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注】
欧阳修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是举足轻重的。韩、柳发起古文运动，盛极一时，却并未彻底击败骈文。到了晚唐李商隐时期，骈文又有抬头的趋势，且整个五代时期，骈文仍是主流，古文的霸主地位到欧阳修及三苏时期才确定下来。因此，作为唐宋八大家中宋代第一位古文大家，欧阳修对古文兴盛的贡献是巨大的。
对于古文创作方面，欧阳修也有独到之见。他认为，“并非诗能穷人，实是穷者而后工，愈穷而愈工。”他接受了韩愈“文以载道”的主张，又吸收了柳宗元重视现实的思想。所以，他虽也强调文以载道，这个道却不是形而上的“道”，而是与现实紧密联系的“道”。
本文是欧阳修写给友人吴充的一封信，在信中详细说明了自己的文学主张，对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发展影响深远。
原文
修顿首①白，先辈（清张尔岐《蒿庵闲话》卷二：“唐宋官长称秀才曰先辈。”吴充年辈晚于欧阳修，此处为对秀才的尊称）吴君足下。前辱示书及文三篇，发而读之，浩乎若千万言之多，及少定而视焉，才数百言尔。非夫辞丰意雄，沛然②有不可御之势，何以至此！然犹自患伥伥③莫有开之使前者，此好学之谦言也。
点评：刘勰曰：“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这就是“隐秀说”。在文学创作上，欧阳修和梅尧臣都坚持这种观点。此处说的“辞丰”便是“秀”，“意雄”便是“隐”。
修材不足用于时，仕不足荣于世，其毁誉不足轻重，气力不足动人。世之欲假誉以为重，借力而后进者，奚取④于修焉？先辈学精文雄，其施于时，又非待修誉而为重，力而后进者也。然而惠然见临，若有所责，得非急于谋道，不择其人而问焉者欤？
点评：自谦之词。
夫学者未始不为道，而至者鲜焉；非道之于人远也，学者有所溺焉尔。盖文之为言，难工而可喜，易悦而自足。世之学者往往溺之，一有工焉，则曰：“吾学足矣”。甚者至弃百事不关于心，曰：“吾文士也，职于文而已。”此其所以至之鲜也。
点评：学在不止。
昔孔子老而归鲁，六经之作，数年之顷尔。然读《易》者如无《春秋》，读《书》者如无《诗》（大意谓读《易》只见《易》，不见《春秋》；读《书》只见《书》，不见《诗》，言其专注也），何其用功少而至于至也？圣人之文虽不可及，然大抵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也。故孟子皇皇不暇著书，荀卿盖亦晚而有作。若子云、仲淹（子云，扬雄字。仲淹，隋末王通字。扬雄《太玄经》模彷《易》，《法言》模仿《论语》；王通《元经》(已佚)模仿《春秋》，《中说》模仿《论语》。所以本文说他二人“勉焉以模言语”,即鹦鹧学舌之意），方勉焉以模言语，此道未足而强言者也。后之惑者徒见前世之文传以为学者文而已故愈力愈勤而愈不至。此足下所谓“终日不出于轩序，不能纵横高下皆如意”者也，道不足也。若道之充焉，虽行乎天地，入于渊泉，无不之也。
点评：从此段看，欧阳修有重道轻文的倾向。
先辈之文浩乎沛然，可谓善矣。而又志于为道，犹自以为未广，若不止焉，孟、荀可至而不难也。修学道而不至者，然幸不甘于所悦，而溺于所止。因吾子之能不自止，又以励修之少进焉。幸甚！幸甚！修白。
点评：从此段看，欧阳修还未完全忽视文的作用，与石介等纯粹的儒家文学观不同。
注释：
①顿首：书简表奏用语。表示致敬。
②沛然：盛大的样子。
③伥伥：无所适从的样子。
④奚取：得到什么。
参考译文
欧阳修顿首在先辈吴君足下禀告。之前有辱（先辈）寄来的书信及大作三篇，读完之后感到，浩浩然像有千言万言一样多，等到（我）稍微定下神来看，才几百字啊。如果不是文辞丰厚、文意雄伟，盛大的样子有不可抵挡的气势，怎么能达到这种地步呢！然而还自己无所适从的样子、担心没有人开导，这是先辈好学自谦的话啊。
我的才能不能为当时所用，官职不能使后世感到荣耀，我（对人）的批评和赞誉也无足轻重，气势力量也不能打动人。世上想要凭借（别人的）赞誉来被推重，凭借（别人的）力量之后被引进的人，从我欧阳修（这里）得到什么呢？先辈学问精湛、文章雄伟，都施用于当今，（这些）又不是靠我的赞誉而被推重，靠我的力量之后被引进的。然而（先辈）却惠然下问，如果有责求（于我），难道不是（您）急于谋求为文之道，以至无暇择人而问了吗？
大凡求学的人未尝不是为了（儒家的）道,但是能达到（道的境地）的人很少；不是道离人很远，而是求学的人（过于）沉湎于其他方面。因为文章的语言，难以精细工巧而令人高兴，（却）容易（使作者）喜悦而自我满足。世上的求学的人，往往沉湎于这种情况，（文章）一有精细工巧之处，就说：“我的学问足够了”。更严重的甚至于抛弃一切事务、不关心任何世事，说：“我是文士，做文章是我的职业罢了。”这就是之所以达到（道的境地的人）很少的原因啊。
从前孔子老年时回归鲁国，他作“六经”,只用了很短的时间。然而读《易经》好像没有《春秋》，读《书经》好像没有《诗经》，他用功是何其之少而达到的境地却又如其之高！圣人的文章虽是（一般人）不可以达到的，然而大抵是（内容上的）道突出，而文章不难自己达到（佳妙之处）。所以孟子栖遑奔波以至没有时间撰写著作，荀子也是到了晚年才有时间著述文章。像扬雄、王通，刚好勉强模仿（别人的）语言模式，这就是道不足而硬要发言的例子。后世那些不明白事理的人，只是看到前世的文章流传了，以为学习的是文采罢了，所以愈是用力（于文章的文采）、愈是勤勉（学习文章的技巧）反而愈是写不好（文章）。这就是足下所说的“终日不出书房之门，却不能使文章纵横驰骋，挥洒如意”，是“道”不足啊。如果道充足了，（文章）即使驰骋于天地之大，沉游于渊泉之深，也是可以无所不到的。
先辈的文章气势浩荡盛大，可以说是很好的了。而又有志于（追求）道，还自谦以为不够广大，如果追求不止，孟子、荀子的境地是不难达到的。我学习道但没有学到，然而所幸的是（我）不甘于自我喜悦满足，而沉湎于这种情况不前。因为您能够求道不止，又用这种精神对我的少许进步加以勉励。万分有幸啊！万分有幸啊！欧阳修禀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