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书卷气的宋唯给我的第一印象如一张老默片。由于太瘦,老旧的白衬衫穿在他的身上,松松垮垮的。
宋唯本是缓性子的读书人,却被逼得同我一起踏上了逃亡路。我不知道战火是什么时候飞来的,只知道从1939年2月开始,我们便一直在没日没夜地赶路。这一路上,宋唯似乎变得更瘦了,他总是被路过的村庄里一地的血污与屋檐下微弱的哭声刺激得站立不稳,最后只得弓起身,对着干草堆不停地干呕着。
宋唯本不该这样仓皇度日的,他应该等来属于他的更加广阔、伟大的世界。我知道那是我一辈子都勾勒不出的光明未来。我只津津乐道于风花雪月,小狗摇尾巴般去他面前彰显自己的天真幼稚。他倒也从来没有戳破过我的幻想泡泡,我便更像一只沉溺在混沌假象里的木偶,奢求一生一世醉倒在安乐乡。
亡命生存意味着谨慎与果敢,每一个危机四伏的夜晚都不允许我们沉沉睡去。失去至亲的村民抹着泪花,却仍坚持在屋檐下给我们腾出一块栖息之地。地上的土石硌身,被褥带来的热量甚至不及体温。我察觉宋唯起了身,便偷偷睁开了眼睛,只见半隐在夜色里的他,正双手捧着搪瓷杯小口小口地喝着好不容易才讨来的热水。他明明离我有一段距离,可我却觉得杯中升腾的白色水汽溢满了我的视线,熏得我的眼眶发酸发胀,片刻之后,眼泪便模糊了我的双眼,让我再也辨不清他的轮廓。
国难当头,我们不得不舍弃很多身外之物,可我总觉得宋唯呕心沥血创作的文稿是片石韩陵,不应被时代的洪流淹没,成为历史的牺牲品。我曾问过他在这样的环境中还要不要继续写文章。他轻声地对我说:“你知道我会坚持什么。”然后他拉过我的手掌,和他的手掌合成了一个圆。
那是他日记本里承载全部希冀的象征,是“国”字的外轮廓。他坚信,活着的、跋涉的人与地下的、长眠的人,终会在一个强大的中国再度“团圆”。
宋唯开始剧烈地咳嗽。那时候虽已是早春,可寒意仍浓。我知道,他单薄的身体正被这冰冷的世界一点一点地吞噬掉。他捂着嘴不住地咳嗽,我坐在他身边,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快要哭出声来。
那天晚上,宋唯滚烫的额头上布满冷汗,不间断的剧烈咳嗽似快要将肺生生咳出。趁着清醒,他努力直起身揉了揉我脖颈上的细碎发丝。我箍住他的手腕,死命地将他拉进怀里。他那原本就只有几根硬骨和薄薄一层血肉的身体,现在更是单薄得令人心疼。
他说他好困。我急得快要发疯,拿着他的日记本冲他大声地喊道:“你还没到西南联大,不许睡。”他如初见时那样,脸上漾着浅浅的微笑,垂着眼帘,轻声地对我说:“我去不了西南联大了,你代我去。”
他垂下手的那一刻,我一直以来靠意念苦苦维持的安乐幻想被现实彻底打破,阒寂散落在黄土地上,成为满地透亮的玻璃碴儿。我的一生也许就困在其中了。
后来,我幸运地等到了安稳、平和的日子。可每个夜晚一闭上眼,我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宋唯那容颜从未老去的面庞。而我唯一能做的,便是颤抖着手翻开他留给我的那本日记。在他的日记里我一直是个明媚、勇敢的人。可我怎么算得上呢?我连他的梦想都不敢实现,连他苦苦追求的学府都不敢去一次。阳和启蛰的时光他没有和我一起赶上,他也许会在又一年早春的昆明的土地上喊我的名字,可我害怕拥抱不了已化作一缕清风的他。
我只愿这是一场缥缈的梦,梦醒时分我们还有很多的美好可享,很多的韶光可慕,可以一起拂衣远去,也可以与世偃仰。最重要的是,我还可以再去西南联大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