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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血族·钻石心》全文

发布时间:2023-07-10 09:2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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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干的?”

黑暗中亮起了一小团火。不过,这团火并不是为了照亮,只是点燃了一支带着金色纸圈的雪茄烟。这是一种烈性烟卷,一般人几乎没有尝试它的勇气,但这个人却毫不在意地深深吸了一口,又从嘴里吐出一条长长的烟柱。

这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他穿着一件过时的夹克衫,头发乱糟糟的,也不知几天没刮胡子,下巴上一片铁青,眼晴像是没睡醒似的半阖着,使得整个人透出一点颓废的意思。好在他刀削似的脸型颇有几分古希腊雕塑的神韵,使得他身上那套皱巴巴的夹克衫也显得有型了许多。

虽然提出了一个问题,可是男人好像根本没有准备立刻得到回答,只是眯起眼,似乎沉浸在烟卷里的尼古丁渗透全身时那种欣快感。过了大约半分钟,在他身前的黑暗中又站起了一个人。借着烟头放射出的一点亮光,可以看得到这个人模糊的身影。虽然模糊,但那种玲珑有致的凹凸曲线还是清晰可辨。

与那个有点不修边幅的年轻男人不同,这是一个女子,一个年轻女子。

女子站起身,轻声道:“颈部被撕裂,腹部也被撕开,内脏全部失踪,很奇怪0”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狠狠地抽了一口雪茄。半晌,他才抬起头,喃喃道:“应该是变异了,血族有时也会换换口味吧。”

说话的时候,他的嘴角和鼻孔里都喷出烟气来。因为吸得有点重,吐出来的烟也浓了许多,使得他的脸都变得模模糊糊,像笼罩在浓雾之中。然而,在白烟里,这个男人的眼睛突然间变得雪亮,亮得怕人。

拿着简历走进这幢大楼时,他有点惴惴不安。自己的事自己知道,虽然那个收了他不少钱的家伙拍着他的肩这样说:“年轻人,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做的货色,成功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点八!”可他实在有点担心他会就在那百分之零点二之中。

毕竟,虽然在这个年代伪造学历证明也是常事,毕竟也是一种罪名。只是俗话说逼上梁山,铤而走险,只有在这儿他才能吃得饱饭,所以要是有什么人和他一样饿了这些日子,他想他们也会干的。他看了看周围,让自己努力平静下来,然后向那个正在往指甲上涂着蒄丹的接待小姐走去。

“小姐。”他尽量让自己的脸上挂出最甜美的笑容,也拼命放柔了嗓门说道。

“有什么事?”

虽然停下了涂蒄丹的手,但那个接待小姐显然有点不耐烦。他连忙把那份简历递过去道:“我是来应征的,贵公司不是要招人么?”

“是啊。”她接过他的简历和身份证,只是简单地对照了一下,道:“你叫应明哲?”

“是。”这个名字到底还是第一次用,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有点发抖。然而接待小姐却根本没有在意,将简历在探头下划了一下,就把身份证还给他了:“应先生,下午来上班可以么?”

他吃了一惊。这么简单就有了结果,实在令人不敢相信。他道:“对不起,我是不是已经被录取了。”

“当然。下午上班有问题么?”

他又惊又喜,连连点了几下头,道:“行,行,我现在就可以上班。”

接待小姐已经递过了一张门禁卡,道:“现在就能上班的话,那就去一○三总务那里报到吧。”在他兴冲冲地跑去时,只听得她低低地嘟囔了一句:“应个保洁工的征也写那么多简历,神经。”

她当然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会那么高兴。对于他来说,这份工作可是无尚的美差,就算付出再大的代价也是值得的。也许这物业公司急着找保洁工,所以只花了五分钟左右,他就在总务那里拿到了授过权的门禁卡,领到了拖把扫帚,开始了这一次的公司员工生涯。

这幢楼有二十三层,填塞了十几家在这个国际化大都市里常见的那些小公司。他从顶楼开始扫起,就算顶楼过道里也不时有人走过。他努力地用拖把擦拭着地面,眼角时不时近乎贪婪地瞟着走过他身边的那些身材曼妙玲珑的年轻女子,她们显然根本没有在意他这个新来的保洁工,连正眼都不看他就走过去了。每走过一个,他的心头都有一阵按捺不住的狂喜。饿了那么久,终于可以不再挨饿了。他想着,手上的拖把也似乎轻巧了许多。

“喂,你在干什么!”

在他拖着十九层的过道时,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这是明显的感叹句而不是疑问句,他扭过头,只见身后是一个衣着笔挺,正对他怒目而视的男人。和随处可见的都市白领一样,这男人长着一副很讨女人喜欢的小白脸,衣着也十分整洁,留着长长的头发,夹着个公事包,一手指着一边。他顺着那男人的手看去,角落里是一滩水渍,还有一个倒翻了的纸杯,大概是刚才被他撞得掉落下来的。他连忙道:“对不起。”

“你是新来的保洁工么?”

他抬起头,道:“是啊,今天刚上班。”

“难道不长眼么!还好没弄脏衣服。”男人珍惜地掸了掸并没有灰尘的衣服,忽然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而整齐的牙齿:“哈,阿花,你今天可真漂亮。”

这后面一句话让他不由一怔,但马上就省悟到并不是对自己说的。他扭过头,只见一个抱着一叠资料的女子正急匆匆地走过来,男人显然是对她打招呼。

听到了男人的话,她站住了,也微笑着道:“潘经理,你好。”

她的笑容就像一朵花忽然开放,不过这朵花显然不是百合或玫瑰,而是一朵开得有点过份的重瓣大花,因为这个女子虽然年轻,眉眼却长得十分粗大,脸颊的线条也可以用“坚硬”来形容,身上穿着白色长裙,特大号的。男人口中所谓的“真漂亮”,当然只是一句言不由衷的恭维。只是那女子却十分开心,男人快步走了过去,用很小的声音道:“今天下班了去我家坐坐吧,阿花这么漂亮,我真想一口吃了你。”

虽然声音很轻,可是他听得清清楚楚,这让他的心里猛地一动,拖把也重重地杵到墙跟。那个叫阿花的女子显然有点忸怩,脸上的横肉也抽动了一下,低声道:“潘经理真会说笑话,我今天都要加班呢。”

男人打了个哈哈,又说了些什么,不过这回都是公司的事了,声音也响了些。说了一阵,男人转身走了出去,那个叫阿花的女子踩着小碎步快步走过他身边,进了写字间。隔着门,他听到一个女子有意压低了的声音:“阿花,金刚钻刚才请你去他家,你怎么不去?”

金刚钻?他怔了怔,马上回过味来。这一定是那个潘经理的绰号了。其实这幢楼里女子居多,连物业公司的总务都是个四十来岁的干练女子,这一层里有可能除了这潘经理,就只有自己一个男人。这让他感到有点好笑,这样刁钻的绰号想来只有这些更刁钻的女白领才想得出来。

“我来了还没久,下个月也不做了……你们为什么要叫潘经理这个外号?”

“嘿嘿,钻石钻石亮晶晶,你没听过这老歌?”

“没听过。”

“就是人人都想要啊。”

如果他没听错的话,那个女子的声音里显然有点醋意,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搔了搔头。虽然自己是刚来的,可就算自己做上几年,可能也会被这些女子无视掉,这外号一定轮不到自己头上来。他无声地笑了笑,不再去多听屋里传出的私语了。

二十三层楼道,就算粗粗地全部打扫一遍,大约也得花两三个小时。因为他是下午开始干的,所以当他打扫到一楼时,天已经快要黑了,他也又累又饿。到总务室去放好拖把扫帚时,也许看到了他的卖力,那总务颇有点关切地道:“应先生,挺累吧?”

他敲了敲自己的腰眼,道:“还好。”

“明天五点半大楼开门,你要在八点以前清扫一遍,下午四点后再扫一次,可以么?”

他点了点头,又有点犹豫地道:“我还有点事……”

“没关系,要是你身边紧的话,这个月的工资你可以破例按日支取。”

“不是指这个,”他嗫嚅地道,“我还没有住处,能不能在楼里安排个住的房间?不用大,就算储藏室也没关系,我只要有张床就行了。”

总务舒了口气,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是这个啊。正好,要是你能把值夜也兼起来的话,还能拿保洁和值夜两份工钱,行不行?”

“值夜?”他怔了怔。

“就是每晚巡逻几次,看到没关的窗就关起来,给加班的人开门。活虽然不多,不过睡不好。好在你白天扫完了就可以睡觉,就看你吃不吃得消了。”

“行,行。”他没口子地答应,脸上堆起了一副感恩戴德的表情,让那总务的脸颊都有了久违的红晕,觉得自己真是做了件好事,帮助了一个很需要帮助的人。

到了休息间躺下来,他突然有点懊恼。早知道物业还缺个值夜的,实在不该应征什么保洁。不过这样也好,要是还有个保洁工,恐怕白天这间休息室就轮不到自己呆了,那也是件麻烦的事。他躺在床上,看着墙上的那块挂钟,心里充满了喜悦。

白天这幢大楼人来人往,闹哄哄地像个蜂巢,但下了班后,就一下变得冷清起来。只是再冷清,总还有几间写字间开着灯,有人在那里加班。他静静地躺在床上,闭上了眼,让听觉彻底放开。大楼二十三层,底屋物业和出租的门面房外,其余二十二层共有写字间加卫生间三百零七间。现在这三百零七间房间里的声音无远弗届,全都钻进了他的耳孔里,他只凭听力就可以知道每间房里正在发生的是什么。二零七,一只老鼠正在桌下啃着一块白天掉落的饼干;四一一,一个会计正费力地在电脑上盘点帐目;七零九,两个女职员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电视剧,一边写着什么;一三零五,手指飞快地敲打键盘,WSMUVWQG,他都可以听到那人正敲打着这几个键。

真有种偷窥的乐趣,他想着。现在吃饭还早了点,这样听着这幢楼里每一个阴暗的角落,真有点看到了别人隐私的快感,虽然这些算不上什么隐私。他双手摊开,仰躺在床上,继续让听力如章鱼的触脚一样伸出去。

十四楼,没人。十五楼,没人,一只麻雀敲着一五零一的玻璃窗,又忽地飞走。十六楼、十七楼、十八楼,继续没人。十九楼……

一九一二,手指翻着纸张的声音。纸是十分厚实的铜版纸,看来是一些宣传单的样张,而手指很硬朗,这可以从手指有时刮动纸张时听出来。这个人,应该就是那个叫阿花的女子了,他还记得白天看到她时,她手上抱着的正是一叠厚厚的纸,而走进去的也正是一九一二房。

不知她什么时候做完……

忽然,他从床上坐了起来。七零九房的那两个女职员中,有一个走出了房,开始向走廊尽头走去,应该是去上厕所。他飞快地推开门,走了出去,沿着楼道向上跑去。

为了节约电力,楼道里装的是声控感应灯。然而他的步子轻得像一片落叶,那些灵敏度很高的感应灯根本无法感应到他的脚步声。

假如是白天的话,一定会让人惊呆的,然而现在谁也不会看到他。他只花了十几秒时间,就已经从一楼冲到了七楼。

七楼的女用卫生间灯开着,门却是虚掩的。他轻轻推开一条缝,极快地钻了进去,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因为周遭一片死寂,传出了低微的解衣服声音。他将身一纵,人一下贴到天花板上,壁虎一样无声无息地爬了过去。

在一间卫生间里,一个年轻的女子正坐在坐便器上。虽说在这个地方用餐多少有点让人恶心,好在他在打扫时就把所有的卫生间都打扫得最为干净。那个女子坐在那里,眼睛半闭着,脸上是一副欲仙欲死的表情,长得倒很是可爱。

正是绝好的机会。他身子一晃,人从天花板上倒挂下来,一下咬住了她的脖子。尖而细的犬齿尖刺破了她脖子上的皮肤,清甜而火热的血液立刻涌进了他的嘴里。

居然是处子之血!很久没尝到这么美味的食物了,他带着惊喜贪婪地吮吸着。挑食当然不是个好习惯,只是当这个习惯已经有了几百年,那就已经无法改变了。那个女子根本没有感到痛楚,事实上当血族的牙齿扎破她的皮肤时,她就处在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中,大概做着一个美妙的梦吧。只是吸了几口,他就有点依依不舍地松开了嘴,舌头舔了舔,把她皮肤上渗出的两点血珠抿去,伸手捋了一下她的头发,把后颈的两个小伤口遮掩起来。

牙齿拔出后,伤口只是两个针眼样的小孔。看着那个还沉浸在快感中的女子,他淡淡一笑,沿着天花板无声无息地爬出了卫生间。

谢谢你,可爱的姑娘。他想着。义务献血每次都不超过两百毫升,再吸下去恐怕会损害这女子的健康。在人族的电影或小说里,血族总是残忍无比,被血族吸过血的人肯定活不成,其实那些全是胡扯,他可不会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对于他来说,这些女孩子不仅仅是食物,更是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要不是饿急了眼,他想咬都不想咬她们。

我只不过是一只蚊子,一只不会传播病原菌的蚊子而已。他想着。现在得换另一个了,希望她也是个处子,也长得和刚才这个一样可爱,不要和十九楼的阿花那样。他正要向那间写字间走去,耳中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惊叫。

是十九楼传来的!

十九楼只有那个叫阿花的女子在加班。他是个挑食的人,原本就只打算把她当成最后的选择,难道她出事了?

他转身向楼上跑去。七楼到十九楼,这十二层的高度用不了二十秒。到了十九楼的楼道口,他犹豫了一下。假如她只是看到一只蟑螂或老鼠发出尖叫的话,那自己还得为自己的突然出现找一个理由了,那又该怎么办?

在这短短的一怔忡中,他听到了一个轻轻的声音。

扑打翅膀的声音。

不对,蟑螂决不会发出这种声音的。他再顾不得该如何解释的问题,猛地向一九一二房冲去。

一九一二房里,只开着一盏台灯,电脑也亮着,桌上的一叠资料同样整整齐齐,只是屋里一个人也没有,窗子却大开着,夜风正一阵阵吹进来。

她去哪里了?

他竖起耳朵仔细倾听着。十八楼,十九楼,二十楼,都寂静无声,就算十七楼和二十一楼也同样毫无声息。虽然那个叫阿花的女子运动神经一定很发达,但他不相信她能跑得比自己还快,不然她就该在国家短跑集训队里,不会在这样一个公司当职员了。那么她到底到哪里去了?

他走到窗前,向外看去。

从十九楼看下去,这个城市笼罩在一片星罗棋布的灯光里,密密的高楼则如同林立的山峰。在高楼与高楼之间,他看到一个影子正飞快地掠过高楼的阴影间。对于常人来说,这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影子罢了,然而他却可以看到,那是一个巨大的鸟样怪物,身下抓着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身躯。

鬼车!

即使是血族的坚强心脏,也不禁猛地跳了一下。

在这个国际化的大都市里,竟然还生活着一个鬼车!

鬼车,据说是难产而死的女子怨灵所化。不过,那只是古代人不科学的说法,和血族一样,鬼车也只是一种异族而已。只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鬼车,还是在前清的道光三年,到现在已经有两百多年了。据说这一族已经在两百多年前的九族之战中遭到绝灭,没想到眼前竟然还有一个。

在人类的电影里,血族可以化为蝙蝠,不过那也是胡扯。他重重地在腿上敲了一下,心头也像被什么小兽啮咬着一般疼痛。

本以为这里是个世外桃源,却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妖物存在。落到鬼车手里,这个叫阿花的女子肯定难以活命。只是,难道从来没有人发现过么?

鬼车能飞,力量比血族还大,是血族的天敌。虽然因为恐惧而浑身颤抖,可是他的心里却如同有烈火燃起。

为了自己的伙食,也为了那些娇弱的女子,决不能再让这妖物伤害她们了。

“找到了?”

女子站起身,黯然道:“只有头,身体不见了。”

这是郊外的一个小山坡。在灌木丛里,滚落着一个圆圆的东西,借着星光,依稀可辨那是个人头,一个年轻女子的头颅。

脖颈的断口处很不平整,上带带着点像流苏一下挂下来的肌肉和皮肤几乎是撕裂的,左眼已经没有了,剩下的是一个深深的空洞,但血流得并不多。也许是尸体上的表情,从剩下的右眼里,流露出的倒好像是窃笑。

“真可怜,”女子喃喃地说着,“她好年轻。”

男人吐出一口浓浓的烟气,道:“不要伤感了。要是不小心,你也会变成和她一样。算出轨迹了么?”

女子取出了一个掌上电脑,手指飞快地在上面触动,道:“太突然,录下的只是七秒钟,算出的轨迹误差很大,大约有三公里的不确定量。”

男人叹了口气。这个一千多万人口的大都市,三公里方圆中少说也有上百万人口。要确定目标,实在有点大海捞针的意思。他想了想,道:“看来可利用参数还不够多。DNA比对出来了没有?”

“大约二十小时后才可以确定。”

“二十小时!”男人低低地呻吟了一声。虽然要在庞大的DNA资料中查清楚确实需要花费很多时间,但这个时间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期。他喃喃道:“希望这家伙在这二十小时内不要出动。”

女子沉默了一下,道:“很不现实。这段时间他活动得越来越频繁了,也许也感觉到我们在追踪他。”

“当然,”男人又抽了口烟,望着远处城市的夜景,“二十小时。再过二十小时,这家伙就再也难以遁形。”

掌上电脑小巧的屏幕上显示着市区地图,上面画着几条线,那是近期几个可以确定的死者失踪的地方和尸体出现地点的连线。现在这几条线还看不出太多头绪,但这个死者的资料查明,就足以将三公里的误差缩小到两百米间。只是,他心里总有些不安。先前发现的那个女子的尸体失去了内脏,这里发现的又只有一个头颅,连身体都不知去向。难道,血族的变异竟会如此之大么?

这个血族是他们追踪过的最为狡猾的一个,好几次都从他们手指缝里溜走了。难道是被他们追得太紧,这血族性情大变,居然变得如此残忍?他实在有些想不出来。深深地吸了口烟,男人把烟头扔在地上,重重地踩灭了。

“冰冰,你听说了么,陈甜花昨晚没回家!”

杨莉莉像说什么军机大事一样,嘴里一边嚼着一根彩笛卷,一边小声说着,沈亦冰盯着电脑道:“她不是就要走了么?”

“是啊,”杨莉莉看了看门口,把原本已经很低的声音又压低了些,道:“昨天我听见金刚钻请她去家里坐坐呢。”

沈亦冰的手一颤,道:“潘经理?他会请阿花?”

杨莉莉重重点了点头,道:“没错。今天潘经理也还没来,”她把头又凑过来一些,“会不会昨晚她去金刚钻家里一直呆到现在?”

沈亦冰抿了抿嘴。她的牙齿长得很好,雪白而整齐。咬了咬鲜红的嘴唇,她微笑道:“不会吧,大概阿花这个月薪水不想拿,就提前走掉了。莉莉,你是不是有点妒忌阿花了?”

杨莉莉“呀”地叫了起来,道:“谁妒忌她啊,我才不在乎呢,我只是觉得金刚钻的口味好奇怪。”可是她的脸上却泛起一阵红晕,看来金刚钻没请她去家里玩,她多少也有点不高兴。

她还想再说什么,门忽然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道:“怎么这么热闹?”

那正是她们嘴里那个绰号“金刚钻”的潘经理。这个绰号也不知什么时候成形的,反正已经有几年了。因为这座大厦里年轻女职员占了大多数,平时吃饭时她们总对大厦里的男人评头论足,再将可嫁性细化成十几个指标打分,分别取上绰号。指标很细,财富,相貌,性情,身高,可能连那话儿的估计长度也包括在内。因为最先是一个首饰公司搞出来的,所以约定俗成地这张表和她们最熟悉的宝石价目表联系起来,珍珠翡翠玛瑙琥珀,得分最高的男人则是金刚钻,也算和“钻石王老五”的说法一致。因为首饰公司的年轻男人不够多,大多是打工的,后来这张表就扩大到整幢楼,成了这些女人的保留节目,每年一轮,潘经理就是目前公认的金刚钻。潘经理显然并没有听到她们的对话,腋下夹了一包东西走到杨莉莉身边,递到桌上道:“清样出来了,你们再校对一下。”

虽然少了个人,潘经理却似乎毫无察觉。杨莉莉的眼里都快要滴下醋了,干咳了一下,忽然道:“潘经理,陈甜花不是要做到月底么?她今天怎么没来?”

潘经理怔了怔,摇了摇头,道:“这女孩子,大概家里有急事吧,只好麻烦你们加个班了。”他顿了顿,微笑道:“当然不白做,今天加完班,我请你们去钱柜,明天放一天假。”

杨莉莉的眼一下亮了起来,叫道:“潘经理,真的么?”

“当然真的。”潘经理的嘴角仍然带着好看的笑意,“要不要我叫几个帅哥陪你们?”

“哟,”杨莉莉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因为别人说她长得有点像铃木保奈美,笑起来特别像,所以她笑的时候总是有意把眼睛眯起来,“潘经理,还会有比你更帅的帅哥么?”

这种恭维话潘经理显然十分受用。他笑了笑,道:“那好吧,你们做完了打电话给我吧。”

等潘经理一走,杨莉莉兴奋得手脚都有点没地方放。她一边清理着潘经理放下的那包东西,嘴里喃喃道:“唉呀,金刚钻总算请我们了!钱柜,唉呀,为什么不去他家里呢?听说他买的可是排屋,有三层呢。”

这个城市的房价高得令人咋舌,能买三层排屋的都可以算得上成功人士。杨莉莉越说越兴奋,道:“要是金刚钻叫我一个人去他家里,到底去不去呢?那瓶5号到时就得用了。唉呀呀,他要是对我动手动脚怎么办?”

沈亦冰笑了起来,道:“莉莉,你别跟个色女一样,先做事吧。等潘经理真对你动手动脚的时候,你再高兴也不迟。”

杨莉莉也笑了起来:“哈,其实你是闷骚型的,要是金刚钻对你动手动脚,你准会乐得不成样子。反正,”她说着,握起了拳头,“我一定要把他紧紧攥在手里!”

“攥住他哪个部位?”

杨莉莉叫了起来,推了一把沈亦冰:“哈,还说你不是闷骚型的!怪不得别人说不叫的狗咬人才最狠呢!”

门上忽然响起了几声敲叩,杨莉莉马上闭上嘴,沈亦冰道:“请进。”

然而进来的并不是金刚钻,而是一个拿着拖把的年轻人。他站在门口,有点局促地道:“请问,要不要打扫办公室?”

物业公司只负责清扫走道和卫生间,办公室的清洁卫生都由职员自己负责的。杨莉莉一怔,也不知这个保洁工吃错了什么药,可能是新来的还不知底细。只是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冤大头可不能放过,她马上满面堆笑地说:“好啊好啊,你拖一下吧。”

沈亦冰在一边有点看不过去,道:“你是新来的吧?你们物业只用负责过道和卫生间的。”

那个年轻人讪讪地一笑,道:“没关系,顺手。”

杨莉莉见沈亦冰说物业公司不用清扫室内,不禁有点失望,听得这年轻人说“顺手”,她忙道:“是啊是啊,今天我们还要加班,辛苦你一下吧。你是新来的吧?”她看了看这年轻人胸前挂着的牌子,道:“‘应明哲’,咦,像韩剧里的人名啊。”

他又是讪讪一笑。韩国人?清朝末年时,他作为袁项城的随从时曾去过一次,不过已经记不清那个半岛上的人都叫什么名了。他没有说话,顾自拖着地。因为有外人在,那两个女孩子埋头做着事,也都不再注意他了。

洗拖把的水里,他已经滴入了自己的几滴血,她们在走动时一定会沾在鞋子上。血族的嗅觉比听觉和视觉更强,只消沾染上一点,他就可以随时掌握大楼里所有人的动向。只是鬼车还会向这里下手么?他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他也无法无时无刻地保护她们,但只消在这幢大楼里,就决不能再让她们受到伤害。

这仅仅是为了自己的食物么?他有些茫然。应该不仅仅如此,否则也不会特别关心她们了。那个叫沈亦冰的女孩子,总是触动了他心底的什么,让他那绵延数百年的久远记忆也泛起久违的涟漪。

以血族的名誉起誓,我不会让你受伤。他想着。

等这年轻人拖完地出去,杨莉莉马上又忍不住了,轻声道:“喂,冰冰,这新来的保洁工还是个小帅哥啊。”

沈亦冰“扑嗤”一声笑了起来:“你刚花痴过潘经理,又花痴这个帅哥保洁工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行了,快做事吧。钱柜人很多的,晚了大概连包厢都定不上了,你想不想让潘经理请客了?”

一想到晚上要去钱柜happy,杨莉莉马上停住了胡扯,埋头干起来。八方公司做的是一份时尚杂志,因为针对的读者面是那些公司白领,对杂志的校对要求很高。公司里人又少,本来还有乐乐帮忙,现在少了个人,就显得更忙了。等她们把清样弄好后,天已经黑了下来,杨莉莉关上电脑,急不可耐地道:“现在给金刚钻打电话吧?”

沈亦冰突然有点慌乱地抓起椅背上的小坤包,道:“你打吧,我先下去买点东西。”

“你这闷骚型的就是事情多,快点啊。”

等沈亦冰再走上来时,杨莉莉脸红红地站在窗前,探头探脑地望着下面,眼中按捺不住的兴奋。沈亦冰怔了怔,道:“电话打过了?”

“金刚钻说钱柜定不到房。”

沈亦冰心里一动,努力掩饰着心里的失望道:“那算了,改日吧。”

“不是,金刚钻让我们去他家坐坐,他家里的音响不比钱柜的差。”杨莉莉忽然欢呼一声,叫道:“是金刚钻的车!他来得好快啊!”

天已经不早了,路上空旷了许多。坐着潘经理那辆白色凌志车,在迷宫一样的城市里转了一阵,终于来到了那幢传说中的小楼前。潘经理年少多金,在这个城市里买了一幢带小院的三层排屋,这幢大楼里即使不是八方公司的人也大多有所耳闻。但看到这幢楼时,杨莉莉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潘经理,你的房子好大!”

潘经理微微一笑,拉开门,很有绅士风度地摊开手道:“两位美女请上二楼坐吧,我停一下车就来,冰箱里有饮料和啤酒,应该不会比钱柜差。”

杨莉莉道:“比钱柜好多了。只是在家里唱歌,不会吵着别人么?”

“不要紧,这屋子隔音很好,在里面打架外面都听不到。”

虽然只是一句笑话,沈亦冰脸上却一下泛起了红晕,潘经理的话让她想到了《红楼梦》里讲到的那个“妖精打架”。只是杨莉莉显然没有沈亦冰那样多想,走了进去,换了鞋后兴致勃勃地打量着四周。一走上二楼,她就“哇”了一声,叫道:“这音响真他妈的高级!”

沙发是真皮的,茶几则是红木的,每一样家具和电器都价值不菲。沈亦冰本来也听说过潘经理是名牌大学毕业生,很有艺术鉴赏力,家里也很有钱,可是她都没想到潘经理居然会这么有钱法,女职员们想出“金刚钻”这个绰号,与其说是说明得到绰号的人很受女职员们欢迎,不如说她们一个个都打着嫁过去后能过上十根手指全戴满金刚钻的生活吧。只是,这幢装修过于华丽的豪宅总让她感到有些害怕,似乎其中缺了些什么。她捅了捅兴奋地翻着歌本的杨莉莉,道:“莉莉,我们呆多久啊?”

“刚来你就想着走,呆一夜也没关系啊,明天放假。”杨莉莉头都没抬。

沈亦冰看了看四周。窗帘厚厚地掩着,墙上则挂着几个乌木雕像。可是这一切都让她更加不安,她咽了口唾沫,道:“莉莉,我肚子疼。”

杨莉莉终于抬起头,小声道:“来例假了?”眼神中却有着说不出的欢喜。沈亦冰也不知她高兴什么,轻轻点了点头,杨莉莉道:“那你去卫生间吧,多呆一会儿,总不至于去那儿都要我陪你,金刚钻马上就要上来了。”

看杨莉莉的意思,好像潘经理突然间兽性大发,赤条条一丝不挂地冲过来才正合她意。沈亦冰没有办法,道:“那,我们坐一会儿就走吧。”

她也不知杨莉莉听没听到,转身向楼下走去。二楼虽然有卫生间,但不知为什么,这个二楼让她感到了一种极端的不舒服。她刚走到一楼卫生间,就听到一边有个小门“喀”的一声响。

是潘经理锁好车上来了。要是被他看到自己在上卫生间,总有些不好意思。沈亦冰飞快地拉开卫生间的门,闪身走了进去。从门缝里,她看到潘经理向楼上走去,衣冠楚楚,可又有些急切。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成为潘夫人的梦,她也一样做过,可是她不像杨莉莉,总是口口声声挂在嘴边。从小她就是个胆小的人,因为胆小而错失了很多机会,看来这个机会也要被杨莉莉抢先了。

沈亦冰有些无奈地转过头。刚扭过头,眼前赫然是一张陌生男人的脸。还没等她惊叫起来,这男人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碰到色狼了!

如果不是看见潘经理已经上了二楼,沈亦冰只会觉得高兴。但现在知道这个有点粗野地抓住自己的人肯定不会是潘经理,她马上一脚狠狠地向后跺去,右手极快地拉开坤包,要去抓里面的防狼喷雾剂。

防身课上,女教官这样教过,被人从后面捂住嘴,先不要拼命挣扎,因为那样无济于事,女人的力气总是比不过色狼的。要先故意装出放弃反抗的样子,趁色狼放松警惕,然后狠狠地向后踢去,让他松手后立即掏出防狼喷雾喷出去。

这几个动作在练习时十分流畅,但身后的男人显然没有练习时的女教官那样配合。沈亦冰的脚虽然踢到了他的腿上,可是脚像是踢上了一根石柱,这人根本没有放开,反而把她抓得更紧了。这人的力气大得惊人,沈亦冰根本挣不脱这男人的搂抱,坤包也被碰翻,里面的东西洒了一地,那支防狼喷剂也掉在了墙根。也就是这时,从楼上传来一阵轻轻的音乐声。潘经理吹嘘说这屋子隔音相当好,里面打架外面都听不到,看来也并不是吹牛,坤包里的东西洒下来时连沈亦冰自己都听不到声音。

怎么办?沈亦冰的手脚一下子变得冰凉。正在不知所措,耳边响起了一个男人轻轻的声音:“沈小姐,我是来救你的。”

这男人的声音有些熟悉,而这种出乎意料的温和语气也让沈亦冰意外。她怔了怔,男人已经慢慢地让她转过身,小声道:“沈小姐,你们现在很危险。”

因为有了你才危险!沈亦冰想这样叫,可是男人声音虽然温和,力量却丝毫没有放缓,仍是紧紧地捂住她的嘴。随着转过身,她看到了一张年轻男人的脸。

是那个新来的年轻保洁工!

要不是嘴被捂着,沈亦冰就要叫起来了,不过这回是由于惊讶。男人看着她,轻声道:“你一定要相信我,要是你叫起来,我们全都会没命!”

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男人扭头看了看那支滚落到墙根的防狼剂,忽然极快地一弯腰拣了起来,塞进沈亦冰的手里。他的动作实在太快了,快得连沈亦冰都没反应过来,手中就多了那支冰凉的喷剂。她怔了怔,男人又在她耳边低声道:“求你了,千万要相信我,我现在就给你看证明。”

也许是因为这男人俊朗的相貌吧,加上他温和而近乎哀求的口气,使得他实在不像个色狼。沈亦冰轻轻点了点头。男人轻轻放开了捂在她嘴上的手,如释重负地退了一步,轻声道:“对不起,沈小姐。”

他弯腰要去拣那些从坤包里掉出来的东西,沈亦冰脸忽然一红,道:“我自己来拿。”她也顾不得羞涩,飞快地弯下腰拣起了那盒新买的情趣型杜蕾斯,连同口红粉饼一块儿塞进坤包里,但防狼剂一直握在手中。男人有点讪讪地站到一边,把卫生间的门拉开一条缝看着外面。门虽然是木头的,隔音效果果然很好,只是拉开一条缝,楼上的音乐声就响了许多。等沈亦冰把东西全收起来,他点了点头,道:“沈小姐,你跟我来,我给你看样东西。小心点,别发出声音。”

他轻轻推开门。门大开时,楼上传来的声音越发响了,音乐声中夹杂着杨莉莉的歌声:“……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唱得斩钉截铁,一如命令。他拉开了通往车库的小门,向沈亦冰点了点头。

车库大得令人吃惊。因为有一半是埋在地下的,里面极其晦暗,沈亦冰什么看不清,只能模糊看到当中停了两辆车,边上则放着些杂物。黑暗中,男人拉住了沈亦冰的手,带着她走到一边,小声道:“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别大叫。”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亮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不过,那不过是一台冰箱而已。冰箱里的隔板都已经拆掉了,里面放着一只去头去内脏的全羊。沈亦冰没想到车库里居然会有这么大一台冰箱,怔了怔,小声道:“潘经理是不是在准备烧烤?”

借着冰箱里的灯光,男人冷冷地笑了笑:“沈小姐,你看清楚些,这可不是羊。”

不是羊?沈亦冰定了定神,仔细看去。突然,她捂住了嘴,把差点要冲口而出的惊叫声吞了回去:“这……这是什么?”

因为蜷缩着,又没有头,乍一看和一只全羊没什么不同,但仔细看去,可以看到冰箱里这个东西的四脚末端分明长着五指,而不是蹄子。她浑身都开始颤抖,牙齿不自觉地发出“咯咯”的响声。男人关上了冰箱门,轻声道:“你该相信我了吧,你们这个潘经理,是一个妖怪。”

不可能!沈亦冰想要大叫。那个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留着一头长发的潘经理,绝对不可能是个妖怪,现在也不可能会有妖怪。可是眼前这一切又让她无言以对,好一阵,她才低低道:“这是阿花么?”

陈甜花今天一直没来,如果潘经理真的是妖怪,那么她很可能就是冰箱里这具尸体了。可是男人又冷笑了一下,道:“这是个男人。”

“该死,又扑了个空!”

男人愤愤地骂了一句,下意思地把手指伸到唇边,才马上省悟到嘴上并没有叼着烟卷。他看着拿着个探头在被褥上划动的女子,道:“是这家伙么?”

“看波长,这人确实是血族。”

“这家伙准是发现我们找上来了。”

他们追踪血族已经很久了,好几次几乎就要把那血族抓到手里,可最后还是被他跑了。这一次他们加了十二万分的小心,在DNA查验出那个头颅是属于八方公司女职员陈甜花时,他们立刻到了陈甜花租借的住处,但在住处没有发现异样。等他们再赶到位于银茂大厦的八方公司时,不出所料地在休息室里发现有血族的痕迹。只是看样子,血族仓促间离开了这里。血族的体力远远优于常人,男人也听说过,说有些血族能化身成巨蝠在天上飞。他们没有飞行工具,假如被血族发现了,那这次又只能承认失败。

只是,血族需要的只是人类的血液,而那个叫陈甜花的女职员却只剩了一个头颅,并且有一只眼睛被挖掉了,他这样做的意义何在?

“他没有发现我们。”

女子忽然说道。男人精神一振,道:“真的么?”

“他完全没有隐藏气息,而且离开了还不到五分钟,可能是去觅食。”

男人疑惑地道:“觅食?这楼里明明还有食物,为什么要舍近求远?”

女子收好探头,道:“这些问题不妨找到他后问他自己吧。现在就走?”

这会不会是个圈套?男人皱起了眉。可是,即使是个圈套,也必须追上去。他点了点头,道:“小心点,也许他会伏击我们。”

“是。”

面对越逼越近的除妖师,血族肯定不会束手就擒的。也许,这血族也知道自己已被逼到了绝境,准备孤注一掷,做个了断吧。不管怎么样,这最后的决战,胜利肯定不会是他的。

男人的眼里又放出了阴寒的亮光。

音响的效果很好,从扬声器里,甚至连口水的吞咽声都能毫不失真地再现出来。何况潘经理也说过,这房子隔音非常好,外面根本听不到里面的声音,这个心仪的男人就在身后,杨莉莉拿着话筒一首首唱下去,冰冰在卫生间呆得再久,她一点也不着急,倒盼着冰冰能呆久点,呆一整晚最好,不要来打扰自己和金刚钻的两人世界。

唱完了一曲,她回过头从茶几上拿起一支彩笛卷扔进嘴里,嫣然一笑道:“潘经理,你吃彩笛卷不吃?”

潘经理淡淡一笑,道:“你吃吧。冰冰呢?”

“她上卫生间去了。我唱得好听么?”

潘经理把外套脱了,现在正解着白衬衫的扣子。听得杨莉莉的话,他笑了笑,道:“很好听啊,你再唱一个。”

看到金刚钻有脱掉衬衫的意思,杨莉莉就怦然心动。她不敢再看,转过头道:“那我再唱一个《交出我的心》吧?”

“好啊。”

音乐声响了起来。这是首很老的广东歌,杨莉莉是有意选择这首歌的,陈甜花还在的时候,她老是喜欢荒腔走板地哼着这首歌。这其实就是爱的告白吧?她想。如果要正面对金刚钻说些“我爱你”一类的话,她实在说不出口,可是用广东话唱出来,就像隔着一阵纱帘,她的勇气也成倍地增长。当前奏快要结束时,她把最后一截彩笛卷咽了下去,正要放声歌唱,两只手突然揽住了她的腰。

终于来了!

杨莉莉又惊又喜。这一天她等了很久,可是当真到来的时候,她还是险些酥倒在地。

金刚钻终于选择了我!她欢喜得简直要昭告天下,只是勉强保持镇定。这时前奏结束了,她把话筒放到嘴边,就要开始唱。

“交出我的心来交出我的心,我愿来奉献心中的真……”

这几句话也是她一直想对身后这男人说的。男人的手也很不老实地解着她裙子的扣子,一只手则摸索着她高耸的胸脯,这让她更觉得这首歌是如此应景。在歌声中,把自己交给他吧。如此浪漫的一刻,她一直等到了现在。

她张开嘴,正要唱时,突然一股力量排山倒海般压来,她还没回过神,话筒整个塞进了她的嘴里。

话筒不算太大,但毕竟比杨莉莉爱吃的彩笛卷粗多了。她的嘴并不大,可以称得上是樱桃小口,但这股力量大得无以复加,话筒猛地塞进来,使得她的嘴角都撕裂开来,甚至在她明白出了什么事之前,这话筒已经越过她的悬雍垂,直插到她的喉咙口。话筒虽然小巧,可相对于杨莉莉的嘴来说,仍然太大了,使得杨莉莉的喉咙突然间像吞了个鹅蛋的蛇一样鼓起一块,扬声器里忠实地传来“呼哧”的声音。

那是话筒擦着喉咙内壁发出的声音。由于震惊,杨莉莉还来不及害怕。现在话筒已经紧紧塞在了她的嘴里,只露出大约不到五厘米的一小部份。用尽最后的力量,她扭过头去,看到了身后的男人。

身后并不是那个温文尔雅的男人,而是一个长着一对翅膀的怪物。这个怪物长着密密麻麻的头,每一个都长着尖利如快刀的喙,而抓住她的,也不是那个男人白皙的双手,而是一对鸟爪。

杨莉莉吓得尖叫起来。只是,当一个人嘴里塞着话筒时,能够发出的也仅仅是一些低低的喘息声,夹杂在音乐中,倒更类似于跳舞版所加的混音效果。

爪子粗暴地拉开了杨莉莉裙子的前襟,尖锐的爪尖没入她柔软的腹部。她的腰肢细而柔软,夏天穿上露脐装时,足以让男同事全都看得眼睛发直,可是那爪子穿破她的皮肤,就如同烧红的铁丝穿进一块肥皂一样,皮下脂肪层都已翻了出来。由于惊愕,杨莉莉已经感觉不到痛楚了,她只是拼命挣扎着,想要向楼下逃去。

冰冰,救救我!

可是这些话都已经说不出来,发出的只是一些富于节奏感的响声,被那台高档扬声器放大了数十倍。杨莉莉的腹部被剥开了一个小口子,那两只爪子十分灵巧地揪出了肠子的尖端,随之,怪物的翅膀展开了,无比轻盈,而又无比快捷地落到了吊灯上。

当杨莉莉感到抓住自己的爪子松开的时候,她再顾不得一切,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向楼道口冲去。现在她只有一个想法,就是逃出去,逃出这个鬼魅妖异的房间。

这破口并不大,甚至比肠子要小一些。那怪物把肠子的一端挂在吊灯的一个尖角上,当杨莉莉跑动时,肠子飞快地从破口里被拉了出来。滑腻腻的肠子上,血和粘液被破口处的皮肤刮着,形成了大大的一团,仿佛开成一团艳红的牡丹,肾,脾,肝,胆,心脏,肺,这些内脏一样样被拖出腹腔,连在肠子上,就像圣诞节时挂在装饰用彩带上的礼物,整整齐齐地挂成了一长串。当杨莉莉冲到楼梯口时,她终于失去了一切力量,倒了下来。

交出我的心。在杨莉莉最后的知觉中,她这样想着。

扬声器传出的音乐中,还夹杂着一丝水流的声音。这声音的节奏越来越慢,越来越轻,终于归为沉寂。

“男人!”沈亦冰打了个寒战。她低声道:“潘经理……他到底是什么人?”

“是鬼车。”

黑暗中,男人的声音越来显得低沉。

“鬼车?”

“就是九头鸟,也叫姑获,夜出昼伏,有三态变化,以啄食人类内脏为生,一般是雌性,单亲繁殖,我本以为它们不会有雄的,没想到……”

男人顾自说着,但沈亦冰心里越越来越害怕。如果男人说潘经理是个变态杀人狂魔,那还多少可信一些。可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这些话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她抬头又看了看冰箱,道:“你再打开一下冰箱吧。”

这个要求有点出乎意料,男人也怔了怔,马上拉开冰箱门,道:“你看吧。”

沈亦冰浑身不住发抖,不仅仅是因为离她不到三米远的冰箱里有一具尸体。在离开银茂大厦时,她曾见过这个男人还在一楼拖地。潘经理车开得不算快,可平均速度也该在三四十码。这里离银茂大厦有一段不近的距离,她们也刚到而已,可是这男人竟然几乎同时到达,这是绝对说不通的。而更让她害怕的是,在冰箱边上有一面大镜子,镜子里映出的却只有自己的影子,还有……还有一件直立着的衣服!

这男人没有影子!

虽然心中惊恐万状,但她的脑子反而更加清醒。刚才的注意力几乎全放在冰箱上,她只是瞟了一眼,觉得这男人在镜中的影子有点怪,现在才算真正看清楚。看到那男人要把冰箱关起来,她倒退了一步,举起了手中的防狼剂,打断了他的话:“你到底是什么?”

男人抿了抿嘴,道:“你要相信我……”

“不,我谁也不信!”沈亦冰的声音和手在一起发抖。不管怎么说,潘经理终究经常可以见到,总比这个新来的没有影子的保洁工更可信一些。见这男人要走过来,她的手猛地一按,一股雾汽直喷向那个男人的脸。男人毫无防备,防狼剂一喷到他的脸上,他立刻痛苦地弯下腰,双手捂住了脸。沈亦冰一个箭步越过他的身边,一把拉开那扇小门,直冲了出去。

车库门是自动控制的,要打开需要几十秒钟。虽然防狼剂可以让那些色狼瞬间失去视觉,但在冲过这男人时,她还是被他突然跳起向自己扑来的错觉吓呆了。

一冲出门,楼上的音乐声立刻像洪水一样奔涌而下。沈亦冰顶住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这些都是真实的么?她想着。也许,这是个噩梦吧,自己马上就会醒来,发现躺在那间小公寓的床上,月光正从窗外照进来。也有可能,金刚钻,杨莉莉,包括身后那个没有影子的男人都只是自己梦中的人物。她突然记起了不知道哪里听来的一句话:“世界,就是梵天的一场大梦。”就算自己,可能也只是某个叫“梵天”的人梦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组成部份,现在那个梵天要醒来了,那么这一切也会消失……

车库里很暗,形如鬼域,这里却要亮得多。音乐还在响着,她看到了一条楼梯上有一条暗红色。这条暗红将楼梯分成两半,像是倒翻了的可乐或咖啡。她抬起头向上看去,在二楼的楼道口,杨莉莉正背靠在栏杆上,身体正在颤动,似乎还发出一些低低的呻吟。

“莉莉……”

她刚想叫出声,杨莉莉突然晃了晃,“砰”一声摔倒在地。在她背后,沈亦冰看到了一团黑色的阴影慢慢变大。

那是一只奇怪的鸟,但又绝对不是鸟。这个动物长着许多个头,每一个头都长着长长的喙,喙上已经染成了暗红色。乍一看,就像一群聚拢在一起的乌鸦。

啄食尸首的乌鸦。

这个怪物也发现了沈亦冰。当中一个头忽然张开嘴,露出一种类似于笑容的表情:“冰冰,你上来吧。”

这个怪物长着两只爪子,正踩在杨莉莉那半裸的身上。这个爱美的女子脸上沾满了一条条暗红色的痕迹,嘴里含着个什么,更像淘气似地嘟着嘴,只是,她的前心却有一条大大的裂口,使得她那雪白的胴体现在看上去像一个打开了的空皮箱。

空的,里面什么也没有。

鸟当然不会说话,所以这一定是个梦。眼前这妖异的一切已让沈亦冰到了极限,她再也迈不出一厘米,终于瘫倒在地。

这个噩梦怎么这么长,还没醒么?她看到二楼的那个怪物轻巧地跳上了栏杆,展开足有两米多长的黑色翅膀。那些密密麻麻长成一堆的头颅挤在一起,全都在盯着她,似乎带着怜悯的眼神。

一阵风迎面吹来。是一种带着甜腥味的风。

沈亦冰闭上了眼。快从噩梦中醒来吧,她想着。这时候她倒又记起了不知哪里看来的一个说法,说在梦中闭上眼,那就是醒了。可是,在她闭上眼的那一瞬,她又感到身体突然间轻得像一片叶子,一片被风吹起的落叶,一片……被人紧紧抱住的落叶。

她睁开了眼。

是那个男人。男人紧紧抱着她,人却挂在墙的上角。这幢屋子造价昂贵,一楼足有三米多高,男人这时候所处的位置,总在两米以上的高度,离沈亦冰刚才所处的位置直线距离足足有七八米远。墙上虽然挂了几幅画,但怎么也不该能够承受两个人的体重,可是男人却稳稳地贴在墙上,就像站在平地上一样。

那只怪鸟扑了个空,这时收起了翅膀,转过头看向他们。音乐还在继续,流畅得像一泓清水,柔和的灯光下,十几只眼睛就像鲜红的小灯。

“原来是吸血鬼,怪不得能比我更快。”

怪鸟当中那个头又张开了嘴。原本鸟无所谓有笑容,但现在却让人觉得,这怪鸟的那么多头一起在笑,无声地,鲜红地,在笑。

“鬼车,你太伤天害理了!”

男人的声音很平静,但沈亦冰还是听得出当中带着一丝按捺不住的激动。“吸血鬼”,这三个字让她颤抖了一下,但和这个男人相拥着贴在两米多的墙上,她不由自主地抱紧了他。不管怎么说,眼前这个男人终究还有一个人形,她就像一个行将没顶的人,不管抓到什么,都想抓得更紧一些。抱住他时,她感到这个男人的胸口不停起伏着,身体也在微微颤抖。

“伤天害理?”鬼车踱了两下。“一个血族好像没资格说我伤天害理吧。你吃的是人血,我吃的是内脏和肌肉,有不同么?”

虽然它完全没有人形,但说话时却和人完全一样,甚至,沈亦冰还能听出一些熟悉的味道来。她突然叫道:“阿花!你是陈甜花!”

鬼车“桀桀”地笑了起来,刹那间声音变得尖细了许多:“冰冰,你原来还不算太傻。”

陈甜花。她自称是从农村来的女大学生,刚进入八方公司时还带着点土气。因为长得有点粗壮,大厦里的小伙子也没有向她献殷勤的。冰冰一直觉得她是个纯朴的女孩子,只是她做梦都想不到,陈甜花居然就是鬼车!她低声道:“原来……原来那冰箱里的,才是潘经理。”

原来昨天看到的鬼车,并不是抓走了阿花,而是她在变身。他默默地想着。幸好自己对这个叫沈亦冰的女子有种特别的关切,否则自己还会在银茂大厦呆呆地候下去,一无所得。

“是啊。潘文牧这个色中饿鬼,居然连我的主意都敢打,”鬼车又踱了一圈,九个头一齐歪斜着盯着贴在墙上的这两个人,“害得我不能保持人形,只得借他的皮一用。冰冰,你的心一向都很好,一定更美味,我的运气也真不错,今天除了两个女子,还能吃掉一个吸血鬼,嘻嘻。”

他无声地喘息。沈亦冰喷出的防狼剂让他丧失了视觉,鬼车的力量比血族更大,听觉和嗅觉与血族持平,自己的优势也只有视觉而已。只是现在唯一的优势也已失去,还能有逃生的可能么?

也许,只剩下那一线机会了……

他将怀中的沈亦冰抱得更紧了些。他本想能把这两个女子都救出来,现在只剩了这一个,无论如何也要让她逃生。即使……丢掉自己的性命么?

他突然有些悲哀。血族,这个永远都生活在暗影中的种族,在人类的传说中总是残忍而下流的,让人望而生畏。可是有谁知道血族中也有一支其实是最和平,最与世无争的种族?他还记得很久以前自己作为一个清军小卒征讨那些叛乱的白莲教徒时,也是这样抱着一个全心全意相信自己的人类女子,可是她最终还是被那个同是人类的把总揪过来一刀斩为两段。

那些久远的往事,一瞬间仿佛重现。就这样吧,他想着,即使是一颗血族的心脏,一样也会燃烧起来。他低下头,用极轻的声音道:“我挡住它,你马上逃出去。”

“不用逃了,金刚钻这幢豪宅全是用防弹玻璃装修的。吸血鬼,你活了那么久,好像更笨了。”

鬼车的声音突然又响了起来。沈亦冰突然感到身体一轻,人极快地穿破几乎要凝结的空气。随着一声凄厉的叫声,她已经从屋子的一角到了另一角,只是抱着自己的男人喘息得更重了。

这个角落照不到楼上的灯光,越发昏暗。她的脸上突然感到有一些温热,有种湿湿的东西淌下来。

是血。

血是从男人肩头流出来的。男人左肩上出现了一个伤口,虽然不大,但血正汨汨地流出来,他的左肩已染红了一片。吸血鬼也会受伤么?她想着。

鬼车打了个转,扭过头。借着楼上洒下的灯光,看得到它有两个头的眼睛已经不见了:“没想到你还敢反击,吸血鬼。只是你大概忘了,我有十八只眼睛。”

他努力平息了一下喘息,淡淡笑道:“那就再出手四次吧。”

这句反唇相讥显然更激怒了鬼车,它的爪子在地上一弹,翅膀又一下展开,猛地扑了过来。这一次速度慢了许多,但气势却有增无减,黑色的双翅仿佛将一切空隙全都堵住了。

失去了视觉,刚才趁鬼车大意抓瞎了它四只眼睛,这次还能有这样的好运么?虽然他豪气万丈地说什么“再出手四次”,但他也知道已经不可能了。好在楼上的音乐还在响着,可以借此定位,否则真要成为俎上鱼肉。当鬼车扑过来时,他左手忽地一把抓住面前屋顶,猛地向前上方冲去。

冲到二楼,居高临下。虽然鬼族力量比自己大,但自己占了地形之利,它就不敢随意进攻了。这几个点他刚才就已经全盘计划好,只是刚冲出去,却觉得脚上忽地一紧。

他的右脚被鬼车咬住了。

还能再快些么?

他想着。只是油门已经快要踩到底,公路上这辆车已经在以一百三十码以上的速度狂奔。幸好现在是夜晚,如果是白天的话,交警肯定会追上来。不过即使是夜晚,也肯定已被摄像头拍下来了。只是他根本无暇顾及这些,现在想的只是那个已相距不远的血族。

血族向来以聪明狡猾著称,这一个尤甚。只是这个血族以前一直以狡黠地与他们捉着迷藏,这一次却显得愚不可及,丝毫不隐藏行踪,令人不得不生疑。

这究竟是不是个圈套?在出发时他就有这个疑问,可是眼看就要和那个血族撞上了,这一路上却什么意外都没出。没有陷阱,没有埋伏,甚至连一块硌一下的小石子都没有。

这个血族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他不想信这种生命长得惊人的生物会有突发性的弱智现像出现,他这样做一定有他的目的,只是这个目的他怎么都看不出来。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那个血族这一次是难逃劫数了。

他忽然道:“盐箭都准备好了?”

“好了。”女子这样回答。

电影里的吸血鬼会害怕十字架,害怕大蒜,其实那些只是一厢情愿的无稽之谈。血族除了炽热的阳光,可以说什么都不怕,说他们害怕大蒜,其实那也是和人类一样,怕的是大蒜的臭味罢了。然而,这些妖魅却真的害怕一样东西:盐。高浓度的盐水对于他们来说,无异于王水之于人类。在这辆汽车的后座上,就放了十几支绑着岩盐削成的箭头的短箭。

岩盐十分坚硬,在西北一带甚至被用来当砖块铺路、修房,削成的箭头虽然比不上钢制,但在二三十米内,足以将铁制易拉罐也刺个对穿。即使杀不了那个血族,但只要他身上中了一箭,就能令他动弹不得。他单手握住方向盘,另一只手从衣袋里摸出一支雪茄,从车上拔下点烟器点着了,道:“十字弩呢?”

“一切正常。”女子说着。她那张美丽的脸上,此时多了几分坚毅。

完了!

他的心里痛苦地尖叫着。虽然这个计划很周详,毕竟太过冒险,现在就碰到了这种突发事件。在计划中,他根本没有考虑到自己被鬼车捉住会怎么样,因为这些根本不用考虑,下场只有一个:死。

冰冰,对不起了。他想着。虽然沈亦冰刚才用防狼剂喷了他一脸,但他仍然无法让自己不去管她。在银茂大厦,仅仅嗅到了她要来的地方有很浓重的血腥味,就不顾一切地冲过来,这应该不属于一时冲动了。在他的记忆中,这个清秀的女子已经和嘉庆三年在莲花池的那个白莲教少女重合在一起。

那一次的内疚,足足延续了近三百年,这一次的内疚却大概只有几分钟吧。他咬了咬牙,正要把怀中的沈亦冰向二楼扔去,却听得鬼车惨叫一声,一下松开了他的脚,打着转翻倒在地。他又惊又喜,抱着沈亦冰翻身上了二楼。

沈亦冰的手中仍然抓着那支防狼剂。对于鬼车来说,防狼剂猝不及防地喷上来,同样是一次重创。他猛地一用力,抱着沈亦冰翻身上了二楼,又拼命向楼上冲去。鬼车眼里被喷洒了防狼剂,疼得团团乱转,这应该是一个反击的绝好机会,但他仍然不敢轻举妄动。鬼车的力量比血族大得多,是血族的天敌,疼痛之下就变得更加凶残。如果自己还有视觉,也许会有一分得手的机会,但现在,只能想办法逃走。

“它要上来了!”

沈亦冰忽然惊恐地在他耳边说着。其实不用提醒,他也听到了鬼车扑翅的声音。底层有足够大的空间,鬼车的速度能够充分发挥,自己毫无胜算。但在这楼道里,鬼车的速度就要下降许多,自己可以取得大约五秒钟的先行之利。只是一旦上了天台,那这先行之利马上就要成为无可挽回的劣势了。只是他没有多想,仍然拼命向上狂奔。虽然这屋子隔音效果很好,然而他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得,在大约七八百米以外,一辆车正以一百三十码的速度疾驰,应该就是那两个人。

最多两分钟,他们就会赶到这里,现在的关键就在于自己还能不能支持两分钟了。一冲上天台,他马上把她放下,回身顶住门,道:“快找个地方躲起来!”

天台上,放着许多花盆,还有一口养金鱼用的很大的青花大缸,实在没什么地方可以躲藏。沈亦冰看他仍然没有逃走的意思,急道:“那你呢?”

虽然看不到她的样子,但她脸上一定有关切之意。他淡淡地笑了笑,还没有说话,身后被猛地一撞。好在潘经理这幢屋子造得相当坚固,通往天台的门也是一扇防盗门,鬼车力气再大,他总还能顶得住。门又被极重地撞了一下,连这幢屋子也似乎颤动起来。如此沉重的撞击,让他的内脏都几乎要翻转。他苦笑道:“不要管我,你快躲起来。”

沈亦冰向那口大缸冲去。在天台上,也只有这口大缸后面能够藏人了。她跑到大缸前,忽然转过头道:“你真是吸血鬼?”

眼睛已经恢复了一些,现在他可以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虽然模糊,然而他好像又看到了那个三百年前的身影,那个女子也曾经这样问过自己。多么久远的记忆啊,那时即使作为人类,他也还算是个年轻人。从那时起,他就为自己是个血族而痛苦过,但这痛苦从来没有像现在那样苦涩。他低下头,轻声道:“我从来没有害过人。”

“我相信你。”

沈亦冰忽然说道。他抬起头,努力想看着她,但眼前仍然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仿佛一个梦境,他的眼里,久违的泪水猛地冲刷着眼眶。

谢谢你。他想说,然而,在眼前的一片模糊中,他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突然恍无声息地从天台边缘升起。

是鬼车!鬼车发现冲不破天台的门,竟然从窗子里冲了出来。鬼车的翅膀展开了,几乎要把整个天台都笼罩住。他心中一热,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挡在沈亦冰身前。

鬼车的长喙像一把利剑一样刺来,正从他的肩胛骨下刺入,甚至他可以听到坚硬的角质层摩擦着他的肩骨时发出的声音。幸好不是心脏,他想着,否则只能挡这一下了。只是下一次,鬼车一定就会撕裂他的皮肤,啄出他的心脏来的。他用劲浑身力量猛地抓住这根长喙,不让它抽出去。鬼车的另外八个头拼命在他身上乱啄,他身上的血肉不住飞散,只是他的双臂护住了心口,那些短小些的喙不足以给他致命一击。

快来吧,他想着。这两个被称为阴阳星的除妖师正是几百年前九族之战毁灭了九族的太阴太阳两人的直系传人,他们应该能够消灭鬼车……当然也能消灭自己。

在钻心样的痛楚中,他却感到了一丝欣慰。

“鬼车!”

车子刚冲到前面那幢楼下,男人就惊叫起来。他猛地推开车门冲出来,一口吐掉了烟头。

那幢楼是一幢三屋的排屋,还有一个小院。在顶屋的天台上,一个黑影展开了足有两米长的翅膀,九个头正在啄着什么。

女子也冲下了车,低声叫道:“鬼车不是在九族之战中被师祖灭族了么?怎么还会有?”

他没有说什么。事实胜于雄辩,眼前正是一个被认为已经绝种了的鬼车。鬼车族一直是一个可怕的存在,不论对于人类还是妖类。直到此时他才恍然大悟,为什么新近发现的这些尸体会那么古怪,完全不像以前那样仅仅失血失忆而已。他把手一伸,道:“盐箭!”

一把已扣上三支盐箭的十字弩放到了他手中。对付血族,一支盐箭就足以让他动弹不得,但对付鬼车就未必可以。只是一支不行的话,就用两支、三支,直把把这妖物碎尸万段。

这支碳纤维十字弩的力量大得惊人,他扣动扳机时,三支盐箭像三点寒星,齐齐射在鬼车的背后。鬼车显然也没料到背后会遭到袭击,像一只断线的风筝一样直直地摔了下来,重重地掉在地上,将一丛花木压得狼藉不堪。然而三支盐箭还不足以让鬼车失去知觉,它一摔到地上,又挣扎着翻身起来。只是伤势毕竟不轻,鬼车已经无法再腾空飞起,在地面上扑打着向男人冲过来。

十米。五米。三米。

男人铁柱一样站在那里。十字弩已经空了,临时装肯定来不及,而寻常的刀也根本无法对鬼车有威胁。只是他相信自己的搭档,太阴太阳一系的直系传人,还从来不曾在对付妖族中失手过。

他稳稳地站着。当鬼车当中那根最长的喙就要啄到他的面门时,他突然一把握住了喙尖,双足踏成马步。鬼车的来势太大了,冲得他的双腿在地上滑动,厚厚的皮鞋底因为摩擦冒出了白烟,然而他仍然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啪”。

一支盐箭从身后射来,正射入鬼车的心口。这致命的一击让鬼车浑身一颤,男人借着这股力量,右手极快地按向腰间,拔出了一柄弯刀。刀光一闪,鬼车九头中间的这颗主头被一刀砍下,鲜血直喷出来,庞大的身躯却突然间变小,坚实的地面竟然突然间如流沙一般,将鬼车吞没了。

男人脸上一变,人一跃而起,弯刀已成反手握住,猛地向地上扎去。随着刀子刺入地面,地表上仿佛被泼上了开水似的喷出一屋白雾,然而没有别的异样。

“妈的!”

男人低声骂了一句。这鬼车竟然如此狡猾,自己也大意了一点。这时女子已冲到了男人的身后,男人站起身,看了看手中的弯刀。刀身原本黑得发亮,此时却似乎涂上一层柏油一样。他在衣脚上擦了擦,低低声道:“好在这妖怪已经变不了身了。”

鬼车九头,也如猫一样有九命。只是一个头颅已被砍下,鬼车已无法变身了。虽然借地遁逃走,但要捉住它就只是个时间问题。女子道:“追吧?”

男人抬起头,眼中又闪出一丝寒光:“等等,天台上应该有个血族。”

他快步走到门前,弯刀向门缝中一划。钢制锁舌像朽木般被一下削断,门开了。他走过二楼时,连正眼都不看地面上那具尸首,笔直就上了天台。

天台上,一个女子面无人色地背靠一口青花大缸坐在地上。

男人什么话也没有说,走到她跟前,粗鲁地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手中的弯刀高高举起。

“等等,她不是血族。”

女子也已上了天台。男人怔了怔,道:“不是?”

“你别伤害她,她只是个人类。”

女子走到沈亦冰跟前,挥手打落了男人抓着她头发的手,柔声道:“你不要紧吧?”

沈亦冰的头发也被男人抓得乱成一团。她睁开眼,道:“你们……你们是谁?”

“别怕,你没事了。”女子低低地说着,捋了一下她乱糟糟的头发,“那吸血鬼去哪里了?”

沈亦冰指了指天台的一边。女子循着沈亦冰的手势看去,那里洒落着几点血迹。她抬起头道:“追哪一个?”

男人露齿一笑,道:“鬼车吧。”

那个血族应该不会杀人,迟早总会落到自己手中的,最危险的还是逃跑的鬼车。女子点了点头,道:“我也这么想。”她轻轻拍了拍沈亦冰的肩头,柔声道:“不用怕了,睡一觉就全都忘掉。”

当那辆车又和来时一样突然离去的时候,沈亦冰突然站起身,转身向鱼缸里捞去。鱼缸里,一个男人蜷缩着身子躲在里面,因为身上湿透了,更加沉重。沈亦冰吃力地把他扶起来,道:“你不要紧吧?”

他睁开眼,无力地笑了笑,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别说傻话了,你快走吧。”想到那个男人刚才挥刀的样子,沈亦冰打了个寒战。“躲好点,别让他们发现。”

他爬出鱼缸,看着眼前这女子。喘息了一会,他翻身跳下天台,向与那两人离去的另一个方向走了。

“小姐,你还记得那两个人的样子么?”

虽然做笔录时态度通常并不会太好,但既然当事人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那个小警察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声音。沈亦冰轻声道:“那时我都吓呆了,什么也记不起来。”

“唉,那也难怪,碰上了这种事。”警察合上了笔录,“好吧,要是记起了什么请与我联系,沈亦冰小姐。”

这件案子离奇古怪,血腥妖异,简直就像一部好莱坞产的三流恐怖片,她被吓得失忆都不奇怪,能记得那么多已经很不错。

走出门时,已是黄昏,斜晖让她有些晕眩。走在大街上的芸芸众生,每一个都显得如此平常,毫无异样,只是究竟有多少未知的东西?

“姐姐,给你。”

一个卖花的小女孩突然走过来,把手中的一束红玫瑰交到她手中。她怔了怔,道:“谢谢,我不要。”

“是一个穿风衣的大哥哥买了让我给你的。”小女孩甜甜地笑着,“他让我对你说,谢谢你。”

是他?沈亦冰接过花,抬起头看着。然而街上人流如水,根本看不到有哪个穿着风衣的男人。她抚摸了一下小女孩的脸,微笑道:“也谢谢你。”

再见了……也许是永别吧。她也知道,在自己还很漫长的生命中,应该再也见不到这个温和的男人了。

你这个金刚钻。

看着暮色中的人群,她在心底喃喃地说着。那些陌生人都在匆匆忙忙地走着,或卑鄙,或高尚,然而作为陌生人,他们就和一副纸牌的一张一样,谁都感觉不到区别。只是她知道,在这些洪水一般的人流中,有这样一个会让她牵挂一生的异类男子,她的心里也不知是痛苦还是甜蜜。

呆呆地站了很久,她终于向暮色中走去,如一滴水汇入了江河,消失在人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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