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的叶子说:“这来又变样儿了,
你看,有的是抽心烂,有的是卷边焦!”
“可不是,”答话的是我自己的心:
它也在冷酷的西风里褪色,凋零。
这时候连翩的明星爬上了树尖;
“看这儿,”它们仿佛说:“有没有改变?”
“看这儿,”无形中又发动了一个声音,
“还不是一样鲜明?”——插话的是我的魂灵!
作于一九二七年春前
选自《翡冷翠的一夜》,新月书店
1927年版
【赏析】
这首诗,非常简明地运用了诗歌创作中惯用的两个艺术手法:一是触景生情;二是逆反对比。照理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但它能运用得如此精致、深挚,并由此而发掘到一种积极而高超的人生意态,却不能不让人赞叹。
这首诗的触景生情,摆脱了一般诗人先写客观景物再写主观感悟的习惯,而是直接让物象和心灵对话。对话的方式又是那样亲切,让情景交融达到了一种活泼怡然的境界。开手第一句便是树上的叶子说话,等叶子说完,诗人的心凑上一句赞语:“可不是”,立即把心和叶溶成了一体;但树尖上的明星却有异议,它们委婉地提出了简短的反诘。对这个反诘,心灵竟然也有同感,再一次凑和上去。于是,树上的叶子、树尖上的明星、诗人的心灵这三者,构成了一种气氛融洽的细语,全部诗意便在这种细语中流出。
在诗中,诗人的心灵充当了一个矛盾的角色。它既赞同树上的叶子,又赞同树尖的星星,但叶子和星星的感受恰好是对立的。树叶在凄伤地叹息着自身的变迁与凋零,诗人的心也立即感受到了自己在冷酷的西风摧残下的褪色与凋零——这是一种极常见的缘物伤情;连翩的星星骄傲地炫示着自己的永恒不变,诗人的灵魂又立即发现了自己永恒不变的亮点——这也是一种极常见的因景生情:诗人的高明处,在于把这两种极常见而又互相牴牾的东西捏在了一起,由两个平常构成了不平常。
是的,人的心灵不比万古星座,有极易凋零的一面。全部人生的恩怨、爱仇、得失、悲喜都产生于心灵的软弱性和易感性,没有这一面,人生的况味也就全然失去了。或者说,这是人之为人的本性。但是,人的心灵又毕竟不同于飘飘残叶,它执著,它寻求,它追索,它保藏着一份历劫不溃的珍宝。这份珍宝,还会超越具体生命而发射四际,甚至,当一个具体生命消逝之后,它还会在其他生命中产生一代又一代的承传。在这个意义上,它可以与天上的星星比肩。这又接通了人之为人的一种整体性本质。
徐志摩把人的心灵的这种两重性并列在一起,由矛盾而走向了深刻;他又把人的心灵不变的一面列于后面,作为重心,显示了他在变中追寻不变、在凋零中追寻永恒的积极意态。他给这首诗起了一个硬实得直诉哲理的标题《变与不变》,而又让婉叹与傲然互生互济,很好地用诗的方式完成了这个题目。(余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