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山头那轮彤日吐完最后一团晚霞就掉了下去,天色渐次黯淡,如同有人恶作剧似地往鱼缸里点一滴墨水,墨纹慢慢晕开,遮住整个水面。
钟宇从横渡镇朋友那儿出来,预备沿着流水岩——蒲风——关头——花桥这支路线走回花桥中学,中间要翻越好几座山岭,跋涉好几条溪流。山径上阴森森的,先是有一只鹧鸪鸟在叫“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不久一群鹧鸪鸟接腔鸣啭;这样嘈杂地叫上两三分钟后,蓦然间所有的声音同时撤去,四下一片寂静。这种南方留鸟叫起来往往令路人跟着起一种愁绪,胆子小的浑身汗毛直竖。钟宇是在朋友家喝过几口番薯烧的,就壮着胆在峰岭沟壑中大踏步走去。但是茅草、凤尾蕨、柴爿刺、红留、金婴子的枝条不时从坎里壁俯伸下来,山里又起了雾气,能见度低,这却令钟宇磕磕撞撞,举步维艰了。好容易才挨到八岭头,举目四望,周围完全是一片潘神布置的植物迷宫,向前走找不着路,往回走也夹黑摸,这如何是好?钟宇试着朝坡下挪,挪到半山腰,只听得下面水流激激,草丛索索,不敢再往下探了,只得按原路退回八岭头。为了减少恐惧情绪,他点上一支古松烟,深深吸一口,再吸一口,那火红的烟头一亮一亮,感觉体内阳气也增厚了不少。心想,今晚看来是要滞留在这荒郊野岭中了,不如找一处凹下去的细草地,将细草拨堆成垛,钻进去也好挡风御寒啊。钟宇四处走走,全是硬邦邦、刺戳戳的灌木柴,即便有长茅草,茅草边缘也是密密麻麻整排的细锯齿,很容易划伤人。只好找一块稍平的石墩,坐在路边继续吸烟,脑袋空荡荡,头皮胀胀。
约莫两支烟工夫,忽听一人用苍老的声音,循环往复地高唱同一首歌上来:
“柴爿花,笑连连,半升谷子落秧田,上丘拔秧下丘栽,十八岁小妹送茶来。金打茶壶银镶环,白绫手绢包杨梅,先吃茶,后吃梅,妹等小哥到哪年?”
钟宇忙碰着救星般站起来,一看是个兑米面客。在这落寞的山中,即便遇到一个落寇也比空荡荡一人坐着忖东忖西强啊,钟宇想。正待招呼,那米面客倒是先搭话:“小表兄介姆去唉?”钟宇老实答道:“我要去花桥,不想天暗,找不着路。老倌公也去花桥啊!”米面客应道:“同路,同路,我只到前面村堂歇夜,不如跟我去借宿,明早起来再赶路。”钟宇连连应着“好好好”,一边递烟给米面客,米面客摆手说不吃,继续唱着“柴爿花,笑连连,半升谷子落秧田……”钟宇呢,在后面跟得踏实,全身温暖,一路闲聊说自己是中学教书的,那米面客也不回头,口中说,好,好,好,教书先生好。
影影绰绰走到山脚,那米面客指着第一村告诉他说,这村叫白岩沟,今晚就在头户人家歇。两人踏过一溜鹅卵石路,横过一堵女儿墙,影过一框香草龙石窗,在顶上铺着一排压栋砖的台门前停下来。米面客上前摇了摇铁环,口中叫道:“祖根嫂,开门;祖根嫂,开门。”那当儿,钟宇隐约辨出,台门横杠直戳出来的四个短椽柱上,用篆书刻着“积善余庆”四字,忖度此家必是一户书香门第。正低头欣赏那对石鼓,门“吱呀”一声开了,见一妇人低眉转身作让进状道:“是本庆叔啊!”同时狐疑地打量着钟宇。那用拦腰系背在后面的乌娃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米面客忙解释说是路上遇到的小哥,在花桥中学教书。那妇人才放心地关了门。
进门后,米面客放下担子,轻车熟路地径直走到屋灶后,从米袋中量出一升米,落到锅里,用木勺从灶山里壁的铜罐里舀两勺水倒入,那妇人也帮忙在火炉堂前点火塞柴0钟宇见帮不上忙,独自踱到石板道地,抬头见一轮金黄的月亮高挂在飞檐上;另外,又见一只不知名的夜鸟叮在压栋砖上,不动不叫,羽毛被月光照得发亮,溶晕入无边的夜幕中。钟宇打一激灵,再抬头看一眼,鸟不见了。心想耐叵是眨眼花?赶紧进门去。
饭做好了,咸菜放在青瓷碗里,犒头、炒黄豆盐放在蓝花碟里端上来做菜。米面客一边吃,一边跟借着煤油灯光纳鞋底的祖根嫂絮絮叨叨。钟宇饿极了,再说也插不进话,只好一头扎进碗里,自顾自吃饭,不料三下两下就扒完了,又被祖根嫂很客气地盛了第二碗,直吃到打饱嗝方止。抬起头来见米面客不说话了,只跟那祖根嫂互使眼色,觉得奇怪,又不便问,霎时间觉得整间老宅鬼影幢幢,仿佛屋子的每一角落都埋伏着什么。钟宇喃喃自语地问道:“这村堂为啥叫白岩沟?”祖根嫂正待答话,米面客抢着道:“这问题走来过去客人不能问,村堂里人也只自己晓得,不便告诉外人的。”钟宇“哦”了声,想逗祖根嫂背脊上的乌娃笑,乌娃却一脸呆木,不哭不睡,看起来似乎是舞台上的一只木偶道具。那祖根嫂放下鞋底,点了半截赤松明,右手捏着,左手作挡风状,站起来说:“小表兄跟我来。”
钟宇跟在祖根嫂身后,转到西厢房,踏过一段仄仄的楼梯,被引到一座古老花梨木宁式雕花床前。祖根嫂将赤松明插牢在窗台上说:“喏,你晚上就在这里安歇,半夜有什么响动不要理睬。”钟宇应着躺下,见祖根嫂下去了,又站起来吹灭赤松明,重新和衣躺下。风从窗缝里吹进来,将米面客和祖根嫂的絮叨声带过来。可能是在横渡镇吃了几口酒,又加上走山路吃力,不久,钟宇就在这微弱的谈话声里呼呼大睡起来。
半夜里蜡烛不知被谁点亮,钟宇模糊地醒坐起来,见一老者背对着他,在吃力地练着书法。钟宇轻呼道:“老倌公,老倌公,咋还不困?”那老头转过身来,一脸长须,眼睛如洞地盯着空气看,他似乎没看到钟宇,就重新转过身,对着蜡烛光认真地练着字,还不时地咳嗽几声。钟宇又模糊地睡着,仿佛一欠身做了个怪梦。
天明时分,太阳从山冈升上来,钟宇起来一看,蜡烛昨晚已经亮完,只剩一滩蜡烛油粘在案桌上,笔啦纸啦什么都没见。走下楼梯,踏到院子里,才发觉昨晚的米面客和祖根嫂,还有半夜里的老者都不见了。院墙上长长的墙皮溜垂下来,风吹着瓦楞间的草一曳一曳的,几只麻雀在台门前一跳一跳。钟宇走出门来定眼一看,原来整个山谷就这一幢房子,从青砖墙的深苔色程度可以做出判断,这老屋已经好久没人住了。
突然间,一阵恐惧袭上心头。钟宇一路喘着气朝花桥方向狂奔而去,跑到山顶一块乳白色的大岩石上,估计很远了才停下来。再回头看去,山谷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连四周的梯田都已长期无人耕种,猛然听到鹧鸪鸟从八个方向起劲地叫道“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