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深夜,一个衣着宽大的女人独自站在楼顶天台,风很大,不住掀起她的衣服和头发,女人右手按在小腹上,前方巨型广告牌变幻的光芒交织在她失去表情的脸上,远远看去,小小的人站在“明光集团”那四个光焰铸就的大字中间,像一根黑色的火柴梗。
明日之星
电视在不同的新闻频道之间跳转。
……一枚重磅炸弹式的研究成果发布会引起了整个学界的震动……
……科学家一致认为这是生命科学领域的重大突破,万能细胞的成功研发是一次里程碑式的重大成就,它对尖端医学研究和应用医学都将产生深远影响……
“普通人可能不懂什么是万能细胞,但是如果我告诉你,由于它的出现,癌症、白血病、心脏病可以被轻易治好,就连身体伤残也有望痊愈0大家就可以明白其重大意义了吧。更加不可思议的是,神奇的万能细胞的研发者,竟然是一个年仅二十七岁的女博士。”
镜头切向一个端坐的女郎,她穿着淡紫色套装,面容秀丽、身材姣好,是极有魅力的那种。屏幕下方出现一行字:
明光集团再生医学研究所主任 首席研究员 葛慕兰
画面停止了切换。
“所谓万能细胞,是一种新型的组织再生技术,它可以发展成与病人完全吻合的组织或器官,什么地方出问题了,不管是细胞、骨骼还是内脏,都可以更换。许多人说它是重症病患的福音,这说法并不夸张。”
“听说动保组织正在抗议,听说葛博士的实验已经牺牲了一千多只小白鼠了哟。”
她笑了,顾盼间眸光摄人:“直接提取动物胚胎干细胞才会对它们造成损伤,我们的万能细胞提取的是动物的表皮细胞,我向你保证,那些小白鼠一只都没有死。”
“如此完美的新型技术,是不是很快就会应用于市场了呢?”
“没那么快。现在的实验还存在副作用的风险,不排除基因变异的可能性,距离完美的万能细胞的诞生,我和我的同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两个男人站在壁挂电视前。
“那个时候的她,真是光彩照人。”石焰仰头望着电视里娓娓而谈的葛慕兰,轻声感叹,“我在美国也看到她的新闻,我的老师说,想不到获得如此惊人成就的,是这样一位年轻美丽的女性。”
两个人转过身,看向坐在前方轮椅上那个女人,她面容苍白憔悴,失去光泽的长发散在肩头,青筋暴露的双手鸡爪一样紧紧抓着膝盖,眼神呆滞,喃喃低语。
石辉缓缓走近,才听清她的呓语。她一直在重复的是:“是亮,是亮,你在哪儿?”
石辉在轮椅前蹲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说:“葛师姐,你还记得我吗?我是石辉,去年夏天我们一起喝过酒,和大哥一起,就在研究所对面的青柠酒吧。你还有印象吗?”
女人呆呆看着他,失焦的眼眸忽然暴出精光。
“是亮,是你!你来找我了!”她猛地抓住石辉,指甲深深掐入他的手心,渗出血丝。石辉吃痛,挣了一下,想不到她手劲极大,竟然没挣开。石焰见状过来拉她:“慕兰,你认错人了。”
“没有!他就是是亮!我不放他走!”女人激动大叫,抓得更紧了。
石辉赶紧说:“没错,我就是是亮。你别太激动。”
她愣住了,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个微笑。她松开了手,话音略带娇嗔:“你才不是他,他比你帅多了。”
石辉怔了怔,接着问:“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喜欢穿黑衣服,看上去既干净利落又冷感十足,他的身体有烟丝和金子的味道。他绝对不是现在流行的花样美男,可是不管屋里有多少人,你总是第一个注意到他。”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像少女一样闪亮,一瞬间石辉以为她清醒了,可很快她又回复了呆滞状态。
石辉站起来,回想从前那个才情横溢的葛慕兰,完全不能和眼前这人联系在一起。他们离开病房,石焰深深看了摇椅上的葛慕兰一眼,带上了门。
等电梯的时候,他们站在窗前俯瞰这座刚刚下过雨的海滨城市,这里是明光医院的顶楼。
“一个星期前我们还一起开会,一切正常,之后三天她没来上班,哪里都找不到人,她再次出现的时候,被人看见在地铁轨道旁徘徊,见人就拉着问:是亮,你什么时候带我走?工作人员报了警,警察在她包里翻到工作证件,就打来公司了。”
“那三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个是亮是什么人?”
“只有她自己知道。我们给她做过检查,没有被侵害的痕迹。”石焰又说,“据我所知她没有男朋友,她的通讯记录里查不到这个人,我搜过她家,她一个人住,找不到任何男人留下的痕迹。”
石辉吃惊地望着他,想起从前听过石焰追求葛慕兰的传言。
石焰白了他一眼:“你以为我这么无聊?”他话音略带低沉,“小辉,你可能还不了解。我们公司的处境已经岌岌可危了。”
“什么?”
他们进了电梯。
“明光做医疗起家,一直发展稳健,可这几年大伯心急了些,涉入的行业越来越多,扩张越来越快,科技、地产,甚至还有通讯,外人眼中我们如日中天,其实金融危机一来,摊子越大,死得越快,现在只是勉强支撑。万能细胞项目是我们最后的希望,日本的伊贺财团有意与我们合作开发这个项目,只要他们的资金和技术进来,明光就能东山再起。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慕兰出事了。”电梯门开了,石焰先一步进入地库,按动车匙,前方一辆宾利车灯亮了起来。
“现在项目进行不下去了?”石辉跟在他后面上车,还没从突然的打击回过神来。
“慕兰留了一手。她掌握万能细胞的核心机密,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你是为了寻找资料才去的她家?”
“先找的是她的办公室,可我发现她的电脑已经被人清空,再去她家里,什么都找不到。慕兰所有的研究成果消失得干干净净,没留下半点痕迹。”
“谁干的?”
“不知道。”石焰淡淡地说,“我只知道如果万能细胞项目胎死腹中,与伊贺财团的联合泡汤,我们就真完了。公司已经对外封锁了她的消息,也不知道能瞒多久。”他发动了车子。
“爸爸什么都不对我说……”石辉喃喃说。
“大伯希望你在美国安心读书,不背任何负担。可是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他多操劳。”石焰伸出左手拍拍他的肩,“所以我才这么急叫你回来。石二少,你已经放了二十几年大假,现在老哥指望你帮忙力挽狂澜。”
石辉惭愧地说:“又拿我开心,你就告诉我有什么是我能做的,我一定尽全力去做。”
石焰正色说:“我要你来明光上班,加入万能细胞项目。”
石辉为难地说:“大哥,我在大学是选修过再生医学,可是,你也知道我的专业还是临床,参与研发这样重大的课题,我没有这个水平。”
石焰缓缓摇头:“我不止希望你参与项目,我希望的是你能带领这个项目。现在除了你,我不知道还能相信谁。”
“你怀疑这次的事是公司内部的人干的?”石辉疑惑地问。
“我只能告诉你我不知道。我们的研发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伊贺的代表过几天就要来敲定合同,慕兰突然在这个时候出事,一切未免太过巧合。”
宾利开到医院大门前出不去了,门口被黑压压的人群围堵,明光医院院长王平满头是汗地跑过来,石焰放下车窗,登时喧闹震天。
“出了点医患纠纷,患者家属纠集了一帮人来闹事。石先生放心,我这去处理!”
“好,你尽快处理。”石焰点点头,关上窗,双手放在方向盘上,叹了一口气,“真是雪上加霜。”
窗外,王平正极力安抚一个情绪激动,大叫大嚷的老头,老头极高极胖极壮,须发皆白,眼睛发绿,175的王平在他面前像只小猴子。石辉对这一幕留下了印象。
童花头女孩
闹钟锲而不舍地响着,石辉第三次摁掉它,片刻后猛醒,今天是他第一天到明光上班的日子。他跳起来,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塞一片全麦面包到嘴里,灌一杯冷牛奶将它咽下去,打着领带进了电梯。
他从小到大一帆风顺,不识稼穑之苦,皆因有出色的父兄罩着。父亲一手创立了明光集团,哥哥将之发扬光大。虽然名字里有个焰字,但石辉从没见过石焰不冷静的样子,天大的事,他也能保持一丝不乱,仿佛万事都在掌握之中。哪怕昨天他说出了那么严峻的形势,脸上仍旧是游刃有余的神态,让石辉以为哥哥只不过是在历练他。
从城郊的LOFT到明光集团总部车程四十分钟,踩着点进了石焰的办公室,石焰已经等了一会儿,看了看腕表,简洁地说:“走。”
ST研究所在大厦顶层28楼,需要工作卡配合指纹验证才能上去,石辉用五分钟时间做好了指纹、声纹等一系列认证,在石焰的引领下登上28楼。电梯门开了,入眼一片是全白,许多扇门一条线延伸出去,像是悬浮在空中。石焰带他走过白色走廊,尽头的大门开启,ST实验室呈现在他眼前。操作间是全透明的,每个区域都用玻璃分隔,中央巨大的三维光屏不断变换蓝色图像。三个穿白大褂的人正坐在各自的操作台前,两个男人,一个扎马尾辫的女子。
“今天情况怎么样?”石焰问。
“还是不乐观。”她回答。走近就看出马尾辫已经不年轻了。
石焰点点头:“我给你们介绍一位新同事,这位是石辉,今天起加入ST,和你们一起工作。”三个人都面露诧异,随后还是做了自我介绍。马尾辫叫方蕾,个子高一点的年轻男人叫马煜,留络腮胡子的叫丁文。
“方蕾,他先跟你。”石焰说,“大家以后好好相处,我就不打扰各位工作了。”
石辉已经事先了解过他们三人的情况。方蕾三十二岁,是副主任级研究员,毕业后就来了明光,地位仅次于葛慕兰,个性清冷。年纪最大的丁文三十八岁,原来是大学副教授,为人木讷。最年轻的马煜有两个博士学位,心高气傲,是石焰从别的研究所挖过来的,据说他一直惦记葛慕兰的位子。攀谈间马煜听说石辉只是个硕士,脸上带了些轻视,正要开口,丁文甩过一个眼色,他知趣走开:“干活干活。”
“方老师……”石辉刚开口,方蕾就挥手说:“不要老师老师的,还是叫我方蕾吧。”
“……好的。”
“你跟我过来,我跟你介绍一下情况。”
“方蕾,听石总说,现在项目进行得不太顺?”
“是的。万能细胞虽说是全新事物,我们采用的还是诱导和基因重新编排的传统技术。”
“基因重新编排?你说的是在细胞中植入基因?可是我听说仅仅是通过浴酸就可以产生万能细胞。”
“浴酸?那是对外的说法。”方蕾哂道,“事实上,整个过程中我们依次植入四种基因。”方蕾走到操作台前,在显微镜下向进行注射操作,显示屏徐徐展现细胞的动态,长针缓缓前伸,穿过细胞壁,抵达细胞核,“一次只能注射一个细胞,但是很精准。这三种基因分别是OCT4、NANOG和SOX2。”
同样的动作她重复了三次,石辉等待她进行下一步,但是方蕾停了下来,转头直视着他,“我们进行不下去了,第四种基因是什么,只有她知道。
“这些天我们试验了不下数百次,尝试了几百种基因组合。我们用绿色标示万能细胞的亮点,如果显示蓝色,就代表失败。”石焰和方蕾望向中央光屏,布满了蓝色光点,蓝色区域还在不断扩大。
一上午石辉都在熟悉环境,方蕾交给他一些简单工作,等全部做完,他发现试验室里就剩自己一个人了,看时间已经十二点,才感到饿了。起先他想找石焰一起吃饭,到他办公室却扑了个空,就乘电梯到一楼员工餐厅去了。餐厅在副楼,采用的是开放式结构,抬头可看见十楼的玻璃穹顶。石辉跟着大家排队领餐盘,找位子坐下,周围的人三五成群谈笑甚欢,他挂心工作,吃的心不在焉。
就在这时,一个穿白色套裙的女孩进入了他的视线。女孩体态轻盈,发型是简单的童花头,眼睛和头发一样黑。
她有一张能被记住的脸。这句话突然就出现在石辉脑海里。女孩面容清纯,黑眼睛极其灵动聪慧,她的脸庞具有一种耐人回味的活力,令她从人群中跳脱出来,温柔的神态更像是对整个世界的拒绝而非接纳。
石辉的眼光不能不跟着她移动。看着她托着餐盘从他面前走过去,在窗边的小桌前坐下。一个人沉默用餐。直至她食毕将餐盘送回,离开餐厅,他也没有勇气上前与她攀谈。
回到研究所,其他三人已经回来了。方蕾问他去哪儿了,石辉说去一楼吃饭,方蕾有些歉地说:“我们这层有专用餐厅,以为你知道,明天你就不用下楼了。”
第二天中午石辉又去了一楼餐厅。他环视一圈,没看见昨天那个童花头女孩。他将餐盘摆在那张满窗绿意的小桌上,想了想,又向后挪了一个位子,一个胖男人随即走过来占据了那张桌子。石辉嫌弃地看着他,没滋没味地喝了一口汤。等到快要无望的时候,门口忽然出现了她窈窕的身影。胖男人正好吃完离去,女孩走过来坐下。
石辉立刻心情大好,低头吃了一大口饭,抬头看窗外的大片翠绿映在她白色衣服上,黑头发在耳际晃来晃去,还看清楚了她餐盘里的是红椒玉米和干辣椒小炒肉。这个像是水做的女孩原来这么能吃辣,他饶有兴趣地想。
接下来一个星期,石辉每天中午到一楼用餐,遇见童花头女孩四次,他发现她和他一样,安静地来,安静地走,不与他人交集。有时他们的眼光会撞在一起,不过几秒钟,他觉得她眼里有着和他一样的寂寥。但他始终没敢有所行动,石辉一向是个充满自信的人,不知为什么,在这个女孩面前,自信和勇气都消失了。
与此同步,他的工作与他的暗恋一样,毫无进展。研究小组几乎尝试了所有基因组合,全部以失败告终。
石辉与马煜发生了一次争吵。又一次试验失败后,石辉提出一个新想法,利用病毒载体将转录因子植入表皮细胞,遭到了马煜的激烈反对。
“你说的逆转录酶转化效率太低,再说变异怎么办?”
“我们失败了这么多次,还谈什么效率?你为什么就是不能接受,也许问题不是出在基因本身,而是诱导方式呢?”
“我们的方法没问题,葛主任一直就是这么做的!”
“石辉的法子我看可以试试。”一直沉默的方蕾开口了。
马煜抬手说:“好,你说了算。”随即转身离开。
石辉的方法也失败了。
方蕾安慰他:“不要沮丧,你的想法其实很捧,我们慢慢来。”
但是石辉真的很沮丧,经历了一次一次失败,石辉根本不觉得这是在搞科研,他们只是努力拼凑和模仿葛慕兰留下的痕迹,每一次的努力都好像往谬误的路上走得更远。更糟糕的是,没时间让他们慢慢来了。伊贺财团的代表今晚就会抵达。
“下班不要走,我想和你谈一谈。”方蕾丢下一句话就走了。
黑衣男子
晚上九点,石家兄弟同明光集团的几个高层在T市江崎国际机场等待接机。他们要接的人是伊贺财团的代表司马江一郎。司马江一郎三十二岁,资料显示他大学和研究所念的都是应用化学,读博却转了金融管理,目前负责的是伊贺的海外业务,主管兼并与收购,听说这个人精明强干,是相当难缠的生意对手。
当伊贺财团一行三人出现在他们面前,石辉凭感觉第一眼就认出了司马江一郎,他看起来只有二十七八岁,穿一袭黑色风衣,围一条灰色围巾,面目英挺,一脸冷感,肤色是日本人少有的古铜色,左眉棱上有一道不太明显的疤痕,小指戴着一枚银戒指。他站在那里哪怕一言不发,其主导地位也是不容置疑。他身后两个男人都穿黑衣,一个五十多岁,身材魁梧,一个看似四十不到,样子精悍。互通名片后得知,年长的名叫关口智彦,年轻一些名叫平江蟹,都是司马的助理。
“司马先生以为葛慕兰小姐今天会来。”担当翻译的平江说。
“天晚了,女士需要休息,我们会尽快安排葛小姐与您会见。”石焰笑着说。
“司马先生也累了,希望可以早点休息。”平江用中文轻声说。
“真可惜,我们原先预备了许多节目,打算给司马先生接风洗尘。”石焰惋惜地说。
金主自然不能忤逆,石焰亲自送他们前往早已预订好的半山酒店,一直送到套房门前,礼貌地请客人好好休息,方才离去。
平江关上门,走到窗前,看到石家兄弟上车离去,回身对坐在椅子上的司马说:“我们现在可以出发了。”
十点半,江崎机场。一个略微谢顶、戴眼镜的男人走出接机口,一眼看到等候在侧的司马等三人,径直走了过来。
“先生,欢迎之至。”司马轻轻欠身,他们用日语交流。
“一切顺利吗?”男人问。
“一切顺利。”司马的唇边露出一丝笑意。
石辉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车子突然一个急刹,葛慕兰的梦呓一样的低语忽然飘进他脑海里,他开口道:“大哥你还记得葛慕兰一直挂在嘴边的那个男人吗?”
“记得,怎么?”
石辉明白哪里不对了,因为司马江一郎的外形和感觉,与葛慕兰描述的神秘男友太像了。
“就因为他穿黑衣服,身上还有烟味?”石焰笑了起来,“你想多了,哪个男人没几套黑衣服,又有几个男人不抽烟。再说了,司马江一郎最近一直呆在日本,跟慕兰根本没见面的可能。”
“或许吧。”石辉也觉得是自己敏感了,“大哥,有件事刚才人多不方便说,是方蕾告诉我的。”
两个小时前,明光大厦二十八楼,石辉与方蕾站在窗前。
“葛主任是不是出事了?”她直截了当地问。
“不是说她放大假了吗?”石辉说。
“名义上是休假,但她办公室的电脑和文件都被搬走了,瞎子才看不出来有事发生。你知道些什么吗?石辉?”方蕾凝视着他的眼睛。
“我只是一个实习生……”他回看她。
“石总说你是他一个朋友介绍来实习的,从来没有实习生刚来就能直接进核心部门。我觉得石总对你的态度不一般,而且你也姓石。不要以为人人都像马煜一样,看似聪明,实则是个傻瓜。”方蕾毫不示弱。
“我是什么身份,和我们现在所进行的工作有关系吗?”
“你是普通的实习生也好,是太子爷也好,和我都没有关系,我只是不喜欢被人蒙在鼓里。”方蕾坦然说。
石辉叹了一口气,说:“葛主任只是压力太大身体不太好,需要住院休养一段时间,我也希望她能尽快回来,在此之前,ST的研发全靠我们几个了。不管你怎么想我,但我认为你是个好上司,我钦佩你的工作能力,这是实话。”
“只是住院?”
“是的。”石辉看着她的眼睛,诚恳地说。
方蕾唇角微抿,然后说:“有件事想让你知道,我怀疑葛慕兰一直被人威胁。”
“威胁?你知道些什么?”石辉警觉起来。
“前段时间她到处上访谈节目,看似意气风发,其实私底下情绪非常不稳定,工作时常常没理由地发脾气,有一次我在洗手间里听见她讲电话,断断续续地一直在说:你能不能放过我……我如果听你的话,会被你害死的!她挂了电话,就一直抽泣。她其实是个很柔弱的女人。那天我本想装作不知情,后来还是忍不住问她。我对她说:我听到她刚才的电话了,是不是有什么人威胁她,如果是,我可以陪她去报警。”
他们说着话,走到了葛慕兰的办公室门口。掌纹锁已经取消,有人靠近,玻璃门自动向两边开启。她的相框还放在桌上,照片上的葛慕兰穿着深咖色吊带,长发垂肩,举着酒杯向镜头巧笑嫣然。
“那她是怎么说的?”
“我说话的时候,她一直看着墙发呆,无动于衷,直到我说报警,她才有反应,惊慌地说不要报警,刚才的电话是朋友开玩笑。依我看可不像。”
“她说不要报警……”石辉皱眉重复道。
“第二天,她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又像以往一样柔声细气,还请我们吃饭。马煜感叹终于皇恩大赦,我也以为没事了。谁知道,那天就是她最后一天上班。”
白墙中央挂着一幅油画。画面的背景是浓云密布的黑色大海,近景是一艘正在沉没的船,露出海面的半截桅杆上栖息着一只黑鸟,在水光与泡沫中隐约可见一只白皙的手臂,手腕上戴着一个宝石手镯。格局如此诡厄的画作和这个洒满阳光的房间并不相配。
“她喜欢这种风格?”
“她的品味有点怪。她还对我说,要是她不在这里了,就把这幅画送给我。”
石辉看表,已经八点了:“我要去机场接人,现在就得走。我们明天再谈好吗?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方蕾的脸上露出笑容:“不客气。”
石辉离开后,方蕾走到窗前看着大海,夜幕降临,窗外的海和油画里的海两相呼应,黑色的波涛正在形成漩涡,好像要吞没一切。
明光ST试验室一片黑暗,只有中央一个操作区亮着微光,穿白袍的方蕾坐在操作台前用显微镜观察切片,她不断增强紫外光波长,十倍、五十倍、一百倍,切片终于产生了她预计的变化,方蕾的脑袋慢慢离开目镜,动作极其僵硬,脸色变得惨白,眼里充满了恐惧。但是显示屏上的变化还在继续,绿光映在她脸上,如同魅影。
“不可能……怎么会这样……”她低头发了一条短信。
黑暗里好像潜藏着一双眼睛窥探她,方蕾忽然站起来,惊慌地转身张望,没有人,她按着胸口,轻轻舒了一口气。
“有这样的事?什么人威胁慕兰?想要她做什么?”石焰开着车,神情凝重。
“不知道。她也没对方蕾说。”石辉的手机亮了,他看了一眼,“是方蕾,她让我回研究所一趟,说有重要的事告诉我,关于万能细胞。”
“我和你一起去。”石焰在路口打了转向。
这一路一直堵,开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公司,石焰接到一个电话,石辉先上楼。电梯爬升到十八层,轿厢猛地一个抖震,陷入黑暗。石辉第一个反应是停电了,他并没慌张,知道备用电源总是先供电梯使用。这次他等的时间长了一点,足有三四分钟时间,手机信号屏蔽,电话打不出去,这时灯光突然亮起,电梯重新启动。二十八楼到了,外面一片黑暗,看来这里还未恢复供电。
石辉扶着墙,向研究所的方向走去,路过葛慕兰的办公室,那一整面玻璃墙反射大海的粼粼绿光,映照到走廊,他转头看去,影绰之间,有一个黑影站在房间中央。
“谁?”石辉提高声音。这个颀长身影不是方蕾的,玻璃门向两边开启,黑影缓缓走出,石辉向后退了一步,他看不清对方的面目,但是感觉到了恐惧,恐惧来自这个人周身散发的寒气。黑影对他视而不见,右转向电梯的方向走去。石辉看到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难道只是个小偷?
“站住!”他大步走过去,伸手去揪那人。黑影微微侧头,尔后的一瞬间,好像狂风呼啸而过,他感觉像断了几百根肋骨,重重地撞到墙上。黑影回过身,向他逼近,他一步步退向后廊,那人也不急,徐徐向他走来。石辉退到窗边,无路可退,忽然大喝一声,挥拳发起攻击。可是没有用,敌人异常灵巧和强壮,一只胳膊轻易匝紧了他的脖子,石辉拼命掰那条铁臂,呼吸越来越困难,他被拖着往窗边走去。他会把我扔下去吗?石辉想,二十六年来,他第一次闻到死亡的气息。
此时,他眼前又出现一条黑影,比挟住他的人纤长得多。纤影疾扑而来,速度如电,风声凌厉撕破空气,黑影放开了石辉,一个挪位意避开这个凶猛的凌空侧踢,纤瘦的影子在他身前横掠而过,他却找到了最精确的时间点,手掌凌空劈下,千钧一发之际纤影向后仰去,将身体折成一个圆环,掌缘几乎贴着身体擦过去,连气流都被搅动。
石辉按着喉咙,坐在地上喘着粗气,看黑暗中两个影子交缠打斗,倏分倏合,闪电般穿掠回来,一个黑色的物体在他们中间抛来抛去,时而在这个手里,时而被那个抢到,下一刻忽然向他的方向飞来,重重砸在电梯下行键上,然后落在他怀里。石辉下意识抱在手里,黑影扑来,被纤影阻住,“叮”的一声,电梯门此时打开了。
“进去!”是女性的声音。石辉想也不想逃进电梯,门随即关上了,他甚至来不及看一眼被照亮的走廊。
石焰接完电话就在一楼等电梯,他也经历了停电,过程分外漫长,好容易电梯门开了,他惊骇地看见石辉狼狈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一幅画着浮尸和黑色海洋的油画。
“小辉你怎么了?”
石辉抓着他手臂,哑声说:“有强盗!就在楼上!”
等他们上到二十八楼,已恢复供电,走廊里静悄悄的。刚才的激斗没留下任何痕迹,像没发生过。石辉呆了一呆,叫道:“糟了,方蕾!”他冲到实验室,操作间里空无一人。这时手机又来了新短信,还是方蕾的。“我先回家了。”石辉吁了口气,还好她没事儿。
“你是说有两个闯入者,都是格斗高手,一个差点杀了你,一个救了你,他们两个抢夺这幅画,最后让你带着画逃了出来?”
“要不是我的脖子还在疼,我自己都会以为在做梦。”
“他们偷这幅画干什么?”
“简单,这里是实验室。我们现在就来化验。”
化验的结果令人震惊,这幅一直挂在葛慕兰办公室的油画表面被涂了一层致幻剂。
“这是LSD新型制剂,可以通过呼吸摄入人体,对记忆和智力造成彻底损伤。这就是葛慕兰的病因,我猜想,有人为了阻挠万能细胞的研发,不惜逼疯了她。”石辉抑制住情绪,平静地说。
石辉双拳重重捶在操作台上:“不管幕后黑手是谁,都不是我们能处理的,我们报警吧!”
“再等等。”石焰拦住不让他拨电话。
“大哥!”
“伊贺的代表刚来,这个时候我们不能出丑闻。小辉,再给我两天,不,一天时间,只要司马江一郎在合同上签字,我们立刻报警。”
石辉对着满脸恳求的石焰,无奈地妥协了。
变生不测
第二天发生的事完全是个噩梦。
先是司马江一郎的助手打电话取消了原定的会议,平江转述司马的意思,除非看到万能细胞成功研发,他才愿意进行下一步的合作,同时,司马也希望能与研发者葛慕兰见面。这两个要求石焰都无法满足,他请求与司马面谈,平江礼貌地拒绝,说今天已经安排了重要活动。
石焰心急火燎地去往半山酒店,结果发现这几个人正在打麻将。
司马斜叼一根烟,眼睛似乎被熏得睁不开,全情投入麻将中,他的牌搭子是平江和关口,还有一个穿着厨房的工作服的年轻人。司马看都不看石焰,只对翻译说话。
“今日は会いたくない。”(今天不想见他。)不耐烦的意思是个人就能听得出来。
“今天没有安排约见。”翻译说。
“明光极其珍视我们双方的合作,这对明光与伊贺都是极其重要的事。”
“对明光是,对伊贺不是。”翻译继续传译司马的话。
“我今天来到这里,只是想展现明光对贵客最大的诚意和尊重。”
“司马先生说,让他好好打麻将就是对他最大的尊重。”
石焰怒气涌上心头,恨不得向那张冷脸打上一拳,勉力忍住,欠身道:“那我就不打扰司马先生的雅兴了。”
石辉这个上午比较清闲,方蕾没来上班,没人安排工作。浑浑噩噩坐到中午,看到时针指向十二点,他的心情突然变得明亮起来。他走进一楼餐厅的时候,童花头女孩已经在那里了,今天她穿了条纹衬衫和牛仔裤,尽显窈窕身形。她就像绿洲,经过昨天的生死一线,石辉忽然觉得没什么可怕的,他迈开大步向她走去,打算告诉她,他很想认识她。
女孩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时间好像静止了,他感到一阵自上而下的微风,仿佛空气被撕裂了,在上空形成涡流。
“小心!”
这声音和昨晚电梯前那声“进去!”一模一样,女孩从远处一跃而来,向鸟儿般在空中滑行的形象与昨晚那道纤长身影瞬间重合,下一秒他被扑倒在地,同时空中落下一个重物,摔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发出巨大的闷响。
他们站起来,走近那个物体。那是一个女人,她双眼圆睁,死死盯着天空的方向,身体慢慢渗出鲜红的血,血泊渐渐扩大。周围的人失声惊叫,石辉看清她的脸,一阵眩晕,是方蕾。
“喂!喂!”石辉的眼前晃动一张凶恶的脸。对着他喊的是一个穿着黄色夹克的矮胖男人,约摸四十岁,满脸横肉。此时警方已经封锁现场,他沉浸在震惊与难过的情绪里,一时没醒过神来。
“这是市局刑侦队的莫小凡队长。”一个年轻警察说,他又转头对莫小凡说:“这就是刚才差点被砸死的小伙子,幸好他身边的女孩反应快,老远将他扑开,不然就是一尸两命了。”
“一尸两命不是这么用的,回去好好学文化!”莫小凡骂了一句,转头打量着她,“姑娘,身手不错啊。在哪儿学的?”
“谢谢,警官。”女孩镇定地说。
当时在餐厅目击这一幕的人都被召集起来问话,他得知了她的名字,简绍琪,是行政部的初级秘书。
“我叫石辉。”他坐在她身边,小声说。
“我知道。”简绍琪淡淡地说。
他设想过好多次他们正式相识的情形,就是没想到这一种。
石焰赶了回来。
“大哥。”石辉走到他身旁,“尸体……还在里面。”
石焰点点头,越过人和封锁线,看见了躺在地上的方蕾,双手颤抖起来。
莫小凡走到正在进行检验法医身边,蹲了下来:“怎样?”
“内脏破裂,当场死亡。”
“这么说不是死后抛尸了。”
法医轻声说:“有点不对劲。坠楼地点是十楼。”
“我知道。”莫小凡抬头看十楼的西护栏,那里已经做了标记。
“距离不对。落地离护栏的距离超过两公尺,自己跳下来的到不了这么远。”
“就是说有人推了她一把。”
“你看她的手。”方蕾的掌心没有伤痕,指甲干干净净,“没有挣扎的痕迹。也许是昏迷中给推下楼的。不过,这要解剖才知道。”
莫小凡想起刚才目击者的证词,死者落地时双眼圆睁,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她是在坠楼过程中苏醒的。他转头问石焰:“你是总经理吧,你们十楼是什么部门?”
“原来是销售部,现在销售部已经搬到主楼去了,那里暂时空着,还没安排人办公。”石焰说。
警方排查了十楼所有房间,在杂物间的橱柜里发现了一些头发和皮屑,头发长度和弯曲度和方蕾的高度相似,法医初步判断方蕾曾经被藏匿在这里,而且藏匿了很长时间。如此一来他杀的可能性又提高了。
研究所的人都被问话,丁文和马煜昨天按点下班,石辉是最后一个见到方蕾的人。
“我见到过凶手。”单独问话时石辉冲口而出。莫小凡抬头,紧接着听他说,“但是没看到脸。”
石辉交代了昨夜在大厦的遇袭过程,莫小凡认真听了,又仔细盘问了几个要点。他看了方蕾发给石辉的两条短信,最后一条“我先回家了。”发信时间是昨晚十一点十二分。
“会不会是凶手发的?”石辉问。
“还不能肯定。”莫小凡说,案情的复杂超出了他的预想,“监控还没调来吗?”
等候一旁的保安部主管却汗涔涔地表示,他们提供不出来。因为昨夜大厦断电,监控系统没能重启,所以从昨夜十一点到现在,全楼没有监控录像。
莫小凡皱眉说:“那就把之前的全调出来。”
录像中方蕾最后出现的时间是十点五十八分,地点是ST研究室,最后一个画面是她背对镜头坐在操作台前,然后停格了。石辉握紧了拳头,原来昨晚他在电梯里遭遇停电时,方蕾还活生生地坐在试验室里。如果他能早一点赶到……他紧接着想到那个鬼魅般可怕的黑影,即使他及时赶到,也未必能保护她。可是凶手为什么要杀害方蕾?
石辉看着方蕾身前的显示屏,瞳孔突然放大,他叫了起来:“停下来,倒回去。”操作员依言而行,“这里放大,再放大。”那一块显示屏被不断放大,石辉看着画面上模糊的细胞生命形态,喃喃地说,“她发现了万能细胞。”
石焰立刻凑上来观看,难以置信地说:“真的……”兄弟俩震惊对视,明白了彼此的想法。她发现了万能细胞,这就是原因。她步上了葛慕兰的后尘,不同的是,方蕾付出的是生命的代价。
不出所料,方蕾的研究资料也被删掉了。
莫小凡起初一头雾水,等他明白前因后果,神情渐渐凝重。现场工作告一段落,他对石焰说:“尸体我们带走。案情有进展会通知你们,这段时间也麻烦你们配合我们警方办案。”
“我们一定全力配合。”石焰说,“莫队,这件案子,麻烦你千万保密,我们公司正在筹备境外上市,这个时候不能出任何负面新闻。”
莫小凡回过头讥讽道:“新闻?那人命在你们眼里算什么。”
方蕾被盖上一层白布运走了,石辉心中一片空茫。石焰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手放在他肩头。
莫小凡没走多远就被堵在了明光大厦入口,入口处被人拉起了“千古奇冤”的白底横幅,数十人在台阶上或坐或躺,媒体也来了。门前一个异常高胖的老头带领众人喊出整齐划一的口号:“明光集团,惨无人道!明光集团,还我亲人!”
下去问情况的警察回来说:“是医患纠纷,一个大龄孕妇流产了,一时想不开就从医院顶楼跳了下去。这事已经闹了好多天了,他们原先驻扎在明光医院门口,一直没个说法,索性来明光集团总部闹。”
“那女人真可怜……”一个女警说。
“你们觉不觉得那个大胖老头很眼熟?”
大胖老头情绪激动地对着摄像机镜头说:“我儿媳妇都六个月了,孩子没了,大人跳楼了,一尸两命,明光集团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莫小凡挤进人群,拍拍那老头:“丁占魁,你连儿子都没有,哪来的儿媳妇儿?”
明光医院院长王平一早就来了,正好赶上方蕾的命案,直到现在才有机会向石焰说明情况。他一边说,一边流汗。
“那个跳楼的孕妇杨金芳是从别家医院转过来的,我们为她检查时发现已经胎死腹中,只能引产,医护人员的处理没有不当,她完全可以再生育,不知道为什么会想不开。事后我们对家属竭力安抚了,可是有人在背后挑事,非把事情闹大不可。领头闹事的老头叫丁占魁,根本不是家属,他是个黑社会,不知道受什么人指使一定要搞臭明光,态度比家属还激进,我找公关与他谈过,可丁占魁不谈钱,他反复地说就是要明光好看。”
石焰双手合拢,说:“既然是黑道,就不用谈了,报警处理吧。家属那边的要求尽量满足,还要去找一家最好的公关公司,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平息事态。”
王平连声答应,离开了会议室。
石辉问:“这个黑道会不会和对付我们的人有关?”石焰沉吟不语,这时秘书进屋通报:“伊贺集团的司马先生来了,已经在您办公室等很久了。”
石焰起身:“怎么不早说?”
司马还是一袭黑衣,他的态度比昨天在酒店温文有礼得多,但由于气场太冷,与他握手道幸会仍是一件令人不适的事。
石焰问道:“司马先生今天来,是终于有兴趣谈合作的事了吗?”司马江一郎一言不发,从怀中拿出一沓照片推到石焰面前。石焰有些莫名地拿过照片,脸色登时一变。十几张照片都是葛慕兰坐在轮椅上痴痴呆呆的样子,背景是明光医院。
司马面无表情看他的反应:“从葛慕兰小姐的状况来看,她很难再胜任万能细胞的研发。明光集团显然早已知情,却有意隐瞒此事,两家公司的信任基础不复存在,因此,我决定中止此次合作。”他的声音不大,后面的翻译声音更小,却如炸雷劈在石焰耳中。
司马站起来,向他们微微欠身致礼,离开了办公室。
室内一片静默,石焰手撑在桌上,明白了什么叫四面楚歌。
爱情与命运
下班的时候,石辉在行政部门口等简绍琪,得知她刚走,他追出来,在对街站台看到了她。石辉过街的时候,简绍琪已经上了一辆3路车,好在随后又来一辆3路,他赶上了第二辆。石辉几乎对莫小凡坦白了所有事,除了一件,就是简绍琪与此事的关系。他已经查了她的档案,她在上海念大学,来T市才半年,换了十三份工作,进明光也是不久之前的事。
她乘了四站,在文兴路下车,拐进了一条小巷,石辉在巷口停好车,跟了进去,人已经不见了。巷子里皆是民居,只有一幢三层小楼门前竖了一个灯牌:振兴跆拳道馆。
道馆在三楼,白墙地板,设施简单。一个男人坐在前台,看见他就问:“你好,来报名上课的?”
“不是,我来找人,请问刚才有没有一个穿白衬衫的女孩子进来?她个子很高,眼睛很大,头发到脖子中间……”石辉比划着说了一半就住了口,他在墙上看到了她的半身照,照片里的她穿着白色道服,笑容腼腆,下面贴了一行黑字:
黑带二段 简绍琪教练
“好了,我自己进去找她。”
“里面只有学员能进。”男人拦住了他。
石辉只好报了名,穿着道服进入训练场,她正在场地里上课,戴着护盾指导一个少年练习侧踢,少年有点胖,也有点笨拙,踢了很多次不到位,她极有耐心地一遍遍教导和示范。石辉看着她白衣飘飘的身姿,不禁微笑起来。
直到她站在他面前,表情严肃,躬身为礼,他才笨手笨脚回了一礼。这一堂课他觉得丢尽了脸,和一群半大孩子一起绕室奔跑,做兔子跳,还被她无情地摔了十七八次。好容易熬到下课,等到简绍琪换衣服下楼,他追了上去。
“教练,你为什么只摔我不摔别人?”
“别人是小孩,你是大人。”她快速回答,没有停下脚步。
“简小姐,你等一等,我想谢谢你,从昨天到今天,你救了我两次。”
她回过头,似乎在观察他,说了句不客气,转身继续向前走。
“昨天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明光大厦?和你对打的是什么人?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这不关你事。”
石辉恳求道:“请你告诉我吧,我的两个同事,一个死了,一个疯了,这真的很重要!”
她站住了,明亮的眸子望着他:“想知道?我有个条件。”
“什么?”
“带我去见葛慕兰。”
房间里没有开灯,披着驼色绒毯的女人坐在轮椅上,呆呆望着窗外的月光。
“怎么会这样?”简绍琪轻声问。
“有人在她办公室的油画表面涂了致幻剂,把她逼疯了。”
“什么人干的?”
“不知道。”
石辉轻轻推开门,两人走进房间,葛慕兰恍若未见喃喃自语。
石辉打开台灯,葛慕兰被亮光刺激,转脸来看了他一眼,随即低头轻唤:“是亮,是亮。”
“她男朋友真幸福,她疯了还记得他。”简绍琪伤感地说。
石辉感叹于女人的脑回路,第一时间总是想到这个:“致幻剂会欺骗人的中枢神经系统,让人对正在发生的事产生错觉,包括时间、空间在他们的大脑里都是扭曲的。”
“你是说,她经历的可能是幻觉?”她把手放在葛慕兰的手背上,“葛小姐,你还记得我吗?是我,简绍琪。”
“简绍琪?简绍琪……”葛慕兰似在努力回忆,然后茫然摇头,“我不记得了。”
“你这些天遇到什么事了?葛小姐?”
“我没遇到什么事,我遇到是亮了。”葛慕兰眉毛扬起,声音充满了柔曼旖旎。她梦呓般念着一些句子,石辉努力倾听,听得断断续续,“黑暗的浪尖……利如……刃……深渊……潜藏秘密……我的命运……你的手腕……你……交给我死亡。”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悲伤,念到死亡,她闭上了眼睛,脱力般靠在椅背上。
石辉将毯子盖在她身上,两人悄悄走了出去。他们走在路灯下,拖出两道长长的影子。夜晚有些凉意,她围了一条白围巾,流海捋开一角,露出光洁的额头,平添几分娇俏。
“你和她以前认识?”
“在公司见过一次。”
“好了,我答应你的我做到了,请你现在就告诉我,昨天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明光大厦。”他正色看着她。
“是这样的,我有一个朋友牵扯进了这件事,我想帮他。”
石辉等着她的下文。但她手一摊,“说完了。”
“你……这就说完了?我都带你来见葛慕兰了,你就告诉我这一句话?”
“是啊。”她无辜地说。
石辉气恼地说:“你这样不诚信,我只能对警察说昨天你也在现场了。”
“去说吧。”她毫不在意。
石辉叹了一口气:“你这样的员工是很难留在公司的。”
她站住了,凄惶地走回来:“求求你不要解雇我……”
他有些发愣,不明白一个冷漠的格斗高手,怎么瞬间就变身成了可怜的小猫。
“不是吧,你在半年里换了十三份工作,怎么可能真的在乎这份工作?”
“就是因为换太多所以才想稳定下来啊!”她真急了。
“你别急……我只是个实习生,没权利解雇人。”他嚅嗫道。
“那我跟你废什么话。”她转身就走。
“但是我哥哥可以。”
“求求你不要让你哥哥解雇我……”
石辉一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的女神,其实是个神经病这个事实。
最后一个盗版碟贩
“这样有用吗?大哥?那个司马不像是轻易会改变主意的样子。”
“死马也要当活马医。”石焰的手搭在一个黑皮箱上,他们正赶往江崎机场,司马江一郎定于今天回日本。
他们在贵宾候机室找到了司马一行,司马正在看报纸,他们被助手拦在了一旁。
“不会改变主意了,请回去吧。”平江客气地说。
石焰越过他,向司马喊道:“Mr. Sima!Can we talk in private?Please!”
“Sorry,No interest.”司马回答。
二十分钟后,男洗手间里,司马从隔门里出来,在水池洗手,不意外地看见了一旁等候的石焰和满脸不自在的石辉,唇边浮现一丝微笑。
“You are such a persistent man. Mr. Shi.”他看着镜子里的石焰说。
“I'm always proud for this.”石焰将黑色皮箱放在洗手台上,缓缓打开,里面是整整齐齐的大钞。石焰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字说道:“Please,Give us a chance.”
司马看着这箱钞票,大概用了三秒钟做决定。他合上箱盖,拎起来走到洗手间门口,回头说个三个字:“Only three days.”
回去的路上石辉一言不发,他感到羞耻。石焰明白他的想法,喊叹道:“你还年轻,再过几年,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知道许多事是无可奈何的。”
“说的好像你很老。他说只有三天是什么意思?”
“意思还不明显?他给我们三天期限,要我们在三天内研发出万能细胞。”
“一百万买三天?真够贵的。大哥你怎么就这么有把握?依我看希望实在渺茫。”
“相信我,我会想到办法。”石焰望着窗外的跨海大桥,好像在自言自语。
城东妙针巷的一家小茶馆里,有一桌人只点了一壶茶,却一直占据着全店最好的位子,老板不太高兴,可他看见沙发上那个满脸横肉的凶悍男人,实在不敢催促。
“头,今天也没异常。石焰整天呆在他们公司里,石辉也是,姓葛的女人治疗没有起色,日本人一直在酒店里打麻将。”
“日本人也打麻将?”莫小凡问。
“瘾还很大,经常找厨工和门童来凑搭子。”
“丁占魁那边呢?”
“喏。”郑达嘴朝外一努,莫小凡看见丁占魁高胖的身影出现在马路上,手里拿着几张盗版碟,沿路向人兜售。
“前天他们在明光总部的集会被劝说解散以后,丁占魁还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也没见有什么人联系他,他这两天一直在卖碟。这是他的伪装吗?”
“还真不是伪装。”莫小凡说,“丁占魁的帮派在T市也呼过风唤过雨,现在没落了,这些老家伙也要吃饭,年纪大了不干这个还能干什么?就算抓了,也只能教育教育就放。”
“可是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大家都下载,谁还会买碟?”
丁占魁在马路上晃悠了许久,果然没有生意。
“咦?有买家了!是那个日本人!”
莫小凡向那头看过去,街对面,穿着黑风衣的司马江一郎和丁占魁比划说着什么,然后司马从风衣里掏出钱给他,拿了几张碟离开了。
“你们出去看看。”坐他身旁的小顾和郑达起身出去了。片刻后小顾出现在街对面,跟丁占魁说了几句话,也拿了两张碟。回到茶馆来报告:“我套他的话,他说日本人买了一张波多野结衣,一张大岛诸子,一张千计绫人。他一张卖日本人二十块,给我只收八块。不知道是不是实话。”
一会儿郑达也回来了,他说司马江一郎买完碟后直接回了酒店,未在别处停留。
莫小凡感叹:“打麻将,看AV,我瞧他们这民族没前途了。”
“头,这案子要是破不了,我们就得操心自己的前途了。”郑达回答。
“少废话,继续盯着他们。”
今天丁占魁的生意实在不错,很快就来了第三个客人。
“那不是石辉吗?”
来人果真是石辉,他正和丁占魁说话。
“有意思。”莫小凡说。
石辉是从跳楼的女人杨金芳的家属那里,软磨硬泡拿到丁占魁的手机号的,自从他听说这个老头的黑道背景,就在琢磨他会不会是一个突破口,一个借以揭开那股至今潜藏暗处,欲致明光于死地的势力真面目的突破口。石焰虽然说了一切交给警方,可是三天期限已经过了两天,石辉总希望自己能做点什么。他打了那个电话,对方却问他要不要买碟,他以为是什么暗号,依约而至,结果发现这老头真是个卖碟的。
丁占魁看石辉翻着碟片,却一脸“我这是在干什么”的表情,鼓动道:“你要觉得这些没意思,我家里还有更多存货,要不要去看看?”
“你家?”
“就在前面巷子里头一间小平房。”
石辉跟他上去了,房子相当老了,地板嘎吱作响,光线晦暗,屋里到处都是蒙了灰尘的碟片,丁度、阿巴斯、金基德,还有许多过时的软件。
丁占魁体型巨大,衬得小屋更显局促,他推开里面一扇门,说:“里面也有碟,你要不喜欢看黄的,我这也有动画片。”
石辉进了里屋,这里的碟更是堆成了山。他想这趟是来错了,这个丁占魁恐怕也就是想敲一笔钱才去搞医闹。透过窗口,他看见对面的广告灯牌忽然亮了起来,招牌上四个大字:是亮网吧。
“这家网吧……一直开着?”
“开了几年了,一到晚上这灯闪得太刺眼。”
丁占魁向他推荐了一堆碟,石辉点头,顺口说:“你帮我包起来吧。”“包……”丁占魁环视屋内,在桌上拿了一本杂志,扯下两页纸,将碟片包了起来递给他。石辉接过,瞥了一眼那本杂志,封面居然是葛慕兰的大照片,这本杂志叫《科技与进步》,登过一次她的专访,看页面已起了毛边。
“老丁,这杂志可以给我吗?”
石辉来到对面的是亮网吧。这是家很普通的网吧,下午没什么生意,大厅里暗沉沉的,稀稀落落几个人。一个穿花衬衫的女人坐在门口:“上网?卡座五块钱一小时。”
“我不上网。我想请问你,这个女人有没有来过?”他拿出葛慕兰的照片给她看。
女人摇头说:“没印象,每天这么多人来上网,我哪里记得。”
一个赤着上身的小伙子走过来,也来看照片:“挺漂亮的啊。肯定没来过,这么漂亮我一定记得。”
石辉又看看他们的招牌:“你们这个网吧起的是老板的名字?”
“是啊,怎么?”
“我可以见见他吗?有点事想问他。”
女人扯开嗓子喊了一句:“方是亮——有人找!”
一个穿着破洞背心,腆着肚子的秃头男趿着拖鞋从里屋走了过来:“你找我?”
“你是方是亮?”石辉揉揉眼,回想葛慕兰深情描述的那个男人……他帅极了……看上去既干净利落,又冷感十足……不管屋里有多少人,你总是第一个注意到他。
“你找我?”秃头男起头看他,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请问,你认识一个叫葛慕兰的女人吗?”一旁的女人竖起了耳朵。
“不认识,她是什么人?”
“她是我的一个朋友,我听她说,过去几天她一直和你在一起,所以来找你……”
“好哇方是亮,你敢在外面搞三搞四……”
“我没有啊!我都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人!”方是亮连连摇手。
女人转向石辉:“你说的不会是照片上这个女人吧?”得到肯定答复后她释然了,“肯定搞错人了,我们家这口子再投胎八次也勾不上这样的女人。”
“喂!”男人的自尊心受了伤。
“可是半个月前,就是四月十一号到十四号这三天,她应该是和一个叫是亮的男人在一起,你们没有见过她吗?”
“那肯定不是我们这个是亮,半个月前我们回老家了,那几天网吧关门,不信你问街坊邻居。”
石辉沿街走到地铁站,时近黄昏,葛慕兰失神的眼睛忽然闪现在他脑海里。他回过身,看着老旧的平房和破烂网吧相对矗立,黑影淹没了一条小巷,网吧的灯牌打信号一样反复闪着。他想起丁占魁的话,这灯闪得太刺眼。
难道是这样?他转身快步走回去。
“老丁?”无人答话,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依旧是满山满海的碟,丁占魁不知到哪里去了。他进了里屋,窗外“是亮网吧”的红字依旧闪烁不休,他忽然觉得这屋子比刚才有了点变化,原来散落在地上的碟都没了,露出中央一块颜色较深的地板。石辉走了过去,只听空隆一声响,脚下忽然踩空,来不及喊出来,整个人都坠了下去。
他发现自己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周遭一片黑暗,空气里充满着霉味,他忍痛站起来,从怀里掏出手机,没有信号,只能用来照亮。这是一间地下室,靠墙摆着一张小床。天花板上有一个四方形开口,但是被封住了。
“喂!喂!”石辉叫了两声,没人理他,只得继续用手电探索这个空间,他在小床那头的一面墙上发现了几行歪歪斜斜的字。
黑暗的浪尖利如锋刃
深渊下
枯骨潜藏秘密
我把命运刻在你的手腕
而你
却交给我死亡
字迹说不上是黑色还是深咖啡色,它们张牙舞爪地出现在这个阴森的地方,很是狰狞。石辉像是被猛击了一下,那天葛慕兰在医院念的就是这首诗,她曾经在这里呆过!
神经中枢被影响的人,对自己正在经历的事会产生错觉,“是亮网吧”不断闪烁的红色光芒深深刺激到了神志恍惚的葛慕兰,她在这里关了三天,却以为自己和一个叫是亮的男人谈恋爱。
此时,他听见了天花板传来的轰隆声。
受命监视这里的郑达看见石辉去而复返,半天没有出来,担心出事,敲响了丁占魁的门。
丁占魁开门,郑达笑着说:“你好,刚才我一个朋友进来买碟,半天没见他出来,他还在里面吗?”
“是有个小伙子来买碟,他早就走啦。”
郑达不由分说挤进来:“那我也来看看碟。”
屋里看不见人,他又推门进了里屋,里面除了碟什么都没有。难道石辉在他不留意的时候离开了?他疑惑起来。
门外小爷
一道炸雷劈过天际,映亮半个天空。穿白风衣梳童花头的女孩站在窗前,丁占魁在她后面垂手而立。石辉躺在地板上。
“丁叔,现在已经不是你们那个时代了,你看一个人不顺眼,就可以把他掳来关上几天。”
“还是旧时代好啊。”丁占魁不胜缅怀地叹息。
“绍琪?”石辉醒了过来,“你怎么会和这个人在一起?”他看到丁占魁,紧张地坐了起来。
“他是我的朋友。”简绍琪说。
“朋友?是他把我关在地下室里的?”
“因为你鬼鬼祟祟,不像好人,我没告诉你,你就知道我姓丁。原来以为你是那家黑心公司派来刺探的,想不到,你还是他们的太子爷。”丁占魁冷冷地说。
石辉想黑心公司多半就是指明光了:“葛慕兰也是你们绑架的?”
“是我,和小爷无关。”丁占魁说。
“小爷?”
“他说的是我。”简绍琪无奈地说。
石辉彻底糊涂了,简绍琪叹了一口气:“这件事真是一言难尽。总之,三年前我不小心救了他们帮派的老大,他们就给了我一个‘门外小爷’的头衔,从此阴魂不散地缠着我。”(绍琪的过去,详见《那年夏天》)
丁占魁说:“门外小爷虽不入门,但是地位尊崇,从未授予过女子,小爷你应该感到光荣。”
“麻烦你以后叫我的名字。”简绍琪郁闷地说,她转向石辉,“丁叔有个后辈,几个月前走了,他的妻子已经怀孕,本来一心一意要生下遗腹子,六个月的时候却意外流产了。”
“就是那个跳楼的杨金芳?”石辉明白了。
“杨金芳很爱她丈夫,那个孩子是她最后的希望。”简绍琪说。
石辉低下头:“对不起……我不知道是这样,可是,你们要明白这是意外……”
“不是意外!”丁占魁大喝一声,“是黑心公司害死了她和孩子!为什么在其他医院检查时好好的,一转到黑心医院就出事?我调查过,这不是黑心医院第一次出事了,几个月来发生了好几起孕妇流产事故,你们都用钱摆平了,这一次金芳的事闹大了,你们摆不平,就想对付我。”
石辉听他一口一个黑心公司,无言以对。丁占魁继续说:“后来我在电视上看到葛慕兰的访谈,知道她对你们很重要,她的什么狗屁研究还会影响到你们公司的前途。我就在她下班路上绑了她,把她关在这里。”
简绍琪摇头说:“丁叔你做事总是不动脑子。”
丁占魁说:“你也知道我脑门挨过一枪,脑子不大好使。”
简绍琪没好气地说:“那颗子弹只是擦着你头皮飞过去,你高血压高犯了昏倒了而已。”
丁占魁叹了口气,接着说:“一开始那女人很害怕,哭个不停,一直求我不要伤害她,还说要多少钱都可以,只要放了她。我跟她说:老子不要钱,也不会动女人,就是看不惯你们这家黑心公司,把你关到你们公司倒闭就放了你。谁知她听了以后,和我一起骂了起来,她说她也恨死黑心公司了,一个弱女子逼于无奈才只好干下去。我听她说的可怜,就放她上来,跟她一起喝酒。”
石辉不由好笑:“葛师姐确实精明,把你哄成这样。”
“其实后来我也不想关她了,手机也还她了。可是那女人却一副不想走的样子,每天看碟吃饭,还跟我谈天,到晚上自己下去睡觉,我卖碟又不挣钱,还得管她饭。我越想越不对劲,把这事跟小爷……跟绍琪说了。绍琪听了,立刻就冲过来,把她送走了。”
简绍琪说:“谁知道她没回家,也没回公司,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停电那天晚上我想去她办公室找找看有什么线索,谁知一上去就看见你被人挟持,下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你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那晚太黑,我看不见他的脸,只知道那人身手很厉害,我留不下他。”
“原来是这样……不对!”石辉看着丁占魁说,“你说谎。葛慕兰一直吸入致幻剂,早就疯了,整个人痴痴呆呆,怎么可能和你喝酒谈天?”
丁占魁说:“胡说,那女人根本没疯。好吧,她的表现是有点疯,可绝对不是痴呆,精神好着呢,她走的时候还要我放心,说绝对不会报警。不信,你问绍琪。”
简绍琪看着石辉:“我可以作证。”
变数和造化
现在播放一则简讯:明光集团宣布近日将开放他们的ST实验室,全程直播万能细胞的最后研发阶段,届时将邀请媒体与同行参加发布会,一起见证一个科技新时代的开始。
石辉开车一路疾驰,当他赶到明光医院的时候,石焰已经在那儿了。病房里只留下一张空轮椅。
“葛慕兰跑了。”石焰说。
石辉黯然无语。
十年前的再生医学市场完全是资本的残酷竞争,某家小型制药公司不堪轧压破了产,被石辉的父亲石峻收购,那家公司的老板带女儿求上门来,希望在价钱上有所商量。
“那时我还在上大二,从来没见过那么美丽的女孩,好像她睫毛一动,你就愿意为她做一切事情。”石焰望着那张轮椅,想起了前尘。
“后来呢?”
“大伯是个有原则的人,不该让的当然不会让步,不过他表示,如果他们家以后有生活上的困难,随时可以来找他帮忙。两年后那个男人葛吉顺因病去世。大伯出了全部学费,送女孩去美国念书。”
沿海高速公路上,葛慕兰穿了一袭粉色抓绒运动衫,戴着墨镜,驾驶一辆白色SUV,一路超车疾驰,被她超越的司机们先是不满,看到她的样子,嘘声全转成了口哨声。
“过了这么多年,她还介意当年的事?大哥,其实你对她一直有所提防吧。”
“慕兰个性外柔内刚,又有心计,没那么容易失控。直到那幅油画被验出致幻剂,我才真的相信她疯了。想不到,还是被她骗了。”
谁最有机会在葛慕兰办公室的油画上喷涂致幻剂,谁最清楚明光的软肋,明了何时给予一击可以永不翻身,谁掌握着万能细胞最关键基因的秘密,只有她,全程参与项目的带头人——葛慕兰。
白色SUV停在海边一片高级别墅区里,葛慕兰下车,拖了一个运动包,走到一幢红顶别墅前,摸出钥匙,推门入屋,粉色运动衫被扔在地板上。
“新闻里说的发布会又是怎么回事?”
石焰苦笑:“是司马江一郎放出的消息。我看他是存心要我们出丑。”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兄弟俩坐在大厅的长椅上,一筹莫展的姿态很相似。石焰拍拍石辉:“喝酒去。”
“现在?”石辉瞪大了眼睛。
“要学会苦中作乐。”他起身向外走去。
“什么嘛,都这个时候了……”石辉拿了外套跟了上去。
晚上九点,海滨别墅。一辆平治停在红顶别墅外,一个戴眼镜,有点谢顶的男子下车敲门,葛慕兰开了门。她穿了一条红裙,明艳照人,男人被她的美貌震撼,一时失了神,葛莫兰微笑着把他让进屋里,关上了门。
透过二楼的玻璃圆顶,可以看见淡黄的灯光笼罩着屋子,葛慕兰和戴眼镜的男人坐在沙发上,正在说话。葛慕兰神情认真,连比带划,试图说明什么,男子频频点头,显然她说什么他就同意什么,他的眼光不时溜向她修长的双腿,看一眼就收回。葛慕兰起身离开,男子喘了口气,将眼镜摘下,放在咖啡色的木几上。很快她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瓶酒,两个高脚杯。
两人一边喝酒,一边继续讨论事情,男人的眼光停留在她身体上的时间越来越长,越来越炽热。葛慕兰微微皱眉,站起来向外走,男人忽然拉住她手臂站起来,想将她拉进怀里,葛慕兰挣开他的手,用尽全力给了他一记耳光,男人目露狠厉,挥拳打在她脸上,葛慕兰一下子失去平衡摔在沙发上。月光移开,一层雾气糊住了玻璃圆顶。
石焰和石辉还在酒吧喝酒,他的手机响了。
“是我,石焰。什么?”他放下电话,对石辉说,“找到葛慕兰了。”
出租车穿过夜色中的跨海大桥。
“她跑到鹭安岛干什么?”
“不知道,她进了警局,说是和人打架。”
鹭安岛很小,只有一间派出所,值班警员向他们介绍情况。
“她在家和一个男人起了争执,打了起来,声音很大,邻居听见报的警。男的身份还有待核实,看起来是他想非礼她,这姑娘是受害者。”
“没出事吧?”石焰关切地问。
“没事,那男的更惨,被她一酒瓶敲在后脑勺,到现在还昏迷不醒。”
“现在可以见她吗?”
“可以。”
葛慕兰右眼一圈乌青,情绪激动:“你们放了他!我和他是闹着玩的!”
“人家现在躺在医院没醒呢,想放也放不了。他是什么人?”
“是我的朋友。”她面色忽然凝住,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石焰。
“慕兰,没想到吧。”石焰走了过来。
“你们谈谈吧,安抚安抚她的情绪,本来也没多大事嘛。”值班警员出去了。
“我没想到你还记恨那么多年以前的事。”
“你说我爸爸?不,我都快记不得他的模样了。”她轻轻摇头,“我只是好讨厌那种凄凄惶惶,被控制的压抑感。当年我家凄风苦雨,头上时刻悬着把利剑,它的名字叫明光。直到今天这家公司还在,我的压抑就还在。”
“你很会挑选时机消除压抑。”
“没错,打蛇打七寸。”她直视他的眼睛。
石辉抑制不住怒气:“葛师姐,生意场总是有赢有输,这些年你念书留洋,回来高薪优职,我们到底有什么对不起你的,让这么你恨之入骨?”
葛慕兰斜了他一眼:“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你们明光有多脏。”
石辉怒极反笑:“你倒是说说,它有多脏?”
葛慕兰低下头去:“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结果输的还是我。其实我没那么大野心,我只是个女人,想脱离讨厌的环境,想找一个好男人,跟他远走高飞,想不到,他是那种人。”
“慕兰,我们这么年的情分对你来说什么都不是?”石焰说。
她眼圈一红,不说话了。
“小辉,让我和她单独谈一谈。”
石辉坐在门口台阶上发呆,看着月光从沙滩移到海里,不知过了多久,石焰走出来,在他身边坐下。
“她交代了第四种基因。”
万能细胞研发会于上午九点在明光大厦举行,不仅媒体云集,国内外许多同业都派人来前观摩,明光审慎挑选了少数人士入场观看,其余人只能在外面看大屏幕。一大早,公司门口已排起了长龙,等候工作人员派发准入证。研究所里,丁文和马煜忙得满头是汗,不停与石辉通话。
“你们还有多久过来?”
“快了。”他们的车此时还堵在桥上。
“我们为什么不能告诉丁文第四种基因就是KLF4,让他们去操作呢?”
“小辉,你怎么还是不懂得谨慎处事,今天的试验太重要了,每个步骤我们都必须自己来,不能假手于人。”
他们终于准时赶到明光大厦,匆忙换好换好衣服,挤进ST试验室,操作间离观摩席还保持着一段距离,石辉走过这段路,站上操作台,所有眼光和镜头都对着他。
“准备就绪。”
“开始吧。”
记者们小心翼翼地拍照。穿着黑衣的司马江一郎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目光耐人寻味。
一切按部就班进行,石焰亲手将KLF4样本交给石辉,石辉透过显微镜,将它缓缓注入表皮细胞。他面前的显示屏和中央三维光屏渐渐出现变异,一片蓝色海洋中,出现了一个绿色细胞,触角缓缓延展。
石辉舔了舔下唇,有些腼腆地宣布:“女士们,先生们,万能细胞诞生了。”
全场先是一片安静,然后掌声雷动。镁花灯对着他疯狂轰炸。
石辉忙到晚上才完成收尾工作,这晚明光集团在半山酒店包场举办庆祝酒会,他换好衣服准备离开公司,看见简绍琪倚在门口。
“绍琪,你要不要陪我去酒会?”石辉说,他注意到她手里捧着那幅黑色大海。
“你现在觉得如释重负?”她淡淡地说。
“只是松了一口气而已。”
简绍琪捧着画走过来,慢悠悠地说:“丁叔告诉我,葛慕兰和他喝酒时告诉他,她确实把一个秘密藏在了这幅画里。”
“你说致幻剂?那只不过是她的欺骗手段。”
“真相不会只流露于表面。你真的不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你想说什么?”
她把画放在他手里:“我也不知道,你自己判断。”说完,她转身离去。
穿着正装的石辉一个人坐在试验室里。他的手机响了。
“大哥,我还在公司,马上就过来。”
他放下手机,呆呆地看着对面那幅画,黑色的漩涡,铅色的云块,女人的手臂在海水里若隐若现。
“我将命运刻在你的手腕,而你却交给我死亡。”
“你不知道你们明光有多脏。”
石辉在靠近手镯和手腕的地方小心地取了一点色块组织,放在显微镜下观察。他的双眼贴着目镜,右手缓缓调试加紫外光波。像当初展示给方蕾的,显示器向石辉展现了同样的变化。他停止了动作,慢慢站起来,面色惨白,眼底全是震惊。
酒会
暴雨如注,简绍琪撑着一把黑伞走在路上,一个黑影从她身旁轻掠而过,碎影闪过水洼,她站住了,凝视那个影子。
酒会原本要在露天举行,绿叶拱廊早已挂上彩灯,餐桌上也摆满了鲜花与蜡烛,可是雨越来越大,帐篷也抵挡不住,人们只好移师室内。大厅里里衣香鬓影,男男女女言笑晏晏。石焰却站在窗口欣赏着电闪雷鸣的天空,他喜欢雷雨天,认为天空理应是个暴君。
今天的庆祝酒会,同时也是明光集团与伊贺财团深度合作签约仪式,司马却迟到了,过了九点,他与两个助手才出现在大厅。石焰笑吟吟地迎上去,一一握手,引他们走向厅心,坐在铺着蓝丝绒的长桌后,合同文本已经摊开放在桌上。
司马翻阅一遍,问道:“为何与说好的不一样?”合同的年限从一年变成了五年,分成也有所改变。
平江翻译了他的话,石焰没有回答,而是轻轻凑在司马耳边,说:“Look at your phone.”司马打开手机,看到一条新的视频信息,视频里显现的是三天前机场洗手间发生的一幕,石辉把一个装满钱的皮箱放在洗手台上,司马拿走了它。
“Get it?”石焰的声音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Get it.”司马简短回答,提笔准备签字。
“今天不可以签约。”一个男人喊道。
石焰抬头看见石辉站在门边,浑身被雨淋湿了。他皱起眉头:“小辉,别胡闹。”
石辉一步步走向长桌,一字一顿说:“无论如何不可以签约。”
“哦?为什么呢?”司马放下笔,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因为,万能细胞项目还有问题。”石辉说。
石焰脸色微变,训斥道:“小辉,你不要捣乱。”他转向司马,小声说,“司马先生,请你立刻签约,不然……”
“不然怎样,你就会把那份视频发给伊贺先生?”司马问。
石焰刚要说话,忽然住了口,他反应过来司马说的是中文。
“我替你连线吧。”
司马拨了一个电话,很快,伊贺财团董事长伊贺次郎那张苍老的脸出现在手机显示屏上,石焰去年见过他一次,赶紧向他问好,伊贺次郎回了问候,他看着司马,皱眉问道:“a na ta wa da re de su ka?”
石焰学过两天日文,虽然别人说的话他基本听不懂,但这句话是他能听懂的。
你是谁?
医院门口,莫小凡蹲着抽烟,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女警雷云跑了出来:“莫队,那个男的醒了,可是他说的话……没人听得懂,好像是日语。”
莫小凡闻言站起来,扔掉烟头踩熄,跟雷云进去了。
莫小凡与雷云站在病床两边,头缠白纱的男人连比带划,也不能让他们听懂,最后急了,扯了床头柜上的一张病厉纸,莫小凡把兜里的圆珠笔递过去,男人写下司马江一郎五个字,他看着莫小凡,指指这几个字,又指指自己胸口。
半山酒店舞会大厅里,石焰充满警惕地看着司马。
“你不是伊贺集团的代表。你是什么人?真的司马江一郎在哪里?”司马微笑不语。
把时间拉回五天前,晚上十点半的江崎机场,司马接到了那个戴眼镜的男人。
“一切顺利吗?”
“一切顺利。”
“那就拜托了,石先生。”眼镜男说。
大厅的两扇桃心木门忽然打开,一个女人走了进来。她穿着金色长裙,长发绾肩,肌肤如雪,她站在那里,就令全场女人黯然失色。她水一样的眼眸充满了温柔恋慕,全部投向大厅那端的黑衣男子。
石焰从没看过葛慕兰这种眼神。
闪电撕开墨黑的天空,炸雷一个连着一个,随着新的一阵雷暴劈下,所有的灯同时熄灭,大厅陷入黑暗。人们先是惊呼,然后议论纷纷。
石辉站在黑漆漆的人群中,忽然感到一种危机,和那天在研究遇袭的感觉一样。
一个黑影站在他眼前,和那天一模一样的轮廓和气息。许多人打开手机照亮,黑影在微光中显现脸孔,是司马。
“你们一直叫我司马先生没错,我确实姓司马,不过不是日本人,是中国人,我叫司马亮。”司马平静地说。
“你就是那天晚上在研究所袭击我的人,是你杀了方蕾。”石辉走近他,握紧双拳。
“我承认,那天晚上我在研究所揍了你一顿。不过我没杀那个叫方蕾的女人,我只是从她那里拿走了一幅画。”
“你抵赖也没用。不是你还能是谁?”
“是啊,不是我还能是谁。”司马轻声说,停顿了几秒钟他又开口了,“据我所知,那个女人是第二天被人扔下楼才死的,之前一直被人藏在柜子里。你们的监控显示当晚十点五十八分那个女人还呆在实验室里,石先生,你和令兄赶到实验室的时间又是什么时候呢?”
他的声音极富引导性,石辉不由自主就作答了:“大概是十一点十二分。”
“听说那时实验室已经没人了,也就是说,有人在这十几分钟里迷昏了她,将她搬运到另一楼层。”
石辉承认:“你说得没错。”
“可是那段时间我正在揍你啊。”司马的声音提高了。
“这……”石辉发现无法反驳,恼怒地说,“没这么久吧……”
“确实没有这么久。有位小姐救了你。”
简绍琪从暗处走了过来,童花头,白风衣,大黑伞的伞尖还在滴水,好像动漫里走出来的。她一路追踪那个黑影过来,就赶上了这一出。
“那天你进了电梯,她就一直追着我跑,追了四条街,从没见过这么能跑的女人。后来我想我傻呀,都到街上了,就打车走了。”
简绍琪惭愧地说:“他拦了街上唯一一辆车,我没办法,只好回家了。”
“那你说,我哪有时间去藏那个女人?”司马问石辉。
石辉无法反驳。司马继续说,“你潜意识里不想面对事实,从而忽略掉了一些信息。其实当时大楼里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完全有时间在你乘电梯的时候拉掉电闸,启动另一部电梯,抢在你前面赶到研究所袭击方蕾,将昏迷的她藏在别处,接着乘电梯回一楼碰上你,时间刚刚好。”
石辉颤声说:“你说谁?”
司马的声音好像魔鬼:“你遇到袭击,为什么不报警?如果警察来了搜索整个楼层,或许能找到方蕾,那么她就不会死。是不是有人不让你报警?一个你从来都不会拒绝的人。”
石辉望着周遭,四面八方大大小小的手机灯光,像黑暗中浮现的千百面镜子,映出千百张情绪各异苍白的脸,此情此景真像一部恐怖片。
石焰的脸出现了。
“不要听他胡说,我为什么要杀方蕾?”他的声音很镇定。
司马悠悠说:“或许是因为她发现了一个你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
“笑话。你倒说说,是什么秘密?”
司马转向石辉:“你刚才为什么阻止签约?”
“因为……”石辉双手颤抖,说不出话来。
“因为你也发现了。”司马说,“你有什么想问的,现在就问吧。”不知什么时候,葛慕兰走到了司马身边,她伸出双手轻轻挽着他的手臂,好像青藤要缠住树。
石辉开口了:“葛师姐,我在那幅画里,化验出了属于人类胚胎干细胞的残留组织。这是你留在画里的秘密?你为什么要留下这个?”
葛慕兰将脸转向他,没有一丝表情:“你猜不到吗?”
简绍琪突然开口:“我想这就是葛小姐留下的证据,也是方蕾被灭口的原因。”
司马说:“没错。因为人类胚胎干细胞才是真正的第四种基因,不是什么KLF4。胚胎干细胞是最好的万能灵药,就只有一点不好,要获得它必须损坏胚胎。这几个月来,明光医院多名孕妇发生意外流产,都是在她们怀孕五个月以后的事。这就是明光集团背地里的勾当,窃取那些孕妇的胚胎干细胞,用它们来冒充万能细胞。”
石辉看着石焰:“真的吗?大哥?”
“一派胡言。”
“一派胡言?要不要再做一次试验,看看那个KLF4能不能合成出万能细胞?”
石焰松了松衣领,咬牙说:“这些都是王平他们搞出来的事,我完全不知情。”
“大哥。”石辉垂下头,声音无力,“没用的。上午的发布会,第四种基因的样本是你亲手交给我的。那个时候你已经换成了胚胎干细胞,这件事,你不可能假手于人。”
石焰狰狞的面部表情忽然松懈下来,轻哼了一声:“看来太谨慎也不是好事。”他坐了下来,眉棱隐没在黑暗中,“这个计划我很早就想做了,本想找那些自愿来做人流的女人。可是她们月份太小,胚胎不够稳定。最后没办法,只好利用几个大月份的孕妇。”他说这话时镇静自若,毫无情绪波动,“方蕾也是我杀的,她发现了真相,我让王平把她扔下了楼。”
“为什么?”石辉说不上是愤怒还是伤心,他居然平静了下来。
“因为我要毁了明光。”石焰声音低沉,“我爸去世早,我是大伯抚养大的,从我懂事起,就把他当作父亲了,大伯也一直说,在他心目中,小焰和小辉的地位是一样的,都是他的儿子,我当真了。一年前,你还在美国念书,大伯立了遗嘱,他把明光集团和所有家产都留给了你。他和我长谈了一次,要我好好帮你。我这才如梦初醒,说什么机智沉稳,此子最肖我,说什么处乱不惊,可交托大事。到头来,儿子毕竟是儿子,侄子毕竟是侄子。”
“就为了这个?如果你对遗嘱不满意我们可以改,平分也好你全都拿去也好我根本无所谓,我不想看到你变成现在这样!”
“你当我是叫花子?你不在乎的东西我就该在乎?这次我说什么也要与伊贺签约,让万能细胞人近皆知,就是要让你们再也回不了头。”
“你想以此要挟爸爸?”
石辉摇摇头:“我想看看,大伯知道这一切后,脸上是什么表情。谁知道,最后会变成这样。”他靠着墙,慢慢站了起来,侧头看着司马,“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搞出这么多事到底是为什么?为了这个女人?”他上下打量葛慕兰,“你们勾结在一起多久了?”
“一个月吧。”司马说。
“是二十四天。”葛慕兰反驳,她看司马的眼波如云雾,“在人生最绝望的日子里遇到他。那时我一心想退出这个该死的项目,却被你威胁要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出现了,愿意帮我全身而退,拿到该拿的那一份。”
石焰冷笑道:“什么是你该拿的?现在说的可怜,当初我给你功成名就的机会,你还不是像狗一样扑上来。”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把枪,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人群。
半山酒店外的林荫路上停着一辆黑色汽车,驾驶座上的男人拨了一个电话。
“警局吗?我要报告一起紧急事件,半山酒店的花园会议厅发现了炸弹,现在有很多人困在里面。”不等回答,他就挂断了电话。
平江抹去脸上的雨水,目光投向围墙外那座黑灯瞎火的建筑。
大厅里,人们看到枪后,惊呼声连成一片,都向门边跑去。
“糟了!门被堵死了,出不去了!”撞门的声音此起彼伏,好像整座楼都在颤抖。电筒纷纷被关掉,有人干脆把手机扔掉了,这个空间陷入了更深的黑暗中。
但是石辉能看见石焰的脸,看见他的狞笑和游移的枪口。不知道在司马、葛慕兰和他自己之间,大哥打算选谁。突然枪火一闪,枪声在空间里无限放大,大厅一团死寂,然后瞬间爆发出人们惊恐的尖叫。石辉慌张的左右张望,某个角落再次亮起微光的时候,石焰已经倒在地上呻吟,他身旁的黑衣男子露出寒冷的笑意:“诸位,我刚才收到讯息,这个房间被人安放了炸药。”
“啊——”他的话在人群中激起更大惊恐,更多人不顾一切地撞门。
“小心!门上也有炸药!”司马叫道。
人群一下子离开大门能多远就有多远,女孩们轻声哭泣,像一群瑟瑟发抖的小动物。
“不过警方已经赶到了,请大家少安毋躁,等待救援。”司马一边说,一边在石焰身上绑着细线和一捆可疑的东西。
“你在干什么?”石辉走上前去。
“在他身上绑其余的炸药。”
“什么?”
“我是开玩笑的。”司马绑好石焰,扶他在地上坐好,将一个带红色按钮的小盒子交给了他,郑重地说,“石先生,我现在把你的命交给你,把这里所有人的命也都交给你。从现在起,你动弹一下就会引爆炸弹,这里所有人都会死。你要是想一了百了,就按下这个按钮,当然,所有人也会死。”
“你疯了!司马!”石辉叫道。
“我都说了是开玩笑的。”司马回过头,不耐烦地说。
“你想害死这么多人,你还算是人吗?”石辉握紧拳头。
司马叹了口气,说:“人啊,就是这样,哪怕自己的亲人做了再多伤天害理的事,首先责怪的也是外人。给你们真相,你们就无视,给你们利益,你们就扑上去,给你们谎言,你们就相信。”
再接下去他就会说“你们这些愚蠢的人类”了吧。简绍琪想。
司马没有再说话,他站起来,关掉电筒,一身黑衣隐没在黑暗里。
简绍琪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过他,光线消失的一刹,她已如鹰隼般飞身扑了过去。司马背后似乎生了眼睛,轻快避过。黑衣男子真的像一道影子,穿白风衣的女孩成了影子的影子,两人像风一样掠过影绰绰的人堆,越过黑魅魅的障碍物,始终不落一步。她向前一纵,伸手就要抓到他的衣服,忽然听到一声枪响,头顶的水晶吊灯轰然向她砸下来,简绍琪就地滚到一边,巨大的吊灯落地,银光四溅,她站起来环视周遭,已经失去了那道黑影的踪迹。
现在大厅分为两端,一端是黑压压的人群,一端是靠墙坐着的石焰。石辉站在中间,简绍琪拿着一根小棒走来走去,笃笃敲地砖。
石辉走到她身边,问道:“绍琪,你干什么?”
“这里一定另有出口,你没发现司马和葛慕兰都不见了吗?”
“对!”石辉眼睛一亮,和她一起找了起来。
咔的一声,墙根一面砖被一只手抬起,跟着,一个身形魁梧的人露出了上半身。
“丁叔!”简绍琪欢喜地叫道。
丁占魁像土拨鼠一样爬上来,嘴里嘟哝着:“黑道做好事,要倒霉三年。”
大厅里欢声雷动,人们依次排队,一个个下地道。石焰捧着控制盒,冷漠地看着从他身前走过的这排队伍,经过他的人都不敢看他,好像在躲避死神。
大厅空了,石辉走到石焰身边坐下。
“大哥,我陪你。”
石焰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简绍琪也走了过来,席地而坐。丁占魁叔见状,也坐在他们身边。
石辉急了:“绍琪,你没必要在这里冒险,快走!”
“你就当我打发无聊时光吧。”简绍琪抱着膝,明亮的眸子望向高高的窗户,看上真的很无聊,“看,月亮出来了。”
月亮透过小窗淡淡照下来,拉出地上四个长长的影子。
“绍琪,你为什么换了那么多份工作?”他们闲聊起来。
“还不是怪丁叔他人们。工作总有不开心的时候,我每次不开心,他们就去威胁我老板。老板让我加班,这是很正常的事啊,他们就把老板毒打一顿,你说我在这个城市还有什么工作能做长?”
丁占魁瞪眼说:“我们的门外小爷岂能受这等委屈?”
石辉笑了:“那你为什么非呆在这个城市不可?你又不是本地人。”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因为我男朋友在这儿。”
石辉的心忽然一阵空落,好像有什么在轧轧作响,他转头望去,大厅的两扇大门轰然开启,穿着排暴队制服的警察鱼贯而入。
尾声
酒店外,疏散工作还在持续,石辉远远望着人群里简绍琪的身影。
“三年前,她男朋友为了保护她中枪死了。她只是不愿意离开这个她男朋友生长的城市。”丁占魁走到他身边,感叹地说。
石辉吃了一惊。
“小辉。”他回过头去,石焰也出来了,两个警察站在他左右。
“大哥。”
“你很勇敢,大伯的选择是对的。”石焰淡淡地说,向警车走去。
石辉不知说什么,最后说了一句:“感谢你那个时候没有按下按钮。”
石焰回过头,表情复杂:“其实,第一个人走下地道的时候,我就按了。”
制造了半山酒店假炸弹事件的黑衣男人已经消失无踪,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昨天来参加明光集团万能细胞研发会的众多大公司的首脑与高层。有人订了连夜的机票,有人乘坐私人飞机,有人从海上离开,反正是以最快速度离开了T市。
真正的司马江一郎也交代了事情的始末。
他来T市前夕,明光集团副总裁石焰主动与他秘密会晤过几次。石焰对他说,伊贺财团不用注资,他也能帮他们拿到万能细胞的配方,只要他接下来的一切行动听安排就行。石焰坦白,他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他恨石家,希望石家垮台。司马江一郎相信了,有明光的招牌人物葛慕兰做背书,他从来没有怀疑过那个男人不是石焰。
这一天的傍晚,葛慕兰在地铁站被找到了。莫小凡赶到的时候,她坐在栏杆上,将皮箱里的钞票一下一下用力抛撒出去,地上飘满了百元大钞。她面无表情地看人们四下哄抢,美丽的脸庞苍白如雪。
雷云轻声说:“她真的疯了。”
“看来是被司马抛弃了。”
我将命运刻在你的手腕,你却交给我死亡。葛慕兰写下这首诗的时候,恐怕也有预感,这就是她和他关系的对照。
郑达接了一个电话,对莫小凡说:“头,你要我查的查到了,昨天参加那个发布会的人,还有一家日本医药公司的老总河丸大作没走,他订了今天北山机场的一个机位。大概五点半飞。”
莫小凡看看手机:“现在五点钟,还来得及,我们马上赶去北山!”
北山机场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小型机场,主要停靠小型飞机和私人飞机,因为在主岛外,交通不算便利,所以启用机会不多。
北山风景秀丽,一条盘山公路蜿蜒而上。
莫小凡在车上解释说:“那些来参加发布会的大公司首脑,才是司马亮的真正目标。他对司马江一郎说过的话,同样也可以对他们说:他可以帮他们拿到万能细胞的配方,只要付出很小的代价。恐怕没几个人禁得起这么巨大的诱惑。”
“我明白了。”雷云说,“司马亮搞出这么多事,是为了明光集团那场公开发布会,发布会之后,大家对万能细胞的存在都深信不疑。”
“假炸弹事件的目的只是要暂时困住石焰和石辉,他就有足够的时间和那些买家达成交易。现在那些人拿到所谓的绝密配方,大概都赶回去搞万能细胞了,却不知道司马卖给了所有人。”
“所以那家伙貌似高冷,其实就是一个——”
“骗子。”莫小凡总结。
“这个人行事缜密,善于利用人心,与他进行非法交易的人事后即使发现被骗,也不敢声张。按现在的证据,我们就算找到他,也不能将他入罪。”
“但是如果能抓到他和那个河丸大作的交易现场,那可就是现行啦!”郑达一激动,又踩一脚油门。
北山机场。
河丸家的私人飞机停在停机坪上,司马与穿着和服的河丸站在机翼下。
“钱货两讫。”河丸将手里的皮箱交了过去。
司马接过,将一个纸袋递给他:“外壳是一层伪装,希望你得到配方以后,善加运用。”
“那是当然。”河丸喜不自禁,两人握手道别。
飞机缓缓滑行,河丸拆开纸袋,里面是一张光盘。他把光盘放进笔记本,开始播放,一旁年轻助手的头也凑了过来。
“喔,波多野结衣,伪装得很好嘛。”
警车已经驶近北山机场入口,后座的莫小凡突然若有所思地说:“我有预感,这次抓不到他。”
郑达摇头:“为什么这么说,这里只有一条路,明明是瓮中捉鳖。”
莫小凡好像没听见,自言自语地说:“不过没关系,我总会抓到他的。”
司马靠在车上,看着将沉未沉的夕阳,点了一根烟。平江从驾驶座冒出头说:“头儿,干完晚上这一票,我们是不是可以休息一段了。”
“没有进取心的人生是失败的人生。”司马说。
“没有钱的人生才是失败的人生。”平江面无表情地说。
司马轻轻一笑,扔掉烟头上了车。
汽车驶出空空荡荡的机场,上了盘山路。
“用河丸的名字把明天的停机位也订了。”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