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肯为自己撑一柄伞。哪怕山雨欲来。人们说“不为五斗米折腰”是魏晋最后一片风景,只因他们忘了他,忘了那位铁匠、那位乐师,那不肯为自己在雨里撑伞的——竹林七贤的头。
他不为自己撑伞,因他蔑视风雨的气度。司马氏的黄袍笼住了的清峻的河山,也笼住了文人们的潇洒。失却了精神自由的文人大夫们闻风而动,望藉朝廷的保护伞为自己争一份物质的自由与安全的保障。可他不动,他在这阵乱心的风中站成一棵挺拔的松柏,睥睨集权与暴政,仍旧锻铁饮酒,以言行向潇洒举杯。他赢得了潇洒的认可,其以气度之酒回敬,赠他一片浩茫写意之气,蔑雨嬉风。
他不为自己撑伞,因他迎风抗雨的傲骨。朝廷惧他的气度,一面招揽顺着乱心之风而投奔其保护伞下的文人,一面设法招安他。可要说服这位“朗朗如日月之入怀”,更兼“双眸闪闪若岩下电”的谪仙又谈何容易?伪善的面具形若无物,奉承与献媚毫无用武之地。于是,山涛来了,王戎来了。昔日纵情竹林的老友们撑着晋帝的保护伞,心情复杂的哄他劝他,想把他拉到那柄华美的伞下,看他生平第一次真正的醉酒。
一封《与山巨源绝交书》出世了,每个字符,每道音节都合着他的傲骨,铮铮之音撤退了老友的同时,喝断晋帝耳边的靡靡之音。
他们不允许他如此骄傲地活着。
赴刑那日他一身薄衫,这身迎过伪善之风与狰狞暴雨的傲骨,终究自那柄保护伞边掠过去了,步履安然,傲骨仍旧铮然有声。
他不为自己撑伞,因他风雨不侵的心。刑前他抚琴,面前是面目狰狞的刽子手,耳边萦绕着三千士子请愿不得的恸哭。他扣住弦,抬起头闭上眼。
广陵仍在。
于是他笑起来,“手挥五弦,目送归鸿,俯仰自得,游心太玄”。他在胸口洞开了一扇晴窗,向世人展示他心中广陵的景色,那方澄明的山水成了清醒者的向往,风雨不侵。
他为乱世送去一道晴光,一份向往。他昭示天下:我去死,他们活着。谁的去处好?我们都知道。
我们都应知道答案,也都该记得这么一个人,一柄以气度为面傲骨为柄、由心做轴的伞。
一柄护住了时代尊严与文人精神自由的伞,一柄伞面上镌刻着广陵胜景的伞,一柄伞柄开合自有铮然音律的伞。
一柄不为自己而开的伞,一个魏晋风度的最高写照。
他不肯为自己撑一柄伞,因他是嵇康,本便是一柄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