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崇州城里满街的法国梧桐,枝叶婆娑,风一起,便筛下点点阳光。我从城关电影院出来,准备穿小东街,到罨画池公园去。到了小东街与大东街口,我走不动了:绿荫掩映的川剧团里,传来了咿呀的唱戏声。
是唱戏呐!长到15岁,我还没有见过真正的唱戏。我们黑石河边上,除了偶尔放一两次电影,几乎没有什么文化生活。那时,我就萌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一定要看一次真正的唱戏。
没有人对我说起过城里大东街有个川剧团。一个乡坝头的娃娃,成天躲在屋里看书,在邻居们看来有点呆。
现在,唱戏了。真正的唱戏啊!戏台上的人们,须髯飘飘,长袖舞动,拿根桨就表示在划船,挥动鞭子就表示在骑马,还有那可怜的白娘子的幽怨,思凡的陈妙常的慨叹……难道戏文里那悲欣交集的一幕幕就真的要在我眼前呈现出来了?
我突然来了一股勇气,蹬蹬蹬就冲上了川剧团的二楼。也许是因为我还是个少年,没有人拦我。就在二楼的排练厅门口,我第一次看见了苏三。
宽敞明亮的排练厅里稀稀地散落着三两个人。五月的阳光从古色古香的窗格中斜进来,苏三上身穿着一件翠绿的T恤,身段从容,黑发轻挽,未曾开口,眉目间一段悲凉的真情已凄然而生: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在大街前。
未曾开言我心内惨,
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哪一位去往南京转,
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就说苏三把命断,
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阳光把窗外梧桐的气息淡淡地播洒进来。唱到断肠处,苏三神情间似悲似喜,眼神里又怜又哀。我躲在门外,看着一份真挚的爱情、一份凄凉的人生把一个女人折磨得柔肠寸断,那一种女性独有的悲怆的情感之美向四周弥散着,连阳光也变得冰凉起来。
我正看得入神,背心忽然被一双手紧紧揪住,几乎喘不过气。还未等我回头,一声怒喝已响在耳边:哪个喊你跑进来的?出去!
我使劲挣脱,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头满脸怒容,恶狠狠地盯着我。我以前就听说过城里人对乡坝头的人很凶,如今自己不打招呼就跑了上来,更加不知道说什么好,脸涨得通红,又羞又怕。
排练厅里有人往这边不满地瞟了一眼,又继续唱着。老头慌忙起来,压低了声音呵斥我:快点出去,快点!
我很不情愿地挪动着脚步。就在这时,我听见一个好听的声音落在耳边:张大爷,他还是个孩子,你让他在这里看嘛。
我抬起头,看见苏三在门口看着我。明亮的阳光中,她眼里写满怜惜和歉意。张大爷迅速向苏三转换成笑脸,又威严地看看我,说:以后不准随便进来了。背了手,转身下楼去了。
我心里突然涌上一股酸甜交织的感觉,望着苏三,眼里装满泪水。苏三正要转身往排练厅里走,看见我这样子,笑了笑,走上来,摸了摸我的头,帮我擦掉眼角的泪水,然后俯下身来,看着我,轻轻地说:知道不?男孩不哭。
那一天以后,苏三的身影每天都在我眼前晃动。她的微笑、散发着芳香的呼吸、写满爱意的眼睛每次让我一想起就既温暖又凄凉。我那时刚刚转学到城里中学读初三,父母远在黑石河乡下,我孤零零地处在人地生疏的环境中。也许是我骨子里带着乡下孩子的自卑与软弱,总是和周围的同学格格不入。一种孤单的感觉与我如影随形,然而在见到苏三的那个上午以后,我心里好像有了一个最亲的人,一到深夜,我就在心里和苏三说着话。
我把我心里所有的孤单喃喃地讲给苏三听。我给苏三讲我的童年,讲我年幼的弟弟,讲我们从亲戚家抱回来的小狗因为家里穷不得不送给别人,讲家里那头老牛被父亲打得流出了眼泪……
我真想再去看一眼苏三啊,然而我越是这样想,越不敢走到大东街,那里成了我心中的圣地。有好几次,我鼓起勇气,可一走到大东街口,我的心就慌乱地砰砰直跳,不敢往前走。
满街的梧桐不觉在秋风里舞动起来。就在罨画池边的桂花阵阵飘香时,没有想到,我再一次见到了苏三。
川剧团的门口,挂出了国庆交流会演出的牌子,上演的剧目就是《苏三起解》。当我无意中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阵阵狂跳。学校的外面,有一片河滩地,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那天下午,我又一次逃学,在这片野地里徘徊了半天,兴奋,羞怯,绝望,各种复杂的情绪在我心中翻腾,当西河对岸石灰窑巨大的青烟又一次袅袅腾起时,我惊恐地发现,天色不早了。我终于下了决心,连摘带扯地抓了一大捧野花,小心地用野草扎好,揣进书包里,向大东街跑去。
我想,我要把这一大束野花分成两小束,一束放在川剧团的观众席上,那里还残留着苏三在台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另一束,我要放在排练厅的门口,等苏三在那里练嗓子的时候,这束野花就会在风中摇曳,悄悄地陪着她。
放花的时候,我一定要悄悄地,放了就跑。
我在路上还想,现在去,剧团里空无一人,正是时候。
当我到了大东街口,却看见了黑压压的一大群人,人越聚越多,许多还从远处的街巷里不断涌出来,兴高采烈地叫嚷:看野婆娘偷人!看野婆娘偷人!
秋风苍凉。暮色中,我看见苏三脸色惨白地被一群气势汹汹的男女楸跪在地上,身上的衣服被撕扯得七零八落,许多人的眼光都往她雪白的肩膀上刺过去,她像一只惊恐的小羊,不停地颤抖着手,竭力想遮住自己。
许多声音在大骂。我呆住了。有个人不知从哪里捡来一双破鞋子,恶狠狠地要往苏三脖子上挂。苏三往后退着,抬起惊恐的眼神,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人,又像是在向围观的众人无声地哀求……
人群后面,夏天里曾经翠绿的梧桐叶子被风掀得哗哗地响。
我书包里的野花后来被我默默地放到了西河里——那是苏三被从河里打捞起来的那个黄昏。河岸边已空无一人。我内心空空地看着那束花瓣零落的野花在水面上远去。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我离开河岸,看见了一个中年男人的背影,起初他一动不动地立在河边,然后慢慢跪倒在地,似乎在抽泣。夜黑如墨,我捏紧拳头,眼前不停闪动苏三那温柔明亮的目光,耳边一遍遍地响起她轻柔的声音:男孩不哭。
选自《短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