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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功院之无根草》全文

发布时间:2023-07-10 10:0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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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子野第一次走进这幢位于王恭厂的大宅院时,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

这宅院占地甚大,从外面看进去,因为有影壁挡着,看不出来,一进去却见回廊曲折,千门万户,也不知有多少房子。

他暗暗吃了一惊,走在他边上的武功院第三指挥使王景湘低头看了看他道:“吃惊么?”

方子野点了点头,低声道:“里面好大。”

王景湘笑了笑。他自己第一次来这里时,还是江陵公当国,为了和倭人的红毛火器对抗,江陵公提议在锦衣卫中设武功院。那时淮阳王家有不少族人在戚大将军军中当差,自己也是戚家军中的一个十五岁少年兵,当江陵公要诸将选派聪明伶俐少年入武功院学习佛郎机火器之术时,戚大将军亲自将自己送到这里。那时一走进门,看到这幢气象万千的宅院时,说的也是这句话。

这套宅院外表看去和寻常大户人家差不多,占地约有二十余亩,大致呈四十余丈见方的形状,四面都是两丈多的高墙。这等深宅大院,便是京师的王府也不过如此,王景湘在淮阳的祖宅算是当地最大的宅院,和这儿一比,仍是相形见绌。

王景湘将两块腰牌递给门口两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一个锦衣卫抬起头看了看方子野道:“王大人,这是您带来的少年么?”

那锦衣卫脸上象是刷了一层浆糊,面无表情。王景湘点了点头道:“正是。”

他接过腰牌,扭头对方子野道:“子野,进去吧。”

如果有人独自进入武功院,一准会迷路。武功院里的房子错落有致,高塔、危楼、平房、地窖,一应俱全,当中还有一大片用铁网拦起的空地,甚至在那空地一角有个大铁笼子,里面养着两头很大的野兽,一身黑毛,却看不出是虎还是豹。

王景湘带着方子野走过那空地时,见方子野不时打量着,他小声道:“那是藏獒,出在乌斯藏的一种猛犬。”

方子野大感新奇,他当初住在福州时也见过不少狗,不过多半是些吧儿狗或草狗,哪儿见过这等猛犬。透过儿臂粗铁条,只见那两头藏獒眼睛金黄,张口吐出条鲜红的舌头,似是要向人扑来。

王景湘见方子野看得入神,想催催他,但还是没有说话,无声地叹了口气。这少年举目无亲,自己也不知该算是他的什么人,但是在这少年身上,他依稀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己。

方子野在那藏獒前站得有些久了,一手不自觉抓住了铁栏,一头藏獒突然站了起来,猛地方子野的手扑来。那藏獒坐着已有齐腰高,一站起来,几乎和方子野一般高矮,一身黑色的长毛猛然炸开,身体仿佛一下涨大了一倍。这藏獒身躯庞大,但动作却快如闪电,“砰”一声,方子野猛地松开手,那藏獒已一头撞在了铁栏上,将铁笼子撞得“哗”一声响,又在空中一折腰,轻轻落到地上,见咬了个空,却是一口咬住了铁杆,斜着眼盯着方子野,嘴里还在“呜呜”地不住发狠,那铁栏被咬得“吱吱”地响,上面满是齿痕。方子野退后一步,脸上却毫无异样,这藏獒模样虽然凶恶,却似根本不放在他眼里。

王景湘低声道:“藏獒极为凶狠,力量也大,乌斯藏牧民说,藏獒发起怒来能将一头狼撕成两半,因此都用作放牧。”

方子野鼻子里“哼”了一声,也没有说话。方才他的手若是慢得一慢,只怕就要被藏獒撕下来了。他面色镇定自若,心中却不由惴惴,想想也有些后怕,虽不说话,嘴唇却也在不住发抖。王景湘暗暗好笑,但想起方子野不知熬得熬得过这三年,心中又有些不安。

走了一程,前面突然响起了一片书声。武功院也不是太大,但因为设计精巧,前面的房屋被一片树林遮得严严实实,走近了方能听到。书声朗朗,多半是些少年人的稚嫩之间,领读的是青年男子之声,声间极是清朗,但方子野细听之下却不知是哪地方的话,竟连一个字也听不懂。

那是一幢两层的小楼,掩映在一片树丛中,只露出一角,十分清雅。王景湘沿阶而上,方子野跟在他身后,走到二楼的门前,却见里面一个身着黑袍的人正捧着本书领着十余个少年朗读。这人衣着甚是怪异,是一件带着个尖帽子的黑袍,从头披到脚,一见便知不是中土人士。

王景湘站在门口静静等了一会,等里面一段读完,那黑袍人转过身发现了王景湘,将手中的书一合,叫道:“王大人!”

这黑袍人放下书,走到门边,对里面那些坐得端端正正的少年人道:“自己看书,老师马上回来。”说罢掩上门,把头上的帽子拉了下来,伸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道:“王大人,怎的有空过来?那事情办完了么?”

这人年纪甚轻,只有二十五六岁的光景,相貌极是俊秀,帽子拿下后露出一头金色卷发,一双眼睛蓝幽幽的极是深邃,果真不是汉人,不过汉话说得极是流利,若是只听声音,定猜不到竟会是个异族。

王景湘也在胸前划了个十字,道:“鲁神父,芊若已回到上帝身边了。”

这人吃了一惊,道:“什么?”他马上又平静下来,低声道:“尘归于尘,土归于土,有些事只有上帝知道,王大人,节哀吧。”

这金发碧眼的年轻人语气平静,却似有一种奇异的魔力。方子野从来不曾听到过别人用这等话去劝解人,看了看那年轻人,心道:“这人到底是谁?”

王景湘察觉到方子野正打量着那黑袍人,强笑了笑道:“子野,这是鲁蒂诺神父,以后他就是你的老师了。鲁神父,这少年名叫方子野,我已请示过姚大人,入你这一班里。”

方子野看了看这鲁蒂诺,嘴唇颤了颤,蚊鸣也似地叫了声“老师”,鲁蒂诺笑了笑道:“王大人,你说错了,我早已不是神父,咦……”他此时看清了方子野的相貌,诧异地轻轻吹了声口哨,却也没说什么。

方子野走了进去,鲁蒂诺给他找了个位置坐好,又开始讲起课来。王景湘在门口看了他一眼,微微叹了口气,眼里露出一丝痛苦之色,转身向楼下走去。

他转过几个回廊,前面又出现了一幢小屋。这小屋只有两丈见方,掩映在树丛中,稍不注意就发现不了,也和一个寻常柴房没什么不同。他走到门前,伸出手指在门板上轻轻叩出一串声响。

那是一连串有节奏的声音。叩门声刚落,从里面传出了一个人声:“是景公么,进来吧。”

这人的话语十分温和,王景湘却觉得背上一寒,他抹去额头沁出的汗水,定了定神,才推开门。一走进去便跪倒在地,低声道:“姚大人。”

里面是个六十余岁的老者,一手拿着一把宜兴的紫砂壶,正往面前的瓷杯里倒着茶。那壶圆润精巧,竟是品茗者梦寐以求的供春壶。他倒的茶不多,只掩住了杯底,清香若有若无,飘满了小屋。他将杯子放到嘴边嗅了嗅,又放下了,才道:“那少年你已送进去了么?”

王景湘垂着头,低声道:“是,卑职不敢怠慢。”

“那就好。”老者顿了顿,忽然嘿嘿地笑了一笑,“这少年骨格清奇,天资甚好,虽然入门晚了点,根基打得却极是扎实,看来日后必定会大放异彩。”

王景湘沉默了下来。老者虽然和言悦色,但他心中隐隐地有些不安。方子野本是福州火器名家赵士谦的弟子,赵士谦密谋投向后金,方子野原本跟随在他左右,但赵士谦为了自己脱身,差点杀了他。此事在这少年心中似是捅了一刀,王景湘将他救下来后,方子野已变得沉默寡言,似是对世间万事万物都失了兴趣。第一次看到这少年眼光中的冷漠,他就想起了自己,才将这少年带了回来。方子野见到这老者时颇为不逊,他原本还担心这老者会生气,没想到那居然颇为欣赏方子野。

老者将杯中的那些茶水倒了,重新倒了一杯。茶烟袅袅,丝丝缕缕不绝。他喝了一口茶,忽然又淡淡地笑了笑道:“景公,此番失手,你准备如何?”

王景湘低声道:“姚大人,卑职无能,请姚大人处置。”

他虽是武功院第三指挥使,但在这老者跟前还是如芒刺在背,大气都不敢出。此番他定计要擒下赵士谦,还带了锦衣卫十三太保前去,不料赵士谦仍是安然遁去,十三太保却几乎全军覆没,还折了在赵士谦身边做内应的秦芊若,他心知难辞此咎,也不敢多说什么。

老者的手指敲了敲杯子,想了想道:“景公,你一向心细如发,做事稳重可靠,这次失手,实是折在范辉岳手下,那也怪不得你。只是,事情砸了就是砸了,罚你两个月俸禄,景公你说可好?”

王景湘没料到这老者居然会处置得如此轻微,不由一喜,道:“多谢大人开恩,卑职以后定不敢再如此大意。”

“起来吧。”

老者挥了挥手,脸上的笑意却突然一扫而空。王景湘本来还想问句什么,但见这老者的样子,那句话登时吞了回去。那老者却看见了王景湘的样子,道:“景公,你还有什么话要问么?”

王景湘想了想,道:“姚大人,您知道那范辉岳么?”

老者脸上又浮起一丝笑意:“原来不知。不过,能让武功院的王景湘指挥使折了个跟头的,我想定非常人,从今日起,这范辉岳便也要上武功院的《大敌录》。”

武功院的《大敌录》是一份极为机密的名册,上面的都是武功院认为最为危险的人物。范辉岳居然会上《大敌录》,王景湘不由舒了口气。那接应赵士谦的范辉岳名不见经传,他原本还担心这老者会发怒,但此话却隐隐的是在赞许自己。他又施了一礼道:“姚大人,那卑职出去了。”

“去吧。”老者又倒了杯茶,“出去时将门掩上。”

王景湘走出门去,刚掩上门,便长吁了一口气。这趟失手,没料到会如此轻轻地便揭过了,他先前总以为会受一番责罚的。武功院门规严到苛刻,有七责九斥之说,虽然“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只是一句说说的话,但在武功院中,这话却是实实在在的。

方子野,以后看你了。

王景湘突然有一种茫然。此时他觉得,把方子野带到武功院来,未必是对的。

从这日起,方子野便在武功院中住下了。

乍一看,武功院便如一个寻常武学。别的课程也与寻常武学相去无几,有教《武经七书》的,还有教火器的。方子野原先的师傅赵士谦乃是福州火器名家,武功也甚有根基,学这些不在话下,但有两门功课却是他闻所未闻。一门是方子野那日听到的拉丁文,据说这是极西诸国通用的一种语言,从欧西诸国来的人多半懂拉丁文,学会了这种话便可与他们交谈无碍了。还有一门叫“几何”的课程,用的是翰林院检讨徐光启与西儒利玛窦合译的《几何原本》,学的都是些三角圆形之类。

不知为何,课程安排是七日一个轮回,每到第七日便休息一天。方子野在这一班上也从不多言,只是闷着头读书。武功院中的少年人大多与他年纪相去无几,在福州时他因为长了一双蓝眼珠,旁人见了总是大惊小怪,这武功院里来来往往的异族之人甚多,象鲁蒂诺这等金发碧眼之人也有不少,旁人都见怪不怪,方子野那一对蓝眼睛也不觉其怪异了。

方子野每日心不旁骛,一心读书习武,有时便坐到那两只藏獒前发呆。久而久之,那两只凶狠的恶犬也已看熟了这个蓝眼珠的沉默少年,见他来时也不再狺狺发狠,只是懒懒地躺在一边,偶尔看看他。来往的人等看到他时也只觉得这少年有些奇怪,谁也不知道这少年在想些什么。

光阴荏苒,转眼间已经过了三个月。

这一日又是第七天放假。武功院中的少年平时不得外出,憋得久了,一到这假日,家住京城的便回去了,便是外地来京城的也多半上街闲逛,方子野却拿了本书到那铁笼边的小池前拣了块石头坐下,独自默默读书。

天气已甚是炎热,绿柳如烟,水波将日光映到岸上,才了一阵,方子野便觉得有些困意。他侧过身子半躺在石上,闭上眼,让透过树叶间的阳光洒到脸上,动也不动,半晌,嘴角才微微一抽。

只有这时,他才想起当初在福州赵宅中的情景。他也不知自己生身父母为谁,自幼由赵士谦收养,早已将赵士谦看作自己的父亲了。赵士谦对他甚为严厉,也向来不苟言笑,但他的两个师兄待自己都很是不错,而他更为想念的便是当时委身赵士谦的秦芊若。

秦芊若本是武功院中派出的内应,嫁给赵士谦做了继室。在方子野心目中,这个年轻美丽的师娘实是世上最为可亲的人。从一个不知世事的孩童长成一个知慕少艾的少年,许多夜里他都梦见了秦芊若,梦见自己成了个英气勃勃的青青,而秦芊若不知为何嫁给了自己。这等乱梦虽不能向外人道,醒来时想起梦中情景,他也觉得又羞又恼,但也带着三分甜意。那时每天不是习武便是碾制火药,但只消看到秦芊若的身影,但觉得这世界无限美好。

只是,过了这几个月,连秦芊若的样子他也已忘得七七八八了。现在偶尔梦到她时,她也总如在一片迷雾中,看也看不清楚。

方子野闭着眼,微微地叹了口气。

池塘里映上来的阳光忽然暗了一暗,虽然他闭着眼,但这一丝变动让他猛地坐了起来。

在池塘那一端,有个身着黑袍的人站着。那是鲁蒂诺,方才正是他的影子落到了池中。方子野见是他,忙站起来,将书放到石上,躬身施了一礼道:“鲁先生。”

鲁蒂诺象是不怕热一般,粗布黑袍从头罩到了脚面,一张脸也笼在帽子的阴影中。他两手交叉着插在袖筒里,见方子野已察觉了,微微一笑道:“子野,怎么不出去?”

方子野道:“鲁先生,学生无亲无故,没地方可去。”

鲁蒂诺走到他身边,也坐了下来,道:“你没有亲属么?”

方子野仍是垂手站着,也不坐下,低声道:“是。”

鲁蒂诺抬起头看了看方子野,在帽子的阴影下,那一对蓝眼珠一闪,便如两道电光,方子野只觉身上一寒,心中不免惴惴,暗道:“鲁先生怎的有如此凌厉的目光?”

鲁蒂诺打扮虽怪,但一口官话流利之极,听得久了只道是京师本地人士,几乎要忘记他的相貌了。平时上课时鲁蒂诺甚是随和,说起异乡风物来也是谈笑风生,让人大开眼界,方子野从来不曾想到鲁蒂诺目光居然深邃如此,便如直刺心底,会看透他心中所思一般,让他浑身都有些发抖。

鲁蒂诺收回目光,伸手到怀里摸出一个银盒。里面是一叠裁得方方正正的白纸,还有一些用褐色的干叶子切成的细丝。方子野原先在福州时也曾见过,知道这是从西洋传来的淡芭菰,福州一些出洋做生意的人也吸食过。

鲁蒂诺卷了一支烟,又从边上取出一根火柴在石头上划着了,微微一笑道:“子野,世事无常,很多事都只有上帝知道。”

这句话方子野当初也听他对王景湘说过。他默然不语,鲁蒂诺把手中的淡芭菰吸得只剩个烟头,扔到地上踩熄了,站起身来道:“走吧,我们去练功房动动筋骨。”

练功房是武功院中的少年学生与教员们练武的房子。与寻常门派的练功场不同,练功房有一整套完备的竹刀竹剑以备练习。方子野诧异地看着鲁蒂诺,他一直以为这个异国人只会教教拉丁文和火枪术,没想到居然还会练功。鲁蒂诺也看出了方子野的疑惑,笑道:“不要小看我啊,五年前,我的拳法在佛罗伦萨可是有名的。”

佛罗伦萨也许只是个闭塞不通的小乡镇吧,因为鲁蒂诺的拳法着实不高明,摆出的起手拳势破绽百出,大违拳理,方子野有点惴惴不安,他拳法本来就相当不错,得到王景湘给他的《五行拳谱》后,一手五行拳更是可圈可点,行走江湖也已不算庸手了,现在虽是比试,若是将鲁蒂诺打翻在地,那可不易收拾。他看着鲁蒂诺道:“鲁先生,那我可攻上来了。”

鲁蒂诺笑了笑道:“怕我斗不过你么?我用的是意大利踢打术,不会比你的拳法差多少的。”

方子野仍有点不安,鲁蒂诺突然舌绽春雷,喝道:“过来!”他将外面那件黑袍子脱了,里面是件白布的短褂,满头金发披在肩上,看上去象换了个人一般,极是威武。方子野浑身一凛,脚下一错,一拳当胸击去。

这一招在五行拳中名谓“木秀于林”,其实也就是寻常拳法中常有的“黑虎偷心”,只是五行拳拳劲与寻常拳法有别,这一招“木秀于林”虽同样是一拳击出,却含有三个变招。他刚击出一拳,却觉眼前一花,鲁蒂诺的身形极快地闪动,竟也是一拳当胸向自己击来。

鲁蒂诺的步法也与中土诸家拳法大为不同,但速度之快,竟不比中原武林逊色。方子野大吃一惊,他想不到鲁蒂诺这等粗笨拳法居然也能如此之快,幸好这招“木秀于林”招式未老,他身形一矮,拳势化成“无边落木”,人疾退了三步,右拳变掌挡在身前。

他变招虽速,鲁蒂诺的一拳已击在他的掌心,方子野只觉一股大力袭来,浑身不由一震,单掌一抖,将劲力化去,但鲁蒂诺个子不高,拳力却大得异乎寻常,这一拳之力只化掉一半,这招“无边落木”原本退出三步后便可反击,何是一拳劲力未绝,他只得再退一步,还不曾站稳,又是“啪啪”两声,鲁蒂诺连着击出两拳。方子野守得天衣无缝,但前一拳的劲力还未化去,这两拳虽不曾打在身上,他仍是浑身一颤,胸中极是难受。

鲁蒂诺的拳法与中原各门各派完全不同,纯粹是以力取胜,但出拳速度却快得惊人,方才这三拳直如电闪雷鸣,方子野若的五行拳虽然高明,但在这等速度与力量之下,缘木、断金、镜水、壁火、积土五路拳法的精义也用不出来,只能不断后退来消除拳劲,心中暗自惊道:“这是什么拳法?”

鲁蒂诺微微笑了笑,道:“小心了!”不等方子野站稳,又抢上一步,右拳猛地一拳击出,方子野心知硬拼是拼不过的,左手一抖,正要去叼鲁蒂诺手腕,哪知鲁蒂诺右拳甫出,左拳忽的一声从右臂下击出,方子野右手拳向下格去,鲁蒂诺的右拳却是忽然一退,猛地又击了过来。这一拳疾如闪电,已晃过方子野左拳,击向他前胸。方子野大吃一惊,此时再行跃开已是来不及,当即猛吸一口气,胸口登时缩进几分,右手肘往上一抬,已格住鲁蒂诺的拳头。

方子野将这半招“木已成舟”使得如同行云流水,全无滞涩,原本只消肘上一感到对手拳上的力量,左掌便擒住对手的手腕,右手借力将对方扔出。这一招借力使力,正是五行拳中的高招,但他的肘一磕鲁蒂诺的拳头,只觉拳上没半分力量,那下半招便使不出去了。

鲁蒂诺的拳头抵住方子野前心,原来并不曾真个用力,他笑道:“子野,我的拳法也很厉害吧。”他比方子野要大得十多岁,但也仍是个青年,此时更是一派得意,犹存少年之态。方子野只觉胸中涌起一股暖意,心头的寒冰似化去了少许,也笑道:“鲁先生真厉害,弟子远为不及。”

他口中说得谦逊,这时一吐气,人已借力向又后退了三尺许。这是一招“水波不兴”,方子野的轻功原本就练得最为出色,兼之起了好胜心,身法更是灵动,鲁蒂诺只觉眼前一花,方子野已退出了几步远。他脸上本还带着得意的笑容,此时笑容也僵在脸上,一臂前伸,怔怔地站在那儿。方子野见此情景反倒有些不安,只道自己在不知不觉间伤了鲁蒂诺,连忙上前道:“鲁先生,你要不要紧?”心中暗道:“拳谱上说这招‘水波不兴’是‘能胜则进,不能胜则全身而退’,我只道是逃命的招数,难道竟是有什么厉害的后招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么?”

鲁蒂诺收回拳,叹了口气道:“不是。我一直觉得你们的拳法也不过是花拳绣腿,我这意大利踢打术绝不会输,原来,原来……”他想起方才虽然拳上也有分寸,不至于真个打伤方子野,但一拳击出时却觉得空空荡荡,若是真个用上劲力,那一拳只怕未曾打实,方子野已先行将自己击倒了。初来武功院时他曾硬要王景湘与自己切磋,用这意大利踢打术与他打得旗鼓相当,便一直以为自己的拳法很是高明,此时想来,那是王景湘手下留情,不然自己只怕不知要输到哪里去了。他越想越是惭愧,脸也红了起来。亏得他原本就肤色白皙,此时运动后脸色转红,也看不出来。

他抓起一边的黑袍穿到身上,心中仍有些惭愧。到练功房比拳是他提议的,可是连方子野这般一个少年都斗不过,他也有些不好意思。方子野待他穿戴整齐,又鞠了一躬道:“鲁先生,那我先走了。”

鲁蒂诺应了一声,却见方子野似乎有什么话欲言又止,便道:“子野,你还有什么话么?”

方子野道:“鲁先生,那佛罗伦萨是什么地方?”

鲁蒂诺笑了笑,指了指一边道:“你看看那个。”

练功房的一角一张桌案,上面放着一个圆球。这圆球是斜着装在一个半圆的架子上,可以绕轴转动。方子野道:“那是什么?”

“那是利公带来的地球仪。”鲁蒂诺走到那小桌前,将地球仪转了一下,指着一块地方道:“佛罗伦萨便是在这儿。”他又转了转道:“北京则是在这儿。”

方子野大感好奇,凑上前看着,道:“这地球仪有什么用?”

“地球,就是我们脚下这片大地。”

方子野诧异无比,看着那球仪。他平时虽然冷漠无比,但毕竟还是少年人心性,仍是爱新鲜的。他打量着这地球仪,一时也想不通人怎么能住在这圆球上。在地球仪上,他曾以为是广袤无垠的万里河山原来只是小小一块,而这个天子脚下的帝京则只是一个小点而已。在他知道的世界以外,竟然还有一个更为广阔的世界。那个世界究竟是怎样的?

他转了一下地球仪,叹道:“鲁先生,你说的佛罗伦萨原来这么远啊。”

“是啊,很远,坐船都得好几个月。我走的那一年,母亲已经有五十五岁,真想回去看看她。”

方子野有些诧异,问道:“鲁先生,你们也讲孝道?”

鲁蒂诺笑了笑,笑意中却带着一丝苦涩:“忠孝之道,不管是什么国家,都是一样的。”

“鲁先生,那你为什么要来我们大明?”

鲁蒂诺怔了怔。为什么要来大明?这问题如果是刚来时的自己,一定可以不假思索地回答:“为了传播上帝的福音。”但来了五年多,他却觉得茫然了。

“不为什么,”他淡淡地道:“我只是一片草叶。无根的草叶,吹到哪儿就算哪儿,所以就来大明了。”

这回答很是玄妙,方子野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又道:“鲁先生,那忠孝若不能两全时,又该如何?”

鲁蒂诺一时语塞,也说不出什么来。他离开意大利时,大陆上诸多小国正在征战不休,新教与旧教之争,教派之争,地域之争,战争无时不有,到处都是王公贵族,他也不知道如何才称叫“忠”,正待顺口敷衍几句,忽然有人在门口道:“鲁先生,原来你在这儿。”

说话的是个杂役打扮的少年。鲁蒂诺走到门边,小声道:“厉轩兄好。”话音未落,却一下怔住了。

厉轩身后是一顶小轿。这小轿很旧了,甚是朴质,但是在武功院的院中,却又显得气势不凡。

鲁蒂诺对别个上司从不行跪行,但是一见到这顶小轿,他抢上两步,不由自主地单腿跪下,道:“姚大人。”

小轿的帘子被掀开一线,可是仍看不出里面的人,里面传出一个老者的声音:“姚某欲请先生助一臂之力,不知鲁先生意下如何?”

鲁蒂诺有些不安,低下头道:“姚大人有命,鲁蒂诺不敢有违,请大人吩咐便是。”

老者低低地笑了笑,却又没说话,似乎在打量练功房里正对着地球仪出神的方子野。顿了顿,这老者轻声道:“那碧眼儿学得如何?”

碧眼儿本是《三国》中孙权的外号。孙权此人也是生有异相,长了一双蓝眼珠,恰与方子野一般,那老者用这绰号来称呼方子野,似包含着他对方子野的期许。只是鲁蒂诺不曾读过《三国》,也不知这名字的来历,他回头看了看方子野,小声道:“姚大人,这少年来了不过三个月,但学得很快。”

老者低低一笑道:“有其父必有其子,他父亲聪明绝顶,自然如此。”

鲁蒂诺有些诧异,王景湘将方子野带来时,只说他是赵士谦的小弟子,并不曾说身世如何,只怕方子野自己也不知道。可是听这老者的口气,却似乎知道一些内情,他正迟疑着想是不是该问问,那老者忽然咳了一声,道:“鲁先生,走吧。”

鲁蒂诺应了一声,站了起来。他在武功院里并无官职,是个客卿身份,武功院第二指挥使罗辟邪与第三指挥使王景湘都无法指使他,唯有这老者之命,他从不敢违。

他走到方子野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子野,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你等会儿将门关上,自行出去便是。”

方子野正出神地看着地球仪,听得鲁蒂诺的话,他点了点头道:“是,鲁先生。”甫一抬头,猛然间看见了门外的那顶小轿。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顶轿子,却一下惊呆了。那顶小轿毫不惊人,但似乎散发着一股摄人的威势。他看着那小轿,也不说话,鲁蒂诺也没注意到他的模样有异,又拍了拍他的肩头,转身出去了。

武功院第二指挥使罗辟邪坐在一棵松树下,慢条斯理地喝着一杯酒,一边看着面前的一局棋。

棋枰架在一块山石之上,沉甸甸的风吹纹丝不动,竟是铁制。披襟当风,松涛阵阵。从山头看下去,山水连绵,远处的浮云也低如贴在地面上。他将杯中的余沥倾倒在一边,笑道:“唐公,你看这幅景致,清秀中寓雄浑,绝肖荆关两家的水墨山水,当今董香光之笔妙绝天下,其间真趣似犹不能到。”

被他称为“唐公”的是个穿着长衫的老者,名叫唐其玉。这名字虽然是从“温其如玉”中来的,人却一点都不温其如玉,年纪约摸有五十多岁,怕冷似地缩成一团,额头上却沁出汗珠。罗辟邪弈棋之术高强,这一局棋自己眼看是要败了,他正打量着一个劫想着该如何打是好,听得罗辟邪的话,伸出袖子来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道:“是啊是啊。罗大人,这一局我是输了。”

罗辟邪微微一笑,道:“唐公,你心乱如麻,十分本事也只用得出七分,可是连输三局了,看来你新安派确不如我京师派。”

突然,他的笑容尽敛,正色道:“有人来了!”

看了看身后,一想到范辉岳的手段,尚慎思就不禁打了个寒战。

尚慎思本是辽东都督李成梁门下文书,李成梁去世后隶属抚顺所游击李永芳。万历四十五年,后金破抚顺,李永芳献城投降,他也转而成为大汗帐中的文书,至今已有六年了。他本是山东人,在关外住久了,时有故国之思,越发想念家乡风光,但想到在后金的荣华富贵,回去后却不免灶冷甑空,清寒度日,便又不想弃了眼前荣华。

直到去年的广宁一战。

战前自己力主持重,向大汗上书说熊庭弼新任经略,此人颇能用兵,万万不可轻敌,那些贝勒亲王都从此议,偏生一个后生小子范辉岳却力主熊廷弼初来乍到,兵权尽在王化贞之手。而王化贞手下中军孙得功又是九千岁私人,只消交结九千岁,定能策反孙得功,此战可得全胜。因为这范辉岳与自己同是一年降于大汗,此人年纪轻轻,又是文士出身,虽然有“文武双全”之誉,却不甚为大汗所重,自己也不甚看得起他,谁知大汗竟然力排众议,取范辉岳之计,大破明军。战后范辉岳声誉鹊起,大汗竟然有许范辉岳以“卧龙”之目,自己却大大丢了个面子,自此被冷落一边。

争宠失利,败者一败涂地,尚慎思这个道理是知道的,大到官场,小到情场,别无二致。直到此时,尚慎思才动了思归之心,但他也知道自己原先为大汗出谋划策,颇受重用,回去后若是被人知晓了这段经历,多半会以“从贼”之名斩杀,除非是立下一场大功,方能将功赎罪。所以当他听得四贝勒要自己安排秘密入关一次时,差一点叫出声来。

大汗有十多个儿子,四贝勒是大汗最宠爱的叶赫纳剌氏所生,排行第八。叶赫纳剌氏早死,大汗在这个福晋死后就几乎把一切心血都倾注在这个儿子身上了。大汗百战百胜,自起兵以来,从未吃过败仗,而四贝勒也饶有父风,每战必定冲锋在前,指挥若定,若是四贝勒被擒,大汗只怕什么条件都肯答应下来的,这桩功劳,可是干系到一件“泼天富贵”。

一想到这几个字,尚慎思就不禁浑身发抖。

不管怎么说,这事干也已经干了,事成之后,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只过换了个主子而已,而且可以说是为了国家大义,堂而皇之地衣锦还乡。想到这里,尚慎思又有点想笑。

“尚先生,此间山势险要,若是在山头设下数千埋伏,只怕一两万人也过不去,这叫什么山?”

四贝勒突然从车厢中探出头来指了指右侧的山头说道。他身材高大魁梧,比大汗还高出半个头去,这车厢几乎要装不下他了。尚慎思略略一怔,连忙过去道:“四贝……四爷说得是,这叫绵山,共有七十二个山头。”

这次出巡幸好是让自己领路。四贝勒还未来过中原,如果范辉岳也在的话,一定会看出破绽来吧。虽然明知范辉岳已被四贝勒指派前往别处了,尚慎思仍然甚是忌惮。

“叫绵山啊。”他转身对另一边一个骑马少年道:“小珠,记下来。”

那叫小珠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名叫雍穆珠,是范辉岳在赫图阿拉城收的小弟子。雍穆珠虽然年纪不大,却是聪明伶俐,一手长白剑派剑术已颇有火候,四贝勒时常将他带在身边。

雍穆珠闻言,从怀中磨出一本本子记了下来。刚记好,却听得四贝勒叹道:“大明万里锦绣江山,沃土千里,比我们关外苦寒之地不知好多少,却弄得如此民不聊生,真是可叹。”

雍穆珠将纸笔放进怀中,道:“四爷,那是大明的皇帝不好。”

四贝勒摇了摇头,道:“也不是。唉,他年……”

四贝勒也没再说话,但尚慎思知道,下面的话定是他年四贝勒做了大汗,甚至中原皇帝后要如何如何。大汗原本已定下长子褚英为继,但褚英心胸狭窄,因失了大汗欢心,竟然下咒诅咒大汗,以至于八年前被大汗处死。褚英死后,大汗子侄中地位最高便是四个和硕贝勒,继位者中也定是这四大贝勒之一,其中二贝勒阿敏是大汗之侄,自然不会继位,而大贝勒代善、三贝勒莽古尔泰人物平庸,远不及四贝勒受宠,将来的大汗之位,多半是四贝勒的。尚慎思心中冷笑一声,脸上却仍是木无表情。

又走了一程,转过一片树林,四贝勒忽然“咦”了一声,道:“苏七郎怎的还不回来?”

那苏七郎是范辉岳副手。每日前行,四贝勒必派人在前打点查探,无异样后方始出发。这本是行军中用斥堠探路之法,四贝勒老于用兵,这次微服入关,亦是不敢丝毫怠慢,尚慎思心知那苏七郎和手下定是被武功院的人截杀了,自然回不来。听得四贝勒忽然这般说,他心头一震,脸上却依然毫无异样,轻声道:“四爷,是不是先停下来,再派人打探一下消息再说?”

他心知若是极口说前途无异,四贝勒心细如发,只怕会看出破绽,不如以退为进,反而进上一言,四贝勒纵然听从,身边随从再走掉两个,那也更易得手。

四贝勒沉思了一下,道:“不必了。苏七郎是范章京师弟,定不会有误,向前去吧,不要误了行程。”

那苏七郎是范辉岳的师弟,也是长白剑派的好手,剑术甚强,轻身功夫则是一派之冠。四贝勒因为信任范辉岳,连他的师弟也如此信任。听得四贝勒又提起了范辉岳,尚慎思心中泛起的也不知道是什么的滋味。

四贝勒一行转过了山角,尚慎思心中更是惴惴不安。武功院所设埋伏便在此处,胜负已在此一举。若是能将四贝勒生擒,那是上上之策,边患亦可大为减轻。不能生擒的话,若能将他格杀,对后金亦是一个极大的打击,只怕后金五年之内都不会有大举措。而若是被四贝勒全身而退的话……

他不敢多想。他在后金呆的日子久了,此番回到中原来,便能清楚看到两者相差之巨。后金都城赫图阿拉城尽管简陋朴素,但在那里的来去的人脸上都带着一股朝气,而一进这大明京城之界,一路看到的村民却都是面有菜色,神情恍惚。

“尚先生。”

四贝勒的声音忽然又响了起来,尚慎思微微一惊,催马过去道:“四爷,有什么吩咐?”

四贝勒看着前面,眉头却已皱了起来:“有点血腥气,似乎出事了。”

尚慎思差点惊叫起来。这四贝勒久经战阵,难道被他看出什么破绽来了么?他看了看前面,却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武功院名下无虚,在前面伏击绝不会露出什么破绽的。他放下了心,道:“四爷,您多虑了,多半是村民在杀猪宰羊。前面风平浪静,何况一旦出事,苏七郎定会来报信的。”

四贝勒眉头紧皱,似是在想着什么。尚慎思生怕他会说出“即刻回头”的话,他们女真人骑术冠绝天下,一旦转身就逃,多半便追不上了,此役便前功尽弃。正待想个说辞以坚四贝勒之心,却听四贝勒道:“走吧,还有范章京在接应,多半是我过虑了。”

尚慎思心下一宽,心知此言一出四贝勒半只脚已踏入圈套了。以武功院的手段,四贝勒此时带的几个随从本事再强,也难逃此劫,只是自己要看准机会溜之乎也,省得发动进攻时遭到池鱼之灾。

尚慎思虽是文士出身,在关外呆得久了,骑术倒也不差。他胯下座骑也是关外好马,加鞭之后,他也自信没人能追得上的。

一队人慢慢向这山谷中前进。每走一步,尚慎思的心便提上一寸。只消再走一程,到时武功院若是封住谷口,四贝勒就除非拿铁骑来冲,否则便是个瓮中捉鳖之势。

正在高兴,突然头顶响起了极尖利的哨响。四贝勒一怔,探出头来看向天空,雍穆珠已然尖叫道:“四爷,是范章京!”

一个黑点正急速从边上一个山头升起。看过去,似是一头大鹰,但鹰飞得绝没这么快法,转眼间已到近前了,也已可以看清,那原来是个做成鹰样的风筝,下面还有个人。

那风筝也没有线,飞得却是极快,到了他们头顶,风筝在空中打了个盘旋,待到了两三丈高时,上面那人突然一跃而下,那风筝失了人控制,登时摇摇摆摆地向一边飞去。风筝背后原来装着个“钻天龙”一类的爆竹,只是要大得许多,此时火药还未燃尽,飞得仍是甚快,一头扎进了松林之中。

从上面跳下那人在空中打了个旋,“呼”一声落到了四贝勒车前,轻如绵絮,连尘土都没扬起多少。四贝勒面上露出喜色,叫道:“范章京,你怎的这般出现?”

那人正是后金天工府督造章京范辉岳。范辉岳一落到地上,趁势单腿一跪,道:“四贝勒,快走!尚慎思是奸细!”

四贝勒对范辉岳极为遵崇,事事都言听计从,见范辉岳这般惊惶,他仍是面色如常,对一边的雍穆珠叫道:“快走!”

尚慎思脸色变了两变,心知定是被范辉岳看破底细。如今还未进入武功院的埋伏,四贝勒即刻转头,只怕便要功亏一篑。此时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骑术虽过得去,却不会武功,听得范辉岳之言,吓得拼命打了一鞭,反向前冲去。幸好范辉岳对他也是置之不理,仗剑跳上了车后的踏板。

罗辟邪见空中突然出现了那只风筝,初时还是一怔,只道是武功院新制成的什么武器,看了看唐其玉,却见唐其玉也是一脸茫然,他脑中一亮,叫道:“不好!”

唐其玉道:“大人,出什么事了?”

罗辟邪叫道:“定是走漏了消息,快动手!”

武功院本身没有多少人,此番伏击,罗辟邪将归自己统辖的四个御椅百户都带来了,终嫌人手不够,又调了二十个神机营的鸟铳手过来。他知道人多嘴杂,容易走漏消息,此事直到要出发了才对众人说明,连阳关三叠也只知道要阻击范辉岳,却不知他们碰上的是不是真的范辉岳。没想到,消息守得如此之秘,仍然是走漏了。此时四贝勒尚未进入鸟铳手射程之内,那些神机营士兵却没有瞬息千里的轻身本领,难道真个要功亏一篑么?

他话音刚落,手已按在腰间,“哗”一声,十二重楼枪重新连缀成枪,他以枪攥往地下一柱,便已追了过去。此时阳关三叠已到了他身边,罗辟邪一冲出去,三个紧随其后也冲了过去。只是罗辟邪速度太快,他们只觉眼前一花,罗辟邪已在他们前面数丈开外了。

尚慎思拍马逃了过来,罗辟邪两个起落,已到他跟前。尚慎思心下一宽,叫道:“大人……”话还未说完,罗辟邪已一跃而起,人如流星斜坠,落到了尚慎思那匹马后股上。尚慎思只觉后背一紧,人如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竟是被罗辟邪拎着扔了出去。

人一到空中,尚慎思吓得尖叫起来,只道这番定会被摔得粉身碎骨。哪知等身体一触地面却觉得背后生出一股力来,将这般大力抵销了大半,虽然也摔了个浑身酸痛,却并没什么外伤。他挣扎着爬起来,只见罗辟邪一骑如飞,直向那辆载着四贝勒的大车冲去。

范辉岳一手攀在车后,紧紧盯着来人。

罗辟邪扔下尚慎思夺马冲来,每一个动作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心知此人定是平生未见的大敌。他自投到后金以来,也曾领兵打仗,但与这等高手对敌还是第一次。上一次为了赵士谦的事与锦衣卫十三太保恶战,却不曾与王景湘见面,罗辟邪武功如此高法,实是平生仅见。

雍穆珠一骑跟在大车边上,也听得有人追了上来,伸手从腰间摘下了短弓,取下了三支箭。女真人最注重骑射之技,他与范辉岳学剑,长白剑派的风狼雷龙箭练得更为出色,他年纪虽小,亦能在马上开弓。风狼雷龙箭练到极处能一发九箭,雍穆珠尚未到这个境界,只能一发三箭。

这三箭如迅雷疾电,弓弦响处,直射罗辟邪面门。雍穆珠只道罗辟邪纵不受伤也要受阻,哪知罗辟邪却连头都不抬,长枪一举,枪头已舞出一片枪花,“当”一声,三箭齐齐激回,来势虽不如去势那般迅疾,却也足以惊人。雍穆珠吃了一惊,他万万料不到罗辟邪单凭反激之势便能将三箭挡回,惊得目瞪口呆,待回过神来,那三箭已到了他身后,他身在马上,躲闪已难,咬了咬牙,趁势在马上向后一仰,让过三箭,左手疾伸,一把将箭攥到手里。箭一入手,只觉一颗心也在剧跳,仍有后怕。

罗辟邪将三箭激回,却见那个少年轻轻巧巧又收了回去,心中不由喝了一声采:“好个鞑子少年!”他双腿一夹,马匹又快了一步,眨眼间便又赶上了两三丈,大喝一声,人从马上一跃而起,挺枪便搠向车后的范辉岳。

这一枪还带着烈马前冲之势,枪尖上已激起尖利的声响,范辉岳虽已有防备,也没料到这一枪竟会有如斯之威。罗辟邪这一枪是刺向他前心的,若是闪开,那这一枪定会刺入车厢后坐。四贝勒虽然骑射功夫精绝,但若是被这人冲进车里,十个四贝勒也不会是他的对手。到了此时,他虽知手中只是一柄长剑,定挡不住这般金刚大力的猛扑,但也不得不硬挡一挡了,随即从车上一跃而起,喝道:“且住!”

人刚跃起,正待以剑斩向罗辟邪的枪头,哪知长枪突然如长蛇一般,整条枪都成了弧形,枪尖竟然转向了下方。范辉岳心知不妙,但人在空中,哪里还来得及闪避,右手长剑猛然变招,向下疾转,身体也在空中转了个身,一脚飞踢出去。

他变招虽快,却还是来不及了,剑尖只在枪竿上刮得一下,长枪已经钻进了车下,“砰”一声,竟然从车下直刺而上。这一招是三无漏枪中的“三恶道”,三恶道是地狱道、恶鬼道、畜生道合称,本是佛家所谓众生依所造恶业堕入的三种恶处,此招变化莫定,明明力量向前,突然转而向下,令人防不胜防,正与三恶道相仿。

罗辟邪一枪出手,范辉岳那一脚也已踢到,他手无寸铁,只觉范辉岳这一脚劲力非凡,伸肘一格,“砰”一声,范辉岳脚面正中他的前臂,罗辟邪浑身一震,气息一滞,登时落下,范辉岳受到这一震之力反激,也如断线风筝般落下地来。

此时十二重楼枪刺透马车底板,一声响亮,从车顶穿出,直射云霄。那马车受这一枪之力,发出一阵异响,拉车的两匹马长嘶之下,车厢竟然裂成两半。雍穆珠惊叫一声,从马上一跃而起,一把抢过从车中跌出的四贝勒。四贝勒身体灵便,那车厢虽然裂成两半,他竟然只一个踉跄,便已稳稳站到地上。

这时那枝长枪才直直落下,“啪”一声刺入地面,恰在罗辟邪身边。

这一枪威力如此之大,范辉岳也不禁骇然。此时那阳关三叠已在加紧追来,后面隐隐的似乎还有一阵人,他心急如焚,面上却无异样,盯着罗辟邪道:“辽东范辉岳。不可知阁下是何路英雄?”

罗辟邪拔起十二重楼枪,道:“大明武功院罗辟邪。阁下武功绝伦,失身鞑子,实是令人扼腕。”

四贝勒身边还有几个侍卫,那些都是女真人,听得罗辟邪之言,登时火暴三丈,一个脾气大的叫道:“叫你尝尝鞑子的厉害!”拔出长刀催马疾冲过来。这人名叫达德,是四贝勒的贴身侍卫,最擅恶战,听罗辟邪语含讥刺,早已忍耐不住,冲出来时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却已是本族的话了。

烈马长刀,迅捷如火。这达德冲锋之力最强,平时练刀时,跃马猛冲,做靶子的木桩往往被他一刀斩为两段。哪知一冲过罗辟邪身边,也不见罗辟邪作势,达德嘴里的污言秽语戛然而止,那柄长刀也没有往下劈落。待冲到罗辟邪身后数步,马已缓了,他在马上晃了晃,一头摔了下来,背后却多了个枪眼。

罗辟邪如何出手,除了范辉岳,没人看得清。范辉岳却看得清楚,达德冲到罗辟邪眼前时,长刀正待下落,罗辟邪怀中所抱长枪突然一伸一缩,以快得看不清的速度在达德前胸刺了一枪。四贝勒这四卫号称“白山四铁卫”,此番来中原,身上虽不能如战阵上一般穿重甲,衣内也仍然套着件皮甲。罗辟邪这一枪也不见他如何作势,枪力已透后背,虽然也借了达德前冲之力,但他力道拿捏之准、枪势之快,实在骇人听闻,便是范辉岳自己,此时想来也没自信能闪过这一枪。

达德中枪倒地,另三个侍卫一阵鼓噪,便要冲上前来。范辉岳喝道:“小珠,快护着四贝勒退走。”

雍穆珠已将四贝勒扶上了马,听范辉岳这么说,急道:“师傅,那你呢?”

范辉岳笑道:“范辉岳哪里是这般容易受擒之人。”

罗辟邪冷笑道:“不错,受死吧!”

他脚下一错,长枪已端平了,身形一闪,眨眼间枪尖便到了范辉岳身边。这一枪力量之在,枪尖过处,离地虽然还有将近三尺,却将地面的浮土激开一条痕迹。范辉岳盯着枪势,待长枪到了身边三尺许,身形突然一闪,顺着枪势卷了进去。十二重楼枪乃是长兵,一旦进了枪身的长度之内,威力便大打折扣。

人刚卷入,罗辟邪嘴角一抽,猛地大喝一声,十二重楼枪忽然寸寸断裂,竟然成了一柄软枪,枪尖往回扫来,竟是打向他背心。范辉岳不知道这十二重楼枪可硬可软,不曾想到还会有此变化,只觉背心一阵冷风如刀而至,饶是他艺高胆大,也不禁变色。百忙中反手一剑撩去,正击在枪杆上,长枪一把卷住了剑身,却仍是向他后心击来。

范辉岳本事实并不下于罗辟邪,但是罗辟邪这柄十二重楼枪太过厉害,一时不察,竟然只是一招便着了道。他心知以罗辟邪那等内力,这一枪打上来,纵然枪头不割破身体,这力量也定能让自己五脏六腑尽皆破碎。但此时已到绝境,他再无办法可想,人一跃而起,心道:“想不到武功院中人竟是如此厉害。”眼角扫去,只见雍穆珠正拉着四贝勒上马,四贝勒却仍在看着自己,心中不觉一热。

这般飞跃闪避实已犯了大忌,人在空中时已成俎上鱼肉之势,若罗辟邪长枪倒卷上来,自己倒再也无法闪躲,只能任人宰割了。哪知一跃之下,只见长枪卷着自己的剑从脚下掠过,竟被自己安安稳稳地闪过,自己已经准备好的这一枪并没受上。范辉岳大感惊奇,待站定了,只见罗辟邪站在他面前,脸上亦嗔亦忧,也不知是什么神色。

他正不知罗辟邪为何不乘胜追击,却忽听得罗辟邪道:“范兄,你这一身本领端的了得,为何竟为鞑子效力?”

范辉岳定了定神,只觉背后冷汗仍在涔涔而下。他也只作不知,微笑道:“罗兄此言差矣,太史公曰士为知己者死,大汗乃天下英主,治下万民安康,范某不过是审时度世,愿辅明主而已。”

他口中侃侃而谈,心中却在打着转,暗自寻思道:“他要做什么?他说这些话究竟何意?”

正在想着,罗辟邪手一抖,那根成为十二截的长枪“哗啷”一声响,重又连成一根,枪头上卷住的长剑也掉了下来。罗辟邪喝道:“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

范辉岳被他喝得心中一抖。这话乃是《论语》八佾篇中所言,他本是诸生,自然也是听得熟了。只是自事大汗之后,这话便想都不敢想,此时突然从罗辟邪口中听到,他的手不由微微一颤,马上又微笑道:“良禽择木而栖,亦是古人明训。”

那把长剑正在他身边数步外,此时那阳关三叠已冲了过来,范辉岳心下一颤,心道:“我连这罗辟邪都斗不过,再加三个来,那可更加不成了。”本来知时务者为俊杰也是古之明训,知道打不过就转身便逃,在范辉岳看来并无羞耻之处,但罗辟邪站在面前,若是转身便逃,那他的一枪定然会势不可挡。他躇踌之下,仍是不知该进该退。

这时谭海天已拍马冲了过来,他见罗辟邪竟然纹丝不动,与范辉岳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话,那边的四贝勒却已逃出了数十步开外,心中大急,叫道:“罗大人,还和他多说什么!”双腿一夹马,便要冲过去。

范辉岳见谭海天直冲过来,罗辟邪竟是动也不动,突然间脑中雪亮,他伸手向前,一把抄起长剑,心道:“若是这姓罗的一枪刺来,我可不易抵挡。”他虽已成竹在胸,但真在做时仍是忐忑不安。但长剑入手,却仍不见罗辟邪有动作,他心中大喜,知道自己猜想无误,自己在武功院中布下的这一个子终于发作,沉声向谭海天道:“留步!”

谭海天正在催马疾追,范辉岳突然出现,竟敢来阻住自己去路,他心中一惊,在马上喝道:“好个鞑子!”拔刀向范辉岳劈来。他练的虽然主要是外家拳术,刀法也颇为高明,这一刀乃是湘中彭家的五虎断门刀,连攻带守,颇为高明。哪知刀甫出手,手腕上忽然一疼,那柄大刀便已握不住了。

范辉岳一剑刺中谭海天腕上穴道,已知此人刀法平常,他的步虚声身法不下于苏七郎,身形轻如鸿毛,一脚已将谭海天的脚踢出马蹬,左手一把刁住了谭海天手腕,道:“阁下,借马一用。”正待用力甩出,却听谭海天闷闷地喝了一声,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大力直涌过来。

谭海天刀法平常,他的武功全在八极拳上。大刀落地,反而更能发挥,范辉岳欺得太近了,竟然敢如此夺马,他暴怒之下,一拳猛地击出。谭海天的拳力在七御椅中可谓第一,范辉岳没料到这人刀法没什么奇异,拳法却如此厉害,一个托大,谭海天一拳正中他的前心。

这一拳打中,谭海天只觉触手处空空荡荡,倒象是打进了一团棉絮中。他大吃一惊,心道:“真邪门。”却不知范辉岳虽然以内力化去这一拳的拳劲,胸中却也极不好受,五脏都似被这一拳打得挪位。谭海天却是越想越惧,长吐一口气,一拳便又要出手。

范辉岳情知若是任由他打下去,自己这等以内力化解,最多只能顶住五拳。见谭海天又要出拳,不等他拳头击出,单掌一把抓住谭海天的右拳,趁势将下一按,谭海天这一拳正要发出,只觉内息一岔,拳头没打出,整个身体却是一沉。他这一拳之力起码也在两百斤以上,被范辉岳一转,尽数转到了马背上,那匹马神骏高大,终究不是神马,突然背上重了两百斤,一声长嘶,登时人立起来。谭海天只有一脚套在马蹬上,这马一立起来,身下便是一滑,心道:“不好!”却觉右手腕又是一紧,整个人已猛地飞了起来,直直摔了出去,却正是范辉岳使了一招“手挥五弦”。

谭海天从马背上一屁股滑了下来,还不曾坐起,却听得范辉岳嘿嘿一笑道:“多谢赠马之德,日后必当有报。”他心头怒不可遏,情知已是追不上,但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还待起来再追,却听得身后罗辟邪道:“海天,不要追了。”

谭海天垂头丧气地走到罗辟邪身边,却见罗辟邪正在大口大口地喘气,竟似受了重伤的样子,另两个御椅百户护在他身边。谭海天吃了一惊,道:“大人,你没事吧?”

罗辟邪道:“没事。”

“你失手了?”

罗辟邪伏在地上,战战兢兢地道:“回大人,那唐其玉竟被范辉岳收买,以至此番功亏一篑,还请姚大人责罚。”

老者拿起手头的茶杯轻轻一敲,茶杯发出了“嗡”的一声,罗辟邪正在惴惴不安,老者道:“起来吧。辟邪,那范辉岳非同小可,景湘也折在他手里,你不必过于自责。”

罗辟邪听得老者又说起王景湘,听意思说王景湘折在范辉岳手里,自己折在他手里便不足为奇了。可是王景湘那次带的是锦衣卫的人,自己所领却是武功院嫡系的阳关三叠,结果只带回一个尚慎思,如此相比,自己实是要远逊王景湘。他越想越不服气,脸上仍不敢露出半分异样。

一边的尚慎思听罗辟邪只不说自己,越来越急。四贝勒全身而退,他也不想有什么大富大贵了,若是能谋个六七品的小官,日后平淡度日,此后也已不枉。他低低咳了一声,罗辟邪这才想起身后还有个尚慎思,连忙道:“大人,这位尚慎思尚先生便是密告四贝勒微服前来之人。”

老者拿起杯子,脸上突然显出一丝笑意:“辟邪,你先出去吧,我有些话要问尚慎思。”

罗辟邪心头一凉。他对这老者已甚是熟悉,他凡是露出这等笑容时,便是要杀人。他看了看尚慎思,尚慎思仍不明所以,还在磕头道:“小人尚慎思,在奴酋帐中做过文书,奴酋的事小人是很熟的……”

罗辟邪走出这幢小楼时,正好听得“喀”一声,尚慎思那等喋喋不休也戛然而止。他叹了口气,不禁一阵颓然。如果此事能成,尚慎思可居首功,自然能得到他想要的荣华富贵。可是这尚慎思却不曾想到,事情如果败了,那么他这张嘴便是第一个要封的。

一阵风吹过。夜风已寒,他不禁打了个寒战。那是体内余毒未尽么?他想着,又觉得也未尽然。

风影中,落叶纷纷。夜色已深,他正走出去,迎面正碰上了一个身穿黑袍的人。虽然不熟,他也知道此人是武功院客卿身份的鲁蒂诺,他行了一礼道:“鲁先生好。”鲁蒂诺却似乎在想着什么,只是低了低头回了个礼,道:“罗大人好。”

鲁蒂诺走出小楼时,身上也感到一阵寒意。那老者的目光仿佛两道利剑,直刺入他心底,似乎可以看出他想着的一切。

也许今晚要做噩梦吧。他想着,苦笑了一下,向前走去。

风吹过,把一片树叶扬起。他入神地看着那树叶,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少年时的佛罗伦萨。

“鲁先生。”

有个少年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鲁蒂诺不曾注意,他吓了一跳,定睛看时,却是方子野。这少年这么晚了还没睡,仍然站在外面,他勉强笑了笑,道:“子野,你这么晚还不睡,要是王大人知道了可是要骂你的。”

方子野那一对蓝色的眼珠明亮之极,他看着鲁蒂诺道:“鲁先生,我听见那位姚大人在斥责你。”

鲁蒂诺身上一寒,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回头看了看。那老者住的小楼在暮色中显得阴冷,每一个棱角都好像非常锋利。他凑到方子野耳边,小声道:“不要乱说啊,武功院中,舌头长得长不是好事。”

方子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道:“鲁先生,我想问问你,你们那佛罗伦萨如果也讲忠孝,那么若忠孝不能两全时,该怎么办?”

还是这个问题啊。鲁蒂诺只觉得一阵茫然,他拍拍方子野的头,苦笑道:“你问的问题只有上帝才能知道。”

一阵风又吹过。也许是沙子迷了他的眼,鲁蒂诺只觉眼角也有点湿润。他看着风中的一根草叶道:“上帝在天上看着我们,我们只象那片草叶一样,吹到哪里,就是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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