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她最爱看戏。只要有戏班子到他们村,她每场必到。她爱看旦角那飘飘的水袖和满头的珠翠,爱那些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父亲对她说,戏最好晚上去看,不要离戏台太近,更不要到后台去。如果你看到那个银须飘飘的员外胡须一摘居然是个姑娘,有着桃花腮、柳叶眉的小姐卸了装竟然有几点雀斑,前台那个娇弱的“林妹妹”到了后台一口的土话甚至带上几句粗话,那可是大煞风景的事。
十三岁那年的暑假,村里来了个草台班子,接连演了三夜。每天晚上,她都自个儿去看戏。戏台离她家不远,就搭在村小的操场上。她父母正赶着编草帽,哥哥又去舅舅家了。这几夜,她不像往常,等戏散了才回来,她中途往返了好几次。“现在是那个老员外在唱,没劲!等小姐、相公出场了我再去。”“妈,我被蚊子咬了好几口,我来拿清凉油。”她这么对父母说。“哪有你这样看戏的?简直是在看热闹。”父亲笑话她。其实,她心里揣着个秘密。她在这条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路上来回走,只是为了经过他家门前。面庞英俊、棱角分明的他,正在灯下用功。他要翻阅那么多书,他甚至把门板卸下搭成一张长长的“桌子”,书就一堆堆叠放在板上。天那么热,那时还没有电风扇。可是,他捧着书,聚精会神。整条路上,只有他家亮着灯,整个家里,也只有他,在灯下读书。
戏台上,祝英台正在思念她的梁兄。她悄悄走到戏台背后。戏台背后有些冷清。她抬头,皎洁的月亮温柔地望着她;她低头,清风在树的枝叶间絮语。她一步步,又背离了戏台往回走。走到他家的门前,她多么希望他抬头望见她。十三岁的她已经有了性别意识,不敢无拘无束地跨进他家的门了。可是,接连两夜过去了,他没有注意到她。最后一个晚上,他终于抬起头,看到了她,朝她笑。她也笑,然后往前走。不知怎的,他追了出来。
他是她哥哥的同学,跟她哥哥同年考上的大学。那个年代,一个村里出两个大学生,是了不起的事。她很小的时候,他来她家玩,还和她哥哥一起做作业。他还逗过她。她马上要上初中了。大学生的他,那样文雅,那样俊朗,在她心目中就像村头的那棵树,高大挺拔,她要仰着头看他。
“这么晚,你一个人回家?”
“嗯,我看戏了0”
“我送你回去吧,顺便给你哥要本书。”
“我哥不在。”
“那我也送你回去。”
他护送她,长兄护送着小妹。在高高低低的阴暗的地方,怕她摔倒,他拉住她的手。他那么高,他的手那么宽大,他又那样温柔,她的心跳得像擂鼓。黑暗,掩藏了她双颊泛起的潮红。她多希望这条路能长一点啊。小河边,一轮金黄的圆月,清新妩媚,纤尘不染,河水闪烁跳跃着梦幻般的银鳞。
那天晚上,窗外的月光朗朗的,她睡不着。第四夜,戏班子走了,她没有借口在那条路上往返了。
从此,她害怕见他却又渴望见到他。暑假结束了,他去外地读书了,她是个初中生了。她心中有了他,读书时总想到他。春天,校园里的玉兰花开了,她想起远方的他;秋天,她怅然望着南飞的雁群;夏日,在无边的田野上,在清风的歌吟里,她多想他迎面而来;冬日,夕阳挂上林梢,她多想他从遥远的天边走来。可是,这是一种无望的不能对人道的恋情。她甚至羞耻于自己的念头。
后来,他毕业了,回到家乡,在人事部门工作。而她,已经读高中了。她读高三时,他结婚了,在老家办的婚事。两家是世交,当然要去喝喜酒。一对新人,男的英俊,女的娇美。她看着他们一桌桌敬酒,她突然觉得自己在看戏,他们就是戏里的才子佳人,而她,永远上不了这方舞台。台上的他,怎么看得见人海中那双忧伤的眼睛。新娘那袭鲜红的嫁衣刺痛了她的眼。几次,筷子掉到了地上,母亲在旁用眼睛责备她。她借故自己要早点回校,逃离了那里。那年,她拼了命似的复习,只是要忘记那种心碎的感觉。最后,她高出重点线四十多分,被一所名牌大学录取。
上大学时,也有不少男生追求她,她却把自己封闭起来。她无法忘记那个夏天的晚上。那盏灯,那轮小河边的月,那个英俊、勤奋、朝气蓬勃、文质彬彬、集众多的美好于一身的形象。她本可以分配在大城市,但她还是回了老家的县城,只是因为他。
她在文化局上班,离他的单位很近。他在单位里已经做了科长。多少年了,她和他见面的日子屈指可数。她一直没有男朋友,人们都说她才貌双全,眼界很高。她想去看看他。既然无法上得了他的那方舞台,就让她在台下默默观赏。她不再像少女时那样羞涩、腼腆。她装出顺便路过,走进他的办公室。刚坐下,有领导到他的办公室拿资料,他点头哈腰,说话小心谨慎,恭恭敬敬,甚至带些讨好的表情。又一下属单位的人来,他表情漠然,端着架子。接着又有一私人企业的老总来小坐片刻,他们谈股票,谈周边的人事升迁,相谈甚欢。当这些人离去时,他看着她笑,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暧昧的目光。这就是她十三岁时心目中的那个人?那个英俊、朝气蓬勃、在灯下苦读的青年?那个心静如水。将小妹护送回家的兄长?那个别人身边的英姿勃发的新郎?她觉得心碎成了无数片。她匆匆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她现在明白父亲告诉她不要在戏台边看戏、更不要到后台去看演员的原因了。她后悔自己看了他,一个“艺术形象”破灭了,最后的败笔彻底毁了一出凄美的戏。
那一年,她突然有了男朋友,而且,匆匆把自己嫁了。
选自《姚江文联》