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夜深人寂,朦胧的夜空中只挂着一弯瘦瘦的新月,清冷而微弱的光芒仿佛无法降临到地面上,大地一片黑暗,暗得根本看不清周遭的景物。
这是一座荒废的庭院,想必已经很久没有住人了。像这样的地方,就算白天也无人问津,更何况是这个时候。可此时,黑暗中居然出现了一点光华,好似一枚孤独的萤火虫,在荒凉的院子里缓缓移动。火光虽然微弱,却也照亮了方圆数尺内的空间。
光源来自一支白色的蜡烛,持着蜡烛的手指却更要白上几分。他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身后还跟着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女。从外貌上看,像是一对兄妹,二人肌肤皙白,近乎透明,甚至能清楚地看到皮下青紫色的血脉。而最奇异的是他们的头发,竞也是白色的,少年白头不算稀奇,他们却自得如初春的小雪一般,无半分瑕疵。少年玉冠束发,少女则用玉笄绾成髻儿,雪白的长发垂及腰际,随风飞扬。两人皆着素衣,身材较同年人稍显瘦弱,但都有一张绝世的容颜。这种妖异的白色丝毫不显病态,反而圣洁无比,宛如趁着夜黑人静,神明酣睡时,偷偷溜下凡间的精灵,冰清玉洁,让人不忍亵渎。
正值初秋时节,夜晚的风已夹带着些许凉意,从远方吹来,划过屋檐,穿过树梢,钻进衣襟的间隙,轻拂肌肤,叫人经不住打起寒战。
“二姐,就在这里。”寂静的院落里突然响起了少年稚嫩的声音。
两人在一口石井旁边停下脚步,井沿用一整块青石雕成,共六个面,每个面都刻着繁复的花纹,但由于年代久远,花纹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不能辨认了0
“这就是青丝井。”还是那少年的声音,“据说爷爷本来还有个兄弟,不过在很小的时候掉进这口井里淹死了,太爷爷叫人来捞,但什么都没捞到。传说这口井深不可测,直达地府,这些井水就是从黄泉涌上来的……所以人一旦掉下去,便直接去了冥界,再也捞不上来了。”
“玄儿,这些是谁告诉你的?”少女第一次听说这段往事,蹙着眉问。
少年回过头看她一眼,欲言又止道:“我发过誓,绝不能跟任何人提起他。”
少女闻言有些不快,悻悻道:“可我是你姐姐!”
“姐姐也不能说。”少年天性倔强,斩钉截铁道,这样的态度让少女着实不满,她冷冷地哼了一声,不再追问。
少年蹲下身,抚摸着井沿,继续道:“这件事令太奶奶伤心过度,于是每日守在井边——有个说法,孩子掉进井里,只有娘亲的头发才能救上来,娘亲用头发结成辫,吊下井底,孩子便会沿着辫子爬上来。太奶奶信了,于是每天都在井边梳洗,一边梳洗,一边哭。她把头移到井口,头发便垂下井去。这个院子就是那个时候被封起来的,因为大家都以为太奶奶疯了。太奶奶的头发越梳越长,人却越来越消瘦,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头发已经足够落到井底。你看井的内壁,有一丝丝的沟痕,据说就是太奶奶梳头时留下来的。那时候有一个给太奶奶送饭的丫鬟,连她也说不清太奶奶的头发到底有多长,只道每天都看到太奶奶梳头的背影,却不敢靠近,直到,直到有一天,太奶奶突然不见了……因为这个传说,才有了青丝井这个名字。”
“那太奶奶哪里去了,后来找到她没有?”少女疑惑道。
“没有,太奶奶就像鬼魅一样从这个院子里消失了,没留下任何踪迹。有人说她救上了她的孩子,带着他远走他乡了。还有人说太奶奶被恶鬼拖下了井去,这口井正是通着黄泉的。不过我猜这些都是假的,太奶奶大概终于死了心,知道自己再也救不上孩子,伤心绝望之下,跳下井,陪她的孩子去了。”
这个故事本就诡异,而这里是故事的发生地,身临此境,又是子夜,少女听完不由觉得毛骨悚然,但少年娓娓道来,却丝毫不见惧意。
“这口井通往黄泉,据说每晚子时,还能从井里看到死去亲人的模样,二姐你过来。”少年说着把蜡烛移向井口,微弱的烛光竟可以照见井底的水,水面如铜镜,让他们看到自己的倒影。但是,也只能看到自己的倒影罢了。
“什么都没有啊。”少女低声嘟哝。
一滴烛泪落到井底,在水面上顿时激起层层涟漪,瞬间打碎了倒影。
“什么都没有,快回去吧。”少女揉着眼道。
少年好像没有听见,依旧出神地望着井底。
风越发凉了,少女穿得单薄,心里又生出寒意,不由自主裹紧了衣襟。她实在不想在这种地方过夜,但少年却不理会她,她只好独自悄然离开了。
好在她已经适应了黑暗,而且这个院子离她寝室并不算太远,只是要翻一堵墙,他们早就在墙脚垫了几块乱石,轻而易举就能翻过去。
过了好一阵,井水再度恢复了平静,水面上破碎的倒影慢慢拼合,竟然形成一张女人的脸孔。
她是……
少年急忙喊道:“二姐,你快看啊!”
可院子里哪还有那少女的身影。
这张脸容貌清丽,五官精致,一窝浓密的青丝自然地铺散在脑后,没有任何花哨的装饰,却有一种返璞归真的美感。不知为什么,这女子让他莫名地生出了亲近之意,可他从未见过她。
她是……
传说这口井通往黄泉,井里可以看到死去亲人的模样。
她是……
娘亲?
是娘亲,从未见过的娘亲!
“娘亲……”少年朝着井底轻轻呼唤。
井中的女子朝他笑起来,眼中噙满了泪水,就像世界上任何一个母亲遇到多年未见的孩子一样。
“孩子,快到娘亲这边来。”
声音空灵,从井底响起,充满了诱惑,这种诱惑大概叫做母爱,这正是他从一出生就失去了,但又无时无刻不想着要重新拥有的。
“孩子,快过来。”
她的头发越来越长,无数的青丝涌上井口,缠住少年的手臂,脖子,身体……
“孩子……”
少年的身体正慢慢坠落,脸上还带着幸福的笑容。
但井中的脸却发生了变化,姣好的脸庞上突然生出无数红色的斑点,瞳孔骤然放大,眼球几乎夺眶而出,红色的斑点逐渐溃烂,疮口在脸上蔓延,满头青丝瞬间枯萎,大片大片脱落下来……
少年此时才猛然惊醒,他想喊,可人已经沉入了水面,再也喊不出来了。他就像掉进无底的深渊,无止境地下坠着。
这口井是通往黄泉的,人一旦掉下去,便直接去往冥界……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突然想到那个人对他说过的话。
井底传来少年落水的声音,但很快又恢复了宁静,院子里还是一片荒凉的景象,一如过往的每个夜晚那样,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一、西风客栈
艳阳高照,碧空如洗。
官道上两匹骏马绝尘而来。道旁小客栈里的店小二远远就听到了滚雷般的马蹄声,急匆匆出门拉客。
马背上的两人纷纷勒住缰绳,马儿前蹄一扬,在客栈门口停了下来。马上人岁数不大,一男一女,衣着相貌透着一股贵气,绝非寻常百姓,男的手中还带着一柄三尺古剑,看来还身怀武艺。这样的人小二自然不敢怠慢,殷勤地招呼两人下马。然后牵着缰绳把马儿拴在门口的大杨树上。
那男子进客栈前还不忘吩咐小二给马多喂些草吃,小二听了连连点头称是。
客栈外围着低矮破旧的土墙,檐角挂着一面招旗,青底红字,写着“西风客栈”四个字。客栈虽然简陋,但名字倒是不错。
客栈里面只摆了五六张桌子,尚且显得拥挤。生意也惨淡,除了这对男女,便只有角落里坐了一位客人。这位客人三十出头的年纪,身材魁梧,肤色黝黑,双目如电,身着一条洗得发白的公服,背心处渗出一大块刺眼的汗渍,怕是刚赶路过来。
客人桌上摆着一坛老酒和一碟牛肉,那对男女进来的时候他正低头吃着酒水,看也没看他们。
桌面上满是油腻,那男子皱了皱眉,挑了一张相对干净的桌子坐下,那女子也跟着坐在对面。
“小二,店里的掌柜呢?”男子朝门外喝道。
店小二喂了马,听到客人叫唤,急忙回到店内,道:“客官,小店只做小本生意,这掌柜伙计都由我一个人代劳了。请问客官要点什么?”
那男子不由多打量了他一眼,见他兔头獐脑,仪态猥琐,实在看不出哪里像掌柜的样子,笑道:“原来如此,不知这里都有些什么吃的?”
小二不知从哪里取来一张菜单,乐呵呵道:“客官自己看,小店菜色丰富,小的嘴笨怕报不利索。”
男子拿起菜单一看,果然菜色很多,但都是家常小菜,并没特别之处,便点了一碟牛肉,一碟青菜和一碗老鸭冬瓜汤。
小二正要去厨房,那女子突然喊道:“再加一壶酒!”
“好嘞!咱店里酿的黄酒,可是比雾溪镇里的透瓶香更香,更有滋味!”说到自家酿的酒,小二一脸地得意。
那男子却叹了口气,自顾摇头。
小二见他摇头,当然不服,“客官您还别不信,”他指了指角落喝酒的客人,“这位大爷可是三溪县鼎鼎大名的关捕头,他每日都会赶来小店吃上几碗,若那透瓶香真比我的酒好,关大爷怎么不去雾溪镇上吃酒。”
那男子喜道:“这么说,雾溪镇离此处不远了吧?”
店小二道:“不远了,客官您骑马不用半个时辰便可到,您稍等,酒菜马上好了。”
果然不消半刻,小二便端着酒菜出来。
那女子咦道:“小二,你做菜倒是挺快啊。”
小二腼腆地笑了起来:“哪是我,是我那娘们手脚利索,做菜的手艺也是一流,客官请慢用。”
这时墙角的客人冲店小二喊道:“小二,再来一壶酒!”
小二连忙笑嘻嘻地招呼那客人去了。
女子满满斟了一杯酒,一脸陶醉地灌下肚去,末了还不忘赞一句“好酒”。
男子皱眉道:“湘儿,自从上次你去了一回菱州,怎就变成一个酒鬼了。”
女子悻悻道:“这可怪不得我,都怨那冷月枫,我喝酒的本事都是他教的。”
男子叹道:“菱州一别已过数月,却不知冷兄现在何处游历。”
女子撅嘴道:“你想他了?”
男子笑道:“甚是想念啊。”
女子道:“那你就该多说些好话留住他。”
男子摇头道:“可惜他心在江湖,我又如何留得住……”
原来这男子便是昔日“大宋第一神捕”柳千叶的义子萧剑卿,而这女子是柳千叶的二女柳云湘。这次,萧剑卿听从义父的吩咐外出办案。目的地便是那雾溪镇。二人于昨日从京城出发,中途在驿站休息了一晚,又策马狂奔了半日方才到达此地。
虽说来此办案是奉了柳千叶之命,却只是对外而言,实际上并不是如此。只因两日前萧剑卿收到一封故人的书信,于是向义父主动请的命。而这位故人与柳千叶也颇有些渊源,既然遇上了麻烦,他自然不会置之不理,便爽快地应允了,权当是给萧剑卿一次历练的机会。
这位故人名叫柴静儿,乃是前朝世宗皇帝嫡派后人,宋仁宗因其祖上有陈桥让位之德,赐封她为翌清郡主。周世宗柴荣共有七子,后代有的夭折,有的早已不知所踪,其中大半却是隐居于各地,庆历年间仁宗曾下令四处寻找柴氏后裔。三年前,柴静儿前往朝廷受封,遇见萧剑卿,因她的父亲柴中道和柳千叶年少时便交好,所以就在柳府住过些时日。
而萧剑卿来雾溪镇要查的案子,正是受柴静儿所托……
“二位可是要去雾溪镇?”正在角落里喝酒的客人突然开口道。
小客栈里只剩下他和萧、柳三人,那店小二不知去了何处。萧剑卿朝那人抱拳道:“正是,不知阁下有何指教?”
那人微微一笑,自顾斟满一杯酒水,但并不喝,用手在桌上轻轻一推,酒杯直直向萧剑卿面门飞来。萧剑卿脸色一变,翻手为掌,手掌在酒杯上拂过,又以手背一弹,酒杯立即反向飞了回去,竞平平落在那人身前的桌上,一滴酒水都未溅出来。
那人哈哈一笑,将酒一饮而尽道:“好酒!好身手!”
萧剑卿道:“在这荒村野店居然能遇上如阁下这般的高手,失敬失敬!”
那人摆手道:“我这点三脚猫功夫怎么比得上阁下这套掌法……”他抱了抱拳,“在下关山月,是这三溪县的捕头,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萧剑卿连忙回礼道:“在下萧剑卿,这是舍妹,幸会!”
关山月道:“二位可是要去柴大官人府上?”
萧剑卿惊道:“正是要去柴府,不知关兄如何知道?”
关山月却不回答,问道:“怕是去柴府办案的吧?”
萧剑卿赞道:“关兄真乃神人也!”
关山月啐道:“神人个屁!不瞒萧兄,这案子本是我接手的,但查了半个月丝毫没有头绪,怕是府上的人怪我办事不利,才去请的你。
“说来这案子也忒邪门了,本来那些怪力乱神的事情,我是不信的,可……”关山月突然顿了顿,长叹一口气,“此事不知该如何启齿……”
萧剑卿笑道:“关兄不妨从头说起。”
关山月苦笑一声:“也罢,既然二位想听,我便给你们讲讲。那天晌午,本来也无事,我和几个兄弟在班房打起了盹儿,却不料被衙门外的击鼓声惊醒。原来是柴府的下人来报案,说是他们家的公子失踪了……”
关山月带了几个衙役匆匆赶到柴府,那个时候柴府上下乱成一团,无论家眷还是仆人都在四处寻找柴公子的下落。
大厅里,一个生得龙眉凤目,皓齿朱唇,留着三绺长髯,头戴金冠,身着紫绣锦袍的中年男子正在来回踱步,长吁短叹。关山月见状,命手下在屋外等候,自己一人进入大厅向那人抱拳道:“柴大官人,在下三溪县捕头关山月。”
原来此人便是这柴府的主人柴中道,他转身看了关山月一眼,示意他坐下说话。
柴中道皱眉道:“现在家里的下人都在找寻犬子,招呼不周,还望关捕头莫怪。”
关山月摆手道:“哪里的话,这个时候无须客套,令公子还是没有消息吗?”
柴中道摇头道:“没有!”
关山月点头道:“不知令公子是何时失踪的?”
柴中道叹了口气道:“昨晚,昨晚下人服侍他上的床,谁知今日早上,他房间的门直直开着,人却不知所踪了。”
关山月道:“如此说来,定是昨晚离开的,会不会是仇家上门劫走了令公子?”
柴中道沉思半晌道:“仇家……我柴家数代隐居于此,与世无争,实在想不起来和谁结下过梁子。”
关山月道:“这可不好说,有些事对你而言不足挂齿,却无意中得罪了谁也说不定。”
关山月见他不答,接道,“这样的失踪案在下倒也见过不少,除开自己走失的情况,通常来说不外乎谋财或者害命。如果是谋财倒也好说,歹人在钱财到手之前必然不会贸然撕票,就怕有人想要令公子的性命,那就……”
柴中道急道:“犬子尚年幼,怎么会有人要伤他性命?”
关山月道:“这就不是我所能知晓的,如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帮忙找寻令公子。”
柴中道抱拳道:“如此麻烦关捕头了。”
关山月别过柴中道后,吩咐手下的衙役去府外搜查,自己则在府内寻找。
柴府并非普通民宅,柴中道乃是周世宗之后,对大宋有莫大的恩情,柴静儿又被皇帝赐封为郡主,所以这柴府自然不会太寒碜,实际上它的规模绝不亚于朝廷二品官员的府邸。
柴中道共有三个子女,其中年纪最长的就是那位翌清郡主柴静儿,次女柴烟儿和那失踪的公子柴玄儿则是一对孪生兄妹。而这三人的母亲已经在八年前失踪了,此后柴中道再未续弦。
柴烟儿与柴玄儿,这兄妹俩可不一般,但凡见过他们的人都说是天上的仙人临世。这可不是随口胡说的,只因二人外貌超凡脱俗,自打娘胎里出来就长着雪白的头发,再加上天生的冰肌玉骨,宛若天山绝顶盛开的雪莲花,不带丝毫烟火气。
但如今,这对仙童般的人儿却不见了一个……
关山月一步一步踱过柴府大院,他目光如电,没有任何东西能逃过他的眼睛,甚至从石缝间爬出的蚂蚁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柴玄儿房间的门依旧敞开着,关山月迈步进去,绕过一面山水屏风,只见一张吊着青纱帐幔的大床,床上的衾褥被随手翻开,好似主人随时都要回来。案上摆着一只青瓷花瓶,瓶中插着几束秋菊,散发着异香。
屋里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关山月出门的时候检查了一遍门闩,也是完好无损,看来是那柴玄儿自己走了出去,可是一个孩子为何要在半夜里独自出门呢?
关山月走进一条石子小径,这是大院里一处偏僻的所在,一面靠墙,一面则翠竹丛生。越往里走,满地竹影参差,苔痕斑驳,令人顿生曲径通幽之感。走了十余步,他终于发现了线索,墙脚长满了半身高的杂草,在这些杂草间隐隐可以看到几块乱石,乱石被堆叠起来,还压折了几撮野草。一定有人在不久之前把这些石块堆在此处,目的便是翻到墙的对面。
其实这堵墙并不算高,对于自己这样的江湖高手而言,翻过去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就算是普通人,想翻过这堵墙只需踩上景窗借力即可,完全不需要堆这么高的石块。所以,这翻墙之人极有可能是个孩子。
可为什么要翻墙过去,对面不还是柴府的地界吗?关山月沿着围墙一路走,最后停在一道木门前,门上朱漆凋尽,露出老旧的木质门板,昭示着它经历的岁月。
门上挂着一个巨大的鱼形锁头,光泽暗淡,锈迹斑斑,门被牢牢地固定住,任由关山月使出再大的力气也纹丝不动,看来这门和锁完全不似眼见的那般脆弱。
对面究竟是……
关山月正想翻过去看看,身后突然响起沙哑而阴沉的声音:“你不能进去!”
关山月被这声音一惊,他转过身来,却见一个头发花白的灰衣老者站在那里,怕是府上的管家。关山月连忙抱拳道:“请问这里面是……”
还未等关山月说完,那老者便开口道:“这是府里的禁地,外人不可踏入半步。”
关山月道:“万一柴公子在里面呢?”
老者道:“没有,我已进去寻过了,少爷不在里面。”
关山月道:“原来如此,那在下再去别处看看。”
老者负手而立,他身材瘦弱,但眉宇间透着一股威严的气势,令人不敢对视。关山月只觉气氛压抑,和老者匆匆道别,走出竹林,阳光倾泻而下,心情豁然开朗。
禁地?
关山月不由一哂,哪里有我姓关的去不得的地方,我倒要见识一下这禁地是个什么模样。关山月在柴府走了一圈,再次踏进那条竹林旁的小径,他四处看了看,并没有见到那老者,心中顾虑顿消。
关山月提气轻轻一跃,翻过墙去。这是一座废弃的庭院,到处是杂草和落叶,显然已经很久没人打扫了。院里有一座三间房的屋子,屋前有一口井,井旁还有假山和一株桃树,墙角还有几丛翠竹,布置的趣味盎然,可见这废园也曾兴旺过,但为何会变成如今这般荒芜的景象?
他踩着落叶向里走去,天干物燥,脚底发出枯叶破碎的声响。他走了几步,停驻在井旁,井水并没有干涸,平静的水面上漂浮着许多腐败的落叶,在这些落叶中间,似乎还夹杂着什么。
忽然,似乎又有什么可疑的事物吸引住他的目光。
关山月小心翼翼地从井沿上拣起一缕头发,然后倒抽一口凉气。他从未见过如此长的头发,足有两三个人那么长,这世上竟有人长了这么长的头发?
关山月越想越觉得诡异,一阵寒意逐渐从脊椎爬上头顶,手指不由自主地一颤,长发滑落,慢悠悠飘向井底。那是一截蜡烛。
虽然水面离地大概有二三丈深,井中光线阴暗,又有落叶遮挡,但关山月一向对自己眼力颇为自信,自认绝对不会看错。从颜色上看,蜡烛还是崭新的,可见在水中浸泡的时间并不久,或许就是在昨晚……
这截蜡烛定是那柴玄儿在昨晚遗失于此,而且极有可能连人也一起落入井中了。
这时,关山月感觉到一股劲风从背后袭来,他正思忖间,万没想到会遭遇高手偷袭,仓促之下连转身的时间也没,更无法接招,只好飞身向前越过井去。
但对手身法实在太快,霎那间已经击中他后心,他只觉胸中气血翻滚,一口甜腥从喉间飙射而出,人重重地撞在前方的假山上,假山上的树叶被纷纷震落下来。
这一击本身的力道已足以让人重伤,却还被灌注连绵的内劲,要不是关山月那一越消去七八分掌力,此时怕是已经变作亡魂了。
攻击他的人正是刚才遇见的老者,想不到这老者竟是个内外兼修的武林高手。
关山月挣扎地从地上爬起来,哈哈笑道:“阁下这铁砂掌的功夫怕是和铁掌帮钱帮主比起来也不遑多让,怎么甘心在柴府当个官家!”
老者沉声道:“这不是你管得着的。”
关山月道:“二十年前,铁掌帮副帮主穆易突然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谁会想到当年凭借一双铁掌威震江湖的穆大侠竟然沦落到这里做人奴才……”
老者叹气道:“当年的穆易已经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人叫柴穆,至于进柴府为奴,是我心甘情愿的事,其中缘由说来话长,我也不想再提起。”
关山月冷笑道:“柴穆……当人奴才却还不忘自己的本姓,晚辈着实佩服得紧。”
老者却不怒,他看着关山月道:“你为人直爽,生死关头还不怕得罪于我,这点倒颇合老朽心意,我且饶你,你走吧。”
关山月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心中愧疚,忙抱拳道:“穆前辈,在下……”他本想说出心中的怀疑,但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却又突然踌躇了,最后换成“告辞”两个字。
太阳渐渐西沉,橘黄色的阳光洒在园中满地的落叶上,显得静谧而苍凉,老者负手而立,看着自己被斜斜拉长的影子,发出一阵悠长的叹息。
关山月命手下赶往县衙汇报今日的情况,自己则独个行走在这被落日染得金黄的路面上。此时路上大多是趁着天色未暗匆匆归家的行人,还有像眼前这个跪在路边无家可归的乞丐。这乞丐是个驼背,穿着一件破旧的麻质斗篷,头藏在宽大的兜帽里,有意低着,不让人看到他的脸,背部高高隆起,好像长了一个巨大的脓包。关山月看到这个乞丐,顿时生出一阵莫名的厌恶感,那巨大的帽子下面,似乎有一对眼睛正紧紧盯着自己……
关山月连忙移开目光,这样的乞丐他实在不愿意多看一眼,思绪又慢慢回到柴府的失踪案上。
虽然还没有找到柴公子,但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那柴玄儿外貌奇特,在柴府外必然会引起注意,手下的捕快已经在各处张贴寻人启事,却未收到一点消息。反而自己倒是在府内发现了许多线索,从这些线索来看,柴玄儿极有可能已经落井身亡。
但他并没有马上宣布这个推断,一来自己所掌握的证据还不够充分,二来即使尸体真的在井底,现在也无法打捞起来,还是待尸体浮上水面之后再说。他心中暗自打定主意,今晚夜深人静时再去那禁地看看,或许还会有什么发现。
最离奇的无疑是那缕丈余长的头发,这到底是谁的,一想到这里关山月就觉得头皮发紧,脑海中逐渐勾勒出一个恐怖的形象:那是个面色苍白,七窍溢血的女鬼,漆黑的长发拖曳在身后的地面上,正朝着自己缓缓而来……
关山月心头猛然一怔,又强自镇定,他忽然发觉似乎在很久以前就见过这鬼物,那是自己的孩提时代,祖母讲的故事里——
这个故事发生的确切时间早就无法考证,故事的细枝末节大多已然忘却,大概说的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孩子不幸坠井,孩子的娘亲因为过度思念而变得疯癫,日日夜夜在井边梳洗头发,头发越来越长,她深信只要把长发吊下井底,落井的孩子就会沿着头发爬上来。直到有一天她也不见了,有人说她终于如愿,和孩子团聚去了……许多年后,当地出现一个唤作“禁婆”的长发厉鬼,游荡于夜间,专门害人性命。
这个故事一度成为他童年最恐怖的梦魇,但后来却被深深埋在遥远的记忆里,若不是今日之事,他一定不会记起来。他觉得这起案子和这个故事之间似乎有着微妙的联系,同是大户人家,落井的彩,子,恐怖的长发……
祖母好像并没有提到那户人家的姓氏,也许提了,是自己忘记了……可他再也没办法去求证,因为讲故事的人已经作古多年。
关山月还想到一件事情,他听祖母说起过,年轻的时候曾做过大户人家的丫鬟,会不会就是故事中提到的大户人家,这大户人家莫非是柴府?
关山月立刻否定了这个推断,他清楚地记得祖母说过她是在云溪镇做的丫鬟,但柴府明明不在云溪镇,而是在这雾溪镇上。
关山月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觉得自己越想越糊涂了。
这天夜里,关山月独自潜入柴府。
夜深人静,他并不担心自己会被府中的人发现,轻车熟路地来到柴府深处的小竹林,然后纵身而起,正要翻人废园中,却看到园中有人,连忙俯身蹲在墙头。
关山月这才看清那人,如果那真是人的话。
那人跪在井边,长长的头发在身边盘成一团,正往井里看着什么。
是禁婆!
这大概是关山月平生所经历的最恐惧的一幕,儿时梦境中的恐怖恶鬼此时竟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他屏声息气,拼命不让自己发出声响,他甚至能感觉到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战栗,每一根寒毛都竖立而起,心脏猛烈地撞击着胸腔,好像随时都会炸裂开来。
关山月就这样惊恐地看着那鬼物,不敢变换身形,生怕自己的动作会惊扰到她,不知过了多久,她总算慢悠悠地离开。她移动的时候,身后的长发像蛇一样贴地而行,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如蜥蜴一般翻过墙去,长发也跟着匍匐而上,当最后一缕发梢消失在墙头,关山月终于长出一口气。
关山月欲跳下墙,不料自己因为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身体僵化,像轱辘一样滚了下去,摔了一个大跟头。他吃力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井边往下看,那是……
由于井中太过黑暗,他取出火折轻轻一吹,微弱的火苗瞬间照亮了井壁,他把火折慢慢往下移,终于看清了井底的东西。
那是一具尸体,一个白衣白发的孩子正漂浮在井底的水面上!
看来自己的推断是对的,他必须尽快通知柴府的人,柴玄儿已经找到了。
小客栈内,关山月说到这里就不再继续,而是低头吃起闷酒。
柳云湘被勾起了好奇心,忍不住问道:“后来怎么样了,那个禁婆是谁?”
关山月摇头道:“那禁婆我却再未见到,不过我在废园中又发现了几缕长发,对了,在那三间房中还有几处脚印,可据说房中已多年未有人踏足,我想这些都是那禁婆留下的线索……因为此事说来实在窝囊,所以我也是第一次向人提起。”
萧剑卿道:“不知道关兄调查的结果如何?”
关山月苦笑到:“没什么结果,由于柴中道膝下只有这一个儿子,他自然不会甘心,见我办事不利,才请了你们过来!”
萧剑卿道:“请我来的并不是柴中道,是那柴郡主,柴家的身世你知道吧。”
关山月点头道:“这当然知道。”
萧剑卿道:“柴公子是溺水而死的吗?”
关山月再次点了点头。
萧剑卿沉吟道:“有没有可能是他自己不慎落井?”
关山月叹气道:“我也这么想过,但是我那晚看到的……禁婆是谁,如何会出现在案发现场,只怕凶手就是她。说来惭愧,若是我当时过去拦住她,这案子说不定早就结了,事后我懊悔不已,想来定是有人装神弄鬼,便带了两个兄弟趁夜潜入过那废园几次,却都一无所获。”说罢连连摇头。
萧剑卿不紧不慢道:“这件事不能全怪你,那样的情景委实诡异,设身处地地想,谁都会心怯的。好在关兄没有把事情推到鬼神身上,坚持找寻凶手,也算难得。”
关山月苦笑道:“萧兄千万别这么说,凶手依然毫无头绪,我却愈发心虚,再找下去,恐怕我也要相信那些鬼话了。”
萧剑卿干笑两声,摇了摇头,便不再接话。
三人一起走出客栈,他们的谈话不知持续了多久,此时外面已经吹起凉风,原本晴朗的天空也布上了一层阴云。
因为关山月要回县衙,所以独自往西去了,萧柳二人则催马朝南,马蹄儿扬起一路烟尘,果然不消半个时辰,行人渐渐多了起来,雾溪镇就在前方等着他们。
二、翌清郡主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镇,目之所及到处是灰白的墙壁和青色的瓦片。慈祥的老人们在巷子口侃侃而谈,一群孩童从他们中间穿过,沿着青石板街一路追逐,口中唱着大概只有当地人才能听懂的童谣,还有断断续续的鸡犬之声从远处传来,相映成趣。虽然时间尚早,但已经有人家的屋顶上升起了袅袅的炊烟,似乎是在招呼在外劳作了一天的男人早点归来。柳云湘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能嗅到沉淀在这古老小镇中淡淡的油烟味。
二人跨在马背上,沿着石板路缓缓前行。
“相比繁华的京城,我还是喜欢这里多一点呢。”柳云湘悠悠道。
萧剑卿笑道:“这里倒是个隐居的好地方,想不到你也会发出这样的感慨,我一直以为你是个爱热闹的人。”
柳云湘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里就觉得能够这样平淡安然地过一辈子,也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
萧剑卿意味悠长道:“或许每个人心底都会向往一个宁静悠远的所在,只是埋得太深,来到这里之后触景生情,才被唤醒了。”
柳云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这位兄弟,请问柴府怎么走?”萧剑卿对一个行人抱拳道。
那人脸色微变,他盯着萧剑卿看了看,随手一指:“往前一直走,遇到河不要过桥,左手边就是。”
“多谢。”
“三年不见,不知道柴郡主怎么样了。”萧剑卿望着眼前一路延伸的青石街出神道。
柳云湘撅嘴道:“柴姐姐已经二十八了,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却为何还不嫁人呢?”
这句话似乎刺中了萧剑卿心中最柔弱的地方,他叹了口气,取出随身携带的水壶浅浅啜了一口,又挂回腰间。
柳云湘看在眼里,惴惴地问道:“萧哥哥,你是不是喜欢柴姐姐啊?”
萧剑卿立即摇了摇头:“没有的事。”
柳云湘低声嗫嚅道:“没有才怪!”
萧剑卿回忆起自己和柴静儿的初遇,那真是一次奇妙的邂逅。
三年前,刚被赐封为翌清郡主的柴静儿和丫鬟一起坐船在汴河上游玩。那是一个阴郁的早晨,河面上飘着轻纱般的薄雾,远处的景物变得朦朦胧胧,一袭白衣的柴静儿坐在船头,微风吹过她单薄的身子,如一朵绽放的白莲,轻轻颤动,她素手在古琴上拨弄,悠扬的曲子顿时响起,荡漾在粼粼的水面上。
这本是一幅绝美的画面,任谁也不忍心打搅这样的美事,当然,除了死人。事情就是这么煞风景地发生了,她们的船撞上了一具不知从哪里漂来的浮尸。这件事很快就传了开去,听到消息的萧剑卿立刻赶往现场。
死者是一名漕运的伙计,不过这件案子实在太过简单,简单到他几乎忘记了,只记得那天中午便结了案,之后下起了绵绵细雨。其实这样的雨他根本不会在意,他正打算去旁边的风雨楼吃点酒菜,填饱肚子,不料有人在身后为他撑起了一把伞。
那是一把桃红色的绸伞,萧剑卿诧异地转过身去,为他撑伞的是一个妙龄女子,素面朝天,姿容绝丽,身着素白长裙,宛如出水芙蓉般娇俏,头上用玉笄绾起一窝青丝,如瀑般垂到半腰,随风飘动。从此这成了他心中最美的一幕,很多年后依然常在午夜的梦境里出现。
他就这样出神地望着她,仿佛时间凝止,直到她身旁的丫鬟吃吃笑出声来。其实他早就已经见过她们,由于她和丫鬟最先发现了死者,所以他例行公事对她们问过话,只是回答的都是那个丫鬟,可那个时候,他并没觉得她有这么美……
“请问,捕头是否认得柳大人?”柴静儿淡淡问道,声音清雅一如她的容貌。
萧剑卿离她不过半尺,只觉幽香扑面,心神难定,忙不迭回道:“柳大人……可是柳千叶,柳大人?”
柴静儿喜上眉梢,微微颔首道:“正是这位柳大人。”
萧剑卿有些诧异道:“他是我义父。”
柴静儿冲他一笑:“那真是太好了,捕头可否带我去见见柳大人?”
萧剑卿道:“自然可以,不知两位姑娘是……”
柴静儿低声道:“我叫柴静儿,这是我的贴身丫鬟锦鸢,拜见柳大人是父亲的意思。”
萧剑卿一惊,失声道:“姑娘可是近日圣上亲封的翌清郡主?”
那丫鬟锦鸢甚是得意,连忙抢话道:“翌清郡主正是我家小姐!”
原来柴静儿的父亲柴中道与柳千叶是多年的好友,柴静儿来京城前,她父亲曾吩咐过,尽量替他拜访柳千叶。柳千叶是六扇门的当家,这次她正好遇上萧剑卿这个六扇门的捕头,又怎么会错过机会。
柴静儿在柳府小住了几日,和萧剑卿、柳云湘日渐熟络。但萧剑卿却始终觉得他和柴静儿之间似乎有一道无形的藩篱,以至于后来,他每次回忆,只能记起他们初遇的情景和她身上散发的淡淡芬芳,而之后的事,仿佛是一个隔了多年的梦境,变得越来越模糊了。
萧剑卿本以为这种感觉是柴静儿的身份造成的,她贵为郡主,而他则是一个卑微的捕快。他也曾这么告诫自己,以断绝心中的妄念。后来他发现错了,对柴静儿,他永远只能站在远处遥望,走不近她的身旁,而那道藩篱,却远远不止自己想得那么简单。
一条小河从镇子中间蜿蜒穿过,把镇子隔成南北两边,河流名为雾溪,小镇与河流同名。雾溪和当地的另外两条河云溪、清溪最后一道汇入淮水的支流,所以才有了三溪县这个叫法。柴府依水而建,旁边就是雾溪,府外有一座小石桥把镇子的两个部分连为一体,是镇中南北往来的唯一通道,平日里行人络绎不绝,而此时却显得有些荒凉。
天色灰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镇子已经笼罩在一片蒙蒙的薄雾中,“雾溪镇”这个名字倒是十分应景。潇潇暮雨从云间飘落,如细盐一般,撒在人的颈上,带着微微的凉意,又酥又痒。
好在柴府已近在眼前,他们在这座威严的府邸前下马,府门上高高挂了一块篆刻着“柴府”两个暗金大字的牌匾。
大门前已经有人先他们一步到达,正握着狮头门环敲门。那人四十多岁,身材消瘦,面色慈祥,身穿灰色布衣,头上顶着方巾,右肩还背着一个硕大的药箱,一看就知道是个郎中。他见萧剑卿和柳云湘下马,深深施了一礼道:“二位可是府上的客人?”
萧剑卿抱拳道:“算是吧,阁下是这府中之人?”
那人摇头道:“非也,在下马从尧,只是个布衣郎中,照例给人看病来的。”
萧剑卿也报上了姓名,正想问他是给谁看病,大门突然打开了。门里出来一个仆人,他朝马从尧点了点头,马从尧径自跨门而人。
仆人打量着萧剑卿和柳云湘,清了清嗓子道:“你们是何人?”
柳云湘道:“我们是你家主人请来的客人!”
仆人道:“可有凭证,如果没有,待我先去通禀老爷。”
萧剑卿拿出柴静儿写给自己的书信交给他,他接过书信装模作样看了又看,柳云湘忍不住扑哧笑道:“喂,你好像拿反了!”
仆人抓了抓头皮,把书信还给萧剑卿道:“老爷正在书房看书,我先带你们去大厅等候。”
二人把马缰交给闻讯赶来的另一个仆人,跟着跨进了柴府的大门。府内亭台楼阁,雕梁画栋,都布置得极穷巧思,更有花木假山错落其间,不仅赏心悦目,又契合阴阳风水之理,让萧剑卿心下对设计之人暗自佩服,心想这样的宅院,恐怕世上不会再有第二处。
仆人把二人带进大厅,告了声罪,然后一路小跑请主人去了。
柳云湘见仆人走远,低声道:“萧哥哥,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宅院有点古怪?”
萧剑卿道:“古怪在哪?”
柳云湘道:“这宅院虽种植了许多花草,可是一点生趣也没有。”
萧剑卿笑道:“现在已然入秋,花木大多开始凋零,又哪里来的生趣?”
柳云湘摇头道:“不是这样的,花木虽然凋零,但它们还有生命啊,怎会这般死气沉沉。”
萧剑卿往四周看了看,柴府依水而建,府中布局又极为考究,正合风水中的“三要六事”,按理说已经尽纳了阳气,却不知为何给人如此阴森的感觉。但他并没有这么说,而是漫不经心地道:“大概是天色的原因吧。”
“天色的原因?”柳云湘看了看屋外,见昏天暗地,阴雨绵绵,缓缓点头道,“那倒也是。”
氤氲雨幕中,隐约可见有两个人正打伞朝这边走过来,走在前面的是一个中年男子,身穿玄色布衣,外貌英武不凡,该是柴中道,而微微落后半步的是一个素衣女子,生得柳眉杏目,清丽脱俗,自然是柴静儿。
萧剑卿连忙出门迎道:“柴大人,柴郡主!”
柴中道摆手道:“我并无官职在身,算个什么大人,我与你义父乃是老友,你若不介意,就喊我一声世叔好了……这便是柳侄女吧,想不到竞这般大了。”
柳云湘躬身施礼道了声“柴世叔”,然后飞快地闪到柴静儿身边,抓起她的手道:“柴姐姐,三年不见,可想死我啦!”
柴静儿轻轻抚平柳云湘的乱发,柔声道:“是啊,三年不见,妹妹越来越漂亮了。”说完她对着站在一旁的萧剑卿微微颔首。
三年不见,他曾无数次幻想过重逢的情景,总觉得有许多话要对她说,可是现在人就在眼前,他却一句也说不出来,萧剑卿心中忍不住苦笑。
柳云湘狡黠一笑道:“姐姐你不知道,其实萧哥哥比我还要想你呢,有一次我听到他做梦都在喊你的名字!”
“湘儿,你胡说什么!”萧剑卿急道。
“我真的听到了,要不我怎么知道……”
这时候下人端了茶水进来,柳云湘的话只说了半句并没有接下去,虽然显得突兀,却没人追问。萧剑卿松了口气,绷紧的脸逐渐恢复平静。柴中道轻轻干咳一声,让大家坐下再谈。
柴中道啜了一口茶道:“贤侄啊,这次麻烦你来,是想让你帮忙寻找杀害犬子的凶手,我听静儿说过,你深得柳兄的器重,想必破案的本事也十分了得!”
萧剑卿正色道:“晚辈阅历尚浅,自然还不能跟义父相比,不过这件事,一定尽我所能,请世叔放心。”
柴中道笑道:“贤侄不必谦虚,我相信柳兄的眼光。”
萧剑卿道:“说来也巧,我们到镇子之前,在附近的客栈遇上了负责这个案子的关捕头,他大致跟我交代了案情,不过我还有一些疑问,需要两位提点。”
柴中道点头道:“你问就是,只要是我们知道的,一定如实回答。”
萧剑卿道:“人命关天,有的问题难免会有冒犯之处,还望见谅。”
柴中道显得有些不耐烦,皱眉道:“你尽管问便是,无需多言,我自不会计较。”
萧剑卿道:“这柴府中,平日还住了哪些人?”
柴中道淡淡道:“除了我和静儿、烟儿、玄儿,还有我姐姐柴苏妍、外甥戚东篱、管家柴穆以及几个下人。”
萧剑卿道:“柴公子和府上其他人的关系是否融洽?”
柴静儿轻声道:“玄儿和烟儿都是十分聪颖的孩子,心肠又好,从来没有少爷小姐的脾气,府里老少包括下人都非常喜欢他们。”
萧剑卿道:“柴公子除了府里,平时还去哪些地方?”
柴静儿道:“还去附近的秋山书院读书,不过书院的规定并不严格,所以也不是天天都要去。”
萧剑卿道:“二小姐也一起去吗?”
柴静儿蹙眉道:“去过几次,后来觉得无趣,便没再去,我便教她一些琴棋书画。”
萧剑卿道:“那柴公子去书院可有下人陪同?”
柴静儿摇头道:“没有,玄儿从来不喜欢下人跟随,再者书院离这里并不远,出了府过桥,走几步就到了。”
萧剑卿道:“柴公子在外边有没有什么朋友,或者熟悉的玩伴?”
柴中道想了想道:“好像没有,虽然这孩子没有少爷脾气,性格却有些孤僻,不太容易相处……”
萧剑卿点点头续道:“柴公子遇害前几天可有什么异常的举动,或者说过什么特别的话?”
柴中道沉思道:“这倒没注意。”说着他看向柴静儿,柴静儿缓缓摇了摇头。
萧剑卿道:“我刚才遇见了一个姓马的郎中,说是去看病,不知府上谁身体有恙?”
柴中道长叹一声道:“还不是我那可怜的姐姐,她的头痛症已经有十多年了,请了许多有名的大夫,都寻不着病根,倒是马郎中的针灸有些效果,虽然并没能痊愈,好歹可以减轻些痛苦。”
萧剑卿道:“这么说马郎中经常来府上看诊?”
柴中道点头道:“每月都要来一次,马郎中家就在清溪镇,并不太远,来往还算方便。”
萧剑卿看着屋外道:“今天他怕是回不去了吧。”
柴中道又点头道:“因为施针需要三天,所以他每次过来都要住上三天,有时候遇上雨雪天气,又会多待几日,府里有的是空余的客房,而且他还是姐姐的恩人,我并没有把他当外人看。”
萧剑卿沉吟道:“原来如此,这次正好遇上,只是巧合。”
柴静儿却摇头道:“马郎中已经在府上住了将近半个月了,我记得他来的那天正是玄儿遇害的日子。后来烟儿又染了风寒,一直到今天还没退热,是我让他留下来,万一烟儿病情变重,也好有个照应,今天他出门正是去给烟儿抓药。”
萧剑卿惊讶道:“马郎中到柴府和柴公子遇害是同一天?”
柴静儿道:“他是白天来的,那天晚上玄儿就不见了。”
萧剑卿缓缓点头,问道:“世叔,为何令姐和外甥都住在府上,莫不是家中有什么变故?”
柴中道脸色微变道:“这件事实乃家丑,贤侄非问不可?”
萧剑卿道:“俗话说家丑不外扬,我或许不该问,但只怕跟案情有关。”
柴中道将茶一饮而尽,蓦地抬头道:“也罢,谁叫我事先答应了你,既然你发问,我也不好拒绝。
“其实也没什么,是我姐姐年轻时做的一件荒唐事。那年她跟镇上一个姓戚的穷酸书生好上了,那书生跟她也算是两情相悦,所以不久之后就上门来提亲。这门亲事我父亲当然不会同意,还把那书生痛打了一顿,让他死了这条心,却没料到第二天我姐姐跟那书生一道私奔了。父亲大发雷霆,派人寻了很久,但一直到他去世都没有找到我姐姐。
“可就在十年前,那是我母亲去世后不久,姐姐竞自己回来了,还带着个孩子,原来那个书生死了,母子俩实在无法生存下去,才想到回来。后来我才知道她跟着那个书生吃尽了苦头,书生原本是想等得了功名再光明正大地回到镇上,却不料连个秀才都考不上,只好在乡间租了块地种田为生,日子过得穷困潦倒,几年后书生抑郁而死,只剩下母子二人……
“我给母子俩安排了一处清静的院子住下,她整日吃斋念佛,偶尔会去父母坟头看看,跟我甚少往来,她的陈年顽疾,只怕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实为心病,也难怪无药可医。”
柴中道说完觉得口干舌燥,抓起茶杯正要饮,却发现已经没了茶水,只好把茶杯重新放回案上。
萧剑卿沉吟道:“原来还有这样一段往事。”
柴中道苦笑道:“让你见笑了。”
萧剑卿道:“我听关捕头提到过禁地的事,不知是怎么回事?”
柴中道舔了舔干涸的唇道:“这又是一件家丑,罢了,事无不可对人言,我也一道说了吧。
“那是因为我的、我的发妻谢依霜。她是云南谢家的小姐,早年我爱好游山玩水,又喜欢钻研武艺,因此结识了许多像你义父这样的武林才俊,我和阿霜也是这样认识的。谢家精通岐黄医术,曾经出过多名御医。谢家与蜀中的唐家齐名,两家世代交好,双方的长老常常让自家后辈拜入对方门下,以增进药术交流。所以我一同结识的还有当年唐门年轻一辈的翘楚唐无心。
“阿霜和唐无心算是青梅竹马,唐无心对她也是好得没话说,可是她却偏偏爱上了我。唐无心一心认为是我抢走了阿霜,心中不甘,跟我约定在澜沧江畔比武,胜者才有资格娶阿霜为妻。我当年也是少年气盛,自认武功不凡,便答应了他。好在那场比武还是我胜出了,他输得心服口服,总算依照承诺放弃了阿霜。
“阿霜跟了我以后,我们一同在江湖闯荡,拜访各方高人,满足了年少时对江湖的各种憧憬。后来渐渐厌倦了,便回到了这里,从此我们鲜少出门,但彼此恩爱,日子过得平淡而幸福。
“熟料福祸无常,阿霜竞不幸得了麻风。你怕也知道,这种病极难治愈,还会传染给旁人,我无奈之下把她安排到那处偏僻的院子,不许她出来走动,并让她的贴身丫鬟天天给她送饭。除此之外,严禁其他人靠近。后来由于病情恶化,大概是看到自己的容貌越来越恐怖,她渐渐疯了,甚至会四处乱跑,我只好把她关进屋里,再把门窗封死,让穆老哥严加看守。
“我别无他法,不能因为她一个人而害到府中,甚至镇上的居民,只好出此下策。虽然如此,八年前还是让她逃脱了,也许是害怕再被我关起来,所以她离开了这里,从此不知去向。
“这件事已经过去多年,但规矩却仍在,其实那不过是一处废园子而已。”
“会不会是夫人回来报复?”萧剑卿沉吟道。
“不可能!”柴静儿急道,但并没有接下去说,只是把目光投向柴中道。
柴中道悲切道:“阿霜一个人无依无靠,又得了那种病,恐怕早已不在世上。况且,就算她要报复,也该来找我,何苦为难孩子。”
萧剑卿点了点头,又问道:“世叔可听说过禁婆?”
柴中道怔了怔道:“我想是镇上的居民见过阿霜披头散发的样子,毕竟她多年未打理,长发几乎拖到地上,出现那样的传言并不奇怪。”
萧剑卿道:“可关捕头说,禁婆的传说由来已久,或许并不是……”
柴中道打断他道:“都是些子虚乌有的鬼话,我向来是不信的。”
萧剑卿干笑道:“世叔所言极是。对了,我听关捕头说,府上的管家柴穆便是多年以前名震江湖的铁掌帮副帮主,不知是真是假?”
柴中道点头道:“穆老哥确实就是穆副帮主,他怎么知道。”
萧剑卿道:“穆大侠为何成了柴府的管家,此间是否有什么隐情?”
柴中道沉声道:“我从未把穆老哥当下人看,至于为何跟随我,这件事关乎他的名誉,我不好多说,你若感兴趣自己可去找他。贤侄还有什么要问的?”
萧剑卿道:“还有一事相求,我想去那禁地看看,望世叔应允。”
柴中道淡淡道:“那已经是一处废园,你随时可以去看,我会知会穆老哥,叫他不要拦你就是。”
萧剑卿抱拳道:“多谢世叔。”
柴中道摆手道:“我早已吩咐下人给你们整理了两间客房,今日天色已晚,那个废园明日再去看也不迟,你们还是先回房休息吧,我让下人备些饭菜,等会一并给你们送去。”
萧剑卿又道了声谢,柴中道叫了个丫鬟过来,带萧、柳二人去各自的房间。
雨幕中的二人渐行渐远,柴中道突然发出一阵几乎无声的叹息,对站在身旁的柴静儿道:“或许,你不该让他来的……”
“咚!——咚!咚!”
三更的梆子声从府外传来,回荡在冷寂的夜空下。柴府东侧的角落里,有间屋子的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一个人把头探出门外,见四下无人才敢轻手轻脚地走出来。他没提灯笼,只撑了一把破旧的油纸伞,走在朦朦胧胧的夜色中。
突然,他听到身后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只好停下脚步,战战兢兢地转过身去,脸上堆起了平日里一贯的慈眉善目。
来人是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容貌清隽,身材高瘦,穿着青色绸衫,也撑着油纸伞,看上去甚是斯文,但眉宇间似乎透着一股桀骜,他就是柴中道的外甥戚东篱。
“原来是戚公子,你可吓死我了。”
“马郎中这么晚了还在夜游,难道又是出门赏月不成?”戚东篱冷笑道,原来那鬼鬼祟祟的人便是郎中马从尧。
马从尧干笑道:“戚公子真会开玩笑,这样的天气哪来的月……我,我是出来赏雾的……”
“马郎中好有兴致,每次半夜遇见你,都在赏月、赏花、赏雨……这次又是赏雾,不知下次你又要赏什么?”戚东篱傲慢地说道。
马从尧哆嗦道:“下次……下次不赏了,不赏了……”一边说,一边不住摇头。
“马郎中!”戚东篱忽然加重了语气,又立刻压低声音道,“我警告你,不要再去纠缠我母亲,你们那些事别以为能瞒过我,要不是看你为我母亲治病的份上,我早就……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若下次再被我撞见,我可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是是是,—定不会再有下次……”马从尧连连点头哈腰,身体几乎要蜷缩成一团。说完,快步离去,戚东篱看着他胆小懦弱的身影,心中更加鄙夷。
若是今晚马从尧敢和自己对峙,他或许会很高兴,为自己母亲高兴。他忽然觉得母亲太过可怜,一生中遇到的两个男人,却是同样的懦弱。
戚东篱憎恨他,倒不是因为他和母亲之间的暖昧关系,而是每次看到他,就会想到自己的父亲,也是这样懦弱的男人,面对现实,不敢做丝毫抵抗,只知道逃避,最后就像蝼蚁一般,死在那个小小的山村,永远被轻视,被嘲笑。
他不想成为和父亲一样的人,不需要别人的同情,他讨厌这个地方,他觉得这是柴中道对他们母子的施舍,他更不需要施舍。
但他又能如何,还不是像寄生虫那样寄居在这里,他突然发现自己也一样,自己和马从尧,父亲是同一种人,他最鄙夷的那种人。
不!他从遐想中猛然惊醒过来。
我跟他们不一样,我会证明给所有人看!
他不由攥紧了拳头,雨一直下,他却把伞扔到路边,任由雨水浸透自己的身体。
三、鬼脸娃娃
第二天,一早,雨总算停了,但天色并未转晴,雾气不仅没有消散,反而越发浓了些,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灰蒙蒙的,让人看不清百丈之外的景物。
萧剑卿行走在这一片迷雾中,心中无端生出一股压抑,这种感觉像这雾一般挥之不去,宛如身处梦魇。他闭起双眼,抬起头长呼一口气,蓦地睁开,却发现天空也是一样的灰蒙蒙。整个世界仿佛只有这一种颜色,他讨厌这颜色。
萧剑卿走进一条小径,一边是斑驳的白粉墙,一边长满了翠竹,在墙脚的杂草间,隐隐堆着几块乱石,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就在这里。他又往深处走了几步,终于看到了那扇木门和门上的鱼形锁头。他把锁头捏在手里,轻轻推了推,木门纹丝未动。
萧剑卿纵身跃上墙头,下意识地俯下身去,似乎在担心关山月口中的鬼物还在院中。他抬头朝着院中看去,所幸并没有见到那鬼物的踪迹。院落中有一座三间房的屋子,屋前有一口古井,井旁有假山和桃树,四周全是杂草和落叶……所有的一切都和关山月描述的毫无二致,仿佛亘古以来从未有过改变。
萧剑卿正欲跳进院落,忽然有一只手无声无息地搭在他肩上,当他察觉时,这只手施在他身上的力道已经重逾千斤,他被生生地拽了回去。萧剑卿心中凛然,轻喝一声,身形顺势向后腾空翻去,挣脱了对方的手劲,右脚在空中划出一道闪电般的弧线,踢向对方头部。
对方却不躲,反而冷笑了一声,一只手不仅不偏不倚地挡住了萧剑卿这一踢,几乎还同时抓住了他的脚踝,另一只手攸然击向他脚掌。
萧剑卿大惊,这一击不知对方施加了多大的内劲,此时自己凌空无法借力,只得以脚掌硬接,虽然凭借以柔克刚的武当内功可以化去部分掌力,但对手不是一般的江湖高手,对手是曾经凭借一双铁掌名震武林的铁掌帮副帮主,这一掌岂非儿戏!萧剑卿心中不由苦笑,看来这次自己就算不死,也怕要废去一条腿。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对方的这一掌并没有像他想象中那般刚猛,反而柔软至极,萧剑卿只借掌力向后飘出数丈,轻巧地落回地面。
这一战虽短,却险象环生,若不是对方有意放过自己,恐怕现在早已是废人一个,萧剑卿双手抱拳道:“多谢前辈手下留情。”
这人便是柴府的管家柴穆,他看着萧剑卿手中的剑,捻须道:“你没有出剑,你若出剑,胜负怕也难说。”
萧剑卿苦笑道:“就算在下出剑,也扭转不了败局,还是要吃前辈一掌。”
柴穆摇头笑道:“你若出剑,便有机会断我左手,这掌未必会吃,说起来,是老朽要谢你手下留情才是。”
萧剑卿心中一惊,也是,若我刚才出剑,可先断了他抓住自己脚踝的那只手,但是……
“但是你太过于仁慈,从未想过要这么做,宁不要自己的一条腿,也不愿伤害到我,是不是?”柴穆轻轻一叹,“我那徒弟天赋虽然也不错,却少了你这样一颗赤子之心。”
萧剑卿道:“不知前辈高徒是谁?”
柴穆摆手道:“不提他也罢。”
萧剑卿没有追问,再次抱拳道:“柴世叔已同意在下去里面探查,还望前辈能放行,让我进去看看。”
柴穆哼了一声道:“老爷已经跟我说过了,你来找我拿钥匙进去便是,何必鬼鬼祟祟,老朽最讨厌鬼鬼祟祟之人。”他从袖中取出钥匙,扔给萧剑卿,“老爷为你废了府里多年的规矩,害得老朽心中好奇,倒想看看你有何能耐,故在此等候多时。”说完后背身离开,再不看萧剑卿一眼。
萧剑卿接过钥匙,道了声谢,来到木门前,把钥匙插入铜锁。大概由于年代久远的关系,锁芯有些锈蚀,他费了好些工夫才打开。木门后面还是一条小径,虽然被落叶覆盖,但可以清楚地看到有人走过的痕迹,一定是前些时日打捞柴玄儿尸体时留下的。
萧剑卿很快来到井边,井下的水面上漂浮着许多落叶,水面异常平静,没有起丝毫的涟漪,宛如千万年来一直如是。可就是这样的一口井,却在不久之前葬送了一个孩子的性命。也是在这里,出现了传说中的唤作“禁婆”的鬼物。想到这里,他开始在地面上寻找,但除了落叶和杂草什么也没有发现,只好往屋里走去。
这是一座三间房的屋子,房间都没有上锁,有的敞开着,有的虚掩着。萧剑卿跨进其中一间,但见屏风、床帏、梳妆台一应俱全,这恐怕是柴中道妻子的闺房,大概是毁容之后害怕见到自己的脸,所以并没有镜子。屋内的地面和家居摆设都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尘埃,梁栋间布满了蛛网,墙体已大片剥落,显得异常凄凉。墙上有仕女图一幅,乃一女子倚坐在草间的岩石上,这女子倒是与柴静儿有几分相像,画上却没有她的名字,也不知画者是谁,只在角落题了两句诗——
闲坐依青草,暖日霜未消。
字体娟秀,似出自女子之手。除此之外地面上还留有一些凌乱的脚印,这些脚印有的比较清晰,沉稳有力,萧剑卿猜测是关山月留下的,而有的则略微模糊,甚至有些飘忽不定,这让他想到曾经现身于此的禁婆,几乎同时,他发现在厚厚的尘埃中似乎隐藏着什么。
萧剑卿俯下身去,将那物事轻轻拣起来,那是一缕足有丈余长的头发,虽然早已听关山月提起,心中已有准备,但当自己亲眼见到时还是不免一阵心悸。看来此处当真有禁婆出没,关山月所言非虚。
这禁婆到底是人是鬼,以自己的办案经验来看,多半是有人乔装打扮,装神弄鬼,可这头发绝非伪造,不知从何而来。当然,也可能真有人长了这样的头发,比如当年这个院子的女主人,柴中道的妻子谢依霜,可是这头发必定引人注意,不好隐藏……莫非谢依霜并没有死去,据说她当年就疯了,如果那禁婆是一个昼伏夜出的疯子倒也合情合理。
萧剑卿检查了剩下的那两个房间,又发现一些长发和脚印。他若有所思地走出房间,站在屋檐下,此时雾气比他来到这里的时候淡了许多。看着院中的古井和桃树,隐隐间耳边似乎响起了若有若无的哭声,他用力摇了摇头,哭声消失了,是错觉?
忽然一个念头从他脑海中飞快闪过,他猛然一怔,刹那之后,却再也想不起刚才的念头到底是什么。他苦思了良久,最终还是放弃,这种情况常常出现,不如四处走走,去镇上寻个酒馆喝点酒吃些点心,或许在不经意间就能回想起来。
萧剑卿正要出门,便被刚起床的柳云湘抓个正着。喝酒这种事怎能少了柳二小姐这样的酒鬼呢,威逼利诱之下,萧剑卿只好答应她同去。记得昨日刚到雾溪镇时看到镇口有家名为“天香楼”的酒馆,他们决定去那里看看。
二人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昨夜的一场细雨把路上的石板洗得泛起青光,亮得几乎能照出人影来。在这样的路面上行走,不由得让人觉得每踩一脚都是罪过。
天香楼并不远,他们只走了不足一刻钟便来到酒楼下。这家酒馆总共两层,比周围的青堂瓦舍高出许多,看规模可能是镇上最大的酒馆了。店里生意甚是红火,楼下早已坐满了客人,都是些附近赶来吃早点的居民。二人只好上楼,好在楼上清净不少,只有几个喝茶的老人互相谈论着什么。
许是店里客人实在太多,店小二姗姗来迟,老远就眉开眼笑道:“哎呀,原来是两位贵客,小的怠慢来迟,还望恕罪。”
萧剑卿摆手道:“不知这店里有什么好酒?”
店小二得意道:“不瞒客官,咱这店里只有一种酒,虽算不上什么名酒佳酿,但在这小地方也是有响当当的名气……”
柳云湘打趣道:“让我猜猜,可是叫透瓶香?”
店小二诧异道:“姑娘真神,我还没说呢,您就知道酒名儿了。”
萧剑卿道:“那就拿两壶来,再上几样点心。”
“好勒,客官稍等,小的给你们拿酒去。”店小二说完,一溜烟跑下楼去了。
只一会儿工夫,店小二端了酒和点心上来,笑道,“客官,这是你们的酒,还有这些,桂花糕和杏仁饼,请慢用。”他为萧柳二人各斟上酒,忍不住问道,“两位是第一次来雾溪镇吧,不知到这穷乡僻壤所为何事?”
萧剑卿尝了一口酒道:“我们是京城人士,到此地来办案的。”
店小二惊道:“哎呀呀,原来是公门中人,小的有眼无珠,官爷可是来办柴府的案子?”
萧剑卿淡淡首:“正是。”
店小二沉声道:“那案子可不好办,怕是禁婆作祟啊。”
听到“禁婆”二字,萧剑卿心中一怔,却故作疑问道:“禁婆是什么?”
店小二弯下腰,低声道:“禁婆是一种水鬼,女子落水后冤魂不散,尸体吸纳了水中的阴气就会变作这种鬼物,可怕得很。”他又朝四周看了看,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不瞒二位,小的就遇见过两回,实在是晦气,不过总算没送了性命,已是万幸。”
萧剑卿脸色微变道:“你真见过那禁婆?说来听听,说得好有赏钱。”
店小二干脆也坐下道:“第一回是我小时候,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不学好,和我表哥趁夜去镇外的瓜田偷瓜吃。我记得很清楚,那晚的月亮很大,远远就看到有人跪在瓜田里。我们本以为也是偷瓜的贼,便藏在草堆里等她离开,可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动静。我表哥说可能是个稻草人,就壮着胆子悄悄走了上去,走近了才看到她拖在地上蛇一样的头发,吓得哥俩屎尿都出来了,没命地往回跑……这件事千真万确,可惜我表哥两年前跟人盗墓让官府给抓了去,现在县衙牢房内关着,不然你可去问他。
“盗墓?”萧剑卿鄙夷道。
“是啊。”小二再度压低声音,“他还常常跟我说起那些盗墓时遇上的怪事,比如有次他去盗柴家一个丫鬟的墓,却只挖出一副空棺材,啥也没捞着。”他觉得自己说远了,又说回禁婆的话题,“第二回就在半个月前,酒馆打烊之后已是一更天,我和往常一样提着灯笼回家,行了二里路便看到远处有个人影,坐在地上一动不动。这次我不敢靠近,知道定是那禁婆,连忙赶回店里,在长凳上过了一夜。几天后传出柴公子遇害的消息,想必是那鬼物作的怪。”
萧剑卿听完沉默了半晌,道:“除了柴府的公子,镇上还有没有人遇害?”
店小二摇了摇头:“那倒没有,柴公子多好的一个孩子,生得简直像画上的仙童一般,怎就这般命薄……”说罢连连叹气。
萧剑卿也跟着叹了口气,取了一锭碎银给店小二,打发他招呼其他客人去。
柳云湘品着酒一直没吭声,见小二走了才抱怨道:“什么透瓶香啊,还没这桂花糕香。”
萧剑卿道:“怕是桂花糕太香,所以你喝酒便觉得索然无味了。这糕桂香浓郁,而且甜中带涩,我猜店里用的是新鲜采摘的桂花,看来我们来得正是时候,这样的桂花糕也只有这个时节才能吃到。”
柳云湘好像只对酒感兴趣,道:“我倒觉得还是昨日客栈里的混酒喝着带劲,这酒清冽有余,却不够醇厚。”
萧剑卿干笑道:“不得了不得了,也就半年光景,你竞成品酒的行家了,我倒要甘拜下风。”
柳云湘得意道:“那是当然,本姑娘立志要尝遍天下所有美酒,你就给我破尽天下所有奇案……话说回来,你不去查案,来喝什么酒,不怕我告诉爹爹,实话跟你说吧,我可是爹派来监视你的哟。”
“湘儿你醉了。”
“我才没醉,上次不知是谁醉得跟一摊烂泥似的,让我扶着回去,差点就睡在大街上了。”
“……”
日近正午,天色依旧阴沉,这雾大概也散不去了。
柴静儿特地为柴烟儿煮了一碗花生燕麦粥。她对妹妹素来疼爱有加,这几日烟儿害了风寒,再加上玄儿刚去,自己对这个妹妹照顾得更是无微不至,几乎时刻陪在左右。可是当她走进烟儿的房间之后,却发现床上的被褥里空空如也,烟儿不见了!
柴静儿想到前几天玄儿也是这样出的事,吓得手中的粥碗掉落在地上,泼了一地。她跪下身无力地抽泣起来,若不是自己去煮什么花生燕麦粥,只在这里陪着,烟儿也不会……
不,烟儿不会有事的。柴静儿擦干脸上的眼泪,站起来,把手伸进被褥中,发现尚有余温。烟儿离开没多久,定然未走远,得先通知府中人一起寻找,晚了就来不及了,她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跑去。
柴烟儿并没有失踪,是丫鬟锦鸢在府里的一株老桃树下找到了她。当时柴烟儿正拿着一截树枝,挖着树下的泥土,不管锦鸢如何喊她都不应。锦鸢不知她在挖什么,只好蹲下来看着。泥土下面有什么东西逐渐暴露出来,那是一个方形的木盒,锦鸢想帮她把木盒翻起来,却不料被推了一把,一个跟头栽倒在地。
二小姐脾气一向温顺,今天怎会变得如此暴躁了。锦鸢一面心中埋怨,一面起身。这时柴烟儿挖出了木盒,抱起木盒就跑,锦鸢连忙追赶上去,生怕她再次走丢了,边追边喊人,在别处寻找的下人们也都纷纷赶过来,把柴烟儿团团围住。她终于停下脚步,双肩微颤,把怀中的木盒抱得更紧了些,木盒上残留的泥土黏在洁白的衣襟上,宛如风干的血迹一般触目惊心。
柴静儿看到柴烟儿惊惶的模样,一阵心疼,将她揽在怀中,低声哭起来。烟儿没事就好,不然自己也不想活了。柴静儿哭了良久后松开双臂,这才看到柴烟儿怀里抱着一个肮脏的木盒,这是……
“烟儿,这是什么?”柴静儿蹙眉道。
柴烟儿低头不语,由于这几日卧病在床,已经久未梳洗,雪白的头发垂在脸上,遮住了五官,只能看到干裂的嘴角微微抽搐,仿佛受到过什么惊吓。
柴静儿见她不答,便想伸手去拿,但木盒被她抱得紧紧的,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柴静儿也不便去抢,只好作罢。
这时一直站在她们身旁的柴中道终于忍不住,竞一把将木盒夺了过去,柴烟儿发出一声尖啸,想夺回木盒,这一来一回之间,木盒应声落地,一个布偶从盒中弹了出来。
这是一个碎布拼成的娃娃,十分破旧,硕大的脸盘上画着一张狰狞的鬼脸,身上满是大块大块的污渍,填充的稻草从缝间支棱出来,干枯的头发竟比身体长出一倍有余,铺散在青石上,显得尤其诡异。这恐怖的一幕无不让在场的所有人心中一怔,几个丫鬟甚至惊惧地尖叫起来,就连柴中道也吓得脸色发青,血色全无,宛如垂死的老人一般。
鬼脸画得虽然简陋,但相当传神,这是柴中道此生最熟悉的一张脸,她是……他转身对惊魂未定的柴静儿道:“她是你娘亲。”
柴静儿茫然地点头道:“是,是娘亲,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玄儿的死是因为……”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什么,立刻噤声,却已经来不及了。
柴烟儿蓦地抬起头,目光慑人。道:“弟弟已经死了?”
原来柴静儿担心她的病情,命下人对她隐瞒柴玄儿的死讯,没想到自己却说漏了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柴中道长叹一声道:“罢了,你当真能瞒她一辈子吗?烟儿,玄儿他的确死了。”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烟儿,告诉爹爹,这个布偶是哪里来的?”
柴烟儿却哭了,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一般从眼角钻出来,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落在布偶的鬼脸上,恍惚间,布偶仿佛获得了生命,偷偷地笑了笑。
柴中道再三追问,她都只摇头不语。柴静儿不忍道:“算了,爹爹,别再问她了。”说完抱起柴烟儿回房去了。
二人走后,柴中道捡起地上的布偶,仔细端详。锦鸢小心地开口道:“老爷,这个布偶是二小姐在桃树下挖出来的。”
“桃树?哪株桃树?”柴中道问道。
“就是那株。”锦鸢用手一指,她手指的方向,除了白茫茫的雾气,什么都看不见。可柴中道还是点点头,沉思半刻,突然问道:“萧捕头哪里去了?”
锦鸢道:“萧公子和柳姑娘一早就出门了,奴婢也不知他们去了哪里。”
柴中道微微点头,高声道:“都散了吧,做自己的事去!”
萧剑卿和柳云湘从天香楼出来之后,并没有直接回柴府,而是走过府外的石桥,所以他们没有亲眼目睹府中正在发生的离奇一幕。
过了石桥又行了不到五里路,二人来到一座书院门口,跨了进去,顿时一阵书卷气扑面而来,这就是柴静儿提到过的“秋山书院”。此时正值晌午,书院中的学生都已回家,书案上零星扔着几本四书五经。
没有见到人,萧剑卿叹了口气,正要回头,却见有人从门外进来。来人三十左右年纪,方巾布衫,标准的儒生打扮,他也见到了萧柳二人,觉得面生,心生警惕道:“两位是……”
萧剑卿施礼道:“在下萧剑卿,是柴府请来调查命案的捕快,冒昧闯入,还请见谅。”
那人还礼道:“赵秋山,是这里的教书先生。”
萧剑卿道:“因为柴公子是这里的学生,所以来此看看。”
赵秋山请二人就坐,点头道:“萧捕头尽管问吧。”
萧剑卿道:“先生对柴公子印象如何?”
赵秋山捻须道:“他是个很好的孩子,聪颖早慧,知书达理,虽然出身高贵却从不目中无人,心地又出奇地善良,我好几次见他把带来的早点分给书院门口的乞丐……哎,失去这样的好学生,我也万分心痛。”
萧剑卿道:“那柴公子在书院中可有朋友?”
赵秋山摇头道:“柴公子性格有些孤僻,平时极少言语,跟其他学生来往不多,能算得上朋友的,大概只有我一个吧。”
柳云湘奇道:“先生既为师者,怎是他的朋友?”
赵秋山笑道:“亦师亦友,别看玄儿年少,读书见解却颇为独到,极具慧根,有时连我也自叹弗如,由于和我兴趣相投,所以话也多了些……二来,我与玄儿很早就相识了。”不知不觉,他口中的称谓由柴公子变成了玄儿。
萧剑卿双眉一挑,道:“早就相识?”
赵秋山道:“不知萧捕头是否认得戚公子?”
萧剑卿道:“可是叫戚东篱,我听柴老爷提起过,却还未曾见到。”
赵秋山道:“正是这位戚公子,我与他常有交往,所以对府上的人并不陌生。”
萧剑卿试探地问道:“先生常去柴府?”
赵秋山点头道:“有时候会去府上借些书,府中的藏书是我这小书院望尘莫及的。”
萧剑卿笑道:“先生和戚公子结识,怕也是因为意趣相投吧。”
赵秋山苦笑道:“我们这些酸腐文人,让捕头见笑了。”
萧剑卿歉然道:“哪里,我只是听闻戚公子的父亲也是书生,想来父子差别不会太大。”
赵秋山沉声道:“戚公子并不算是书生,他只是喜好读书罢了,从未参加过科举……其实以他的才华去考取个功名不是难事。”
萧剑卿诧异道:“有这种事?读书却不为功名,让人佩服,这和他父亲倒是完全不一样。”
赵秋山道:“说来惭愧,我与他虽然是好友,但对他的父亲却几乎一无所知,不知为何,他似乎对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
萧剑卿默然点头,心想那些过往确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也难怪他不愿提起。三人沉默半晌,赵秋山突然开口道:“对了,玄儿出事前发生过一件怪事,当时我并不太在意,现在想来说不定跟案子有关。”
萧剑卿目露精光道:“什么样的怪事,说来听听?”
赵秋山回忆道:“那是玄儿出事前两天,我无意中发现他的书袋中藏了一个布偶。或许你觉得玄儿还只是一个孩子,身上带个布偶不算什么,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况且那个布偶,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
萧剑卿疑道:“此话怎讲?”
赵秋山沉声道:“那可是个鬼娃娃,破旧邋遢,一般人怕是连碰都不会碰,更别提带着。”
萧剑卿道:“鬼娃娃……先生可否说得详细一些?”
赵秋山面露难色道:“我也没仔细看,只记得那张脸画得十分狰狞可怖,还有头发,竞比身体还要长……”
柳云湘脱口道:“就像禁婆。”
赵秋山点头道:“对,就是禁婆,原来你们也知道。当时我觉得奇怪,但碍于书院人多,就没有问他,后来却把这事给忘了,玄儿出事后才想起来。”
萧剑卿沉吟道:“这件事的确有些怪异,八成和案子有关,不知那布偶现在何处。”
赵秋山摇头道:“我也只见过一次。”
此后三人又聊了一些柴玄儿的琐事,但大多是无关紧要的话题。半个时辰后,萧剑卿起身欲走,赵秋山不知从哪里取来两本书,说是向柴府借的,因为柴玄儿出了事,不便去打扰,希望萧剑卿代为归还。
萧剑卿接过书,赵秋山干笑道:“都是些平日打发时间的市井小说,萧捕头莫要见笑。”说着他又从袖中取出一个香囊交给萧剑卿,“这个香囊是我替柴郡主所求,也请捕头一并送去。”
萧剑卿手指抚摸着香囊上绣的两条鱼,惊讶道:“原来赵先生和柴郡主也有交往?”
赵秋山点点头,支支吾吾,却听不清说了什么。
一出书院,柳云湘便故作神秘地道:“萧哥哥,这个教书先生好像还有隐情呢。”
“什么隐情?”
柳云湘鬼笑道:“他和柴姐姐的关系啊,说不定是你的情敌。”
萧剑卿板着脸道:“你又来了……”
柳云湘嘲笑道:“要不要我快马加鞭回去禀明父亲,让他为你提亲,若被人家抢先可就惨了。”
萧剑卿装作没听见,快步走上石桥,蓦然停住。他望向河面,河水清澈见底,河面上蒸起一层白色雾气,似乎有什么事物隐藏在里面。柳云湘也朝那方向努力看去,那是……石桥,就在离这座桥不远处,还有一座石桥。这石桥他们来时并没有看见,许是当时雾气太浓的缘故。
“怎么会有两座桥。”萧剑卿自语道。
“你们仔细看,那是一座断桥。”声音来自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也不知是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
由于这场雾,那桥本就显得十分朦胧,所以二人都没看清,听这人一说才恍然大悟,萧剑卿道:“是了,那桥断了,才在附近重新修了一座。”
那中年男子摆手道:“你错了,原本是想把那桥拆了,用拆下来的石料在此修桥的,奈何那桥太过结实,所以只拆了一半。”
萧剑卿奇道:“这是为何,既要修桥,为何拆桥?”
男子突然压低声音道:“因为那桥不祥。”
“不祥?”
男子继续道:“那桥底下死过很多人,都是失足落水溺死的,由于河水清澈,通常还未等尸体浮起就被人发现了,恐怖得很。其实最早大家都不以为然,觉得只要小心谨慎,这种事就轮不到自己头上。直到有个道土路过此地,说那桥的位置不对,说这雾溪本是神龙所化,而桥的位置正好在龙身七寸处,犯了禁忌,所以才会经常出事。大家都信了他的话,一起捐钱在这里修建了这座一模一样的石桥,说来也奇了,此后再没人落水。”
萧剑卿锁紧眉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男子回忆道:“大约十多年前的事了,最后落水而死的女人叫徐娘,是个替人接生的产婆。她丈夫姓孙,是个大夫,听他自己说是药圣孙思邈的后代,不过在徐娘死后不久也离开了这里。”
男子想了想又道,“徐娘死得蹊跷,她祖上靠打渔为生,她也自幼会水,居然被活活淹死,你说奇不奇?”
萧剑卿怀疑道:“她真是淹死的?”
男子断然道:“我还能骗你不成,这是她丈夫亲口说的,他精通医理,就算有人作假,又怎骗得过他的眼睛。”
萧剑卿向那男子道谢,这些话让他解开了一个疑问,他总算明白早上脑海中那个一闪即逝的念头意味着什么。这是一把能够开启真相之门的钥匙,却被随手扔在门前,多年来从未让人注意。
“湘儿,你说昨日客栈里的酒比镇上酒馆的好?”萧剑卿忽道。
柳云湘被问得一头雾水,木然点头,萧剑卿笑道:“我也觉得那里的酒好些,咱这就去那西风客栈喝酒如何?”
柳云湘悻悻道:“你还真不干正事了,看我回去如何跟爹说。”
萧剑卿大笑道:“我自有打算,走,我们回府备马!”
四、井上桃花
看着烟儿孱弱的样子,柴静儿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为什么两个孩子都这么命苦,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那些过往的事,不愿再去回忆,却无时无刻困扰着她,她越这样想就越憎恨自己。
一切都冲我来吧,为什么要伤害无辜的孩子,我愿意承受再大的痛苦,即使以性命为代价。虽然她这么想过,但也知道这毫无意义,玄儿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烟儿已然睡去,双目微阖,细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似乎在做梦,嘴角却古怪地上翘,突然说了一句更古怪的梦话:“玄儿,你真的找到娘亲了……”
这本是极普通的一句话,但在柴静儿听来,却无异于刺进心脏的毒箭,一时间竞有些站不住脚,好在有人马上扶住了她。原来柴中道刚好从屋外进来,听到这句话也是一脸震惊之色。
“爹……”
柴中道点点头,沉声道:“出去说话。”然后吩咐等在门口的锦鸢照顾好柴烟儿。
他们来到一株桃树下,树上光秃秃的,经过昨夜的一场风雨,仅存的几片树叶也都被打落在泥地上。地上有一个不大的坑,周围是人踩踏过的痕迹。
柴中道低声道:“烟儿就是在这里找到那个布偶的。”
提到那布偶,柴静儿脸上再次出现惊惧的表情:“那个布偶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会是娘亲的模样,又为何被人埋在这里?”
柴中道从怀中取出一物,正是那个布偶,他淡淡道:“把它埋在这里的人自然是玄儿,恰巧被烟儿发现了,当然,也可能是烟儿和玄儿一起埋的。所以我觉得这件事,烟儿或许知道些什么?”
“知道,什么?”
“这布偶绝不是两个孩子做的,必然是有人给玄儿的,烟儿或许知道那个人是谁,而那个人定是杀害玄儿的凶手。但……”柴中道叹了口气接道,“但我怕玄儿的死只是个开始。”
“凶手还会继续杀人?”柴静儿颤声道。
“这布偶画的可是你娘亲的模样,所以这件事必然和当年那件事有关,凶手真正的目标可能是你我,我只是觉得奇怪,他是怎么知道的,他到底是谁?”
“难道真是娘亲回来了?”
柴中道注视着柴静儿,良久方道:“她还能回来吗?”
“据说最近又有禁婆出没,如果娘亲变成了禁婆,倒是也有可能,这布偶分明就是个禁婆。”
柴中道厉声道:“一派胡言,这世上根本没那种东西,要说有也是凶手假扮的。其实我现在最担心的倒不是这个,而是,你怎么请了那么一尊大佛回来。”
柴静儿道:“爹可是在说萧公子,我也不知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当时只想着能早点找到真凶,所以……”
柴中道打断道:“罢了,后面的事我自会安排妥当,我也希望能快些找到凶手,我的孩子岂能死得这般不明不白。”
自从她回到这里,已经过去了不知多少年,而对她来说,这许多年跟一日没什么两样。她每天都做着同样的事情,坐在窗户里边,看着窗外的景色,默念着佛经,窗外的景色仿佛从来没有什么变化,除了偶尔的风雨。这样的时光如同她手中的念珠一般,不知重复了多少个来回,可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乏味。
如果说这些年她看到最大的变化,大概就是她儿子吧。她儿子是戚东篱,她则是柴中道的姐姐柴苏妍。刚回来的时候,东篱还没这窗台高,而现在几乎和窗外的假山一样高了,孩子长大了,自己也老了吧,到底过去了多少年……
她总想回忆从前的事,可一想,头就会剧烈地痛起来。这头痛的毛病也是由来已久,但她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回来之后,还是之前?她只记得丈夫死了,迫于无奈才回到这里,可丈夫是怎么死的……
这头痛症,多亏了马郎中,如果没有他,自己也许早已不在人世了。一想到这个男人,她心底竞产生了一丝波动,不知不觉,这个男人已经占据了她心里重要的位置,甚至逐渐取代了她的丈夫,她从未在丈夫那里得到过这样的关心,可是东篱似乎很不待见他。
年纪越大就越觉得年轻时候太过可笑,她的丈夫,这个男人怎会值得她如此义无反顾,甚至不惜跟父亲翻脸。或许自己当初是真的爱他,可现在对他却没有一点思念,反而还有些厌恶,这让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忽然发现自己再也想不起丈夫的模样了,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她只能从儿子身上找寻丈夫当年的一些影子,似乎也是这般高瘦,生得很是俊朗,但却没什么本事,性格懦弱,屡试不第,最后穷困潦倒,抑郁而终。
不过她总觉得丈夫死得蹊跷,丈夫死后,东篱性格大变,似乎有什么秘密埋在心底,就连看自己的眼神都有些异样,难道……
她不敢再想下去,正好这时戚东篱推门而入,让她心中一紧:“是东篱啊。”
“娘。”
戚东篱冷冷地回了一个字,这样的对话不知重复了多少遍,随后便是互相的沉默,母子之间没什么可聊的话题,但戚东篱还是每日来她的房间看看。有时候她会找一些话茬多说几句,虽然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刻意。
“今日府里有些喧闹,可是又出了什么事?”柴苏妍淡淡问道。
“哦,早上表姐去了烟儿的房间,却没有见着人,以为烟儿也失踪了,不过后来又找到了,虚惊一场罢了。”戚东篱草草回道,连那个布偶的事情都略过不提。
“唉,找到了就好,就怕又出什么乱子……”
对话到此为止,两人再次沉默下来,只是,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她掐念珠的节奏似乎比平时变快了些。
一跨进柴府,萧剑卿立即感觉到一丝诡异的气氛,他所见到的每个人,无论是开门的小厮还是扫地的丫鬟,他们的眼神里似乎都隐藏着不安和惊恐。这种气氛倒是和这雾相得益彰,不由让人绷紧神经。
隐隐问,一个背影逐渐从雾中显现出来,萧剑卿连忙加快步伐追赶上去。
“世叔!”
那个背影似乎怔了怔,慢慢转过身,脸上挂着一种古怪的笑容:“原来是你们,你们这是从哪里回来?”
二人向柴中道躬身行了一礼,柳云湘道:“我们去镇上的酒楼吃点东西,填饱肚子。”
柴中道点点头:“二位来我府上,我却没能好好招待,着实惭愧。”
萧剑卿道:“世叔客气了,我们是去秋山书院看了看,遇见一位姓赵的先生,谈了许多柴公子的事迹。”然后把赵秋山所借的书递给柴中道,“这两本书是那赵先生让我代他归还的。”
柴中道接过书,蹙眉道:“可有什么发现?”
萧剑卿道:“不知世叔可曾见过一个布偶?”
听到“布偶”两个字,柴中道脸色微变,他从袖中取出一物道:“贤侄说的可是这个?”
萧剑卿和柳云湘见到这布偶都大吃一惊,柴中道便把今日府里发生的事情交代了一遍,萧剑卿也提了赵秋山无意间发现布偶的事,最后柴中道长叹一口气道:“不瞒贤侄,这布偶正是照我妻子谢依霜的样子做的。”
萧剑卿接过布偶仔细查看,正如赵秋山所说,这是个鬼脸娃娃,只是这张脸画得虽然狰狞,却有几分眼熟。
萧剑卿沉吟道:“为何这布偶要做成夫人的模样?”
柴中道想了想道:“阿霜八年前就失踪了,虽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却不信她还活着。当年,镇上的人误将疯癫的阿霜当成禁婆,我看,必是歹人借此事装神弄鬼,扰乱我家安宁。”
萧剑卿道:“既然如此,世叔想过这歹人是谁没有?”
柴中道摇头道:“我实在想不起到底是谁如此憎恨我柴家。”
萧剑卿道:“如果不是外人,或许是府上的人。”
柴中道沉声道:“府上的人,你说谁?”
萧剑卿淡淡道:“这只是在下的猜测,还没来得及细想。世叔,我能否去看看二小姐?”
柴中道点头道:“我看还是等明日吧,今日烟儿受了不小的惊吓,你现在去怕也问不出所以然来。”
萧剑卿道:“那就等明日吧。”
柴中道走后,萧剑卿让柳云湘先去马厩牵马,在门口等着,自己则回房间,说是还要准备点什么。
柳云湘牵着两匹骏马在门口等了足足一刻钟,萧剑卿这才姗姗来迟,她抱怨道:“萧哥哥,你在屋里待了那么久,莫不是要画个眉涂点胭脂才肯出门,害我好等。”
萧剑卿道:“我只写了一封信你就等不急了。”
柳云湘好奇道:“给谁的信,不会是写给柴姐姐的情书吧。”
萧剑卿恍若未闻,径自跨上马背,只道了一字:“走。”
镇外的雾气似乎比镇上稀薄了许多,约莫半个时辰,二人便看到了前方雾霭中客栈土墙的轮廓。马儿仿佛嗅到了客栈里草料的清香,欢快地发出一声嘶叫,加足了脚力。
客栈的小二依然早早在门口迎接,一见是二人,不由一愣,笑道:“两位客官怎的这么快回来了,那案子已经结了?”
萧剑卿跨下马背,面露愠色道:“好你个大胆的鸟人,居然偷听我等说话,看我如何收拾你!”
小二连忙叫苦道:“客官这可不能怪小的,昨日你和关大爷说的委实大声,小的又不是聋子,在隔壁就是不想听也没法子啊。”
萧剑卿笑道:“开个玩笑不必当真,先把马去喂了,再如昨日一样上些酒菜,不会少你的酒钱!”
小二喜道:“两位客官里边请吧,关大爷早已等候多时了。”
柳云湘奇道:“他怎知道我们今日会来?”
小二摇头道:“关大爷一说两位要来,不久便听到马蹄声,起初我还不信,刚才见到是你们也着实吃了一惊。”
柳云湘喃喃道:“想不到那个汉子居然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差点小看他了。”
萧剑卿道:“只怕不是什么未卜先知,是耳力过人吧。”
二人刚跨进客栈,关山月大笑道:“在下这点小伎俩只能唬唬别人,终究瞒不了萧兄。”
客栈里还和昨日一样,没有其他客人,关山月招呼二人在自己身旁坐下,道:“我从小耳力就比一般人好些,所以在那伙计还没听到马蹄声的时候我已听到了,两匹骏马,从南而来,除了你们我想不到别人。”
萧剑卿道:“有如此耳力,关兄追捕逃犯的时候想必能得不少便宜。”
关山月道:“萧兄说笑了,两位今日来此,莫非柴府的案子已经结了?”
萧剑卿摆手道:“昨日听小二说关兄每日都来此吃酒,所以便来看看,你果然在这里。”
柳云湘略显不快道:“原来是为了找人,我当真以为你是来喝酒而已。”
关山月道:“不知萧兄找我何事?”
萧剑卿道:“来找你谈谈案情,说不定会有所启发,二来有件事,还想请关兄帮忙。”
关山月道:“不知有什么事帮得上忙,你且说来,在下一定竭尽所能。”
萧剑卿笑道:“此事先不提,还是先谈谈案子吧。”
关山月道:“也好。”
萧剑卿把自己查到的线索,包括布偶之事大致说了一遍。关山月听得目瞪口呆,差点连喝酒都忘了,店小二中途拿了酒菜上来,他才随便啜了几口。
“这案子当真是越来越离奇了,能遇上倒也不枉我做了那么多年的捕快。”关山月听完愣了许久方道。
“不知关兄有什么看法。”萧剑卿品着酒道。
关山月沉声道:“这布偶定是凶手所留,又被做成那柴夫人的模样,必然有特别的原因,或许那柴中道心里明白,只是不愿意说与你听。”
萧剑卿点头道:“我也一直有这种感觉,柴中道似乎还有事瞒着我。”
关山月接道:“这件事对他来说是一个秘密,知道秘密的人一定很少,而凶手恰好知道。这就有两种可能,第一,凶手和这件事有关,这次的案子也是因此事而起;第二,凶手只是对这件事有所耳闻,并以此为借口作案。”
萧剑卿赞赏道:“关兄分析得很有道理,小弟佩服。关于‘这件事’我倒是有点眉目,不过证据不足,只是我的推测,是不是真的便要有劳关兄帮助调查。”
关山月正色道:“萧兄果然比我高明得多,在下愿闻其详。”
萧剑卿歉道:“哪里,只是凑巧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今天一早,我便去了那禁地查看,发现了一个疑点,说来可笑,当时竟连我自己也说不上这个疑点是什么。直到后来我和湘儿路过镇上的那座石桥,而就在离那桥不远处却还有一座断桥。你怕也听过那个传说吧,据说雾溪乃是神龙所化,而那断桥的位置正好处于龙身的七寸处,犯了禁忌,因此桥上出了许多人命,所以才在现在的位置重新修了一座桥,原来的那座桥便弃之不用。”
关山月沉思片刻道:“这个传说我倒是有所耳闻,却不知和案子有何关联?”
萧剑卿道:“没有关联,只是其中两个字让我突然想明白了早上在那废园中发现的疑点是什么。”
这时,一直在旁边品着酒的柳云湘终于忍不住好奇,插话道:“哪两个字?”
“禁忌。”萧剑卿轻描淡写道。
“禁忌?这从何说起?”关山月追问道。
萧剑卿道:“关兄莫急,且容我慢慢道来。我初到柴府,便发觉府中格局颇合风水之道,一草一木看似随意却都用心良苦,可就在那废园中我却发现了一个不合理的地方。古书有云‘桃者,五木之精也,故压伏邪气者也’,桃树从来都是用来避邪驱鬼的,而井乃是水神的居所,在井上栽种桃花,若桃花瓣落入水中,是对神明的不敬,所以井上桃花是一种禁忌。这在别处或许没什么,但像柴府这般如此契合风水的宅院,却出现这样的低级失误,实在有些突兀。”
关山月一拍脑门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那口井旁边还真有株桃树,只是未曾想到还有这些讲究。”
萧剑卿饮了一口酒,续道:“我相信柴府的设计者不会有这样的失误,他栽这株桃树定然有他的道理。”
柳云湘不解道:“这是为何,既然是禁忌,怎会……萧哥哥你把我弄糊涂了。”
萧剑卿看了她一眼,低声道:“桃木乃是驱鬼之物,井旁栽种桃树,自然说明井中的不是水神而是水鬼。”
关山月脸色一变:“难,难道萧兄是指……”
萧剑卿慢声慢语道:“据说当年那柴夫人染上了麻风病,被柴中道囚于现在的废园中,八年前逃脱,至今生死未明。这些话其实只是柴中道的一面之词,真假难辨。柴夫人很有可能并没有逃脱,而是被杀了,尸体被沉入井底,那井旁的桃树,驱的正是柴夫人的鬼魂。这就解释了为何柴夫人会失踪,生不见人,死未见尸。而此事过去那么多年,那处废园却仍不让外人踏足,只怕是心虚了吧。”
关山月击掌道:“萧兄到底是京城来的名捕,居然从一株不起眼的桃树想到这许多端倪,且合情合理,着实让我大开眼界。”
萧剑卿摇头笑道:“现在拍我马屁为时尚早,这件事还需要关兄帮助查证,才好确定真假。”
关山月点头道:“那么你要让我如何帮你?”
萧剑卿道:“关兄能否找个水性好的下井瞧瞧,如果找到尸骨,我的推断就能成立。”
关山月道:“说来惭愧,我也是只旱鸭子,从来没有下过水,我且去问问衙门里的弟兄,明日我带人亲自上柴府找你。”
萧剑卿敬一杯酒道:“麻烦关兄了。”
关山月回敬一杯,道了声客气。他看看窗外道:“今日已不早了,衙门里还有些事需要我去处理,在下先行告辞。”然后起身,高声道,“小二哥,这两位客人的酒钱也记在我账上。”
店小二这才急匆匆从门外蹿进来,陪笑道:“好说,关大爷尽管放心走吧。”
萧剑卿抱拳道:“既然关兄这般着急,我也不留,咱们明日再见。”说罢起身目送关山月离开。
秋风把关山月的袍子吹得猎猎作响,客栈门口的杨树上,发黄的树叶簌簌落下,在地面上打着旋,萧剑卿注视着关山月骑马远去的背影,突然吟起了诗:“落叶人何在,寒云路几层。”那店小二叹了口气,也吟道:“江村独归去,寂寞养残生。”这两句互不相干的唐诗,听来倒是别有一番萧瑟的意味,可两人却相对笑了起来,好似见到了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
柳云湘依然喝着酒,一杯下肚,才开口道:“原来你竟是六扇门的线人,这次爹没跟我说,我以为这地方没他的人呢。”(注:有关线人的设定详见拙作《鱼音寺》)
小二这才停住笑声道:“我看萧公子昨日并不打算找我帮忙,却不知今日又为何现身相见?”
萧剑卿把杯中酒一饮而尽道:“我想请你帮我送一封信。”说完他从袖中抽出一封信。
柳云湘把信夺来一看,奇道:“怎么是给娘亲的信,萧哥哥,你都写了些什么?”
萧剑卿道:“自然跟这案子有关,有件事需要向她老人家求教。”
柳云湘疑惑道:“娘亲跟这案子有什么关系?”
萧剑卿故作神秘地笑了笑,对店小二道:“你把这封信送到柳大人府上,然后把回信带来,只需在此等候我来取,不必送去柴府。”
小二道:“萧公子放心,这封信我一定尽快送达,赶在明日天黑前回来,到时候你来取便是。”
萧剑卿笑道:“只是你这客栈要少做一天生意了。”
小二挠了挠头皮道:“萧公子多虑了,客栈里还有我婆娘在,这荒村野店本就没什么客人,她一个人也忙得过来。”
萧剑卿这才想起他说过有个会做菜的妻子,只是不曾见面,打趣道:“我听人说做得一手好菜的女人都很漂亮,想必你娘子也是个美人,要不怎么都不给外人看见。”
小二憨笑道:“我婆娘听到你夸她,这会儿指不定在隔壁偷笑呢。说真的,她长得一点也不好看,但就是与我投缘。”
萧剑卿展颜道:“说得好,容貌丑美,皆是皮下白骨,能遇上有缘人,才是真正的福气。你们夫妻俩在此倒也落得逍遥自在,拿朝廷的俸禄,不必为生计担忧,若换成普通人想必很难维持下去吧。”
小二苦笑道:“我这客栈恐怕是天下生意最惨淡的客栈,有时候客人也会觉得奇怪,多问两句,好在都被我搪塞过去,并没有暴露身份。”
萧剑卿点了点头道:“我们也该回去了,明日傍晚我自会过来取信。”
小二把两人的马牵出来,交给他们,然后又牵了一匹,通体发黑,四肢健硕,竟是上好的乌骓。只见他轻巧地翻上马背,对萧柳二人抱拳道:“两位慢走,我也该出发送信去了。”说罢策马沿着官道朝北而去。
萧剑卿看着他的背影惊讶道:“看来人真不可貌相,这小二不仅有一匹好马,武功也不弱,果然这些线人都不是泛泛之辈。”
柳云湘轻声道:“是啊,不过他走得可真急,都不和他娘子打个招呼。”
她拨开被风吹到眉间的乱发,回眼望去,却见客栈的屋顶上,炊烟正袅袅升起。她看得入神,不知为何,竞有些羡慕起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来。
五、百鬼夜行
雾气整整一天都没有退去,仿佛成了小镇的一部分,萧剑卿甚至开始怀疑这个镇子是否一年四季都是这样,被云雾缠绕,有一种不在人间的错觉。或许真的不在人间吧,他叹了口气,来到这里以后所听到的种种传闻,以及这件案子,都让他产生一种不真实感。虽然,他已经找到一些线索,似乎已经离真相越来越近,可总觉得不踏实,他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就如雾里看花,似花非花。
萧剑卿和柳云湘回到柴府的时间几乎与昨日同时,细雨就像和他们约好一般,也在这个时候轻轻飘下,柴府大门前,一个背着药箱的灰衣男子正握着门环使劲敲着,不用说,他正是马从尧。
此情此景宛如昨日再现,萧剑卿不禁甩了甩头,怀疑自己看错了,那种不真实感随之变得越发强烈。难道从昨日到现在自己一直身处在这个恐怖的梦境中,他所遇到的一切,魔障般的迷雾,诡异的传说,离奇的案件……这些都只不过是自己脑中的幻想。
萧剑卿翻身下马,马从尧依旧在握着门环敲门,每一次敲击的细节都和昨日一模一样,萧剑卿甚至能预见到他再敲一下就会转身对他们作揖,然后说出那句早已说过的话。
好在萧剑卿猜错了,他的的确确在敲了一下之后转身作揖,但这一次略微有些吃惊,又马上换成他招牌式的笑容,说的话也和昨日不同。
“两位真巧,又在这里遇上了。”
“是啊,真的很巧。”柳云湘悠悠然道。
这两句极简单的对话,却着实让萧剑卿松了一口气,原来仅仅只是个普通的巧合罢了,并非自己的幻觉。很多看似不可思议的事情,换个角度看,其实再稀松平常不过。只在一瞬间,他的心境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现在连他自己都觉得刚才的想法是多么可笑。
“是啊,真的很巧。”萧剑卿苦笑地重复了一遍柳云湘的话,然后问道,“马大夫这是从哪里来?”
马从尧淡淡道:“二小姐体质虚弱,今日又受了不小的惊吓,我去给她抓了些安神助眠的药。”
萧剑卿道:“怕是被那布偶吓到了吧,对了,今天那件事马大夫可在场?”
听到“布偶”两个字,马从尧脸上似乎闪过一丝慌张的神色,但立即恢复平静,道:“那时候我正在镇上的天香楼喝茶,并不在府上,没有亲见到,只是听说了。”
柳云湘脱口道:“哈,当时我们也在那里吃酒,可没见到你呢。”
马从尧脸色微变道:“啊,那真是巧,怕是人太多,所以没有注意吧。”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柴府的大门慢悠悠打开了,进门后,三人并肩而行。
马从尧开口道:“我听说萧公子是京城过来的神捕,专程来调查柴公子的命案?”
萧剑卿轻轻颔首道:“神捕不敢当,我正是来查此案的。”
马从尧连连点头:“萧神捕如此年轻,却有这般作为,实在让人佩服,想必……想必一定能找到真相,秉公处理。”
萧剑卿皱起眉道:“那是自然,身为捕快,这是职责所在。”
“那就好,那就好……”马从尧低声自语。
“好什么?”萧剑卿疑道。
“没,没什么……”马从尧连忙摆手,形态甚是猥琐。他匆匆向二人告辞,快步离开,身影消失在灰白的雾霭中。
柳云湘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喃喃道:“这个马郎中真奇怪,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却又没说。”
萧剑卿点头道:“他一定知道些隐秘,但天性懦弱,对我似乎还不够信任,不敢轻易说出口。”
柳云湘道:“是啊,或许是很重要的线索。”
萧剑卿双眉一挑道:“待我明日亲自去他住处拜访,只要取得他的信任,让他开口不是难事。”
他们并没有打伞,雨丝划过脸颊宛如情人的素手细细摩挲,又酥又痒,只一会儿工夫,已将二人的脸打湿,雨水汇聚在鼻尖,落到唇上,带着一股淡淡的咸腥味。
这天夜里。
夜已深,早过了三更天,正是所有人沉浸在梦乡中的时候。大概是没有人的缘故,夜晚的柴府显得比白天更加空旷,没有虫鸣鸟叫,四周一片沉寂,仿佛整个世界都已悄然睡去。
雨已停,但雾还是未消,雾气就像一块巨大的幕布,夜色如墨水一般晕染在上面,浓得化不开。黑暗仿佛具有了实体,能够让人触摸到,置身于这样的黑暗中,一种难以言说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马从尧缓缓推开自己房间的门,门轴发出一阵刺耳的吱呀声,这声音让他心跳加快,他屏气息声,似乎害怕被人听到,又似乎在仔细聆听着什么。
沉沉的夜色中,再无任何响动,他长出一口气,绷紧的神经稍稍缓和。由于昨晚遇上了戚东篱,所以他今晚特意推迟了一个多时辰才敢出门,生怕再被发现。今晚的夜色比昨晚黑了不少,这却让他胆子更大了些,对他来说,越黑暗就越安全。
马从尧独自走在这片黑暗中,忽然有一种错觉,似乎今晚这条路比往常变长了些。或许是因为天色太暗,不便行走的原因吧,他这么想,可又觉得不对,这条夜路已经走过无数次,哪里还需要用眼睛去看。
他加快了脚步,却又不敢让鞋子发出太大的声响,这让他的动作显得十分滑稽,不过这个时候也不会有人看到。他以这种古怪地姿势又走了一段路,隐隐间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那声音极轻,若不是在这么安静的夜晚,他一定不会注意。那是一种类似于扫把和地面摩擦产生的声响,只是更加轻柔,有些飘忽不定。
那到底是……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心跳像惊雷般在耳边有节奏地响起。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却怎么也不敢相信。世上哪里会有那种东西,他这么安慰自己,但恐惧还是像蔓藤一样沿着血管攀附而上,最后紧紧缠住心脏,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他不敢回头,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走。然而这个声音竟突然消失了,随后又是漫长的寂静,可是他并没有因此放松警惕,他知道那个人一定没有离开,说不定正潜伏在某个隐蔽的角落里看着自己。
终于到了,马从尧总算松了口气,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敲门,他甚至感觉到了门面上的纹理,那种熟悉的触感,可是敲门声却没有响起来。身后,一只冰冷的手无声无息地扣住他的脖子,同时骤然收紧。他的喉咙被卡住,喉结在皮下艰难地蠕动,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使劲掰开那只手,却撼动不了它分毫。他无法呼吸,全身的血液迅速上涌,汇聚在头部,像要从百会处炸裂开来,喉骨发出咯咯的声响,怕是已经碎了。
你是……
马从尧心中似乎已有了答案,而这个答案,却成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缕意识。
柴静儿提着一盏橘黄色的灯笼,悄悄推开木门。
门后是府中最隐蔽的所在,也就是所谓的禁地。由于久未打扫,杂草丛生,落叶已经在青石小道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刚下过雨不久,地面湿漉,她每走一步,树叶底下的积水就被挤上来,洁白的裙裾拖曳在地,边缘晕出一片浅浅的水纹。
秋色渐浓,道旁的杂草早已失去了往昔苍翠的颜色,变得枯黄暗淡,虫兽在草间穿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她驻足停在石井边,桃树下,几簇野花从石缝里冒出来,开得异常绚烂。浓绿色笔直的茎宛如一根根通往地狱血池的管道,鲜血从顶端喷射出来,成了娇艳欲滴的花朵,在秋风中瑟瑟摇动。这便是传说中盛开在黄泉彼岸的曼珠沙华,代表死亡的引魂之花。
柴静儿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灯笼靠近,花瓣在灯光下红得有些刺目,她心中一颤,连忙把灯笼移开,失去了灯光的照射,花瓣上却泛起了一层诡异的荧光。这光像瘟疫一般传播开去,很快,每一株曼珠沙华都发出了血红色的光芒,光芒渐渐蔓延,不知不觉已经充满了整个院子。地狱之花在这个荒芜的庭院里遍地盛开,成了一片花海,不仅如此,那株巨大的桃树竞也开出花来,花瓣虽还是桃花的形状,却是同样血红的颜色,微风拂过,桃花瓣簌簌扑下,有些落在她身上,有些落在井里。
不知从哪里飘来一缕幽冷的歌声,但听不清唱词,仿佛深藏闺中的怨妇低声呢喃,时断时续,如泣如诉。
井下传来一阵异响,柴静儿将灯笼移到井口,却见井底倒影着一张女子的脸庞。那女子虽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却不是她,而是……她的母亲,确切地说,这是她母亲年轻时候的样子。事实上她对年轻时的母亲已经全然没了记忆,心中对母亲的印象更多的是得病后丑陋的模样,但还是能确定这女子就是她的母亲。
柴静儿怔怔地看着井中发生的异象,呼吸急促起来。井中的母亲朝她浅浅一笑,竞透着一股难言的魅惑,令她无法移开目光。母亲的脸慢慢浮出水面,身后拖着一头湿漉漉的墨发,头发越来越长,如泉水般涌上井口,缠住她的四肢和脖子。
转瞬间,母亲的眼神突然变得怨毒可怖,笑容中充满了诅咒的意味,原本清丽的脸庞上出现无数红色斑点,斑点从鲜红变成暗红,然后逐渐溃烂,流出黑色的脓血,散发出刺鼻的腐败气味。
柴静儿坠下井去,她闭起双眼,井底,母亲正张开双臂,等待孩子投入自己的怀抱。
“叮——”
窗外,风铃响起。
柴静儿从噩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已出了一身汗,汗水濡湿了内衿,紧贴着肌肤,十分难受。她轻轻推开被褥,来到窗前,想开窗透口气,今晚没有月光,屋内更是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她只好在窗格上摸索,却始终无法打开。
她的手突然停住,窗外一种古怪的声响传进房间,声音极轻,但她听得很清楚。她又想起自己母亲,当年,母亲漆黑的头发拖曳至地,每走几步,长发扫过地面就会产生这种声音。难道真的是母亲,刚才做的梦是否预示着她的归来。
远处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而那种奇怪的响动却不知为何,悄然消失了,这不禁让她怀疑刚才听到的只是幻觉,对,一定是幻觉,就像那个梦一样,她曾做过无数个类似的梦,又能说明得了什么。
可是那脚步声……
脚步声还在继续,越来越近,直奔她房间而来。这么晚了,会是谁,他想做什么。那人似乎已经到达她窗前,她的手指依然停在窗格上,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叮——”
风铃再次响起,柴静儿心中猛地一跳,手指猝然收回。那脚步声却并未在她窗前停下半刻,此时已越行越远,窗外逐渐重归沉寂。
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她重新抬起手,却再没开窗的勇气。她回到床上,抱起被褥,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让她心神稍稍宁静。
但这个夜晚,却注定不会宁静。
“谁!”
萧剑卿从酣睡中猛然睁开双眼,同时身体从床上弹起,飞快地套上一件外衣,抓起秦桑剑蹿出门去。他察觉到窗外有动静,虽然这动静十分轻微,但还是被他捕捉到了,身为捕快,必须时刻注意身边细微的动静,哪怕是在梦里,这是他从无数次追捕行动中锻炼出来的敏锐。
萧剑卿一出门就翻上屋檐,双脚在瓦片上轻轻落下,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他喜欢在追捕犯人的时候跳上屋顶,这样可以让自己的视野更开阔,也不容易打草惊蛇。
可是现在实在太暗了,即便自己的目力远胜常人,眼前还是一片漆黑,而刚才听到的动静不知不觉已经消失。萧剑卿干脆闭起双眼,去除杂念,潜运内力,施展神识之术,内息溢出体外,扩散至周遭的环境中,十丈以内,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在他心中留下一个清晰的投影。
萧剑卿身形轻盈地在瓦片上掠过,虽然他闭着双眼,却能准确地在屋檐之间跳跃,动作灵活,不输给任何一只猴子。他渐渐感受到一缕危险的气息,这缕气息已经进入他的神识范围之内,缓缓逼近,他不由放慢脚步,右手按在了剑柄上。
萧剑卿蓦地睁开双眼,刹那间,仿佛有一道闪电从他眼中进射而出,他终于见到了那个隐藏在黑暗中的影子。那个人影正坐在屋脊上,背对着自己,漆黑的长发拖曳在青色瓦片上,发丝被夜晚的风吹得轻轻飘扬起来。
虽然萧剑卿早已听过诸多关于禁婆的传言,此刻见到这样的情景,依然觉得毛骨悚然。这一幕实在太过恐怖,若非亲眼所见,绝对无法体会,在真实的恐惧面前,再多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萧剑卿警惕地看着那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那人始终未动,似乎没有察觉到有人正在她身后。萧剑卿上前一步,欲扬声喝叱,不料喉中干燥,话语像被卡在喉头,一个字都发不出。
萧剑卿暗自心惊,他接手过的案子虽然不算太多,但其中不乏诡异、血腥的,可自己从未像现在这般被恐惧摄住,连话都说不出。他急忙凝神提气,吐故纳新,心神逐渐平静下来,方才驱除魔障,然后喝叱道:“你是何人,在此作甚!”
这声音中气十足,能够让人心中一震,但那人却还是没有丝毫反应,依然背对着萧剑卿。她似乎轻轻抬着头,望向漆黑辽远的夜空,宛如乡野传说中那些拜月的僵尸,可今晚无月,所以她看的方向什么也没有。
萧剑卿停止向前,与她保持五步之遥,然后绕着她缓慢地移动脚步。这次他没有施展轻功,瓦片在脚下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那人却仍然一动不动,难道她是个聋子,萧剑卿虽这么怀疑但还是不敢懈怠。
四周一片寂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可是那人却如死物一般,感觉不到一点呼吸,也不见她胸口有起伏。不知走了多久,萧剑卿终于来到那人的正面,似乎这样面对面能让他心里踏实一些。
虽然已经面对面,但萧剑卿还是无法看清那人的脸。事实上那人的正面和背面几乎没有差别,整张脸都被长发遮挡,不过仔细看还是可以发现,在头发中央,自额头而下有一道细微的缝隙,长发被这道缝隙分成两部分,遮住了两边的脸颊。由于天色太暗,这道缝隙十分不明显,若不是离得近,自己一定会以为见到一个没有脸的鬼物。
“你是何人!”萧剑卿再次发声,这次没有像刚才那般刻意提高嗓音,而是以一种平和的语气,就如询问一个普通的路人。
那人终于动了,她微微扭转脖子。虽然不能看到她的双眼,但萧剑卿却有一种四目相接的错觉,本能地握紧了手中的剑,以防其突然发难。可是那人却不再有其他动作,两人就这样僵持了良久,萧剑卿实在按捺不住,拔剑试探。
一道雪亮的剑光蓦地从他胸前划过,这一剑极快,乃是他从冷月枫和陆青仁二人的白驹剑法中领悟所得,经过半年的磨练已然炉火纯青,拔剑挥剑都在一瞬间完成,乍看之下,剑光就像从他袖中射出一般,此招最适用于对敌时出其不意,先发制人。
这一剑虽然凌厉却不带丝毫杀意,萧剑卿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剑气不会伤及那人,但若不躲,她的长发便会从额前削断,到时整张脸就会暴露在自己面前。
那人并没有还手,也没有躲闪,这一剑过后她正面的长发就会尽数落地。萧剑卿徐徐收剑,心中已然做好了面对此人真面目的准备,可是剑光退去,他自己的脸却变得无比难看。
眼前的人还是静坐在刚才的位置,一动都未动过,但长发没有他想象那般被斩断,仿佛刚才那一剑是劈在了虚空中。
萧剑卿自信那一剑绝没有落空,可为何……
难道她真不是人,而是一个没有实体的鬼物?
萧剑卿心中大骇,再次出剑,这一剑更进三分,取他左肩,若再不躲,左臂就会从她身上连根削断。练匹般的白色剑芒斜挥而上,这一次那人总算动了,但依旧坐在屋脊上,只转了半个身,剑芒擦着她胸口的长发,还是没有触到她分毫。
萧剑卿松了口气,看来此人并非不惧怕刀剑,只是身手迅捷罢了,她躲第一剑时,定是后移了半分,骗过肉眼,让人产生错觉。不过这样的身法,简直匪夷所思,近乎妖魔了。
“阁下好高明的功夫,为何在此装神弄鬼!”萧剑卿持剑轻喝,那人依然不答。
“既然如此,在下可就得罪了。”
话音未落,萧剑卿再次出剑,这次不再是试探,而是实实在在的杀招。长剑向那人胸口击去,眼见一剑穿心,却只刺破了一个残影,那人的真身早就在数丈之外。萧剑卿叫了声好,手腕一抖,剑光暴涨,身体如离弦的箭矢一般向那人直直飞去,转眼间已到她面前,脚未落地便连出十剑,每一剑都取的险要厉害的部位,可那人宛如鬼魅一般,以各种诡异的身法与剑招错开,化解得游刃有余,似乎根本不屑与萧剑卿过招。
萧剑卿落回地面,见那人已经坐回原来的位置,夜色寂寥,清风拂过,仿佛刚才的比斗从未发生过一般。那人再次背对着他,高手比斗,稍一疏忽,露了破绽,便可导致一败涂地,何况是这么大的空门。萧剑卿不及多想,揉身而上,直取她背后要害,那人却如后脑勺长了眼睛一般,身形陡然凭空拔起。这剑落空,剑锋一转,攻其双脚,她空中无法借力,这一剑怕是吃定了。
眼见那人双脚不保,萧剑卿心中一时有些犹豫,欲要收剑,不料对方竞踩在了他的剑尖上,像表演杂耍般摆了一个金鸡独立的姿势。那人立于半空,长发如瀑布般垂下,不长不短,正好触及地面。
萧剑卿抽了口凉气,大剑一挥,既然伤不到你,就留下你这一头长发。可是剑刃却如梳子一般划过发丝,不仅一根都没有削断,反而捋顺了些。看来这发丝中早已注入真气,其坚韧恐怕不亚于江湖传闻中的千年冰蚕丝。
那人徐徐落地,萧剑卿正要再度出剑,她却骤然急退,转瞬间已经出现在十丈之外的另一个屋顶上。萧剑卿心下骇然,欲要再追,那人早已不知所踪。
萧剑卿放弃了追赶,回过头来,却见一人站在自己身后,顿时心生警惕,走近几步,才发现是白天早已见过面的管家柴穆。
萧剑卿正要说话,柴穆抬了抬手抢先说道:“我都看到了,那人轻功高绝,我又被过早发现,不然以我二人之力或许能捉拿她。”
萧剑卿道:“前辈可知此人是谁,竟如此厉害。”
柴穆淡淡道:“她不就是禁婆。”
萧剑卿脸色微变道:“难道这世上真有那种鬼物?”
柴穆笑道:“这世上从来都有鬼,人心便是鬼。”
萧剑卿赞同道:“前辈说得甚妙,看来这禁婆定是有人假扮,却不知是谁。我与她比斗多时,她似乎并不想伤我,所以没下杀招,不然……”
柴穆哼了一声,打断道:“那却未必,正是因为她没有出手,你才会觉得她强大。她对付你看似游刃有余,只怕也尽了全力,她身法了得,全力躲你的剑不是难事。若真打起来,破绽也会随着出现。”
萧剑卿闻言一怔:“前辈所言当真让晚辈醍醐灌顶,不过这等身法,我是万万不及的。”
柴穆捻须道:“莫说是你,放眼武林,轻功这般高绝的也只寥寥数人,可我所知道的人物,都是些快要成精的老妖怪,断然不会来此。”
萧剑卿意味深长道:“江湖上从来不缺深藏不露的高手,大隐于市,说不定这样的高手就在我们身边。”
柴穆打了个哈哈道:“你也别瞎猜了,快去睡吧,再不回房,恐怕天都要亮了。”然后长叹一声,“夜里越发凉快,我这副老骨头可再遭不住冻喽,年轻真好啊!”
说罢,他转身离去,枯瘦的身材在苍茫的夜色下更显得弱不禁风。萧剑卿注视着老人单薄的背影,心生酸楚,这个昔日的绿林豪杰,为何选择在此度过他的风烛残年,不知他心里,又藏着怎样的故事。
六、孤魂吊影
这一觉萧剑卿睡得格外沉,若不是柳云湘大清早地来敲门,他说不定要睡到晌午去了。萧剑卿睡眼惺忪地打开门,虽然天色还是如昨日一般阴沉,但他却觉得有些刺目,使劲揉了揉眼才看到柳云湘身后还跟着一个丫鬟。
“你是……锦鸢?”萧剑卿刚问出口就开始摇头。
那丫鬟笑道:“我叫锦鹂,是锦鸢的妹妹。”
萧剑卿拍了拍脑门道:“原来是姐妹,难怪这么像。”
柳云湘道:“锦鹂一大早就给我们送早点,她不敢敲你的门,我便带她来了。”
萧剑卿简单地洗漱之后回到房内。案上已经摆好酒和点心,萧剑卿奇道:“这不是天香楼的透瓶香和桂花糕吗?”
锦鹂道:“老爷说二位远道而来该尝尝我们这里的特产,特地让下人赶早去买的,却不想二位已经尝过了。”
萧剑卿往口中塞了块桂花糕,拿起酒壶豪饮起来:“世叔真是太客气了,以后大可不必如此。”
锦鹂道:“大小姐当年去京城在柳大人府上住过些时日,如今你们来此,自然要尽地主之谊。”
萧剑卿抹了抹嘴道:“你们平日都唤她大小姐,而不是柴郡主?”
锦鹂道:“大小姐不喜欢我们唤她郡主,据说当年皇上本意是要给老爷封王,但被老爷推辞了,又不好拒绝朝廷美意,才让大小姐去。”
萧剑卿正色道:“世叔能放弃如此高的爵位,足见是个淡泊之人,让我好生佩服。”
锦鹂笑道:“姐姐陪同大小姐从京城回来之后,还常常提到二位,萧公子可是大名鼎鼎的神捕,奴婢一直想见见呢,不想今日果真让我见着了。”
萧剑卿干笑一声道:“你们姐妹可是从小就住在柴府?”
锦鹂摇头道:“不是的,我和姐姐本住在附近乡下,因为母亲去得早,家境极为贫困。幸亏姨妈在府上打杂,跟老爷提到我们两姐妹,指望能够收留,也许老爷也觉得我们可怜,便答应了。”
萧剑卿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锦鹂想了想道:“那时我们还不到十岁,大概七八年前,哦,对了,当时夫人还在,我们来之后又过了几个月她就不见了,这事真邪门。”
萧剑卿点头道:“那是八年以前了,我听说当时还有禁婆作祟的传闻,因为夫人染了麻风,披头散发,被人误以为是禁婆。”
锦鹂瞪大眼道:“是啊,而且夫人的哭声疹人得很,即便是大白天听到也觉得阴森森的。那时府上人心惶惶,因为这件事吓跑了许多下人,唔……以前的下人几乎都走光了,我们来的时候姨妈也才做了一年,后来才陆续请了些,说起来,我们姐妹年龄虽小,却也是府上的元老呢。”
萧剑卿皱眉道:“以前的下人都走光了?”
锦鹂道:“当时下人很少,除了管家和夫人的一个贴身丫鬟,别的都是一两年内请的,据说都不愿来,来的都是胆大的,现在的这些下人大多是夫人失踪后才来的。”
萧剑卿沉声道:“如此说来,柴府最早的一批下人只剩下管家和那个丫鬟了?”
锦鹂连连摇头道:“不是的,那个丫鬟后来也死了,就在夫人失踪后不久,也不知是不是得了什么急病。她是个老丫鬟,叫绽青,我们都唤她青姐,据说是跟夫人陪嫁过来的,与夫人感情很好。不过……”她说到这里突然有些踌躇。
萧剑卿催她继续说下去,锦鹂点头道,“不过那时候府中邪门得很,死了不止青姐一人,有个姓王的奶娘也是突然暴死的,我们姐妹来之前,据说给夫人接生的产婆也死在回家的路上。总之那时柴府被当成一个不祥的地方,怪不得没人愿意来。”
萧剑卿缓缓点头:“这些人死的实在有些耐人寻味啊,再加上禁婆的传闻,也难怪会让人觉得不祥。”
锦鹂道:“是啊,不过我们姐妹却觉得在府上有的吃有的穿已是天大的好处了,哪还计较这些。”
萧剑卿朗声一笑,抓起酒壶灌了一口,脑中突然想起一件事,不慎被酒水呛到,剧烈咳嗽起来,柳云湘连忙在他背上拍了几下,嘲笑道:“又没人跟你抢酒吃,你急什么?”
萧剑卿摆手道:“锦鹂姑娘,麻烦你帮我把这些收拾一下,我现在马上要去见一个人。”
柳云湘道:“去见谁?”
萧剑卿看了她一眼道:“你也跟我一起来吧。”
柴苏妍小心翼翼地把窗户推开一条缝,然后偷偷向外窥视,窗外是戚东篱慢慢远去的背影。
这些年来,她不知为何越来越不敢面对自己的儿子,可是又无时不想看着他,所以她便用这样的方式,在暗处偷看他的一举一动。
虽然戚东篱是她的孩子,但她从没有在他那里感受到丝毫亲情的存在。他的目光总是冷冰冰的,淡漠极了,甚至在他眼眸的深处,似乎还隐藏着一丝仇恨,对自己这个母亲的仇恨。她已经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感觉到这仇恨的,她也不知道戚东篱为什么会仇恨自己,但她千真万确能够体会到这仇恨的存在。
或许是因为以前的事,以前的什么事呢,她试图回忆,头却猛然痛起来,只好放弃。那些往事在她心里永远都是模糊不清的影子,仿佛是这大雾朦胧中飞过的几只鸟儿。
窗外,戚东篱早已走远,她长叹一声,干脆把窗户直直打开,然后慢悠悠坐下,掐着念珠的手指又开始动起来。
甫一坐下,心中莫名升起一阵焦虑。她想到了马从尧,这个让她再次心生牵挂的男子,若不是有他在,自己无论如何也活不到今日。马从尧对她是极好的,她心存感激,又心生依恋。她和戚东篱之间日渐疏离,马从尧给的温存是她如今唯一的些许幸福。
可是他太过懦弱,这倒是和她丈夫很像,但她丈夫当年还会上门提亲,他却没这样的勇气。如果他也能的话。柴中道定然不会反对吧,那他在害怕什么?
她知道,他有秘密。这个秘密深深埋在他心底,从未向她提起过,她曾经在枕侧问过几次,可每次都被他一把推开,然后呼呼大睡。
这个秘密对他来说一定很重要,她想,她丈夫并不比马从尧更有勇气,他敢向父亲提亲,那是因为当年他的心里只有她。但马从尧不一样,他心里还有那个秘密,那个秘密甚至比她更重要,她不免有些伤心,但仔细想想自己又何尝不是。
她心里也藏着—个秘密,可她想不起这个秘密是什么了,这个秘密……她再次试图回忆,头又剧烈痛起来。
此时窗外远远传来一阵慌乱的人声,似乎又有什么事发生了。
在扫地小厮的带路之下,萧剑卿和柳云湘来到马从尧的住处。
萧剑卿正要敲门,发现这门是虚掩的,他轻轻推了进去,这间客房跟自己住的那间大同小异,房间内没有能藏身的地方,一览无遗,马从尧却不在里面。
这个时候会去哪里,萧剑卿转念一想,马从尧可能去了天香楼喝茶,记得昨日听他说起过,看来自己还得往天香楼跑一趟。
刚刚走出马从尧的房间,他们也听到了远处的人声,那是废园的方向,萧剑卿心下一惊,加快了脚步。
二人来到废园门口,许多下人聚集在那里,都是一副慌慌张张的神色,却没人进去。萧剑卿拨开人群,看到柴中道和柴穆正站在井口处,而柴静儿则远远地靠在墙边,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同一个方向。
井旁那株桃树上有个巨大的分叉,向南北分别伸出两根粗壮的枝干,树干如饱经沧桑的老者般弓身伫立,大片的树皮被岁月剥落,露出里面古旧的纹理,又被风雨侵蚀得发了霉。萧剑卿有一种感觉,这株桃树似乎比这个庭院更加古老。
就在桃树向南伸展的那根树枝上,井口的正上方,悬挂着一个人,他身材消瘦,灰色的布衣在秋风中猎猎翻动,发出破空的脆响。而就在他的旁边,有一个布偶,被一根细线系住脖子,也同样挂在南枝上,随风飘荡,这个布偶和他昨日见到的那个一模一样。
看到这样的景象,萧剑卿心中大骇,他身后的柳云湘不禁发出一降晾叫,双手不由自主地扯住他的袖子。
树上挂的人正是马从尧,萧剑卿朝柴中道看去,见他脸色铁青,两侧的颊肉在皮下微微起伏,他也看了一眼萧剑卿,然后摇了摇头,发出沙哑的声音:“已经死了很久了。”
萧剑卿点头道:“把他放下来。”
说着跳上井沿,抱起马从尧的双腿,把他平放在地面上,在场的人看清死者的表情后再次发出一阵骚动。死者面部扭曲,舌尖外吐,眼球上翻,露出的几乎全是眼白,清瘦的身体在死后仿佛更加瘦了一圈,好像魂魄被生生从他身体里抽离了去。
“他是被掐死的。”萧剑卿皱眉道。
“难道不是缢死的?”柴中道吃惊道。
萧剑卿缓缓摇头:“颈部有明显的掐痕,颈骨粉碎,是掐死之后被挂上去的。”他解开马从尧的上衣,轻轻捏了几下,“死亡时间大概在三个时辰以前,也就是昨晚丑时左右,那个时候大家应该都睡了吧。”说罢,他朝柴穆看了一眼,发现柴穆也在看着自己。
柴穆道:“老朽昨晚遇到你的时候早已过了丑时。”
萧剑卿点头道:“我知道,那时已是寅时,马大夫的死很有可能跟我们昨晚遇上的人有关。”
柴中道脸色一变:“昨晚,你们遇上了谁?”
萧剑卿不紧不慢地说出两个字:“禁婆。”
柴中道脸色再一变:“禁婆,怎么回事?”
萧剑卿便把昨晚的遭遇说了一遍,柴中道听完吐了口气,却也没在说什么。
这时柴静儿走了过来,颤声道:“会不会,会不会真的是母亲……”
柴中道摇头道:“不可能,若真是她,为何要杀马大夫?”
柴静儿道:“她人疯疯癫癫的,还不是见着谁杀谁。”
柴中道依旧摇头,然后吩咐下人准备一口棺材:“马大夫没有妻儿,他对我柴府有恩,这善后理应给他办了。”
萧剑卿目光移回马从尧的尸体身上,突然注意到一个细节,尸体四肢呈现出一种古怪扭曲的形状,这应该是他临死前挣扎所致,可是他的右手食指和拇指向外伸出,像是要指向什么人。
尸体一定已经被做过手脚,大概凶手也没有注意这个细节,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就算他当时指着凶手,凶手早晚会离开现场,这么做怕是有些徒劳。莫非他并不是要指出凶手,而是指向一件可以说明凶手身份的事物?
七、古井之惑
他们决定在今日未时下井,在此之前,关山月带着那两个捕快去镇上的天香楼吃点心,萧剑卿则去了一趟柴烟儿的房间。
出乎他意料的是,柳云湘也在那里,正在和躺在床上的柴烟儿聊着什么,柴静儿坐在她们旁边,手中端着个空碗,从碗里的残渍来看,是给柴烟儿喝的汤药。
看到萧剑卿进门,柴静儿站起身来,或许是昨晚没有睡好的缘故,她今天的脸色看起来比柴烟儿更加苍白几分,眼神中充满了疲倦,虽然如此,脸上还是浮起一抹勉强的笑意。
“萧公子。”
“柴郡主,我来此……”萧剑卿朝她微微颔首,正要说明来意,却被一阵银铃般的童音截断,“你就是萧哥哥吧,湘姐姐说你很厉害呢,你一定能找到杀害玄儿的坏人的对不对?”说话的是躺在床上的柴烟儿,她的语气好像并没当萧剑卿是陌生人,现在正吃力地用双手撑起自己的身体。
“烟儿放心,萧哥哥一定找到凶手,为弟弟报仇。”柳云湘一边说,一边把她扶起来,靠在床上。
萧剑卿不觉莞尔,他温言安慰了几句,转向柴静儿道:“柴郡主,打扰你们实在抱歉,但一些事还是要向烟儿问问清楚。”
柴静儿道:“萧公子言重了,你为我们家的事奔波劳苦,该说抱歉的是我,烟儿今日好了许多,你尽管问吧。”
萧剑卿心中苦笑,他的确是因为柴静儿的书信而来,但也有私心,他的私心便是能够再次看到她,能够再和她说上几句话。可是来到柴府之后,自己一心只在案情上了,连多说一句温存的话语都没有机会。
萧剑卿正要发问,柴烟儿又抢先道:“姐姐,我想跟萧哥哥单独说话。”
此话一出口,房中的气氛骤然变得有些尴尬,这种感觉十分微妙,他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是因为男女同处一室?他不由自嘲,烟儿还只是个孩子,自己是否顾虑太多了。
“那也好,姐姐陪我出去走走吧。”柳云湘站起身,然后看了一眼萧剑卿道,“我们把烟儿交给你了,你可要好好陪着她。”说完牵起柴静儿的手,朝门口走去。
“等一下,”萧剑卿叫住她们,从袖中取出一物交给柴静儿,“这个香囊是昨日书院的赵先生让我给你的,这两天忙于查案,差点忘了。”
柴静儿眼中一阵恍惚,她接过香囊,道了声谢。二人走出房间后顺手带上了门,吱呀一声,房内的光线立时昏暗下来。
萧剑卿回过头,柴烟儿依旧坐在床头,她撩开耳畔雪白的长发,冲他一笑,萧剑卿这才看清楚她的脸。她清秀绝俗,透着一股轻灵之气,虽尚年幼,隐隐间已有了超过柴静儿的美貌。萧剑卿心想,柴府中人个个生得超凡脱俗,倒不负他们高贵的血缘,可这满头的白发却终究有些怪异。
“萧哥哥你坐,你今日来找我是为了那个娃娃的事情吧。”柴烟儿说完忍不住咳嗽,看来她的风寒还未好全。
萧剑卿来到柴烟儿床前坐下,还没等他发问,柴烟儿便径自说起来,她声音又轻又细,宛如耳语一般,“其实我也不清楚,我只是看到玄儿把那个盒子埋在桃树下,并不知道这个娃娃是谁给他的,不过我猜一定是那个人。”
“那个人是哪个人?”萧剑卿急忙问道。
柴烟儿叹气道:“玄儿没有告诉我,我只知道那个人给玄儿讲了一个故事,后来他又把故事说给我听。萧哥哥,你要不要听?”
萧剑卿点点头:“你说吧。”
柴烟儿把那晚柴玄儿讲的故事向萧剑卿复述了一遍,这个故事萧剑卿早已听关山月说起过,看来确有其事,却不知是否真发生于柴府。记得关山月说不是在柴府,但他也是小时候从祖母口中得知此事,难道他记错了?当然,也许是那个人把别处的传说加以改编,哄骗柴玄儿,后者的可能性似乎更大一些。
如果这个故事真的发生在柴府,那个孩子和母亲的尸骨一定还在井底,不过年代太久远,找起来比较困难。这一带关于禁婆的传说,恐怕是那时候开始的吧,难道这几日柴府中的惨剧真是那数十年前的妇人投井后化成的厉鬼所为?
柴烟儿清澈的声音再次响起,把萧剑卿从遐想中拉回现实:“玄儿死了,所有人都瞒着我,可是我却早就猜到了,若是平日我得了病,他一定急着来看我,这次等了几天都不见他来。而且,那天晚上,是我陪着他去了那个院子……”
萧剑卿插话道:“这么说果然是你们自己去的那个院子,你们为何要去那里,那里不是府里的禁地吗?”
柴烟儿点头道:“是啊,平日里爹爹不许我们去,只好晚上去啦。其实我是不想去的,可玄儿说院子里的那口井不是一般的井,每晚的子时可以在井中看到死去亲人的模样,我们想看看娘亲的样子。在院子里玄儿跟我说了那个故事,但我们没有见到娘亲,玄儿却不死心,我喊他都不理,我很害怕,就丢下他先回来了。都是我不好,若我能跟玄儿一起,他就不会出事。”
萧剑卿安慰道:“你还小,怎么阻止得了凶手,这件事不能怪你。如此说来,凶手定是那给玄儿讲故事的人,他是谁呢?”
柴烟儿摇了摇头,一脸茫然的样子。萧剑卿也不再问她,两个人各自看着对方,许久无话。
柴烟儿忽然道:“萧哥哥,你带我离开这儿好不好?”
萧剑卿闻言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试探道:“你想离开柴府?”
柴烟儿重重地点了点头:“玄儿都不在了,我不想留在这里,我想,我想跟你走,跟你去京城,像湘姐姐那样陪着你去各种好玩的地方。”
这话让萧剑卿哭笑不得,他起身道:“姐姐对你这么好,你若是走了,她会有多伤心。”
柴烟儿摇头道:“我不想再见到她了,我……我讨厌她。”
萧剑卿面露不快道:“我看得出来,她是真心对你好,你怎能这么说她。”
柴烟儿哀求道:“可是我就想跟你走,你若是嫌我小,不打紧,我会长大的。”说完轻轻咳嗽起来。
萧剑卿劝道:“你还是个孩子,该好好待在家里才是,外面的世界并不是你想象得那么好玩,要听你姐姐的话,莫再胡思乱想了。”
柴烟儿垂下头,用衣袖拭去眼角钻出的泪花,当她抬起头正要开口的时候,房中却已不见萧剑卿的身影。
柳云湘倚在窗前,百无聊赖地看着檐角上的风铃,偶尔一阵秋风拂面而过,风铃跟着轻轻颤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姐姐,这声音真好听,等这次回家,我让萧哥哥也给我买一个。”一片泛黄的树叶不知从何处飘到她眼前,她鼓气一吹,树叶旋即改变了方向,飘向窗外。
房内,柴静儿正在沏茶,她听见柳云湘说话,蹙眉道:“开始我也觉得好听,可是听得久了,也会心烦。”
柳云湘回过头道:“既然觉得心烦了,摘了就是,为何还要挂在这上面。”
柴静儿将沏好的茶递给柳云湘,叹气道:“我经常做噩梦,几年前爹爹带我拜访了一个老道长,与道长谈及此事,他便赠与我这风铃,据说施了法,能安神。”
茶香馥郁,却有些烫口,柳云湘在杯口轻轻吹气,道:“原来如此,想不到这铃铛还有这样的用处。”
柴静儿道:“许是过得太久,法力弱了,最近噩梦又频繁起来。那日我去书院看玄儿,和赵先生聊了几句,他说他有个做和尚的舅舅,想替我求个避邪的香囊。”
柳云湘眼睛一亮道:“就是萧哥哥给你的那个香囊么?”
柴静儿微笑道:“正是这个,因为玄儿出事,我几乎把这件事忘了,他倒还记挂在心上。”
柳云湘喝了一口茶,赞道:“姐姐泡的茶真好喝,又香又醇,若是让萧哥哥喝了,肯定又要吟什么七碗茶诗了。”
柴静儿谦道:“这泡茶用的水和壶都有讲究呢,我却只学了点皮毛,妹妹谬赞了。”
“这么说姐姐还有个师父?”柳云湘微微有些诧异。
柴静儿嫣然一笑:“哪里有什么师父,都是跟爹爹学的。”
“想不到世叔还会沏茶,我总觉得像他这样的人,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说罢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柴静儿再给她斟了一杯,不紧不慢道:“爹爹会的可多了,琴棋书画,奇门八卦,武功剑法,样样都精通,我从来没妄想能学全。”
柳云湘咂舌道:“原来世叔竟这般多才,真是世间少有的奇男子,难怪生出姐姐这样标致的人儿,想必他年轻时候一定得了不少女子芳心吧。”
柴静儿皱了皱眉,似笑非笑道:“萧公子也是极好的男子,妹妹可要看紧了。”
“他呀,”柳云湘喃喃道,“其实我那日说的全是真的,他做梦的时候都在念你的名字呢,他喜欢的人可是姐姐你啊。”
柴静儿叹息道:“恐怕我没这个福分消受萧公子的美意,我跟他今生无缘了。”
柳云湘奇道:“姐姐这么说,莫不是已经有了心上人吧,快说说,谁有这般好福气能得到姐姐芳心。”
柴静儿摇头,柳云湘狡黠一笑道,“姐姐不说我也猜到了,便是赠你香囊的那个人吧,赵先生温文尔雅,倒也配得上姐姐你,只是……”
“只是什么?”
柳云湘饮着茶道:“只是一个香囊就让你以身相许,这未免太便宜他了,再怎么说姐姐也是绝代佳人啊。”
柴静儿笑了笑,窗外的风铃依旧在秋风中摆动,那声音轻快欢脱,宛如孩子们口中传唱的歌谣,可传到她耳中却无端变得有些戚哀。
萧剑卿来到废园的时候,关山月带着两个捕快早已在那里等他了。一见到萧剑卿,关山月便撒开嗓门嚷道:“真他娘的晦气,那柴中道竟把马从尧的尸体扔在这儿了,害我兄弟几个对着棺材坐了一晌午。”
萧剑卿这才注意到旁边谢依霜房中直直摆着一口崭新的棺材,在周围破败的景象中显得格格不入,看得久了,不禁让人心生一股寒意。
“让几位久等了!”萧剑卿抱拳道。
“那咱们开始吧!”关山月从井沿上坐起来,“张顺,李大嘴,你们两个谁先下去!”
“这井太窄,我看还是我一人下去得了,你们在上面接应便是。”说话的是一个瘦小精干的捕快,只是嘴大得出奇,不用说就是关山月口中的李大嘴。
“那就有劳李兄弟了。”萧剑卿笑道。
“来,把这个绑在腰上。”关山月扔个他一根麻绳,高声道,“等下要是死在下面,也好把你拖上来,省得捞了。”
李大嘴咧开他的大嘴道:“头儿,你可别咒兄弟我啊,我要死了,我那婆娘怎么办!”
张顺贼笑道:“兄弟放心,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婆娘就是我婆娘,我自然会好生养着。”
“我呸!张顺你要是敢打我婆娘的主意,老子做鬼都要缠着你。”
“好了好了,别耍嘴皮子,干活了!”关山月骂道。
张顺缩了缩脖子,摸着后脑勺傻笑起来。李大嘴已脱光衣物,把自己绑好,将绳子交给关山月道:“头儿,你们可要抓好了,若是感觉不妙,一定要快些拉我上来。”
关山月将绳子的另一端绑在桃树上,厉声道:“怕什么,还不相信你老哥我吗,再啰嗦直接把你丢下去!”
李大嘴光着膀子一寸一寸吊下井去,一边骂骂咧咧地跟上面的人开着玩笑,直到他的头没入水面,冒起一串气泡,他的声音也随着戛然而止。萧剑卿盯着逐渐恢复平静的水面,时间慢慢过去,他忽然产生一种奇异的想法,仿佛李大嘴去的地方不是井底,而是幽冥地狱。
“你们在做什么!”这声音沙哑却苍劲有力,萧剑卿循声望去,一个灰衣老者正立在庭院门口冷眼看着他们。
“穆前辈!”萧剑卿和关山月不约而同地抱拳。
柴穆走进院子,看着井口的绳子,又问一遍:“你们这是做什么?”
萧剑卿解释道:“我让人下井看看能寻到什么线索。”
柴穆森然道:“井底下会有什么线索?”
萧剑卿道:“我也不知,只是试着找找,毕竟柴公子和马大夫都死在这里,总觉得这井有些蹊跷。”
柴穆往井下看去,沉声道:“有人在这下面?”
萧剑卿点点头,试探道:“前辈有没有听过这口井的来历?”
柴穆眯着眼道:“这口井会有什么来历,我倒从未听人说过。”
萧剑卿正要回话,张顺大声喊起来:“不好啦,这绳子怎么没动静了,大嘴在下面不会出事吧!”
关山月瞪他一眼,喝道:“还愣着干嘛,赶快拉他上来!”
张顺苦脸道:“头儿,这小子忒沉了,我拉不动他。”
关山月骂了一句,撸起胳膊,抓住绳子用力一提,却没有提上分毫,变色道:“李大嘴的分量并不重,怎就突然变得这么沉,不会真有什么鬼物拉着吧?”
“让我试试。”说话的是柴穆,他从关山月手中接过绳子,皱了皱眉,双手倏地一抽,绳子旋即被提上几分。这一抽看似简单,实则蕴含了诸多巧劲,关山月忍不住叫好,柴穆将绳子还给他,沙哑道,“无妨,怕是手脚陷得太深,被卡住了。”
李大嘴被拉上井的时候,脸色煞白,已经没了意识,张顺俯身拍了拍他的脸,见没有动静,用手在鼻尖试探,抬头道:“糟了,大嘴连呼吸都没了,不会死了吧!”
萧剑卿摸了摸李大嘴的胸口,淡淡道:“他没死。”然后轻轻压了压,李大嘴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吐出许多秽物。他白了一眼张顺道:“你都没死,我怎么会死!”
张顺大笑道:“你居然能听到,没死就好,兄弟我不是担心你嘛!”
李大嘴骂道:“你是担心我没死吧!”
关山月把衣物扔给他道:“废话少说,等干了把衣服穿上,说说看发现了啥?”
李大嘴接过衣物摇头道:“这下面干净得很,什么都没有。”
萧剑卿脸色微变:“什么都没有,你肯定?”
李大嘴道:“当然肯定,为了查个仔细,老子差点连命都搭进去了。下面又黑又冷,除了水就是泥,我在淤泥里寻了许久,屁都没发现。后来因为脚陷得太深,拔不出来,一着急还抽了筋,又吃了几口水,以为这次栽了……”
关山月朝萧剑卿看去:“萧兄,你看要不要让张顺再下去看看,或者我明日多带些人来把井水放干。”
萧剑卿挥手道:“罢了,我要找的是人的尸骨,又不是细小的东西,若真在下面,定不难发现,既然找不到,说明我错了。”
关山月道:“这怎么可能,我昨日听了你的推断,便觉得合情合理,怎会有错?”
萧剑卿苦笑道:“再合情合理也只是推断,没有证据便什么都不是。”
关山月道:“话是这么说,可是……”
萧剑卿打断他的话道:“今日多谢关兄和两位的帮忙,让你们白走一趟,李兄弟又多吃了这些苦头,我着实过意不去。”
关山月摆手道:“无须客气,这个案子原是我负责的,本就是分内之事,说起来是我们办事不力,才让你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
萧剑卿道:“既然如此,就不多说了。”
关山月抱拳道:“这几日我都会过来,你若是有用得着我们的时候,尽管开口。”
萧剑卿回礼道:“好说。”
关山月带着两人离开后,庭院里只剩下萧剑卿和柴穆。二人相对而立,默然了许久,似乎都藏着心事。
柴穆长干咳一声,率先开口道:“刚才听你们说什么尸骨,是怎么回事?”
萧剑卿迟疑道:“实不相瞒,我本以为柴夫人的尸骨会在井底,所以才叫人潜到井下寻找。”
柴穆脸色变得有些古怪,眯起眼道:“你为何这么认为?”
萧剑卿说起自己昨日的推断,也没有避讳对柴中道的猜疑。
柴穆听完,冷冷道:“你竟怀疑起了老爷。”
“在找到凶手之前,我怀疑每一个人。”
柴穆点点头,赞许道:“你的想法很有意思,老头子我都差点被你说服了,可惜……你可知问题出在哪里?”
萧剑卿沉思半刻道:“我却是想不透,还望前辈指点。”
柴穆发出一阵干笑:“若是武功我还能指点你一二,破案是你们捕快吃饭的本事,我如何指点。”他背过身去,走了几步,“你刚才说这口井的来历又是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萧剑卿又将柴烟儿讲的故事复述一遍,柴穆听得入迷,听完之后隔了半晌才缓缓摇头道:“这件事发生的太久远了,我来这里也只不过二十年,并没有听过,想来是有人在胡编乱造。”
萧剑卿点头道:“如果此事真的发生在这里,当年那妇人和她孩子的尸骨应该还留在井底,但今日却没有找到,所以……”
柴穆打断他道:“这件事过去数十年,恐怕尸骨早已无存,找不到也情有可原。”
萧剑卿摇头道:“尸骨可以保存几百年,这区区数十年根本算不了什么。”
柴穆点点头,他看着房中的棺材,皱眉道:“这个地方真是晦气,我们出去说吧。”
二人出了庭院,不知不觉来到一个水池旁,水池不大,池中漂浮着一些半残的荷叶,水下隐隐可见几尾红色鲤鱼互相嬉戏。
“这些鱼是老爷当年从洞庭湖带回来的,他却从来不管,一直都是我在喂养,有时候闹腾得很,常常见它们跃出水面来。”柴穆似乎极喜爱这些鲤鱼,只见他蹲下身去,像顽皮的孩子般把水泼向池中的鱼群,“二十年了,我知道池中的鱼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些,但在我看来它们却从未变过,每次来这里看看它们,就像看到自己的老友,心情也会好上许多。”
“洞庭湖离铁掌峰不远了,这些鱼莫非……”
“没错,这些鱼是和我一同到这柴府的。”柴穆打断他道。
萧剑卿试探地问道:“前辈为何会留在柴府,当年你突然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不知有何隐情?”
柴穆起身,慢语道:“年轻人的好奇心就是太重,也罢,今日你说了那么多,我若再推辞,倒显得小气了。这件事乃是我此生最大的心结,前后只对三个人提起过,而你是第四个……
“你一定知道钱归尘这个名字吧,他是我师兄,铁掌帮的帮主,我和他都是师父收留的孤儿,从记事起就住在铁掌峰上,是帮里年轻一代中天赋最高的两个人。师父十分中意我们,特意找了个僻静的所在单独传授绝学,每天早上,他教授一套拳法后便回到帮中,留下我们独自练习,到了傍晚才过来看看有无长进。我还记得那个地方,那是一处绝壁之上,只有依靠高绝的轻功才能到达,而整个铁掌峰上只有师父一人有这个能力,我们就在那里与世隔绝地待了许多年。那恐怕是铁掌峰上风景最好的地方,翠竹拥簇着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只有我和师兄,还有师妹。师妹是师父的独女,她是后来才被师父带上去的,现在想想,师父这么做或许是要让她在我们两个师兄里选择其一,可惜人事往往不是想得这般简单的。
“我和师兄每日都在院里习武,师妹则在窗户里托着腮看着我们,我总是忍不住别过脸去偷偷地瞟她一眼,有时被她发现,她也不生气,反而冲我微笑,她的微笑,比洒在院落里的阳光更温暖。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简单却无忧无虑,闲暇之余,我们三人游遍整个山头,那真是一个极小的地方,但对当时的我们来说却是整个世界。如今午夜梦回,我依然会梦见那些岁月,那些在春风中摇摆的野花,夏日午后聒噪的蝉鸣,秋日里满地的落叶,冬日雪化后屋檐上的冰棱,还有我们爽朗无邪的笑声。”
萧剑卿注意到柴穆眼角已经湿润了,柴穆笑了笑道,“你怕已经听烦了吧,人老了就是这样,有人陪他说话,就会唠叨个不停……
“我和师兄学成武艺之后,便被师父带回帮中,又过了几年,师父年老隐退,按照惯例,以比武大会的方式在年轻弟子中选出下一任帮主,我和师兄毫无悬念地赢了所有人,最后的决战,我装病没有参加,我本无心帮主之位,事实证明师兄的能力确实远胜于我,铁掌帮原只偏居荆襄一隅,有今日的声势全是他一人的功劳,可是在内心深处,我总觉得师兄是欠了我的。
“我本以为自己放弃的只是一个帮主之位,却不想我同时还放弃了自己最爱的人。原来师父的本意就是把师妹许给帮主的继承人,三年后,师兄和师妹大婚,我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那以后我终日与酒作伴,有一日竟借着酒劲去了师妹房中,意欲冒犯。不料被师兄发现,只好动起手来。以前我只当与师兄的武功在伯仲之间,那帮主之位也是我让与他做的,但真正动手才知道自己错得太离谱,不出百招我便没了招架之力,只得边打边退,最后被他一掌推下了铁掌峰的悬崖。
“我总觉得师妹喜欢的人是我,她嫁给师兄只是迫于父命难违,但我错了,那日在房中她说,她的确曾分不清自己到底喜欢谁,但在跟了师兄之后,她终于有了答案。很多事都是我一厢情愿的认为,可事实并非我想象的那般,当年师妹定然也曾像对我那样对着师兄微笑……
“我没有摔死,在崖壁上凭借轻功借力减速,落在山脚已然奄奄一息,被正要上山的老爷和夫人所救,他们将我带回城里的客栈,夫人对医术颇为精通,不出三日便复原了。事后我羞愧难当,懊悔不已,断然不会再回去,便跟着做了个小厮,算是报答他们的救命之恩。来到柴府之后,在老爷的追问之下,我才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们。或许是这件事关系到铁掌帮的声誉,所以师兄对外也有所隐瞒,没人知道我去了哪里,只道我厌倦了江湖恩怨,归隐山林去了。”
萧剑卿听得入神,沉默许久方道:“原来前辈还有如此波折的一段往事,难怪甘愿留在这里。”他眉间一挑,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前辈方才说过只对三人提起过此事,不知那第三人是谁?”
柴穆叹了口气,沉声道:“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我还有个徒弟。”
萧剑卿点头道:“自然记得,我猜前辈的那位高徒就是府上的戚公子吧?”
柴穆面露诧异之色道:“不简单,这都被你猜到了。没错,他正是我的徒儿,别看他一副书生的模样,练武天分可绝不比你差。
“东篱刚来这里的时候和二小姐差不多大,我常见他在府中无所事事,便试着教他些拳脚,不料他天赋奇高,几乎一学就会,于是我有了把一身武艺倾囊相授的想法。我看着他习武的样子,不禁想起当年的自己,便把这些往事说与他听,不料他听后反倒数落起我来。”柴穆看了一眼萧剑卿道,“你这么能猜,不妨猜猜他说我什么?”
萧剑卿想了想道:“莫非说你酒后乱性?”
柴穆摇头,苦笑道:“他嘲笑我过于懦弱,总让我重回铁掌峰,打败师兄,夺了掌门的位置。他就是这样,一切隐忍,退让在他看来就是懦弱,所以总是表现得很强势。他常常在我面前奚落自己父亲,在别人面前却鲜少提及,依我看,他现在这样的性格多半和他父亲有关,他的强势只是一层脆弱的伪装罢了。”
萧剑卿狐疑道:“前辈好像十分了解他的为人。”
“年纪大了,耳目不像年轻人那般清明,但看人看事反而愈加明白了许多。”说完,柴穆打了个哈哈,“说了那么多,嗓子都快冒烟了,我且回去泡碗茶喝,告辞。”
八、一曲当年
“萧公子。”
柴穆刚走,萧剑卿兀自看着水面上的荷叶出神,一声呼唤从他背后传来,他转过身去,却见柴静儿正盈盈立在不远处的树荫下。萧剑卿愣了愣,脸上泛起一抹木讷的笑意,轻轻应了一声,缓步走去。
树下有一块巨大的石卵,柴静儿径自坐下,萧剑卿看着她,不知为何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眼熟,他没多想,只问了句:“郡主没在房中陪烟儿,怎么在这里?”
柴静儿嫣然笑道:“烟儿在听妹妹讲你的事迹呢,我才得闲出来走走,看起来她好像很喜欢你。”
萧剑卿脸色微变,尴尬地笑了笑,岔开话题道:“这柴府当真是一步一景,处处不同,每处的景致又互相牵连,妙不可言,却不知是谁设计的?”
柴静儿摇头道:“我也不清楚,听父亲说,这府中的格局数十年来几乎没有什么变化,我想大概是某位祖先布置的。”
萧剑卿双眉紧锁道:“数十年来没什么变化,那些桃树也是?”
柴静儿被问得有些茫然,微微点头道:“府中那些桃树在我出生前就已经在了。”
萧剑卿来回踱了几步,若有所思:“如此说来我的推断果然错了……等一下,或许……也不对……”
萧剑卿就像着了魔般自言自语,精神恍惚,柴静儿忍不住唤道:“萧公子……”
萧剑卿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不好意思道:“我在思考案情,有时候就是这样,自己都控制不住,常常让人笑话。”
柴静儿轻轻叹息道:“难为你了,萧公子。”
萧剑卿摇了摇头,却不说话,柴静儿柔声道:“萧公子站着不累么,不如也过来坐吧。”
石卵虽大,但只容得下两个人,萧剑卿颇觉尴尬,又不好拒绝,踟蹰片刻还是坐了上去。二人并肩,手臂有意无意地靠向对方,每每接触,都让萧剑卿心潮澎湃。
“小时候,我常和爹一起坐在这里。”柴静儿幽幽开口,“他就会给我讲故事,讲他少年时在江湖上鲜衣怒马的经历。那都是惊心动魄的故事,后来我曾想过把那些故事都用笔记下来,说不定能胜过唐人的传奇,可爹说,那些事每天都在发生,并没什么稀罕的。虽然如此,那些故事依然是我心目中最美的传奇。”她笑了笑,抱起自己的膝盖,“说起来,烟儿跟我很像,她那么爱听你的事迹,就如那时候的我。如今,爹已好久没来这里了,只有这棵树还是和当年一样,一点也没有改变……我经常独自来这里看看,特别是不开心的时候,已经很久没有人陪我坐在这里说过话了。”
萧剑卿默默地听着,心中想起柴穆在那水池旁与他说的那些话,不由感慨道:“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在各种物事上寄托情感,就如同穆前辈对那池中的鲤鱼,而你则是对这棵大树。”
柴静儿道:“我刚才过来的时候遇上他了,我远远见你们在池边站了好久,不知你们聊了什么?”
萧剑卿注视着前方的雾色,不紧不慢道:“聊了很多,他年轻时的事情,他留在这里的原因。”
柴静儿惊讶道:“那他很欣赏你呢,他可从未对我说过这些,我问过我爹,也没有告诉我。我只知道爹对他十分信任,有什么重要的事从来都是找他商量的。”
“你娘呢,说说你娘吧。”萧剑卿随口问道。
“我娘……”柴静儿双肩微微一颤,神色恍惚道,“不知为何,我和娘亲的关系从小就不如父亲那般密切,后来,她又得了那种病,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娘失踪以后,我发现自己甚至记不清她当年的模样,现在对她的印象,更多的是她得病以后的样子。”
“得病以后的样子……”萧剑卿沉吟道,不禁想起了昨晚遇上的那个人。
“很吓人,虽然是我娘亲,但还是……还是会害怕。”柴静儿低下头,声音变得有些颤抖。
“她还活着?”萧剑卿试探地问道。
柴静儿脸色微变,强自镇定道:“我不知道,我本以为她死了,可是昨晚听到的声音,不会是错觉。
“她得了那种病,理应活不到今日,会不会遇上了什么高人,把她治好了。”
萧剑卿摇摇头,心想,若真如此,她又藏在哪里?
一阵大风吹来,乳白色的雾气翻卷,聚散不定,枯黄的树叶从枝头簌簌落下,柴静儿扬起头,几缕秀发被风吹起,拂过萧剑卿的脸庞,带着一丝清香,她轻轻道了句:“下雨了。”
书房内,四壁摆满了各式书籍,既有珍贵的古籍善本,又有寻常书铺里随处可见的野史小说,可谓收藏丰富。书架间,各挂一幅字画,字体苍劲,如行云流水,深得王右军遗韵;画风写意,简练放纵,寥寥数笔,便神态意趣俱全,都是上等之作。
两人席地而坐,他们之间隔着一张古朴雅致的木质棋盘,棋盘上黑白色的棋子错落相间,对战正酣,旁边是一盏河南宝丰窑的青瓷香炉,纹着莲塘戏鸭印花,一缕青烟从炉盖上袅袅升起,弥漫在房中。
这两人正是柴中道和柴穆,柴穆凝视着棋盘,半晌后捏了一枚黑子,方要落下,柴中道突然道:“你为何对他说这些?”
这句话让柴穆的动作稍稍一滞,他将棋子落在天元处,这一子非攻非守,下的没头没脑,棋局变得越发朦胧起来。他笑了笑道:“那么多年,难得遇上个话语投机的人,便忍不住多说了几句,那些事我早已看透,也不在乎这张老脸。”
柴中道拿捏着手中的白子,凝思片刻,扬眉道:“老哥这着下得甚妙,看似无关痛痒,却隐伏了极大的危险,若我一时大意,恐怕五着之后,这片棋就遭殃了。”说完白子落下,将黑子棋势打乱。
柴穆又落一子,苦笑道:“老爷棋力高我甚远,我这点把戏还是瞒不过你的眼睛。”然后捧起茶杯喝了一口,接道,“他今日去查了那口井。”
柴中道皱了皱眉,将棋子缓缓落下,神态自若道:“他为何去查那口井?”
柴穆把萧剑卿的推断说了一遍,柴中道沉默片刻道:“不愧是柳千叶的传人,竟能从一株桃树想到那么多。”他摇了摇头,苦笑一声,“老祖宗栽的树,如今却让我来背黑锅。”
柴穆叹了口气,沉着地落下一子,困住左下的白子:“对了,他还说起一件事,好像是二小姐告诉他的……”
柴中道默默听完那个青丝井的传说,沉声道:“如此说来,是有人利用这个传言引诱玄儿、烟儿去那个地方,并伺机杀害了玄儿,那人到底是谁,又为何要这么做?”言罢闭起双目,落了一子。
柴穆盯着刚才落子的地方,愕然道:“老爷,你这是为何?”原来柴中道这一子竟填在左下被他困住的白子中,把原本还有一线生机的白子活活挤死,这是一着实实在在的死棋,“老爷既然不想下了,便收了罢。”
柴中道睁开眼睛,将挤死的白棋取下,然后道:“你且再看。”柴穆看着那一片棋,不禁动容,张着口却迟迟没有说话。
柴中道不紧不慢道,“我开局让你三子,表面上旗鼓相当,却处处被动,便埋了这个陷阱等你入瓮。这步棋看似自掘坟墓,但除了这些白子后,我也有了周旋的余地,不再束手束脚,再过几着,你开局的优势无存,我便可反客为主。”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下,意味深长道,“所以有些事,或许你觉得错了,那是因为你没有看到底罢了。”
“老爷的意思是……”
“没什么意思,我只是突然想到这个道理。”柴中道甫一说完,窗外传来一缕笛声,笛声幽怨,孤寂,宛如死去的亡灵在浓浓的白雾中哭诉。
柴穆放下棋子,起身道:“这笛声的方向……我且去看看。”
柴中道缓缓点头,目光却并没有从棋盘上移开,淡淡道:“老哥快去快回,我等你回来下完这盘棋。”
房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柴静儿正端着一碗半满的汤药,一勺一勺地喂着倚在床头的烟儿,眼神里充满了爱怜之意。
柴烟儿艰难地咽下汤药,愁眉苦脸道:“这药真是难吃……而且我的病都好了,不用再吃这劳什子药了。”
“既然烟儿的病已经好了,我看明天就不用熬了,这药可不是好东西,多吃反而伤身。”一旁的柳云湘笑盈盈道。
柴烟儿抬起头,面露感激之色,刚要说话,却发出一阵轻咳。
柴静儿皱眉道:“这可不成,你看都咳成这个样子,哪里好了,明天的药还得继续吃。”说完又舀了浅浅一勺,送到她嘴边,“要是还觉得难吃,我明天再多加些蜂蜜。”
柴烟儿苦着脸道:“不是的,我刚才……刚才是被药呛到了。”
柴静儿微怒道:“胡说,刚才明明已经把药咽下去了,怎么会呛到。”
柳云湘温言道:“我看,这病也没什么大碍了,吃完这药,再睡上一觉,说不定就好了,烟儿乖乖吃药,咱继续讲故事。”
柴烟儿将汤药咽下,眼睛一亮道:“好啊好啊,我还要听萧哥哥破案的故事,唔……这次讲哪个呢?”
柳云湘想了想,神秘地笑道:“就讲鱼音婆婆那件案子吧,这个故事可新鲜了,才刚过去半年而已,不过这个故事很吓人哦,烟儿要听吗?”
“我不怕,湘姐姐你快说吧!”柴烟儿迫不及待道。
“话说菱州城里出了件怪事,两年来陆续有二十余个妙龄女子无故失踪,据说是因为一个叫鱼音婆婆的鬼怪作祟,当地官府也束手无策,后来这件事惊动了朝廷,我爹得知后,便让萧哥哥去菱州调查此案……”
柳云湘把自己的亲身经历添油加醋一番,她自小就喜欢在汴梁的瓦舍勾阑听书,那些说书艺人抑扬顿挫的语调,倒被她学了七八分,柴烟儿自然听得津津有味,每每到关键之处,柳云湘便卖个关子,让她喝了勺中汤药才肯继续讲下去。
柴静儿看着眼前的烟儿,又想起自己的童年,那时她也像这样缠着父亲讲故事。可如今,故事依旧精彩,却再也找不到当年的感觉,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到底是因为自己长大了,还是因为故事里的人变了……她面无表情地听着,只在柳云湘看向自己的时候,还以一个微笑,然后将手中的汤药送到烟儿嘴边。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窗外,隐隐飘来一缕凄婉的笛声。
这里原是女子的闺房,如今却被临时改成了灵堂,没有白色的幔布,摇曳的烛光,只有一口崭新的棺椁静静躺在破败不堪的房内,与周围那些旧得不成样子的床帏、屏风等一起构成一幅诡异的图景,使人不寒而栗。
连日来阴湿的气候,让这个被废弃已久的庭院充满了一股刺鼻的腐烂味道。柴苏妍跪在棺前,双手拨动着长长的念珠,口中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往生咒,早已不再年轻的脸上清泪纵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言的凄凉感。
你终于像他一样离我而去了,带着那个从未说出口的秘密,我想,你一定很不甘心吧,可是这又怪得了谁呢。
你的死并没有让我感到特别意外,我似乎一直在等这天的到来,我总觉得你就像风中的纸鸢,随时都会断线,脱离我的掌心,因为,你终究不是属于我的男子。
我看得出来,你的心底住着另一个女子,你们现在或许已经重逢了吧。你知道吗,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努力投你所好,我希望你能忘了她,只记得我一个,可是我错了,我现在明白,有的人从住进心里的那一刻起,到死也不会出来的。
这让我难过了很久,可是现在已经无所谓了,至少,是我陪你走到了最后,我已心满意足。我来这里,是专程来向你道别的。
外面的风声越发紧了,蒙蒙的细雨从阴郁的天空撒下,虚掩的门窗发出一阵阵刺耳的碰撞声,仿佛受了往生咒的催发,周遭的一切都变得不安分起来,无数枉死的冤魂正挣扎着冲撞咒语的结界,欲破壁而入。
柴苏妍终于停了下来,她站起身,轻轻推开摇摆不定的木门,慢步来到屋檐下,风雨顿时扑面而来,打湿了苍白的脸颊,单薄的衣衫随风猎猎翻动,满头青丝也被秋风吹乱,剧烈飞舞起来。
她从袖中取出一截玉笛,慢慢地靠在几无血色的唇间,她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吹它了,本以为早已忘了如何吹奏,可当和笛子接触的瞬间,飘渺凄凉的笛声在这旧园中响起,虽然在风雨中,却依然清晰可闻。
奇怪的是,竟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首曲子的名字,玉笛仿佛带着一股秘魔般的力量,把自己变成它的傀儡,借她的身体演奏出这段本不属于人间的曲调,宛如幽冥鬼狱中死神低沉的呢喃。
这笛声又是那么的熟悉,每一个音符都代表了一段尘封的过往,那些过往如退潮时水面下的沙砾,逐渐在脑海中显现,她看到了久违的丈夫,和孩提时的儿子……
她没有看到,庭院外面,有人正举着一把油纸伞,已经在门口孤身站了许久,然后发出一阵悠长的叹息,摇着头转身离去。
她想起来了,这首曲子是她丈夫当年为她而作,这支玉笛,是他赠予自己的定情信物,她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
她终于想起那个被她深深埋在心底的秘密,这个足以震慑人心的真相,竟被自己说忘就忘了。唇间的气息微微颤抖,笛声中隐隐带着一丝绝望的恐惧,萦绕在这个寂静的旧园之中,叫人挥之不去。
泪水从眼眶中翻涌而出,瞬间被打在脸上的雨水洗去,她的双手再也握不住冰冷的玉笛,连同那串从不离身的念珠一起摔落在地上。
“师父!”
柴穆缓缓停下脚步,眯起眼朝声音的来源看去,雨雾中他只见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徐徐向他走来。
“是东篱吗?”柴穆沙哑地应道。
“师父。”那人再次唤了一声,“这么大的雨,你在这里做什么?”他走到柴穆面前,两人相视而立。
“我听到外面的笛声,便出来看看。”柴穆道。
“那笛声……可是我娘?”戚东篱随口问道。
“是你娘,她就在马郎中的灵柩那里,没想到她的笛子吹得这么好,你去看过她么?”柴穆点头道。
“没有,我正想去看看,不料遇见师父你。”
“那你如何知道是你娘?”柴穆疑惑道。
“这曲子,我小时候听她吹过,本以为再也听不到了,不想……”他说到这里,没有接下去。
“据我所知,你娘的病只有马郎中的祖传金针能够医治,如今他死了,你娘怎么办?”柴穆关切道。
“她的病……”戚东篱摇了摇头,冷冷一笑。
“你不担心?”
“我娘的病早就好了,你真当那马郎中是来给她看病的,他们的关系师父你不会不知道吧?”戚东篱冷笑道。
“你是说,你娘一直在装病?”柴穆有些吃惊。
“有时候装的太像,连她自己都骗过去了。”戚东篱沉声道。
“即便如此,也是马郎中治好了你娘的病,她这么做也算是报恩,你莫要再怪她了。”柴穆长叹一声道。
“报恩?”戚东篱默念道,随即发出一阵轻笑,往回走去。
“你不去看看她么?”柴穆对着戚东篱的背影高声道。
“看了又如何,还不是徒增愤懑,随她去吧。”
萧剑卿披着繁重的蓑衣,头戴斗笠,牵着马独自出了柴府。府外那条狭长的青石板路依旧如他来时那般清冷,除了不远处背靠墙角坐下躲雨的乞丐,几乎见不到其他的行人。
檐角下,那乞丐倚墙而坐,他穿着一件破旧的麻质斗篷,脸藏在宽大的帽子里,头有意无意地低着,背上高高隆起,似乎长了一个巨大的脓包,宛如传说中来自地狱的鬼使,让人见了不禁头皮发麻。
萧剑卿忍不住多看他两眼,然后皱了皱眉,跨上马背,叱喝一声,马儿顿时撒开蹄子狂奔起来,从乞丐身旁呼啸而过,积水溅到他身上,但他却如死了一般,一动不动。
不到半个时辰,萧剑卿再次来到西风客栈,天已擦黑,那店小二早就撑着油纸伞,站在门口的杨树下等候多时了。
萧剑卿翻身下马,小二连忙将伞递给他,腼腆地笑道:“萧公子赶紧去屋里坐吧,我婆娘已经为你烫好了黄酒,正好暖暖身子,这一路风雨,莫要着凉才是!”
萧剑卿将手中的缰绳交给他道:“多谢了,昨日那封信……”
小二打断道:“萧公子放心,事情我已办妥,你先进屋避雨吧。”
萧剑卿带着浑身的雨气跨进屋内,和前两次不同的是,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只在中间的一张桌子上摆了四碟炒菜和一壶酒水,都冒着腾腾热气,桌角还放着一封信。他笑了笑,脱下蓑衣斗笠,随手扔到一边,抓起酒壶,也不用酒杯,大口喝了起来。
酒足饭饱后,他才悠悠地拆开信封,看着信上的内容,双眉不由渐渐紧蹙,缓步来到窗前,望着窗外雨幕中灰蒙蒙的景色出了神。
真相似乎就在眼前了,可就像这连日来的天气一样,总隔着一层朦胧的雾气,让他看不真切,他亦不敢妄下定论。这缠绕在真相周围的迷雾到底意味着什么,如何才能让它散去,问题的症结到底在哪里?
他决定把心中的疑问逐条梳理一遍。
首先是柴玄儿的死,如果柴烟儿说的是真的,那个引诱他们去禁地的人是谁,他所讲的故事是怎么回事,又为何要杀一个孩子?
马从尧在临死前所指的到底是什么,昨日他欲言又止是想告诉自己什么,这和他遇害有没有关系,凶手为何要杀他?
柴府在七八年前曾换过一批下人,真的如锦鹂说的那样,被柴夫人吓跑的,还是另有隐情?
柴夫人的贴身丫鬟绽青,姓王的奶娘,还有给她接生的产婆都先后莫名死去,这些都只是巧合而已吗?
给人接生的产婆……他似乎听另一个人提到过。
昨晚遇到的禁婆是谁,他是否就是杀害马从尧的凶手,那禁婆和当年的禁婆是不是同一个人?
柴夫人现在是死是活,那禁婆可是她乔装打扮的,那个布偶为何被做成她的模样?
柴中道,柴静儿,柴苏妍,戚东篱……这些人心中似乎还隐藏着什么,那些从未说出口的秘密,通常就是杀人案的缘起。
有件事一直让他介怀,那株井旁的桃树实在与府里精心布置的格局相悖,可井下并没有自己所料的尸体,而且柴静儿也说了那株桃树在她出生前就已经在那里了,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还有一个人,一个从刚开始就被忽略的人……
“萧公子。”那店小二不知何时出现在房中,打断了他的思绪,“今日天色已晚,又下了那么大的雨,我看你也不要回去了,就在小店住下吧,反正店里多得是空余的客房。”
萧剑卿转过身,摇头道:“凶手还没找到,我怕今晚还会有命案发生,湘儿一个人在柴府,我始终不太放心。”
小二连连点头道:“萧公子说的是,是我考虑欠妥,既然如此就不留你了,马儿我已喂饱,公子随时可以出发。”
“多谢了。”萧剑卿拱了拱手,二话不说,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往门外走去。
雨越发急了,忽然,一道紫电划开低垂的天幕,如绚如幻,天地间所有晦暗的景色都为之一亮,在他眼前展露无遗,刹那之后,无数惊雷从天边遥遥传来,撕裂无尽的黑暗。
九、旧园雨后
这场雨依然遵循着这几日来的规律,在第一缕晨曦来临之前悄然停止,被夜间的风雨打散的雾气又重新开始汇聚,逐渐笼罩小镇上的每个角落。
萧剑卿和柳云湘刚吃完锦鹂送来的早点,就看见锦鸢慌慌张张地朝着他们跑来,喘着粗气道:“萧公子,出……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萧剑卿眉间一跳,心中顿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戚夫人也被害了!”
萧剑卿猛地一怔,道:“被害?在哪里!”
“就在那废园,我刚才给她送去早点,房中却不见她人,昨日的晚饭还放在案上,一口没动,我心中害怕,便去找了管家,他带我去了那里,不料见到了戚夫人的尸首……”锦鸢颤颤道。
“昨日你送晚饭时可见到她没有?”萧剑卿问道。
“没有,我昨日送去晚膳的时候,戚夫人就不在房中,我心中疑惑,找老管家说了此事,他让我把晚膳放在房中,别的不用管。”
“不会是殉情吧,马郎中就死在那里,他们……”柳云湘插话道。
“我看不像,戚夫人绝不是自杀的。”锦鸢断然道。
“你那么肯定?”萧剑卿疑道。
“她也是被掐死的,而且,一只手不见了。”锦鸢低声道。
“一只手不见了?有这种事!”萧剑卿惊诧道。
“是啊,那只手被人从肩膀处截断,旁边也没找到,可能被凶手带走了……还有那个布娃娃,也断了一只手。”
“又是布娃娃……”萧剑卿沉吟道,“走,去看看。”
柴苏妍的尸体倒在门前的屋檐下,呈俯卧之势,整张脸朝下埋在屋前的泥泞里,湿漉漉的头发黑得有些瘆人,像蛇一般蜿蜒扭曲,紧紧贴在地面上。一只手臂被连根截断,已经不翼而飞,凝稠的血液从断口处渗出来,虽然下了一夜的雨,但血迹却没有被冲刷干净,混在泥泞的土里,呈现出暗红的颜色。尸体四周散落着一地念珠和一支玉笛,身旁还有一个肮脏的布偶,同样断了一只手臂,和尸体保持相同的姿势,显得尤其诡异。
此刻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皆面露惊惧之色,戚东篱死死地盯着地上的母亲,脸色苍白如纸,嘴角微微地抽搐。
萧剑卿俯下身去,将尸体翻过来,众人心下一凉,都往后退了半步。尸体颈部有一圈清晰的淤痕,颈骨粉碎,脸被雨水泡得发福,变形,黏着一层褐色的泥土,双眼直直瞪着前方,狰狞可怖。衣物上也全是污垢和血迹,被雨水浸透,紧贴在皮肤上,显出她清瘦的形态。萧剑卿仔细查看断臂的截面,倒抽一口凉气。
“这手臂竟是被人从身上生生折了去,凶手必然是个高手……”他在尸体上拿捏几下,沉声道,“死亡时间在昨日傍晚,和马郎中一样被扼死,这只手是在她死后折断的。”
他蓦地起身,环顾众人道:“昨日申时左右,大家都在哪里,请务必一一道来。”
这句话刚出口,关山月带着两名捕快姗姗来迟,看到地上的尸体也是一怔,但未多做言语。萧剑卿看了他一眼,然后把目光移向柴中道,见柴中道神色凄然,虽然听他说过和这个姐姐甚少来往,但毕竟还是亲姐姐,岂有不悲之理。
“恕我冒昧,就请世叔先说吧。”萧剑卿正色道。
柴中道缓缓点头道:“昨日申时,我正在房中与穆老哥手谈了数局,期间并未离开书房半步。”
“如此穆前辈和世叔可以互相作证。”萧剑卿沉吟片刻,忽然想起一件事,向柴穆问道,“我听锦鸢提起,昨日她给戚夫人送晚膳的时候,戚夫人就不在房中,她找过你,你让她将饭菜放在房中不用多管,可有此事?”
柴穆沙哑道:“这件事……昨日我与老爷下棋的时候听到窗外的笛声,便出去看看,见是戚夫人在这里吹笛,祭悼马郎中,我没打扰她,在院外站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就回去了……所以锦鸢来询问我的时候,我让她将晚膳放在房中,想来她早晚会回房。”
萧剑卿想起昨日自己也隐隐听到了笛声,当时却未留意,以为是柴中道即兴所奏。他点头道:“这么说,在那段时间,世叔和前辈都是孤身一人,没人能证明行踪?”
“我回来的时候遇上了东篱,况且,在我回书房之后,那笛声还在继续。”说完,柴穆朝戚东篱看了一眼。
“这么说,杀人时间在前辈回房之后,那是什么时候?”
“只刚过申时,直到酉时我和老爷都在书房中,期间没有离开。”柴穆想了想道。
“那笛声是什么时候停止的?”
“这个我倒没留意……”柴穆摇了摇头,“你没有听到那笛声么?”
“听是听到了,但我不久便离开了柴府,回到府中已将近戌时。”萧剑卿淡淡道。
“刚好申时一刻,那笛声就停了。”柴中道突然开口道。
“世叔如何记得这么清楚?”萧剑卿奇道。
柴中道皱了皱眉,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我书房内有个琉璃更漏,乃我早年从一名波斯商人处购得的,那更漏有两个对称的透明漏杯,上有时辰刻度,以银质支架固定,每六个时辰便会自行翻转,极为精巧,准确。昨日笛声停止的时候,我特意留意了那更漏,时间恰好到申时一刻。”
“世上竟有如此奇妙之物,到时定要去见识一下。”萧剑卿啧啧称奇,然后转向戚东篱道,“昨日,穆前辈回书房的路上曾遇上过戚兄,我记得那时候雨下的不小,不知戚兄所为何事?”
戚东篱一愣,他的声音不知何故变得有些嘶哑:“我也一样,听到笛声才出来看看,不料遇到了师……师父,便和他老人家聊了几句。”
萧剑卿试探道:“你也见到了你娘在此吹笛?”
“没有!”戚东篱顿了顿,“我没有过来,而是直接去镇上的酒馆喝了点酒。”
“哪家酒馆?”萧剑卿不禁想到了天香楼。
“一家小酒馆,没个正经名字,过了桥再走几步便到,离书院很近。”
“既然是被笛声吸引,怎么不过来看个究竟?”萧剑卿不解道。
“一言难尽,再说我已听师父说明了,看了又如何?”戚东篱冷冷道。
“你到那酒馆是什么时辰,离开那里又是什么时辰?”萧剑卿追问道。
戚东篱哼了一声,似乎颇有些不耐烦:“那酒馆离得不远,走路不消一盏茶的时间。我去时还不到申时,离开的时候已是酉时,出来还遇到了书院的赵先生。”
萧剑卿点点头,不再看他,环顾一圈,目光最终停留在柴静儿身上,只见她双手抱肩,不住地颤抖,一副惊恐的模样。他迟疑片刻,问道:“请问柴郡主昨日申时左右在做什么?”
“我……”柴静儿神情恍惚,“我昨日和你分开之后,便给烟儿熬药去了,当时怕还未到申时……后来就和湘儿妹妹一起在房中陪烟儿。”
“对,我还给烟儿讲故事呢,直到下人送饭过来我才离开,那时早已过了申时。”一旁的柳云湘立刻补充道。
萧剑卿沉默下来,他不再向任何人提问,从杀人的手法来看,凶手必然身怀武艺,所以可以首先排除这些从未习过武的下人。可是所有具备杀人条件的人,都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仿佛被他感染,现场忽然变得极其安静,静得甚至能听到每个人的呼吸声和相互间的窃窃私语,十分微妙。
萧剑卿抬头朝关山月看去,见他也正看着自己,只是他所带的两个捕快已经不在他身边,萧剑卿不由往四周看了看,依然不见他们的踪迹。
柴中道吩咐下人安置好柴苏妍的尸体,围观的人逐渐散去,萧剑卿最后检查了一遍尸体,也离开庭院,刚走几步,便遇上了关山月,大概是在等他出来。
“关兄对戚夫人的死怎么看?”两人并肩而行,萧剑卿率先开口道。
“首先可以确定的是,凶手必然身怀武艺,可府中所有符合这个条件的人却都有充足的不在场证明,这就有点伤脑筋了。”关山月说完摇了摇头。
“是啊,真伤脑筋……”萧剑卿叹了口气。
“不过,那些不在场证明的真伪还值得磋商,柴中道和柴穆是主仆关系,两人互相作伪证不足为奇,戚东篱那小子说的那些也还没有证实,这也好办,我已经让手下去他说的那家酒馆查证了,很快就会有结果。”关山月胸有成竹道。
“原来如此,我说那两位弟兄怎么不见了,关兄办事果然利索。”萧剑卿笑了笑,“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可能,凶手未必是府中的人。”
“难道真是那八年前失踪的柴夫人回来了?”关山月低头沉思,兀自点起了头,“昨日既然没有在井底找到柴夫人的遗骸,恐怕她现在还活着,那禁婆就是她所假扮……不对,她根本不需要假扮,据说她当年就是这副鬼样。”
“你认为是柴夫人回来报复?那她为何要杀自己的孩子,再说马从尧和柴苏妍好像跟她也没什么仇恨。”萧剑卿似乎不太认同。
“据说她被囚在那院中数年,受尽折磨,心智早已癫狂,一个疯婆娘杀人还需要什么道理?”关山月反驳道。
“话是这么说,但……”他的话没有接下去,停下脚步,两个捕快从雾中隐约显现,正朝他们匆匆赶来。
“你们查到了什么没有!”关山月对那两人高声道。
“查到了,咱俩问了那酒馆的掌柜,他说昨日戚东篱到酒馆时只刚好申时,他很肯定那时还没有到申时一刻,走的时候已是酉时。”那个叫张顺的捕快抢先道。
“期间他没有离开过酒馆?”萧剑卿问道。
“没有!”这次开口的是李大嘴,“酒馆寒碜的很,才摆了四张桌子,只有那掌柜一人看店,昨日戚东篱去时还没有其他客人,店里就他们两人,应该不会弄错。将近酉时,店里才来了点客人,我俩也找到那几人问过了,戚东篱确实是酉时离开的。”
“咱俩还去书院找到了那姓赵的教书先生,同样证实了戚东篱的话,不过因为当时雨越来越大,他们只互相打了个招呼。”张顺补充道。
“看来他不可能是凶手……”关山月沉声道,看了看身旁的萧剑卿,只见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眼眸深邃悠远,似乎能看透这沉沉的白雾。
关山月干笑一声道:“我想也是,虽然我看不惯此人,但终究觉得他不会丧心病狂到杀害自己母亲。”
“人心就如无底洞,岂是你我一眼就能看到底的。”萧剑卿摇了摇头,丢在他们独自离开,片刻间便隐进雾里去了。
檐角上的风铃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似乎蕴含了某种韵律,柴静儿听得出来,这声音不是风的缘故,而是有人在轻轻地拨弄它。虽然门窗紧紧闭着,但她知道来人是谁,因为只有他会以这种方式代替敲门。她下意识地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然后拉开门,只见柴中道正负手立在门外。
“爹。”柴静儿深施一礼,让柴中道进屋坐下,小心翼翼地重新把门关上,屋里的光线显得愈发阴暗。
柴静儿为柴中道沏好茶,也坐了下来,连日来发生了这许多事,她的脸色变得有些憔悴,神情恍惚,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柴中道啜了口茶,不紧不慢道:“你好像有心事?”
“我……我听说昨日萧公子去查了那口井,还派人潜下井去。”柴静儿犹豫道。
“确有此事,可他什么都没发现。”柴中道从容地点点头。
“可是,你当年明明说过,娘在井底的。”柴静儿压低声音道。
柴中道没有回答她,又喝起了茶,屋里顿时变得异常安静,柴静儿忍不住颤声道:“难道……娘亲她真的没有死……这次回来是为了复仇吧……爹,我们……”
“不要说了!”柴中道打断她,“当年的事,我也是迫不得已,你最好忘了它,我自会应付……”
“可我怎么忘得了啊,每天晚上我都是在恶梦中度过,这些年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我对不起娘亲……对不起娘亲……”柴静儿说着,竟哭了起来。
“都过去了,你何苦这般为难自己。”柴中道叹气道。
“没有过去,娘亲她一定还没死,要不然井底怎么没有她,要不然那晚怎么会听到那种声音,要不然那布娃娃为何要做成她的样子……”柴静儿啜泣道。
“这些都是有人在装神弄鬼,你越是这样,便越是着了他的道!”柴中道冷冷道。
“可是,那件事除了你我还有谁知道……”柴静儿低声沉吟,蓦地抬起头,“难道是他?”
“不是他。”柴中道语气断然,“他知道的也不多。”
“你就那么信任他?”柴静儿有些不以为然。
柴中道不再说话,兀自喝起了茶,两人静默良久,他忽然起身,轻声道:“有人!”说罢身形如电般闪到门前,把门打开,却连半个人影都没见着。
他四处看了看,依然没见到那人,便回到门前,柴静儿道:“这人是谁,轻功竟如此了得。”
柴中道冷笑道:“若不是有这雾气掩护,我定能逮着他……这几日府中不安宁,你多加小心。”他想了想,又接道,“至于你娘的事,你不用担心,她现在还在井底。”
“怎么会这样,若在井底,萧公子为何没有找到她?”柴静儿疑惑道。
“无须多问,以后你会知道的。”他长叹一声,缓步离去,只留下雾霭中一个隐约的身影。
柴静儿怔怔地站在屋檐下,秋风拂过,雾气聚散翻腾,风铃也跟着轻轻低吟起来。
“他们都死了吗?”柴烟儿好奇地瞪着双眼。
“是啊,整座寺庙都塌了,堵住了秘道,那两个人就算没被压死,也得活活饿死。幸好萧哥哥早一步背我出来,要不然可见不到烟儿了。”柳云湘微微一笑,这个故事她花了两天,终于讲完了。
“真想不到鱼音婆婆居然是他……”柴烟儿喃喃道。
“烟儿不觉得害怕么?”柳云湘为她捋着额前的乱发,柔声道。
“害怕啊,可还是好生羡慕你呢。”柴烟儿小声道。
“羡慕我什么?”柳云湘诧异道。
“羡慕你能和萧哥哥在一起……一起出生入死,经历那么多的事。”柴烟儿微微低下头,“我却只能待在这个地方,或许一辈子都是这样度过。我也想,也想和你们一起走,一起看……”
柳云湘将她搂在怀里,蹙眉道:“傻丫头,那些事可没我说的这般有趣,做捕快面对的都是亡命之徒,往往凶险万分,有时候能不能活下去都难说呢。”
“可我就是喜欢,总好过像现在这样,日夜让人护着,做个笼中小鸟。”柴烟儿抬头道。
柳云湘叹了口气道:“如果他答应,我倒是更愿意在此住下,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姐姐最在乎的还是萧哥哥吧,只要能陪在他身边,在哪里都一样。”柴烟儿嘀咕道。
“想不到你还真是人小鬼大,莫不是也有了心上人?”柳云湘取笑道。
“我……”柴烟儿没说下去,吱呀一声,门被轻轻地打开了。
“烟儿,该吃药了,我嘱咐锦鸢多加了蜂蜜,这药不会太苦。”柴静儿端着一碗汤药从门外进来。
柴烟儿皱起眉,愁眉苦脸地看着柳云湘,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柳云湘顿生怜悯之意,浅笑道:“姐姐我看今天就算了,刚才我陪着烟儿那么久也没听她咳过一声,这病怕是已经好了吧。”
“病好了么?”柴静儿一脸怀疑地看着柴烟儿,最终还是将药碗放在案上,然后坐到床沿上。
“早该好了,不就是普通的风寒,怎会拖了那么久。”柳云湘随口道。
“烟儿和玄儿都比一般的孩子虚弱,一生病就很难好全,所以我才特别担心,生怕会变得严重,这才让马大夫留下来,不想却害了他。”说完,柴静儿叹了口气。
“咱家烟儿就是和别的孩子不一样,说不定真是仙胎转世,你看她冰肌玉骨,白发胜雪……这头发天生是这个样子的吗?”柳云湘好奇地问道。
柴静儿皱了皱眉,脸色变得有些古怪,她木然地点头:“天生就是这个样子的,起初我还有些担心,怕被人耻笑……不过后来别人都说像画上的仙童,挺招人喜欢,所以也就没觉得不妥。”
“哼,烟儿那么可爱,他们羡慕还来不及呢,谁敢耻笑,看我不打烂他的嘴!”柳云湘嗔道。
“若是玄儿还在,妹妹一定也会喜欢的,可惜……”柴静儿语气哀婉。
“姐姐不要难过,人死不能复生,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珍惜眼前才是最重要的,我们不是还有烟儿么。”柳云湘安慰她道。
“是啊,我还有烟儿呢……烟儿,你可不许再离开我了。”柴静儿将柴烟儿抱在怀中,轻轻地呢喃道。
十、往事如霜
这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房间,里面除了床铺书案,没有其它多余的摆设,窗户密密的关着,门却是虚掩着,留了一条纤细的门缝,门外的光线从门缝挤进来,给昏暗的房间添了一抹苍白的亮色,漠漠的尘土在光线下悠然地沉浮着,似乎不愿再落回地上。
戚东篱漠然地静坐在案前,案上杂乱的丢着几本旧书,这是他平时看的书,今日却没了翻开的心情。他的眼角有些湿润,他已记不得上一次流眼泪是在什么时候了。
她死了,她是他的生母。他原以为她的死并不会给自己带来一丝伤感,看来是错了。
从孩提时开始,戚东篱就和母亲保持着一段若有若无的距离,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到亲情的存在了。其实最早的时候,他们并不是这样的,到底还是因为那件事……那件事被深深地埋在彼此的心底,他本想一直保守这个秘密,可是那天,他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口。
他依稀还记得,那是在他刚刚开始记事的年纪,那个时候父亲还活着,一家人在那个小小的山村过着清贫的生活。关于父亲,虽然他过早的离开了自己,但还是清楚的记得他的模样,他总是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衫,一副书生的打扮。尽管现在,他也有些瞧不起父亲,但在当年,却是自己崇拜的偶像,因为父亲会讲故事。
小时候,听父亲讲故事是他最开心的事情,父亲最爱讲的是《柳毅传书》,总是说母亲便是他的龙女,能娶到她此生已无憾了。可他还是喜欢像《聂隐娘》,《虬髯客》那样的故事,虽然他也曾幻想过柳毅那般奇妙的际遇。
他总是觉得很奇怪,为何父亲的肚子里会有说不完的故事,父亲告诉他世上有一种叫做书的东西。于是他缠着父亲教他认字,父亲便折了一截树枝,在屋前的泥地上洋洋洒洒地写起了大字,然后让他跟着临摹。
后来他才知道读书并不像想象中那样有趣,父亲变成那副样子,很大程度上就是拜读书所赐,若是他能好好的去做一件事,比如去经商,或许不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父亲曾带他去过一次村口的酒馆,他清楚地记得,他们一踏进酒馆的大门,所有人都投来轻蔑的目光,接着是一阵细碎的说话声,就连店小二的声音也变得尖酸刻薄,他知道所有人都在笑话他们,他讨厌这种感觉。
所以从那次之后,他就再也没去过那个地方,但父亲常去,他好像根本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他总是要一壶最劣质的酒,有时候还会多要一叠盐煮笋当下酒菜,然后挑了角落偏僻的位置坐下静静的吃,久而久之,那个座位就再也没人去坐了。
有一次,父亲一瘸一拐地回家,显然是被人打了,在戚东篱记忆里,父亲经常被人打,无非是因为别人取笑他,他就摇头晃脑地说一些之乎者也之类的话,店里的那些山野莽夫自然听不懂,以为是在骂自己,便一把将他拎起来拳脚相加。但那是最严重的一次,父亲的腿被打瘸了,那日回家便与母亲大吵了一架,而他则在一旁哭,后来父亲竟也哭起来,母亲便开始骂父亲,骂他懦弱,无能。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懦弱这个词,不知为何,连他也觉得用这个词来形容父亲最恰当不过,或许他是从那天开始鄙夷自己父亲的。
在他最早的记忆里,一家人还算和睦,父亲也会去地里做些农活,日子虽然清贫但总还过得去,有时母亲也会和他说笑几句。但屡试不第让父亲越来越颓废,整日饮酒度过,生计一年不如一年,少年的锐气逐渐被磨去,曾经的承诺后来也只当笑话看了。
他的童年就是这样度过的,回想起来,大多是母亲的斥骂和父亲的窝囊,这也造成了他和母亲之间的隔阂,而父亲的懦弱,成了他日后最大的心病。
他越来越讨厌父亲,他希望自己的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人,但事实恰好相反,他开始鄙夷每一个懦弱的人,同时又害怕自己变得懦弱,所以他总是以一种非常强势的姿态面对世界。
戚东篱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这把匕首他一直带在身上,是父亲留给他的遗物,约七寸长,名为“荆卿”,取自荆柯刺秦的典故。他颤抖地将刀刃从鞘中抽出来,光滑的匕首上映出自己扭曲的脸庞,在昏暗的光线下,他仿佛看到了一丝父亲的痕迹。
据说这是自家的祖传之物,它最早的主人是个了不起的刺客,因为厌倦了江湖杀戮才隐居雾溪镇,若他看到自己的后代变得如此窝囊,不知会有何感触。
戚东篱冷冷地笑了笑,他犹豫一下,最终还是把匕首收回鞘中,随手扔在案上,只有懦弱的人,才需要仰仗刀刃之力。
萧剑卿走在镇上的青石板街上,两旁都是低矮的民宅,大多是相同的样式,单调,朴素,毫无观赏性可言,墙壁是一种灰霭的颜色,显得十分古旧,虽然古旧却并没有破败,也不知在此屹立了多久,他忽然觉得这些民宅的年岁似乎比柴府更加久远一些。
街上偶有行人从茫茫的雾气里悄然出现,都神色匆匆地与他擦肩而过,有的还会多看他一眼,毕竟生在这样的小镇上,遇到陌生面孔的机会不会太多。
萧剑卿在一家酒楼前停下了脚步,他抱着剑抬头看去,雾色中“天香楼”三个字隐约可见,他站在下面看了很久,最后还是跨进了门。
正值午后,酒店里的客人并不似那日来时那般多,楼下虽然还有许多空位,但他还是往楼上走去。
那店小二一眼就认出了萧剑卿,乐呵呵地赶上来,把他带到楼上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偌大的二楼空空如也,竟连一个人也没有。萧剑卿随便点了些酒菜,自顾看起了窗外的风景。
虽然居高临下,但由于雾的关系,依然看不清楚太远的景物,整座小镇大多是一成不变的灰墙瓦舍,一夜的风雨让瓦片渗透了水,青的泛起了微光。雾气笼罩着小镇,稍远的景色都变成了一道若有若无的轮廓,空气湿漉漉的,就像一幅刚完成不久的写意画,能从纸上沁出水来。
小二端着酒菜上来,为萧剑卿斟好酒,见他出神地看着窗外,不敢打扰,只道了句“客官慢用”便要下楼去,不料却被萧剑卿叫住。
“客,客官还有什么吩咐,小的马上去办。”店小二战战兢兢道。
“小二哥不妨坐下说话。”萧剑卿尝了一口酒水,淡淡道。
“不敢……”小二连连摇头。
“为何不敢?”萧剑卿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道。
“您是客官,小的是店里的伙计,伙计和客官同坐,成,成何体统……”小二涩声道。
“成何体统?那日你不也坐在这里对我说什么瓜田偷瓜,回家遇鬼……怎么今天就不成体统了?”萧剑卿面露愠色。
“唉……别提了!”小二压低声音道,“还不是因为那日陪客官多说了几句,结果被掌柜知道了,等你们走后,把小的臭骂了一顿。”
“骂你什么,不成体统?”萧剑卿笑道。
“是啊,还说我趁机偷懒,不想干活……”小二声音又小了一些。
“坐下吧,我有事要问你,等吃完酒菜,我自会找你家掌柜说明缘由。”萧剑卿打断他道。
小二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坐下来,不安地试探道:“客官,想问什么?”
萧剑卿没有理他,只顾着自己喝酒吃菜,等酒足饭饱,方才开口道:“我想打听关于你表哥的事。”
“我那盗墓吃了官司的表哥?”小二诧异道。
“对,就是他!”
“老爷。”
柴中道立在府中的鲤鱼池旁,听到声音时肩膀微微一颤,随即恢复平静,也不转身看来人,只淡然道:“穆老哥。”
“老爷怎么在这里,我都不记得你上次来此看鱼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柴穆疑惑道。
“连日来发生了这许多事,实在让人烦心……我随便出来走走,不知不觉竟到了这里。”柴中道叹了一声,不紧不慢道。
“这凶手可真是狡猾,老爷多加小心才是。”柴穆眯起眼睛,和柴中道并肩站在一起。
“我却不怕他来找我,只是担心静儿和烟儿。”柴中道顿了顿,“你那晚见过他,可想过此人是谁?”
柴穆皱起眉,摇头道:“此人武功身法诡异无比,我实在看不透,老爷是在怀疑府里的人?”
“我倒是真怀疑过,可那人已经死了。”柴中道苦笑道。
“死了……莫非说的是马郎中?”柴穆诧异道。
“正是他。”柴中道点了点头。
“老爷为何会怀疑到他?”
“既然是我弄错了,此间缘由不提也罢。”柴中道忽然岔开话题,“这些鱼是与你一道来柴府的。”
“原来老爷都还记得,二十年了,我和它们一起在这里住了二十年。”
“我刚才在这里想起了很多事,想起那日在山下见到你的情景,想起当年带着你和阿霜漂泊的日子……”
柴穆笑道:“若不是老爷和夫人,我如何活的到今日。”
“你没想过回去看看么?”
“回去?”柴穆闻言微微一怔。
“你对你师妹可还有感情?”柴中道看着他道。
“感情?”柴穆缓缓摇了摇头,“这么多年过去,当年心中太多的不甘,如今却早已坦然了,只剩下对师兄和师妹的歉疚。”
“既然如此,何不回去说个明白,至少道个歉也是好的,解开心结才能坦荡地活着,你还有机会,我却再也回不去了。”柴中道长脸色凄然。
“老爷,你……”
“等府里的事结了,我陪你一起去如何?”
“多谢老爷。”
柴中道摆了摆手,干笑道:“谢我什么,我也正想出门走走……你去给我准备些热水,我要沐个浴。”
“好。”柴穆转身离去,柴中道长叹一声,看着水面下的鲤鱼,脸色变得有些忧虑。
萧剑卿离开天香楼,沿着狭窄悠长的青石街往回走,回到柴府的时候已到了申时。他并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径自去了柴中道的书房。
书房内只有一个丫鬟在擦拭书柜,她剑萧剑卿进去,似乎有些诧异,道:“萧公子怎么到这里来了。”
“你是……”萧剑卿看着她,稍稍思量,“锦鹂?”
那丫鬟扑哧笑道:“这次萧公子没认错,你先坐,我去给你沏壶茶来。”
萧剑卿摆手道:“不用了,我随便看看,你忙你的,世叔不在这里么。”
“老爷在自己房中沐浴。”锦鹂随口答道。
萧剑卿点点头,四处打量起来,当他看到摆在架子上的更漏时,双眉不由一展。
“这便是世叔说的那个琉璃更漏么,果然精巧别致。”萧剑卿小心翼翼地将更漏举到眼前,更漏的主体是两个金黄的琉璃漏杯,以银质支架固定,漏杯透明,标着刻度,上方紫色的液体嘀嗒而下,在下方形成一个明显的分界,萧剑卿看了看刻度,已过了申时一刻。
“是啊,老爷可喜欢它了,每日的子时和午时,还会自行翻转,不需要调时。”锦鹂得意道。
“是吗。”萧剑卿眯起双眼,解释道,“两个漏杯底部都垫着一块木板,木板与支架相连固定,木板很厚,想必其间藏有机簧,由于承重的改变会触动机簧,断开与支架的连接使漏杯翻转。”
锦鹂茫然地摇摇头道:“奴婢没读过书,哪里懂这些,不过还是觉得萧公子好厉害。”
这时门外传来鼓掌声,柴中道走了进来,笑道:“果然是柳大人器重的后辈翘楚,竟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端倪,真不简单。”
“世叔见笑了。”萧剑卿施礼道,或许是这几日没有睡好,他觉得柴中道形容有些憔悴。
锦鹂擦完了书柜,走出门去,书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柴中道笑道:“既然来我书房就随便看看这些书吧,活到这把岁数,最自豪的还是收集了这些书。”
萧剑卿随手从书架翻出一本书,脸色微变,惊道:“这是……少林寺的《洗髓经》?”
柴中道干笑道:“这是我当年拜访少林戒嗔大师,他亲手送给我的……只是残本而已,那老秃驴怎舍得给我经书全本。”
“原来如此。”萧剑卿翻了几页,将书放回去,“虽是一卷残本,但也够足够让学武之人垂涎了。”
“大小门派的武学秘籍我这里都有一些,大多是残本断章,你若有兴趣随时可以过来看,除此之外,还有经史子集,天文历法,算术几何,五行八卦,各大名家的棋谱,琴谱,我这里应有尽有。”柴中道对此颇为得意,说话的语气竟像一个喜欢炫耀的孩子。
萧剑卿莞尔一笑:“难怪赵先生说,府里的藏书是他那书院没法比的。”
柴中道点头道:“赵先生以前常来,他偏爱看那些野史杂谈,唔……还有我那外甥,他也常来。”
萧剑卿看着墙上的字画,由衷赞道:“世叔的字画张扬飘逸,如行云流水,大气斐然,我看当世的名家也未必及的上。”
“贤侄说笑,这些只是我在家胡乱涂画的,难登大雅之堂。”柴中道谦逊道。
“世叔还会弹琴?”萧剑卿看着书案旁边的一架古琴道,琴身通体乌黑,宛如一截烧焦的木板,虽然看似平平无奇,但他知道这琴绝非凡品。
柴中道在古琴前席地坐下,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拨弄起来,琴音清越灵动,如石上清泉,醉人心脾,一曲罢了,萧剑卿恍如梦醒,不禁击节赞叹。
“这琴名为‘黑天’,乃是梅庄大庄主的爱琴,他五感俱废,这琴已然对他毫无意义,我便花重金钱买了回来。”柴中道不紧不慢道。
“世叔琴艺无双,这曲高山流水也弹得甚好,只是……”萧剑卿有些迟疑。
“只是什么?”柴中道皱眉道。
“世叔左右手所弹的音调轻重不一,却不知为何?”
柴中道闻言一愣,苦笑道:“我左手痼疾由来已久,贤侄好耳力,想不到这都让你听出来了。”
“原来如此,不过天下本无至美的音色,就如再纯洁的美玉,也会有细小的瑕疵,即便有遗憾,也不失为美。”萧剑卿淡淡一笑道。
“对了,你来此找我何事,不会只为了看那琉璃更漏吧?”柴中道站起身,看着他道。
萧剑卿沉默半晌,兀地抬起头道:“我想,我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柴中道心下一怔,动容道:“凶手是谁?”
萧剑卿正要开口,却见锦鹂慌慌张张地从门外进来,尖声道:“不好啦,老爷,戚少爷他……他死了!”
两人脸色顿时大变,萧剑卿追问道:“死在哪里?”
“就,就在他自己房间里。”
戚东篱的尸体古怪地躺在房间中央,和今天早上萧剑卿见到他时一样,穿着那件青色的绸衫,只是脸色苍白了许多,早已无了生气。胸口上直直插着一把匕首,周围被溢出的鲜血浸透,宛如盛开了一朵娇艳妖冶的花,身下的地面上也是一片刺目的颜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咸腥味。
尸体旁边赫然是一个狰狞的布偶,平躺在暗红的血泊中,正咧着嘴诡异地笑着,萧剑卿眯起眼睛,他发现在布偶胸前心脏的位置,插着一根细小的绣花针。
萧剑卿弯下腰去,皱了皱眉,在他身体上拿捏片刻,起身道:“身体还是热的,血迹也较新鲜,看来死去不久,恐怕不出半个时辰,是谁发现的尸体?”
“我……”锦鹂颤颤道。
“你如何发现的?”萧剑卿追问她道。
“戚少爷这两日也染了点风寒,二小姐的药吃不完,我便为他熬了药送去,不想见到了,见到了……”锦鹂哽咽道。
“你刚才不是在书房吗,如何熬的药?”萧剑卿疑道。
“熬药不需要多久,一盏茶的时间足够了。”
“你送药过来的时候,门是开着的?”
“门是虚掩的,戚少爷白天不会锁门,即便人不在,也不会上锁。”
“各位在最近半个时辰以内都在哪里?”萧剑卿对着门口的众人道。
“我在自己房中沐浴,后来便去了书房遇见了你。”柴中道率先开口。
“沐浴的时候可有人作证?”
“我可以作证,老爷沐浴的时候奴婢正在隔壁打扫屋子。”锦鸢开口道。
“那你如何能证明世叔此间一直都在屋里,而没有中途离开呢?”萧剑卿摇头道。
“可以的!”锦鸢反驳道,“老爷沐浴的时候会有水声,我听见这水声一直到老爷洗完澡。”
萧剑卿缓缓点头,对柴中道问道:“世叔沐浴完有没有去别的地方,还是直接去了书房?”
柴中道皱眉道:“我将浴桶搬出里屋,就直接去了书房,书房离我房间并不远,期间遇到了清扫落叶的李四,我想他能作证。”
门口立刻有个仆人模样的男子高声道:“对,我看到老爷从房间出来,直接去了书房。”
“当时柴郡主又在哪里?”萧剑卿转向柴静儿问道。
“我一直在烟儿房中,开始湘儿妹妹也在,不过她没到申时就走了。”柴静儿惴惴道。
“对,我有些犯困,便回房睡去了,直到刚才被府里人声惊醒。”柳云湘解释道。
“穆前辈又在哪里?”萧剑卿凝视着一脸凄然的柴穆问道。
柴穆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沙哑道:“我在自己房中看书,直到有人通知我东篱的死讯才赶来的。”
“可有人作证?”萧剑卿问道。
柴穆摇着头,淡淡道:“没有。”
萧剑卿点了点头,他环视了一遍门口的众人,再次将目光移回尸体身上,逐渐陷入了沉思。
从房中血迹来看,这里无疑就是杀人现场,除了柴穆,大家似乎都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莫非真是当年失踪的柴夫人所为?戚东篱身怀武艺,而且据说还不差,凶手也应当是身怀武艺之人……不对,他没有锁门的习惯,若当时正好睡着了,即便不会武艺的下人,也可以杀他。看来还得将下人们的行踪询问一遍,萧剑卿正想把这件事交给关山月,忽然想到关山月不在这里,他在哪里?
萧剑卿抬头道:“大家各自散了吧,有事还会再召集大家。”
门口的人群逐渐散去,只剩下萧剑卿和柴中道相对站着,柴中道看着脚下的尸体,叹了口气道:“你刚才说知道凶手是谁了?”
萧剑卿缓缓摇了摇头,沉声道:“我大概错了。”
柴中道轻轻皱了下眉,也缓步离开,萧剑卿抿了抿嘴,俯身又翻弄起尸体,这时门外关山月带着两个捕快匆匆赶来,一见地上的尸体,干笑道:“看来咱哥几个又来晚了。”
萧剑卿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紧不慢道:“关兄刚才去哪里了?”
关山月苦笑道:“我在到处找你,府里下人说你出门了,我便在镇上随便走了走,可惜没遇上,不想又出了命案。”
萧剑卿好奇道:“你找我何事?”
关山月道:“我查到一件事,或许有助破案,因为每起命案都有个布偶出现,我便让人把那几个布偶收集起来,以便寻找线索,可不知怎的却少了一个。”
“少了一个?”萧剑卿沉吟道。
“对,少了一个,不算这个,按理说应该有三个布偶,我只找到了两个。”关山月解释道。
萧剑卿点点头,他沉思片刻,站起身道:“有劳去把柴府中所有下人在今日申时的行踪调查一下。”
关山月抱拳道:“没问题,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天色已暗,萧剑卿草草吃了点晚膳,便独自一人离开了柴府,在镇上的青石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走,夜晚的街道更加清冷,狭长而幽寂。
不知不觉,萧剑卿来到了石桥上,举目望去,那天所见的那座断桥早已隐没在漆黑的夜色里,他悠悠叹了口气,走下石桥,才注意到不远处有一点灯光依旧亮着。
或许是雾的关系,灯光朦胧而微弱,在一片晦暗的夜色中显得尤为寂寥,萧剑卿朝着灯光的方向走去,这灯光仿佛触动了他心底的某根弦,勾起他一阵莫名的悸动。
原来是家小酒馆,昏黄的灯光从简陋的门帘后透出来,萧剑卿在门前停下脚步,似乎有些迟疑,他微微一笑,还是撩开了门帘,躬身而入。
酒馆里没有客人,只有一个驼背的老者蹲在墙角擦拭着地上的酒坛,萧剑卿就近坐下,也不出声打扰,就这样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件极有趣的事情。
那老者擦完坛子回过身来,看见萧剑卿正坐在自己身后,不由吃了一惊,道:“这位客官,小店就要打烊了,你还是往别处去吧。”
萧剑卿摆了摆手道:“无妨,我给你双倍的酒钱如何?”
老者取了一个大碗,然后在地上选了个酒坛,为萧剑卿斟满酒,然后在离得最远的位置上坐下来。
酒水浑浊,苦涩,萧剑卿啜了一口,拧着眉笑道:“老掌柜一直都是这个时候打烊的吗?”
老者憨然一笑,缓缓道:“来这里喝酒的都是熟客,有的客人就是喜欢晚上来店里喝酒,所以每晚都是这个时候打烊的。”
“哦?刚才有客人在?”萧剑卿狐疑道。
“有啊,你来的时候他们刚走。”
萧剑卿点点头,自顾喝起了酒,一碗酒喝完,他才再次开口道:“不知老掌柜是否认得柴府的戚公子?”
“戚公子……”老者沙哑的声音似乎有些颤抖,“他也是店里的老主顾,小老儿自然认得。”
十一、鸠酒之怨
翌日清晨。
柴府大厅里聚了不少人,关山月带着两个捕快守在门口,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让人望而生畏。府里老少,上到主人柴中道,下到扫地的小厮,都聚集在一起,原本宽敞的大厅也略显拥挤。每个人都神态各异,有的还在私下里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柴中道开口道:“不知贤侄召集我们来此所为何事?”
萧剑卿微微一笑,朗声道:“连日来,府里出了数起命案,我的到来并没能够阻止命案的发生,反而让凶手越发猖獗,实在是惭愧,在下能做的只有尽全力去寻找真凶,给诸位讨个说法。”
“贤侄这么说,是不是已经找到杀人凶手了?”柴中道急忙道。
“没错,今日我让大家聚在这里,正是要宣布这几日在柴府中杀害数条人命的真凶。”萧剑卿胸有成竹道。
“真凶到底是谁?”柴中道追问道。
“是啊,真凶是谁?”关山月也忍不住问道,人群中发出一阵躁动,每个人眼神里都充满了期待与不安。
“其实凶手……”萧剑卿顿了顿,对关山月道,“关兄可还记得马大夫死后的手势,他的手指似乎指向什么地方。”
“我记得,当时萧兄从地上的痕迹推断出戚夫人房间门口就是杀人现场,着实让人佩服。”关山月点头道。
“关兄现在可有了答案没有,马大夫的手指到底是指向哪里?”萧剑卿沉声问道。
关山月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我实在愚钝,想不出所以然来。”
萧剑卿叹了口气,续道:“其实,他的手指向的并不是一个具体的物事,而是单纯的一个方向而已。”
“方向?”关山月恍然大悟,“难道萧兄所说的凶手是……戚东篱!”
关山月刚说完,所有人都是一怔,随即又议论开了。
萧剑卿缓缓点头道:“没错,戚公子的名讳中正好带了一个东字,这就是马大夫手势的意义。”
“可是一个人在生死关头哪里还分的清东南西北,何况还是在半夜。”柳云湘插话道。
“人在生死关头或许分不清方向,但他根本不需要分清不是么?”萧剑卿淡淡道。
关山月点头道:“没错,根本不需要分清楚方向,只需随手一指就有了方向的含义,府上所有人只有戚东篱有这个嫌疑。再说,如果是要指向一件具体的物事,凶手移尸,甚至改变尸体的姿势都有可能让他功亏一篑。”
“但他也已经死了,怎会是凶手?”柴中道疑惑道。
“戚公子现在确实死了,但在马大夫遇害的时候并没有死,完全可以作案。”萧剑卿淡淡道。
“难道杀害东篱的另有其人?”柴穆正色道。
萧剑卿摇了摇头:“杀害戚公子的凶手正是他自己,他是自杀的。”
“怎么可能,东篱他为什么要自杀?”柴穆追问道。
“因为他杀了自己的母亲,犯下这种大逆不道之罪,心中必然自责不已,绝望之下才选择了自杀。”萧剑卿沉声道。
“他为何要杀害姑母,那可是他的生母啊。”柴静儿颤声道。
“我也不希望看到这样的事发生,但确确实实是他杀害了自己的母亲。”萧剑卿再次转向关山月,对他问道,“关兄可还记得戚夫人死后的样子?”
关山月想了想道:“记得,戚夫人死在那废园之中,发现时一只手臂连根而断,已经不翼而飞了。”
萧剑卿点头道:“从我验尸的结果来看,手臂是在她死后被人生生折断的,凶手杀人之后为何还要大费周章地做这些呢。”
关山月思量片刻,喃喃道:“尸体手上一定有什么东西暴露了他的身份……”他双目中精光一闪,正色道,“难道和马大夫一样,戚夫人也做了那个动作?”
萧剑卿摇头道:“非也,既然这个动作没有被我们看破,他就没必要担心。”
“那是为何?”关山月疑惑道。
“因为出了点意外,凶手在杀人之后才发现自己的衣摆被尸体的手死死的抓住,他用力一拉,不料布料被整片撕了下来。若这布料被人看见必会查到自己头上,但尸体手指已经僵硬,任他如何使力也无法打开,可能还不小心把尸体的手指弄断了,无奈之下只好将整只手臂连根折断。”萧剑卿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直接把手指弄断不就能取出布料了,为何要折断整根手臂,多此一举。”柳云湘嘟囔道。
萧剑卿摇了摇头:“并不是多此一举,若是把手指弄断,目的就会变得很明显,而断了整个手臂,目的性就隐晦了许多。何况凶手总会在杀人之后放置一个模仿死者死因的布偶以故弄玄虚,但布偶并没有手指,不好模仿。”
“可这些都是你的推断而已,若凭借这些指证东篱就是凶手恐怕远远不够吧”柴穆冷笑道。
“我当然有证据!”萧剑卿从身后取出一件衣服,“这是我在戚东篱房中找到的,若我没记错,这正是他昨日所穿的衣物,这块被撕掉的衣角如何解释?”
关山月微微点头,忽然脸色一变,高声道:“不对啊,不对不对,他不可能是杀害戚夫人的凶手,你忘了吗,他没有作案的时间!”
萧剑卿悠然点了点头:“没错,从你们所询问的证词来看,戚公子的确没有作案的时间,但那证词是否真的可信……老掌柜,这件事还是你来说吧!”说完,他向门口看了一眼。
门外一个老者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只见他一进门便扑通跪下,战战兢兢地说道:“是小老儿一时糊涂,犯了大错,还望大人饶恕。”
萧剑卿温言道:“只要老掌柜如实说来,我自然不会治你的罪。”
老者连连点头,看了一眼门口的两个捕快,咽了口唾沫道:“昨日戚公子是在申时二刻才到小店喝酒的,那时候店里没有客人,他便给了我五两银子,告诉我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是在申时到的酒馆……我哪知道出了人命,又贪起钱财,便一口答应了……”
“好你个老鬼,竟敢当老子的面作伪证,看我如何收拾你!”李大嘴哇哇叫起来,一把提起老者的衣领。
“住手!”萧剑卿轻喝道,“老掌柜已经知错了,看在我的面子上,放过他这回吧。”
李大嘴嗤的一笑,把他推倒在地,不再理会,脸上却还是有些不服,萧剑卿摇了摇头,淡淡道:“你走吧。”
老者连忙磕了两个头,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躬着身子匆匆离开。萧剑卿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神变幻不定:“我昨夜无意间进了他的酒馆,几经波折才套出这些话来……”
“萧兄这样对他,是否太仁慈了?”关山月道。
“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每个人都会犯错,包括你我。”萧剑卿意味深长道。
“那他为何要杀害玄儿,他跟玄儿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他!”柴静儿神色凄然道。
“玄儿和戚公子平日的关系如何?”萧剑卿随口问道。
“玄儿与他的关系一直不错,因为他俩都是酷爱读书的人……玄儿还经常去他的住处向他讨教问题呢,他怎么可能会杀害玄儿。”柴静儿似乎还是不相信。
“烟儿和玄儿为何会深夜潜入那府里的禁地呢?”萧剑卿继续问道。
“是因为有人给玄儿讲了那个故事,还说晚上子时可以再那口井中见到死去亲人的模样,玄儿和烟儿正是为了去看娘亲才去了那里。”柴静儿说到这里似乎明白了什么。
“最有可能给玄儿讲那个故事的人就是戚公子,不是么?”
柴静儿木然点了点头,萧剑卿接道:“其实早在我到雾溪镇之前,镇外的小客栈里,关兄在回忆案情的时候就提到过这个传说,只是这个传说好像跟柴府无关。戚公子可能也是在无意间听到了这个传说,稍加修改后用来哄骗玄儿,那晚玄儿和烟儿到废园之前,他也许早就潜伏在隐蔽处,待烟儿离去之后便把玄儿推入井中。”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柴中道开口道。
“或许是由于嫉妒吧,嫉妒玄儿的才华,嫉妒他有一个足以自豪的父亲。据我所知,戚公子一直十分厌恶自己的父亲,觉得他太过懦弱无能,所以总是让自己表现的十分强势。其实在内心深处,他也是个懦弱的人,他自己深知这一点,却不愿承认,就像穆前辈所说的,他的强势只是一层脆弱的伪装而已。
“我听书院的赵先生提到过一件事,戚公子虽然酷爱读书,却从未参加科举,当时我只以为是他不恋功名,后来细想,恐怕并非如此。他是在害怕,害怕失败,害怕若是参加了科举,最后还是会落到他父亲那般,让人耻笑。
“可是玄儿则不同,这个孩子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才华,他在玄儿身上看到了……希望,而这希望恰恰是他最不愿看到的。他觉得不公平,为何别人的父亲那么优秀,而自己的父亲却如此窝囊,为何玄儿如此的出众,让他望尘莫及,相比之下,自己的伪装变得越发可笑,于是他开始害怕见到玄儿……”
“他就是为了这种事才杀人的?这实在是有点……有点说不过去。”关山月瞪着眼插话道。
萧剑卿笑了笑道:“人心难测,杀与不杀,往往就在一念之间,一旦决定,就很难停下来了。”
关山月皱眉道:“就算如此,那他为何要杀马大夫和戚夫人,戚夫人可是他的生母啊!”
萧剑卿想了想道:“马大夫和自己母亲间的暧昧关系,府里的人多少都知道一些,虽然大家都秘而不宣,但对他而言,这种情况反而更难以忍受。另外,马大夫生性懦弱,他可能从马大夫身上看到了过去父亲的影子,父亲的懦弱是他最大的心病,以至于动了杀念。”
“他为此杀马从尧倒也合情理,可为何要杀戚夫人,纵然她错了,也不至于非要杀了她,毕竟是自己生母啊!”关山月不解道。
“或许是因为戚夫人知道了凶手是他,所以才……”萧剑卿涩然道。
“我想,我知道东篱弑母的原因……”说话的人是府上的管家柴穆,也是戚东篱的师父,他犹豫了一下,继续说起来,“东篱他性格孤傲,旁人很难接近,但他很信任我这个师父,常常把自己心中苦闷之事说与我听。对于他的为人,萧捕头说的大致没错,他变成如今这样,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童年的那次经历……”
“是什么经历竟让他对自己母亲下手?”关山月大声道。
柴穆不悦地看了他一眼,接道:“你们怕也知道,东篱父母的婚事并没有得到老太爷的同意,所以他们便寻了一处乡野隐居下来,起初几年过的还算如意,但后来,由于种种原因日子越来越惨淡。时间一久,他母亲渐渐开始后悔当初的选择,但她知道若是这个时候回去,难免会被人耻笑,于是便起了杀意。”
“杀意?你是说戚夫人杀了自己丈夫?”关山月震惊道,在场的众人脸色皆变,就连柴中道也不由动容。
“没错,只要丈夫一死,她便有了一个回去的理由。那日午后,东篱正在午睡,隐隐听到房间中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母亲正在往父亲的酒坛中撒一些粉末。当时他年纪还小,并没有想太多,而是佯装继续睡,直到第二天早晨,他看到父亲死在了自己床上。”柴穆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不紧不慢道。
“好歹毒的妇人,竟下药毒死自己丈夫,真是蛇蝎心肠,蛇蝎心肠啊!”关山月连声道。
“怪不得他与姑母的关系一直不好,原来是这么回事。”柴静儿恍然大悟。
“更可笑的是,戚夫人后来竟把这件事忘了,莫名得了什么头痛症,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的丈夫是怎么死的,甚至开始怀疑是东篱杀害了他。”柴穆说完,冷冷一笑。
柴中道缓缓点头:“难怪这头痛症怎么也医不好,那他……为何要假扮成禁婆的模样,为何在杀人后留下一个布偶,为何把布偶做成阿霜的样子,不对,按理说东篱从未见过阿霜的容貌,他又如何做的布偶?”
“当年柴夫人得了麻风而被关在那废园中,但时常被她逃脱,四处游荡,闹得人心惶惶,镇上的百姓皆把她错认为是禁婆。后来柴夫人在八年前失踪了,至今生死未卜,如果我记得没错,戚夫人带着戚东篱回柴府是在十年前,当年他虽然年幼,但必定有所耳闻,甚至说不定还亲眼见过。这件事在他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许多年后,当他开始计划如何杀人时,首先想到的还是儿时最恐怖的一幕。至于他为何能做出柴夫人模样的布偶,我想是因为那幅画吧。”
“那幅画……你是指阿霜房中的那副画?”柴中道恍然道。
“自然是那幅画,‘闲坐依青草,暖日霜未消’两句诗中各取一字便是‘依霜’,画上的女子就是柴夫人吧?”
柴中道点点头:“没错,画上的女子就是阿霜。”
萧剑卿道:“那幅画的风格与世叔大相径庭,题诗也不是世叔的笔迹,却不知作画的人是谁?”
柴中道脸色微变,摇头道:“我也不知,这幅画是阿霜从自己家里带来的,我从未问过她。”
“我还有一个疑问,那晚我与你遇上那禁婆,他所用的轻功诡奇无比,东篱是我徒弟,他的功夫都是我传授的,但这些奇门武功,他是向谁学的?”柴穆疑惑道。
“世叔的书房中有许多武功秘籍,虽然大多只是残本,但他学武天分高绝,自己琢磨出那种武功并不是没有可能。”萧剑卿淡淡道。
关山月高声笑道:“这破案子总算水落石出,我也该回县衙复命,给县老爷一个交代,萧兄,咱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萧剑卿轻轻抱拳,关山月已经带着两个捕快投入门外的雾色中。
终于结束了,萧剑卿微微叹了口气,但不知为何,他的内心还是无法平静下来。
这日午膳后,萧剑卿便和柳云湘一起打马离开了柴府。
两人一前一后在狭长的青石道上飞奔,翻腾的雾气扑面而来,转眼间便把两人的脸颊打湿,就连头发上都粘满了细细的水珠。
不知不觉已出了小镇,萧剑卿忽然勒住马,回头望去,整个雾溪镇就在不远处,一如他们来时那般,隐没在沉重的雾霭中,朦胧悠静,显得不甚真切。
柳云湘见他看得入神,喃喃道:“萧哥哥,你还会再回去吗?”
萧剑卿闻言一愣,奇道:“案子都已经破了,还回去做什么?”
柳云湘撅嘴道:“可是,柴姐姐还在那里,你不想她?”
“郡主?”萧剑卿长叹一声,摇了摇头,神色竟有些凄然。
不到半个时辰,他们再次来到西风客栈,店小二依旧早早的在门口的杨树下等候,两人不约而同的勒紧缰绳,跨下马背。
“萧公子这么快就破案了?”店小二接过他们手里的缰绳道。
萧剑卿点了点头,抱拳道:“这次多亏了小二哥照顾,才能顺利破案,我回去一定如实禀报,为你记上一功。”
店小二咧开嘴笑道:“那就多谢萧公子了,我让婆娘准备些酒菜,两位里面请。”
柳云湘迫不及待地进了客栈,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萧剑卿却还站在杨树下,似乎正在对店小二说着什么话,只见店小二不住地点着头。
萧剑卿进门后,柳云湘狐疑道:“萧哥哥,你刚才在外面跟小二说了些啥?”
萧剑卿笑道:“我们来了这么多次,却一次也没见着老板娘,岂不遗憾,我说服了小二哥让他娘子出来见个面。”
柳云湘眼睛一亮道,嘻嘻笑道:“真的?我一直都想见见那神秘的老板娘呢!”
萧剑卿点头道:“当然是真的,你看,她来了。”
柳云湘转过身去,果然有个女子撩开了挂在侧门上的厚厚的帘子,她穿着寻常百姓家的粗布麻衣,虽然朴素却干净大方,一双柳眉杏目,秋水盈盈,只是脸上带着面纱,面纱后面一片青色的胎记隐约可见。
柳云湘蹙眉道:“老板娘,你的脸……”
那女子嫣然道:“让姑娘见笑了,那日在隔壁听到你们说话,我哪有你们说的那般好看。”
这时店小二拿了酒过来,笑道:“我就说我婆娘长得不好看,可萧公子偏不信,非要亲眼见见。”
“亲眼看见才知道老板娘有多好看!”萧剑卿笑道。
店小二喜道:“你也觉得她好看?不瞒两位,我打心底里也觉得我家婆娘很好看,只是这块胎记……”
“你很在乎这胎记吗?”萧剑卿问道。
“我倒是不在乎,只是怕别人在乎。”店小二挠着头道。
“女为悦己者容,既然你不嫌弃她的容貌,那就足够了,管别人作甚!”萧剑卿浅笑道。
“萧公子说的是,我明白了。”小二连连点头。
老板娘为他们斟上酒,狡黠一笑道:“这可是店里珍藏的好酒,特意拿来犒劳二位,常人只需一杯就会醉成烂泥,所以二位可要慢着点喝。”
柳云湘哂然道:“我喝酒还从未醉过,我倒要看看这酒如何厉害!”说罢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觉得也不过如此,正要开口,忽然眼前一黑,倒在了桌上。
萧剑卿摇了摇头,淡淡道:“这蒙汗药能让她睡多久?”
店小二苦笑道:“柳姑娘喝了整整一杯,怕是能睡十二个时辰。”
“十二个时辰,那足够了。”萧剑卿点点头,起身抱拳道,“我现在就要走了,还请二位照顾好湘儿,那件事千万不要忘记。”
“萧公子放心吧,你交代的事我一定办妥,至于柳姑娘,我婆娘自会好生照顾。”
十二、云兮雾兮
天朗气清,微风扑面,连日来的雾气终于退散,这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有个陌生人来到柴府大门前,他盯着柴府的匾额看了许久,确认无误后才握住狮头门环,用力地敲起门。片刻之后,大门缓缓开了一道缝,一个小厮从里面钻出头,对着他上下打量了半天,确定从没见过,清了清嗓门喊道:“你……你是何人?”
“我是柳毅。”门外的人淡淡道。
“柳毅?”那小厮扑哧一笑,“你是柳毅……你来我柴府做什么?”
门外的人也笑起来:“我是柳毅,自然是来传书的。”
“传书?给谁传书?”小厮奇道。
“当然是给你家主人,难道还给你传不成,唔……若是你看上了哪家的姑娘,我倒是也可帮你传上一传。”门外的人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打趣地笑道。
那小厮接过书信装模作样看了起来,门外的人忍不住提醒他:“喂,你好像拿反了。”
小厮抓了抓头皮,对门外人憨憨一笑:“我这就把信送去给老爷。”说完,砰地一声把他关在门外。
那人抿了抿嘴,好像并不在乎对方的待客之道,牵着身后的马,摇头晃脑地离开了。
“这封信是谁送来的?”柴中道厉声道,他捏着信的手指竟微微有些颤抖。
“他说他叫柳毅,我从没见过那人。”那小厮战战兢兢道。
“柳毅……他现在在哪里?”
“就,就在外面。”
“带我去见他!”
可是,当他再次推开沉重的府门,外面哪里还有那陌生人的身影。
柴中道白了他一眼,脸色古怪道:“罢了,该来的始终会来,替我去找小姐,我们要出门一趟,府里的事暂且让穆老哥照看。”
一声横玉西风里,芦花不动鸥飞起。
船靠岸,柴中道付了船钱,踏上了岸旁的石阶,他与柴静儿穿过水边的芦苇地,便看到了一片废墟。废墟上杂草横生,那些当年留下来的断壁残垣依然顽强地屹立着,似乎在昭示这里曾经有过的繁华,但没有人说的清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也没人知道为什么这里会变得这般荒芜。
他们踩上一块较高的荒石,举目望去,只见荒草遮蔽间,隐约有个人影,戴着斗笠,背对他们站着,笛声正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两人施展轻功踏草而行,很快便来到那人身后。
“你是什么人?”柴中道愠声问道。
笛声戛然而止,那人转过身来,把头上的斗笠摘去,笑道:“世叔,郡主,你们还是来了。”
“是你,你不是已经……那封信是你写的?”柴中道动容道。
“云溪畔,孤井旁,青丝起,罪业藏。”萧剑卿不紧不慢地沉吟起来。
柴中道脸色大变,这正是他在信上看到的那句偈语,他定了定神道:“贤侄让我们来这里是什么意思?”
萧剑卿叹了口气道:“我找了很久才找到这里,这可真是一个不错的地方,适合把心里的秘密说出来。”
“秘密?什么秘密?”柴中道沉声问道。
“自然是最不可告人的秘密,比如说……杀人。”萧剑卿淡淡道。
“杀人……你不是已经找到杀人凶手了吗,还有什么可说的?”柴静儿惊讶道。
“杀人凶手不是戚公子,是我冤枉他了。”萧剑卿摇头道。
“不是他?你的推断全部都指向他,如何却说凶手不是他!”柴中道不解道。
“那是因为我昨日的推断都是错的,错得很离谱,戚公子是无辜的,他与此事一点关系都没有。”萧剑卿似乎十分懊恼。
“那到底是谁,到底是谁杀害了玄儿?”柴静儿尖声问道。
“是……唐、无、心!”萧剑卿一字一顿道。
“唐无心……”柴静儿闻言一愣,半晌后才想起来唐无心这个名字。
“对,我到柴府的第一天,世叔便提到了这个名字,当年蜀中唐门的翘楚,柴夫人的青梅竹马,唐无心。”萧剑卿断然道。
“是他?他人在哪里,又为何杀人?”柴中道追问道。
“他要报仇,为他所爱的人报仇!”
“报仇?柴静儿颤声道。”
“世叔,夫人其实早已去世了吧?”萧剑卿问道。
柴中道脸色微变,随即恢复平静:“没错,阿霜她的确已经……已经过世了。”
萧剑卿点点头:“柴夫人是被人杀害的吧?”
柴中道舔了舔干涸的嘴唇,“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不能说了,正是我亲手杀了阿霜。”
萧剑卿皱了皱眉,不解地问道:“世叔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我实在不忍心看着她那般痛苦下去,于是便想干脆给她个了断,脱离苦海……可这件事,唐无心又是如何知道的。”柴中道凄然道。
“爹……”柴静儿看着他摇了摇头。
萧剑卿缓缓道:“当年你为了夫人与唐无心比武,他虽然输了却并没有放弃,而是回到唐门潜心修炼起了秘术天罗诡道。只可惜他并没有练成,反而走火入魔,性格变得极为阴沉古怪,常常随意害人性命,被唐家堡数位高手合力擒拿,困在机关重重的唐门密室中。据说由于多年未曾打理,他的头发也长得骇人,就如柴夫人那般……说起来真有些奇妙,她与柴夫人分隔数万里,却有着如此相似的际遇。”
“这些事情你又是如何知道的?”柴中道奇道。
“你忘了六扇门二当家姓什么了吗?”萧剑卿笑道。
“唐亦玉,柳千叶之妻……”柴中道恍然大悟道。
“那日我修书一封,让人连夜送到义母手上,向她打听了此事,她是唐门嫡系,自然对此了如指掌。”萧剑卿在身边找了一块乱石,坐下继续道,“后来……几年前,有人去唐门找过唐无心,并把柴夫人的死和凶手的名字告诉了他,他得知后发誓要为爱人报仇,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从密室中逃了出来。”
“不可能,除了我和静儿,还有穆老哥,再没人知道阿霜已经死了,更不可能知道是我杀了她!”柴中道反驳道。
“不,还有人知道。”萧剑卿淡淡道。
“谁!”柴中道瞪着眼道。
“她是一个丫鬟,叫做绽青。”
“绽青?更不可能,她早就死了,就死在了府里,他死之前从未离开过柴府,又如何把这件事告诉那个人!”
“她确实死了,死在了发疯的唐无心手上,而当年在柴府,她只是假死而已,世叔不会不知道江湖上有一种能让人假死的药吧?”
“截元丹?”
萧剑卿点了点头,叹道:“当年她可能在无意间听到了你们的谈话,得知真相后开始谋划如何逃出柴府,最后想到了假死的办法。”
“可我记得当年让人把她下葬了,难不成她自己又从棺材里爬了出来?”柴中道依然不相信,质问道。
“当然不是她自己爬出来的,在天香楼,我听那店小二向我提起过一件事,他有个表哥,因为盗墓而被官府抓了,据说他表哥还盗过你柴府下人的墓,不巧的是,那口墓的棺材竟是空的。如果我没有猜错,那就是绽青的墓,她当年一定事先联系好了盗墓人,让他们在自己下葬后重新挖出来,只要多给他们些钱,这点事不是什么问题。”
“就算如此,唐无心到底藏在哪里,为何我从未见过他。”柴中道看着他道。
“其实他早就到了雾溪镇上,只是忌惮世叔和穆前辈的武功,迟迟不敢动手,你们一定见过他,他伪装成了一个乞丐,而且是个驼背的乞丐。”萧剑卿悠悠道。
“是他……”柴中道抽了口气,一时语塞。
“书院的赵先生曾说玄儿常把府中带去的点心分给乞丐吃,我想他们正是这样认识的,那布偶也是他给玄儿的,并讲了那个故事,事后玄儿信以为真,和烟儿一起去了那废园,唐无心便伺机将玄儿推入井中。”
“那他为何只杀了玄儿,却放过了烟儿?”柴中道不解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你可以问他本人。”萧剑卿从容道。
“他也在这里?”柴中道怔了怔,脸色变得警惕起来。
“柴中道,好久不见……”这声音沙哑而阴沉,却不知从哪里发出来的。
“不用找了,我在这里。”一个乞丐模样的人从不远处的断壁后缓缓走了出来,他弓着身,漆黑的墨发长长地拖在地上,如一条巨蟒蜿蜒而行,阴森恐怖。
柴中道冷笑道:“唐无心,你怎么成了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莫非疯了不成?”
唐无心阴恻恻道:“柴中道,你害死了阿霜,又害我被囚了近二十年,只有让你家破人亡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你倒自己找上门来了,杀子之仇不共戴天,我自然不会让你活过今日!”柴中道咬牙道。
“既然已经见了面,早晚动手都不算迟,不妨听我把故事讲完如何?”萧剑卿劝道。
“好说,我正想看看这老匹夫是如何出丑的,对了,你小子是如何看穿我的身份的?”唐无心饶有兴致地看着萧剑卿道。
“我与禁婆交过手,深知他绝非乔装打扮,但若是常人,这么长的头发又该藏于何处,当我第一眼看到你的驼背时,只觉得怪异,并未太留意,事后细想,若是把头发藏于背上,伪装成驼背,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萧剑卿依然不紧不慢道。
“原来如此,我都开始有些佩服你了。”唐无心阴冷地笑了笑,这声音直教人毛骨悚然,“但有一件事你说错了,我并没有推那娃娃下井,而是在井中下了药,此药乃我唐门秘制,遇水即溶,只要闻上片刻就会至人迷幻。我看那娃娃可怜,他从未见过自己娘亲,便答应了满足他这个愿望,想必他是自己跳下井去的吧……至于那女娃娃,她在井旁待的时间不长,所以没有中毒。”
“混账,你要寻仇冲我来就是,何必要害一个孩子!”柴中道厉声道。
“柴中道,你到底把阿霜的尸骨藏在了哪里,我潜入井底多次都没有找到。”唐无心凄声道。
柴中道闻言冷笑:“你以为我把阿霜的尸骨沉下井底了吗,没错,我是这么对静儿说的,我也没有骗她……”
“柴夫人确实还在井底,却不是那口井,而是这口井。”萧剑卿抢先道。
“这里哪来的井?”柴静儿不解道。
“这里的井已经被世叔埋了吧,郡主,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萧剑卿淡淡道。
柴静儿举目四望,但见残垣断壁,荒草滋生,远处一片芦苇迎风摇曳,一派凄凉荒芜之象,她十分确定,自己从没来过这个地方,但不知为何,心中莫名涌起一阵似曾相识的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那种感觉……
“还没看出来吗?”萧剑卿笑了笑,“这里不就是柴府。”
“这里是柴府?怎么会……”柴静儿大惊失色,她在柴府生活了二十多年,这个答案对她来说实在是太荒谬了。
“他说的没错,这里就是柴府,只不过是曾经的柴府……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连我也没有出世,是我祖父把柴府迁到了现在的地方。”柴中道叹了口气道。
“可以说是重新复制了一个柴府,甚至包括草木,都被一丝不苟的复制过去,不是吗?”萧剑卿道。
“是,两个柴府简直一模一样,几乎就是从这里搬了过去……我想知道这件事是如何被你发现的?”柴中道眼力充满了疑惑。
萧剑卿却不回答,而是问道:“当时是出于什么原因,才这么大费周章地把柴府搬到那里去的?”
“当时……”柴中道顿了顿,“据说是因为闹鬼。”
“闹鬼……那个青丝井的传说就是在这里发生的吧?”萧剑卿继续问道。
“没错!”柴中道点了点头。
萧剑卿叹了口气,开始慢言慢语的诉说:“我初到柴府就发现府里的格局甚是精妙,就连一草一木都严格契合了阴阳风水之理,但见到那井旁的桃树时,着实吃了一惊,在水井旁栽种桃树乃是禁忌,这种错误绝不是设计这个宅院的人犯的。于是,我自然的想到这桃树是后人所栽,目的是为了驱鬼镇邪,又自然地联想到井下可能会有尸体,我让人下井去寻,但结果却大大出乎我意料,我以为是自己错了。
“后来,我从烟儿那里得知了那个青丝井的故事,又联想到当初关捕头向我叙述案情时提到过的传说,那是他年幼时听祖母说的,但那传说的发生地却是在云溪镇。当时我还以为是有人借用了这传说,把它说成柴府中发生的事,用于哄骗玄儿和烟儿,不知不觉,我进入了这个误区……但若是换一个角度想,假如这个传说真的是柴府当年发生的事呢,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世上有两个柴府,一个在云溪镇,一个在雾溪镇。”
“高明,实在是高明!”唐无心不由拍手,怪笑起来,“这个故事也是绽青对我说的,她是从阿霜那里听来的,可我怎么就想不到这一层呢。”
柴中道平静道:“当年我父亲还有一个兄弟,只不过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失足落下井去,我祖母为此天天守在井旁,为她落井的孩子哭泣。她还信了一个传说,孩子落井后,只要把自己的头发留长,结成辫子垂下井去,孩子就会沿着辫子爬上来。于是她独自在那院中度过了许多年,每天在水井旁边梳头,头发越梳越长,越来越恐怖。别人都以为她疯了,除了送饭的丫鬟,没有人敢靠近那院子,直到有一天,为她送饭的丫鬟发现,她已经不在院子里,人们都猜测她也跳下了井去,祖父也派人下井捞过几次,却什么也没捞到。事后常有人听到院中有女人的哭声,却不见有人,府上许多人,包括祖父常常被恶梦缠身,所以才栽种了那株桃树,但效果似乎并不好。无奈之下祖父在雾溪镇买了一块地,重新建了一座柴府,那株桃树也被搬了过去,如今竟成了你破案的关键……贤侄办案的本事着实让人大开眼界,既然案情说完,何不一起捉拿了这杀人凶手!”
唐无心冷笑道:“杀人凶手,在场的杀人凶手又不止我一个。”
“阿霜的死……等捉拿了你之后,我便会去官府自首,无需你来操心。”柴中道淡淡道。
“哈哈哈,说的好听,怎么不让这小子说下去,别人不知道,你当我也不知道么,就这般急着想灭口了?”唐无心怪笑起来。
“马大夫和戚公子都是你杀的吧,世叔?”萧剑卿淡淡问道。
柴静儿闻言脸色大变:“你说什么,爹怎么会杀他们,你不是说凶手是他……”
“我只杀了那小娃娃,和那吹笛的老妇人,至于那鬼鬼祟祟的郎中,他又不是你柴府中人,我杀他作甚。”唐无心微微一笑道。
“我为何要杀马大夫,而且你忘了吗,我没有杀东篱的时间,凶手不可能是我。”柴中道面不改色道。
萧剑卿淡淡道:“先说你是如何杀害戚公子的吧,表面上戚公子死的时候你正在沐浴,后来又去了书房,期间还有人证明你没有去过别的地方,这不在场证明几乎无懈可击。”
“难道你想说下人说谎不成?”柴中道冷笑道。
“下人没有说谎,但戚公子死亡的时间并不是在我们发现的半个时辰之内,而要更早一些。”
“当时可是你亲自验的尸,难道还会验错?”
“是我验错了,我当时仅凭尸体温度确认了他的死亡时间,但这温度是他死后加热所致,只要把尸体靠在浴桶旁边,浴桶中的热水便会给尸体加热,干扰了我的验尸结果,这就是你那天沐浴的目的之一。”
“你是说我是在自己房中杀了东篱?那他的尸体又如何到了自己房中,我可没有时间将他的尸体运到他住处去,从我开始沐浴,到在书房遇见你,这段时间内可都有人证明。”柴中道反驳道。
“那只是你用的一个障眼法,尸体是在你沐浴时趁着雾色运到戚公子自己房间的,至于锦鸢说一直听到你房中的水声,我想,那是鲤鱼吧……浴桶中水温较高,若将鲤鱼放入水中,便会剧烈地跳动,那水声自然是它们发出的,我听人说,之前见你在鲤鱼池边站了很久,想必是为了捉鱼吧。”
“有趣有趣,但你还是错了,若是我事先在自己房中杀了东篱,再运尸到他住处,那他的住处为何有这么多血迹,而我房中却没有。那可都是新鲜的血迹,像你这般经验丰富的捕快难道还看不出哪里才是杀人现场?”柴中道嗤笑道。
“杀人之后及时止血便不会放出大量的血迹,要洗去并不难。至于戚公子房中的血其实不是他自己的,这也干扰了我对死亡时间的推测,同时让我错误的以为戚公子房中就是杀人现场。那日,我听你抚琴,发现你左右手并不协调,当时你以一句陈年旧疾搪塞过去,但事实上,恐怕是你用匕首在手臂上划了一道伤口放血所致,戚公子房中的大多是你的血吧,而我在他房中发现那件衣物的衣摆是你撕了用以包扎伤口止血。世叔若觉得我说错了,不妨卷起袖子来看看,也好证明自己的清白。”萧剑卿凝视着柴中道,慢条斯理道。
“不必了,你说得对,东篱是我杀的。”
“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柴静儿噙着泪,似乎还是不敢相信。
“这老匹夫杀了人还死皮赖脸不承认,真是笑死人了,你小子说的真好,继续说!”唐无心幸灾乐祸道。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府中的布偶会少了一个,因为那个布偶被你偷偷拿去,用来放在戚东篱的尸体旁边,让人错误地以为这件案子也是禁婆所为。”
“可爹为何要杀他,他们虽然很少来往,却没什么过节。”柴静儿不解道。
“那是因为,戚公子看到世叔那天晚上杀了马大夫,他本来不用死,后来戚夫人遇害,戚公子便以为凶手是世叔,便去了世叔房中质问,所以才被杀。”
“但布偶却只少了一个,若是爹杀了马大夫,他尸体旁怎会也有个布偶,况且马大夫死前做的那个手势不是说明了凶手是……”
萧剑卿打断她道:“当时天那么黑,哪里看得清楚凶手的脸,也许马大夫误以为凶手是戚公子。而且我昨天说的也只是一种可能的解释,或许它是另外的意思,比如马大夫要指的只是地上的那条路而已,路者,道也,世叔的名字里正好有个道字。至于那个布偶……”他将目光投向了唐无心。
“这件事还是我来说吧,那晚我见这老匹夫杀了人后,抛尸到了府外,我便突然想吓他一吓,费了好大的力气把尸体背了回来,悬挂在那桃树上,又挂了个布偶,不知第二天早上你看到这幅景象作何感想?”唐无心阴阳怪气地朝柴中道笑道。
“至于那妇人的断手,是因为她扯住了我的头发,这妇人好大的怨念,我无论如何也打不开她的手,只好把它折断了再说。”唐无心轻描淡写道。
“那爹又为何要杀马大夫,他只是给姑母看病的郎中而已。”柴静儿擦了擦眼泪问道。
“他真的只是给戚夫人看病的郎中而已吗?”萧剑卿再次凝视柴中道。
柴中道脸色铁青,一言不发,萧剑卿叹了口气:“世叔之所以杀他,是因为发现了他真实的身份,马大夫心中有个秘密,世叔害怕他会把秘密告诉我,索性便杀了他。马从尧其实只是一个化名,他真正的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一个叫徐娘的妻子。”
“徐娘……”柴静儿大惊失色,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徐娘当年在镇上替人接生的产婆,十几年前的一个晚上,她被柴府的下人叫了去,说是要为柴夫人接生,可是第二天有人发现她死在了河里。她丈夫是个大夫,也会些验尸的手段,他发现徐娘是溺死的,但妻子从小会水,如何会溺死。他决定弄清楚这件事,于是卖了自己的房子,离开了雾溪镇,在不远的清溪镇安顿下来,以医术改变了容貌,化名马从尧来到柴府,寻找线索。”
“我早已对他有所察觉,我几乎以为玄儿是他杀的……我必须杀了他,即使他知道的不多,但若是把心中的怀疑告诉了你……事实的真相实在是太可怕了,足以让柴家身败名裂……”柴中道终于开口。
“那晚,徐娘来到柴府之后,发现并不是为柴夫人接生,而是为……你,柴郡主!”萧剑卿颤抖道。
此话一出口,静如磐石般的唐无心也不由一动,声音古怪道:“难道,难道柴中道你……居然……”
“玄儿和烟儿都是我和爹爹的孩子,我既是他们的姐姐,又是他们的娘亲……”柴静儿噙着着泪,凄然笑道。
“为了不让事情暴露,当时府里遣散了许多下人,对外却说是因为柴夫人的麻风病发作,吓跑了他们,还毒杀了一个姓王的奶娘,至于徐娘,自然是世叔趁夜强行将她的头按进河里,活活溺死的。”萧剑卿脸色漠然道。
“柴中道,你果然不是人,你也有今天,怎么样,被人抽丝剥茧,心底的罪恶暴露在太阳底下的滋味如何?”唐无心嘲弄地怪笑起来。
“这件事不能怪我爹……都是我不好……是我不知廉耻地去勾引他……我喜欢他,我不喜欢娘亲……”柴静儿扬起头,任由泪水恣意留下,一点一点,落在脚下的乱石上。
萧剑卿忽然记起,曾经在柴烟儿口中也说过类似的话,此时听在耳里,却多了一些讽刺的意味。
“我讨厌娘亲,讨厌她那张越来越丑陋的脸,我一心想着独占父亲,所以那天晚上,我偷偷地把匕首插入她的胸膛……我心中的邪念是罪恶的源头,爹是无辜的,他所做的一切只是想维护这个家族……”柴静儿缓缓跪了下来,哽咽道,“萧公子,求你放过我爹吧,我愿意负担所有的罪孽。”
萧剑卿闭上双眼,心如一片寒冰:“我早就看清楚真相,却始终无法接受,接受不了心目中那个冰雪般纯洁的女子,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我想过不揭穿你们,为此我甚至买通了酒馆的老掌柜,让他陪我做了场戏,让死去的戚公子来承担这一切,然后一走了之……但我还是做不到,戚公子什么也没做,却要背上弑母的骂名……我无法原谅自己,抛弃了身为捕快的良知,所以我还是回来了,把你们叫来这里,这里可以避开世人的耳目,让我毫无顾忌地把话说下去。”
唐无心阴沉地笑起来:“你小子太仁慈了,你是对她有意思吧,但阿霜就是死在这贱人手上的,我无论如何也饶不了她!”
唐无心刚说完,一道精光从袖中激射而出,直取柴静儿咽喉,幸而柴中道正在她身旁,只见他抬手一挥,那道精光便化作了齑粉,消失在半空中。
“二十多年不见,你这老匹夫的武功越发精进了,既然如此,我便先陪你玩玩!”唐无心蓦地高高跃起,漆黑的头发四散而开,宛如阳光下绽放了一朵墨色之花,朝着柴中道席卷而来。
这诡异的武功的让柴中道脸色微变,他一掌将柴静儿推向萧剑卿,高声道:“贤侄帮我照顾好静儿,这是我与唐无心的恩怨,你们莫要插手!”他大吼一声,对着漫天发丝连续挥出数掌,发丝受到掌力的阻碍,顿时减慢了速度。柴中道竟一把抓住了发梢,用力一甩,唐无心如风筝一般在空中盘旋,最后被甩出数丈之远。
唐无心甫一落地,柴中道掌力又至,唐无心不敢硬接,只得以奇诡的身法避其锋芒,他的武功仰仗的是暗器毒针,近身打斗非他所长,几个回合下来已有些不支,袖中一根丝线直射远处的芦苇地,与此同时,身形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那里飞去。
原来是蚕丝借力,难怪轻功如此诡异,萧剑卿心中暗忖,那晚天色太暗,所以自己并没有看到这丝线,而白天,丝线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银光来。
只见柴中道赶紧追了上去,先后进入那片芦苇丛中,两人在芦苇间穿梭游走,渐渐没了踪影,但高处的芦花如潮水般涌动起来,昭示着芦苇深处惊心动魄的杀机。
忽然,两人在高高的芦苇尖上再次出现,他们相对而立,伺机发动下一轮攻击。唐无心诡异的头发此刻自然的下垂着,远看好似一笔悠然闲静的墨迹,眨眼间,这墨迹剧烈地动了起来,宛如神明在苍白的天空尽情地泼墨挥毫。
柴中道身着青色的布衫,显得羸弱许多,他轻盈地避开了对方的攻击,用力一挥,洁白的芦花化成万千暗器,如疾风骤雨般汹涌地朝唐无心飞去,漫天的芦花铺天盖地,唐无心却不退,青丝再次散开,宛如一柄巨大的黑伞,漫天芦花纷纷打在上面,委然落下。
这一阵让萧剑卿目瞪口呆,以轻功停驻在纤细的芦苇上已属不易,更别说展开如此精彩的攻势,两人你来我往,却谁也占不得上风,当真棋逢敌手。萧剑卿看了眼身边的柴静儿,只见她紧紧盯着远处的那个青色的人影,一脸忧容,他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再次回到远处的打斗上。
那边看的悠然,这边却已经气喘吁吁,两人势均力敌,旗鼓相当,再次静静地对峙,一方面是调息养神,另外一方面在等待对方先动,再精妙的武功都会有破绽,只要对方出招,就会出现破绽。
可是两人终究都没有沉住气,齐声一喝,同时动了起来,唐无心双手一扬,一枚暗器从袖中飞了出来。不,不是暗器,柴中道看到的是一只蜻蜓,正慢悠悠地朝自己飞过来。他根本没有把这蜻蜓放在心上,早已运起双掌翩然迎去。
这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这只蜻蜓竟自己爆裂开来,化成了十只略小的蜻蜓,以更快一些的速度飞来。柴中道脸色微变,将内息汇聚在双掌上,顿时磅礴炙热的内力翻涌而出,蜻蜓受到内力的催发,纷纷再次炸裂,每一只蜻蜓又化成了十只更小的蜻蜓……
柴中道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那些蜻蜓似乎根本不怕自己的掌力,反而越变越多,此时已有无数蜻蜓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向自己扑来。他没了回旋的余地,咬了咬牙,运起十层掌力迎去,他再也不管那些蜻蜓,眼中只有唐无心,这一掌正是击向唐无心的心口。他看到了唐无心绝望的眼神,忍不住笑出声来,与此同时,他感觉到了那些蜻蜓钻进了自己的胸口,一只,两只……
“千机变!”萧剑卿顿时色变,传说中最华丽绚烂,也是最难操控的暗器,每次都以不同的形态出现,百年前唐门凭借这一暗器,超越了孔雀山庄,成为天下暗器之宗。据说制作这暗器的人并没有留下图谱,而仅存的九枚成品也都毁于当年的唐门内乱,如何今日会在他身上出现!
远处高高的芦苇上,两人剧烈地冲撞在一起,如两只中箭的鸿雁,伴着各自的哀嚎,纷纷坠落,芦苇丛微微震了震,逐渐恢复了平静,死一般的平静!
“爹——!”柴静儿凄声尖叫起来,踉踉跄跄地向芦苇丛跑去,萧剑卿连忙跟了上,芦苇丛中,两个人血肉模糊地躺在那里,柴中道早已千疮百孔,不成人形,而唐无心的胸口已然破碎,无数鲜血从衣服下面沁了出来。
柴静儿向柴中道扑去,抱起他的尸体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鲜血从柴中道的伤口中不断地涌出来,浸透了她的那袭白衣。她靠在柴中道胸前,一如儿时的夏夜,也是这么靠着他,听他讲年少时鲜衣怒马的故事。
“爹,你快醒醒吧,我们该回家了。”柴静儿温柔地看着他的脸庞,柔声道。
“郡主,世叔他已经死了。”萧剑卿劝慰道。
“不,爹没有死,他只是睡着了。”柴静儿抬起头,她姣好的脸上也染了点点的嫣红,显得诡异而凄美。
“他死了,再也醒不过来了,但你要活下去,烟儿还需要你来照顾。”萧剑卿看着她悲恸道。
“死了……再也醒不过来了……”柴静儿摇着头,“不会的,不会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和胸口的鲜血融合在一起。
“柴家乃前朝皇室,因陈桥让位有德,太祖皇帝敕赐丹书铁契,可免任何刑罚。忘了这些吧,从新开始,我会替你永远保守这个秘密。”萧剑卿缓缓道。
柴静儿似乎并没有听到他的话,紧紧地抱住柴中道的头颅,唇角微微地抖动,像是靠着他耳畔轻轻述说着什么,可他再也听不见了。
天色突变,风乍起,沉沉的乌云逐渐从远处汇聚,伴着天边一声轰然的雷鸣,大雨瓢泼而下。
雨水洗去了柴中道脸上的血污,露出一张苍白的毫无生气的面孔,她抬起手,手指颤抖地在他脸上摩挲,像是要为他抹平脸颊上斑驳的伤口。
萧剑卿正想帮她扶起柴中道的尸体,却被她狠狠推开。柴静儿吃力地抱起尸体,步履蹒跚地走起来,殷红的鲜血源源不断地流淌而下,在暴雨中显得格外刺眼。
萧剑卿追了上去,蓦地又停下脚步,雨水朦胧了他的双眼,他恍惚看到,柴静儿那满头青丝,竟逐渐寸寸斑白。
尾声
柳云湘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苍白的光线从窗格中投进来,落在脸上,她眯起了眼打量起来,这才看到门外进来一个带着面纱的女子。
“你是……老板娘……”柳云湘喃喃道。
“柳姑娘终于醒啦,萧公子已经等了你整整一天了。”那女子嫣然笑道,她正是西风客栈的老板娘。
柳云湘显然大吃一惊,不可思议道:“你是说,我睡了整整一天!”
“是啊,足足十二个时辰呢。”
“我怎么会睡那么久……”柳云湘从床上撑起身体,抚了抚额,觉得脑袋依旧昏沉沉的。
“你忘了,昨日你喝酒喝醉了,我便找了这间客房让你睡下,没想到一睡就睡了那么久。”老板娘狡黠地笑道。
柳云湘恍然地点点头,昨日的记忆竟有些模糊,看来自己真的喝醉了……
萧剑卿独自喝着闷酒,这时柳云湘从侧门进来,他疲倦的脸上忽然泛起一抹微笑:“你醒的可真是时候,正好外面的雨停了,我们继续赶路吧。”
“萧哥哥……”
“怎么了?”萧剑卿皱眉道。
“你一直在这里等我?”
“那是自然,总不能把你一人丢在这里吧!”萧剑卿恬淡地笑道。
“萧公子,柳姑娘,马儿已经备好了。”那店小二在门外喊道。
“好,我们这就走。”萧剑卿将杯中酒水饮尽,站起身来。
客栈外的杨树下,店小二将手中的缰绳交给他们,两人跨上马背,萧剑卿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道:“等关捕头来客栈,请替我把这封信交给他。”
店小二接过信,摸着头笑道:“萧公子若在这里多待些时日,我就可以转行当信差了。”
雨后的空气格外的舒爽,连日来一直笼罩着他们的迷雾此刻早已烟消云散,天空湛蓝,偶有几片白云悠然地沉浮着。
萧剑卿回眼望去,惊奇地发现,原来从这里竟能一眼看到雾溪镇上青白的屋舍和淡淡的炊烟。他舒了口气,叱喝一声,马儿撒开蹄子跑起来,再也没有回头。
作者简介:
半壶秋水:摩羯座,80后工科男,却尤其擅长文字,对文字有得心应手的先天优势。热爱武侠和推理,故作品多为武侠推理类型。喜欢游戏,同时是个微博控,可加关注TX之。最后,这个故事发生在鱼音寺谚之后,是武林志异系列的第二篇,讲述的是萧剑卿接到一封故人的来信,前往一个被雾气笼罩的小镇,小镇上发生了一系列骇人听闻的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