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谁?怨谁?这不是青天里打雷?
关着;锁上;赶明儿瓷花砖上堆灰!
别瞧这白石台阶光滑,赶明儿,唉,
石缝里长草,石板上青青的全是莓!
那廊下的青玉缸里养着鱼真凤尾,
可还有谁给换水,谁给捞草,谁给喂!
要不了三五天准翻著白肚鼓著眼,
不浮著死,也就让冰分儿压一个扁!
顶可怜是那几个红嘴绿毛的鹦哥,
让娘娘教得顶乖,会跟著洞箫唱歌,
真娇养惯,喂食一迟,就叫人名儿骂,
现在,您叫去!就剩空院子给您答话!……
一九二五年一月作
选自《志摩的诗》,新月书店1928年版
【赏析】
辛亥革命以后,清废帝溥仪仍住在紫禁城内,到了1924年11月,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才把溥仪赶出宫去。社会上对此议论纷纷,有人拥护,有人反对,诗人有动于衷而形于言,这就是《残诗》。对这首诗的理解因人而异:一些人认为徐志摩是在为清室惋惜,有些人则以为不是怀恋,而是讥讽。从诗本身来看,后者似乎更有道理。
诗的起句连连发问,暗含着这样的意思:为什么清室被逐?皇帝的权威由来久矣,现在居然有人敢赶皇帝出宫,这难道不是“青天里打雷”?从另一方面说,民国成立已经快十三年了,皇帝还在北京享有特权,人们对此不以为怪,现在冯玉祥驱逐清室,反倒有人叹惋以为是“青天里打雷”,足见中国社会封建势力之顽固。“怨谁?怨谁?”既写清室的惊愕,也含有诗人揶揄的口气,答案很清楚: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关着;锁上”寥寥四字,把清室衰落不堪的情态写了出来,昔日威风凛凛的宫门现在只能关起来,再不能发号施令,颐指气使了。底下,诗人环顾宫内,尽情铺写,白石台阶,长遍青莓,金鱼翻起白肚,鹦哥那么乖,会跟着洞箫唱歌,娇美得喂迟一下就叫着人名儿骂,“现在,您叫去!就剩空院子给您答话!”这里明显表现出诗人的讥讽之意。“您”字貌似恭敬,实则奚落,读者不能不辨。
此诗据说没写完,故称《残诗》,但现在看来也还比较完整。从发问写起集中笔墨描述清室被逐后宫殿凄冷萧索的景象,并不去直接写清废帝出宫的仓皇之态。这样写,不也可以以少胜多,由此及彼,显得别具一格吗?
这首诗在艺术上的突出之处在于口语的成功运用。徐志摩有惊人的语言敏感,他从生活中汲取口语,加以纯净化,读起来富于节奏感,畅达透脱,珠圆玉润。《残诗》写的是北京紫禁城里的事,用的是道地的京白,可谓互为表里,相得益彰。全诗像是一个人的独白。“怨谁?怨谁?这不是青天里打雷?关着;锁上;赶明儿瓷花砖上堆灰!”干净利索,妙趣横生,而口语的运用像是说俏皮话,又加重了讥讽之意。卞之琳有一段话颇为精妙:“徐志摩的诗创作一般说来,最大的艺术特色,是富有音乐性(节奏感以至旋律感),而又不同于音乐(歌)而基于活的语言,主要是口语(不一定靠土白)。它们既不是像旧诗一样为了唱的(那还需要经过音乐家谱曲处理),也不是像旧诗一样为了哼的(所谓“吟”的。那也不等于有音乐修养的“徒唱”),也不是为了像演戏一样在舞台上吼的,而是为了用自然的说话调子来念的(比日常说话稍突出节奏的鲜明性)”(《徐志摩选集·序》),卞之琳的论述用来说明此诗,也是十分适合的。
(张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