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注】
欧阳修是宋代第一位古文巨子,在中国文坛一直享有盛名,他的文章中,最为脍炙人口的莫过于这篇《醉翁亭记》。此文一出即为时人传诵,然而,“时人传诵”并非“一路歌颂”。与欧阳修同时之人多对此文持怀疑态度。认为此文是欧阳修的游戏笔墨,不足为训。苏轼就曾说:“永叔作《醉翁亭记》,其辞玩易,盖戏云耳,又不以为奇特也。”文中为今人啧啧称赞的二十一个也字,在时人看来只是赘余。《桑榆杂录》曾记载一则逸闻:“或言 《醉翁亭记》用也字太多,荆公(王安石)曰:‘以某观之,尚欠一也字。’坐有范司户者曰:‘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此处欠之。’荆公大喜。”荆公是否有此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透露出,时人已把《醉翁亭记》的“也”字作为笑谈之资。
到了宋末元初,人们对《醉翁亭记》的接受态度开始由两宋的质疑转为为其辩护。如金人王若虚在《文辨》中写道:“宋人多讥病《醉翁亭记》,此盖以文滑稽。曰:何害为佳,但不可为法耳。”宋末叶寘在《爱日斋丛钞》中为欧阳修连用二十一个也字辩护道:“洪氏评欧公 《醉翁亭记》、东坡 《酒经》皆以 ‘也’字为绝句,欧用二十一‘也’字,坡用十六‘也’字,欧记人人能读,至于《酒经》,知之者盖无几。每一‘也’字,必押韵,暗寓于赋,而读之者不觉其激昂,渊妙殊非世间笔墨所能形容。”如果说,金元接受者对此文是有保留的肯定,那么,明代文评家对其就是无保留的赞赏了。明代从张鼐《评选古文正宗》的“欧公此记,非独句句合体,且是和平深厚,得文章正气”,到茅坤的“读已令人神骨翛然长往,此是文章中洞天”,几乎是一路高歌了,《醉翁亭记》一文的经典地位由此确立。
入清,《醉翁亭记》的艺术地位继续提高。余诚是康乾时期的文评家,其《古文释义》有一则富于诗意的评语:“风平浪静之中,自具波澜潆洄之妙。笔歌墨舞纯乎化境。洵是传记中绝品。”
可以说,《醉翁亭记》的千年接受史,经历了由质疑、讥病到辩护、赞颂的曲折历程。
原文
环滁皆山也(后人郎瑛在《七修类稿》里说:“滁州四望无际,只西有琅琊。”不知道欧阳修“何以云然”。何绍基也在诗中感叹“如何陵谷多迁变,今日环滁竟少山”)。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迤逦写来,切合步行人远近视听之理,又显层次丰富,胜境迭陈,使读者随其身影,信步神游于楮墨画图之间,颇有“引人入胜”之效)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宋仁宗庆历六年,欧阳修四十岁,自称为“醉翁”。“醉翁”之语,在诗文中俯拾皆是。然四十称翁,岂不太早?观其《赠沈博士歌》“我昔被谪居滁山,名虽为翁实少年。”《赠沈遵》“我时四十犹强力,自号醉翁聊戏客。尔来忧患十年间,鬓发未老嗟先白”诸言,欧阳修明知“四十未为老”,却偏偏称翁,明明醒,却说醉;这抑或是“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反其意。概言之,醉翁非醉,山水致醉;醉翁非翁,因醉称翁)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点评:欧阳修十年前曾书《与尹师鲁书》,言不少前代名人,包括韩愈在内,“一到贬所,则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穷愁形于文字,其心欢戚无异庸人。”因此告诫余靖(安道):“慎勿作戚戚之文。”在此文中,欧阳修诗酒山林,随遇皆乐,不因横遭打击,便做戚然之态,反而以仁者、智者之心乐山乐水,如此,则寓目之景色无不献美于前:以临卮酒,则入口之涓滴无不“饮少辄醉”。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点评:赏朝暮之景,观四时之变,以自然之美为背景,烘托下文游人、众宾之乐。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骈散交错,音韵和谐,语出自然,犹如天成,节奏郎朗,读来回味无穷)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年仅四十的“老翁”,“苍颜白发,颓然乎”于宾客之间,颇有夸张之嫌。而这貌似“玩易”、貌似“以文滑稽”的写法,正是欧阳修为了抒情的需要,寓庄于谐,在艺术上的超凡脱俗之笔)
点评:文中其实隐藏着“醉翁”与“太守”两个角色形象。“醉翁”更加接近欧阳修的真实心理,世事的残酷使他不得不向自然山水寻求归依和慰藉,并以此为乐;“太守”则是欧阳修的一个社会角色,他需要承担起自己应尽的责任。《尚书》有言:“德惟善政,政在养民。”守滁一年,能使滁州的人民“乐其岁物之丰成”又幸滁州人“喜与予游”,而“与民共乐”正是“刺史之事”。欧阳修勾勒这一幅社会安定、人民康乐之图,也含蓄地肯定了自己的政治业绩。清代过珙说:“有无限乐民之乐意,隐见言外,若止认作风月文章,便失千里。”(《古文评注》卷十)这个说法是颇有道理的。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四句中两用“知”与“不知”,文势遒劲,一转一深,构成螺旋式层层推进,是一篇之警策,作者炼句炼意的艺术功力尽显)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点评:“记”产生于记事,本属应用文体, 所谓“叙事识物” “记事之文也” 。《醉翁亭记》虽为记之名篇,却情文摇曳又间用骈偶,除却这种似散非散、似排非排的句式,通篇还用二十一个“ 也” 字断句,以二十五个“ 而” 字勾连文意,应了欧阳修“平生事笔砚, 自可娱文章”的创作思想。《醉翁亭记》以赋为文、以论为记,此种“破体”写法不守固常,语言风姿独具,极富创意。
总评:
《醉翁亭记》一文何以成为经典,流传千年而不衰呢?我觉得这个问题是我们读完此文亟需解决的问题。关于这个问题的见解自然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不敢自谓得之,然也望略述己见于此,为好学精思之人示一思维之路径,后之读者见之或不无裨益。
哈罗德·布鲁姆是当代美国著名文学评论家,他在《西方正典》这本书里说到:“这些作家和作品(伟大作家和经典作品)成为经典的原因何在?答案常常在于陌生性,这是一种无法同化的原创性,或是一种我们完全认同而不再视为异端的原创性。”他举例说,当初次阅读《神曲》《失乐园》《浮士德》《尤利西斯》等作品时,人们将会体会到它们共有的怪异特征,它们具有使你对熟悉环境产生陌生感的能力。然而,只有这种审美原创性还是不够。金岳霖就曾说过,人们对于全新的知识只有惊异感,当新知识与旧知识产生联系时,才会产生惊喜感。因此,经典作品又必须有一定的文化传承性。布鲁姆第一次提出“影响的焦虑”这一概念。这一概念的意思是说,任何一部作品都不可避免地受前人伟大作品的影响,在这种影响下,只有极少数作家能克服这种前辈伟大作家带来的“焦虑”,创作出既有文化传承性,又有审美原创性的作品来。人类是种奇怪的动物,他们对熟悉的事物不感兴趣,对于完全陌生的事物也不感兴趣,真正感兴趣的往往是那些“一知半解”的东西。就像古人说的“犹抱琵琶半遮面”,这样的女子才最吸引人。所以,人们对于文学作品的感情就像对待老婆一样:小别胜新婚。经典的文学作品总是熟悉中夹杂着陌生,陌生中蕴含着熟悉,这陌生感你无法同化,这熟悉感你又完全认同,你怎能不拜倒在这样的伟大作品之下?
因此,我以为《醉翁亭记》之所以能成为伟大的作品就在于它同时具有文化传承性和审美原创性。这集中体现在它的主题、文体和行文三个方面。
首先,《醉翁亭记》一文的主题,一般认为是“与民同乐”。这种思想其来久矣。早在战国时期的孟子就曾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又说:“今王四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此无他,与民同乐也。”孟子不仅提出与民同乐的思想,还为我们描述过与民同乐的画面,他说:“《诗》云:‘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鹤鹤。王在灵沼,於鱼跃。’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孟子是中国提出与民同乐思想的第一人。作为亚圣,他的学说广泛流传,影响深远。在等级森严、尊卑有序、“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的古代,这种与民同乐的画面怎能不让人艳羡?然而,孟子所言毕竟是远古传说,离后人生活的时代已经过于遥远,文字又失之简略,所以不能引起相当的共鸣。欧阳修在与民同乐这一母题下,推陈出新,用细腻的笔墨描绘了一幅真实生动、引人赞叹的“当代与民同乐图”,自然勾起人们内心的无限神往之情。我认为,这是此文长久以来魅力不衰的一大原因。
其次,本文在文体方面也有创新,显示出无法同化的原创性。宋人朱弁《曲洧旧闻》卷三载:“《醉翁亭记》初成,天下莫不传诵,家至户到,当时为之纸贵。宋子京得其本,读之数过,曰:‘只目为《醉翁亭赋》,有何不可?’”陈师道 《后山诗话》转述秦观的观点说:“少游谓《醉翁亭记》亦用赋体。”欧阳修的《醉翁亭记》乃记体中的杰作,何以与赋扯上了关系?这其实涉及宋代散文与赋之间的互参互融现象。宋祁、秦观都敏锐地洞察出《醉翁亭记》和赋体有着不易察觉的艺术关联。《醉翁亭记》把写景与抒情巧妙地熔为一炉。写景先写滁州的形胜和醉翁亭周遭的环境,由远及近,逐步缩小,自然引出醉翁亭来。接下来铺叙醉翁亭的四时美景和宴游之乐,而作者深沉的感慨和疏放的襟怀也在精整雅丽的文字中一唱三叹地流露出来。全文连用二十一个“也”字,体制上散中带骈,骈散相间。由此言之,《醉翁亭记》借鉴融摄了“铺采摛文,体物写志”的赋体,确是“以诗为文”的典范。不仅如此,欧阳修还在文中引入大量议论,“以论为记”。明人归有光《庄骚太史所录论》云:“文体之工,自文法之变始,愈变而愈工……夫文之正者无奇,无奇则难工。世之君子争为一家之奇言,则其法不容以不变,变益多正益远,工亦益甚。”对于文体而言,抱残守缺意味着死亡,有所发明、与众不同才是出路。所以,不但可以 “以文为词”“以诗为词”,还可以 “以论为记”“以记为论”,欧阳修的散文正是因为兼收并蓄,不断参照融摄其他文体的艺术表现力,丰富自身的艺术技巧,才创造了独树一帜的文学面貌,进而流传千古的。
最后,本文的行文也极具陌生性。清初孙琮在其《山晓阁宋大家欧阳庐陵全集序》一文中对《醉翁亭记》有过一段精彩的精细分析,曰:“此篇逐段记去,觉似一篇散漫文字。及细细读之,实是一篇纪律文字。若作散漫文字看,不过逐层排列数十段,有何章法?若作纪律文字看,则处处自有收束,却是步伐严整。如一起记山、记泉、记亭、记人,数段极为散漫,今却于名亭之下自注自解,一反一覆,作一收束。中幅记朝暮、记四时、又为散漫,于是将四时朝暮总结一笔,又作一收束。后幅记游、记宴,记欢、记醉、记人归、记鸟乐,数段又极散漫,于是从禽鸟捲到人,从人捲到太守,又作一收束。看他一篇散漫文字,却得三处收束,便是一篇纪律文字,细读当自得之。”因此,《醉翁亭记》是一篇“散漫”与“纪律”融合得天衣无缝的不朽杰作,这也是它成为经典的一大原因。
经典的意义是汲舀不尽的,每一个时代的新思想和新眼光,可以在过去的作品中发现新精神。“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警策之语,将永远给接受者以无穷想象和启示。
参考资料:
1.陈文忠,《“历代文话”的接受史意义——《醉翁亭记》接受史的四个时代》
2.谷曙光,《“以论为记”与宋代古文革新发微》
3.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
参考译文
环绕着滁州城的都是山。那西南的众多山峰,树林和山谷尤其优美,远远看去树木茂盛、幽深秀丽的,是琅琊山啊。沿着山路走六七里,渐渐听到潺潺的水声,(又看到股水流)从两个山峰之间飞泻下来的,是酿泉啊。山势回环,路也跟着转弯,有一个亭子(亭角)翘起,像鸟张开翅膀一样高踞于泉水之上的,是醉翁亭啊。造亭的人是谁?是山里的和尚智仙啊。给它起名的人是谁?是太守用自己的别号来命名。太守和宾客们来这里饮酒,喝得很少就醉了,而年龄又最大,所以给自己起了个别号叫“醉翁”。醉翁的意趣不在于喝酒,而在于欣赏山水的美景。欣赏山水的乐趣,领会于心间,寄托在酒上。
至于太阳升起而树林里的雾气散开,云雾聚拢,山谷就显得昏暗了,这明暗交替变化的景象,就是山中的早晨和晚上。野花开放而散发一股清幽的香味,好的树木枝叶繁茂而形成浓密的绿荫,天高气爽,霜色洁白,水流减少,石头裸露,这是山中的四季景色。早晨上山,傍晚返回,四季的景色不同,乐趣也是无穷无尽的。
至于背着东西的人在路上歌唱,走路的人在树下休息,前面的呼喊,后面的应答,老人弯着腰走,小孩由大人领着,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是滁州人们的出游啊。到溪边来钓鱼,溪水深鱼儿肥,用泉水来酿酒,泉水甜酒水清,山上野味野菜,杂七杂八摆放在面前的,这是太守的酒宴啊。宴中欢饮的乐趣,不在于音乐,投壶的投中了,下棋的下赢了,酒杯和酒筹交互错杂,起来坐下大声喧哗,是众位宾客快乐的样子。脸色苍老,头发花白,醉醺醺地坐在众人中间,这是太守喝醉了。
不久夕阳落到西山上,人的影子散乱一地,是太守回去,宾客跟从啊。树林枝叶茂密成荫,飞鸟上上下下鸣叫,是游人走后鸟儿在欢唱啊。然而鸟儿(只)知道山林的乐趣,却不知道游人的乐趣;游人知道跟着太守游玩的乐趣,却不知道太守以他们的快乐为快乐啊。醉后能够和大家一起欢乐,醒来能够用文章记述这事的人,是太守啊。太守是谁?就是庐陵郡欧阳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