来,一脸惊慌地对他们打起手势,林婉容看着他的手势,口唇翕动:“书房……傀儡……”旋即脸色大变,起身往门外走去,其他人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也跟了上去。
众人随林婉容来到东面别院的那间书房,这是尹天一被害的地方,虽然此时他的尸体已经不在这里,但昨晚惊骇恐怖的场面依旧让人心有余悸。
门虚掩着,萧剑卿抢先推开门,众人看到房中的情景不禁抽了口凉气。
就在书桌一角,昨晚摆放尹天一头颅的位置,此刻又摆着一颗头颅。待众人看清时,才发现那不是人头,而是一颗木雕成的假人头,表情木讷,似笑非笑,诡异程度比真人尤甚。除此之外,房中四处还散落着许多躯干肢体,同样不是人的,这些残躯都属于原本立在房间角落里的那个傀儡。
这个傀儡被人拆得四分五裂,这是何意?萧剑卿耳边忽然响起昨日尹天一的话:他的确是庄上的下人,他叫王喜……
难道黑鸦真的要赶尽杀绝,甚至连一个傀儡都不放过?
柳惊雷捡起地上的一截傀儡残肢,端详片刻,笑道:“这黑鸦也当真有趣,不杀人反倒杀起人偶来了,他以为弄坏个人偶就能唬住我们?”
“黑鸦为什么要这么做?”萧剑卿沉声道。
柳惊雷道:“我看他是憋得慌,我们聚在一处,他没办法下手,只好拿这人偶出气!”
萧剑卿若有所思道:“仅此而已?”
柳惊雷瞪着眼问道:“难道萧捕头觉得还有什么深意?”
萧剑卿摇头道:“我现在还说不上来,但黑鸦行事乖张神秘,却总有其目的,这次恐怕也不会例外。”
梅鹤轩点头道:“依我看,他的目的就是为了制造混乱,我们越乱对他越有利。”
萧剑卿赞同道:“梅庄主说得对,所以我们切不可自乱阵脚,让他有机可乘。”
萧剑卿让其他人先回客厅,自己和耶律渊留在书房内查看。
耶律渊在房中慢慢走动,房内除了四散的傀儡肢体,根本没什么变化。书桌和地面上的血迹已然凝固,散落的书册也没有人整理,还有墙角的几口木箱,那是萧剑卿在今天早上打开的,同样没有人把它们合上。这里仿佛根本未曾有人来过,那么这个傀儡到底是被何人拆成这样的,用意又是什么?
萧剑卿的心思仿佛并不在房中,他看着来回踱步的耶律渊,忽然开口道:“耶律兄是否觉得凶手是谷先生?”
耶律渊摇头道:“虽然梅庄主说得颇有道理,但我总感觉有些不对。”
萧剑卿试探道:“哪里不对?”
耶律渊想了想道:“钱帮主和谷先生的武功哪个厉害?”
萧剑卿断然道:“钱帮主。”
耶律渊点头道:“谷先生失踪那么久,若突然出现,必然会引起钱帮主的警惕,又如何杀得了他?”
萧剑卿默默点头,抱着剑靠墙沉思起来。
少顷,两人跨出房门,却见尹小娥站在门口,不由有些惊讶。耶律渊脱口道:“小娥,你怎会在这里?”
尹小娥歪着头有些倔强道:“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你二娘呢?”耶律渊往四下看了看,却不见林婉容的身影。
“她不在!”尹小娥将目光转向萧剑卿,“你是捕快?”
“没错,我是捕快。”萧剑卿点头道。
“我听二娘说,捕快就是专门抓坏人的,那你一定要抓住凶手,千万不能让他逃了。”
萧剑卿一愣:“那是自然,这是捕快分内之事。你在这等我们就想同我说这个?”
尹小娥连忙摇头,怯生生道:“不,我是想让你们给我讲讲些岛外面的事情,我……我从没离开过这里。”
萧剑卿惊讶道:“你爹没带你出过海?”
尹小娥又摇了摇头。萧剑卿面露同情之色,向园中一指,道:“那好,我们去那里说吧。”
他所指的地方是园中的一个六角亭,这个亭子在庭院西北角,被树木半掩,极是僻静。
三人来到亭中坐下,萧剑卿开口道:“小娥,我答应给你讲岛外的事,但你能否也答应我一件事?”
尹小娥显得有些紧张,惴惴问道:“什么事?”
萧剑卿笑道:“小娥不用害怕,我只想问你几个问题。我听说,是你先发现了下人的尸体?”
尹小娥点点头,面露悲色:“是,徐福他是为了找我才会被人杀死的。”
“那你当时在……”
“我在海边看海。”
“哦——”萧剑卿把声音拖得很长,他似乎十分理解这个少女对外面世界的好奇,随后又问道,“小娥今年几岁了?”
“我十二岁。”
“你娘亲是在你两岁的时候遇上海难的?”
听到萧剑卿提起自己娘亲,尹小娥的脸色有了轻微的变化,但她并没有开口,而是点了点头。
萧剑卿接着问道:“和你娘亲一起遇难的还有个下人,他叫……”
“王喜。”
“那么张禄呢?”
尹小娥抬起头,神色有些茫然。
萧剑卿解释道:“当然不是现在那个张禄,听你二娘说,他来岛上也只七八年,那么在他来之前,一定也有个叫张禄的下人吧。”
尹小娥点点头,道:“听二娘说,他是自缢死的。”
“缢死在哪里?”萧剑卿追问道。
“就是徐福死的那棵树上,你们应该也见过。”
萧剑卿回想起他们来时见到的那棵不知是死是活的老树,难怪当时觉得这棵树透着一股沉重的死气。
“那张禄是死在你娘亲以前还是以后?”萧剑卿又追问。
尹小娥想了想,摇起头:“不知道,二娘没对我说,我只知道他是死在我出生之后。”
“你爹爹去世了,你一定很难过吧?”
萧剑卿随口一问,但尹小娥却有些恍惚,愣了半晌才慢慢点头。而他刚刚提到她娘亲,甚至那个叫徐福的下人时,她眼中分明流露出了悲伤,为何对自己的父亲却反而如此漠然?
萧剑卿不再提问,沉默良久,尹小娥怯怯地试探道:“现在你们可以给我讲讲岛外的事了吧?”
八、河灯渡魂
中元节,又称盂兰盆节,时在每年的七月十五。这日原是小秋,民间按例要祀祖,以新米作为供奉,向祖先报告秋成。当然,期间也不忘向祖宗祈福,无非是请求家宅平安,夫妻和睦,五谷丰登之类的话。
但这里的中元节却是七月十四。
夜幕降临,冷月枫和慕青清各捧一盏花灯,行走在街市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糊的味道,那是两旁有人在焚烧袱纸。
此情此景却让慕青清心生疑惑,她随口问道:“按理说中元节在每年的七月十五,为什么这里却是七月十四?”
冷月枫走了几步,并没有回答,反问她道:“你可知中元节又叫做鬼节?”
慕青清连连点头道:“这我当然知道,传说中元节这天,地府鬼门大开,会放出全部的鬼魂。所以这一日不仅要祭祀先祖,还要普度孤魂野鬼。”
冷月枫看了她一眼道:“其实还有种说法,中元节并非是鬼门大开之日,反而是鬼门闭合之日。七月又叫鬼月,初一鬼门开,十五鬼门关,而鬼门关上的时间恰好是七月十五的子正之时,所以很多地方都选择在七月十四祭祀先祖,为他们送行。若是在十五白天祭祀,那些鬼魂都已回到地府,就没了意义。”
慕青清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你怎么连这种事情都知道?”
冷月枫淡淡道:“小时候我也有过和你一样的疑问,这些都是家乡的老人告诉我的。”
过不多时,两人来到集市北面的码头上,此时的码头没有白天那般繁忙,却灯火通明,十分热闹。不止码头,两旁的岸上聚集了许多百姓,他们有的是太平集上的住民,更多的则是从附近赶过来的乡亲,还有趁着节日卖花灯以及各色吃食手艺品的小贩。人声中夹杂着吹打叫卖此起彼伏,冲没了鬼节该有的凄凉气氛,倒有些像上元或者中秋。
冷月枫和慕青清挤进人群,挤了很久才来到江边,江面上已经漂满了河灯。这些河灯形似莲花,在底座上放置一根蜡烛,融融火光在水面上连成一片,顺着水流沿下游漂去。与这些河灯相比,天上的星辰都显得黯淡了不少。
冷月枫取出火折,为慕青清点燃蜡烛,两人俯下身去,将河灯轻轻放在水里,慢慢放手。
两盏河灯被水流带动,渐渐向前漂去,眼见就要与河心花灯汇在一起,就在这时,吹起一阵怪风,慕青清看到自己的那盏河灯一歪,慢慢地沉下水去。
慕青清蹙起眉,轻声道:“沉了……”
冷月枫看着那盏沉没的河灯,良久才回过神来,安慰她道:“不用太在意,每盏河灯最后都是要沉到水底的。”
慕青清恍若未闻,心不在焉道:“我们走吧。”
冷月枫意外道:“你不看了?”
“不看了!”
二人回到客栈,坐上屋顶,一轮满月悬挂在半空,洒下一片柔美的霜白。
慕青清却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模样,冷月枫看在眼里,忍不住问道:“怎么了,就因为那盏河灯?”
慕青清点点头,冷月枫无奈地摇起头:“说了不用太在意……传说七月十五,鬼门就会关闭,人间的所有孤魂都会赶在鬼门关闭之前回归地府,而河灯就是给他们引路的。人为阳,鬼为阴,陆为阳,水为阴。有种说法,鬼门就在阴暗的水底下,与忘川相连,作为引路的河灯,自然都会沉入水底……”
慕青清打断他的话道:“你为什么不早说,早知是给鬼魂带路的,我就不许愿了。”
冷月枫一愣,试探道:“你许什么愿了?”
慕青清咽了口唾沫,惴惴道:“我许的愿是,钱伯伯、梅叔叔还有尹叔叔他们都能平安。可是……可是河灯那么快就沉了!”
冷月枫脸色微变,叹了口气道:“中元节的河灯怎么能随便许愿……不过这些鬼神之说,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慕青清黯然道:“话是这么说,可心中总有个疙瘩,我担心他们会出事。”
冷月枫摇头道:“你与他们隔着一片海,担心又有什么用,倒不如想想那岛上可能出现的情况。”
慕青清有些迷惘:“可能出现的情况……我怎么想得到?”
冷月枫笑了笑:“本来我也毫无头绪,不过今天听了见痴师父的那席话,忽然有了些许启发。”
慕青清睁大秀目望着他:“什么启发,快说来听听!”
冷月枫缓缓道:“当年凤凰山上,黑鸦就是七兄弟之一。”
慕青清闻言一怔,冷月枫接着道:“记不记得昨日见到的那具尸体?”
慕青清道点点头,冷月枫沉声道:“我昨日看那尸体手上的茧子,至少练过二三十年的刀剑功夫,可见死者绝不是寻常的打手。”
慕青清不解道:“那又如何,难道他是黑鸦?”
冷月枫摇头道:“他当然不是黑鸦,而是被黑鸦所杀。”
慕青清惊诧道:“黑鸦为何要杀他!”
冷月枫道:“他和你一样,也是来赴约的,黑鸦杀他不奇怪。”
慕青清有些意外:“那他……他是谁?”
冷月枫幽然道:“你回忆一下,去岛上的那几人中,谁是在昨天早上才到的?”
慕青清想了想道:“钱伯伯、梅叔叔还有柳叔叔都是我前天就看到的,谷先生是昨天早上到的客栈,而那个马叔叔我一直没见到。”
冷月枫点点头:“你那马叔叔恐怕来不了,所以六扇门派了萧兄过来,看来那人只可能是谷秋声。我推测谷秋声是黑鸦的同谋,其实他早就到了这里,只是没有现身与你们相见,又趁夜色去那个地方与黑鸦会面,却不料黑鸦临时变卦将他杀了。”
慕青清更加不解:“你把我搞糊涂了,既然那具尸体是谷先生,那昨天早上到客栈的那人又是谁?”
冷月枫吸了口气道:“他自然是黑鸦,只是冒充谷秋声与你们相见而已,想必你们以前都没见过那谷秋声吧。”
“没见过,别说谷先生,就连钱伯伯、梅叔叔他们我都没见过……”慕青清缓缓蹙起眉,“你这样一说我更担心了,明天我们必须尽快去那岛上。”
又是夜深人定之时,和昨晚一样,萧剑卿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然后慢慢掩上,生怕惊醒了还在熟睡中的耶律渊。
本来大家听从了萧剑卿的建议,同居于客厅,但夜幕降临,困意逐渐侵蚀他们的意志,最后还是没有坚持住,一个个都回房休息去了。
萧剑卿这时候出来,是因为在半梦半醒间,听到有脚步声从窗外走过。那脚步声极其轻微,走路之人似乎刻意遮掩,但还是没有逃过他的耳朵。他顺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看去,见一个人影逐渐隐没在黑暗中。
萧剑卿连忙跟了上去,那人走向后院最北面的正房。目前正房中只住着林婉容和尹小娥二人,但看那人的背影却分明是个男子,他去那里做什么?
正房共有三间,中间最大的那间应是尹天一的卧房,两旁各有一间较小的耳房,那人在东侧的耳房门前站住,然后小心地敲了几下。很快门被打开,开门的是林婉容,只见她衣衫不整地探出半个身子,向外面看了看,然后急切地拉着他进去。
萧剑卿已隐约猜到那人的身份,待房门再度关起,他才轻轻地走到门前,侧耳倾听。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衣袂摩擦的声响,接着是男女的呻吟,那声音刚开始细弱蚊鸣,后来渐渐肆无忌惮起来。萧剑卿从门前离开,心中暗暗惊讶,平日所见的林婉容都是一副端庄温婉的模样,想不到背地里竟和人做出这种事来。
萧剑卿回到东厢房,但并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推开了南起第二个房间的门。房门虚掩,房中布置十分简陋,与自己住的那间大同小异,最大的不同在于这个房中有两张床,虽然如此,但仅有一张床上铺着床席和被褥。东厢房靠南的两间是下人房,这间房中只住了一人,现在庄上的三个下人中,只有张禄独住一间。
那个人是张禄,萧剑卿所料不差,他在白天就发觉林婉容对张禄颇为照应。这也难怪,尹天一长年在石屋闭关,林婉容夜夜独守空房,难免心生寂寞,而张禄年轻气盛,在岛上更是无处排遣,这两人碰上,还不是干柴烈火,难舍难分。
萧剑卿涩然一笑,慢慢走出房间,对着夜色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梅鹤轩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身处在一片荒野中。
月光映照下的荒野十分空旷,遍地是半人高的杂草,在夜风的吹拂下起伏不定,发出沙沙的声响。
梅鹤轩起身,看见不远处有一座孤坟,他脸色一变,跌跌撞撞地走过去。他知道这里是孑然庄外的那片旷野,而这座孤坟属于他心中最爱的那个女子。
他在坟前颓然坐下,小心翼翼地抚摸冰冷的墓碑,眼神中充满了怜爱。碑上刻着让他魂牵梦绕的名字,这个名字他已在心中默念过无数遍,却从来不敢在他人面前提起。
“方姑娘……”梅鹤轩用手指描摹着碑上的刻字,终于忍不住唤出口。
仿佛对他的回应,天边传来一声女子的叹息,这声音空灵邈远,陌生中夹杂着几分熟稔。他抬头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目之所及,一棵树突兀地伫立在远处的荒野中。
那棵树上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怕是早已枯死。枝干弯曲成古怪的形状,看起来就像一个身材枯槁的老人。树下依稀可见一个白色的人影,在月光的映衬下清丽绝俗,宛如绽放在深夜里的一株幽昙。
“方姑娘,真的是你?”
梅鹤轩迫切地向树下的人影走去,越走越快,可是当他终于能看清那人影时,却逐渐放缓脚步。他发现那个人并非站在树下,她的双脚竟是悬空的,身体就像一道白绫挂在树枝上,随风飘动。
那是个缢死在树上的女子,恐怕死去已有些时日了。她身上的衣物白得纯粹无瑕,肌肤却腐败发黑,一些部位甚至被蛆虫啃食,显露出森然的白骨。梅鹤轩扑通跪倒在女尸脚下,发出一声尖啸,这啸声绝望无力,很快就被浓重的夜色吞噬殆尽。
忽地,梅鹤轩听到一阵摄人的冷笑,他抬起头,见树枝上站着一个黑色的人影。这人浑身漆黑,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难怪之前没有看到。
梅鹤轩厉声道:“你杀了她?”
那人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一动不动地望着树下的可怜人。他的面目隐藏在黑色的斗篷里,无法看见容貌。
梅鹤轩试探道:“你是黑鸦?”
那人还是不说话,只是微微点头。
梅鹤轩全身一震,连忙定了定神,再次问道:“你杀了她?”
那人依旧没有开口,梅鹤轩骤然起身,指着他吼起来:“装神弄鬼!摘下你的帽子,让我看看你究竟是谁!”
那人果然将斗篷的帽子往后扯去,但帽子下面却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他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个无头的厉鬼!
梅鹤轩瞪大双眼,怪声道:“你你……你的头呢!”他的心脏好似被提到了嗓子眼,随时会从口中蹦出来。
那人再次发出一声冷笑,可是他没有头,这笑声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梅鹤轩被吓得魂不附体,他想逃离这里,可是双脚却不听使唤地瘫倒在地。他只得用手撑着向身后爬行,眼神却一刻不离地盯着树上,好像生怕那人跳下来。
那人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蓦地从树枝上跃下,化作一只巨大的无头黑鸦,张开羽翼向他身上扑去。
“啊——!”
凄厉的哀嚎从旷野中响起,犹如一声惊雷,划破寂静的夜空。
梅鹤轩猛地睁开双眼,噩梦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他推开被褥,从床上坐起来。
尹天一和钱归尘的相继殒命让他的神经时刻绷紧,好不容易睡去却又被一个噩梦惊醒。现在睡意全消,索性就这样闭目坐着耗到天亮吧。
虽是闭目静坐,思绪却像狂风骤雨下的海面一般翻涌不定。
自他收到尹天一的亲笔书函已过去五日,最初总有些顾虑,但念及往日的兄弟情义只好亲身前往,直到在蓬莱客栈遇到多年不见的大哥钱归尘,才渐渐心定下来。
那些年,自己和兄弟们追随钱归尘一起出生入死,斩奸除恶,在一次次绝境中峰回路转,化险为夷,依靠的便是他的武功和智谋。不知不觉,在自己的心里,钱归尘俨然成了永远不败的神明。
即使后来七鹰瓦解,各奔东西,他对钱归尘的崇敬丝毫未减,反而更甚往昔,几乎到了崇拜的地步。他也曾觉得这样盲目的崇拜十分可笑,但从钱归尘身上看到的自信和从容,让他越发笃定这种崇拜没有错。
可是今天,多年来在自己心中建立的神祇轰然倾塌,进入石屋的那一刻,他亲眼看到钱归尘已身首异处,头颅落在尹天一的棺木中。
大哥死了,即便他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也已成事实,而这个事实带给他的震撼远远要比悲痛来得多,犹如心中信仰在顷刻间颠覆。
相比钱归尘,尹天一的死没有带给他太多的悲痛,不仅如此,反而还有些窃喜。
虽然是他的五哥,但他对尹天一从来都怀有一种嫉妒,这种嫉妒被压抑了十余年,最终转化成了恨意,深入骨髓的恨意。
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女子,她叫方碧凝,是尹天一的元配,也是尹小娥的生母。
其实他与她之间并没有什么缠绵的过往,他们相识的时候,她就已经是尹天一的未婚妻。
那时候还没有七鹰,他与钱归尘,尹天一还有慕沉舟三人也才刚刚结识。四人意气风发,岳阳楼上一拍即合,大闹洞庭湖水寨,并取了寨主田佰熊的项上人头。这田佰熊占据着八百里洞庭烧杀辱掠,无恶不作,在民间积怨颇深,当地官府虽有意除之,但水寨易守难攻,也是束手无策。他们此举可谓为民除害,不仅百姓赞不绝口,连岳州知府也特地设宴为他们庆功,就在这次庆功宴上,他看到尹天一身边多了个女子,这女子就是方碧凝。
或许这世上真有一见钟情这回事,尹天一向兄弟几个引见自己的未婚妻,她对他们颔首微笑。这微笑让梅鹤轩如沐春风,心头为之一暖。从此,她的言谈举止,一颦一笑都留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渐渐的,梅鹤轩发现自己竟已无可遏制地喜欢上了她。
可是她终究是兄弟的未婚妻,自己又怎能有这样的想法,梅鹤轩曾不止一次陷入深深的自责中,但这反而让他不能自拔。可是他知道她的心里除五哥,再也容不下别人,因为他看着她的时候,她的目光却总是含情脉脉地落在尹天一的身上,于是他心中的自责逐渐转变成嫉妒。
凤凰山一役后,尹天一的双腿被黑鸦所废,他仿佛看到了希望,五哥已是废人一个,她总不能跟着废人过一辈子。他忍不住找她表达了自己的爱慕之心,劝她早日离开尹天一,却遭到冷言相拒。她说不管尹天一变成什么样,她爱的永远只有他一人,还说要不惜一切,找最好的大夫为他医治腿伤。
后来,他时常为当时的冲动鲁莽感到后悔,但更多的却是愤怒和自卑,原来他在她心里竟连一个废人都比不上。如今,她总算为尹天一治好了双腿,可她自己却葬身大海,连尸骨都没找到。他对尹天一的恨便由此而生,甚至动过杀意,不过还没来得急动手,尹天一就死在了自己的书房中。
那一刻,他心中悄然地对黑鸦产生一丝感激,但钱归尘的死很快让他转变了态度,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危险。在此之前,钱归尘便是他的依靠,可是现在,大哥也被黑鸦所害。可以说自己曾经对钱归尘的崇敬,此刻已全部转化成对黑鸦的恐惧。
他想起刚刚做的那个噩梦,梦境虽荒诞不经,但冥冥中似乎在向自己暗示着什么。
他在梦中看到方姑娘的尸体悬挂在树枝上,难道她的死另有隐情,尹天一对他们隐瞒了什么?还有那黑鸦,当他揭下帽子的时候,脖子上方却空空如也,莫非黑鸦真的是一个无头恶鬼?
这又让他联想到钱归尘和尹天一的死状,两具尸体都被砍了头,头颅和身体分离,与梦中的黑鸦如出一辙。尸体身上并没发现其他伤痕,可见两人都是活生生被砍下头颅。杀人的方法固然有许多种,但斩首无疑是极不易得手的一种,况且面对的还是钱归尘这样的绝顶高手,凶手何以如此托大?
梅鹤轩深吸了一口气,陷入沉思,一点头绪渐渐从脑海中浮现出来,但它的轮廓终究不甚清晰,当他细想时很快又了无踪迹,却仿佛捉弄人一般,又在下个不经意间冒出来。
梅鹤轩意识到自己已经触及真相的一角,只要能抓住这点头绪,黑鸦的身份很快就会显露,现在需要冷静,冷静……
不料门外陡然响起一阵敲门声,这声音不大,却刚好合着他心脏跳动的节奏,单调而极富诱惑——
笃,笃,笃……
那种不可捉摸的感觉被敲门声击碎,顿时烟消云散。门外是谁,脑海中只剩下这一个问题。他绷紧神经,小心翼翼地下床,在门前踌躇半晌,压低声音道:“是谁?”
九、结发长生
第一缕晨曦破开夜色,从蒙着灰尘的窗户投进船舱,舱内简陋的床铺上,一男一女背靠背睡得正沉。光线随时间缓慢地移动,在某一刻不偏不倚地落在男人的脸上,他的眼睑微微一动,随即霍地睁开,与此同时,门外响起一串急促的敲门声。
男人将身旁的妇人推醒,各自穿好行头,然后打开舱门。
天微微亮,门外站着一对年轻男女,其中男的戴着一副银白色面具。他看着两人愣了愣,颇有些意外道:“是你们,我那几个伙计怕是还在床上,可否等他们……”
年轻女子将两张银票塞到他手里,打断他的话道:“等不了,现在就去!”
海龙王董龙将两张银票看了又看,裂开嘴笑道:“好说,但我这船一个人可开不了,两位进去稍待片刻,我这就去叫他们起来。”说罢径自走下船去。
船舱里阴暗潮湿,散发着一股霉味,中央摆着一张四四方方的木桌,后面是一个隔间,以布帘遮挡。
一个中年妇人掀开布帘,从隔间走出来,对着两人弯腰笑了笑,示意两人就坐。她的笑容有些僵硬,似乎十分拘谨。这妇人是董龙的妻子,她为二人点上油盏,又拿了些早点放在桌上,二人向她道谢后,她又钻进隔间,一点动静也没有了。
慕青清拣了桌上的一块饼吃起来,虽然这饼又咸又腻,实在算不上好吃,但她腹中饥饿,哪还管得了那么多。
董龙带着几个伙计上船,吩咐他们扬帆起航,自己则走进船舱,笑道:“两位久等,船马上就开了。”说着在冷月枫身旁坐下,也吃起了早点。
船果然很快就开动起来,董龙将一块饼咽下后问道:“不知两位和那尹岛主是什么关系,上伶仃岛做什么?”
慕青清故作神秘道:“这你就不用过问了,你只要把我们送去那伶仃岛便可。”
慕青清话音刚落,冷月枫开口问道:“那伶仃岛只是一座海上的孤岛,龙王是如何知道它位置的?”
董龙似乎很满意龙王这个称呼,当即裂开嘴笑道:“道上的朋友唤我一声海龙王,还不是因为我熟悉这海面上的情况。这片海上大小岛屿成百上千,我却对每一座岛的位置都了如指掌……”说着他从墙角的柜子里取出一张海图,平铺在桌上,“靠的就是这件祖上传下的宝贝。”
海图约半张木桌的大小,质地柔软,似乎是用羊皮制成。董龙举起油盏,昏黄的光线在羊皮纸上慢慢移动,忽然停住,指了指图上一个黑色圆点,笑道:“这座就是伶仃岛。”
冷月枫将目光移到那个圆点上,只见圆点旁边写着“伶仃岛”三个字。海图上像这样的圆点有很多,大部分并没有标注名字,而这三个字又和海图上其他的文字不同,似乎是后来添加上去的。
董龙似乎能看穿冷月枫的心思,解释道:“这三个字是尹岛主写的,那伶仃岛本来只是座无名荒岛。”
慕青清惊讶道:“尹岛主怎会在你家的海图上留字?”
董龙皱了皱眉:“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当年尹岛主花了一百两银子向我父亲借阅这张海图,归还的时候图上便多了这三个字,后来父亲过世,这图便传到我手里。”
冷月枫问道:“那你可曾去过那岛上?”
董龙点头道:“当然去过,尹岛主在岛上建了一座孑然庄,建那座庄子所用的土石木料都是我家给他运送的。”
冷月枫沉声道:“海上的岛屿那么多,他为何要选这座?”
董龙脱口道:“当年我父亲也这么问过他,他说这片海域的岛屿分布暗合北斗星象,这伶仃岛便是两颗隐星中的天芮星,极是隐蔽,若没有这张海图,恐怕没有人能找到它。”
“北斗九星,七现二隐。”冷月枫沉吟片刻,奇道,“既要寻一个隐蔽之处,却为何又在这张图上留下记号?”
董龙一时语塞:“这……这我就不清楚了。”
冷月枫道:“如此说来,若没看过这张海图,外人必然找不到伶仃岛?”
董龙迟疑道:“话是这么说,但我想多花几年总能找得到,不过谁有心力去这样做?”
冷月枫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下去。
林婉容梳洗完毕,推开房门的时候,看见萧剑卿正抱臂靠在门外的墙上,好似已经等了许久。她面露诧异道:“萧捕头,你这是……”
话未说完,萧剑卿便打断道:“在下有事想请教夫人,不知现在是否有空闲?”
林婉容微笑道:“萧捕头尽管问便是。”
萧剑卿皱眉道:“这里说话不太方便,夫人请随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萧剑卿昨日询问尹小娥的那个亭子里,各自坐定,林婉容忍不住开口道:“萧捕头带我来这么隐蔽的地方,是要说什么秘密?”
萧剑卿淡淡道:“在下昨晚或许看到了不该看的事情。”
“你看到了什么?”林婉容已隐隐猜到他口中说的不该看的事是指什么,但仍旧面不改色。
萧剑卿叹息一声:“夫人与那个叫张禄的下人,关系似乎不止主仆那么简单。”
林婉容不再掩饰,愠声道:“这是我的私事,萧捕头未免管得太多了吧!”
“在下并无兴趣打听夫人的私事,但为了尽早破案,还是要问个明白。”萧剑卿从容不迫道。
“你难道怀疑是我杀了老爷?”林婉容面露惊恐之色。
“在下并无此意,只是例行公事询问罢了。”
“你有什么话直说吧。”林婉容有些不耐。
“夫人和他之间的关系维持多久了?”
“我来岛上已有六年,与他相好快五年了。”林婉容脸色古怪。
“这么长时间,难道尹岛主一点都没发现?”
“他发现又能如何,他可从来没在乎过我。”林婉容讥诮道。
“夫人这话是何意,尹岛主既与你是夫妻,又怎会不在乎?”萧剑卿不解地问道。
“说了你也未必信,这六年来,我与老爷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林婉容的声音带着一股莫名的苦涩,“别说床笫之欢,甚至从未与我同寝一室。老爷经常把自己关在石屋中练功,他对练武如此痴迷,对男女之事似乎完全没有欲念。”
“所以你与那下人暗通款曲,尹岛主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林婉容迟疑片刻,似乎也不太确定,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尹岛主当初为何娶你为妻?”
“老爷有时会找我说说话,这岛上除了小娥,便只有几个哑巴仆人,他娶我或许是想找个能说话的人。二来……也可替他照顾小娥。”
萧剑卿点了点头,追问道:“尹岛主平时都和你说些什么?”
林婉容想了想道:“说的最多的便是他年轻时闯荡江湖的事,有时候还会提到方姐姐。”说着她言语间带着几分酸涩,“老爷对方姐姐的感情倒是极深,我永远也取代不了她的位置……”
萧剑卿无心理会她的苦诉,接着问道:“对她的死,你了解多少?”
林婉容一愣:“这件事老爷对我提的不多,我也只知道,她在小娥出生后不久,便遇上了海难,和那个叫王喜的下人一起死在海上。”
“那张禄呢?现在的张禄比其他下人年轻许多,他来岛上之前,应该还有一个张禄吧?”
“是,他就缢死在庄外那棵老树上,似乎也是那个时候的事情。”提到张禄,林婉容的脸色又变得古怪起来。
这么说当时岛上一下子就死了三个人,这着实有些蹊跷,萧剑卿琢磨片刻,话锋一转道:“王喜在几个下人中,是不是有什么特别之处?”
“几个下人里面,老爷最看重的便是王喜。一般下人死后,老爷都会去外面再找一个替代,唯独他死后,老爷照着他的模样做了那个傀儡摆在书房里。至于他有什么特别之处,我也曾因为好奇问过岛上的其他下人,但他们好像都被老爷关照过,不愿意透露半分。”
萧剑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道:“尹岛主闭关练的是什么武功?”
“这我就更不知道了,也不敢问。老爷总是把自己关在那座石屋中,生怕被我们看到似的。”
“石屋中还有丹炉和药材,尹岛主怕是患有什么疾病?”
“我想是他的腿疾,我翻过他看的书,其中有就一些治腿疾的医书。当年凤凰山的事他也对我提到过,他似乎对钱帮主没有及时为他治腿这件事极是介怀。”
萧剑卿故作疑惑道:“可他的腿疾不是已经治好了?”
林婉容叹息道:“话虽如此,但当年那么重的伤总会落下点病根,你不觉得老爷他走路时的样子有点怪异?”
“怪异?”
林婉容望了萧剑卿一眼:“你见得少或许没发现,我却看了他六年了。要说哪里怪我也说不上来,但总觉得和常人有些不同。”
林婉容这么一说,萧剑卿不禁回忆起前日所见尹天一走路的模样,也觉得怪异起来。尹天一走路的姿势,并不像寻常那些有腿疾的人那般跛脚,而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古怪,这种古怪十分微妙,好似经过刻意的伪装,若不仔细留意极难发觉。
“萧捕头还要问什么?”见对方陷入沉思,林婉容试探道。
萧剑卿的思绪被拉了回来,他扫了林婉容一眼,摇头道:“没了,夫人请便吧。”
林婉容起身,目光游移道:“那件事,希望萧捕头不要向其他人提起。”
萧剑卿点点头:“夫人请放心,若此事与命案无关,我自然不会透露半个字。”
林婉容福了一福,转身离开。
萧剑卿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然后从座位上站起来,眉目舒展。这一席谈话让他收获颇多,他甚至能感觉到在这些只言片语中,隐藏着极为重要的线索,只要把这条线索从中剥离出来,真相便可呼之欲出。
萧剑卿回到房中时,耶律渊刚刚起床,正吃着庄里下人准备的早点。
耶律渊见萧剑卿站在门口,抹了抹嘴上的残渍道:“你刚才去哪了,再不回来我可要吃光了。”
萧剑卿没有回话,自顾坐在案前吃起来。耶律渊正要再次开口,一个下人慌慌张张地从门外窜进来,对着二人打起了手势,这手势他们都能看懂,似乎庄中又出了什么事,让他们现在就过去。
西厢靠南第二间房,房门正紧闭着,门前站着林婉容和那个叫张禄的下人,脸上都挂着惊慌的神色。萧剑卿看到此景心中一沉,那是梅鹤轩的房间,如果预感没错的话,梅鹤轩出事了。
萧剑卿来到门前,向林婉容微微颔首:“夫人,出了什么事?”
林婉容见萧剑卿过来,眼中闪过一丝似有似无的寒光,但随即又消失不见,低声道:“张禄刚刚给梅庄主送早点,可是敲了许久的门,里面却没有任何动静,我怕梅庄主也……”
“梅庄主!”萧剑卿用力敲了敲门,里面果然没有动静。
耶律渊沉声道:“门是从里面闩住的,怕是黑鸦重施故伎,梅庄主已经遭遇不测。”
柳惊雷这时也从别处赶过来,萧剑卿用手掌抵住门,催动内力强行推开,房中窜出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让人不禁屏住呼吸。
看到房中景象,所有人脸上都显露出恐怖之色。
梅鹤轩此刻正平躺在床上,双手自然地放在胸前,头却不翼而飞,颈上的断口靠在枕头上,黏稠的血浆将整个枕头染成了暗黑色。更诡异的是,房中四处散落着许多头发,这些头发几乎充斥着每个角落——地面上,桌案上,净桶上……与血迹混在一起,显得异常脏乱。
“他的头呢?”柳惊雷怪声道。
与前两起命案不同的是,这次并没有一眼看到尸体被切下的头颅。萧剑卿默默摇头,走进房中,其他人则皱着眉在门口观望,不愿踏进房门半步。萧剑卿在房中查看,发现在满地散乱的头发间,似乎隐藏着什么,他弯下腰,拣起一件物事。
“那是什么?”耶律渊问道。
萧剑卿来到门口,将手中物事递给耶律渊,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件物事上。那是一个用头发编成的结,这个结编的精巧别致,但出现在这样的场景中却显得尤其诡异。
“这个是长生结,通常在过年的时候用来送给长辈,祝愿长寿安康。”林婉容脱口道。
“房中为何会有这东西?”耶律渊不解道。
“或许是凶手不慎落下的线索,你先留着不要弄丢了。”萧剑卿说着回到房中,查看起床上的尸体,刚一翻动,便看到尸体身下压着两只血淋淋的耳朵,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是不是又发现了什么?”耶律渊见他脸色有变,忍不住问道。
“床上有两只耳朵。”萧剑卿沉声道。
“是梅庄主的耳朵?”
“不是他的还能是谁的?”萧剑卿不以为然道。
萧剑卿解开尸体身上的衣物,果然不出所料,和尹天一和钱归尘一样,除了脖子上的切口,尸体身上并没有其他外伤,看来又是一击致命。从尸体僵硬程度来看,死亡时间在三四个时辰以前,也就是昨晚子时左右,凶手行凶的时间与他发现林婉容与下人偷情的时间相隔不久,如此一来基本可以排除林婉容和张禄的嫌疑。
“萧兄,我看到梅庄主的头在哪了。”耶律渊正单膝跪在门口,侧着头往房中看着什么。
萧剑卿心中会意,身体半跪着往床底下看去,果然,床底阴暗的光线下,一颗血腥的头颅赫然入目。这颗头颅上头发和耳朵都被削去,光溜溜的,显得异常狰狞,萧剑卿自认见过的尸体不少,但见到这颗头颅时,心中还是不忍发怵。
与前两次一样,这次的命案依然遵循着密室和斩首两个规律。但又有些微妙的不同,比如满地的头发,被切掉的耳朵,发丝编成的长生结……正是这几个不同,让梅鹤轩的死变得更加诡异和不可捉摸。
这已是岛上死去的第三个人,凶手却依然没有现身。仿佛杀人后化作一股青烟,消失在密闭的房间中,然后等待下一个时机,凝固成形。
几个人来到客厅中坐定,林婉容吩咐下人送上茶水。
萧剑卿端起青瓷茶盏,揭开盖子的一刹那,浓郁的茶气缓缓从鼻孔涌入胸腔,刚刚让命案打乱的心神才渐渐宁息下来。
柳惊雷将茶水一饮而尽,开口道:“岛上已接连发生三桩命案,另有一人下落不明,到现在也不知是生是死。依我看命案恐怕还将继续,留在这里只会给那黑鸦可乘之机,不如现在就离开。”
耶律渊冷笑一声,昨日被柳惊雷揭穿身份,对此他似乎颇为在意,发难道:“莫非柳庄主被那黑鸦吓破了胆,想逃之夭夭?”
柳惊雷却难得沉住气,不动声色道:“我自然不怕那劳什子黑鸦,只是担心你们再逞强下去,恐性命难保。”
“在下的性命不劳您费心。既然柳庄主不怕那黑鸦,却又如此着急离开,会不会另有隐情?”
“你是什么意思?”
耶律渊不紧不慢道:“我们来岛上至今,并没有发现其他船只靠岸,这就说明所谓的黑鸦极有可能混在我们这几人当中。而命案接连发生,凶手的范围也在逐步缩小,死的人越多他的处境就越不利,如果他不能离开这里的话,相信迟早会暴露身份。”
“耶律公子话里有话,莫非想说我是黑鸦?”柳惊雷瞪着眼道。
“在下本无此意,但柳庄主如此急着要离开,难免会让人浮想联翩。”耶律渊依然气定神闲。
“你!”柳惊雷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
萧剑卿连忙起身劝阻道:“柳庄主少安毋躁,耶律兄的这番话说的颇有些道理,此刻黑鸦的心情想必比你我更加着急。”说着他向众人拱手道,“请各位再给我一点时间,今日天黑之前必还大家一个交代。”
柳惊雷神色稍缓,重新坐回去道:“这么说,萧捕头已经知道黑鸦的身份了?”
萧剑卿摇头道:“现在还没有,但我有预感他藏不了多久。”说着也坐回座位,“我看过梅庄主的尸体,大约死于昨晚子时左右,想必大家当时都睡下了吧。”
没有人回答。
萧剑卿双目如电,眼神扫过林婉容和张禄,发现两人的脸色都有些古怪,他无意揭穿他们,又开口道:“与前两起命案一样,梅庄主的尸体除被切去头颅以外,身上没有其他外伤。发现尸体的房间与尹岛主出事那间书房类似,门窗都是从里面闩住的,上面没有任何可供丝线穿过的缝隙,门与地面的间隙也被门外的木槛封死,可以说是一个真正的密室。”
依然没人插话,萧剑卿接着说道:“除此之外,梅庄主房中还发现了三个疑点:其一,梅庄主的头颅被削去双耳和头发,也没有像之前一样放在显眼的位置,而是藏在床底下,凶手为何大费周章地做这些事?
“其二,凶手将梅庄主的头发散落在房间各处,他这么做的目的何在?
“其三,那个长生结又是怎么回事,为何会出现在凶案现场?”
听到这里,耶律渊从怀中取出那个长生结,随手放在身旁的茶案上,萧剑卿看了他一眼,接续道:“对这三个疑点,各位有什么看法?”
柳惊雷略显不耐道:“我没什么看法,破案是你这个捕快的事,我倒是想看看你如何在天黑前把黑鸦揪出来!”
萧剑卿淡淡道:“那就请柳庄主拭目以待。”
林婉容开口道:“这个长生结会不会是什么信物?”
萧剑卿抬了抬手道:“夫人请说下去!”
林婉容迟疑片刻道:“我家老爷和方姐姐成亲之前,梅庄主似乎和方姐姐也有过一段纠葛。这次来岛上,梅庄主也曾去祭拜过方姐姐的墓,可见他对方姐姐的感情不浅。所以我想,这个长生结也许是当年方姐姐赠与他的信物。”
萧剑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难道这件事与方氏有关?
可是尹天一明明说她已死于海难,莫非他对此事还有所隐瞒……尹天一身上似乎藏着一个重要的秘密,到底是怎样的秘密,就连夫妻之间都不能坦诚相告。
十、梦幻泡影
耶律渊跟随萧剑卿来到庄内的一座六角亭中,耶律渊记得,这是昨天他们与尹小娥说话的亭子,忍不住问道:“萧兄为何带我来这里?”
两人坐定后,萧剑卿开口道:“这里僻静,说话方便。”
耶律渊有些不自然道:“萧兄想说什么?”
萧剑卿道:“我想听听耶律兄对这几起命案的看法。”
耶律渊笑道:“你可是神捕,这种案子对你来说还不是手到擒来,如何还要问我?”
萧剑卿苦笑道:“耶律兄何必挖苦我,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对此事必有过一番深思熟虑,多少已有些心得。我们不妨交通一下,各自说说心中推测,或许便能找到问题的关键所在。”
耶律渊沉声道:“前日上岛的几人,如今只剩柳庄主和你我三人,若黑鸦真的混在我们中间,我的嫌疑可不小。”他抬起头盯住萧剑卿的双眼,“你就真的不怕我是黑鸦?”
萧剑卿没有回避他的目光,面色严峻道:“你真是黑鸦?”
耶律渊忍不住笑起来:“我就是黑鸦也不会当着你的面承认。不过对岛上发生的命案,我倒是可以与你探讨一二。”
“耶律兄请说。”
耶律渊想了想道:“首先,这三起命案有两个显而易见的共同点,即密室和斩首。这两个共同点谁都看得出来,我不想多说,只对此提三个疑问:第一,凶手为何要将现场布置成密室?第二,凶手又是如何布置完成这几个密室的?第三,凶手为何将尸体的头颅切下?若能想明白这三个问题,凶手的身份便不难查明。”
“耶律兄对这三个问题有何见解?”
耶律渊摇头道:“没有,依然毫无头绪。倒是你刚才在客厅里的那番话,似乎对真相已有了眉目?”
萧剑卿故意转开话题道:“耶律兄好像还有话没说完,何不继续说下去?”
耶律渊顿了顿道:“你刚才说到,梅庄主之死有三个有别于前两起命案的疑点,可若仔细一想,三起命案好像都有各自的独特之处。”
萧剑卿挑了挑眉,欲言又止,但还是没有开口。
见他不语,耶律渊接续道:“在第一起命案现场,散落着许多书册,还有两个空木箱,这个疑点我们当时就有过一番讨论,暂且不提。除此之外,这起命案其实还有另一个疑点,萧兄不妨想想是什么?”
萧剑卿脱口道:“你是说谷先生?”
耶律渊点头道:“在发现尹岛主的尸体后,谷先生就失踪了,若说是巧合你信么?所以我想,这两件事之间必然有某种紧密的联系,我甚至怀疑这两件事其实是同一件事。”
“同一件事……什么意思?”萧剑卿追问道。
“这只是我的一种直觉,不知该如何描述它,如果非要说出来,就是……因为尹岛主死了,所以谷先生失踪了。”耶律渊字字斟酌道。
“因为尹岛主死了,所以谷先生失踪了。”萧剑卿心中默念,冥冥中似乎悟到了什么。
耶律渊接续道:“至于第二起命案,钱帮主的死,也有两个可疑之处:首先,钱帮主死于石屋中,更准确地说是尹岛主的尸体旁,他仿佛要从尹岛主的棺中寻找什么;其次是那个傀儡。尹岛主死后,他书房中的傀儡是完好无损的,可在钱帮主遇害后,那个傀儡却被人拆得四分五裂。这两件事发生的距离虽然有点远,但我相信,它们之间同样也存在某种联系。”
萧剑卿再次追问道:“到底是什么联系?”
耶律渊微微一笑:“这个问题就交给萧神捕你了。”
萧剑卿无奈地点点头,又问道:“那么对第三起命案,梅庄主的死,耶律兄你怎么看?”
耶律渊摇头道:“对梅庄主的死,该说的都让你说了。我看你刚才在客厅中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是不是已经有了眉目?”
萧剑卿叹了口气道:“今天早上我在这里询问了尹夫人一些事情。从她的话语间隐约感觉到有个重要的线索暗藏其中,只是一时茫无头绪,但有种强烈的直觉告诉我,真相已经离我不远了。”
耶律渊试探道:“不如把你们对话的内容也说给我听听,或许我还能帮你想一下。”
萧剑卿缓缓摇头:“不是我不想说,实在是因为其中牵涉到尹夫人的私事,我答应过她不与其他人说起。不过听你一席话,的确让我有了点眉目,现在我要去确认一件事。”
耶律渊露出欣慰的笑容:“萧神捕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孺子可教也!”
萧剑卿起身道:“走吧,随我去个地方。”
“你又要去哪里?”
“石屋。”
石屋中并排放着两口棺材,萧剑卿来到其中一口棺材前,对耶律渊吩咐道:“你我合力将棺盖打开。”
耶律渊不解道:“你要开棺验尸?你不是已经验过尸体了?”
萧剑卿道:“我想再看看尹岛主的尸体,有个地方还要确认一下。”
耶律渊极不情愿地来到棺材的另一头,与萧剑卿一起将沉重的棺盖抬起来,放置在地上。一股尸气顿时从棺中涌出来,耶律渊不慎吸了一口,不由腹中翻滚,忍不住发出一阵干呕。
萧剑卿熟练地将尹天一身上的寿衣褪去,好在石屋中空气阴冷,尸体并没有开始腐烂的迹象。他俯下身在尹天一的双腿上仔细查看,足足看了一盏茶的时间,然后起身大笑起来。
耶律渊像看见怪物一样看着他道:“萧兄,你……没事吧!”
萧剑卿止住笑声道:“我没事,我想我已经知道黑鸦是谁了!”
耶律渊惊讶道:“黑鸦是谁?”
萧剑卿摇头道:“且容我再卖个关子,很快你就会看到一场好戏。”说着他走到旁边的柜子前,将柜上的那本书随手取下。这本书名为《化俑录》,他昨日来石屋时就曾翻过几页,由于里面的内容晦涩难懂,又放了回去,现在他才意识到,这本书竟是如此关键的线索。
耶律渊走上来问道:“这是什么书?”
萧剑卿将这本书递给他,耶律渊看着封面上的字念道:“化俑录?”然后随手翻开,不由皱紧眉头,“这上面写的都是什么东西?”
萧剑卿淡淡道:“这本书记载了一种秘法,你可知这书名中的‘俑’字是什么意思?”
耶律渊思忖片刻道:“孔子有句话:‘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俑应该是一种用于陪葬的偶人。”
萧剑卿赞许道:“你想到了什么?”
耶律渊深深地吸了口气道:“傀儡!”
萧剑卿道:“没错,我早该想到了。”
耶律渊依然不解其意,试探道:“你不会想说黑鸦就是书房中那个傀儡吧?”
萧剑卿缓缓摇头:“当然不是,但虽不中亦不远矣。关键不在这个‘俑’字,而在于‘化俑’两个字。”
耶律渊道:“萧兄你就别卖关子了,快直说吧!”
萧剑卿笑道:“耶律兄莫急,很快我就会当着所有人揭穿黑鸦的真面目。”
二人回到客厅,此时客厅中却只有柳惊雷一人在。萧剑卿和耶律渊进门的时候,他正独自品着茶水,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没见到林婉容,萧剑卿忍不住问道:“尹夫人去哪了?”
柳惊雷这才瞥了他一眼,道:“尹夫人在你们离开后不久也走了,许是回房去了吧。”
萧剑卿转身出门,让正在屋外扫地的下人去房中请他家夫人,但一炷香后,下人却只带着尹小娥来到客厅。
“你二娘呢?”萧剑卿问道。
尹小娥茫然地摇起头,她身后的两名下人也各自打着手势,大概是想说他们家夫人不在房内。
萧剑卿对他们两个点点头,并吩咐他们再去别处找找。但那两名下人依旧不停地打着手势,神色迫切,似乎还想对他说什么。
萧剑卿怔怔地看着他们,忽然明白了他们的意思,脸色微变道:“你们是说张禄也不见了?”
那两名下人旋即像小鸡啄米般点起了头,萧剑卿当即从座位上弹起来道,“不好,他们想走!柳庄主,耶律兄,我们这就赶往码头截住他们!”
柳惊雷不以为然地站起身,问道:“走?他们要走哪去?”
萧剑卿沉声道:“自然是离开这座岛。”
柳惊雷笑道:“好主意,不如我们也和他们一道走吧。”
萧剑卿顾不得与他多说,身形已掠出门去,耶律渊紧随其后。柳惊雷冷哼一声,将茶壶中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提起身旁的贪狼刀,大步流星地跨出门去。
孑然庄外的荒野中,那条通往码头的羊肠小道上,一对男女正牵着手,拼命地奔跑,这两人便是林婉容和仆人张禄。
海风不断地吹过,她不时地将手把手举到脸上,抚顺鬓角的乱发。两旁的杂草在风中化作暗绿的波浪,疯狂地起伏着。
不知跑了多久,林婉容只觉得汗流浃背,累得喘不过气来。但她疲惫的脸上却洋溢着一丝小小的幸福,因为她知道,每踏出一步,就离自己的梦想更近一分。
她的梦想其实很简单,就是和眼前的这个男人,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做一对平凡的夫妇,相伴终老。她甚至已经想好了,先找一个陌生的小镇安定下来,然后在镇上最好的地段开家客栈,她就做客栈的老板娘。为此她特地带了足够的银两,只要有了这些钱,这个想法就能轻易地实现。
而这一切的前提,就是他们必须先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困了他们多年的牢笼。她早已受够了这个地方,但有老爷在,她只能默默忍受,不敢心存任何异想。现在老爷死了,套在身上的枷锁终于被解开,这个小小的岛屿再也困不住他们。
她很快就能离开这里了,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这里,他们就自由了,到那时候她会忘记这里发生的一切,重新开始新的生活。而现在,她要做的就是奔跑,跟着这个男人一起拼命奔跑!
他们终于来到码头,码头上停靠着两艘船。她迫不及待地爬上一艘船去,男人则留在下面解开木桩上缆绳,甲板上响起清脆的脚步声,这个声音让她觉得无比心安。酝酿了多年的梦想仿佛在这一刻变得触手可及,只要放开缆绳,扬起船帆,这艘大船就会带他们离开这里,驶向幸福的彼岸。
但有时候命运就是喜欢捉弄一个可怜人,她心中对未来的所有期待与向往,在她打开船舱的那一刻,立时灰飞烟灭。如果他们上的不是这艘船,或许那一切真的可以实现,但现实往往更喜欢倾向于残忍的一面。
她打开舱门,看到昏暗阴冷的船舱中竟站着一个人,这个人背对着她,但她似乎对这背影极为熟悉,一眼就认出他来。
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手中的包袱噗地一声落在甲板上。
那人被这声音一惊,肩膀动了动,缓缓地转过身,他的脸上竟没有丝毫血色,苍白僵硬宛如死尸一般。
“你,怎么会是你?你不是已经……”她惊慌地往身后退去,好似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
他慢慢地向她走过来,僵硬的脸上始终挂着一丝诡异的微笑,这个微笑充斥着人世间最怨毒的恶意。
“不……不要!你别过来……我这就回去,这就回去……”她哭丧着脸,早已把脑海中的梦想抛到九霄云外,恨不得直接从船上跳进海里。
只是她已没有这个机会。
那人轻轻地抬起手,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他袖中飞射出来,在她的耳边划过,钉在身后的船桅上。下个瞬间,如同被一把无形的刀刃斩过,她的头颅从颈上突兀地飞离出去。
冥冥中,她仿佛看到了梦想中那个小镇。小镇街头,一家崭新的客栈刚刚开张,她和男人站在客栈门口,两人言笑晏晏,和进店的每个客人作揖拜谢。
船舱后面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男人已将缆绳卸下,准备扬起船帆。
桅杆上,一只鸥鸟似乎受到什么惊吓,哇的一声振翅飞起。
他不禁抬起头,脸上依旧洋溢着满满的幸福,鸥鸟向着遥远的海平线飞去,在那里有他对未来全部的憧憬。
此刻,在海平线的另一面,一艘海船正沿着既定的航线,朝着伶仃岛全速驶来。
冷月枫、慕青清和董龙三人围坐在木桌旁,看着桌上那点微弱的灯火,各自若有所思,却静默无言。
忽然,冷月枫开口道:“龙王前辈,尹岛主在岛上建好那座庄子以后,你有没有再去过?”
董龙摇头道:“没有。”
冷月枫沉吟道:“这么说,此后就再也没有外人上过那伶仃岛?”
董龙想了想道:“尹岛主建了那座庄子以后,又雇人造了两条船,用于来往陆地与海岛之间……要说外人,有时候他会接几个江湖上的朋友去那岛上,不过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这几年,他最多只带两个下人,来镇子上购置些家用。”
冷月枫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么最近呢。除我们之外,有没有其他人向你打听过伶仃岛的位置?”
“其他人……”董龙脸色微变,沉声道“这伶仃岛几乎不为外人所知,不过说来奇怪,确实有个人向我打听过它的位置。”
“是什么人?”冷月枫眼中闪过一丝警觉。
“他和你一样,脸上也戴着一副面具,看不见容貌。”董龙摇了摇头。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冷月枫追问道。
“大约半年以前。”
“当时是什么情形,能否仔细回忆一下?”
董龙皱着眉回想起来:“那日天很冷,我和婆娘睡得有些早,只是还没睡着,就听见外面有人敲门。我本不想理会,可那敲门声好像催命一样,只好下床去开门。谁知门外却站着个戴面具的人,那面具可比你的狰狞得多,我当时真以为是阎王手下的厉鬼索命来了,吓得魂飞魄散。不料那人却往我怀里塞了两张银票,向我打听伶仃岛的方位……”
“于是你都说了?”冷月枫忍不住插话道。
董龙笑道:“那是自然,他既不是鬼,我还怕他作甚,我便拿出这张海图,向他指明伶仃岛的具体位置。”
冷月枫点点头:“你还记不记得他的声音?”
董龙面露难色:“这件事已过去半年多,我如何还记得,再说他总共也没说几句……不过听他的声音,似乎还很年轻。”
“很年轻?”冷月枫对此颇感意外,忍不住问道。
董龙断然道:“我不会听错,大约和两位差不多年纪。”
萧剑卿等人赶到码头的时候,见两艘船依然停泊在原位,不禁松了口气。可是又注意到其中一艘船的缆绳已被卸去,心中立时警惕起来。
他们已经来过,但却没有把船开走,这是为何?
三人先后踏上甲板,然后在船舱附近找到了林婉容和张禄的尸体,和之前的几起命案一样,这两具尸体也都被砍了头,头颅落在与他们身体相距不远的甲板上。
萧剑卿俯下身查看两具尸体,他只在两具尸体的脖子处拿捏几下,旋即起身道:“两人遇害不久,恐怕还不到一刻钟的时间。”
柳惊雷顿时警觉道:“这么说凶手就在附近?”
萧剑卿默默地点头,转身进入船舱仔细查看。这艘船就是他们来时坐的那艘,他并不陌生,船舱中光线虽然昏暗,但极为干净宽敞,绝对藏不住人,难道凶手在那艘船里?萧剑卿迅速从船舱中退出来,飞身跃上另一艘船的甲板,耶律渊和柳惊雷见状紧随其后。
这艘船比之前那艘小了许多,三人将船舱里里外外找了一遍,依然不见凶手的踪影。萧剑卿断定凶手没有离开,可是除了这两艘船,他还能藏在哪呢?心念电转间,他忽然想起什么,对耶律渊道:“耶律兄,你立刻赶回庄里,把小娥和那两名下人一起带过来。”
耶律渊道:“你找他们做什么?”
萧剑卿道:“现在只有他们知道黑鸦藏在哪里。”
耶律渊心中虽还有些疑惑,但见萧剑卿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就没多问,施展轻功往孑然庄赶去。
船上只剩下萧剑卿和柳惊雷二人,柳惊雷看着耶律渊远去的背影,忽然开口道:“黑鸦果然就是谷老儿?”
萧剑卿故作诧异道:“柳庄主为何觉得黑鸦是谷先生?”
柳惊雷嗤笑道:“这不明摆着嘛,这两人遇害的时候,我们三个还没赶到这里,至于庄里那两个下人更没有可能作案,若是谁还有嫌疑的话,就只剩下谷老儿一人了。”
萧剑卿轻轻一笑,并没有表态,而是转开话题道:“我们去下面等吧,黑鸦现在已被关在笼子里,飞不到别处去了。”
十一、化俑之人
不到半个时辰,耶律渊便赶回了码头,身后还跟着陈寿和孙财两名下人,其中一人身上背着尹小娥。
萧剑卿看到他们时,脸上闪过一丝诧异。
从孑然庄到码头少说也有十五里地,这两名下人随耶律渊奋力赶来,其中一人身上还背着个孩子,却仍然呼吸平稳,面色如常,可见这两人都身怀不俗的武艺。
耶律渊开口道:“岛上剩下的人都在这里了,萧兄现在可以宣布谁是黑鸦了吧!”
萧剑卿道:“这里发生的事你都告诉他们了?”
耶律渊点点头:“都说了。”
萧剑卿缓缓点头,把目光投向尹小娥,眼神中带着些许怜悯之色。尹小娥低着头,身上的素白色纱衣,被海风吹得紧紧贴住身体,让她原本瘦小的身躯更显羸弱。
萧剑卿将目光从尹小娥身上移开,正色道:“这两日来岛上发生了一连串的命案。尹岛主、钱帮主、梅庄主以及尹夫人和仆人张禄相继殒命,另有谷秋声谷先生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如今岛上只剩下我们六个,想必各位心里一定很想知道凶手,或者说黑鸦到底是谁……”说到这里,他忽然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又重新张开,“或许现在说为时已晚,但身为一名捕快,我还是必须把此事的真相告知各位!”
柳惊雷哂然道:“萧捕头就别浪费大家时间了,这黑鸦是谁还要你说?我早说过黑鸦就是那姓谷的老儿,你偏不信……依我看,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找到那谷老儿,将他大卸八块才解恨!”
萧剑卿却摇头道:“柳庄主恐怕弄错了,谷先生早就死了。”
“死了?”柳惊雷闻言吃了一惊,瞪着眼问道,“他是怎么死的,尸体在哪,我怎么没看到?”
萧剑卿淡淡道:“谷先生和其他几人一样,也是被凶手砍去了头颅,至于他的尸体……其实柳庄主早就见过了。”
“我在哪里见过?”柳惊雷只觉得一头雾水。
萧剑卿没有回答他,兀自宣布道:“其实所谓的黑鸦并不是别人,正是尹岛主自己。”
这简单的几句话让在场的人脸色数变,却又完全摸不着头绪,耶律渊忍不住问道:“尹岛主怎会是黑鸦,他不是早就死了么?莫非死人还会爬起来杀人?”
萧剑卿摇头道:“死人自然不能再杀人,但活人可以。”
耶律渊惊讶道:“你是说尹岛主还活着?可是大家都看到了,尹岛主的头颅都被人砍了下来,怎么可能还活着?”
柳惊雷拍了一下大腿道:“我明白了。那谷老儿定是被尹岛主杀死的,尹岛主杀了人之后将谷老儿易容成他的模样,让所有人误以为自己死了。然后他便在岛上某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藏着,伺机杀害了钱帮主等人。”
萧剑卿挑了挑眉,淡淡道:“柳庄主似乎找到了一点头绪,只可惜还是没说到点子上。谷先生并没有被尹岛主杀死,刚好相反,是他杀了尹岛主。”
柳惊雷用力甩了甩头道:“你刚才明明说黑鸦是尹岛主,怎么这会又变成了那谷老儿杀了尹岛主,他们俩到底谁是黑鸦?我说……萧捕头,你不会是查案查糊涂了,开始胡言乱语了吧?”
萧剑卿道:“在第一起命案发生之后,我便检查了那颗头颅,上面没发现任何易容过的痕迹。也就是说那颗头颅千真万确是尹岛主的,尹岛主确实在那时候就死了。”
“那你为何还说尹岛主是黑鸦,这不是胡言乱语是什么?”柳惊雷振振有词道。
萧剑卿不紧不慢道:“这绝非是我胡言,我刚开始也和你们一样,怎么也想不明白,就像走入了一条死胡同,找不到出口在哪。这种时候,不妨回过头去想想,是不是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他说着微微一笑,“耶律兄和柳庄主都是聪明人,如果再给你们一点时间,必然也能想明白。”
耶律渊若有所悟,方待开口,却被柳惊雷抢先道:“我是个粗人,懒得想这些东西,你就别再拐弯抹角,直说吧!”
萧剑卿只好点头道:“好,我想问柳庄主,大家为何来这岛上?”
柳惊雷想也不想,脱口道:“还不是收到尹岛主的那封信,让我们在七月十四之前,来这里一起对付黑鸦。”
萧剑卿点头道:“没错,我们都是为对付黑鸦而来,所以自然而然地会把岛上发生的这一连串命案当成是黑鸦所为。再说的明白一点,我们所有人都把那黑鸦等同于凶手,一切对凶手身份的猜测,都建立在这个前提下。”
“这……这有什么不对吗?”柳惊雷神色茫然。
“按常理来说没什么不对,但这件案子却偏偏极不合常理。”萧剑卿淡淡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柳惊雷追问道。
“因为黑鸦是黑鸦,凶手是凶手,他们根本不是同一个人。萧兄的话是不是这个意思?”耶律渊慢条斯理道。
萧剑卿点头道:“没错,所以大家从一开始就想错了方向,才会把案情越理越乱。”
柳惊雷道打了个哈哈道:“你说了那么多,我总算听明白了。尹岛主是黑鸦,但黑鸦不是凶手,谷老儿杀了尹岛主,那么凶手不还是谷老儿嘛!”
萧剑卿却摇了摇头:“谷先生虽然杀害了尹岛主,但他自己也死了,岛上这一连串命案真正的凶手并不是他。”
“这个人是谁?”柳惊雷神色戒备,握紧了手中的刀把,他虽然不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但至少知道凶手还活着,而岛上的活人都在这里。如果凶手真的在他们中间,他会在萧剑卿宣布凶手名字的第一时间动手擒拿。
“这个人是……”萧剑卿顿了顿,转身望向海面,“是一个本不该存在的人,很多时候他就在我们身边,但我们却一次都没有注意到他。在宣布他的名字之前,我想先从那几起命案入手,一步一步揭开他的真面目,这样才比较有趣。”
这句话吊足了胃口,柳惊雷已显得极不耐烦,耶律渊淡然一笑道:“萧兄请说。”
萧剑卿转过身来,向耶律渊点了点头道:“这几起命案相互交织,就像一团乱麻,多亏了耶律兄一句话提点,我才能顺利理清其中的头绪。”
耶律渊面露奇色道:“不知是哪句话有这么大的作用,竟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萧剑卿不紧不慢道:“今天早上我和你谈起案情的时候,你说谷先生的失踪和尹岛主的死必然有某种紧密的联系,甚至这两件事可能是同一件事。起初我没明白所谓同一件事是何意,你又说这只是自己的直觉,不知如何表达,如果非要说出来就是……”
“因为尹岛主死了,所以谷先生失踪了。”耶律渊接话道。
“没错,就是这句话。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几乎勘破了此案的真相,或许你自己并没意识到,但我恰好知道一些别的事情。这些事与这句话相互印证,共同指向一种可能,这种可能虽然有些荒唐,却能很好地解释这几起命案。”
“你说今天一早就找尹夫人问过话,是不是她告诉你的?”
萧剑卿点头道:“这件事涉及她的隐私,我本答应她不说的,但如今她也死了,我便无须再替她隐瞒。昨晚我无意间发现尹夫人和仆人张禄关系暧昧,今天一早便找她确认了此事。这件事本身与此案无关,但在谈话间,她说起另一件事,引起我的注意。她说自己与尹岛主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甚至从未有过同寝一室的时候。”
柳惊雷哂道:“这能说明什么,想不到萧捕头还有打听人家房事的爱好。”
萧剑卿微微一笑道:“夫妻多年,却从未有过床笫之欢,这着实说不过去。如果柳庄主觉得这还不能说明什么,那么尹夫人接下去说的话,或许能更直接地透露一些线索。”
“你说!”
“尹夫人告诉我,尹岛主经常去石屋中闭关练功,这才疏忽了自己。我问她尹岛主在石屋中练的什么武功,她却说不知道,尹岛主似乎在练功时有意回避岛上其他人。”说着他将目光投向尹小娥,“小娥,你知不知道你爹平时在石屋中练的是什么武功?”
尹小娥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知道,爹爹从来不让我靠近那里。”
萧剑卿又看了看陈寿和孙财,他们也连忙摇起头。
萧剑卿点头道:“大家都去过那石屋,想必也注意到了里面的丹炉和药材,为此我问过尹夫人,是不是尹岛主患了什么疾病。她说,曾在书房中见过一些医治腿疾的医书,怀疑尹岛主的腿疾尚未痊愈。又说尹岛主也跟她提过凤凰山的事,似乎对当年钱帮主没有为他医治双腿这件事极是介怀。”说到这里,萧剑卿嘴角微翘,泛起一丝神秘的笑意,“你们有没有发现尹岛主走路时的模样有些古怪?”
“古怪?”柳惊雷回想片刻,点了点头道,“你这么一说,我也发觉他走路与常人有些不同……看来他的腿疾真的还没痊愈。”
萧剑卿缓缓踱了几步,站定道:“可是后来,我与耶律兄又去了一趟石屋,特地检查了尹岛主的尸体,发现他的双腿却是完好的,根本没有一点患过腿疾的迹象。”
柳惊雷不解道:“这就奇了,按理说他当年受伤不轻,纵然药王岐元医术通神,怎么可能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耶律渊错愕道:“难道那具尸体并不是尹岛主的?”
柳惊雷摆摆手道:“不可能,萧捕头刚才还说尹岛主的头颅未曾有过易容的痕迹……”他说到这里,表情骤然一变,“不对,难道说……”
萧剑卿沉声道:“书房中发现的尸体由身躯和头颅两部分组成,当我们看到尹岛主的头颅之时,理所当然会认为身体也是他的。但事实上我们都错了,那个身体并不是尹岛主的,而是谷先生的!”
萧剑卿的声音不大,但此话一出口,诸人的神色都为之一变。过了半晌,耶律渊才开口道:“可是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萧剑卿看了他一眼道:“你还记不记得与我分析案情的时候,提到过对这一系列命案的三个疑问,其中一个是凶手为何将尸体的头颅切下。”
耶律渊点头道:“自然记得。”
萧剑卿淡淡道:“凶手这么做是为了不暴露自己,同时也得以从密室脱身。”
耶律渊追问道:“为什么这么做就能从密室脱身?”
萧剑卿道:“这就牵涉到你说的另外两个疑问——凶手为何将现场布置成密室,凶手如何布置完成这个密室。”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物,随手一举,“这本书是我在石屋中发现的,书名《化俑录》。书中记载的皆是些晦涩难懂的咒语,我虽然看不明白,但这书名却极耐人寻味,要解答这几个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这本书。”
柳惊雷取过书翻了几页,不由得皱起眉,连连摇头。
萧剑卿接续道:“书的内容看不懂也无妨,只要能理解书名的含义就不难猜出书中记载的是什么。”说着他又踱起步来,“化者变也,俑者傀儡也,这本书中所记载的正是变化成傀儡的方法。”
柳惊雷忍不住大笑道:“难道萧捕头想说杀人凶手是书房中那个人偶?就算是,但大家都看到了,那人偶后来被拆成四分五裂,如何再去杀害梅庄主他们?”
萧剑卿摇头道:“不是人偶,是傀儡。”
柳惊雷不以为然道:“有什么不一样,都是假人而已,还真会杀人不成?”
萧剑卿缓缓道:“一般的傀儡大多是用木材或泥土制成的人偶,但这个杀人傀儡却是尹岛主参照书中记载的方法,以活人炼化而成,故曰化俑。”
柳惊雷瞪着眼道:“世上哪有这种邪术!再说我也查看过那人偶,根本就是木制的,哪会是真人炼化,真人还能炼成木头?”
萧剑卿摇头道:“柳庄主误会了,我说的自然不是那木傀儡,是另一个。至于世上有没有这种邪术,相信再过一会儿,大家就能看到。”
“房中还有另一个傀儡?”耶律渊沉吟道,似乎想到了什么。
“耶律兄还记不,书房中发现的那两口空箱子,其实那个杀人傀儡,当时就藏在其中一口箱子里。”
“可是那两口箱子也太小了……难道那个傀儡是个孩子?”他说着目光下意识地看了看身旁尹小娥。
萧剑卿摇了摇头,慢言慢语道:“不是孩子,是侏儒。”
听到侏儒两个字,陈寿和孙财的脸上都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这变化一闪而过,却还是被萧剑卿的眼睛捕捉到。
“王喜是个侏儒吧!”萧剑卿对他们问道。
陈寿和孙财互相看了看,犹豫片刻,最终点了点头。
萧剑卿叹了口气:“尹夫人曾说过,房中那个木傀儡就按照王喜的模样制作的,其实我早该想到这一点了。”
柳惊雷不解道:“可那王喜不是随尹岛主的元配方氏出海死了么,怎会又被炼成了傀儡?”
“这仅仅是尹岛主的一面之词,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王喜并没有死,而是被他炼化成一个傀儡。尹岛主在石屋中闭关并不是为了练功,而是为了炼制那傀儡,至于那些丹药也并不是用来医治腿疾,而是用以控制那傀儡的。”
“这么说他的腿疾已经治好了?”
萧剑卿摇头道:“没有,不仅没有,而且很严重。
“尹岛主曾说,自己的腿伤已被药王岐元前辈治好了,其实这些都是假话。当年在凤凰山上,他身中黑鸦的幽冥爪,钱帮主没有及时为他运功解毒,双腿早就废了。因为医治无望,他想了几个别的办法,比如为自己制作假肢,石屋中发现的那些废弃的假肢就是证据。虽然尹岛主的天工术极为高明,但假肢毕竟是木制,做得再好也代替不了真腿,他做了一副又一副,都觉得不甚理想,最后终于放弃。选择了另一个办法,将活人炼制成傀儡代替双腿……
“尹岛主能想到这个办法,或许正是因为岛上有王喜这样一个侏儒。王喜仅有半人高,而截去双腿的尹岛主也只有半人高,只需将王喜炼化成受自己控制的傀儡,骑在他脖子上,便可让他代替双腿走路。尹岛主身穿长袍,衣长过膝,平时看不出来。这就是为什么他走路的模样有些怪异的原因,我们看到的尹岛主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
这一番话听得诸人目瞪口呆,将活人炼制傀儡替代双腿之事,简直匪夷所思,若是平日听来,必然以为是痴人说梦。但此时他们并不这样想,萧剑卿所言虽然荒诞,可细细琢磨却有许多合乎情理之处,原本迷雾般的案情逐渐变得清晰明朗起来。
萧剑卿长长地吐了口气,接着说道:“这样一来,那几起命案中出现的一些不可思议之处,都能说得通了。接下来,我们不妨大致推测一下他犯案的经过……
“首先是第一起命案。这起命案中的死者其实有两个,尹岛主和谷先生,而尹岛主的死则完全是个意外,正是这个意外才让案情变得如此扑朔迷离……那天晚上,谷先生许是担心黑鸦之事,无法入睡,便想在院中走动走动。接着他发现尹岛主书房中还亮着灯,便过去敲门。谷先生来到书房中,两人聊了几句,尹岛主身为黑鸦,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谈话间对谷先生发动偷袭。不料谷先生武功极高,不仅躲过尹岛主的攻击,还一剑击杀了他。就在杀死尹岛主的那一刻,谷先生便明白了所谓黑鸦就是尹岛主自己。眼见黑鸦已死,谷先生放松了警惕,孰料从尹岛主长袍底下忽然钻出一人,这下奇变陡生,谷先生完全没有防备,死在了那人手下,此人就是被尹岛主炼成傀儡的王喜。
“随后,王喜将两具尸体的头颅都切下来,并为谷先生的尸身换上尹岛主的衣服,固定在座位上,又将尹岛主的头颅放在书案上。他这么做是为了掩饰尹岛主双腿已废的事实,防止我们察觉到他的存在。他做完这些事情后不久,门外便响起了我的敲门声。他自然不敢开门,而是将尹岛主的尸体、谷先生的头颅及换下的衣物藏好,自己也一并藏在暗处,所以我从窗眼往房中窥视时也没发现他。后来我回去告知大家此事,他听到我离开,立即将那两口木箱中的书倾倒在地上。为避免会引起人的注意,又将书架上书也推在地上,使书册散落在房中各处。最后他把尹岛主的尸体、谷先生的头颅以及换下的衣物放在其中一口木箱中,自己则躲藏在另一口木箱中……”
“这么说,在我们进入那书房之后,黑鸦……不,凶手一直都在那房中?”柳惊雷纳闷道。
萧剑卿点点头:“没错,当时谁又能想到凶手是个侏儒,而尹岛主只有半截身子。加之房中凌乱不堪,大家的注意力都被那具尸体吸引过去,自然就忽略了其他。当我们回到客厅讨论案情的时候,他便趁机带着尹岛主的尸体和谷先生的衣物离开,并将这些东西销毁,这才给我们留下一个神乎其神的密室。
“破解了第一个密室,后面两个密室便不再是问题。在钱帮主死的那座石屋后面有个气窗,这个气窗常人无法出入,但对于侏儒来说却绰绰有余。而在梅庄主死的那间房中,虽然没有书房那种木箱可供藏身,却可以藏在净桶里面。”
“萧兄所言直如醍醐灌顶,令在下茅塞顿开。只是……似乎还有几处疑点并没有解释清楚。”耶律渊试探道。
萧剑卿神色凝重道:“此案确实还有几个可疑之处:首先,在第二起命案中,尹岛主的棺材被打开,钱帮主的尸体半跪着伏在棺上,似乎在寻找什么,这是何故?另外,案发后,我们发现书房中的木傀儡被人拆解,这又是何故?其次,在第三起命案中,梅庄主为何被削去双耳和头发,现场找到的长生结是谁留下的,与命案有何关系?再次,以我之前的推测来看,只有第一起命案有将尸体切去头颅的必要,为何后面凶手接二连三地将尸体的头颅切去……耶律兄想说的是不是这些?”
耶律渊点头道:“这几个疑点或许并不能影响案情的大局,却十分突兀。就像白璧上的几处瑕疵,虽然微小,可极是刺眼。”
萧剑卿沉思片刻道:“耶律兄说的是。对这几处疑点,我也只能做些合理的猜测,未必准确……第二起命案中,钱帮主之所以伏在尹岛主的棺材上,或许正是因为他想明白部分案情,想确认尹岛主的腿伤,这才遭到偷袭……”
柳惊雷打断他的话道:“钱帮主的武功放眼整个江湖,敌手也只有寥寥数人,如何会被府上一名下人偷袭得手?”
萧剑卿淡淡道:“刚才陈寿和孙财随耶律兄从过来的时候,奋力跑了十数里地,却面色如常,呼吸平稳。想必庄里的下人都习过武吧?”说着他将目光移向陈寿和孙财,他们各自点起了头。
萧剑卿微微颔首道:“既然尹岛主想让王喜作为自己的双腿,必定专门训练过他,武功自然不会太差。当然,跟钱帮主或是梅庄主比起来还是差得很远,所以他才选择偷袭,这也是为什么钱帮主和梅庄主的头颅也被切下的原因。王喜偷袭所使用的是毒针,毒针从发间入脑,可以让人瞬间毙命,又看不出伤口。在毒性扩散之前将头颅切下,尸体便不会有中毒的迹象,而头颅中血液也会很快流尽,脸上中毒的症状也不会明显,这才让我们误以为钱帮主和梅庄主,是被人一刀砍下头颅而死。至于船上尹夫人和张禄的死,我想确实是一击毙命的,将他们的头颅砍下,也许仅仅是出于对前几起命案不自觉的模仿。要证明这些很容易,只需再去检查一遍那几具尸体便可。
“再说第三起命案中的几处疑点。将梅庄主的双耳切去,想必是因为毒针射入的位置在耳朵附近,切去双耳可以掩盖所造成的伤口,而只切去一只耳朵又恐引起我们的察觉,这才索性将另一只耳朵一并切去。削去梅庄主的头发散落房中各处,是为了将现场布置得混乱肮脏。我们发现梅庄主尸体时,那王喜就藏身在房中的净桶里面,房中越是脏乱,大家越不愿翻动房中物品,也就不容易发现他的藏身之处。至于那个长生结,我想并没什么意义,也许正如尹夫人所言,只是当年方氏赠与梅庄主的信物,在他被杀时从身上掉落而已。”
说到这里,萧剑卿忽然停住,看着耶律渊。
耶律渊听得有些入迷,这才回过神道:“萧兄的这些推测合情合理,在下叹服,不过……是不是还漏了点什么?”
萧剑卿微微一笑道:“你是说书房中的那个木傀儡吧,前面几个疑点还算好解释,唯独这个实在有些令人费解。如果非要解释的话,也不是不可以,但只是我个人的臆测,并没有证据可以佐证……”
耶律渊催道:“不求天衣无缝,自圆其说也无妨,萧兄快说吧。”
萧剑卿沉思片刻道:“尹岛主那天就告诉我,那木傀儡是按照那王喜的模样做的。尹岛主制作傀儡的手艺巧夺天工,想必那木傀儡做的与王喜非常相像。人都有种本性,当看到某物与自己外貌有些相似的时候,便会对此产生一种抵触情绪。王喜虽然已是傀儡,但他既能作案,可见心智尚未完全泯灭,那木傀儡让他直面自己的丑陋和身体的缺陷,这才有了将其破坏的念头。”
耶律渊听他说完,若有所思地点起头。
柳惊雷忽然道:“你说了那么多,好像也没说清楚为什么尹岛主会成为黑鸦!”
“柳庄主莫急,在下正要说此事……”萧剑卿轻轻地叹了口气,“今天这样的结局,全是十几年前黑鸦在尹岛主等人心里种下的因果。或许说尹岛主是黑鸦并不对,更确切地说,黑鸦只是个幌子,用来将大家骗到这座岛上。七鹰当年因黑鸦而解散,只有黑鸦才能让七鹰重聚。”
“他将大家骗到岛上做什么?”柳惊雷脱口问道,他刚问完就有些后悔,因为这个问题实在太过愚蠢。
“当然是杀人。”萧剑卿轻描淡写道。
“他为什么要杀人?”柳惊雷追问道。
萧剑卿踱了几步,说道:“他杀人是因为心中的不甘,这种不甘就像一颗种子,十几年来在他心里慢慢地生根发芽,最终开出了罪恶之花,花名怨憎悔。他所怨的,便是当年钱帮主他们为了对付那黑鸦,而放弃救治他的双腿。”
柳惊雷道:“可他是自愿的啊,钱帮主也说过当时的形势,如果他运功为尹岛主治疗腿伤,自己将要耗费大量元气,恐怕难以对付那黑鸦。”
萧剑卿点头道:“没错,当时确实是尹岛主自愿的,可谁说人不会后悔呢?尹岛主没有要求钱帮主为自己运功疗伤,正是由于大敌当前,为顾全大局,他觉得牺牲自己的双腿,只要能换来兄弟们的相安无事,这便是值得的。可是当他听了老七莫悲风的一番话之后,心中逐渐开始动摇。他发现兄弟间的情义,也许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重要,所谓大局仅仅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大哥钱归尘其实只是想保全实力,以便自己能亲手擒住黑鸦,来换取江湖上的那一点名望。
“为了一点点私心,就可以眼见自家兄弟变成废人而不顾,这算是什么兄弟!而后发生的一切,更是让他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他看到兄弟之间彼此猜疑、嫉妒、背叛……一直以来被他视作坚不可摧的兄弟情义,原来早就充满裂痕,一点即破。甚至那黑鸦,也是他们曾经朝夕相伴的兄弟。凤凰山一役并非外界所见那般是一场正邪的较量,其实只是一次七鹰内部的分化。他越发觉得自己的付出太不值得,如果没有这些所谓的兄弟,他便不会遭遇如此不幸。这个念头在往后的岁月里时不时的从脑海中冒出来,从最初的后悔,变成不甘,最终转化成怨恨。
“隐居岛上以后,尹岛主想尽办法让自己变得像正常人一样,于是他制作假肢,炼制傀儡,到最后总算可以像常人一般行走。可他越是如此,就越无法接受那些知情的人,无法面对他们眼中流露出的嘲弄或是同情。为此,尹岛主杀了一个无意中看到他断腿的下人,并将其伪装成自缢而死,甚至不惜让曾经深爱的妻子坐上一条被他动过手脚的海船……但这样还远远不够,长久的孤独和不甘让他心里的积怨日渐深重,终于将矛头指向了昔日的那群兄弟。”
“可他死后,为何王喜还要杀人,难道是想替主人完成遗愿?”耶律渊思忖着问道。
萧剑卿摇头道:“王喜杀人并不是为尹岛主完成什么遗愿,我想,他是为自己。我虽然看不懂那本书的内容,但也知道让傀儡代替双腿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最难的便是如何让傀儡与主人的动作相互协调。要做到这一点,必须两人的心神高度同步,当心神的契合度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他们就成为一个不分彼此的整体。为此尹岛主一定用药物将王喜的记忆抹去,然后将自己所思所想灌输到王喜心中。这时候的王喜已不再是他自己,而是一个承载尹岛主灵魂的容器,或者说他成了另一个尹岛主,当真正的尹岛主死后,他即可取而代之。”
“这世上真有这种事?”柳惊雷仍有些怀疑道。
“有没有等见了他就知道了。”萧剑卿淡淡道。
“他在哪里?”柳惊雷将贪狼刀拄在地上,脸色警觉道。
“他就在尹夫人和张禄死的那条船里。尹夫人私情败露,本想与张禄坐船逃离这座岛,不料在船上遇见王喜,这才被杀灭口。而我们上船发现尸体时,两人余温尚热,遇害不到半刻钟的时间,此处草木稀疏,若他逃往别处我们不会没看到,所以他必然还藏身在船上。”
“可是你刚才不是已经在两条船上查看过,并没发现有人在上面。”柳惊雷反驳道。
“没见到不代表他不在那,我们可不止让他骗过这一回……”说着,萧剑卿转身盯着陈寿和孙财,“我们坐船来这岛上的时候,虽然遇上了风暴,但那条船却驶得极为平稳,想必船舱下面还有个蓄水仓,用于调节船身吃水。我说的没错吧?”
两名下人连忙点起头,柳惊雷猛然顿悟道:“你是说那人藏在蓄水仓里?”
“正是。”萧剑卿举目向那艘船看去,凌厉的目光中似乎还包含着一种难言的深意。
十二、魂牵一线
萧剑卿吩咐陈寿和孙财将船上的蓄水仓打开。
这艘船由尹天一亲手设计,虽然看上去和普通海船没什么两样,却暗藏了许多玄机,其中之一,便是多了个用于保持船身稳定的蓄水仓。但蓄水仓的位置藏得非常隐蔽,萧剑卿一时没能找到,只好让耶律渊把陈寿、孙财带过来,他们身为庄上的下人,一定知道怎样开启那蓄水仓。
只见二人在船桅上捣鼓一番,一阵怪异的响动过后,甲板上忽然裂开一道缝隙,很快一个井口大小的窟窿出现在他们脚下。众人小心翼翼地往洞口张望,但下面黑漆漆的看不真切,只感觉一股寒气从中冒出来,不禁让人打起了激灵。
那个叫孙财的下人趴在甲板上,伸着脖子往洞中探下去,萧剑卿见状顿觉不妙,正想喝住,可为时已晚。
下一瞬间,孙财探下的头颅骤然从颈上分离,扑通地一声落进仓底的水里。与此同时,颈上断口处鲜血喷溅而出,全部撒在同样伏在甲板上的陈寿的脸上,吓得他哇哇怪叫起来。
萧剑卿和柳惊雷相互对了一眼,脸色齐变道:“盘龙丝!”
盘龙丝是江湖上一种奇门兵器,看似轻盈柔软,与蚕丝无异,却能切金断玉,杀人于无形。
“他要是一直躲在里面不出来,我们难道在这里干等着?”柳惊雷沉着脸道。
耶律渊笑道:“柳庄主武功盖世,不如下去将那人擒了带出来。”
柳惊雷看了看那断首的尸体,脸色古怪,心想自己若下去,多半也会和那些人一样被切去脑袋,白了他一眼道:“若是正大光明地打一场,老子自然不怕那鸟人。但下面黑灯瞎火,若下去遭了暗算……倒不是我怕死,是受不了那鸟气!”
“柳庄主说得对,这下面敌暗我明,自然不可冒险下去,不如我们将他逼出来?”萧剑卿淡淡道。
“逼出来?怎么逼?”柳惊雷问道。
萧剑卿神秘地笑了笑:“当年七鹰误以为黑鸦在山洞中,他们是怎么做的?”
“你是说……”柳惊雷双眉一抬,没有往下说。
萧剑卿点头会意,然后对陈寿道:“你先下去带小娥去那艘船里躲一躲,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过来。”说罢飞身而起,将桅杆上的船帆解下,然后揉成一团,在洞口点燃,甲板上顿时弥漫起一股浓烟。他连忙催动内力,在火堆上缓缓运起双掌,掌力过处,浓烟开始汇聚,顺着他的掌力往洞中灌去。柳惊雷和耶律渊见状也依样画葫芦地照做,滚滚浓烟在三人内力的引导下源源不断地涌入洞中。
果然,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一个人影从洞中弹射出来,瞬间窜上桅杆顶部。三人皆抬头往桅杆顶部看去,只见一人单手抱在桅杆上,也正低着头看着他们。
此人身材只有孩童大小,但脸上却皱纹满布,看去极为苍老,这张脸与身材组合在一起显得十分不协调。加之他面色僵硬,表情呆板,竟与那书房中的木傀儡毫无二致,萧剑卿与他对视片刻,心中不由有些发怵。
耶律渊惊呼道:“此人身法好快!”
萧剑卿却摇头道:“他早已将盘龙丝的一头缠在桅杆上,才得以借力快速跃上去。只是刚刚烟火太浓,我们都没有发现罢了。”
“原来如此,那便没什么可怕了……”耶律渊话音未落,短刀出鞘,脚尖连点,踏着另一根桅杆而上,来到高处与王喜对峙,“你就是杀人凶手?”
王喜没有回答,嘴角扬起一弯诡异的弧度,一根银线猝然从袖中激射而出。空中无法躲闪,电光火石间,耶律渊刀锋急旋,一阵令人牙酸的脆响之后,银线如蛛丝般死死缠在刀身上。这柄短刀是他师父赠与他的出师礼物,听他老人家说能削铁如泥,但今日对上这盘龙丝却讨不到半点好处。
耶律渊用力一扯,银线当即被拉得笔直,却就是不断,在阳光下显得晶莹剔透,想到那些被这根银线切断脖子的死者,耶律渊不禁抽了口凉气。两人僵持片刻,耶律渊一咬牙,竟将抱着桅杆的手松开,人从高处直直跌落。
萧剑卿见状,以为他在王喜手上吃了亏,正要出手相救。可耶律渊在落到一半的时候,忽然伸出手搭住王喜所站的那根桅杆,然后身形在杆上绕了数圈,飘然落地。银线总算脱离了刀锋,转而缠绕在王喜所抱的那根船桅上。
“那盘龙丝已缠在桅杆上,一时半会解不下,就趁现在去擒住他!”耶律渊喊道。
萧剑卿点了点头,正欲飞身而起,不料柳惊雷大喝一声:“闪开!”说着抡起贪狼刀砍向了船桅,大腿粗的桅杆竟没经住他一击,斜斜向海中倒下去。
那王喜发出一声怪啸,那根被柳惊雷斩断的桅杆竟瞬间断成了数节,这让萧剑卿等人吃了一惊,江湖中传言盘龙丝切金断玉,果然名不虚传。就在他们片刻迟疑间,王喜手中的银线已射向船上另一根桅杆,身形顿时止住下坠之势,向柳惊雷荡射过来。
“小心!”萧剑卿刚开口提醒他躲闪,王喜已荡然飞至,膝盖猛地撞向柳惊雷胸口。柳惊雷发出一声怪叫,鲜血从喉中飙出,紧接着身形向后凌空飞起,重重地摔在甲板上。
从柳惊雷斩断桅杆到胸口被撞,这一连串动作,不过眨眼之间的事。好在柳惊雷身形魁梧,饶是吃了如此重击,依然摇摇晃晃的站立起来。而他身后,王喜正由盘龙丝牵引,无声无息地荡了回来。
这次萧剑卿已做好了准备,长剑一振,剑锋如流星般划向王喜飞来的方向。萧剑卿心下断定那王喜被盘龙丝牵引,飞行轨迹不会再有改变,除非将盘龙丝遗弃,不然必吃这一剑。但就在王喜与剑锋相距不到半尺,眼见就要刺穿他胸膛的时候,他身形却陡然向上直飞,再次向桅杆顶部掠去。
萧剑卿一剑刺空,眼睁睁地看着王喜腾空而起,目光随着他飞行的轨迹游移,就在王喜将要飞至杆顶之时,桅杆竟忽然倾斜,直接向下压下来,与他向上抛起的身体撞在一起。
由于盘龙丝牵扯,王喜的身体才得以向上抛射,这抛射之力本就不小,又与倾斜下来的桅杆相撞,登时让他眼冒金星,几乎晕厥。原来耶律渊见萧剑卿一剑未中,立刻学柳惊雷用刀斩断了固定盘龙丝的那根船桅。这下没了丝线的牵引,王喜身体失去平衡,像断线的风筝一样急速坠落。柳惊雷这才回过神,看着王喜下落的身形,狠狠道:“竟敢撞你爷爷,看这次不把你摔得粉身碎骨!”
果然,王喜的身体结结实实地摔在船下码头的石板上,紧接着与他一起下落的船桅也不偏不倚地压在他身上。这船桅顶部与地面相距约四五丈高,这一摔足以送命,再加上被桅杆一压,无论如何也没有能活的道理。
三人从船上纵身跃下,来到王喜身旁。那王喜直挺挺地躺在石板上,身下渗出一大片暗红的血迹,散发出一股极其刺鼻的味道。
耶律渊捂住鼻子,皱眉道:“这血怎么这么臭!不对……这味道我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萧剑卿淡淡道:“你还记不记得石屋中那个丹炉,还有那些瓷瓶中的药丸也是这种味道。”
耶律渊恍然大悟道:“那他一定吃了不少,不然怎会连血都有了药味。”
萧剑卿沉声道:“那几粒药丸实在是可怕,竟能让人丧失神智,变成一个任人驱使的傀儡。”
柳惊雷对着王喜的尸体啐了一口,然后道:“总算结束了,我们现在可以离开这鬼地方了吧。”
萧剑卿叹息一声:“我们是可以走了,但小娥怎么办,总不能让她一人留在这里。”
柳惊雷爽快道:“我兄长当年和尹岛主他们好歹结义一场,这场变故虽因尹岛主而起,但孩子终究是无辜的。不如……我带小娥回霸刀山庄吧。”
萧剑卿抱拳道:“既然柳庄主肯收留,那便再好不过。”
柳惊雷朗声道:“那我现在就上船去找她。”说罢绕过王喜的尸体,往尹小娥和陈寿藏身的那艘船走去。
见柳惊雷已上船,耶律渊忽然开口道:“小娥真是尹岛主的女儿?”
萧剑卿闻言一怔,随即坦然道:“你看出来了?尹岛主变成那样,恐怕也无法近女色。我想小娥是以前的张禄与方氏所生的孩子,尹岛主当年杀他们,可能正是因为这件事。我本来早就想说了,可当时小娥也在场,所以……”
耶律渊点点头:“那就不要告诉柳庄主了……”他话没说完,脸上忽然露出惊异之色,举手指向远处道,“你看,有船来了!”
萧剑卿愣了愣,转过身遥望海天之际,只见一个小小的黑点出现在海平线上,正逐渐向他们所在的岛屿靠近。
船即将靠岸,冷月枫和慕青清正站在船头,他们远远就看到码头上站着两个人,以及两人身旁的那具尸体。
慕青清向码头上的两人指了指道:“他们不就是那天在面馆外路过的两个人,你看看是不是你朋友?”
萧剑卿点头道:“是萧兄,可地上那具尸体是怎么回事?”
慕青清道:“等靠岸了问问他们不就知道了。不过你可答应我了,不许摘下面具。”
萧剑卿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忽然道:“你看,那条船的两根桅杆断了,恐怕刚刚发生过一场打斗。”
慕青清也注意到那艘断了两根桅杆的海船,却面露喜色道:“我知道了,地上躺的定是那黑鸦,他们已经把黑鸦杀了……”说到这里,脸色转喜为忧,“可是怎么不见钱伯伯和梅叔叔他们,他们不会已经……呸呸呸,钱伯伯武功那么高,一定不会的。”
很快,船徐徐靠岸,停泊在码头上,冷月枫和慕青清从船上飘然而下。
萧剑卿走上前去,警惕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慕青清正要回答,忽然听到旁边有人对她喊道:“你怎么也来了?”却是柳惊雷带着尹小娥和陈寿二人向他们走来。
慕青清看到柳惊雷,喜道:“柳叔叔你也在!”
柳惊雷笑道:“我来给你们介绍,这位是六扇门的萧剑卿萧捕头,这位名唤耶律渊,是萧捕头的朋友。”说着转身对萧剑卿和耶律渊道,“这位就是慕沉舟的女儿慕青清,本来那日是要和我们一起过来的,后来突然不见了。这位是……这位戴面具的我也不认识。”
慕青清连忙道:“他是我的保镖,叫沐风。对了,钱伯伯他们呢?”
柳惊雷脸色微变道:“你钱伯伯和梅叔叔都死了。”
慕青清闻言浑身一震,不可置信道:“怎么会这样,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柳惊雷叹了口气道:“说来话长。这样吧,我们先去庄里,边走边说……”他又将目光转向萧剑卿,“小娥已经同意随我回霸刀山庄,这就回去替她取些衣物,想必大家也累了,不如都过去休整一下。”
一行人施施然往孑然庄方向走去。
慕青清边走边向柳惊雷简单交代了没及时与众人一起上船的原因。柳惊雷则向她和冷月枫说起这几日岛上发生的一系列命案,包括萧剑卿对此案的推断,以及刚刚在码头发生的那场大战。期间耶律渊也不时插上几句,以补充柳惊雷说漏的地方。柳惊雷和耶律渊说得绘声绘色,冷月枫和慕青清则听得惊心动魄,当他们回到孑然庄的时候,二人已对案情有了大致的了解。
众人在客厅坐定,庄中仅剩的下人陈寿为每个人倒好茶,然后带着尹小娥去房中取出行所需的衣物。冷月枫轻轻啜了一口茶,对坐在身旁的慕青清低声道:“陪我出去走走。”
慕青清默默点头,起身对柳惊雷道:“柳叔叔,这庄中景色清新雅致,别有一番风味,我想出去看看。”
柳惊雷正吹着茶水上腾起的热气,闻言抬了抬眉毛道:“去吧,别走太远。”
二人来到屋外,冷月枫立即加快了脚步,慕青清连忙跟上,问道:“你要去哪?”
冷月枫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去案发现场。”
冷月枫和慕青清离开后,客厅中三人都没有再说话,各自喝着茶水,似乎都有着自己的心事。如此静默良久,耶律渊忽然开口道:“那个人可真是奇怪,没事带个面具做什么?”
萧剑卿微笑道:“说不定这个人认识你,刚刚他的眼睛一直偷偷盯着你看。”
“盯着我?不是吧,从码头过来的路上,我可见到他盯着你的背影不放……”耶律渊说着抽了口气,摸着下巴道,“你说,这人不会有什么龙阳之好吧!”
萧剑卿听到这话,险些将口中的茶水喷出来,笑道:“那耶律兄可要当心了,如果一不小心让人家看上也是一件头疼的事情。”
耶律渊脸色陡然发绿,萧剑卿干笑一声:“随我去石屋看看吧。”
“去石屋干什么?”
“验尸。”萧剑卿淡淡回道。
“又验尸……这案子都破了,还验什么尸?”
“有件事还得去验证一下。”萧剑卿说着起身,又对柳惊雷道,“柳庄主也一块过来吧,来看看在下推测的对不对。”
石屋坐落西面的别院中,在绿树苍竹的掩映下显得极为僻静死寂,宛如一口巨大的棺椁。这样的比喻十分贴切,因为此时,那石屋中正静静地躺着两具冰冷的尸体。
他们一走进这个院子就感受到一股森然的寒意,三人踩着细碎的落叶来到石屋门口,却见石屋中已经有人比他们先一步到达。
冷月枫和慕青清正在屋里四处走动,对三人的到来恍若未觉。
萧剑卿故意干咳一声,以引起二人注意。
柳惊雷随即高声道:“你们两个怎么会在这里?”
慕青清转过头,浅浅地一笑道:“我们在庄中边走边看,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
萧剑卿余光在冷月枫脸上一扫而过,然后对身旁的耶律渊道:“请耶律兄帮我把钱帮主的棺材打开。”
二人合力将棺盖搬开,置于地上。
棺中,钱归尘的尸身立时暴露在众人眼前,他的头颅已和脖子上的切口接在一起,但接口处干涸的血迹依然令人触目惊心。慕青清看着钱归尘的尸体,想到前几日还与这个钱伯伯说过话,如今他却躺在冰冷的棺木中,心中百味陈杂。
萧剑卿俯下身将钱归尘的头颅捧起,对耶律渊道:“刚才与那王喜打斗时,我看到耶律兄的刀法极是了得。可否帮我把钱帮主的头发削去,不过千万小心,不要划破他皮肤。”
耶律渊脸色僵硬道:“怎么又是我,柳庄主刀法强我十倍,你让他来吧。”
萧剑卿却摇头道:“柳庄主刀法沉猛,大开大合,这种细活还是用你的短刀比较合适。”
柳惊雷似乎有些不耐,一把抓过萧剑卿手中的头颅,放置在地上,冷笑道:“这有何难?”言罢手腕一抖,贪狼刀在他手中举重若轻,数十道刀影瞬息间在那颗头颅上方交织,发丝寸寸脱落在地。
好快的刀!
这样的刀法看的在场诸人目瞪口呆,暗自钦佩,心想霸刀山庄威震河朔上百年,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萧剑卿好不容易才回过神,弯下身用手拂去头颅上残余的散发,仔细查看起来。忽然,他的目光停住,然后指着头颅上的一处红点道:“你们看?”
“这是……针孔?”慕青清脱口道。
萧剑卿点点头:“看来我的推断没有错,钱帮主和梅庄主应该都是死于毒针偷袭。将他们的头颅砍下是为了不让毒性扩散至全身,同时让头颅中血液流尽,干扰我对死因的判断。”
柳惊雷打了个哈哈道:“这样一来,萧捕头的推断总算天衣无缝了,既然此事已了,我们就准备离开这里吧。”
“且慢,我发现萧兄的推断有一个致命的漏洞。”说话的是耶律渊,正背对着其他人,站在石屋里间的门口,“按萧兄的推断,凶手杀了钱帮主之后是从这个气窗中离开的,可是王喜虽是个侏儒,好像也钻不过这个气窗。”
他们纷纷来到耶律渊身旁,往里间墙上的气窗看去。柳惊雷也略显疑惑道:“对啊,那王喜虽然身材短小,却胖了点。若是小娥肯定能钻得过去,但王喜恐怕不行。”
萧剑卿脸色微变,凝思半晌,勉强道:“或许他是用别的办法出去的,比如那日梅庄主就说过,凶手可能是在我们炸开石门之时,借着门前扬起的烟尘遁走的。”
“或许吧……可是这样一来,凶手为何不在杀人后立刻离开,而要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布置这个密室?”耶律渊追问道。
“这……我想是因为他处理完尸体后,还没来得及离开,我们就赶到了这里。”萧剑卿似乎有些不确定道。
“对,也可以这么解释,那么第三起命案呢?梅庄主遇害的时间是在午夜子时左右,而我们发现尸体却是在早上。这段时间内凶手完全有足够的时间离开,他为何要如你说的那般躲藏在房内的净桶中,难道仅仅是为了给我们留下一个密室?”耶律渊接着问道。
“也许我的推测有误,他可能并没有躲藏在净桶里面……”萧剑卿已被问得满头大汗,脑中思绪乱飞,却又抓不住一点头绪。
“既然这样,那么凶手将现场布置成密室的原因是什么。再者,他如果不在房中,那么你之前对削去梅庄主头发,散落在房中各处的推断也有问题了。”耶律渊丝毫没有给萧剑卿情面,语速越来越快,咄咄逼人,“还有,那个长生结真的如你所说没有特殊的意义么,梅庄主的头颅为何会在床底下,书房中那个傀儡被拆解的理由似乎也并不十分充分……”
没想到这小小的一个漏洞被越扯越大,如黄河决堤,一发不可收拾,萧剑卿怔怔地望着耶律渊,一时哑口无言。
“理由很简单……”这时另一个声音响起,大家都把目光投向那带着面具的青年,“因为真正的黑鸦并不是尹岛主,更不是王喜,而是你——”
十三、假面真凶
“萧捕头。”冷月枫伸手向他一指,淡淡道。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的表情都为之变色,就连方才将萧剑卿的推断一手推翻的耶律渊也露出满脸的震惊与困惑。
“怎么可能是他,他可是六扇门的捕快!”柳惊雷率先质疑道。
“你不是说他……”
慕青清甫一开口就被冷月枫的声音打断:“你正是利用了大家对六扇门的信任,才得以顺利地完成这一系列杀人计划。”
一片压抑的静寂过后,萧剑卿忍不住笑起来:“开什么玩笑,我怎么会是黑鸦?”
冷月枫慢慢在他身旁走过,依旧淡淡道:“现在你当然不会承认,因为你脸上还戴着一张面具。”
“面具?这里不是只有你戴着面具?”萧剑卿奇道。
“对。我确实戴着面具,我的面具大家都看得到,但你的面具却是隐形的,我们都看不到。不过面具戴久了,都会累不是么?”冷月枫停在他面前,然后轻轻将脸上的面具摘下。
“是你!”萧剑卿瞪着眼道。
“没错,是我。现在我将面具揭下了,你呢?”
“鬼话连篇,我何曾带着面具!”萧剑卿声色俱厉道。
“既然你自己不揭,那只好由我代劳了……”冷月枫又慢慢踱起来,“刚刚从码头过来的路上,我已经听柳庄主和耶律兄交代了案情的经过。你对这几起命案的推断极为精彩,我都差点被你蒙骗过去。可是仔细一想,其实还有诸多疑点,这些疑点方才耶律兄都说了,我就不再重复。这几处疑点有的不尽合理,有的模棱两可,却都被你轻描淡写地带过……当然,你的解释似乎也没什么问题,但我总觉得与整体的推断格格不入。为了理清头绪,我便来这几处命案发生的现场,期许能找到些线索。”
“你找到了什么线索?”萧剑卿试探道。
冷月枫故作神秘地笑了笑:“自然是找到了一些可以指证你是黑鸦的线索。”
“好,你倒是说说为何我是黑鸦!”萧剑卿语气嘲弄道。
“先别急,我们还是从头说起……”冷月枫叹了口气,“你的那些推断其实有许多可取之处,比如第一起命案,你说的基本属实。对于尹岛主利用邪术炼制傀儡,代替双腿一事也十分合理,我对此可是相当的佩服,我更佩服的是,你居然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洞察真相……”
“等等,你说萧捕头是黑鸦,又说他对第一起命案的推断属实,那么尹岛主那晚为何要偷袭谷老儿?”柳惊雷不解道。
“尹岛主想必是要利用谷先生的尸体设一个局。只是没料到谷先生剑法太高,自己偷袭不成,反而被杀。”冷月枫回道。
“局?什么局?”柳惊雷追问道。
冷月枫稍一思索道:“首先尹岛主将谷先生杀死,再将其头颅切下,把尸体伪装成自己的模样,然后将谷先生的头颅和衣物销毁,最后自己藏在岛上某个隐蔽的地方。这样一来,当大家看到书房中的无头尸体的时候,自然会以为这具尸体就是尹岛主,而同时谷先生无故失踪,又会让大家觉得是谷先生杀人后隐遁了。想必当年凤凰山一役让尹岛主对黑鸦留下极大的阴影,所以想到这个局,以借此骗过黑鸦的眼睛。”
耶律渊不以为然道:“此法虽然巧妙,但难保真正的黑鸦不会识破。”
冷月枫点头道:“确实如此,但对尹岛主来说,能多一线生机也是好的。再者,若失踪的人是尹岛主,那么黑鸦定会尽全力去把他找出来,但若失踪的是谷先生,黑鸦未必会如此认真去找。”
“这是为什么?”柳惊雷问道。
冷月枫看了萧剑卿一眼,道:“因为黑鸦的目标仅仅是当年七鹰中人,对其他人并没有兴趣……所以当他杀了那三人之后,便让尹岛主和王喜替他背黑锅,自己好全身而退。”
“他就杀了三人?”耶律渊沉吟道。
“没错,正如这位萧捕头所说,尹夫人和那下人是王喜杀害的。那晚,尹岛主偷袭谷先生失利,但王喜成功了。他离开书房后,立即来到海边把尹岛主的尸体,谷先生的头颅,以及换下的衣物都扔进了海里。而自己则一直藏身在那艘船里,想着大家坐船离开的时候,躲进蓄水仓内,也能一道离开。却不想尹夫人和张禄突然在船上出现,为了不暴露自己,这才下了杀手。”
“这么说,尹岛主对钱帮主等人的怨恨也是子虚乌有的事?”耶律渊疑惑道。
“关于这些事,多为萧捕头的主观臆测,即使真有,也没有到非要杀死他们的地步。况且王喜在尹岛主死后并没有继续吃那些药丸,神智可能已经开始恢复。”冷月枫看着萧剑卿从容道。
萧剑卿冷笑道:“我听了半天,你只是在拾我牙慧而已,如何污蔑我是黑鸦?”
冷月枫点点头:“确实,到目前为止,我所说的一切都基于你对案件的推断,但也仅此而已。下面我要说的就是钱帮主和梅庄主的死,方才耶律兄已经对你关于这两起命案的推断提出了质疑。”
萧剑卿冷言道:“没错,我确实对这两起命案的考虑有欠妥当,难道你就凭这点一口咬定我是黑鸦?”
“当然不是,但这样一来你的那些推断便站不住脚,我可以顺理成章地推翻重来。”冷月枫轻描淡写道。
“既然如此,我倒要听听你的高论!”萧剑卿咬了咬牙。
冷月枫正对着众人道:“除开尹夫人和张禄死于船上,岛上的其他命案都有一个明显的共同点,它们都发生在密室之中。对于第一个密室,萧捕头已经为我们破解,在下也是心服口服。如果说第一个密室,是王喜情急之下偶然造成的,那么后面两个密室可以说是凶手处心积虑,有意为之。问题来了,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凶手这么做呢……”
说到这里,冷月枫有意停住,目光在诸人的脸上慢慢扫过,但没有人回答他,他只好接续道:“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嫁祸给一个,他认为能轻而易举完成这两个密室的人,这个人就是王喜。”
“这是什么意思?”耶律渊面露不解道。
“这么说吧,当他指出凶手是个侏儒的时候,三个密室都不攻自破了,大家当然不会怀疑他的推断有什么不妥。若不是因为你刚才发现王喜的体型不足以通过这个气窗,也许会一直蒙在鼓里。”
“原来如此。”耶律渊托着下巴,茅塞顿开。
“我当时的确觉得凶手是王喜,这是我在想通了第一起命案后自然而然的推论,有什么不对?”萧剑卿振振有词道。
冷月枫不由击掌道:“这便是我最佩服你的地方,其实在第一起命案发生后不久,你就已经看清了事情的真相。但你并没有急着点明,而是顺水推舟,连续完成两次神乎其神的密室杀人,以此将一切嫌疑都推到王喜身上。”
“信口胡言谁不会,断案讲的是证据!”萧剑卿从容不迫道。
“那么我问你,在第二起命案发生以后,书房中那个木偶为何被拆得四分五裂?”冷月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我也解释过……”萧剑卿稍一迟疑,“那木傀儡与王喜极为相像,又让他直面自己的丑陋和身体上的缺陷,心中抵触,便欲将其破坏。”
“这样的解释虽然有一定道理,但相比你那些环环相扣的推断,实在不能让人心服口服。”冷月枫显得有些失望道。
“那么你又能作何解释,让大家都心服口服?”萧剑卿冷冷地问道。
“因为你要完成石屋中的密室杀人,那个傀儡是必不可少的道具。”冷月枫慢言慢语道。
“那傀儡和钱帮主的死有关?难道说钱帮主是被傀儡杀死的?”柳惊雷有些意外道。
冷月枫摇头道:“傀儡毕竟没有心智,杀人这种事对它来说过于复杂。但它却可以做一些比较简单的事情,比如像扫地,或者……关门,我说的对不对,萧捕头?”
萧剑卿脸色铁青,狠狠地盯着冷月枫,却没有开口。
“萧捕头不说话就是默认了?”冷月枫淡然一笑,接续道,“你杀了钱帮主之后,偷偷将书房里的傀儡带到石屋,在傀儡身上绑一根长绳,长绳的一端通过气窗穿到石屋外面。然后预设好傀儡的行走路线,再将石门上的铁闩插入稍许,做完这一切后出门将石门关上。当屋内的傀儡行到某处时正好能抵住石门上的铁闩,铁闩由于傀儡的推动之力,得以整个插进石门,将石门闩住。最后你来到石屋后面的气窗下,拉扯之前从里面穿出来的长绳,将傀儡拉到气窗的位置……”
“果然好计策,我怎就没有想到。”耶律渊忍不住拍起手来。
“可那傀儡和王喜几乎一般大小,依我看也通不过这气窗。”柳惊雷摇头道。
“柳庄主莫急,在下还没说完。凶手将傀儡拉到气窗旁边的时候,发现傀儡的体型太大,通不过窗口。无奈之下,只好把手伸进气窗,将傀儡拆卸下几个部件,如此傀儡才得以从窗口通过。但拆下来容易,装回去可就难了,他索性便拆得彻底,将零碎的部件一并扔回书房中。”说完这些,冷月枫身体往后一倾,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背靠在冰凉的石壁上。
柳惊雷听完不由动容,双眼直直瞪着萧剑卿道:“看来你果真是黑鸦,嘿嘿,一个人将岛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我真是小瞧你了!”
萧剑卿嘴角微翘,脸色镇定道:“钱帮主死的时候,我一直在庄后那块巨岩上观察岛上情况,后来耶律兄喊我用膳,我才从上面下来。”
冷月枫从容道:“正是因为你居高临下,这才看到钱帮主孤身往石屋走去。石屋地处偏僻,若要杀钱帮主,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于是你便下来,尾随他进了石屋。试想,如果凶手是其他人,他在石屋和书房间多次往返,又在石屋外拆卸傀儡,你站在高处怎么可能一点都没察觉到?你杀了钱帮主之后再次回到那巨岩上,假装从未离开,直到耶律兄喊你用膳才下来。”
“钱帮主武功这么高,我如何能杀得了他?”萧剑卿反驳道。
“毒针偷袭,这可是你自己找到的证据。你尾随钱帮主进了石屋后,便对他说了你对尹岛主之死的一番推测。于是钱帮主便有了开棺检查尹岛主尸体的想法,这就是为何他死时还保持着向尹岛主棺中查看什么的姿势……你对尹岛主之死的推测本就合情合理,令人无法置疑,也难怪钱帮主会对你毫无戒备。”
萧剑卿冷冷一笑,也不反驳,神情缄默。
冷月枫背靠在石壁上打量他的表情,良久才接着往下说道:“至于梅庄主死的那间密室,则更是匪夷所思。这石屋好歹还有一个气窗与外界相通,但那间厢房却是完全封闭的。似乎只有你说的那一种可能——王喜杀人后藏身于净桶内,待大家发现尸体,回到客厅讨论案情时,再趁机偷偷离开。
“可是这样一来,这个密室就变得毫无意义。凶手大可以杀人之后直接离开,犯不着冒着被发现的危险,仅仅为了给大家留下一个恶作剧。正当我思前想后,无论如何都理不出头绪的时候,我在书房中发现了一样东西,这样东西让我登时明白了凶手的手法。”
“是什么东西?”耶律渊好奇地问道。
冷月枫将手一举,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木球。
“这是那傀儡身上的东西,难道梅庄主死的那间密室也是利用了那个傀儡?”耶律渊皱眉道。
冷月枫摇头道:“这是那傀儡用来代替双脚的木球,梅庄主的死跟傀儡一点关系也没有,不过这个木球让我无意间发现了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耶律渊伸长脖子,愈发好奇。
“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没有,这座岛屿的地势东高西低,而这庄子想必是依地势而建的……”冷月枫说到这里,突然顿住,打量起所有人的脸色。
在场的人中,除了萧剑卿双颊绷紧,其他人都显露出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
“好像是这样……不过这和梅庄主的死有什么联系?”柳惊雷一头雾水道。
“我是在书房的墙角发现这个木球的,我捡起来看了看,又随手扔了出去,像这样……”冷月枫说着将手中的木球往远处一扔。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木球看去,只见木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在地上,上下弹了几下,接着向前滚出一段距离,渐渐停住,然后慢慢地滚回冷月枫脚下。
“这……”耶律渊似有所悟地看着冷月枫脚下的木球。
“这地面是斜的!”慕青清轻声道。
冷月枫点了点头:“没错,这庄子依地势而建,地面同样是由东向西倾斜的。这样一来,就能解释梅庄主死的那间密室的成因了——
“凶手偷袭梅庄主成功后,将尸体的头颅切下。和这个木球一样,头颅也是圆的,只是圆得没这般规整。为此凶手将其削去头发,切除双耳,为的只是让头颅更圆一些。然后他利用削下的头发做了两件事,一是编织一个长生结,二是接成一根长线。他把长线的一头系在长生结上,另一头系在那头颅上。做完这些事以后,他把剩余的头发撒在房中四处,用长生结抵住门上的木闩,然后将头颅置于地上,往里轻轻一推,与此同时立即出门并将门带上。梅庄主的房间在西厢,正好由门口向内倾斜,当房中头颅滚出一段距离后,便会将那根头发接成的长线拉直,长生结随之被拉掉,门就自然闩上了。至于房中散落的头发,那是为了让大家忽略地上那根发丝接成的长线的存在。”
“原来是这样!”柳惊雷不禁点起头。
萧剑卿冷哼一声,反驳道:“你说的倒轻巧,这人头可不比木球,哪有这么容易滚动?”
冷月枫从容道:“人头确实不似木球这般容易滚起来,但倾斜的地面再加上那一推之力,至少也能滚些距离。此事最难的是需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出门并将门关上,若是常人做起来可能不太容易,不过对于萧捕头这样的江湖好手,想必不会太难。”
“即便如此,这些事除了我其他人也能做,你凭什么认定我是凶手?”萧剑卿沉声问道。
冷月枫点点头:“你说的也对,不过除了钱帮主和梅庄主,你还杀了一个人,而杀这个人的凶手只能是你。”
萧剑卿冷笑道:“这又从何说起,难道岛上除了我们,还有其他人?”
冷月枫摇头道:“没有。此人是你来岛上之前杀的,这个人是个捕快,也是当年七鹰之一。”
慕青清喃喃道:“是马叔叔?”
冷月枫点头默认,看着萧剑卿道:“尹岛主的那封信是写给当年七鹰的,如何来赴约的却是你?”
这时柳惊雷开口道:“那日他说,马捕头已在两年前患疾病过世,这才由他代替前来。”
冷月枫盯住萧剑卿的双眼:“马捕头真的是在两年前患病死的?”
“那还有假,不然那封信怎会到我手上?”萧剑卿面不改色道。
“你杀了他,那封信自然落到了你手上。”冷月枫故意放慢语速,然后转向慕青清道,“那日,你我在太平集外面的山道岔路口发现的尸体便是你马叔叔,还记不记得我曾对你说,我见过那死者?”
慕青清点头道:“记得。那日你对我说,前一天晚上,你在客栈屋顶上和我分开之后,发现有人鬼鬼祟祟地在街上走过。你便悄悄跟了上去,一直跟到那岔路口,却看到那人跳上路旁一棵柳树,在树上睡起觉来。”
“没错,那时我只当遇上一个怪人,并没有多想,就回了客栈。直到白天我们追那偷了你钱囊的和尚,才看到那岔路口死了人。我与你说见过那死者,是因为尸体身上的衣物和那晚我跟踪的人穿着一样。”
慕青清又道:“可是后来你告诉我,那个死者可能是谷先生,谷先生是黑鸦的同谋,但黑鸦临时变卦,杀了他之后冒充谷先生与大家一同上岛了。”
冷月枫点头道:“是我当时推测有误,就在龙王前辈对你我说起,曾有个戴面具的年轻人向他打听过伶仃岛的位置,我就意识到自己错了。既然是年轻人,如何冒充得了谷先生……”他说着身体转向萧剑卿,“方才从码头过来的时候,我一直跟在萧捕头身后,无意间发现一件极有趣的事情,萧捕头走路时的姿势竟与我那晚看到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你是说那人是我?”萧剑卿沉着脸道。
“自然是你,若不是你,我揭下面具的时候,你如何一眼认出我来?你上树之后并没有合上眼,而是在偷偷观察我吧。”
“可你不是说那人是马叔叔么,不对,马叔叔是那具尸体,那他……”慕青清语无伦次道。
“我当时认出尸体是那晚跟踪之人,仅仅因为看到他们穿的一样,其实尸体和那人并不是同一人。你还记不记得那仵作说,尸体身上的伤口其实被刺了两下,在同一个位置被刺两下,这是为何?”冷月枫故作困惑道。
耶律渊托起下巴沉思道:“若要杀人,一剑就够了,如果对方一剑没死,自然可以再补一剑,但这剑多半不会和前一剑重合。凶手这么做,难道是他杀人的习惯……”
冷月枫摇头道:“非也。因为凶手将那人一剑刺死以后,便将尸体身上的衣物脱下,并为其换上自己的衣物。这样一来,尸体身上原本剑伤的位置,衣服却完好无损,这不免会引起人的怀疑,索性便在那个位置再刺一剑。”
“原来是这样……可凶手为何要替死者换上自己的衣物?”耶律渊依然托着下巴,疑惑道。
冷月枫又摇摇头:“凶手本来只是想脱下死者身上的衣物,但若死者身上什么也不穿,又会引起人的怀疑,这才替死者换上自己的衣物。”
“杀个人也忒麻烦了,他到底为何这么做?”柳惊雷问道。
“因为死者身上穿的是六扇门的公服,一旦被人认出,影响甚大,说不定在大家上船之前便会传到诸位耳中,这样对凶手来说可就大大的不妙了。”冷月枫说到这里,又凝目望向萧剑卿,“你那晚去岔路口就是算准了马捕头会在第二天早上经过,这才早早地在那棵树上埋伏起来。”
萧剑卿冷冷道:“这些都只不过是你的推断罢了,仅凭你的一面之词,如何让人信服?我还是那句话,断案要讲证据!”
“我虽无指证你的铁证,但你觉得大家还会相信你么?”冷月枫若无其事地卸下身上的包袱,取出他的秋水剑,随口问道,“萧捕头可知我这把剑叫什么名字?”
萧剑卿莫名道:“你自己的剑叫什么名字如何还要问我,你我素昧平生,我怎会知道?”
冷月枫笑道:“好一个素昧平生……去年三月,我曾助萧兄在菱州破了一件大案。若你真是萧剑卿,怎会不认得我,怎会不认得这把剑,又怎会说出与我素昧平生这种话……你冒充谁不好,偏偏冒充他!你,究竟是谁?”
那人脸色顿时僵住,随即发出一阵阴沉的笑声,笑得浑身颤抖起来:“你说的没错,我就是黑鸦,不过黑鸦只是个代号,我真名叫莫辰飞!”
“你是莫悲风的儿子?”柳惊雷不禁握紧刀把。
“没错,我爹就是莫悲风。”莫辰飞恢复镇定,环顾众人道,“我爹死的时候我还未记事,八岁那年,师父突然造访,将当年的真相告诉了我,并暗中传授我武功。此后,我开始勤练武艺,不论严冬酷暑,从未懈怠,为的就是能够亲手替我爹报仇。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今日终于让我做到了!”
冷月枫奇道:“当年凤凰山一事的真相,知之者甚少,据我所知除了七鹰内部,就只剩云水寺住持见痴和尚。那见痴和尚也是尹岛主说与他听的……你师父究竟是什么人,居然也知道真相?”
莫辰飞冷笑道:“我师父当然知道,江湖上最早出现的黑鸦就是他,我和我爹不过是继承他老人家的衣钵。”
“你师父是铁剑门长老萧长风?”柳惊雷问道。
莫辰飞恶狠狠地回望他一眼,却没有说话。
柳惊雷哼了一声:“你老子当年害死我兄长,如今他已身死,这笔账就只好算到你这当儿子的头上了!”
莫辰飞拔剑出鞘,沉着脸道:“那就只好领教各位的高招了!”
莫辰飞话音未落,一道剑光蓦地从他手中飚射而出,向着石屋中众人扫去。
众人只觉一股磅礴的剑气向面门逼来,当即连退数步,莫辰飞未待招式用老,剑锋陡然转向,人剑合一,向着慕青清一人刺去。慕青清使的是长鞭,这斗室之内无法全力施展,被人近身后只得不住地后退。但剑光如附骨之疽,紧逼而上,将她逼至墙角,眼见无路可退,她已吓得闭上了双眼。
但莫辰飞的剑最终没有刺到她,电光火石间,她耳边响起一声悠长的金铁交鸣,那道剑光调转了方向。原来冷月枫的秋水剑无声无息间挡在了她与莫辰飞之间,一招荡开莫辰飞手中的长剑。
慕青清秀目微张,见冷月枫救下自己,不禁拍了拍胸口,侥幸道:“还好还好……还好我有保镖!”
莫辰飞借这一荡之力飘开数丈,落地时,陷入柳惊雷和耶律渊的夹击之中。柳惊雷刀法沉猛,大巧若拙,耶律渊刀法轻灵,进退自如,两人合力,正好弥补了各自刀法的缺陷,威力陡增。莫辰飞手中剑光渐渐被两人汪洋恣意的刀势压制,再不似初现时那般暴烈,不过十招,顿觉胸口沉闷。而此刻,刚刚救下慕青清的冷月枫已仗剑飞身而至。
不可恋战!
莫辰飞心下已有了打算,全力之下,剑气再次暴涨,一剑将柳惊雷和耶律渊二人格开,随即与堪堪飞至的冷月枫剑光相交。两人出招如电,眨眼间已交换了十余招,竟谁也压制不了谁。莫辰飞无心恋战,长啸一声,使了个虚招,从剑团中抽身,飞身出门,转眼间消失在院中那丛竹林后面。
柳惊雷惊呼道:“快追,别让他跑了!”
但石屋外早已不见莫辰飞人影,耶律渊脸色一变道:“不好,他不会将小娥掳去做人质吧!”
四人匆匆赶回客厅,见尹小娥和陈寿正坐在厅中等待,都松了口气,耶律渊将情况向他们大致说了一遍,然后道:“慕姑娘也留下来吧,陈寿武功不差,你们联手那人也讨不到多少好处。不过千万记住,若见到那人立刻发号通知我们。”说罢,他将一枚流弹交到慕青清手中。
慕青清捏紧手中的流弹,点头道:“好!”
冷月枫、耶律渊和柳惊雷三人来到庄外,庄外是一大片荒野,草长得不高,所以一眼就望得到头。果然,他们看到远处有个人影正沿着庄外小道朝码头方向缓缓移动。
“不好,龙王的船还在那等我们!”冷月枫变色道。
“追上去!”
三人各自提了口真气,踏草疾飞。但莫辰飞的轻功显然也不差,三人全力追击之下,竟丝毫没有缩短距离。
眼见莫辰飞就要达到码头,冷月枫心中懊丧不已。正是他叮嘱董龙,让他的船在码头稍作等待。若莫辰飞上那艘船,必然会威逼董龙送他离开,说不定到了之后还会伤及一船人性命……
就在冷月枫思绪纷飞的时候,董龙的船却忽然扬帆起航,渐渐驶离了海岛。
这情形让冷月枫等人吃了一惊,同样吃惊的还有即将到达码头的莫辰飞。不过莫辰飞此时已经发现身后有人追赶,不敢懈怠,依然拼命向前狂奔,很快就来到码头上。
码头上此刻正停着两艘船,但其中一艘已在之前的打斗中毁了两根桅杆。莫辰飞想也不想便掠上另一艘船,一剑斩断牵住船身的缆绳,扬起船帆往海中驶去。当冷月枫等人赶到码头的时候,只能看着他驾船远去,望洋兴叹。
三人只好黯然回庄,在客厅中对慕青清等人交代了事情的经过,并对没有擒住黑鸦表现得心有不甘。
尹小娥听了他们的话之后,兀自开口道:“那条船,是爹爹和娘亲见面的船。”
耶律渊疑惑道:“你娘亲不是在十年前就过世了,你爹又怎么同她见面?”
尹小娥摇头道:“不知道。爹爹只说,将来他会坐上这条船去见娘亲。”
她这么一说,其他人都有点明白了,耶律渊转身对陈寿道:“那条船在今天之前有没有出过海?”
陈寿微微一愣,连忙摇起了头。
耶律渊缓缓道:“也许尹岛主对方氏依然有情,也许是心存愧疚,他雇人造那条船是想以死相殉。那条船表面上与寻常船只无异,但其中必有奇门机关。当船驶到海中不久,便会触发机关,致其沉没……”说着他叹了口气,苦笑道,“想不到结局会是如此,黑鸦虽然从我们手中逃脱,却还是没能逃过老天爷的天罚。”
柳惊雷心中郁闷:“现在我们怎么离开?”
冷月枫安抚道:“大家在此稍作歇息,等歇完我们去瞧瞧能不能将那条船修好。”
众人在庄内随意吃了点东西,填饱肚子后,再一次来到码头上。正当他们在为能不能修好那艘船发愁的时候,海面上忽然出现一艘船,慢慢地向他们靠近。
“是龙王的船!”慕青清面露喜色道。
“看来我们不用修船了。”冷月枫点点头。
那艘船很快便到达码头,停了下来,只见董龙在船头探出脑袋道:“大家快上船吧。”
众人走上甲板,冷月枫忍不住向董龙问道:“刚才我看到你的船已经离开,怎么又回来了?”
董龙笑道:“我在船上远远就看到你们正在追赶一人,那人想必不是好人,我怎能让他上船,这才起航离开这里。”
“原来如此。”冷月枫会心笑道。
董龙接着说道:“那人后来上了另一条船,死死地跟着我们。我与他在海面上周旋许久,想趁机摆脱他,却不料……你们猜怎么着,他的船突然沉了。我索性便调转船头,回来接你们。”
冷月枫抱拳道:“这次真是多谢龙王前辈,要不然我们真不知道该如何回去。”
董龙哈哈一笑,道了声客气,转身对船夫使了个眼色,示意开船。
海上鸥鸟欢鸣,碧波接天,船上三帆被风鼓起,大船徐徐离开码头,径自向西驶去。
尾声
这天傍晚,众人安然地回到蓬莱客栈。吃过晚膳后,冷月枫和慕青清与前几日一样来到屋顶上,只不过这次多了个耶律渊。三人在屋脊上并排而坐,月光洒在他们身上,好似披了一层轻柔的薄纱。
慕青清看了一眼身旁的冷月枫,忍不住开口道:“有件事从一开始我就想问你,可总是没来得及问。”
冷月枫淡淡道:“你问吧。”
慕青清道:“那个莫辰飞是不是戴着人皮面具?”
冷月枫摇头:“没有,他根本不需要什么面具。再说那些人都是老江湖,若戴着人皮面具,很容易就会露馅。”
慕青清一愣:“那他是不是长得和你那个六扇门的朋友很像?”
冷月枫依旧摇头:“不像,他和萧兄一点也不像。”
慕青清不解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冷月枫笑道:“其实对你们来说,萧剑卿这个名字仅仅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所以不管他外貌如何,黑鸦只需得到马麟那封信,再自称是六扇门的人,你们也没什么理由不相信他,不是么?”
慕青清点点头,旋即又道:“可是,那日在面馆里,还有今天在船上,你明明很肯定地说那人就是你朋友。既然他没有伪装,也长得不像你那位朋友,你怎么还认错他两次,难道你老眼昏花了?”
冷月枫摇头道:“你再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形,我那两次认出所谓的‘萧兄’,都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场,他身旁还有另一个人。”
这时一旁的耶律渊插话道:“你是说我?”
慕青清依然满头雾水:“什么意思?”
冷月枫沉声道:“当我看到莫辰飞和耶律兄在一起的时候,我所认出的‘萧兄’并不是莫辰飞,而是耶律兄。”
慕青清一拍膝盖道:“我明白了,这么说耶律公子长得和你那位朋友很像?”
冷月枫淡然道:“不仅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所以柳庄主告诉你那个人是萧剑卿的时候,我非常意外。不过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清楚案情,也是因为我比你们谁都清楚,那个人绝不是萧剑卿,他心里一定有鬼。”说着他转过头望向耶律渊,“耶律兄,我也有问题想请教你。”
耶律渊笑道:“冷兄请说。”
冷月枫道:“你认得萧兄么?”
耶律渊摇头道:“我只听过他的名字,但从未见过他。”
冷月枫奇道:“世上竟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耶律渊淡淡道:“这并不奇怪,他是我的兄弟,现在看来还是孪生兄弟。”
冷月枫惊讶道:“既是孪生兄弟,怎会从未见过面?”
耶律渊叹息一声:“我们是一对孤儿,刚出生就流落到宋辽两地,其中细节我也并不清楚,我甚至也是刚刚才得知我和他是孪生兄弟。”
冷月枫试探道:“这么说,你接近那个人,本是想与他相认?”
耶律渊苦笑:“他有他的生活,我无意打扰。这次遇上本想帮他一帮,却没想到是个冒牌的。”说着他站起身来,打量着坐着的两人,神色暧昧道,“时候已不早,我先回房休息,就不打扰两位雅兴了。”
见耶律渊离开,慕青清稍稍往冷月枫身旁靠了靠,然后咬着他的耳朵说道:“我明天要走了,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冷月枫别过头去:“我……”
慕青清有些失望道:“不说算啦,你哪天若是想我了,可以去蕲州慕家老宅找我。”
冷月枫淡淡道:“好。”
慕青清嗔道:“你总是这样,不温不火的,怪不得姓冷。不过我可当真了,你要说话算话,我会……等你的。”
冷月枫把脸转了回来,轻轻地点了点头。下一刻,他感觉自己肩头多了一片柔软,比月光更朦胧,比海风更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