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一场雪了。
这种状况,持续了五十年。夜郎之民耿耿于怀:没有雪的日子,过得极不踏实,似乎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能蒙蔽一切焦虑与不义。
然而,这雪竟然不期而至,冻雨交加,气温骤降,把一个夜郎之城包裹得粉装玉砌。气象局判断,这是一场罕见的雪凝灾害,通告相关部门作好准备。电视台立刻被激活,记者奔赴现场,实行零距离报道。张成成分配到的任务,是跟踪市政府领导,报道“抗雪凝,送温暖”的政治主题。
情况越来越严竣,冰冻已把夜郎市隔绝成了一座孤城,陷入了大面积停水停电状态,物价飞涨,白菜卖到三块钱一斤,蜡烛两块钱一根,汽油实行配给,消防车往来送水,形同救火。
几天下来,张成成已精疲力竭。如此反常的恶劣天气,似乎在暗示着什么灾难。尽管市政府公开承诺不饿死一个人冻死一个人,但谁又能当真呢,天有不测风云,讲不清。
路过观音公园的时候,张成成吃惊地发现:雪地上冰面上,到处撒布着鸟儿的尸体,大都是麻雀,也有画眉,还有不知名的。有的冻结成了冰雕,有的还在拍翅蹬腿,挣扎求生。树枝上,还躲着几只,但几乎都打不开翅膀了,跳都困难,只能颤巍巍地走。在这冰天雪地,连虫子都埋葬进了冻土层。
张成成难受起来,想不到,这些鸟的羽毛也抵挡不住寒流0它们的家,又在哪?
他捡起一只冰冻的麻雀,可怜的鸟儿,眼睛紧闭,缩头缩爪地,被冰晶罩住,像一颗纯白的琥珀。
越瞅越伤感。张成成不忍再看,开始捡拾雪地上的鸟儿,把它们归于一处,堆成一座庞大的冰雪墓穴。数了数,共有899只鸟儿蒙难。面对那些还有一丝气息的,他有点犹豫:不死就埋,算不算是杀生?呆了一下,他想,反正它们再也找不到一粒谷子一条虫子,饿死比冻死更受罪,早死早超生。自己是在超度它们,没有不良动机,可以问心无愧。
想到这,张成成不禁生发出一种悲壮了。这个人满为患的世界,谁会关注一只小鸟的安危呢?
砌完鸟坟,张成成正想离开,又觉得有些遗憾,便打开数码相机拍照,想放上网去,起码要挂上自己的个人博客。
手机响了,是熟悉得心惊的号码,女朋友打来的。她带着哭腔,说自己被困在湖南怀化,弹尽粮绝进退不得,又感冒了,蜷缩在火车站候车厅,每天靠矿泉水和面包为生,快去救她,她受不了啦。
他好言安慰,却又焦虑地应道,冰太厚,路都封了,根本没车来。
手机里的女朋友哭叫,我等你24个小时,否则就去天国找我。
通话结束。等他再拨,对方关机。
又惊慌又心疼,他跑动起来,一路跌摔,来到单位,向领导请假,不被允许。今天晚上要加班,有重要的现场报道。
他悲哀无比:到底是饭碗重要还是爱情重要?在这座别人的城市,漂来荡去,他好歹混成个码字民工,又找得个大学生做女友,现在却要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怎么活啊?
鬼使神差,他去了观音公园,带着一只大编织袋。空荡荡地,毫无人影。他折下一根树枝,把刚才垒的那座鸟坟扒开,装满麻袋,回到出租室。
在昏暗的灯光下,他把那些鸟的羽毛全部拔出,用强力胶粘到自己赤裸的肉身上,竟粘出了一对庞大的翅膀。前段时间,他狂看电视剧《封神榜》,对那个雷震子羡慕万分,恨不能也生出一双翅膀来。现在,他收集了这么多的羽毛,正好用上。
第二天,饥寒交迫的夜郎市民,看到了他们平生未见的奇观:一只人形大鸟,超低空掠过他们的头顶,掠过静止的车辆,掠过沉默的建筑,掠过呐喊的树木,渐行渐远了。
不知怎么回事,人们居然都猜到了这个秘密,纷纷跑去公园里、屋檐下和山坡上捡拾死去的鸟儿,想效法一番。面对这座正在崩溃的死亡之城,谁也不愿坐以待毙,就是一根陈年的稻草,也被哄抬到了天价。
离奇的是,每个市民对羽毛的反应不一:有的过敏,一粘上,奇痒无比,抓几下痒,就脱了,再也接不上;有的变异,羽毛一粘肉身,竟朽成了枯草;有的相克,犹如钢针扎肉,剧痛难忍。当然,也有侥幸成功的,但羽毛不够丰满,起飞困难。最容易的,是儿童,他们只需贴一匹羽毛,马上就会变成一只轻盈的燕子,呢喃着穿梭上天,迅疾地冲出围城,开始进行漫长的迁徙之旅。
我也是其中的一只燕子,见证了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