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曾亮:钵山余霞阁记
梅曾亮
江宁城,山得其半,便于人而适于野者,惟西城钵山,吾友陶子静偕群弟读书所也。因山之高下为屋,而阁于其岭,曰“余霞”,因所见而名之也。
俯视,花木皆环拱升降,草径曲折可念;行人若飞鸟度柯叶上。西面城,淮水萦之。江自西而东,青黄分明,界画天地。又若大圆镜,平置林表,莫愁湖也。其东南万屋沉沉,炊烟如人立,各有所企,微风绕之,左引右挹,绵绵緍緍,上浮市声,近寂而远闻。
甲戌春,子静觞同人于其上,众景毕观,高言愈张。子静曰:“文章之事,如山出云,江河之下水,非凿石而引之,决版而导之者也,故善为文者有所待。”曾亮曰:“文在天地,如云物烟景焉,一俯仰之间,而遁乎万里之外,故善为文者,无失其机。”管君异之曰:“陶子之论高矣。后说者,如斯阁亦有当焉。”遂书为之记。
【赏析】
梅曾亮为文,史称“选声练色,务穷极笔势”,此篇《钵山余霞阁记》即洗伐甚深,但风格娴雅冲淡,行文从容不迫,确能引起人们的美感和遐想。
文章开头,介绍余霞阁的环境及其由来。江宁城中,群山已占去一半,然而在这众多的群山中,便于观览而又有郊野之趣的却只有西城钵山。这样写,钵山就突出出来了。然后再点出钵山为“吾友陶子静偕群弟读书所”,又进一步说出钵山不仅仅是可以观览之地,而且对自己有着特殊的感情联结。接下去,直扣题意,点出钵山上的余霞阁,交代阁名的由来,有条不紊,言简意明。
余霞阁既建于岭上,居高临下,最宜于观览,故而第二段便集中笔墨绘声绘色地记叙在余霞阁的俯视所见。所写花木、草径、行人、淮水、江湖、万屋、炊烟等景物,无不从俯视这一特定角度写出。其写花木曰:“环拱升降”,传神地显现出百花众木环山而植,随山升降,遍布全山的景色。而群山起伏蜿蜒之势也点带出来了。其写草径曰:“曲折可念”。“可念”,即可怜、可爱之意。登高俯视,草径逶迤如线,别有情趣,惹人喜爱。其写行人曰:“若飞鸟度柯叶上”,极写其高而小,比喻形象,使人有如临其境之感。至于写江宁城,则大块勾勒,说在钵山西望,秦淮绕城,宛如玉带,大江东流,水黄天青,天地界画,了然在目。而在视线之内的莫愁湖,则如平置于林外的大圆镜,光映青空。向东南望去,则见“万屋沉沉,炊烟如人立。”这里不仅写出江宁古城人烟稠密,而且用拟人手法写烟景之奇。缕缕炊烟,徐徐上升,似人争相企望。当微风吹来,烟柱飘动,又象是“左引右挹”,真是烟景如画,绵绵不绝,悠然兴思。尤为奇特的是,作者遐想之中,仿佛那炊烟将市井喧嚣之声带上半空,在钵山远处听到了近处听不到的街市人声。这不是虚构也不是幻觉,而是实实在在远山听市声,说明作者观察细致,体验深刻。
第三段是由景物带出人物,由观景而引出为文的道理。甲戌,指嘉庆十九年(1814)。这一年春天,陶子静在余霞阁宴请知己朋友。在“众景毕现”,赏心悦目之时,情绪很高,因而谈及文章道理,气氛也很热烈,“高言愈张”,尽情地高谈阔论。作者的朋友陶子静强调蕴蓄,认为写文章应象青山生云,江河下泻,蕴酿成熟,自然心到手到,决非苦思冥想、硬加涂抹所能得之。而作者强调灵感,以为写文章必须善于捕捉时机。说文思如天地云物烟景,瞬息间即逃于万里之外,所以擅长写文章的人不应失去稍纵即逝的时机。最后,又引出友人管君的话加以评论,收结全文,写得有声有色,情景毕现,情理俱在,使全文叙事、写景、抒情、说理浑然相融构成短小精萃、言简意富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